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培东接过了信笺。信笺上书:呈外交部王部长世杰台鉴:谨举荐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方孟敖出任中华民国政府驻美利坚合众国大使馆武官。倘蒙特简,报总统委任,则不胜感激!蒋经国敬拜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培东。”方步亭端着茶杯站起来了。谢培东也端着茶杯站起来了。方步亭:“经国先生言而有信,孟敖能够去美国了……我们请曾督察代致谢忱!”曾可达立刻端着茶杯站起来了。方步亭:“谢谢经国先生,也谢谢曾督察。”将茶喝了,接着望向了谢培东。曾可达端着茶杯也在等着谢培东。谢培东:“谢谢!”一口将茶也喝了。曾可达也一口将茶喝了,把杯子放回茶几:“我在北平没有任何职务了。几个月来一事无成,反倒给方行长、谢襄理带来很多麻烦,给北平人民带来不必要的痛苦……最后一件事就是陪方大队长回南京,帮助他尽快到美国任职。我住在华北‘剿总’招待所,请你们将经国先生的举荐信尽快交给方大队长,我在那里等他,最好明天就走。”说到这里,曾可达一步跨离沙发,取下大檐帽,向方步亭、谢培东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曾可达走得很快,方步亭、谢培东来不及送他,也没有送他,两个人都默站在那里。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摆在茶几上的那封举荐信。方步亭:“你打电话,还是我打电话?”“我叫孟敖来吧。”谢培东走到电话前,拿起了话筒。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门是开着的,灯也开了。方孟敖走进门内,脱了大衣,挂上衣架:“我爸呢?”谢培东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在竹林里。”方孟敖走向阳台,透过落地窗望向竹林。十天前就立冬了,离小雪还有五天,薄暮时分,站在这里都能感觉到竹林里起了寒气,却不见父亲的踪影。“信呢?”方孟敖转过头来。谢培东将信递给了他。方孟敖一眼就扫完了,将信摆到桌上:“你同意我去吗?”谢培东:“我同意。”“周副主席同意吗?”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谢培东深深地回望着他:“同意。”“你们问过我同意了吗?!”方孟敖近乎吼问。谢培东的脸色十分凝重了:“你这是质问我,还是质问周副主席?”“我谁也不质问,我只问我自己!”谢培东默在那里,少顷:“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坐下说,好吗?”方孟敖立刻坐下了。谢培东也坐下了:“说吧。”方孟敖:“1946年9月10日,农历是八月中秋,崔中石在国军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中国共产党,到今天已经是两年两个月零八天了。这两年两个月零八天,共产党没有交给我一个任务,我也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唯一干过的事就是将我的入党介绍人害了……还有,就是今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是那天去世的,北平城工部的刘初五同志是挨着我的身子中枪倒下的,严春明同志,那么多学生,还有木兰都是在我眼前被抓走的。接着是下大雨,你去找木兰……都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你忍着,我也忍着。我们为什么要忍……现在,你们却和国民党一起安排我去当什么驻美大使馆武官!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喜欢喝洋酒抽雪茄,是不是?可这一向我喝了酒闭上眼,看到的不是崔叔就是木兰,你们知不知道?!”方孟敖已经泪光闪烁。谢培东泪水也涌出来了。方孟敖:“蒋经国利用我争民心,现在民心已经丧尽,又利用我跟周恩来争人心,比谁更讲道德、更讲人情。你们跟他比这个有意义吗?”“住口!住口!住口!”谢培东老泪迸涌,连续拍着桌子。方孟敖沉默了。谢培东:“你如果是这样认识中国共产党,认识周副主席,你现在就可以退党。反正你也从来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就当崔中石没有发展过你,想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那你给我把崔叔找来!”方孟敖也拍了桌子,“要退党我也应该跟他说。你们能够把他再叫回来吗?!”谢培东崩溃了,坐了下去,望向窗外,望向已经黑沉沉的天空,再说话时,嗓音已经低哑:“崔中石同志永远叫不回来了……你想干什么我决定不了,同意你退党也不是我说了算。蒋经国写了推荐信,我们没有理由不同意。你自己不愿意去,也很难有理由再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这些你考虑过没有?”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多考虑。我来本就是想告诉你,我能够继续留在北平,继续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谢培东又慢慢望向了他。方孟敖:“美国已经通过了新的援华方案你们应该知道。”谢培东还是望着他。方孟敖:“新的方案由美国人监督执行,第一批军备给的就是华北战区,后天就会运到塘沽港。”谢培东:“你怎么知道的?”方孟敖:“负责空运的人就是陈纳德。原来行总的空运队已经解散,陈纳德要组建新的空运队,人手不够,知道我的飞行大队在北平,他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负责华北战区的飞行任务。”谢培东:“什么时候?你答应了?”方孟敖:“今天上午,我说愿意考虑。”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下意识望向了办公桌后的壁柜,急遽思索。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他:“姑爹。”“嗯……”谢培东转望向方孟敖。方孟敖:“8月12日发粮的前一天晚上我问过你,如果决战一起,周副主席和毛主席会不会同意我帮傅作义运送军用物资,把他的五十万大军稳在平津,不让他们出关,不让他们南下,你回答我‘会同意’。现在东北打胜了,淮海正在激战,毛主席、周副主席就算已经有把握稳住傅作义华北的军队,也让我参加一下好不好?”谢培东望着方孟敖发亮的眼睛,又望向了窗外的竹林。竹林已经黑魆魆一片。谢培东转过身来:“你爸那里怎么交代?”方孟敖:“十年了,我应该留下来,陪陪他,陪陪这个家。”谢培东点了下头,望向了门边的衣架,走过去,取下了方步亭的大衣,递给方孟敖:“到竹林去,跟你爸慢慢谈。”“知道了。”方孟敖接过大衣,走出了办公室门。谢培东站在门内,看着方孟敖下了楼,关上了办公室门。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壁橱前,按了壁橱的开关。壁橱打开了,谢培东拉出了电台,拖过椅子,坐下来,戴上了耳机。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坪。1948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云密布,寒风只要停下来,恐怕就会下雪了。会议室台阶下的警卫已经身着冬装。台阶上大门口几个警卫一律穿着西北军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义在里面开会。军车,军队,不时从会议室侧面的路上开过,进出南面的大门,看似整齐,已经露出乱象!可怜曾可达,盛夏来的北平,虽也备了长袖军服,却抵不过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长棉大衣,坐在大树下面,等着散会。方孟敖拒绝了驻美使馆武官的职务,却被陈纳德直接任命担任了援华空军华北战区的空运队长。曾可达多方联系建丰同志未果,向预备干部局报告,得到的指示是,请见傅作义,密陈隐衷,将方大队带回南京。会议室大门口的棉服警卫同时肃立,紧接着大门开了。曾可达一振,站了起来。王克俊出来了。紧接着,两个中将出来了,一个是中央军第四兵团司令李文,一个是中央军第九兵团司令石觉。王克俊与他们握手送别。曾可达快步向会议室大门台阶走去。立刻,台阶下的警卫拦住了他。几辆吉普鱼贯开到了台阶下。李文上了第一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石觉上了第二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曾可达紧盯着会议室大门,等着傅总司令出现。门口那几个棉服警卫却走进了大门。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秘书长!”王克俊并没有进门,其实早已看到了曾可达,这时走下了台阶。警卫不再阻拦,曾可达迎了过去,敬了个礼:“傅总司令呢?”王克俊:“傅总司令从后门走了。”曾可达急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用说了。”王克俊打断了他,“你提的要求傅总司令命我向南京咨询了,方大队是陈纳德将军组建的空运队,专责给华北战区运输美援物资,建制和任命都不在华北“剿总”。预备干部局如果要调回这个大队须经美国合作总署同意。”曾可达:“通过哪个部门能够去找美国合作总署?”王克俊闪过一丝可怜的眼神:“蒋宋夫人。”曾可达的眼中浮出了绝望。王克俊看手表了。曾可达慢慢敬了个礼:“谢谢王秘书长,我走了。”南苑机场外,专供汽车进出的大铁门,岗亭,堡垒,戒备森严。铁门两边是隔离机场的铁网,五步一人,拱卫机场。曾可达的吉普在铁门外约十米处靠左停在路边。吉普内,驾驶座上是王副官,曾可达坐在右边,后视镜能看见车后的路。后视镜里,小吉普、中吉普驶来了。曾可达推开车门,站在车旁。驶来的小吉普,开车的方孟敖目光一闪,减速,将车停在右边路旁。中吉普跟着刹车了。方孟敖跳下了车,对中吉普驾驶座上的陈长武:“你们先进去,做飞行准备。”“是。”中吉普向大铁门开去,车上的飞行员都看到了另一辆小吉普旁的曾可达。方孟敖的小吉普里还坐着郭晋阳和另外三个飞行员,看着队长向曾可达走去。握手,对视。曾可达:“耽误你们十分钟。”方孟敖:“好。”曾可达没有松手,拉着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半年了,我向你辞个行。”曾可达望着方孟敖。“回南京?”方孟敖也望着他的眼。曾可达:“‘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去哪里都不重要了。”方孟敖:“还有什么重要?”曾可达:“没有什么重要,就想问你几句话,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愿意就告诉我。”方孟敖:“请问吧。”曾可达:“一开始我抓你,审问你,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方孟敖:“我的看法这么重要?”曾可达:“对我很重要。”方孟敖:“你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曾可达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顷,接着问道:“对经国先生你怎么看?”方孟敖:“他只是个孝子。”曾可达脸色黯然了,透过大门,望向机场。——机场跑道上停着好几架C-46运输机。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方孟敖:“可以回答。”曾可达:“7月6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我逼问你是不是共产党,你当时回答我就是共产党。现在,你还会这样回答我吗?”方孟敖笑了一下:“你只要这样问,我还会这样答。”曾可达:“你是不是共产党?”方孟敖:“我就是共产党。”曾可达笑了。方孟敖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引来了铁门外警卫的目光,也引来了吉普车内那几个人的目光。曾可达收了笑声,嘴角还留着笑容:“你真是共产党,猜我会不会再抓你一次?”方孟敖:“我猜不到。”“再见了。”曾可达伸出了手。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见。”两只手紧紧地一握!曾可达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院内。曾可达在车旁举目远望,监狱还是那个监狱,西山已经不是那个西山,树木凋零,落叶都没有了。“曾督察请稍等一下。”风很大,执行组长站在小吉普旁,对坐在里面的曾可达大声说道:“刚抓了几十个人,我们站长马上出来。”曾可达望向院内。一辆囚车后门洞开,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长发短发在风里忙乱。曾可达:“你去忙吧。”“是。”执行组长也忙乱去了。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王副官:“督察。”曾可达望了他好一阵子:“你的履历里记录,你原来教过半年小学?”王副官:“那是高中刚毕业的时候。”曾可达:“预备干部局也解散了,你还是回去教书吧。”说着,抽出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跟了我这么久,送给你留个纪念。”“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里却一阵慌乱,“我们不是还要回南京吗……”曾可达将钢笔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后还要把所有的档案送到国防部。”囚牢那边,王蒲忱出现了,顶着风,向这边走来。曾可达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见他还半紧半松地拿着那支钢笔,便帮他将钢笔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领:“在车里等。”曾可达下了车,王蒲忱迎了上来。走进西山监狱站长密室,王蒲忱开了灯。曾可达扫视着长桌上的电台、电话。他的目光定住了。电话机上依然贴着“二号专线”!曾可达走了过去:“平时跟建丰同志联系,是这部电话吗?”王蒲忱:“是。”曾可达的手慢慢摸向了话筒。王蒲忱:“已经停机了……”“我知道。”曾可达的手依然按着话筒,目光却望向了墙壁高处的窗口。那个曾经十分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从话筒里,又像是从窗口外传了过来:“现在,我们失败了……”“我不晓得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再在一起工作……”“我们以后可能就知道,将来各位应维持纪律,照顾好自己……”曾可达眼睛里盈出了漠漠的泪光。王蒲忱在他身后默默地掏出了烟。“给我拨个专线。”曾可达依然背影对着王蒲忱。王蒲忱将烟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个专线?”曾可达:“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王蒲忱:“我们这里……”“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总统专线。”曾可达倏地转过了身,“我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的名义,蒲忱同志,请你配合。”王蒲忱:“可达同志,还是回到南京……”“不要再给我说什么南京近还是月亮近了!”曾可达紧盯着他,“事关我们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事关经国先生,我要说的话将来会写进历史!希望你配合。”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给你拨。”拿起话筒,那边立刻通了。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紧要情况报告,请给我接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将电话一递。曾可达接过电话。那边传来了陈方的声音:“王站长吗?什么事情不打二组,打到四组来了……”曾可达:“是我,芷公,我是曾可达。”那边沉默了片刻:“是可达呀,怎么还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说吗?”曾可达:“不能,芷公。”那边,陈方也严肃了:“很重要吗?”曾可达:“很重要。芷公,我们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很快就会写进历史。您负责总统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说的话能够见证经国局长,也能够见证我们党国失败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说过‘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请您记下我的话……”“曾可达!”话筒里立刻传来陈方冷峻的声音,“我只是总统府一个小小的秘书,写不了什么历史,也没有义务为你们整理什么讲话稿。还有,今后不要再以什么同乡的名义往这里打电话,请自重。”那边搁话筒的声音很大,坐在门边的王蒲忱都能听到。王蒲忱关注地望着曾可达的背影。曾可达轻轻地搁了电话,慢慢转了身。王蒲忱站起了,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这个江西人比话筒那边那个江西人要了不起。王蒲忱:“还要不要打别的电话?”“不要了。没有谁再值得我打电话。”曾可达走到了门边,走到王蒲忱面前站住了,“我写了一封信,见到建丰同志,请你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