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孟敖向他敬了个漂亮的军礼,笔直地坐下了。何其沧被李宇清送回座前,方步亭也伸手来搀他。何其沧抖掉他的手:“我不比你老。我告诉你,这个会开完,如果我的师生、你的外甥女还没有放出来,劝你也辞掉那个行长,我们回老家教中学去。”方步亭:“好,回老家种田都行。”六十米的囚牢通道,两边的囚房关满了人,竟比空着的时候更幽静,也显得纵深更长。大铁门外今天除了北平站的人,还站着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铁门右边的值班室里,只有孙秘书接听电话时偶尔回答“嗯”“是”的轻声传来。孙秘书走出来:“囚房钥匙给我,开门。”执行组长立刻将一大串钥匙先递给了孙秘书,接着极轻地开了铁门上的大锁,又极轻地推出一个人可以进去的位置。孙秘书拿着那一大串钥匙,缓缓地进了铁门,缓缓地向纵深的通道走去。囚牢尽头的囚室里,梁经纶坐在不到一尺高的囚床上静静地望着走进来的孙秘书。孙秘书径直过来了,而且竟然挨着自己坐下了。梁经纶不能再看他了,只静静地等着。孙秘书说话了,声音极低:“抓来的人除了严春明还有谁知道你是共产党?”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孙秘书:“我的意思是审讯的时候有谁会供出你是共产党。”梁经纶不再回答了。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孔雀东南飞’计划不能被破坏,焦仲卿、刘兰芝必须要保护。”梁经纶倏地望向孙秘书!孙秘书反而不看他了:“一旦有共产党明确指认你是共产党,陈继承、徐铁英他们就会把事情搅砸,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会因你受阻。你必须告诉我,关在这里的人哪些知道你的共产党身份。”梁经纶这才真明白了,眼前这个孙秘书也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没有温暖,沉默中心底反而涌出一股极冷的寒气。孙秘书侧转身望向他:“你很难,我也很难。我现在只有一个任务,执行建丰同志指示,保护你。”“保护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审讯那些人。”梁经纶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要审讯,就审讯一个人,严春明。这一天来他的行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北平城工部察觉了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是,接下来我只能退出‘孔雀东南飞’计划。”“我立刻去审问严春明。”孙秘书站起来,“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是否怀疑你,我能从严春明的态度中做出判断。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梁经纶:“不是。”孙秘书:“那就不要紧了。把共产党北平总学委昨晚那封信的内容原文背诵给我听。”“好。”梁经纶也站了起来,开始一字一句低声背诵,“‘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孙秘书虚虚地望着墙,梁经纶背诵的话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墙上!华北“剿总”会议室。“好!”陈继承又把麦克风拿起来,对在嘴边,噪音很大,“那就开了会把事情弄清楚报南京,再决定放谁不放谁!”目光笼罩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已经在原来的座位上了。陈继承:“先说,为什么要让共产党上台演讲?还有,那个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的头儿刘初五是怎么混进我们发粮队伍的?不要把事都推给马汉山,马汉山背后有谁在暗中策划?这个必须说清楚!”台上台下一片沉寂。陈继承盯向曾可达:“电话打了?”曾可达:“打了。”陈继承:“经国局长怎么说?”曾可达:“经国局长说半小时后他再打电话来。”陈继承:“那就先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从共产党燕大那个严春明说起。”此时的严春明坐在一尺高的囚床上抬头望去。——面前这个人虽然站得很近,可摔碎了眼镜,一千多度的近视,能见到的还是一团模糊。“上级命令你去解放区,为什么违抗命令,擅自回校?”眼前这个人声调不高,十分陌生,问话却单刀直入。严春明:“我不明白你说的话。”孙秘书:“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严春明慢慢站了起来,想贴上去,竭力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形象。“请坐下吧。”孙秘书的声调虽依然很低,却露出了严厉,“看清了,你也不认识我。”严春明又坐了回去。孙秘书:“老刘同志已经为你牺牲了。你说,还要多少人为你的错误牺牲?”严春明极力冷静,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我就说几句你明白的意思吧。”孙秘书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背诵北平总学委那封信,“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城工部总学委。”囚室里本就寂静,这时更是安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了。严春明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吐言了:“我接受任何处分。”孙秘书倏地蹲了下来,紧盯着严春明:“现在还谈处分,不是太晚了吗?”严春明:“那叫我谈什么?”孙秘书:“谈谈你对总学委这个决定的看法。”严春明:“我没有看法,我只能服从。”“服从谁?是服从总学委,还是服从梁经纶?”孙秘书这次问话极快,提到梁经纶有意不称“同志”!严春明又沉默了,望向了别处,眼前和心里都是一片模糊。严春明正是因为组织上告诉了他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才毅然返校,想竭力弥补自己发展梁经纶入党的错误。眼前这个人对一切如此了解,到底是党内的同志,还是梁经纶在铁血救国会的同党?无论哪种可能,自己都不能暴露组织已经知道梁经纶真实身份的秘密。真正的考验已经开始了,就是怎么回话。严春明慢慢答道:“我是燕大学委的负责人,我不能在危险的时候离开我的岗位,而不管梁经纶同志还有别的同志的安危。组织怎么看我,已经微不足道了。”“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总学委这封信?”孙秘书不让他喘息。严春明:“下级服从上级,党员相信组织。不容许任何怀疑。”孙秘书最后一问了:“你就没有怀疑过梁经纶?”“组织上怀疑梁经纶同志了?”严春明吃惊地反问道。孙秘书慢慢站起来:“希望你能经受住考验。”严春明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走向了铁门,紧跟着闭上了眼。马汉山不知什么时候被押进了会场,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前,闭着眼谁也不看。陈继承的目光扫了下来,盯在方孟敖脸上。别的人这个时候都不看马汉山,方孟敖反而看着马汉山。“马汉山!”陈继承转盯向马汉山。马汉山睁眼了,望向陈继承。陈继承:“该说什么你知道,说吧!”“该说的?”马汉山两眼翻了上去,故意想了想,“该说的太多了吧……陈副总司令指示一下。”“刘初五!”陈继承厉声道,“这个人是你叫来的,还是别人派给你的?还要我提醒吗?”“什么刘初五?”马汉山还真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心里很快明白了这个人肯定跟自己有干系,一个个人影飞快地在眼前闪过,立刻筛选出了那个“五爷”的形象!马汉山大抵知道了刘初五其人,更不能说了:“想不起来了,还真要请陈副总提个醒。”陈继承冷笑了,转向徐铁英:“徐局长,你问他。”徐铁英站起来:“你带来的人,你给了他一把枪,叫他杀我,你现在说不认识?”“这个人我认识。”马汉山立刻承认了,“我托人找的青帮的兄弟,还给了他一万美元,叫他替党国除害。人家后来不干了,老子才亲自动手。徐铁英,扯这些人有意思吗?”徐铁英故意露出轻松一笑,望向王蒲忱,说道:“他还说这个人是青帮的,王站长,你是否该提个醒了?”陈继承的眼立刻盯向了王蒲忱。王蒲忱慢慢站起来:“这个刘初五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管武装暴动的,外号‘红旗老五’。老站长,党国《戡乱救国手令》你很清楚,跟共产党这样的人直接发生关系,只能你自己说清楚。”马汉山倒是沉默了,却并没有露出别人想象的那种慌张害怕的神色,出了一阵子神,说道:“妈的,真神了,不佩服也不行。”徐铁英:“说下去。”马汉山:“4月份我接这个民调会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今年犯‘红’字,有血光之灾,这道坎只怕过不去……”徐铁英:“刘初五?”马汉山:“刘铁嘴。前门大街的,算个命一块大洋。劝你开完会也去请他算算。”徐铁英:“陈副总司令,我请求立刻将马汉山押交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马上审出他的共产党背景。”“我赞成!”马汉山举着手铐吼了一嗓子,接着蔑望徐铁英,“姓徐的,反正我也想杀你,你也想杀我,怎么都是死。审问好,那个什么刘初五跟我有没有关系,当面对质立刻就明白了。”王蒲忱立刻接言道:“那个刘初五冲上台拿枪要杀方大队长,已经被徐局长当场击毙了。”马汉山这下有些怔住了,少顷说道:“这我倒真该死了!本想请个人替党国除害,倒差点儿伤了方大队长。反正死无对证了,老子不分辩了,你们说我认识那个共产党,老子就认识那个共产党吧。”“那个严春明呢,还有梁经纶!”徐铁英立刻追问,“他们跟刘初五什么关系?”“走!”何其沧倏地站起,望向方步亭。方步亭立刻跟着站起来。“二位!”李宇清早在观察何其沧的反应了,赶忙站起来,转对陈继承,“南京指示立刻商议美援合理配给的方案。马汉山和共产党的事是否开了这个会再说?”陈继承跟着慢慢站起来:“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是来要求放人的,不放人他们也不会配合我们商议美援合理配给方案。何副校长、方行长,你们就不想我们问清楚?”“我们真的该去辞职了。”方步亭接言道,望着何其沧,“一大把年纪了,家里人被抓,把我们拉在这里陪审,还说是商量什么美援合理配给?老哥,我早就劝你不要写什么币制改革论证,你不听。现在都明白了吧?”“嘿!”何其沧盯着方步亭,“你替他们中央银行卖了半辈子命,反过来教训我?”两个老的吵起来了。所有的人都蒙在那里望着他们。“我们不吵了。”方步亭伸了一下手,“一辈子我就没有吵过你,走吧。”“把门关了!”这回是李宇清在大声下令。门本就是关着的,李宇清一声令下,前面那道门反而推开了,宪兵连长走了进来,大声答道:“是!”接着对门外喊道,“把门都从外面锁了!”“干什么?!”何其沧大声问道,“关我们的禁闭?”“方大队长!”李宇清望向方孟敖,“请你到前边来陪两位长辈。”曾可达期盼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方孟敖大步走出自己的座位,向何其沧和自己的父亲走去。李宇清立刻向那个宪兵连长:“把门外的值班电话拉进来!”宪兵连长怔了一下:“报告长官,电话线不够。”“接!”李宇清大声喝道。“是!”宪兵连长走了出去。方孟敖已经走到何其沧和方步亭面前。两个老的望着他,还真不好走了。李宇清接着问曾可达:“曾督察,你不是说经国局长半小时后来电话吗?”曾可达站起来,看了一下表:“是。应该快了。”李宇清也不再看陈继承和王克俊:“暂时休会,等经国局长的电话来了再开!”第75章 孤军奋战孙秘书带着执行组长走到监狱密室门外站住了。执行组长立刻紧张了:“长官,这里除了王站长任何人不能进去。”孙秘书从裤袋里掏出了钥匙:“这就是王站长给我的钥匙,到走廊尽头看着,任何人不许靠近。”说着已经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门开了。执行组长兀自半惊半疑,站在门口。孙秘书半个身子已经进到门内,目光射向他:“我在里面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只有王站长和你知道。”“是。”执行组长这才信了,立刻向走廊那头走去。密室的厚铁门从里面沉沉地关上了。孙秘书在密室里电话汇报:“从严春明那里看不出共产党对梁经纶同志有怀疑。知道梁经纶同志共产党身份的还有五个共产党,其中两个是我们中正学社的学生,三个是共产党学生。梁经纶同志的意见是对这五个人都不要刑讯。”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那就不要刑讯。除了严春明,梁经纶同志和今天抓的学生让何副校长一同保释。”孙秘书:“是,建丰同志。我担心王蒲忱同志释放他们,在徐铁英尤其是陈继承那里会有阻力。”“你管多了。记住你是党通局的人,是徐铁英的秘书。”“是。”好长的电话线,门外那部值班电话被摆到了华北“剿总”会议室主席台桌上。电话铃终于响了,十分响亮。所有的目光,不同的眼神都望向了那部电话。王克俊当然不会去接这个电话,陈继承和李宇清也对望着。李宇清:“还是你接吧。”陈继承也实在不想接这个电话,可他是会议主持,只好拿起了话筒。旁人听不见,可电话那边的声音在陈继承耳边十分清晰:“继承吗?”陈继承脸色立刻变了,两腿一碰:“是我,校长。”“校长”两个字使所有的目光都变了,原来经意和不经意关注电话的人都盯向了陈继承。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现在跟你打电话的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不是什么校长。”所有人都看见,陈继承两眼一片茫然!陈继承又听到那边的声音:“说话。”陈继承:“我在,总统。”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知道我的桌子上现在摆着什么吗?”陈继承沉默了一两秒钟:“请总统明示。”陈继承听到的声音:“我现在没有什么明示。华北‘剿总’的副总司令兼北平警备司令部总司令的职务你都不要干了。还想我保你,今天就离开北平回南京。免职的电令我明天再发。”电话在那边搁了。话筒拿离了耳边,却依然握在手里。从黄埔开始这只手便使过无数把枪,这时竟把话筒也当作枪了,下意识地向右边递去。李宇清立刻站起来,从陈继承手里接过话筒:“我是李宇清,总统……”话筒里只有长长的忙音,李宇清凝望向陈继承。“总统命我立刻飞南京。”陈继承这才缓过了神,嗓音却明显嘶哑了,“你们接着开会。”再不跟他们多言,径直向台侧走去。曾可达的眼神有了反应。王蒲忱的眼神装作没有反应。反应最强烈的是徐铁英的眼神,他同时站起来,望着陈继承即将消失在台侧的背影。那个背影停住了,陈继承转过来的眼神正好跟徐铁英望他的眼神碰上了。陈继承:“你出来一下。”背影这才消失在台侧。徐铁英也不再讲级别,直接快步走上主席台,从李宇清、王克俊座后向陈继承离开的方向跟去。会场大门外的宪兵一齐敬礼。何孝钰的眼睛亮了,随即站了起来。谢培东也从围着那棵大树的砌石上站了起来。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是何其沧,徐步而行,使得后面人的速度也减慢了。随后一肩的是方步亭,然后是李宇清、王克俊。这四人一组出了大门,接着出来的是曾可达、方孟敖,走在最后的两人竟是王蒲忱和徐铁英。父亲他们要下台阶了,何孝钰一激动便想迎过去。“等着。”谢培东轻声提醒她。果然,李宗仁那辆别克车飞快地开过来了,停在台阶下。王克俊的美式小吉普开过来了,停在别克车后面。坐在车里的方步亭的司机也发动了车,准备开过去。谢培东向他摇了下头,车便依然停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何其沧、方步亭下了台阶。李宇清、王克俊下了台阶。两辆车的门立刻拉开了。李宇清向开门的副官:“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坐李副总统的车,我坐王秘书长的车。”“是。”开门的副官立刻将手护到了车门上方。何其沧没有上车,而是望着李宇清。李宇清立刻明白了,向站在台阶一侧的徐铁英和王蒲忱说道:“你们先去放人。”“是。”王蒲忱应了声,同时将手一让。徐铁英什么表情也没有,下了左侧台阶,向大门走去。王蒲忱跟着向大门方向走去。何其沧有了温颜,对李宇清:“请李副官长稍等,我们先跟家人打个招呼。”李宇清:“好。”何其沧乜了一眼方步亭,俩人向大树走去。大树下,谢培东、何孝钰满眼望着他们。面对面站住了,何其沧先望了一眼女儿,然后望向谢培东:“请谢襄理带孝钰回去,告诉你们行长夫人,开完会我去你们家吃饭。”谢培东似乎明白了结果,又不便明问,只好答道:“好。走吧。”“等一下。”何其沧叫住了谢培东和何孝钰,回头望向台阶,“你,过来一下。”是在叫方孟敖。方孟敖何时这样迟钝过,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曾可达轻声提醒:“叫你。”方孟敖这才快步走了过去。何其沧望着方孟敖:“想喝什么红酒?”方孟敖:“今天不想喝酒。”“胡说!”何其沧转望向谢培东,“管家的,家里有什么好红酒?”谢培东:“还有几瓶拉菲。”何其沧:“开两瓶,醒在那里。”说完便拄着拐杖向别克车走了过去。方步亭望了一眼儿子:“你告诉他们吧。”跟了上去。方孟敖望着姑爹和何孝钰:“南京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司徒雷登提名,何伯伯答应出任副主任,我爸是委员。他们已经去放人了,何伯伯晚上去我们家,应该是为了陪木兰吃饭。”三个共产党,三双眼睛,此刻都不知道该如何交流了。何其沧和方步亭坐的别克车已向这边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