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转身时,他看见姑爹已经拿起了铅笔,在电报纸上飞快地记起了数字。尽管耳机戴在谢培东头上,方孟敖好像也能听见对方电台发来的嘀嗒声。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也没动。谢培东终于停了笔,接着是取下耳机,把电台推了进去,关好了墙板。转椅转过来了,谢培东将手中记着数字的那纸电文摆到了办公桌上。“过来看吧。”谢培东没有抬头,开始翻译电文密码。方孟敖没有过去,只看着谢培东翻译密码的手。谢培东的手停了。方孟敖还是没有过去,看着姑爹翻译完密码后的表情。谢培东也依然没有抬头,搁笔的那一瞬间,望着电文,背后出现了刘云!刘云的声音:“谢老,这件事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谢培东抬起头,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噙有泪星,望着还站在门口的方孟敖,将电文在桌上轻轻一推。方孟敖走了过去,眼前一亮,目光转向了桌上的电文纸!方格电文纸,上面是四位一组的数字,下面对应着谢培东翻译的文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勿念。关注孔雀东南飞!这两句诗出自《木兰辞》。这首诗方孟敖从小就会背诵,小时还常以此逗笑表妹。电文用这两句诗作答,显然是告诉自己木兰到了解放区。隐晦得如此简明,到底是城工部的回答,还是姑爹自己的杜撰?方孟敖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抄起了电文,拿在手中,望着姑爹:“对不起了,姑爹,请告诉我,4681是什么字?”“‘雀’字。”谢培东站起来,没有再看他,踽踽走向了阳台,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姑爹的背影,方孟敖拿着电文,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突然,楼下大院有了动静,传来了开大门的声音。方孟敖见谢培东的身影在落地窗前竟无反应:“我爸和小妈回了?”“是。”谢培东的背影终于回话了,“要不要把电文也给他们看?”方孟敖怔怔地掏出了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电文,向办公室门走去。门刚拉开,一阵微风拂面吹来,方孟敖两指一松,那份已成白灰的电文竟整张在空中飘了起来。方孟敖不敢再看,走出了二楼办公室。“孟敖回了?”程小云进了客厅门,得体地接过方孟敖询问的目光,又望了一眼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都没吃晚饭吧,我去热面包。”“程姨。”方孟敖叫住了程小云,突然望向方步亭,“爹,不吃您烤的面包有十多年了,今天您去烤吧。”方步亭愣在那里。方孟敖:“您不觉得程姨为了木兰去警察局见徐铁英很委屈吗?”听了这句话,程小云也怔在那里。方步亭望向了程小云:“孟敖这是在赞你呢。十多年了,也该我下下厨房了。”说着,向厨房走去。程小云还是跟了过去。“程姨不要去。”方孟敖又叫住了她。程小云只好又站住了,回过了头:“他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我知道。”方步亭已经进了厨房。谢培东也已下了楼梯,站在那里。方孟敖:“程姨,做饭、弹琴我都没有我爸好。现在想给你弹一段,你愿意听吗?”程小云又望了一眼谢培东。第80章 行动方案谢培东没有特别的反应。程小云只好笑了一下:“好呀。”方孟敖在钢琴前坐下了,掀开了琴盖:“程姨,你们圣约翰公学唱《圣母颂》,是不是古诺的版本?”程小云:“是古诺,中文翻译有些不一样……”方孟敖:“没关系。我试着弹,我们一起唱,好吗?”说着,手一抬。程小云惊诧地发现,方孟敖这一抬手如此像父亲!第一个音符按响,接下来的行板就不像父亲了,方步亭弹得像春风流水,方孟敖却弹得像大江茫茫……容不得思绪纷纭,前奏已完,程小云唱了:你为我们受苦难起腔还有些紧张,两个音节后纯洁的动情和神圣出现了。方孟敖动容了,谢培东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显然也动容了。方孟敖的低音也进来了。接着,不知从何处,小提琴声也进来了:替我们戴上锁链减轻我们的痛苦一楼厨房里,方步亭震撼在这里,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大院。整个天地间都是催人泪下的歌声和琴声:我们跪在你的圣坛前面,圣母马利亚方步亭眼眶浮出了泪影,猛地一震。他突然看到了大院里谢培东孤独的身影!用你温柔双手天地间的歌声琴声伴着谢培东走向了竹林……擦干我们眼泪方步亭闭上了眼,泪珠却流下来了:在我们苦难的时候歌声戛然停了,琴声也戛然停了!方步亭依然闭着泪眼。客厅里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泪花,望向程小云。程小云更是还在淌着眼泪,回避了方孟敖的目光,望向客厅的门。方孟敖跟着望去,客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他再望楼梯口时,已经不见了姑爹。方孟敖大步向客厅的门走去。“孟敖!”程小云在身后失声喊道。方孟敖站住了,程小云走到了他身后。程小云:“你们是不是知道木兰有别的事……”“没有。”方孟敖轻轻回了头,“程姨,木兰应该去了解放区。姑爹还有我爸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人,哄着他们,全靠你了。”说着出门了。程小云:“你爸在为你烤面包,你去哪儿……”“不吃了。告诉我爸,我还得看看何伯伯。”方孟敖消失在门外。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里,何其沧闭着眼在躺椅上,一瓶液输完了。何孝钰熟练地抽出了针头,用棉签压住了父亲手上的针孔。梁经纶轻轻走了过来,将挂液瓶的衣架搬回门口,取下液瓶,准备出去。“交给孝钰。”何其沧说话了。梁经纶站在门口,回头望去。何其沧望着女儿:“你下去,有小米,就给我熬碗粥。”“嗯。”何孝钰将压针孔的棉签让给了父亲,转身走到门口又接过了梁经纶手里的液瓶,走了出去。何其沧:“关上门。”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坐远点儿。”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何其沧:“就坐那里吧。”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梁经纶:“是。”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梁经纶:“知道。”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梁经纶:“是。”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梁经纶一震:“先生……”何其沧:“回答我!”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何其沧:“一切?”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何其沧紧盯着他。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梁经纶摇了摇头。何其沧:“正面回答我。”梁经纶:“不是。”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何其沧:“比我还早?”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先生……”“去!”“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梁经纶的手指。一起一伏的键盘。打印机吐出的纸头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整齐的英文黑体标题!《论当前中国必须实行币制改革及签署中美历史补偿协议之关系》标题刚打完,突然一道光从楼下掠来,扫过窗前梁经纶的脸!梁经纶的手停在了键盘上,倏地望向窗外。何其沧也看见了那道扫过的光:“是孟敖的车来了?”梁经纶:“好像是……”院门外接着传来了吉普车嘎的刹车声。梁经纶:“我们还接着打吗……”“他是来找孝钰的……”何其沧的思绪显然被打乱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说完,闭上了眼。“是。”梁经纶的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起来。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孝钰早已静静地开了客厅门,等着方孟敖:“见过姑爹了?”方孟敖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门外,听二楼打字机声如在耳边,十分清晰,低声反问:“爸爸好了?”何孝钰:“输了液,叫我熬粥。现在他们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的报告……你还没告诉我,见过姑爹了吗?”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说。”何孝钰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方孟敖:“上去,告诉你爸,十二点回来。”何孝钰:“这怎么说?”“是孟敖吗?”何其沧突然出现在二楼栏杆前。何孝钰一惊,转身望向二楼。因二楼房间的打字机声一直未曾间断,方孟敖居然也没察觉何其沧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有些尴尬:“何伯伯……”何其沧:“还在惦记木兰的事吧?”何孝钰:“是的,爸爸……”何其沧:“粥不要管了,关了火,你们出去走走。”说着,转身慢慢向房间走去。何孝钰去关火了。方孟敖依然站在门外。望着二楼何其沧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父辈们真的老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能承担未来的中国了……青年航空服务队营房门外。今晚是陈长武站岗,见队长的车停了,又见队长下了车关了门,绕过了车头,刚想迎上去,脚一下子又钉住了,睁大了眼。队长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何孝钰坐在里面!“到这里来干什么?”何孝钰看着营房门口的陈长武,看着洞开的营房门。陈长武慌忙将头转了过去。何孝钰再看车门旁的方孟敖时,又发现了他下午在木兰房间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一路上都不说?”方孟敖:“进去吧,进去再说。”何孝钰只好下了车。脚步声近了,陈长武不能再装没看见了,转过了头,敬了个礼:“队长,何小姐。”何孝钰礼貌地点了下头。方孟敖:“弟兄们都睡了?”陈长武:“都睡了。”方孟敖:“叫大家都起来,穿好衣服。”“是。”陈长武转身走进了营房门。营房内,方孟敖领着何孝钰进来了。陈长武:“敬礼!”好在是夏装,穿起来快。十九个人,十九个空军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头,同时敬礼:“何小姐好!”何孝钰窘在那里。“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这些队员,眼中立刻有了温情,“告诉大家,下午抓的学生都放了。”“是!”回答充满了欣慰。方孟敖:“可能还有行动。大家到外面待命吧。”“是!”两行队列夹着方孟敖和何孝钰走出了营房。两人走进方孟敖房间。窗外有灯,天上有月,两人静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间。原来驻兵一个营的营房,现在只驻着青年航空服务队和青年军一个警卫排,郊野空旷,远近草地中蛩鸣四起,声声递应。“‘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方孟敖望着窗外念了这两句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木兰的事,姑爹问了城工部,城工部回电了。”何孝钰睁大了眼:“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