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达闭上了眼,竭力回忆方孟敖刚才的话:“先生们,同学们……和你们一样……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不对,改过来,我现在心里也很难受……”王副官划掉前面那句,飞快地重新记录。李营长偏在这个时候穿过来了:“报告将军,开始发粮了……”曾可达被他打断,眉头一皱:“这也要报告吗?过去,执行你的任务。”李营长:“报告将军,王站长有情报叫我向你报告。”曾可达这才站了起来,直望着李营长。李营长:“刚接到协和医院那边的报告,清华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里很多老师学生开始闹事,消息可能很快就会传到这里。”曾可达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们闹什么事?”李营长:“王站长说,可能有共党鼓动,说朱自清是饿死的。”“不好!”曾可达脸色变了,“要出大事。快去转告王站长,盯着徐铁英,现场如果发生变故,不许开枪,等南京的命令!”“是!”李营长转身从高粱中间飞穿了过去。曾可达倏地转向王副官:“立刻发电!”何宅客厅的电话尖厉地响了起来。何孝钰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快步走下楼梯,拿起话筒。才听了几句,何孝钰的脸色也变了,定了定神,对电话那边用英语回道:“请稍等,我叫何副校长来接电话!”把话筒轻轻搁到茶几上,何孝钰快步向楼上走去。何宅二楼房间里,何其沧已经坐直在躺椅上,望着进来的何孝钰。何孝钰尽量镇定情绪:“北平美国领事馆的电话,请您去接。”何其沧被何孝钰搀着站起来:“领事馆给我打什么电话?说了什么事吗?”何孝钰搀着他向门外走去:“朱先生在协和医院去世了。”何其沧站住了:“哪个朱先生?”何孝钰低声地:“朱自清先生。”何其沧蒙住了:“不是说病情有好转吗?”何孝钰:“不知道,您不要着急,先接电话吧。”何其沧的脚步比刚才沉重了,何孝钰费力地搀着他:“您慢点儿走。”何其沧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话筒却是何孝钰捧着贴在他的耳边。“用中国话跟我说。”何其沧打断了对方的英语。话筒里传来了不算生硬的中国话:“这种反美的情绪十分不利于美方对中国的援助。目前在北平只有燕京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能够起到缓和的作用,请何先生召集校务会议,至少要稳定燕大师生的情绪。”何其沧:“你们为什么不向司徒雷登先生报告?”对方的回话:“已经向司徒雷登大使报告了,这个电话就是他叫我们打的。”何其沧沉默了少顷:“请你对司徒雷登大使说,让他立刻知会南京政府,北平如果发生学运,当局不许开枪,不许镇压!否则我也会去游行!”说完转对何孝钰,“挂了。”何孝钰把电话轻轻挂了。何其沧撑着沙发站起来:“扶我去发粮现场。”“您不能去……”何其沧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瞪了女儿一眼,拄着拐杖,已经向门外走去。何孝钰刚想赶过去,又停住了,拿起话筒飞快地拨号:“校务处吗……何副校长要去发粮现场,请你们立刻派人派车到燕南园来!”对方显然立刻答应了。何其沧已经走出了大门。何孝钰望着父亲的背影又飞快地拨另外一个号码,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谢襄理吗?谢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听到了吗……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国领事馆的电话,现在正赶去发粮现场……我不能多说了,您赶紧想办法吧。”打完这个电话,放下话筒,何孝钰喘了一口气,这才奔向门外,去追父亲。朱自清先生的死讯传到临时发粮处,领粮突然中断。民调会从李科长、王科长到一干科员又都蹲坐到掩体后面了。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都怔在台上。大坪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这么多人,竟在集体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工棚边的公路上,军靴在徐铁英面前跑过,发着蓝光的刺刀在徐铁英面前闪过。徐铁英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闪烁着亢奋。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低声对身边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的人:“盯住那个严春明,发现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是!”保密局行动组也跟着队伍跑过去了!严春明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梁经纶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所有的嘴还在集体朗诵:……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左边。大坪上的朗诵: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第四兵团特务营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后边。大坪上的朗诵: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方孟韦带着北平警察局的队伍站到了大坪的右边。大坪上的朗诵: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谢木兰眼中闪着泪花。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闪着泪花。大卡车旁马汉山黑着脸来到了他那一百多个兄弟里面,找到了老刘:“兄弟,徐铁英在哪里?”老刘:“一直没看见。”马汉山恨了一声,四处望去。大坪上还在朗诵:……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马汉山回头望向老刘:“不为难你了,把枪给我。”老刘犹豫了一下,抽出了枪,又掏出那张支票,递了过去。马汉山一把抓过枪:“钱你们分了!”头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边走去。工棚侧边的公路上,王蒲忱闭着眼在抽烟,听着大坪那边传来的朗诵声。……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去告诉孙秘书。”王蒲忱突然睁开了眼,对身旁一个军统,“马汉山要杀徐铁英。”那个军统愣了一下,果然看见马汉山提着枪向高粱地那边走去,立刻应道:“是!”飞快地从这边奔进了高粱地。王蒲忱又对身旁的行动组长:“共党的那个‘红旗老五’就在马汉山带来的那群人里,盯准了!”“是。”行动组长应道。立刻好多双眼睛扫向了卡车那边。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老刘用眼角的余光便感觉到了北平站那些军统扫视的眼光。他向站在大坪上的严春明望去。严春明的眼镜反着光,跟着大家在轻轻朗诵:……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老刘向身边一个工友:“把你的棍子给我。”那个工友递给他一根钢棍,和老刘昨天晚上去撬图书馆窗户那根钢棍一模一样。老刘不经意地举起钢棍,轻轻晃着。大坪上在朗诵,严春明在跟着朗诵:……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朗诵声在严春明嘴边消失了,他其实早就看见了老刘,这下不能不有所回应了,他的头慢慢转对老刘。严春明摇了摇头。老刘慢慢放下了钢棍。王蒲忱的眼像黑夜的猫,日光下只见一条线:“严春明在跟他的人联络,搜索那群人。”行动组长还有好几双眼望向了严春明。严春明却摘下了眼镜,用手绢轻轻擦着,跟着朗诵最后一段:……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又回归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这是在默哀!严春明毅然戴上眼镜,右手掖在长衫的侧边,握着那把枪,一个人向中间的粮袋高台走去!卡车旁人群里,老刘的脸色变了!大坪上的梁经纶脸色也变了!台上的方孟敖也看见了这个走过来的先生!慢慢地,所有人都看见了走到台口的严春明!严春明站在粮袋下,仰望着台上的方孟敖:“方大队长,我是燕京大学的教授。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说说,请你保护我。”说着,严春明就费劲地攀着粮袋想爬上高台。方孟敖只得伸出了手。一拉,严春明上去了!另一片高粱地里的曾可达脸白得连汗也不流了,“失控了!”他拿下望远镜,“共产党上台演讲了……”王副官坐在电台前还握着机键:“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报告也来不及了……”曾可达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枪响!“立刻报告。”曾可达大步穿过高粱,向枪声走去,对身边的一个青年军,“叫李营长!”一声枪响,三面围着大坪的军队全都端起了枪,对着大坪上的师生!方孟敖对所有的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去,保护学生!”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迅速行动,一个方向几个人,快步跑向大坪周边。方孟敖抽出了自己的手枪,对端起枪的军队:“放下枪!都放下枪!”大坪右侧的方孟韦立刻反应:“放下枪!”北平警察局的队员放下了枪。方孟敖目光射向大坪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队那个军官。宪兵队的军官:“放下枪。”宪兵们的枪也放下了。只有大坪左侧第四兵团特务营的枪还端着指向大坪的师生。方孟敖的枪举起来,直接瞄着那个特务营长!那个特务营长的目光跟方孟敖对视了片刻,自己恨恨地先插回了手枪:“都放下!”方孟敖向带队站在大坪右侧的陈长武:“去看看是谁开枪。再有擅自开枪的立刻抓捕!”陈长武大声应道:“是!”向工棚后枪响处快步跑去。方孟敖立刻转过身,对站在身边的严春明:“先生,不要讲话了,下去吧。”严春明:“我要讲的话很重要,请你保护我。”方孟敖瞥见了台下梁经纶投来的目光。梁经纶的眼神如此难以捉摸,是同意严春明讲话还是不同意严春明讲话?方孟敖眉头一皱,又转头向陈长武跑去的方向望去。陈长武跑到工棚后的高粱地,但见孙秘书的右肩不断往外冒着血,一个宪兵正在给他包扎。马汉山被两个宪兵按在地上,仍然倔强地抬起头:“徐铁英,打不死你,到南京老子照样告发你!”“堵住他的嘴!”徐铁英走向孙秘书,“伤到骨头了吗?”孙秘书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完,用左手和嘴扯咬着绷带一紧:“不知道,没有关系。”徐铁英:“还能打枪吗?”孙秘书一怔,答道:“主任知道,我左手也能打。”“公忠体国!”徐铁英大声赞了一句,“今天我就向南京报告,升你中校副处长。”孙秘书:“不用了,主任……”徐铁英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陈长武,又望了一眼工棚方向,嘴角笑了一下:“你害怕方孟敖?”孙秘书:“主任,我们党通局没有怕过谁。”“那就好!”徐铁英显然是有意要让陈长武听见,“上了膛,瞄准台上那个共产党,煽动学潮就立刻开枪!”“是!”第73章 安然无恙陈长武跳上了发粮处的高台,低声向方孟敖报告。“敢开枪!”方孟敖身前就是严春明,眼一犀,乜向身后的工棚。工棚内,一袋一袋面粉形成了一个十字通道。孙秘书果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正中,与方孟敖的眼神一碰!方孟敖毅然转过头,对严春明:“请讲吧,我保护你。”接着便站到他身后,高大的身躯将严春明挡得严严实实。“谢谢……”严春明面朝大坪,“同学们……”这一声本想喊得洪亮,却透着沙哑。大坪上的人却出奇的安静,配合地望着他,等着他。严春明意识到了是自己的汗水从额间到镜框一直流到了嘴里,伸手从长衫间去掏手绢,却摸到了那把枪!严春明反而镇静了,小心地抽出手绢,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汗,接着喊道:“同学们!”这一声洪亮了。严春明:“刚才,我和大家一起背诵了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一种感觉,像是第一次读这篇文章……其实,我和朱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就是朋友,自以为很了解他。今天才发现,我们有时候对一个人,对一篇文章,白头相交,倒背如流,也未必真正了解……”说到这里他又噎住了,满脸的汗水或许还夹着泪水又流到了嘴边。他只得又掏出手绢,还取下了眼镜,揩了起来。大坪上所有的人更加安静了。人群中的梁经纶,也满脸流汗了。望着高台上一前一后的严春明和方孟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孙秘书依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中间,也满脸冒汗了。建丰同志给自己的指示是配合王蒲忱秘密逮捕共产党。可徐铁英摆着那么多宪兵不用,命令自己当场向严春明开枪,意欲何为?这一枪开与不开,党国都已经乱了。“徐铁英叫你打严春明?”突然,曾可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孙秘书一惊,没有回头,低声道:“徐铁英在工棚外。”曾可达:“王站长把他叫开了。”孙秘书这才慢慢回头,跟曾可达碰了个眼神。曾可达:“没有建丰同志的指示,不许开枪。”“徐铁英已经请示了叶秀峰,党通局要杀共产党没有理由不执行……”“党通局那边有建丰同志。”说完,曾可达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了,缓和了面容,“把枪给我,徐铁英追问我来对付。”孙秘书点了下头,曾可达拿了他的枪。严春明的声音又从讲台上传来,二人又望向了讲台。严春明:“……就在前不久,朱先生的儿子拿着一张借条来找我。借条是朱先生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借款的抵押,向我借一个月的工资,四十美元……”说到这里,严春明又将湿透了的手绢放回口袋。这一次,梁经纶的目光定在了严春明右手所插的长衫处。微微隆起,显出一角枪柄——是那把枪!梁经纶脸上的汗珠也定住了!梁经纶没有想到被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的枪竟然在严春明的口袋里!百密一疏,他想起了善本室有两套钥匙!严春明接下来要干什么?无论面对共产党北平总学委,还是面对铁血救国会,自己都将无法交代了……被定住的汗珠流动了,从梁经纶的脸上淌了下来。还有另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也是一惊,是卡车旁人群中的老刘,他也察觉到了严春明口袋里有枪!“该死!”老刘低哼了一句。“还救不救……”他身旁一个弟兄低声接问。好几双眼都望向老刘。老刘谁也不看,只望着粮袋上的严春明。严春明接着说道:“……一个月四百大洋的教授为什么会向我这个一个月四十美元的教授借钱呢?大家知道,因为我们燕大发的还是美元,而国民政府早将大洋改成了法币。朱先生每月一千五百万法币,全买了粮食也不够他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就只能靠领美国的救济粮了。可朱先生还是拒领了这些救命的粮食。那天,我把钱送过去,特地问了他,是不是有共产党做他的工作。朱先生告诉我,他是个自由的人,可还是个中国人,那么多中国人在挨饿,自己和家人如果每天吃着美国的救济粮,就连中国人也不配做了。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群情终于激奋了,大坪上不同的呼喊声震四野:“反饥饿!”“反迫害!”“朱先生不死!”“不领救济粮!”大坪左边的第四兵团特务营,大坪背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全都下意识地举起了枪。严春明高举起左手,示意大坪上的师生安静。梁经纶立刻配合,转过身去,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方孟敖望向端枪的军队,大声喝道:“放下枪!等他说完!”那些枪又默默地放下了。大坪上的爆发复归寂静。严春明侧过身,突然对站在身后的方孟敖:“感谢方大队长的保护,现在请你让开一下。”方孟敖往一旁让开了一步。严春明突然指向身后的工棚,大声说道:“国民党的长官们就在我的身后,我现在问你们,派这么多军队包围手无寸铁的学生和老师,你们到底是来发粮,还是来抓人?你们总是有理由,只要民众对你们的倒行逆施发出抗议,你们就安上一条共产党的罪名。我刚才转告了朱先生的原话,他跟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们好好反思朱先生的死,不要把学生和民众的义愤都视为共产党。如果这些学生、老师都是共产党,你们今天还能拿着枪站在这里吗?!”“戡乱救国的手令就是总统签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