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钰:“我刚才说了,代表学联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正任务是代表党组织跟你接头。”“那就更不要接了。”方孟敖断然打断了她,“我不是共产党,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会对别人说,你最好也不要再对别人说。”何孝钰:“你是共产党党员,是崔中石同志介绍你入的党,我知道他介绍你入党的过程。”方孟敖坐在斜坡的岩石上依然未动:“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知道?说出来听听。”何孝钰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换了一种方式:“我们不说共产党,也不说组织,尊重一下女性,你能不能不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下来跟我平等谈话。”方孟敖还真站起来了,信步走下山坡,走到平平的草地上,在离她一米处坐了下来:“现在你比我高了,我尊重你,说吧。”何孝钰是那样的不习惯他的做派,可又不能够不耐心:“我能不能也坐下?”方孟敖抬头望着她,一动不动审视她,目光让她害怕。何孝钰恍然明白了,立刻说道:“我知道,那是1946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崔中石代表你家里到空军笕桥航校看你。你陪他在机场的草地上散步。后来你坐下了,他还站着,在你身边来回踱步,给你介绍了共产党对中国未来的主张……你不就是怀疑我不知道这个细节吗?我不习惯像他那样在你面前走来走去,我想坐下。”方孟敖盘腿坐着的身躯依然一动没动,丝毫看不出内心有何震撼,只是望着何孝钰的目光多了一些复杂:“是站着讲故事不太自然吧?那就请坐,我的听力很好,离我近一点儿远一点儿都行。”“那我就坐在你背后吧,反正你今天也不会跑。”何孝钰尽力用轻松的语言使他慢慢接受自己。“有个更好的理由吗?”方孟敖问道。“当然有,你听就知道了。”何孝钰轻轻地走到他背后约一米处坐下,轻轻地朗诵了起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个理由好吗?”方孟敖的背影依然像一座小山,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何孝钰望着他,有些茫然了。她看不见方孟敖的内心,不知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拒绝自己。其实闭着眼的方孟敖,眼里早已浮现出了一幕幕过去的景象:——杭州湾入海口上空,方孟敖驾机在一千米的低空飞行,坐在身旁的崔中石望着清晰的入海口景象和无际无涯的大海,满脸兴奋。“好看吗?”方孟敖望着前方问身旁的崔中石。崔中石:“壮观!”方孟敖:“问你一句,我要是把飞机飞到延安去,毛主席、周副主席敢坐我开的飞机吗?”崔中石:“我想,他们会很高兴坐你开的飞机。”方孟敖:“那我们现在就去?”崔中石:“现在不行。”——白天变成了黑夜,浩瀚的杭州湾大海变成了死水般的什刹海后海,崔中石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身旁。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你也不是中共地下党,这都无关紧要。可当时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本就不是冲着我崔中石来的。你不是因为信服我这个人才愿意跟随共产党,而是你心里本来就选择了共产党,因为你希望救中国,愿意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方孟敖倏地睁开了眼,崔中石消失了,满目是树影斑驳的光点,还有背后那个等着他回答的何孝钰!“能不能坐到我前面来?”方孟敖的声音让何孝钰心动。“好。”何孝钰来到了方孟敖的面前,扯好了裙子,准备坐下。方孟敖:“离我近些。”说着伸出了手。何孝钰的心怦怦跳起来,她不应该害怕,却仍然害怕,将手慢慢伸给了他。方孟敖轻拉着她的指尖,何孝钰向前一小步,坐下,太近了。方孟敖松开了她的手:“我下面问的话不是冲你来的,你回答我就是,不要害怕。”何孝钰只能轻轻点头。方孟敖:“崔中石为什么死的?”何孝钰:“为革命牺牲的。”方孟敖:“我是问他为什么会死?”何孝钰看见了他眼中的沉痛,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能够不回答:“原因很多,我也不是太了解。有很多事情都属于组织的秘密……”“不要跟我说什么组织!”方孟敖的声调突然严厉了,“去告诉梁先生,告诉学联,我和我的大队是受国防部调查组指挥的,查贪腐、保证北平民众的配给粮是我的任务,不需要你们来争取我!”何孝钰点了下头:“我会如实转告。”方孟敖:“还有,我从来不知道崔中石是什么共产党。我没有加入国民党,也没有加入共产党。还是那句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管,不要再来跟我谈什么接头的事。”何孝钰是真的慌了,也急了:“崔中石同志用生命保护你、发展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否定他为党、为你做的一切工作?”“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强加于人!”方孟敖的面孔冷酷得让人心寒,“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样的朋友!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让他死的人我总会查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上车吧。”说着大步向吉普车走去。何孝钰蒙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竟迈不开步。方孟敖回过头,发现何孝钰在忍着不发出声,眼泪却在不停地流。“还要在背后看着我?”方孟敖竟如此不近人情。何孝钰将眼泪强咽了下去:“你走吧,我自己会回去。”方孟敖大步向她走来:“我带你来的,必须带你回去。”“我不是你带来的,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孝钰莫名地心里发慌,想绕开他,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方孟敖的身影一闪,面对面地挡在了她的身前:“没有关系就对了。这次我送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找我。”何孝钰像是猛地醒悟了什么,心不慌了,却空落落的。面对面这么近,不再怕他,不再回避,两只眼望着他的两只眼。她要答案。方孟敖的声音特别低沉:“我的秘密,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信不信,都告诉你。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何孝钰听得心里直发凉!“走吧。”方孟敖这回没有丝毫强迫她的意思,转身又向吉普走去。何孝钰跟着他走去。方孟敖先打开了后座的门,接着自己上了驾驶座。何孝钰上了车,关上门。方孟敖将前座车顶的后视镜扳向了右边:“我看不见你了,你可以躺下,睡一觉,醒来就能把什么都忘了。”吉普车发动了,路不平,车却很稳。何孝钰望着窗外连天的长城,突然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更没有人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我会再找你,你跑得再快,也躲不了我……”方孟敖没有再接言,目光只望向前方。车慢慢开上了公路,接着加速,向北平城方向驰去。碰头会在曾可达住处紧急召开。“我必须郑重说明。”曾可达显然是打断了徐铁英或是王蒲忱刚才的谈话,“没有什么两难。总统和副总统之间,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之间,不存在什么矛盾,也形成不了什么矛盾。在中国,总统和副总统之间只能绝对服从总统;在北平,也不能因为李宗仁曾任行辕主任就听他的。至于军事方面,傅作义总司令和陈继承副总司令之间只能听傅作义总司令的指挥。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建丰同志和党部的陈部长、保密局的毛局长的一致意见。开完会,你们可以各自打电话去问……”电话铃响了。“对不起。”曾可达坐的是一把靠背高椅,向茶几对面沙发上的徐铁英和王蒲忱打了声招呼,站起来去接电话。“报告曾将军,方大队长找到了。”对面是郑营长打来的电话。曾可达:“怎么找到的?他去哪里了?”“报告,他去长城了。”郑营长在电话里答道。“长城那么长,他去哪个长城了?!”曾可达呵斥道。“报、报告。”郑营长知道不能敷衍了,“大约是在离三○九师营地十几里的那一段长城,没有人烟,全是树林……以属下观察,方大队长甩掉我们是跟那个何孝钰秘密幽会去了……请示将军,这样的事属下以后是不是该回避……”“护送方大队长立刻回城,去民调会!”曾可达搁下电话,转身去坐时,发现徐铁英和王蒲忱脸色都很阴沉,而且有些怪异。“我代表党部先表个态吧。”徐铁英说话了,“总统不只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也是党的领袖。我是党部派到北平的,有完全的责任拥护领袖的形象和权威不受到任何人的挑战。总统的意志是绝不跟共产党妥协。任何人企图跟共党接触,甚至和谈,我能保证北平警察局坚决反对之!除了总统,我们还会接受建丰同志的指挥,也只有建丰同志能够代表总统。在这一点上,我发现陈继承副总司令也是很坚定的。因此,我们党部的人在北平要支持陈副总司令。我拥护建丰同志反贪腐的行动,同意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可在反贪腐的过程中还要维护党国的形象,尤其是不能被共产党所利用。美国人突然暂停对我们的援助,恰好证明了有人利用反腐打出了跟共党和谈的牌。反腐和反共,首先是反共。对于建丰同志起用方孟敖,我只能服从,但我一直保留意见。这个人在空军养成了一些恶习,不服从上级,率性而为,昨晚竟公然闯到军统将那个共党的嫌疑犯放了出来。通过这件事我不能不考虑曾督察曾经说过的话,这个人很可能已经被共党利用了。还有,马汉山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昨晚就是他配合方孟敖去放的那个共党嫌疑犯。他们之间暗中有没有某种交易?我看有。因此能否请曾督察向建丰同志建议,将马汉山一干涉案人员移交我们北平警察局。我兼着配合国防部调查组查案的任务,由我审查马汉山,审查民调会,能够绝对向建丰同志负责。”曾可达可算是非常了解徐铁英的为人了,从他刚才那一番长篇大论里立刻看出了他的动机,耳边不禁又响起了建丰同志针对他的那段指示:“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我可以向建丰同志建议。”曾可达开始斟酌如何敲打他,“马汉山民调会搞得民怨沸腾,闹出个‘七五事件’,现在直接影响到了美国的援华政策。我想听听徐局长怎么审他们,预期的目的是什么,我好向建丰同志详细汇报。”徐铁英:“这首先要理解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是什么。我想,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长远的,那就是彻底整肃党国内部的贪腐之风。我说了,这是长远的,需要时间的,是建立在先打败共产党的基础之上的。另一个就是当下之急,那就是抓一批甚至杀一批,让那些还在贪腐的人有所顾忌,加强国统区的经济管制,争取盟国对我们援助的信心,以利于总统指挥国军将士在全国各个战场打败共军。”曾可达紧望着徐铁英:“抓一批抓谁?杀一批又杀谁?是不是还像杀侯俊堂那样,杀了人,贪的钱照样追不回来?”徐铁英被点了要穴,将眼睛翻了上去,做思考状:“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曾可达这时望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却道:“老毛病,要抽烟了。知道曾督察不能闻烟味,我能不能出去抽支烟?”“我能闻,王站长在这里抽就是。”曾可达就是要当着一个人敲打徐铁英,“刚才徐局长提出的这个问题要深入思考,这里就牵涉到你们军统的前站长,王站长也应该有所意见。”王蒲忱点头做慎重状,长长的手指已经掏出了一盒烟和一盒火柴,点火,吸烟,接着便是咳嗽。一个翻眼故作沉思,一个咳嗽有意拖延,曾可达的眉头皱起来。等王蒲忱咳嗽完,曾可达沉着脸:“不能总是深入思考吧?得把思考的意见谈出来,这可是要具体向建丰同志汇报的。”“什么东西!”徐铁英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嘴上却不能没有交代,“那就追赃!马汉山,还有其他人到底贪了多少,我加强审讯,尽力追出赃款。”“尽力是多少?”曾可达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再不给徐铁英面子,“美国人的情报可不是吃素的,还有共产党的‘谍匪’。贪了多少,哪些人都有份儿,我们查不出来,人家可有数据。如果一千万美元,我们追出的是一百万,甚至一百万都不到,徐局长,这恐怕交不了差吧。这样说吧,我先代表建丰同志同意你去审民调会那些人,你说能追出多少赃款?”“曾督察。”徐铁英不能再忍耐了,“你给个数字吧。”“一千万美元!”曾可达直接回答,“这个数字美国人应该能够接受。”徐铁英笑了,笑得丝毫不掩饰对抗:“你审吧。我配合你。”“你当然应该配合,必须配合!”曾可达加重了语气,“这是建丰同志的原话。王站长,我的意见仍然让方孟敖彻查民调会,查到背后的人,不管是哪一级,哪个部门,我们都要配合。你的意见呢?”王蒲忱想把烟按熄,可茶几上又无烟缸,便拿起了自己那个茶盖,从茶杯里倒进了一点儿水,湿灭了烟头,这才答道:“我配合反腐,更重要的是反共。方孟敖及其大队真能查出贪腐那是国防部调查组的期待。我代表国防部保密局,建议从北平站挑选一个班的人,暂时改装为青年军,编入郑营长那个排,监督方孟敖及其大队,既查贪腐,也要严防共党渗入。”“我同意,报建丰同志批准。”曾可达又望向徐铁英,“徐局长是否还反对国防部稽查大队执行审案?”徐铁英:“我反对的不是国防部稽查大队,而是有共党嫌疑的人!那个梁经纶摆明了就是煽动学潮的共党嫌疑犯!方孟敖跟马汉山联手逼迫王站长放人,这个情况向南京汇报没有?让方孟敖审马汉山,我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首先表示反对。我会将我的意见报告叶局长并陈部长。”曾可达知道这是短兵相接了,可方孟敖的行为他自己心里本就无底,报上去很可能会引起上层意见分歧,除非建丰同志态度坚定。他望向了王蒲忱:“王站长是不是也要请示你们毛局长,确定由谁来审讯民调会?”王蒲忱又从口袋里掏烟了,这回没有掏火柴,只是拿着烟:“我就不单独请示了吧。上边决定由谁来审都行,我都配合。”“那徐局长就抓紧请示吧。”曾可达站了起来,“方孟敖估计也快到民调会了,我这就过去,布置将马汉山及其所有涉案人员带到稽查大队军营羁押。南京给我们的时间可只有三天。如果有人故意干扰办案,三天不能给南京一个满意的答复,让美国人立刻恢复援助,下一个批捕的就是他!”徐铁英倏地站起,扯了一下衣服下摆,径直走了出去。徐铁英的车在北平城内还没有开得这样快过,司机也显出了本事,从大街转入方邸的胡同仍未减速,方向盘一打,就驶了进去。车停了,停得有些急,后座的徐铁英也只盯了一眼前座的司机,没有等他开门,自己开了门便下了车,紧接着便愣在了那里。方邸大门外停着一辆车,一辆小吉普,方孟敖就站在车旁!徐铁英不可能再退回车内,因为方孟敖已经看见了他,却只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开了他那辆吉普的后车门,只听他叫道:“该醒了,到了。”“能把你的水壶给我吗?”何孝钰真的在车里睡了一觉,却又不立刻下车,向方孟敖要水壶。方孟敖怔了一下,从前座拿起他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了过去。何孝钰的手伸到车外,接过水壶,又一只手伸了出来,拿着手绢,将水壶的水倒向手绢。徐铁英好不焦躁,只得望向街口那边。何孝钰浸湿了手绢,在车内擦了脸,拢好了头发,套上发箍,这才下了车,再不看方孟敖,向大门走了进去。“徐局长。”方孟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徐铁英回过头,装出长辈的笑容:“就应该这样,整天工作,也该考虑自己的生活。”方孟敖:“你的车似乎应该倒一下,让我出去。”“方大队长不进去了?”徐铁英只问了一句,接着便对司机:“倒车!”方邸一层客厅里,蔡妈迎住了何孝钰,向二楼喊道:“老爷、夫人,何小姐来了!”茶不思、饭不想、头也不梳,躺在自己房间里的谢木兰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边,她的手刚伸到暗锁的把手又缩回去了,怔怔地站在门边出了会儿神,转身走向里边的卫生间。方步亭又脱了上衣,趴在卧室的床上,背上满是火罐。程小云站在床边望向床边的谢培东,谢培东也在望着她。“孝钰是来找木兰的。培东,你去,开了锁吧。”方步亭趴在床上说道。“唉!”谢培东叹了口气,走了出去。“谢叔叔好。”何孝钰望着走下楼梯的谢培东。谢培东:“来看木兰的吧?”“是。”何孝钰见谢培东已经走到面前,低声说道,“方孟敖送我来的。”谢培东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望着她。何孝钰神情的低落立刻减弱了谢培东眼中的光亮,接着说道:“我先去看木兰吧。”谢培东点了下头,将钥匙递给了她。何孝钰上楼时与谢培东擦身而过用更低的声音:“徐铁英来了。”何孝钰上了楼。徐铁英出现在客厅门口,笑道:“谢襄理呀,你们行长在吗?”说着便往里走。谢培东还是迎了过去:“拔火罐呢。”“病了?刚才开会好像还挺好嘛。”徐铁英四处张望。谢培东:“是中了暑。徐局长如无要紧的事,能不能改个时间?”徐铁英十分严肃:“事情往往就误在时间上。有时候十分钟就能误了一条人命。我现在必须见你们行长。”“那徐局长请坐,请稍候。”谢培东伸了下手,“蔡妈,给徐局长上茶!”谢木兰匆忙梳洗了,换了件衣服,看着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何孝钰,脸上不自然地笑着,背后却像有一根根芒刺。何孝钰进了门,又轻轻关了门,见她仍然站在原地,淡淡笑道:“有什么秘密怕我看见?”谢木兰只好招呼她,让开了身子,露出窗边桌上纱罩里一口未动的早餐:“胃疼,不想吃东西。”何孝钰走到桌前坐下:“我也没吃早餐呢,陪我吃点儿吧。”谢木兰以为她在为自己掩饰尴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吃早餐?”何孝钰已经揭开了纱罩:“不到七点你大哥就开车拉我出去兜风了,他不饿,以为人家也不饿。我能吃吗?”“吃吧。我陪你吃。”谢木兰脸上立刻有了光泽,在另一边坐了下来,“是我大哥送你来的?”“嗯。”何孝钰喝了一口牛奶。谢木兰也立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接着,两个人又无话了。客厅里的徐铁英站起来,望向二楼走廊。方步亭依然衣冠楚楚,发型整洁,脸上显然是用滚烫的毛巾擦过,因此并无多少病容。眼中似有徐铁英,似无徐铁英,徐步走到办公室前的楼梯口,才站定,望向徐铁英:“请到办公室谈吧。”徐铁英也回以几分矜持,点了下头,不疾不徐走向楼梯。走进二楼行长办公室,方步亭在窗前圆桌旁的藤椅边站住了,目光望着另一把空着的藤椅,没有说话,也就是没有邀请徐铁英入座。徐铁英站在室中,竭力端着的那几分矜持立刻没有了。方步亭还在望着那把椅子,眼神不像在看椅子,倒像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椅子上并没有人!徐铁英眼前一花,闪过那天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崔中石!方步亭的厉害不是他们中统的那种厉害,但见他从自己平时靠窗能看见院子的那把专坐的藤椅前离开,走到了崔中石曾经坐过的那把藤椅前,在那里坐下,这才说话:“刚才谢襄理说徐局长有要紧的事找我,请坐,请说。”徐铁英走过去,坐的还是当时那把椅子,面对的却已经是方步亭:“方行长,我是违反纪律来的。刚才曾可达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把我和军统的王蒲忱叫去了,传达了铁血救国会的秘密指示。下手狠哪,第一个牵涉的就是你!我本来应该先去报告叶秀峰局长和陈立夫部长,但觉得还是必须先告诉你。”方步亭:“牵涉我,就不要告诉我。”徐铁英:“不是只为了你。牵涉到太多的人,包括央行,包括宋家、孔家。方行长,不为自己,为了上峰,为了朋友,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们不能再负气,必须同舟共济!”方步亭露出一丝冷笑:“央行的船、我家里的船都已经被你们打破了,怎么同舟共济?”徐铁英:“大家的船都是破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修补,修补!方行长同意我的看法吗?”方步亭:“既然是你的看法,我也不能阻止你谈。”徐铁英:“他们要抓人了,接着就是杀人。突破口是马汉山,负责审讯的是方孟敖,您的大公子!崔中石是马汉山执行的,孟敖已经昏了头,谁都会抓,谁都会杀!三纲五常都没有了……”“你是担心我们家人伦巨变?”方步亭打断了他,“‘八一三’我为了保住别人的财富抛妻弃子,已经坏了人伦。现在我的儿子真要来抓我、杀我,那也是我的报应。徐局长,你的看法要是谈完了,就该去向你的上峰报告了。”说着站了起来。徐铁英跟着站了起来:“那就不谈看法了。我提一条建议,切实可行。由我接手审讯马汉山民调会,遏止局面恶化。我能说服叶局长和陈部长,请方行长考虑向宋先生和孔先生汇报一下。我们两方面联手就能压住铁血救国会,他们也就不能再利用孟敖了。这不只是为了我们好,也是为了孟敖好。”方步亭在沉思。徐铁英殷切地望着他,终于看到他又坐下了。老的在过坎,小的也在过坎。谢木兰望着何孝钰:“我不会再冲动,可我不能够就这样被他们关在家里,我得跟同学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跟同学们在一起……”何孝钰望着她,竭力用平静理解的目光望着她,帮她掩饰眼神中的闪烁。谢木兰反而又不敢望何孝钰的眼了,低声地:“主要是我爸。他们都说我大爸厉害,在我们家其实最厉害的是我爸。现在能够说服他的只有你了,说我跟你在一起,我爸一定会答应你……”何孝钰:“我可以帮你去说,但谢叔叔不一定会听我的。”“谢谢你了,孝钰!”谢木兰立刻跳了起来,“现在就去帮我说吧!”何孝钰望着她,一阵怜悯涌上心头,是在可怜谢木兰,还是在可怜自己,她分不清楚。第51章 枪毙我吧方邸后院竹林里,昨夜无风,一晌无风,这时乍然风起。“我想想吧。”谢培东突然打断了何孝钰,从石凳上站起来。想什么?何孝钰询望着谢培东,跟着站起来。谢培东踱到身边一竿竹旁折下一根竹枝,说道:“在我们老家,儿子不听话,就是用这个教训。我生的偏偏是个女儿,从小没妈,打不得,还骂不得,何况长大了。”说着将竹枝递给何孝钰,同时递给她一个眼神。这番话显然是在借说谢木兰而暗指方孟敖,何孝钰接过竹枝,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谢培东的目光又转望向何孝钰手中那根竹枝。何孝钰也望向了手中的竹枝,这才注意到起风了,风吹竹枝摆向洋楼方向。她明白了谢培东的另一层意思,轻声问道:“这里说话,楼上也能听见吗?”“来。”谢培东慢步向下风处走去。何孝钰跟在他身边。谢培东娓娓说道:“不管你刚才说的话楼上能不能听见,今后都要记住,干我们这个工作,说话尽量让别人站在上风,我们站在下风。站在上风说话是为了让下风能听见,站在下风说话是为了让上风听不见。”虽然有些费解,何孝钰还是有几分明白了,他这是在言传身教。何孝钰望着谢培东在另一条石凳旁坐下的身影,便觉得他既是上级又像自己的父亲。谢培东:“现在可以说了。坐吧,接着刚才的话,把方孟敖的原话说完。”何孝钰只点了下头,没有再坐下,肃然站着,一边想着,一边轻轻答道:“他说,‘……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风渐渐大了,何孝钰感到自己转述方孟敖的话像在长城上空飘浮。“接着说,我能听到。”谢培东在侧耳倾听。何孝钰接着转述:“他说,‘……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谢培东抬眼望向何孝钰。何孝钰回望着谢培东,表示转述完了。两个人于是沉默,风吹竹林已有萧瑟之意,何孝钰感到了有些衣裙不胜,等着坐在石凳上的谢培东判断。谢培东注意到了,没有先说这个话题,而是挪动了一下坐位:“雨前风凉,坐到这里来。”长条石凳的下风处被让开了,何孝钰坐了过去。谢培东替她挡住上风。谢培东这才说道:“你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这个结论有些让何孝钰意外。谢培东加快了语速:“方孟敖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以后跟他接触你就不要再提党组织接头的事。”“那我还有必要跟他接触吗?”何孝钰不解。谢培东:“当然有必要。学联那边还会继续派你跟他接触。”何孝钰心中浮起了疑惑:“我已经告诉他学联派我去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实身份和真正任务是接替崔中石同志跟他接上组织关系。不提接头,我没有理由再跟他接触。”谢培东望着像自己女儿般的这个下级,千头万绪,不能不跟她说明白,又不能都跟她说明白:“你已经跟他接上头了。他也已经相信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之所以这个态度,很可能是担心情况太复杂,会牵连上你,希望组织另外派人跟他接触。可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你能完成:第一,你是学联那边派去争取他的,学联是外围组织,争取他是学生们的正常愿望,以这个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你和他都相对安全。第二,只要你继续跟他接触,他就会明白,你其实是在代表组织,知道并默认他所做的一切。”何孝钰:“国民党国防部叫他所做的一切,组织上也默认?”谢培东:“是。他现在必须去做国防部叫他做的事情。最后,才能完成党交给他的重大任务!保持与他接触是为了让他始终感到党在承认他、重视他;不交给他任何任务是为了让国民党找不到任何怀疑他的证据,保护他。崔中石同志跟他接触三年,一直到最后牺牲,就是这样做的。从来不跟他谈任何任务,从来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动。”何孝钰在风中屏住了呼吸。谢培东:“就这样预料不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方孟敖同志突然上了国民党军事法庭。后来又突然被国民党上层一个核心部门看中,派到了北平。情况变得异常复杂起来,组织上也有些猝不及防啊。崔中石同志最后只能以牺牲自己来保护孟敖,保护组织,真是太难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