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达抬起了头:“你们真的希望让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方大队长?”谢培东:“国防部和空军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难道你们不会审判?”曾可达:“谢襄理这两样东西我能不能誊录一下,原件明天还你?”谢培东:“曾督察拘押我都行。”“言重了。”曾可达拿起谢培东的辞呈和诉状,“请回去告诉方行长,你们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请示,明天给你们答复。”第89章 去留两难大雨过后,天和地都像被洗了一遍,七月十五的月亮竟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亮。在北平警察局大院里候命的各分局、各大队的警官被淋了半夜的雨,虽脱了雨衣,无奈新任局长没有发话,依然列队站在那里等候。所有的人又一齐敬礼了。曾可达陪着谢培东从大楼的大门走了出来。方孟韦的小吉普从大院里面开了出来,停在大院门口。从敬礼的队列中走向大院大门,曾可达这一次没有还礼,只陪着谢培东走到小吉普前站住了。方孟韦开了后座车门。没有握手告别,也没有一句寒暄,曾可达只站在那里,看着谢培东上车。方孟韦关了车门,上了驾驶座,吉普车吼的一声,离去了。转身时,曾可达这才扫了一遍还敬着礼的警官们,接着望向了站在队列前的孙朝忠。孙朝忠一身透湿,敬礼的姿势却比那些警官更挺。曾可达站住了:“手都放下吧。”警官们这才都放下了手。曾可达:“币制改革,这三天是冻结账户,各店铺面一律关张,不许交易。各分局分管的地面出了事,我只问分局局长。市局各大队二十四小时都到街上去。”“是!”曾可达独自向警察局大楼走去。曾可达回到局长办公室时,孙朝忠也默默地跟了进来。“徐铁英回南京了,你还留在北平,是建丰同志的安排吗?”曾可达自己收拾着茶几上的杯子。孙朝忠:“建丰同志没有具体安排,如果有,也应该直接指示可达同志。”曾可达回头看他了:“奇怪,我也没有接到指示,难道是建丰同志把我们忘了?”孙朝忠:“今天是币制改革第一天,建丰同志在上海工作繁巨,可以理解。”“理解?”曾可达盯着孙朝忠看了好久,“建丰同志有个核心计划,我一直在理解,你能不能帮我理解一下?”孙朝忠:“如果不违反纪律,请可达同志提示一下。”曾可达:“那我就提示一下吧。是一首诗,南北朝的,诗名叫什么来着?”“《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孙朝忠居然立刻答上了!“是。是这首诗,能不能背来听听?”曾可达紧盯着他。“是。”孙朝忠低声背诵起来,“‘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居然还能背序!曾可达的眼神都横了。孙朝忠:“‘……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曾可达:“好,背的很好,接着背。”“是。”孙朝忠又认真地背诵起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喂,校部总机吗?”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连夜在何其沧房间试听刚装好的电话。何其沧、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站在旁边看着。电话有了回应。范主任:“我是总务处范亦农呀……嗯,我现在何副校长家……对,新装的专线,给我接南京司徒老校长府邸……”“现在不要接!”何其沧立刻阻止。“现在不要接!”范主任在话筒里跟着嚷道,眼睛望向何其沧。何其沧:“电话给我。”那个范主任对着话筒:“等一下,何副校长有话说。”将话筒递给了何其沧。何其沧接过了话筒,“给你们添麻烦了……今晚我要给司徒老校长通电话,应该没有问题吧……没有问题就好,你们多辛苦。”放了话筒,何其沧转对那个范主任:“辛苦了。”范主任:“应该的。”“还有两个工人呢?对了。”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吃的……”“不用了!”范主任连忙接道,“工人加班校部有补贴。我们先走了,有问题,随时叫我。”何其沧:“孝钰,你和经纶送送他们。”何孝钰:“好。”“何副校长留步。”那个范主任止住了何其沧,勤勤恳恳地走了出去。何孝钰送了出去。何其沧又望向了那部新装的电话。程小云在他身后:“一切都靠何副校长了……”何其沧慢慢转过了头:“你们家那个司机还在楼下吧?”程小云:“他是来给我送衣服的。”“你还真打算在我们家住?”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你们夫妻就不要给我演戏了,回去告诉方步亭,我何其沧一辈子没有为私事找过司徒雷登,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吧。”“老夫子……”程小云是真感动,眼中有了泪星。何其沧:“你看你看,哪有那么多眼泪。要哭,回家哭给方步亭看去。”程小云破涕笑了:“我才不哭给他看呢。”王蒲忱在西山监狱密室里等候蒋经国的电话也不知道多久了,电话没来,两个烟缸已经满是烟头。电话铃终于响了!王蒲忱从椅子上骤然弹起,扔掉了手里那个烟头,拿起话筒:“是我,建丰同志……正要向你报告,梁经纶同志刚从外文书店给我来了电话,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突然通知他去香港;同时何副校长在家里装了一条直通司徒雷登大使的专线,应该正在跟司徒雷登大使通话,请司徒雷登大使出面向总统说情,让方孟敖和他女儿出国结婚。还有,晚上九点,谢培东去警察局见了曾可达,转达了方行长的意见,请求开除方孟敖的军籍。蒲忱以为,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共产党在破坏我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话筒那边的指示非常简洁!王蒲忱:“……八月十二日我们全天候监听了北平分行电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信号,监视的人也没有发现谢培东与可疑人员有任何接触,嗯……我们会继续监视……”桌子上另一部电话的铃声响了。王蒲忱望了一眼那部电话:“……是,建丰同志,应该是曾可达同志的电话……知道了,先接他的电话,听他怎么说,再向你报告。”“蒲忱同志吗,你那边联系上建丰同志没有?”果然是曾可达从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曾可达拿起茶杯,喝时才发现里面没有水:“我们预备干部局的事,就不要跟保密局交叉了……对方孟敖如何处置,对梁经纶今天言论如何定性,都直接关系到‘孔雀东南飞’计划还要不要实施。可总统府四组现在还没有回复,建丰同志又联系不上,我想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陈方主任,总统有没有直接训示……”王蒲忱有意沉默了少顷:“总统如果有直接训示当然好……建丰同志问及,我当然帮你解释……好,我挂电话了。”放下了话筒,在烟缸里按灭了烟,王蒲忱又拿起了那部专线话筒,很快就通了:“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果然急不可待了,现在应该在给陈方主任打电话……是,我今晚守在这里,等你的指示。”“芷公,您还好吧?”身在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曾可达此刻却仿佛直接进了南京总统府,“风尘未扫,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惊扰您……”“不客气。”陈方在电话里依然十分和蔼,“报告我回来就看到了,已经呈交总统。经国局长是什么意见?”曾可达:“一切听候总统裁决。”陈方:“预备干部局有没有具体的处置意见?”曾可达:“这正是我要向芷公报告的。那个谢培东今天晚上来了,转达了方步亭的意见。方家希望按《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处置方孟敖,要求开除他的军籍。”陈方:“报告经国局长了吗?”曾可达:“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联系上。可达认为,谢培东这个要求,可能是方家的要求,也可能是共党的谋划,应该及时报告芷公,让总统知道。”电话那边沉默了。“芷公,芷公……”曾可达按捺不住了,轻声呼唤。“我在听。”陈方依然和蔼,“想一想,如果我是经国局长,你会怎样建议?”都说是福至心灵,可更多时候福气来了人往往更加糊涂,都因为福气来的太不容易。曾可达立刻答道:“我还是那个建议,方孟敖的处置应该听空军司令部的意见,如有必要不妨听听夫人的意见,毕竟空军是夫人一手建设起来的。还有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已经完成,这个人对总统多有不满,不宜再留在燕大,不能再让他跟美国方面有直接联系。这就是我给经国局长的建议。”那边又是片刻沉默。这回曾可达耐着性子在等。陈方表态了:“还有五分钟我就会去见总统,预备干部局的意见我会直接报告。如果总统同意了你们的意见,方孟敖那个飞行大队怎么安置?”曾可达:“报告芷公,这一点我也想了。币制改革,北平需要运输大量物资,华北战区更需要空运大量军需。我建议将这个飞行大队改编到中央航空公司,预备干部局可以协助代管。”陈方:“我要去了。建议你把刚才的想法同时报告经国局长,如果一时还联系不上,可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报。”曾可达:“谢谢芷公指教!”放下话筒,曾可达开了办公室门:“王副官!”“到!”曾可达看见,会议室门边,孙朝忠还站在那里。曾可达目光收了回来,对王副官:“以后,这里就你一个人值班。关了门再进来。”王副官走到门边,回头又看了一眼局长办公室的门,曾可达进去了,这才轻声对孙朝忠:“孙秘书,你先到外边值班室坐坐吧。”孙朝忠点了下头,走了出去。王副官轻轻关了会议室的门,向局长办公室走去。曾可达开始直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了。电台便安置在局长办公桌旁,王副官发完了电文,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回电。墙上壁钟的走字声越来越响。曾可达望了一眼壁钟,晚上十一点一刻,接着又挽起衣袖去看手表:“墙上的钟慢了一分钟。”“我现在就调?”王副官站起了,望着曾可达,慢慢去摘耳机。电台的显示灯亮了!曾可达:“接收电报!”王副官立刻坐下了,飞快地记录。曾可达竭力镇静,去倒了两杯白水,自己喝了一口,将另外一杯送到了王副官电台旁。来电很短,已经记完,王副官欠了一下身子,抓紧翻译电文。曾可达紧紧地盯着电文的方格纸。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回电!王副官的电文纸刚拿起,曾可达已经一把抓了过去!电文纸上:曾可达的眼睛亮了。张厉生是行政院副院长兼天津经济区督察,这份来电使他有了底气,他决定不再等建丰同志回电。曾可达径直走到挂衣架前,取下了军帽,戴上,转对王副官:“给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回电,我立刻去飞行大队,执行运输任务。同时把张副院长的来电转发建丰同志!”今晚,北平西北郊飞行大队军营大门上亮着的那盏灯昏黄如萤,没有了大队长,偌大的军营朦胧在月色之中。曾可达的吉普关着车灯悄然开了进来,停在大坪上,对面便是营房。李营长从大门口便一直跟着车跑了进来,敬礼,开车门。曾可达下了车,向黑黢黢的营房望去:“都还好吧?”好什么呢?李营长吞吐着回了一句:“还好吧。”“还好是什么意思?”曾可达向营房走去。李营长跟在身后:“从机场回来后都没有吃饭,也没人说话,全躺在床上。”曾可达停住了脚步:“绝食?抗议?”李营长:“应该不是吧……”“那是什么?”曾可达盯着他的眼。李营长:“方大队长突然被抓了,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曾可达:“军人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理解这个词!”李营长没有回话。曾可达慢慢回头,语气缓和了些:“叫他们集合,有紧急任务。”“是。”望着李营长向黑洞洞的营房大门走去,曾可达突然感觉一阵莫名的孤独,举头望去,一月在天,四野空阔,却看不见南京。一个老者的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熟悉地在他耳边悄然响起:“到底是月亮近,还是长安近?”几个孩童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月亮近,长安远。月亮能看见,长安看不见……”曾可达脸上露出了儿时的笑……突然整个军营大亮!是高墙上的碘钨灯都开了。曾可达倏地望向营门,见王副官和青年军那个排都站在那里,忍住了呵斥,转望向营房门。李营长出来了。他身后却没有人。曾可达盯着李营长。李营长:“传达了,都不说话,都不起床……”曾可达大步向营房门走去。“长官!”李营长快步追了过去,“还是我带人把他们叫出来吧……”“一个人也不许进来!”曾可达大步进了营房门。营房内没有开灯,高墙的碘钨灯从窗口照进来,依然很亮。曾可达站在营房门内,举目望去。左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右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曾可达站了好几秒钟,开了营房的灯,接着从床的通道向最里端方孟敖的单间走去。到了单间门口,曾可达又开了单间里的灯,向躺着的飞行员望去。二十个人都是侧身面向单间,这时自然也就面向着曾可达。可每个人都闭着眼。“陈长武!”曾可达点名了。每个飞行员都在听着,都没睁眼。“陈长武!”曾可达又叫了一声。“到。”陈长武慢慢从床上爬起了,站在床前。“问一个问题。”曾可达问道,“你说,是月亮离我们近,还是南京离我们近?”陈长武:“不知道。”曾可达:“《陆海空军刑法》知道吗?”陈长武:“知道。”曾可达:“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三十二条。”陈长武:“‘在军中或戒严地域掌支给或运输兵器、弹药、粮食、被服或其他军用物品,无故使之缺乏迟误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因而失误军机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背诵的很好。”曾可达赞了一句,接着大声下令,“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北平飞行大队全体集合,执行运输任务!”依然沉寂。一声一声,曾可达听到自己的心脏像鼙鼓般在敲响!终于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郭晋阳。又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邵元刚。陆陆续续所有的飞行员都站起了,曾可达心跳减慢了,眼中立刻浮出期待和赞许!很快,期待和赞许从眼中消失了。没有人走出营房集合,陈长武向他走来。一个跟着一个,无声排成纵队,向他走来。陈长武在他面前站住了,双手递给他一个证件。曾可达下意识接了过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颁发的军官证!一个接着一个,曾可达手里捧着二十个军官证!每个人又都回到自己床前,站住了。一双双眼睛烁烁地望着曾可达!“意图离去职役?”曾可达也灼灼地望着他们,“是不是?回答!”“是!”陈长武大声接道。曾可达:“好,好。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九十三条第二款!”陈长武:“‘军中或戒严地域,无故离去职役或不就职役者,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曾可达:“你们准备上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吗?”陈长武:“报告曾督察,7月6号我们已经在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我们二十个人都已被判解除军籍,至今特种刑事法庭仍然没有给我们恢复军籍,《陆海空军刑法》任何一条都不再适合给我们判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现役军官证也不能给你们判罪吗?”曾可达哗的一下将手里的军官证摔在地上,“拿回去,仔细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大印!”陈长武:“我们不看了,交给特种刑事法庭的法官看吧!”郭晋阳、邵元刚率先拎起了早就装好的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所有飞行员同时拎起了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剩下了陈长武,也慢慢拎起了皮箱,望着曾可达:“押我们回南京吧,特种刑事法庭上见。”最后一个走出了营房。曾可达脸色铁青,在军营门卫室拨二号专线。话筒里的声音:“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曾可达按了电话机键,猛摇电话:“国防部调查组,请接南京一号专线,请接南京一号专线!”话筒里又是那个声音:“对不起,您不能……”曾可达又按了机键,摇电话柄。话筒那边:“北平华北‘剿总’总机,请问接哪里?”曾可达沉默着,话筒那边:“请问接哪里?”曾可达鼓起了心气:“听清楚了,我是国防部北平调查组兼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派驻北平办事处,立刻给我接通上海中央银行经济督察组!”话筒那边:“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