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钰立刻感受到了谢培东谈到崔中石的这份沉痛,同时想起了方孟敖在谈到崔中石时的那份沉痛。崔中石这个名字今天是第二次在震撼何孝钰的心灵。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谢叔叔,我也能这样做。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好方孟敖,保护好组织。”谢培东望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有鼓励,同时透着严肃:“还要保护好你自己!上级有明确指示,要保护方孟敖,也要保护你。今后他要完成的任务,必须由你配合了……你们两个人都要坚持到最后,坚持到胜利。这很难,有些难处组织上可能都无法替你分担,只能靠你自己在心里默默承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何孝钰忽然觉得这个原来一直有着距离的同学的爸爸、后来才知道是党内负责同志的谢叔叔跟自己的心这样近——他比任何人都难,才会这样理解崔中石和自己的难!“我能承受,谢叔叔。”何孝钰真诚地望着谢培东。谢培东再望她时也有了知音之感:“你马上还要去见梁教授,把方孟敖回答学联的那些话,包括你刚才转述方孟敖的最后那段话都如实转述给他。”“牵涉到崔中石同志的话也能告诉梁教授?”何孝钰太想知道梁经纶在组织中的真实身份了,可她不能问,只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除了你代表组织跟方孟敖接头的真实身份和所谈的内容,其他的话都应该如实转告梁教授。”谢培东完全是肯定的态度,“对学联,对梁经纶教授,你的原则态度是: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风吹得竹林上空已满是黑云,大雨随时将至,何孝钰却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照耀,心中磊落。她哪里知道,谢培东此时就是以这种原则态度在对待她。他不能说出梁经纶是铁血救国会成员的真话,除此也没有对她说一句假话。这样,梁经纶就不可能从何孝钰身上察觉我党对他的怀疑,同时也就不会察觉何孝钰是中共党员的身份。“雨要下来了。孝钰,谢叔叔也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我们谈谈木兰吧。”谢培东这时又变回了一个父亲,一个长辈。何孝钰刚才眼前的那片光明蒙上了谢叔叔目光中的忧虑。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风在这里也已经穿过阳台、穿过开着的落地窗,直扑人面。正说着话的徐铁英站起来,过去关窗。“不用关。”一直冷对徐铁英的方步亭,这时虽风吹发乱,依然笃定,语气平静,“关也关不住八面来风。徐局长接着说吧。除了崔中石,我北平分行还有谁是共产党?”徐铁英只好收了手,依然让窗开着,坐回来,陪着方步亭吹风:“我没有说北平分行谁是共产党,但能肯定,共产党一定还会在北平分行冒出来,他们要崔中石的账!”这回方步亭像是有些认可了,点了下头,目光扫向墙边的账柜,还有依然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些账册:“徐局长是不是想说民调会的人要由你来审,央行的账也要搬到警察局去由你保管,由你来查?”“误会了。”徐铁英立刻辩白,“我再不懂规矩也知道任何部门都不能把央行的账拿走。”方步亭:“那就是担心共产党会从我这里把账拿走!”徐铁英:“不得不防。我来北平以前不知道,到北平以后之所以二十四小时派人守着崔中石的家和他本人,就是这个原因。央行的账就是党国的账,党部派我来,我在北平一天,就有责任不让共产党拿走一页账目!”方步亭:“那徐局长就不必担心了,崔中石的账谢襄理都清点了,一页不缺。”方步亭的声音总是不大不小,风吹得便听着吃力,徐铁英只好又双臂交叉趴到桌上靠近他:“问一句话,方行长请不要多心。您这间办公室,这些账,都有谁能进来,有谁能看到?”方步亭:“我,还有谢襄理,偶尔孟韦也能进来。我们三个人你担心哪一个会把账拿给共产党?”后院竹林中,谢培东眼中有些凄然:“孝钰,其实你也明白,木兰说的都是借口。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现在担负的任务也不允许常跟她在一起。别人或许认为我有私心,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参加学运,怕她会出危险……可现实情况是党在北平的组织正面临着严峻考验,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加复杂激烈。以我在党内担负的责任,这个时候木兰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给组织造成严重后果。这就是我不能放她出去的真正原因,你应该能够理解。”何孝钰:“我理解,谢叔叔。可这个原因也不能跟木兰说啊。您现在关着她,我也不帮她,她会认为我们是有意在阻止她追求进步……”说到这里,她脑子里突然浮出的是学生们在民调会抗议的场景,是谢木兰在人群中在背后紧紧贴抱着梁经纶的景象:“……她会恨你,也不会原谅我……”谢培东手一挥:“那就让她恨我好了。不只是她,包括绝大多数追求进步的学生,党组织都有清醒的认识,也有明确的指示,肯定他们的进步热情,不鼓励他们的盲目冲动。他们不像你,不可能成为组织发展的对象。”何孝钰真是心绪纷纭:“那我怎么去回答她?”谢培东:“你不用回答她,我来回答。”雨点终于下来了。谢培东立刻站起,何孝钰跟着站起来。谢培东大步走出竹林:“小李!”方步亭那个司机坐在前院大门檐下正跟守门的说话,闻声转头,看见了雨点中的谢襄理和何小姐,叫了一声“哎哟!”抄起备好的雨伞,飞跑了过来,赶紧撑开遮在谢培东和何孝钰头上,将二人接到了大门檐下。谢培东:“开车,送何小姐回家。”“好嘞!”那李司机应道。谢培东:“大雨天,开慢些,注意安全。”“您放心。”李司机的雨伞护着何孝钰走出了大门。谢培东站在那里目送。暴雨击打着伞顶已经到了停在门外的车边。后座门拉开的那一刹那,何孝钰回头一瞥。她看见依然站在大门内摆手的谢培东,又看到他背后已在雨中的洋楼,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心酸。谢培东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上车。何孝钰不敢再看,转头进了车门。后座门关了,雨幕中的伞飘到了前座驾驶门。暴雨中的车像一只小船,慢慢向胡同口倒去,转眼不见了。谢培东依然站在大门内的檐下。“襄理,行长叫您。”谢培东这才回头,是蔡妈举着伞站在背后。“行长,你叫我?”谢培东进办公室的门时,又跺了跺湿鞋,接着便感到了窗外扑面吹来的风,雨声震耳,发现窗门依然开着。徐铁英已经带笑站起来了。方步亭依然坐着:“是徐局长有事叫你一起来商量。”谢培东只匆忙向徐铁英点了下头便快步向窗前走去,沉着脸盯了一眼方步亭,说道:“刚拔的火罐,怎么还吹风?”飞快地关了窗门,雨声立时小了。徐铁英见这时的方步亭坐在那里受着责备反倒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等谢培东转过身时对他更加客气了:“不怪你们行长,是我大意了,谢襄理请坐。”谢培东在规矩上丝毫不乱,过去搀着方步亭的手臂:“行长,你坐到自己椅子上去。”方步亭又乖乖地让他搀着,坐回到自己的专椅上去了。谢培东站到方步亭刚坐的那把椅子边,这才转对徐铁英:“徐局长请坐。”徐铁英点着头,还是等着谢培东一同坐下了。“我说?”徐铁英又望了一眼方步亭,得到默许,转对谢培东,“谢襄理也知道,事情已经很急了。我刚才跟你们行长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认同,不能让孟敖再被任何人利用。民调会的案子必须由我来审,北平分行的账必须由你来查,办几个人,清出一些赃款向南京做个交代,让美国人赶紧恢复援助。关键是口径必须统一。”说到这里徐铁英先停了下来,又望了一眼方步亭。方步亭望向谢培东。谢培东知道下面的话至关重要,点了下头,对徐铁英:“我在听,徐局长请说就是。”徐铁英:“整个案子的实情是,崔中石被民调会马汉山那些贪员和空军侯俊堂那些败类买通了,瞒着北平分行,通过黑市交易走私倒卖美援物资,贪污非法利润。方行长察觉后及时通报了我,我抓捕了崔中石,却被马汉山带着他军统的旧部劫到西山杀人灭口了。所幸崔中石掌管的账目被及时缴获,经谢襄理清查,贪款是三百二十万美元!”“三百二十万?”谢培东望着徐铁英,又望向方步亭,“这个数字怎么得出来的?且不说账难做,落实到人向谁追缴现金?”方步亭:“不要急,先听徐局长说完。”“曾可达要追缴的可是一千万!”徐铁英说到这里显得十分气愤,“一千美元买一条命都算贵的了,一千万美元是多少条人命?他不查,倒叫孟敖查,少说也有一万个人在等着跟孟敖拼命!为了争宠,借刀杀人,我们两败俱伤,他们坐享功成!不用共产党来打,就曾可达这些人也会把党国灭了!”说到这里,黑沉沉的窗外扯下一道长长的闪电,接着从天边传来一连串雷声。雨下得更大了。雨幕连天,雨声撼地。西北郊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稽查大队的飞行员都光着上身却穿着军裤皮靴,两米一个,排成一排站在雨中。每个飞行员的对面都站着一位民调会的人,有西装,有中山装,全湿透了粘在身上。这种一对一的审问,也只有方孟敖大队想得出来。“多少?一万美元?”郭晋阳大声地反问对面的王科长。“一千!郭长官,我说的是一千!”王科长已经被雨打得不行了,却又急得必须大声辩白。“什么?你说的是十万?”郭晋阳立刻给他加了十倍。“不是呀……”王科长被一大口雨水呛住了。“一百万?”郭晋阳又给他翻了十倍。“我不说了……”王科长扛不住了。“你愿意了……”郭晋阳大声吼着表扬。“枪、枪毙我吧……”王科长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雨地上,双手抱着头,除死无大祸。郭晋阳双手抱臂依然挺立在雨中,一动不动。“你说什么?五千六?是美元还是银元?”“刚说的两万,怎么又是一万九了!”“再说一遍,三万还是四万?”大雨中一路吼问,那些民调会的人全都要崩溃了。谢培东已经把办公室的灯都开了,接着搬来几本账册,走回圆桌边,把账册放到桌上。他找出其中一本账册,仔细翻着,一边说道:“照徐局长刚才的说法,三百二十万美元也是三千二百个人,怎么查,账上也查不出这个数来。”徐铁英耐心地赔了个笑:“这也就是个说法。人跟人身价不一样。马汉山一个人怎么也得值五十万,民调会一个科长怎么也值五万。还有北平其他部门一些人,军方一些人,一万、两万、十万,身价不等。往死里追就能追出三百二十万。”谢培东:“为什么一定是三百二十万?”徐铁英这次不回答了,望向了方步亭,让他来答。方步亭叹了口气接言道:“我刚才向央行问清楚了,美方这次停止援助还有个重要原因。这些人贪得昏了头,竟将美国驻华公司应得的一千七百多万利润也吞了!美国在上海的公司正好抓住‘七五’发生的事件点了北平方面的名,指出北平民调会就侵吞了他们三百二十万。司徒雷登对国府本就成见很深,现在有了美国驻华公司的指控,向华盛顿再一报告,美国政府还不停了美援?两头起火,先灭大头吧,只能追出三百二十万给美国驻华的公司。”谢培东严肃地听着,还像以往一样,在方步亭交底时,不立刻表态,而是沉思。方步亭在等着他思考。徐铁英也只能看着他思考。谢培东心里雪一般明白,北平所贪的民生物资赃款共有一千万美元,孔家扬子公司和宋家孚中公司占六百万,徐铁英从侯俊堂那边暗吞了八十万,现在只追三百二十万,赔付美国公司的也是三百二十万,孔、宋和徐铁英他们的六百八十万恰巧都可以不追了。身为中共地下党员,潜伏在金融战线,他不信什么天命,但这种巧合也使他不得不暗自心惊,国民党政权的气数确实尽了。谢培东像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带着忧虑点出自己的担心:“我这里可以做出三百二十万的账,可国防部调查组点明的数目是一千万,他们敢这样说,就一定是得到了什么经济情报,认真追问起来,还有六百八十万哪里去了,怎么交代?”徐铁英:“扬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条运送美援物资的船在公海沉了,空军有两架走私物资的飞机坠落了,天灾加上人祸,损失了六百八十万。因此我们追出的赃款就是三百二十万。”谢培东望向方步亭。方步亭点了下头。谢培东:“那我就做三百二十万的账,追回这笔钱可是徐局长的事。”徐铁英:“好!我这就回去给叶局长、陈部长痛陈利害,请方行长也立刻通过央行总部向宋先生和孔先生那边说明情况。两方面同时呈报总统,总统自然会权衡利害,阻止国防部查案,孟敖也就解脱出来了。南京指令一到,我立刻把人犯转押到警察局审讯。关键是谢襄理要尽快做平那三百二十万的账。”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方步亭这次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望着徐铁英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警察局那边都谁参与审讯?”徐铁英早在等他这句话了:“方行长放心,警察局审这个案子我绝不让孟韦沾边。他接下来的工作我已做了调整,只负责北平市民的外勤,抓学潮的事我也不会再让他参与。”徐铁英这番安排,使方步亭对他的看法终于有了转变,一直冷冷的脸色浮出了和颜。这个人虽然贪婪心黑,到底还懂得同船共渡。一口一声解脱孟敖自然是鬼话,可主动解脱孟韦确是人情。“费心了。”这是方步亭今天第一次对徐铁英说的客气话,接着站起来。谢培东和徐铁英也跟着站起来。方步亭先望了一眼谢培东,接着望向徐铁英:“就按徐局长的意见办吧。”“我始终是那句话,同舟共济。”徐铁英说到这里拿起帽子戴上,“时间紧,告辞了。”说着突然向方步亭敬了个礼!方步亭没有心理准备,被他这个礼敬得一怔,紧跟着微微还了一躬。徐铁英又将手伸向谢培东,跟他紧紧一握,这才走了出去。“培东,我们送一下。”方步亭立刻说道。“下雨,行长不要出去了。”谢培东独自紧跟了出去。方步亭还是跟着走出了办公室门。方步亭望着谢培东送徐铁英已经下了楼,自己还想跟下去,可突然觉得头又晕了,赶紧扶住了楼梯口的栏杆:“徐局长,培东送你,我就不送了……”楼外的大雨声淹没了方步亭微弱的声音,谢培东陪着徐铁英已经走出了客厅。走廊那边的卧房门立刻开了,程小云显然听到了方步亭的声音,出门便是一惊,急忙走到方步亭身边,搀住依然扶着栏杆的方步亭:“身子不要紧吧?”“不要紧的。”程小云:“到房间去吧。”方步亭看见了程小云眼中的忧急:“怎么了?木兰又哭闹了?”程小云摇了摇头:“是孟韦。他要走,我跟他谈了好一阵子了,你们在谈事也不好叫你。”“唉!”方步亭一声长叹,让程小云搀着向卧房走去。方步亭走进卧房门便站住了,只觉一阵心酸。站在窗边椅子旁的小儿子换上了一身学生装,两口箱子就在身旁。这不是要搬出去住,是要出远门了!“怎么回事?想到哪里去?”方步亭依然端严地低问。“先去香港,然后去法国。”方孟韦低声答道。“去法国干什么?”“留学,打工,干什么都行。”“留什么学?打什么工?你当自己是那些学生想走就能走?!”“这么大声干什么?”程小云赶忙插言道,“孟韦这不在等着跟你商量嘛。”方步亭:“跟我商量什么?他是国民政府的人,是在册军职,戡乱时期擅离职守是要上军事法庭的!”“爸——”方孟韦这一声叫得不是委屈而是苍凉,“大哥也是在册军职,您不一直在想方设法让他去美国吗?”方步亭被问住了,沉默了好一阵子,声调柔和了下来:“你知道的,何必拿这个话来堵我。两个儿子,从小就你听话,后来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让我操过心……实在要走,告诉我个原因,我帮你去求人……”“坐下吧。坐下慢慢说。”程小云发现方步亭有些站不住了,连忙扶他在床边坐下。方孟韦身子动了一下,本想也过来扶父亲,看见小妈一腿站在床边一腿跪在床上,稳稳地扶着父亲的后背,便又不动了。程小云:“孟韦,好好跟你爸说。”方孟韦低头沉默着,终于下了决心,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重庆读完初中我要接着读高中,您却要把我送去三青团中央训练班。我实在不愿意去,您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只能一个人在房间流泪,我想要是妈还在一定会让我去读书,一直读完大学,还会送我到国外去留学……谁叫我没有了妈呢……”方步亭身子震了一下,身后的程小云也跟着震了一下,两手搀紧了方步亭。方孟韦的脚也紧跟着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迈步,放低了声音:“小妈,我说这个话不是冲着您来的,您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程小云眼中有了泪花,“说吧,都说出来,你爸就明白了……”方孟韦却沉默了。第52章 平心静气方步亭刚才已闭上了眼睛,这时又慢慢睁开了:“那时候是我错了。接着说吧,说出来,就算我替你妈做主,都依你,好吗?”程小云在背后已经强烈地感觉到方步亭说这段话时身子有些微微发颤,便坐了下来,紧挨着方步亭,一是能用身子撑住他,二是也能不让孟韦看见自己流泪。“我没有说您错了。”方孟韦把自己的眼泪咽了下去,“上海失散后,您千方百计派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哥不愿再见您,却一定要我到您身边来……我还记得走的时候哥说他要战死沙场为妈妈她们报仇,再三嘱咐要我跟着您好好读书,做个有学问的人,为我们中国争气……”“不要说了,我将功赎罪。”方步亭一口气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爸……”“步亭……”程小云跟着站了起来。方步亭已不再要她扶,而是深情地望着她:“你跟着我,让孟韦带着木兰去法国吧。”程小云连忙深深点头:“我去跟木兰说。”方步亭:“我去。”“大爸?”谢木兰一直在房间里等着何孝钰,没想到进来的却是方步亭,见他轻轻掩上了背后的门,一时愣在那里。方步亭笑着:“怎么,大爸脸上有什么,你这样看着,也不请大爸坐?”“大爸您坐。”谢木兰连忙扶正了窗边的椅子,又过来扶方步亭,目光却依然望着门口。方步亭尽力春风和煦,说道:“就我一人。”“孝钰呢?”谢木兰还是忍不住问道。“孝钰来了吗?”方步亭反问道。谢木兰:“可能在跟我爸聊天吧。大爸您坐。”“哦。”方步亭坐下了,“我昨晚不在家,今天又开了一上午会,刚刚才知道,你爸不像话,怎么能把你锁在房里呢?”谢木兰心里还是鬼精的,知道大爸这是在哄她,接着话立刻说道:“现在您回来了,他也不敢锁我了。大爸,用您的车送我和孝钰去学校吧。”方步亭依然笑着:“女儿大了,像鸟儿一样,就应该放出去远走高飞。大爸支持你,不但要让你出去,还要让你飞得更高更远。怎么样?”谢木兰端详着他,琢磨着他的话,试探道:“大爸可不许骗我。”方步亭:“胡说。长这么大,大爸什么时候骗过你?”谢木兰眨眼想了想,撒娇道:“还真没有。大爸,是我说错了。”方步亭笑着点了点头:“知道认错就好。”接着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想了想,问道,“你们同学在一起讨没讨论过世界上哪个国家风情和景点最想去看一看?”谢木兰有些警觉了,可望着大爸的样子又不像要强迫自己做什么,便答道:“讨论得多了,大爸是不是又想跟我说美国?”方步亭:“美国有什么好说的,一百多年的历史,无非就是一些高楼罢了。你大爸在美国六年,其实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欧洲,比方巴黎,那里有卢浮宫,有埃菲尔铁塔。你和你的同学有没有谈起过?”“当然谈起过。”谢木兰有意装着平淡的样子,“可我们中国现在这样落后,我们去了别人也瞧不起。”方步亭:“你这话有道理,也不全对。蒋宋夫人美龄也是中国人,在美国议会演讲就赢得了全体议员长时间的掌声,之后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全美国的尊敬。因为什么?因为她留过学,有知识,有阅历。木兰,大爸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优秀女性。”谢木兰似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大爸想送我去留学?”方步亭望着她:“不好吗?”“不好。”谢木兰立刻回道,接着又改口道,“不是不好,我大学还没毕业呢,要去也不是现在。”方步亭:“那不是问题。大爸有同学在巴黎大学负责教务,可以让你转到那里念完大学,接着读硕士。”“你们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一起要赶我出去?”谢木兰终于急了,“不用你们赶,我现在就走!”谢木兰立刻去提那口早已准备好的皮箱。“木兰。”方步亭站起来,“不许这样子。”谢木兰对大爸还是有感情的,改变了语气:“大爸,我只是想去住校,你们让我去,我又不是不回来看您……”门突然被推开了,谢培东黑着脸走了进来:“不要跟她多说了。行长,你有病去歇着吧。”“还是要好好说,好好说……”方步亭依然态度慈和。谢培东:“有什么好说的?正在放暑假,住什么校?无非就是想跟着那些学生去胡闹!你出去吧,我锁门了。”谢木兰的脸唰地白了:“我住到孝钰家去,怎么就是胡闹了?孝钰呢……”说着,尚存一线希望地向门外望去。谢培东:“回去了。我用车送的。行长,我们出去……”“你锁门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从来不敢跟爸爸顶嘴的谢木兰终于爆发了,“你不是我爸,我从来也没有爸爸,只有封建家长!我再也不会受你的压迫了!”谢培东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样对他,虽依然沉着脸,心里却一片冰凉。“木兰!”这回是方步亭呵斥她了,“怎么能对你爸这样说话?!”谢木兰再不让步,提着皮箱站在那里:“我不说话了,你们说吧,让不让我出去?”方步亭今天又一次显得如此的无奈,只好望向谢培东。谢培东也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步:“那我就也当没有生这个女儿!不是要出去吗?除了北平,去哪儿都行!提上箱子,走吧!”“去……去哪儿?”谢木兰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谢培东:“火车站。你想去哪儿,我都派人送你去。”谢木兰将手里的皮箱慢慢放到楼板上。“丫头……”方步亭察觉到她可能要做傻事了。果然,谢木兰转身就上了椅子,踏上了窗台。方步亭吓坏了,顿觉手足无措,但见眼前一闪。谢培东一个箭步已经跨到窗前,一把抓住谢木兰,接着手臂一夹,便把她牢牢地夹在腋下:“反了你了!来人!”谢木兰被父亲像小鸟一样夹着,十分软弱,也十分绝望,闭上眼流泪,却不再挣扎。“培东!”方步亭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要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