谢培东:“我不会提任何建议。”方步亭眼神变了:“黄鹤楼上看翻船?”谢培东摇了摇头:“真是共产党,我谢培东黄鹤楼上看翻船,周恩来也不会黄鹤楼上看翻船,因为翻的船是共产党的船。战局已经十分分明,共产党迟早要进北平,第一件事就是要面对北平两百万民众的饥寒。当家方知柴米贵,周恩来无须听任何人的建议,也知道北平分行金库那些钱对他何等重要。”方步亭眼睛一亮:“要怎么做才能不把钱运走?”谢培东望了他好一阵子:“内兄,我瞒了你二十年你怪不怪我?”方步亭:“你也帮了我二十年,尤其帮了孟敖。”谢培东站起身去开了门:“小李!”方邸二楼走廊,小李刚提了一桶水上楼,走到谢木兰原来那个房间门口,回头应道:“在。”谢培东在对面办公室门口:“你过来一下。”小李放下水桶,望向房间内。房间内程小云的声音:“你去吧。”“是。”小李向办公室门走来。“行长,谢襄理。”小李一如平时恭谨,站在门口,两手在裤腿上轻轻地擦干水。方步亭望了他好一阵,又转望向谢培东:“他也是……”他省掉了“共产党”三个字。心照不宣,谢培东点了点头。方步亭望了一眼门外:“我们家还有谁是……”谢培东:“没有了。”方步亭:“你们说吧。”谢培东:“什么也不要瞒行长了。你去接何小姐时接头的人怎么说?”小李犹自警惕:“什么都能说吗?”谢培东:“说吧。”小李:“是。张部长有一个电话打来,让谢老证实一下他的身份。”谢培东:“向谁证实身份?”小李:“没有告诉我。”谢培东:“去吧,不要向夫人和何小姐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小李去开门前还不忘望向方步亭,“行长,我去了。”门又从外面关了。方步亭再望谢培东时已经满眼求问!谢培东:“等那个电话吧。”南苑机场,日薄黄昏,天气在下午放晴了,西南方向炮声也停了,机场只有微风。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觉,还有徐铁英都抬着头,目送徐永昌的飞机。飞机已向东边飞去,渐成黑点,消失在天际。王克俊、李文、石觉的小吉普和警卫的中吉普都开过来了。王克俊对徐铁英:“徐主任跟李司令、石司令先走吧,方大队我来传达命令。”徐铁英:“拜托王秘书长了。”握了手,走向李文的车。李文、石觉已然上车,徐铁英上了李文的车,两个兵团司令的车队急速驶离了机场。王克俊转对随侍的副官和警卫:“你们在这里等。”“是。”随侍副官和王克俊的警卫留在了小吉普、中吉普旁。王克俊带着一个上校向机库方向走去。方孟敖的值机室便设在机库内。见王克俊带着那个上校进来,方孟敖无声地敬了个礼。王克俊没有还礼,只笑了一下:“坐吧,坐下谈。”方孟敖等着王克俊坐下,看着那个上校关了门过来坐下,才在他们对面坐下了。王克俊从身旁的上校手里接过了军令夹,打开:“‘剿总’军令。”方孟敖又站起来。王克俊依然坐着,看着军令:“方孟敖特别空运队接此命令,即飞赴塘沽港装运物资,十六日、十七日满架次为新保安国军第三十五军、怀来国军第一零四军空投军需。完成空投后,十八日返回北平,另有任务。此令!”念完,王克俊隔桌将那纸军令递了过去。方孟敖双手接过了军令。王克俊没让方孟敖坐下,笑望了一眼身旁的那个上校,又笑望向方孟敖:“具体任务细节,由‘剿总’作战处详细传达。你们见过吗?”方孟敖:“没有。”王克俊对那个上校:“自己介绍一下吧。”那个上校慢慢站起来。——竟是张月印!张月印微笑道:“我是谢培东谢襄理的朋友。”说着伸过手去。方孟敖审慎地看着他,慢慢地伸过了手。握了一下手,张月印望了一眼桌上的电话,对方孟敖:“谢襄理在那边等我们的电话。方大队长拨还是我拨?”方孟敖:“你拨吧。”“好。”张月印拿起了话筒,拨号。谢培东和方步亭一直在等这个电话。方步亭第一次觉得这部电话铃声如此巨响,紧紧地望着谢培东。等电话响了三声,谢培东才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请问哪位?”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里,王克俊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边,点燃了烟。张月印拿着话筒:“谢襄理吗?我是‘剿总’作战处张参谋呀,前不久见面我们聊过的那个话题还记得吗?朱熹那个话题……”说到这里,张月印望向方孟敖。方孟敖依然坐着,并不看他,只望着桌面。这边,方步亭却一直望着谢培东。谢培东想了想,笑了一下:“月映万川……是吗?”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内,方孟敖依然望着桌面,听张月印讲电话。张月印笑道:“谢襄理好记性。是这样,我现在跟王克俊秘书长在南苑机场……”张月印竟跟王克俊在一起!谢培东也不禁一怔:“请说……”张月印接着说道:“方大队长也在这里。‘剿总’有个任务,方大队长要离开北平几天,王秘书长特地关照要跟方行长说一声。方行长在吗?”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方步亭在一直望着他。谢培东:“我们行长在楼下,要叫他接电话吗?”“不用叫我爸了。”方孟敖倏地站了起来,“我来说吧。”——方孟敖竟然能听见话筒里的声音!张月印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对话筒说道:“不用了,方大队长要跟您说话。”将话筒递给了方孟敖。方孟敖:“姑爹,这两天有飞行任务,不能回家了,您告诉家里一声就是。”谢培东:“知道了,你执行‘剿总’的任务吧。代家里谢谢王长官,谢谢张参谋。”见谢培东放了话筒,方步亭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孟敖跟那边的人在一起?”谢培东:“还有‘剿总’的王克俊秘书长。放心吧。”这边,张月印也已挂了电话,坐了下来,望向方孟敖。方孟敖却依然站着,望向门口王克俊的背影。张月印:“说好了,我们谈就是。”方孟敖慢慢坐下了:“跟谁说好了?是他,还是傅总司令?”“有纪律。”张月印收了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请你理解。”方孟敖直望着张月印。张月印:“北平二十五万守军,其中一半是中央军的第四兵团和第九兵团,他们名义上归傅作义指挥,实际上只听蒋介石的命令。我这样解释你能不能理解?”方孟敖这才答道:“我理解。”“理解就好。”张月印压低了声音,“徐铁英来北平,一是以北平分行撤离的名义把钱运走,还有就是策动第四兵团、第九兵团负隅顽抗。今天安排你去执行空投任务,就是为了打乱南京的计划。后天,我军就会完成对北平的包围,同时会占领南苑机场,你们再返回时飞机就不能在这里降落了。”方孟敖眼睛亮了:“飞到哪里去?”张月印:“这就是我今天见你的主要原因。方孟敖同志,这是组织第一次给你下达命令,请记住,18日你们的飞机务必返回北平,在城内东单临时机场着陆。”方孟敖:“东北已经解放了,为什么还要在北平降落?”这突然一问,把张月印也问住了。他望着方孟敖,只好答道:“答案在上级,我只负责传达。”方孟敖:“哪个上级?”面对这个特别党员,张月印这才有些理解谢培东和崔中石工作的难度了,想了想,站了起来:“中央。”时过两天,1948年12月17日清晨,解放军的炮火果然覆盖了整个南苑机场!当天,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进占门头沟、石景山、万寿寺,逼近北平西直门、德胜门,从北面、西面包围了北平。萧劲光兵团进占廊坊、武清,并夺取了南苑机场,从东面、南面包围北平。傅作义二十五万大军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据城死守。黄昏时分,炮火突然停了。方孟敖特别空运大队的飞机返回北平,已经不能在南苑机场降落了。第一架C-46的驾驶舱内,方孟敖俯瞰飞机下的北平,像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书!“特飞大队呼叫!特飞大队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方孟敖在耳机话筒边呼叫。“收到!收到!报告你们的方位!报告你们的方位!”方孟敖:“我们已到北平上空!请指示降落地点!”“特飞大队!特飞大队!同意你们降落!请注意降落方位!”方孟敖:“收到!请指示降落方位!”“特飞大队注意!特飞大队注意!降落点为东单临时机场!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由南向北,参照物为东南三层楼群!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共军炮火!注意……”“明白!”方孟敖将对讲转为了高频,“一号呼叫二号,三号!听到请回答!”第二架C-46驾驶舱内,陈长武:“二号收到!一号请指示!”第三架C-46驾驶舱内,邵元刚:“三号收到!一号请指示!”方孟敖:“降落点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降落难度很大!我率先降落,你们注意观察我的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间距离降落!注意间距离降落!”陈长武:“二号明白!”邵元刚:“三号明白!”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侧转,向南方上空飞去。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侧转,也向南方上空飞去。方孟敖的C-46调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底下便是东单临时机场。方孟敖的C-46已经停在跑道旁的临时停机坪。陈长武的C-46也已经停在方孟敖的飞机旁边。驾驶舱内,方孟敖抬头望着天空。邵元刚的飞机也俯降了。方孟敖对着耳机话筒:“下机!”方大队在临时机场跑道列队了。几十米外,前来接机的竟是徐铁英!但见他带着笑容,几个中山装跟着,还有就是第四兵团特务营的一个班,向方大队走来。突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一队身着西北军棉冬装挎着盒子枪的军人急速跑过来了。——是傅作义警卫团的人!行进途中,傅作义警卫团这一队人马分成了三队。一队跑向飞机,在三架飞机外围站住了。一队跑到方孟敖飞行大队前列队站住了。一队迎向了走过来的徐铁英诸人,一个领队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铁英。徐铁英这时离方孟敖大队也就不到十米,突生变故,怔在那里。棉冬装都没有军衔,但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个礼。方孟敖还了军礼。那个三十开外的人个头很大嗓门也大,带着山西腔:“傅总司令军令:北平所有军政人员一律不许撤离,违者处严刑!方大队长,飞机我们接管了,你们回去待命。”方孟敖笑了一下,转对飞行员队列:“回去洗澡,休息!”飞行员们集体沉默了少顷:“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依旧望着方孟敖。方孟敖招了一下手,陈长武过来了。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带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饭,有事到家里找我。”陈长武:“是。”走向队列。方孟敖取下飞行帽向徐铁英方向走去。徐铁英望着走过来的方孟敖。“飞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过,轻轻撂下这句话,走了过去。接着,陈长武领着飞行队从徐铁英他们另一边跑了过去。身后的人都望着徐铁英。“去华北‘剿总’。”徐铁英转身向新华门方向走去。方邸一楼客厅。浴室里传来一大桶水从头倾下的声音。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望着谢培东。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望着方步亭。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军衬衣,黄色军长裤,干毛巾擦着头出来了。接着楼梯也响了,程小云、何孝钰捧着衣服下来了。方孟敖操起餐厅椅子上的皮夹克走了过来:“程姨。”程小云:“试试衣服。”方孟敖望了一眼她们手里捧着的衣服,开始穿皮夹克:“家里的衣服我都不合身。”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何孝钰:“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织的。”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何孝钰将毛衣递了过去,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夹克。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目光都望向他。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第93章 和平解放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气氛一下僵住了。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你们程姨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穿就收起吧。”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程姨。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孟韦的衣服也做好了吧?”程小云:“做好了。”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方步亭望着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共产党:“‘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才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孤儿寡母,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产党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洋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搞了二十多年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总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孟韦从小听话,被我安排在三青团、国民党中央党部都干过,想为共产党做事也已经晚了。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什么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谢培东。谢培东沉默了少顷,说道:“上面已经同意,这几天就安排孟韦带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方孟敖:“崔婶和两个孩子在哪里不可以安排,为什么要安排去香港?”谢培东的目光越来越深了:“我在中央银行干了二十年,瞒了你爸二十年,也瞒了国民党二十年,能够瞒这么久,是因为我做好了瞒一辈子的准备。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在党内的身份可能还要瞒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开,你们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难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给他们开个小店面,一家人生活,两个孩子上学就能解决。你爸帮了我二十年,也等于帮了共产党二十年,现在他提出让孟韦去香港上大学,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跟上级请示了,已经同意,让孟韦和你们崔婶一家一起去香港。”方孟敖好一阵心潮翻涌:“孟韦自己愿意吗?”谢培东:“还没跟他说,让你跟他说。”方孟敖:“怎么说?”谢培东:“孟韦是个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说是为了护送崔叔一家,他会愿意。”方孟敖慢慢站起来:“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瞒崔婶了。走之前,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崔叔。”谢培东沉默了少顷也站起来:“去吧。西山已经驻了解放军,我们自己的人会安排。关键是出城,要请王克俊秘书长开特别通行证,还要注意避开徐铁英和王蒲忱。”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