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钰:“那就应该去找你大哥呀。”谢木兰电话里着急的声音:“就是我大哥不许我参加……太气人了,我爸声言不许我再出家门,我小哥居然将我锁在房里。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到你那儿去……”何孝钰:“那怎么办?我也不可能这时候接你出来。”谢木兰在那边沉默了片刻:“要是梁先生能跟我大哥说一下,我大哥就会让我参加。”何孝钰:“梁先生已经有好多天没在这里住了。今晚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你能不能到书店去帮我找一下梁先生……”说完这句,电话那边的谢木兰立刻停住了。何孝钰能感觉到她敢于说出这句话,已经不只是在向自己坦白,而是在逼自己表态了。何孝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滋味,平静了片刻,答道:“梁先生很忙,这么晚了我也不好去找他。”“他那里也有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谢木兰尽管声音很轻,但掩饰不了透出来的兴奋。这不啻是得寸进尺了!“你自己为什么不打?”这句话是何孝钰心里说的,嘴上还是忍住了。她回答的是另外一句话:“刚说的,太晚了,我也不好给他打电话。”“那就求求你,给我大哥打个电话吧。让他接我出来,他应该会听你的。”谢木兰已经是肆无忌惮了。“好。”何孝钰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给他打电话。”“你真好……孝钰……”何孝钰已经将话筒搁上了。她闭上了眼,眼前飘过梁经纶长衫拂起的风,拂起的风将长衫飘走了。她倏地睁开了眼,开始拨电话。这时她的眼睛那样澄澈明亮。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只有天上的星光和燕大校园远处闪烁的几点灯光。其实天很黑,那六辆自行车还是没有停在公路上,而是都倒放在公路旁的斜坡上,每辆车旁坐着的人,都只露着头,警觉地望着黑夜中的各个方向。——中正学社的这几个特务学生身负比中统、军统更重要的任务,他们现在要切实保证曾可达和梁经纶的安全!黑夜深处是一棵棵小树,穿行过一棵棵小树,还是一棵棵小树。梁经纶和曾可达就坐在这里。“你应该相信我,可达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从严春明谈话的内容和他对我的态度情绪,都看不出共产党有任何怀疑我的迹象。”“那是不是说,我可以向建丰同志汇报,你现在是安全的,我们的行动计划可以正常进行?”曾可达仍然紧盯着梁经纶模糊的面孔,他的下意识在实践建丰同志不久前“面授”的经验,竟想从梁经纶的身上分辨出他的情绪是不是在说假话!“其实你不相信也是对的。”梁经纶的直觉远比曾可达敏锐,他已经察觉曾可达一直是在自己语言以外观察揣测表象背后的真实。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对方。自己是留美归来的博士,是研读过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远远超过那些间谍教科书、深层剖析这个世界书籍的人,而且是真正零距离长期接触共产党组织的人。而对方最多只不过是在赣南和南京接受过一些狭隘的军事和政治培训的军人。这句话说出来时难免就带出了自己潜意识中下级对上级不应该有的语气。“什么叫不相信也是对的?”曾可达的天赋还是聪明的,立刻感觉到了这种语气背后的“情绪”!梁经纶向他靠近了些,十分诚恳也十分认真地说道:“可达同志,我知道你,也知道建丰同志对我的关心,因为新币制改革即将推行了,我负有艰巨的任务。面对组织十分严密、斗争手段十分丰富的中共地下党,任何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今天白天我就感觉到严春明背后有人在控制着局面,可惜那么多军统、中统还有我们中正学社的人都没有能够发现那个人。刚才严春明来找我,无论是批评还是关心,态度都非常真实,我竟从他那里察觉不到中共地下党对我有丝毫怀疑。而他向我传达的指示也是那样顺理成章,这太正常了。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我担心严春明背后北平地下党那个高人……”“谁?”曾可达立刻严峻了。梁经纶:“我要是知道,他就不是高人了。不过我还是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希望能引起组织的警觉。”曾可达:“详细说出来。”梁经纶:“不可能详细。只偶尔从北平地下党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外号叫‘五爷’,是中共北平地下组织各条战线的总联络人,也是秘密监督各条战线的负责人。我推测严春明在见我以前接触过他。”“那就立刻秘密逮捕严春明。”曾可达倏地站起来,“通过严春明抓住这个人!”梁经纶依然坐在地上,没有接言。曾可达发现自己失态了,矜持了稍许,又慢慢坐了下去:“说说你的意见吧。”梁经纶:“可达同志,中共组织内的规定,那个‘五爷’可以随时找严春明,严春明却见不到他。现在逮捕严春明,暴露的只会是我。”黑夜掩饰了曾可达的尴尬:“我知道了。我会通过国防部给军统交任务,重点监视严春明和一些其他线索,一定要抓到这个人。今天陈继承在总统那里就告了我们的御状,说我们只跟党国的人过不去,却没有破获北平地下党一个组织。那就抓这个人,叫他们配合我们一起抓。以保证你的安全,保证方孟敖不再被共党利用,保证新币制在北平推行。”梁经纶:“谢谢可达同志的重视。快十二点了,我还要去见何孝钰,向她交代接触方孟敖的任务。我有一种预感,北平地下党会不会表面上利用我让何孝钰接触方孟敖,另外再安排人跟方孟敖接头。这一点也请你考虑。”第46章 严刑审讯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何孝钰压低着声音,问这句话时既要表达出自己并没有叫方孟敖来,又不能让对方尴尬。“刚才的电话不是你打的?”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何孝钰,像是在笑,更多是在审视。何孝钰避开了他的目光,望了一眼二楼,接着望向座钟:“是木兰求我给你打的电话,叫你回去把她接出来。”“这么晚了,她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好好睡觉,叫我接她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轮到方孟敖反问了。“你知道,她想参加协查组,帮你们查账。”“你认为她该参加协查组吗?”何孝钰又一次被他问住了。老刘同志的交代十分明确,自己必须先见了梁经纶,以学联的名义接触方孟敖,然后代表党组织和他秘密接上关系。现在方孟敖突然先于梁经纶来了,打乱了组织的安排。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不是谢木兰的电话出了问题,而是自己打的电话出了问题。“她不能参加协查组。”方孟敖的目光何等深邃,当然看出了何孝钰的窘境,立刻帮她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们家只能有一个人跟自己的父亲过不去,跟自己的家庭过不去。不能有第二个。”“那就是我的电话不该打。”何孝钰这句话回得连自己都知道不很恰当,接下来掩饰的一笑也就不自然,“你们大队和二十个同学应该都在连夜查账,你是队长,赶快回去吧,我也还要给我爸准备明天的早餐……”说着望向面盆,又望向了那袋面粉,“是你送的面粉,谢谢了。”接着径自向客厅门走去,准备开门,让方孟敖走。方孟敖却仍然站在那里:“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什么来?”何孝钰立刻又紧张了,停了脚步,去开门不是,不去开门也不是。燕大校园通往何宅的路上。离那座自己十分熟悉的小楼还有三百米左右,梁经纶突然站住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停在路旁的那辆军用小吉普——方孟敖的车!他望向那座小楼。二楼的窗口是黑的,一楼客厅感觉有微光映出。“踟蹰”,梁经纶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别样的感受。去,还是不去?他的背影就是长衫,向来路拂去。可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转过身来还是长衫,向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座小楼拂去。深夜燕大的校园,因他的长衫起了微风,路边的树叶也摇曳起来。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我为什么来,你应该知道。”“你没有说,我怎么知道?”“我们能不能先聊聊别的事,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何孝钰本能地望向了客厅门,她担心梁经纶随时都会出现,可感觉到了方孟敖在看着自己,又将目光转望向了二楼:“都一点了,拜托,我爸有病,晚上睡觉很容易被吵醒,早餐也得按时吃。我还要饧面,再耽误,就蒸不出馒头了。”说着走到了面盆边,继续和面,想以这种方式让方孟敖自己走。方孟敖不但没走,高大的身影竟到了自己的身边。何孝钰也不知道是焦急还是紧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斜望见身边的水龙头被轻轻拧开了一点儿,一缕细细的水流了出来,方孟敖尽量使声音降到最小,径自在那里洗手。“你要干什么?”何孝钰真急了。“让开吧。”方孟敖的声音极轻地在她的耳边响起。何孝钰退后了一步,望他的目光有些近于哀求了。“不影响你爸睡觉,也保证他明天的早餐,给我一个小时。去洗手吧。”方孟敖说着占据了她面盆前的位置。何孝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便去洗手,方孟敖刚才打开的那一缕水一直在等着她。“再加一碗面粉。”何孝钰:“我爸吃不了那么多。”方孟敖:“还有你,明早还有木兰。”何孝钰真的很无奈,走过去用小碗又从面粉袋里舀了一碗面粉:“倒进去吗?”方孟敖两手已经让开了:“你说呢?”何孝钰真感觉自己今晚比任何时候都要傻,将面粉倒进了面盆里。“拿热水瓶来,用一个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何孝钰又去拿热水瓶、拿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方孟敖接过碗,一手将水均匀地倒进面粉盆,另一只手飞快而熟练地搅了起来。何孝钰在边上看得不知是入神还是出神,目光既被他的动作吸引,眼睛还是忍不住望了一下二楼,又望向客厅的门。何宅一楼客厅门外。多少个夜晚,梁经纶也曾在门外这个地方站过,或是等候先生开会回来,或是没有任何原因,只从院内自己的小屋出来,愿意来这里站站,感受和他关系极亲近的两个人在这座小楼里。今晚,此刻,还是这个地方,梁经纶站在这里却不知道置身何处。“醋。”是方孟敖的声音。“嗯。”何孝钰很轻却能听见的声音。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从碗柜里拿出了醋瓶。方孟敖的声音:“倒50毫升。”“嗯。”何孝钰的声音。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往面粉盆里小心地倒醋。“够了。”梁经纶的长衫下摆又轻轻地拂起来,他不能站在这里听两个人说话,可走出洋楼大门的小廊厅,下到两级石阶前他又站住了。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在看天上的星星或是即将沉落的弯月。何宅一楼客厅。“有小苏打吗?”方孟敖开始揉面。何孝钰没有再去望客厅的门或是二楼父亲的房间,她被方孟敖如此专业的揉面动作惊呆了。“按500克面粉加50毫升醋、350毫升温水的比例,把面揉好,饧10分钟,再加5克小苏打,再揉一次。这样就不需要发酵了,蒸出的馒头照样松软。”方孟敖一边揉面,一边轻声地教道,“以后没有时间饧面,就用这个办法。”“哪里学的?”何孝钰出神地问道。“空军,飞虎队。”“在空军还要自己做馒头?”“去的第一年美国佬连飞机都不让你上。也好,帮他们洗衣服,做饭,包括擦皮鞋。陈纳德那老头倒喜欢上我了,第二年便手把手地教我。”何孝钰突然觉得有一丝心酸涌了上来,她已经不再有任何催方孟敖走的想法了。何宅一楼客厅门外。梁经纶已经在廊檐前的石阶上坐下了。不凭眼睛也不凭耳朵,凭他的感觉也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走。他会把握好回避的时间,把握不好的是自己现在的心绪。他的感觉如此敏锐,这种敏锐随着他望向却望不见二楼的两眼闪现了出来。他极轻极快地又站起来,向院门无声地走去,他想回望一眼二楼的窗,却没有回望。他知道何其沧没有睡,至少是现在已经醒了。他走出了院门,站在院外那棵树干靠路的那边。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梁经纶的感觉是那样准确,何其沧确实醒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为了不让女儿知道自己醒了,腰脊不好,他也不愿去到窗边坐那把有靠背的椅子,黑着灯双手拄着那只拐杖支撑着坐在床边,静静地听一楼的动静。其实,何其沧年过六十依然耳聪目明。国外留学多年,接受了不干预别人隐私的观念;家学渊源,又深知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的为老之道。守着一个从小就懂事听话的女儿,看着她渐渐长大了,便在她还上中学时就装作听力不好,给女儿留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好与同学往来,更为了减少女儿对自己的过于关心。一楼客厅女儿和方孟敖的轻声对话哪一句他都听到了。“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来的了吧?”是女儿的声音,好像比刚才的说话声要大了些。何其沧感觉到了女儿的用心,江苏老家有句话,这是带有一些“撇清”的意思。“告诉了你,不要失望,也不许生气。”方孟敖的声音。女儿没有回话。方孟敖接着说道:“就想问问你,今天白天在民调会大门前,马汉山说我跟他打了赌,我说没有跟他打赌。你觉得是他在撒谎,还是我在撒谎?”果然说到了白天民调会的事,方孟敖却又用如此调侃的话语,何其沧怎么都觉得这是在取瑟而歌,立刻有了警觉之色。女儿会怎么回答呢?女儿的声音:“你来就为了问我这件事?”方孟敖的声音:“当然还想问更多的事,今晚主要为了问这件事。”女儿的声音:“那我只能说当然是他在撒谎。”方孟敖的声音:“对了一半。他在撒谎,我也在撒谎。”何其沧反感地皱起眉头。“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在撒谎呢?”“因为他坏,我也坏。”何其沧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现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沉默了片刻,才又传来方孟敖的声音:“刚才是开玩笑,想听我今晚来的真正目的吗?”何其沧竖起了耳朵。女儿没有接言。“来看你。”方孟敖终于说出了这句何其沧担心的话。女儿居然还是没有接言!方孟敖接下来的声音让何其沧更是一怔:“我还想看看梁教授在不在。”“都说完了吧?感谢你,馒头我也会做了。梁教授今晚不在,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女儿的语气和接下来的脚步声都微妙地传递出了嗔怪。何其沧的布鞋向窗前走了过去,他想亲眼看着方步亭的这个大儿子赶快离开自己的家门。路灯微照,何其沧的目光望向了小院的门,在门外没有发现方孟敖的那辆吉普。何其沧的目光投向那条路的远处,另一盏路灯下停着方孟敖的车。何其沧的目光沿着那条路慢慢收回,突然惊疑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踽踽走去,竟是梁经纶!显然是从自己院内刚离开不久。何宅一楼客厅。“梁教授不在也请你将我的话转告他。”方孟敖已经站到了客厅门前。何孝钰开门的手又停住了。方孟敖:“梁教授是我敬佩的人,我们稽查大队很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何孝钰:“我一定转告。”方孟敖:“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木兰爱上他了,可是不能爱上他。”何孝钰倏地转过了身,紧望着方孟敖。方孟敖:“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弟弟。他现在那个警察局副局长是配相的。其实他很可怜,他很爱木兰。”何孝钰的目光又迷蒙了,这个组织发展的特别党员怎么看怎么不像!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窗前,何其沧的脸突然亮了,是被离院门约三百米处两个突然打开的车灯照亮的!接下来的情形让他不敢相信!他亲眼看见,梁经纶走到了车灯前约五米处站在那里,接着车上跳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双臂!梁经纶被拖着,很快被塞进了那辆车!那辆车十分疯狂,往后一倒,压倒了一片路旁园工栽修的灌木,车速不减,一百八十度滑了个半圆,向校门方向驰去了。何其沧看清了那是一辆警车!何宅一楼客厅。“何伯伯。”竟是方孟敖先听见了二楼的脚步,发现了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何其沧。“爸……”何孝钰惊望着父亲。何其沧的脸从来没有这么难看,扶着楼梯,脚步也从来没有这么急促。何孝钰立刻迎了上去,搀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减缓他的步速。方孟敖也看出了何其沧的异样。何其沧径直走向电话,抄起话筒拨了起来,手在微微颤抖。“爸,怎么了?您这时给谁打电话?”何孝钰更惊慌了。何其沧没有理她,话筒紧贴在耳边。何孝钰的眼睛,方孟敖的眼睛,何其沧耳边的话筒!因是深夜,话筒里的声音很清晰,能听出十分傲气:“北平行辕留守处。你是哪里,什么事情这个时候打电话?”“我找李宗仁!”何其沧的声音竟如此气愤,“叫他起床,接我的电话!”方孟敖和何孝钰的目光惊疑地碰在了一起。话筒那边的人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请问您是谁?”何其沧的声音依然很激动:“国府的经济顾问,我叫何其沧!”话筒那边的声音:“原来是何校长,失敬。能不能够请问,如果不是十分紧要的事,明早六点打电话来?”何其沧的情绪稳定了些:“不紧要我现在会打电话吗?”话筒那边的声音:“那能不能请何校长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我好请示。”何其沧情绪已经控制住了,语气却仍然气愤:“刚才,就在我的家门口,我的助手被你们的警车抓走了!”何孝钰的眼惊大了!方孟敖的神情也立刻凝肃了!话筒那边的声音:“何校长,请告诉我您助手的姓名,有没有职位。”何其沧:“梁经纶,燕京大学经济系教授。”话筒那边的声音:“明白了。何校长,可不可以这样,我先向李宇清副官长报告,请他来接您的电话?”何其沧沉吟了片刻,答道:“可以。”方孟敖打开了水龙头,洗手:“何校长,您看清楚了是警车吗?”何其沧拿着话筒,并没有看他,当然不会回话。方孟敖也并不尴尬,转问何孝钰:“木兰是不是说她被孟韦关在家里?”何孝钰望了一眼父亲,只点了一下头。方孟敖大步走了出去。真正的大门,真正的大石头狮子,碘钨灯,探照灯,泛蓝的钢盔,泛蓝的卡宾枪!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是北平市真正最阔绰的衙门。前身曾经是袁世凯的总统府,后来又是段祺瑞执政府。抗战胜利,国民党接收北平成了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并北平警备司令部。十一战区撤销,北平行辕成立,李宗仁不愿与蒋介石嫡系的警备司令部合署办公,将行辕设在中南海。偌大的一座前执政府便让警备司令部独占了。半夜了,军车、警车、摩托车还呜呜地开进去,开出来!这间高有五米、大有一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就是当年袁世凯御极、段祺瑞执政的地方。陈继承的大办公桌靠墙对门摆着,面前是一大片长短沙发,沙发后面靠着墙是一圈靠背座椅。当然靠背最高的还是他办公桌前那把座椅。他喜欢坐在这里开会,把那些可以抓人杀人的人叫到这里来,居高临下听他们说谁该抓谁该杀,然后自己说去抓谁去杀谁,这时便会有一些袁世凯的感觉,或是段祺瑞的感觉。这很过瘾。近一个月来陈继承坐在这里却一直焦躁,他的司令部西边就是和敬公主府,原来准备安排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稽查大队住,不料被方孟敖大队让给了东北学生,日夜喧闹,声声入耳,竟不能去弹压。忍了又忍,今天不能忍了。下午,他在这里向蒋介石告了御状,报告了李副总统、傅总司令还有国防部调查组种种暧昧举动,圣意竟然也很暧昧,电话那边只偶尔发出浓重的奉化口音“嗯,嗯”。唯一让自己安慰的是,提到有共产党在煽动学潮时,才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娘希匹”!指示非常明确,共产党要抓!行动是天黑后开始的。行辕的人不能叫,剿总的人不能叫,面前的沙发座椅就显得有些空空落落。因此陈继承的兴头便没有往日高,闭着眼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反复回味下午给总统打电话的情形。桌上的电话铃声吸引了陈继承的眼睛,他从五部电话机中看出了是第二部电话在响,于是便有意不急着去接。一直陪着他默坐的那些人便都望向了那部电话。有资格坐在沙发上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徐铁英,北平警察局长兼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还有一重身份是中统北平区的主任,哪一个身份他都必须参加。另一个是生面孔,一身灰色夏布中山装,年纪在四十左右,白白净净,乍看给人一种错觉,像个拘谨的文员;可此人的身材太打眼了,坐在那里也比徐铁英高出半个头,瘦高如鹤,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十指又细又长。此人便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长王蒲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