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听到了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刷锅的声音。谢培东又出来了,走到客厅门前,捧起了门柜上那摞厚厚的账册:“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监狱,孟敖驾机上天,小李都告诉我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慢慢谈。”说着,向楼梯口走去。方步亭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怕徐铁英再来抓你?”谢培东在楼梯口站住了:“徐铁英已经撤职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饭吧。”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望着谢培东上楼的身影:“谁告诉你的?”“你们不都怀疑我是共产党吗?当今天下,哪有共产党不知道的事。”谢培东上了二楼。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谢培东,任他在办公桌前归置那摞账册。方步亭走到阳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风声停了,雨幕连天。谢培东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8月12号那天,你去找木兰,也是大雨。”方步亭听着雨声。“是。”“1928年11月1号,中央银行在上海成立。”说到这里,方步亭转过头盯着谢培东,“11月5号,你就抱着木兰来找我,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谢培东慢慢避开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二十年了,我和你风雨同舟,什么话都跟你说,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回答我一个‘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你要我怎么回答?”方步亭的眼神又倒过来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妹夫,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蓦地又涌上心头,如此其貌不扬,如此没有情趣!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今天必须问了,你要说实话。”谢培东:“你问。”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样高,我在美国写信给她介绍回国的同学,她一个也瞧不上,怎么就会瞧上你?”谢培东:“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到今天,到现在,你还要瞒我!”方步亭又连敲了几下桌子。谢培东:“我没想瞒你。”方步亭:“那就回答。”“她怎么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现在你问我,我也想问她。”谢培东突然提高了声调,“可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怎么回答你?!”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满耳都是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我就直问了,当年,她是不是参加了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你们才结的婚?”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这个答案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库,徐铁英就一直追问我,甚至问到了在重庆我见没见过周恩来……”“周恩来”三个字让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么回答?”谢培东:“在重庆八年,你比他们都清楚,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周恩来。我是不是共产党,你妹是不是共产党,都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会回答他们。”说着,向办公桌走去。“回答谁?你不是已经知道徐铁英撤职了吗?”方步亭直指第一个问题。“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谢培东已经走到了桌前,“徐铁英撤职,是孟韦打电话告诉我的。”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长气,也不知道是放心了,还是更紧张了。谢培东:“署理局长是曾可达,接下来调查我的应该是他。我准备了两样东西,你先看看。”说着,从桌上拿起两纸信笺。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走了过去。谢培东递给他第一纸信笺:“这是我给你和央行总部的辞呈。在他们证实我是不是共产党以前,我要求辞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们的调查。你先签个字吧。”方步亭接过那份辞呈,只扫了一眼:“还有一张呢?”“呈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的诉状。”方步亭一怔,没有去接,只望着谢培东。谢培东:“8月12号,他们逮捕无辜学生,抓了我的女儿。当天释放学生,王蒲忱告诉我木兰去了解放区,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木兰还在他们手里。在金库,我就告诉了徐铁英,身为父亲,我不会放过他们。”方步亭只觉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过那张诉状。诉状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头:“你真觉得木兰还在他们手里,能够救出来?”一片沉寂,暴雨扑打落地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方步亭:“还有,你能保证在法庭上他们不会坐实你是共产党?”谢培东:“不需要保证,没有谁能坐实我是共产党。”方步亭慢慢将诉状递过来,谢培东来接时,他又紧紧地捏着诉状:“想没想过,你告的是党通局和保密局,特种刑事法庭不会受理你的申诉?”谢培东:“那就看他们要不要起诉孟敖了。”点到话题了!方步亭:“你想不想他们起诉孟敖?”谢培东沉默了少顷:“孟敖是你的儿子。”“我希望他们起诉孟敖。”方步亭盯着谢培东的眼神,“罪名无非是违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结果大不了是开除军籍。开除了军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国。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蒋经国,他还要继续利用孟敖。”还有一个是谁?方步亭有意停顿了,谢培东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追问。方步亭:“我说一个猜测,另一个人可能就是周恩来。”谢培东眼神更虚了,方步亭却看到了更深!方步亭:“多余的话我都不想再说了。我只想让蒋经国先生和周恩来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开除了军籍,希望他们都放过他。”恰在这个时候闪电来了,从阳台的落地窗正中扯了下来,仿佛要将这间屋子撕成两半!方步亭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谢培东也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雷声却迟迟未来。谢培东苍凉地拿起桌上的辞呈和诉状,放进了公文包:“我也说一个猜测吧。如果我真是共产党,真能够在周恩来先生那里说得上话,你猜我会怎么说?”方步亭:“于公于私都会请他让孟敖出国。”谢培东:“他会听我的吗?”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窗外的雨声立刻大了,四面八方敲击着方步亭的心!方步亭伸手抓住了谢培东提着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点儿再去。”谢培东:“你忘了,找木兰那天,雨比今天还大。”方步亭慢慢松了手:“我去叫小李。”转身先出了办公室。“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方步亭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厉声喝问。跟着出来的谢培东也看到了,对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里!“是,行长……”小李露出惊慌,“夫人要换洗的衣服,今天晚上还得送去……”说着双手捧起了栏杆下的皮箱。“你刚才在隔壁房间拿衣服?”方步亭更严厉了。“是……”方步亭回头望了一眼谢培东,又盯了一眼对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楼下走去:“你下来!”小李拎着皮箱从那边楼梯小心地下了楼。谢培东也跟着下了楼。“打开箱子。”一楼客厅内,方步亭紧盯着小李。“是。”小李将皮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盖。皮箱里确实是程小云的衣服。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刚才一直在办公室隔壁,我的房间?”小李点了下头。方步亭:“好轻的身手……都听到什么了?谁派你来的?”“是夫人。”小李满脸无辜,“电话打到门卫室,我接的,夫人告诉了我衣服都放在哪里,叫我拿……不信,行长可以打电话问夫人……”“为什么不走这边楼梯!”方步亭依然逼问。小李:“夫人说了,不要惊动行长。”方步亭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个家里,我还能相信谁?”“那就谁都不要相信。”谢培东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给夫人送衣服。”谢培东已经走向客厅门,小李拉好了箱盖,拎着皮箱,兀自站在那里不敢动。谢培东拿起了门口的雨伞:“这么大的雨,门外听不到我们谈话。”推开门,风声雨声扑面而来,谢培东撑开雨伞独自走了出去。“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是。”小李快步追了过去,顺手抄起了门口的一把雨伞,消失在门口。方步亭茕茕孑立,望着门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电话,走了过去,还是没有动那个电话,独自坐了下来。车开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风雨,车内几乎看不见车外。谢培东坐在后座,望着前面的小李:“以后任何事都要先报告行长,这个家,他说了算。”“知道了。”谢培东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错路了?”小李:“听说那条路又倒了电线杆。”谢培东坐直了身子:“听谁说?”小李居然没有回答。谢培东:“夫人怎么会给你打这个电话,叫你到她的卧室拿衣服?”小李还是没有答话,开了一小段,把车停了。谢培东紧盯着他!那边的后座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人坐了进来!车门紧接着关上了,车又开动了。身边那人拿下礼帽,伸过手来:“谢老!”——是张月印!何宅客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雨声如瀑。“范主任!”何孝钰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依然显得这样微弱,“这么大的雨……”门外廊檐下那个范主任收了伞,大声接道:“不能耽误了,何副校长等急了吧?”院子里,两个工人还扛着人字梯,雨衣里抱着电话线站在暴雨中。何孝钰:“叫他们快进来。”梁经纶也走出了门外:“先到廊檐下来!”两个工人从雨中走到了廊檐下。梁经纶立刻看到了那双眼睛——白天跟他接头的人!范主任安排道:“你们两个,王师傅进去拉线,小刘在外面接线。”“快进来!”何孝钰让到门内。那个范主任跺了跺脚,又甩了甩伞上的雨水,进去了。王师傅脱了雨衣,也跺了跺脚,扛着人字梯、拎着电话线跟进去了。梁经纶对何孝钰:“你陪他们,我在门外看着。雨大,关上门。”“好。”何孝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那个小刘,人字梯还在肩上,只放下了电线,向梁经纶伸出了手:“梁经纶同志。”梁经纶也伸出了手:“小刘同志。”“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共产党员!”谢培东对张月印从来没有如此激愤,脸一扭,望向了车窗外,“我的身份原来只对周副主席负责,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们却安插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司机在我身边对我进行监视,现在还来跟我谈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什么突发事件。张月印同志,我明确地回答城工部,我没有办法继续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没有办法拖住蒋经国的什么‘孔雀东南飞’行动,请你转告刘云同志。”窗外都是雨幕,车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谢培东和张月印都剧烈地一晃!张月印一把扶住了谢培东,见小李还在猛打方向盘,大声呵斥:“怎么开的?!”小李已经吓坏了:“对不起,张部长,倒了一棵树……”“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调走。”张月印还在扶着谢培东,“谢老,您自己安排一个司机。”谢培东一抖手臂,抖掉了张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轻也不是错误。方步亭那里我已经瞒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瞒了。我必须向国民党摊牌,让他们审讯方孟敖,然后安排他出国。城工部如果继续坚持意见,我请求报告周副主席。”张月印也严肃起来:“谢老的意思,你现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见办,不能执行城工部的意见?”“停车!”谢培东突然叫道。小李小心地将车停了。谢培东望着张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见曾可达我只能传达北平分行经理的意见。没有时间了,张月印同志,请你下车。”张月印:“谢老,我今天传达的指示,关系到全国的解放战争,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谢培东:“放心。没有了一个方孟敖,包括没有我谢培东,中国依然会解放。”“那我就不说了。”张月印一推车门,下去了。“雨伞!”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伞。车外连天的雨幕,已经不见了张月印。“开车。”谢培东靠在后座,“到警察局后就说车撞了,耽误了时间。”“是……”“开快点儿!”谢培东闭上了眼。大雨在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整个北平警察局从大门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着雨衣,列队站在雨中。方孟韦举着雨伞站在大门外。孙朝忠举着一把更大的雨伞,罩着依然身着少将军服的曾可达也站在大门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终于来了,停在方孟韦面前。方孟韦伸手拉开了后座车门,雨伞盖住了半个车顶。孙朝忠罩着曾可达也走到了车旁。雨伞罩着谢培东下了车。不顾雨大,曾可达的手伸出了雨伞:“谢襄理,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方孟韦半个身子挡住了曾可达,敲了一下车窗门。小李摇开了车窗。“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怎么开了这么久?”方孟韦大声问道。小李:“雨大,车撞了一下,耽误了。”方孟韦:“还能开吗?”小李:“还能开。”方孟韦:“不要等谢襄理了,给夫人送衣服去吧。”“是。”小李在车内答道。方孟韦不再说话,搀着谢培东径直向大楼走去,将曾可达撂在那里。孙朝忠望向了曾可达。曾可达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过雨伞:“回去再看一看预备干部局的纪律。建丰同志都是自己打伞,自己拿包。”举着伞,独自走了进去。孙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见门内门外,所有的警察一齐向曾可达敬礼。曾可达一手举伞,一手还礼,望着前面那顶雨伞,走向了大楼的大门。雨中,孙朝忠再看那辆奥斯汀时,已经消失在雨幕中。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方孟韦没有进来。孙朝忠也没有进来。曾可达蹲在一个打开的柜前,找出一盒茶叶,又拿出了另一筒茶叶,接着拿出了好几筒茶叶,不禁感慨:“徐铁英喝茶还真讲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银针、大红袍,还有不同产地的名茶,谢襄理喜欢喝哪一种?”“白水就行。”谢培东在沙发上答道。“还是喝茶吧。”曾可达拿起一筒茶,回头望向他,“庐山云雾,我们家乡的茶,怎么样?”谢培东:“曾局长也喝吗?”曾可达:“我不是什么局长,只是暂时署理几天。谢襄理喜欢,我陪你喝。”谢培东:“新生活运动,还是不要坏了你们的纪律。”曾可达把另外几筒茶叶放进了柜里,拿着那筒庐山云雾茶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朝两个杯子里都倒了茶叶,拿起热水瓶倒水:“新生活运动是一种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端着两杯茶过来了,“谢襄理有好些年没有回江西了吧?”“谢谢。”谢培东端起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饮了一口,“是庐山的高山云雾,跟我去年在庐山喝的一样。”“谢襄理去年去了庐山?”谢培东:“中华民国的夏都,中央银行在那里也有别墅。”“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达端起了茶杯,“不过,只要币制改革推行了,跟共产党在全国战场决战,我相信明年我们能在庐山见面。到国防部招待所,我请谢襄理;到中央银行别墅,谢襄理请我。我们喝新茶。”“但愿吧。”谢培东放下了茶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辞呈,“这是我的辞呈,请曾督察先看看。”说着,递了过去。“什么辞呈?”曾可达依然端着茶杯。谢培东将辞呈摆到曾可达面前的茶几上:“徐铁英、党通局怀疑我是共产党,我必须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辞职,以便于你们调查。”曾可达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辞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铁英这样说有证据吗?”谢培东笑了一下:“有证据应该也不会给我看吧。”曾可达望着谢培东:“没有证据,谢襄理何必急着辞职。币制改革刚开始,万事丛错。天津经济区,北平是重点,谢襄理这个时候辞职会不会把事情搞复杂了?”谢培东:“徐铁英被撤职了,方孟敖被抓了,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调查我,事情不是更复杂吗?”曾可达有意沉默,深深地望着谢培东。白天,徐铁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我问几句话,谢襄理方便就请回答。”曾可达开口了,“你来辞职,请求调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方行长的意思?”谢培东:“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长也同意。”曾可达:“那我就冒昧推测一下,如果深入调查,牵涉到崔中石将几十万美元转到香港长城公司的事,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谢培东:“我说不清楚。”曾可达:“牵涉到北平分行为民调会走的账,牵涉到党通局的20%股份,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谢培东:“说不清楚。”曾可达站了起来:“都说不清楚,谢襄理为什么还要求我们调查?”谢培东:“正因为说不清楚,才请求你们调查。”曾可达:“谢襄理这么信任我们?”谢培东也站了起来:“我想最后信任你们一次。在要求你们调查的同时,还要请你们给我一个说法。”曾可达:“什么说法?”谢培东:“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着我去追我的女儿。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我女儿并没有去解放区。曾督察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曾可达怔在那里,少顷,反问道:“徐铁英真是这么说的?”谢培东:“我是不是共产党,希望你们都能够赶紧调查,给个结论。是共产党,你们可以冲着我来,不要害了我的女儿,接着把孟敖牵连进去!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长的意见。现在是宪政时期,我们准备诉诸法律。”说着,谢培东掏出了包里的诉状,递了过去。曾可达一把接过诉状,认真地看了起来。万籁俱寂,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