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44

靠墙座椅上坐着的五个人就低一个等级了。有两个熟面孔,一个是军统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一个是国军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其他三个想是同类的人。那部电话一直响着,电话机贴着的纸上写着“北平行辕”四个字。陈继承不是在冷那部电话,而是在冷北平行辕留守处。被冷落的“北平行辕”旁边还赫然摆着另外四部电话。第一部电话:“南京总统”。第二部电话:“华北剿总”。第三部电话:“兵团警局”。第四部电话:“中统军统”。“陈总司令,说不准是李副总统打来的。您还是接吧。”徐铁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望着陈继承。“李宗仁才不会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大不了是李宇清。”陈继承这才拿起了话筒。所有的眼便都行动一致地望向了他脸边的话筒,主要是望向他的脸。“李副官长吗?”果然被他猜中了,电话是李宇清打来的,“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不休息?”李宇清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旁人听不见。陈继承的回话其实也犯不着这么大声:“助手?什么经济顾问助手?今天晚上是有行动啊……抓共产党也要一一跟行辕那边通气吗……在呀,北平警察局长,中统军统的同志都在……谁抓的,你可以自己过来问嘛。”话筒就这样搁上了。“那个燕京大学的梁经纶是什么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陈继承目光望向了徐铁英和王蒲忱。徐铁英也跟着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应该是吧。”王蒲忱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行动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是燕京大学副校长何其沧的助手,何其沧是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什么狗屁经济顾问!”陈继承带出粗话时也显出了他自己的资历,“国防部调查组可以做挡箭牌,现在又抬出一个什么经济顾问来做挡箭牌,那就干脆一个共产党都不要抓了。娘希匹的!”徐铁英和王蒲忱对望了一眼。谁都知道他是黄埔系的八大金刚之一,总统心腹的心腹。可一个江苏人学着总统的浙江口音骂人,而且捎带着总统的儿子,这也太套近乎了。陈继承将他们的对望扫在了眼里,盯住王蒲忱,问话更严厉了:“那个什么梁经纶白天是谁在监视的?”王蒲忱轻轻咳嗽了一阵子,回过头去望向军统那个执行组长:“你们向陈总司令汇报吧……”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我在问你。你个北平站长不汇报,现在要手下跟我汇报?”王蒲忱站起来了,以示恭敬,可那张白净的脸更白得没有了表情:“不是我不愿意向长官汇报,是这些情况他们清楚,我不太清楚。”陈继承看出了他话里有话:“把你刚才说的话说清楚。”“说不清楚的。”王蒲忱又轻咳了两声,“马汉山马局长是我的前任,他很负责,我接任北平站长以后他仍然管着军统的事。北平的弟兄都是他的老班底,我毕竟是晚辈,不好跟他争的。”这个时候还有这些婆婆妈妈的争执,陈继承更焦躁了,拍了一下桌子:“那个梁经纶就交给你们军统了,你亲自去审。徐局长。”徐铁英也站起了。陈继承:“你去跟马汉山打招呼,党国不是什么青帮,调离了就不要再插手军统的事。”徐铁英:“是。马局长现在被国防部稽查大队扣在那里。如果他能够出来,我转达陈总司令的指示。”陈继承这才恍然想起了马汉山已经被方孟敖大队扣住在查账:“连夜突审那个梁经纶。还有,那个燕大图书馆的什么严春明和其他几所大学有共党嫌疑的人都抓了没有?”徐铁英这次不难为王蒲忱了,立刻答道:“十一点我们的人去的时候,那个严春明还没回图书馆,正在蹲守。其他大学抓了几个,不一定是共产党。”陈继承:“是不是要靠审!立刻去审那个梁经纶,重点要审出配合方孟敖查账的那二十个学生里有没有共产党。只要有一个是共产党,你们也就可以去抓方孟敖!娘希匹的!”第47章 今天入党何宅一楼客厅。何孝钰的椅子紧靠在父亲的沙发旁,眼睛离父亲耳边的话筒那样近,眼神却离话筒那样远。两个牵肠挂肚的男人,一个被抓了,一个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眼前还必须守着这个又气又病的父亲。夜这样深沉。她隐约听见嘟嘟的声音传来,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一直响着。何孝钰蓦地回过了神,才发现是父亲耳边的话筒传来的忙音。电话那边早就挂了,父亲却仍然紧握着话筒,仍然贴在耳边。“爸爸?”何孝钰惊慌地握着父亲的手。何其沧手中的话筒被女儿接了过去,眼中半是茫然,半是孤独,望向女儿。“他们……让您受气了?”何孝钰一手将话筒搁回话机,另一只手将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不是。”何其沧望着女儿的眼神那样深沉,“他们是在让中国受气。一群祸国的败类,让中国人受苦,还要丢中国的脸。”何孝钰发现父亲说话时手在颤抖:“爸,梁先生到底被谁抓了?李副官长到底说什么了?”何其沧:“堂堂中华民国的副总统,保不了一个大学教授,还叫我给司徒雷登打电话!”何孝钰:“爸不愿意给司徒雷登叔叔打电话……”“以后不要再称司徒雷登叔叔。”何孝钰惊住了。她知道父亲跟司徒雷登的私交,也知道父亲对司徒雷登的敬重,这句话里面深含的沉痛还有她必须了解的原因,使她怔怔地望着父亲。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复杂过:“过去在燕大的时候,你可以叫他叔叔,现在他是美国驻华大使,他代表美国。你爸是什么?中国的一个教书匠。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狗屁经济顾问……”何孝钰更惊了,父亲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粗话,而且能看得出他说这句话时头颈都在微微发颤,赶紧又握住了父亲的手:“爸……”何其沧:“李宇清刚才在电话里转告我,这句话是陈继承说的!他骂得好,这样一个独裁腐败的政府要什么经济顾问呢?无非是看在我能够跟美国的驻华大使说上几句话,向他讨一点美援罢了……陈继承是什么东西?黄埔出来的一个小军阀而已,他为什么敢这样骂我?李宇清为什么又要把他骂我的话告诉我?这就是中华民国政府,一派抓我的助手,另一派叫我去向美国人告状……这个电话爸能打吗?”何孝钰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这样锥心的感慨,当然震撼,立刻说道:“那就别打,我们另外想办法救梁先生。”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换成了另一种复杂:“我的学生我了解,经纶不可能是共产党,无非对当局不满言论激进了些。那个方孟敖不是也找他们去了吗?他是国防部派下来的,等他的消息吧。”“没有用的。”何孝钰否定了父亲的期待,“我今天去了民调会抗议现场,他们今晚抓人跟共产党没有关系,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贪腐罪行。方孟敖要不是国防部派来的,他们也会抓。”听女儿这样说方孟敖,何其沧的目光转向了那袋面粉:“这袋面粉为什么没有退回去,还打开了?”何孝钰一怔,立刻敏感到父亲话里的意思了,同样难受的心情,同样复杂的心思,她只能够避开,解释道:“家里可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那也不能开这袋面粉!”何孝钰:“爸,您不喜欢军方的人,可方孟敖是您看着长大的,抗战他也还是个英雄。”何其沧的目光定在女儿的脸上,他似乎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女儿喜欢上方孟敖了。这万万不行:“我是留美的,梁经纶也是留美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们身上有美国人的做派了?你爸之所以认司徒雷登这个朋友,是因为他更像中国人。知道你爸最厌恶什么样的美国人吗?原来是那个战争狂人巴顿,现在是坐在日本不可一世的那个麦克阿瑟。当年败给日本人,后来充当征服者,现在又拼命扶日!拿着枪装救世主。你不觉得方孟敖在学他们吗?”何孝钰的脸有些白了:“爸,方孟敖可是刚从军事法庭放出来的,是因为不愿意轰炸开封差点判了死刑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装救世主?”“救不了自己,现在去救梁经纶?”何其沧从来没有跟女儿有过这样的争执,今天拉下了脸,“你刚才说弄不好方孟敖也会被抓。爸现在问你,你愿意就回答。要是梁经纶和方孟敖两个人都被抓了,只能救一个,你希望爸救哪一个?”何孝钰完全蒙在那里,她想控制,可是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何其沧也立刻后悔了,几岁时女儿就没了母亲,自己一直未曾续弦,何等疼爱女儿。而女儿之照顾自己,也完全兼顾了母亲的义务。今天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伤害女儿?他理不清思绪,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愣怔了好一阵子,突然转过了身。“还是我给司徒雷登打电话吧!”父亲的手伸向了话筒。何孝钰立刻按住了父亲的手:“爸,不要委屈自己,别做让人瞧不起的事。”何其沧的手无力地停在话筒上,女儿一句话似乎点醒了自己,为什么会情绪如此失控,更多是因为自己的委屈积压太久无处诉说:“爸早就被别人瞧不起了,不是指陈继承那些混蛋,而是各大学府的教授,他们也瞧不起你爸呀。6月17日各大学那些教授们签署的《百十师长严正声明》,你们学生是都能背的,爸也能背……”何孝钰显然更不愿看见父亲这般的难受,站起来走到父亲的背后,用手搀着父亲的手臂:“爸,您身体不好,先到床上躺着。我在这里等电话,方孟敖能不能救出梁先生,都会给我们打电话的。”何其沧固执地坐着:“先听你爸把那篇声明最后一段背出来,好吗?”何孝钰不敢再往上搀父亲了,只能用手扶着他。何其沧突然语音朗朗,背诵起来:“‘为表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施舍物资,无论是购买的或给予的。下列同仁同意拒绝购买美援平价面粉,一致退还配给证,特此声明’……爸没有背错吧?”“爸。”何孝钰声音低得只有父亲能够听见,“是女儿错了,不该打开这袋面粉。我们不吃,缝好了明天退回去,好吗?”“已经打开了,还揉了面,就不要退了。”何其沧还是没有敢看女儿,“做不到清高也不能虚伪。朱自清教授一家九口,一直在挨饿,去年冬天连煤都没得烧,现在都胃病晚期了,还在那篇声明上签了字……他们不愿意接受美国人的施舍是真实的,你爸帮着向美国人讨施舍也是真实的,我不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会爆发‘七五学潮’,东北一万多学生没有饭吃呀,北平二百万人都在挨饿呀……国家不搞建设,还要打仗,没有钱就向美国伸手要援助,拿了援助还要拼命去贪。司徒雷登和那个卡德宝为什么要说那些伤害中国人感情的话,自己让人家瞧不起呀。可你爸还不得不帮着这个政府向他们伸手去乞讨。今天美国人又答应了一亿七千万的援助,有一多半却是他们打‘二战’剩下的武器,一小部分才是救命的物资。爸这个电话打过去,司徒雷登一生气,向美国政府报告,这一亿七千万援助就又有可能搁浅。搁浅就搁浅吧,这样的援助不要也罢!那些教授们都断了粮,你爸也会在那篇声明上签字……”何孝钰在背后能感觉到父亲流泪了。“爸听你的,不给司徒雷登打电话了。除非方孟敖救不出梁经纶,他们两个人都被抓了……”何其沧背着女儿说道。何孝钰泪眼中的父亲,背影依旧那样高大,盈满了眼眶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北海后海边。青年军那个郑营长头又大了。方孟敖突然通知他们这个排,押着马汉山和民调会的李科长、王科长,黑天黑地来到了这里,让他们在四周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他要在海子边突审这三个人。中南海那边的灯光远远地照过来,郑营长布置好那一排青年军各就岗位,忍不住远远地向后海边望去。波光粼粼,隐约可见,方大队长已脱下了上身的空军服。马汉山、李科长和王科长却杵在那里。郑营长蓦地想起了那天晚上,也是这里,方孟敖捞着崔中石从水里湿漉漉上岸的情景。他的脸一下严肃了,今天被整的可有三个人,全跳下去方大队长能都捞上来吗?死了人,自己可脱不了干系。他招了下手,几个青年军屏息靠过来了。郑营长压低了声:“哪几个会水,举手。”有好几个人举起了手。郑营长低声吩咐:“脱了衣服做好准备下水救人。”“是。”那几个举手的青年军低声应着,便脱衣服。后海边,方孟敖已经脱去了外面那身空军服,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倒像是打篮球的模样,直望着马汉山和李、王二位科长。马汉山被孙秘书卸了臼那条胳膊显然已被接上了,虽然仍不给劲,却没有再吊绷带,衣冠楚楚,装着在那里看远处中南海的夜景。“方大队长,我真不会游水,一下去就上不来了。”王科长虽然惧怕马汉山,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一脸的急,加上那一身的肉,确不像在说假话,“我该交代的白天在民调会我都说了,真有半句隐瞒,您查出来再把我扔进去好不好?”李科长也没脱衣服,也没说话。“我没叫你们下水,只叫马局长下水。”方孟敖十分认真,“你们说了实话,也写了材料,可马局长并不承认。我也不指望他承认了。下来我只是要和马局长做个公平的决斗。你们俩做证人,不要站在我一边,也不要站在马局长一边。他输了,今晚就得跟我走一趟。我输了,从此再不问你们民调会的事。贪钱,杀人,我都不问。”王科长不敢开口了,而且不敢看马汉山,只望向李科长。李科长不能再不说话了,说道:“方大队长,您是空军的王牌,咱们局长可五十出头的人了。你们决斗,不打咱们局长也输了。这谈不上公平。”马汉山这才将装着看风景的眼转了过来,不看王科长,赏识地看着李科长,并且点了下头,接着望向方孟敖,看他如何回话。方孟敖笑了一下:“我没说跟他打,要打你们十个马局长也不是对手。我是说跟他到水里去打个赌。你们马局长不是水性好吗?听说在军统都没人能比过他。我今天只跟他比水性,这公不公平?”马汉山一生无赖,无论在军统,还是在江湖的黑道,那是什么阵仗都见过,从一早方孟敖突查民调会扣了自己,到刚才又听见方孟敖提到“杀人”二字,猜想这都是冲着崔中石的死来的,今晚横竖要过这个坎了,偏他也能笑着,对方孟敖道:“方大队长,且不说年纪,我这条胳膊也是刚接上的,水性再好也游不过你。什么贪污、杀人?你代表国防部,要公了,有本事把我送到特种刑事法庭去。要私了,枪在你手里,把我崩了,你到特种刑事法庭去。变着法子想淹死我,什么决斗?”要不是他杀了崔中石,今晚他背后的人又抓了梁经纶,方孟敖对马汉山这样的人还真不太恨得起来,听他这番说辞,立刻又转望向李王两个科长:“你们两个过来。”两个人这时像脚下被钉了钉子,哪里敢过来。方孟敖便走了过去:“听清楚了,刚才你们马局长说我变着法子想淹死他。王科长看着马局长,李科长看着我。你们睁大了眼看,我到底淹没淹死他。我不和他比游水,只和他同时憋到水里去。谁先憋不住谁就输了。”跟二人说完,再转对马汉山,“你刚才又说年纪大了,又说胳膊是刚接上的,下水后我让你多换一口气,第二口气你要是再先上来我们俩就到一边说话去。”说到这里他同时对三个人喝道,“这公不公平?”远处的郑营长还有那些青年军都不禁向这边望来。这确实很公平了。李科长和王科长互相望了一眼,虽都没开口,但都同时点了头。也不知道是真有自信,还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不接招也实在过不去了,马汉山一股豪气冒了出来,也对李、王喝道:“老子手不好使,你们帮我脱衣!”王科长且不说,李科长这般刁顽的人也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依然不敢过去,双双望着方孟敖。方孟敖把目光扫望向他们二人的衣服扣子。二人当然明白这一扫的意思,再不过去帮马汉山脱衣服就要自己脱衣服了。李科长:“我们帮帮马局吧。”一前一后,二人走了过去,一个人帮马汉山脱衣,一个人帮他脱裤。方孟敖先下水了。马汉山穿一条短裤,跟着跳了下去。“这里水浅,再过去些。”方孟敖游过去了几米。马汉山确实好水性,手不好划,脚踩着水居然跟过去了。方孟敖便也踩水,停在那里等他。马汉山踩水踩到离他约一米处停下了。方孟敖压低了声音:“下去后睁大了眼,崔中石就在底下等我们。”马汉山头皮麻了一下,又犹豫了。“下水!”方孟敖接着喝了一声,头已经没在水里了。马汉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赖了几秒时间,才沉了下去。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王秘书吗?建丰同志回来没有?”曾可达从来没有这样沉不住气,一边问,一边将电话从右手又转到了左手,紧贴着等听回答。电话那边是王秘书:“还没有。”曾可达沉默了约两秒钟,近乎恳求地说:“麻烦你能不能在那边把电话接到一号专线,报告建丰同志,北平这边发生了紧急情况,我必须立刻向他汇报!”王秘书那边的声音:“再紧急的情况也没有办法报告。一号专线今晚除了各大战区的电话,一律打不进去。”曾可达又默在那里,少顷,只好说道:“建丰同志一回来,请你立刻报告……”王秘书那边的声音:“好的。”曾可达将话筒慢慢放回到话机上,兀自在那里愣神。紧接着电话铃响了!曾可达一把就抄起话筒:“王秘书吗?请问是王秘书吗?”“对不起,曾督察,我是北平警察局孙秘书。”曾可达掠过一丝失望,紧接着打起了精神。对方孙秘书的声音:“我们徐局长回来了,请您接电话吧。”曾可达:“徐局长吗?那个何其沧的助手现在哪里?”对方已经是徐铁英的声音:“哪个何其沧的助手?”曾可达咬了一下牙:“燕京大学何副校长、国府的经济顾问、司徒雷登大使的好朋友!这下你明白哪个何其沧了吗?”“你问的是不是今天煽动学生闹事的那个燕大教授梁经纶?”曾可达:“徐局长,你是有责任配合我们国防部调查组查案的。我们查案的目的是什么?前方打仗没有钱,各大城市都在闹饥荒,我们现在就指着美援了!抓何其沧的助手,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跟我们通个气!”徐铁英在那边却不动气:“我也是到警备司令部后才知道的。我只能告诉你,今晚是陈总司令突然安排的行动,抓人都是军统那边在执行。我们警察局没有抓一个人。”曾可达:“抓到哪里去了?”徐铁英那边的声音:“这就要问军统了。你可以问,我也可以帮你去问问。”曾可达气得将电话猛地挂上了!北海后海边。方孟敖在岸上已经扯上了那条空军长裤,一边系皮带,一边说道:“你们到车上去,我帮马局长穿衣服。”李科长和王科长正看着马汉山坐在岸边大口喘气,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句指令,如同大赦,立刻悄悄转身,脚步却很快,向二百米开外郑营长他们那边走去。方孟敖又穿好了那件空军上衣,接着拿起了地上马汉山的衣服走了过去。马汉山控制了喘气:“要杀要剐,你说吧。”方孟敖把他的长裤递了过去:“裤子你自己穿,衣服我帮你穿。”马汉山便不再言,接过长裤先坐在地上将两脚套了进去,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将裤腿扯过了膝部,站了起来,又把裤子扯到了腰部。方孟敖提着他的上衣,还真体贴,将肩下的袖筒放低到他的手边:“把手伸进来。”马汉山真不知是何滋味,将两手伸进了袖筒,方孟敖轻轻往上一提,外衣穿好了。“在水里看见崔中石了吗?”方孟敖在他耳边的声音像一丝寒风灌了进来。马汉山:“我跟你说不清楚,我也没法说。干脆点,你现在要怎么办吧。”方孟敖:“我不要你说清楚,只要你带我去崔中石死的那个地方。”马汉山:“那我带你去菜市口好了。你去看看,那是清朝专门杀人的地方。杀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谁去找刽子手算账的。”方孟敖点了点头:“要不是这个理,早就有人找你算账了。刚才说了,你输了就帮我去办一件事。这件事你能办,办成了或许还能将功赎罪。”“什么事……”马汉山动心了。方孟敖:“你们军统又抓了一个不该抓的人。我现在要他们放人,你带我去。”马汉山:“抓的是谁?”方孟敖:“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梁经纶教授。”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审讯室显然不是一般的审讯室,小铁门,高铁窗,四面空壁,房顶正中吊下一盏灯来,灯下对摆着两把靠背木椅。一把木椅上坐着的梁经纶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对面木椅上坐着的王蒲忱也像个知识分子,静静地望着镇定的梁经纶,乍一看倒像在讨论学术问题。梁经纶不用装作镇定,因为他知道抓自己确实是军警宪特的人。可望着坐在对面这个白净斯文而且显得身体不是太好的人,他心里突然涌出了难言的感觉。这个人不是军统就是中统,而且职位不低。自己是被当作真正的共产党被抓了。梁经纶面前这个人幻成了严春明:“经纶同志,白天的行动已经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今晚你一定要住到何教授家去。在那里相对安全……”刚才那种难言的感觉渐渐清晰了,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同患难的感觉,共产党对自己比铁血救国会更关心!可自己并不是共产党,因此绝对不能有这种情绪。面对眼前这个人,面对接下来的审问,他不能承认自己在共产党内伪装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自己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结果是可能受刑!梁经纶突然又有了另一种感觉,自己似乎应该像一个真共产党去接受一次刑讯!这种感觉让他心潮起伏,如果还能再选择一次,自己到底会真正选择共产党,还是仍然选择国民党?“是在想当共产党还是当国民党吗?”那个王蒲忱突然开口了,问话却依然不失斯文,问完且咳嗽起来。梁经纶开始还怔了一下,接着又坦然了,知道这就是军统或中统内所谓的高手,当然不会接言。王蒲忱并不介意,一边咳嗽一边从中山服下边大口袋里掏出两包烟来,一包开了封,一包还没开封,他便又将没开封的那包放回口袋里。梁经纶看见,两包烟都是国民党内部特供的“前敌”牌香烟。王蒲忱先抽出一支递过去:“抽烟吗?”“谢谢,我不抽。”梁经纶突然又发现,这个人的手指又细又长。王蒲忱将烟斯文地放到了自己的嘴里,把那盒烟放回中山装下边的口袋,这才掏出来一盒火柴,是那种很长的火柴,擦燃的时候,那根火柴跟他的手指很匹配,那根烟反倒显得太短。吸燃了,王蒲忱一边晃灭了火柴,一边又咳,咳了一阵子,自言自语道:“知道不该抽,可又改不了。这就是人的弱点。人总是有弱点的。梁先生,你说呢?”“也有没有弱点的人。”梁经纶不能够不跟他对话了。“有吗?”王蒲忱不咳嗽了。梁经纶:“当然有。”“我倒想听听。”王蒲忱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梁经纶:“一种是还没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你已经露出弱点了。”王蒲忱又深吸了一口烟,不但没有再咳嗽,那口吸进去的烟竟然也没有再吐出来,“这两句话是中共毛泽东先生在延安整风的时候说的,原话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一种是还没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梁先生,我记得没错吧?你们毛先生说得很对嘛,犯了错误不怕,说出来就好,改了就好。说吧,你是哪年加入的共产党?”梁经纶的眼中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王蒲忱看出来了,他这种失望其实是一种蔑视,对自己水平的蔑视!那支烟只剩下了一小半,夹在王蒲忱手里燃着。梁经纶:“请问今天是几号?”王蒲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四号。”梁经纶:“记住这个日子,我就是今天参加共产党的。”王蒲忱倏地站了起来,将烟往地下一摔:“介绍人自然就是我了?”梁经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王蒲忱又咳嗽起来,显然是刚才憋住的咳嗽发作了,特别厉害。铁门猛地从外面推开了,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带着两个人冲了进来。执行组长紧望着咳缓过来的王蒲忱:“站长,您不要紧吧?”王蒲忱竟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那盒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接着又拿出了火柴。执行组长:“站长,您就少抽点吧。”王蒲忱又擦燃了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着了烟:“改不了了……铐上吧,带到刑讯室去。”接着又大咳起来。执行组长一挥手,两个军统立刻走向梁经纶,一个抓住了他的手臂拉了起来,一个取下手铐“咔嚓”铐住了他的双腕,押了出去。执行组长仍站在那里,等王蒲忱咳得又稍缓了些,问道:“站长,按哪个级别用刑?”“先让他看……”王蒲忱咳定了,“让他看别人受刑,动他的刑等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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