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我们大队是二十个人,每人配一个人就够了。”李宇清:“那就定二十个人。”方孟敖又将喇叭拿到了嘴边:“我们只需要二十个人……请东北的同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各推荐四个同学……”人群立刻热闹起来!燕京大学横幅下。“让我参加吧!”谢木兰紧紧地抓着梁经纶的手臂。梁经纶深望了她一眼,接着盯向她的手。谢木兰的手怯怯地松开了。梁经纶转头对身边一个学联的学生:“快,找到何孝钰同学。”那个学联的学生立刻转身,一边抬头望着,一边挤向人群。目光在人群上空扫过,已经搜寻不到何孝钰了。东边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卡车副驾驶座上,曾可达下了方步亭的车后,不知何时转坐到了这里。这时,他缩坐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那双眼很快从燕京大学的横幅下看到了梁经纶,看到了谢木兰,还看到了曾经骑自行车护送自己的那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他的嘴角不经意地笑了。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您提供的这份文件非常重要。”张月印手中那份蓝头文件上赫然印着“中央银行”四个馆阁体楷字,函头的右上方盖着两个仿宋体木戳黑字“绝密”!“小王!”张月印紧接着向隔壁房间叫了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青年,虽是便装,还是礼貌地先向谢培东行了个举手礼:“首长好!”接着走到张月印身边。张月印将那份文件递给他:“全文电发华北局城工部。”“是。”那小王双手捧着文件很快又走进了隔壁房间,关上了门。“‘国库日益空虚,物价日益上涨,投机日益猖獗!’”张月印背诵着文件上这几句话,“张公权这三个‘日益’很好地概括了蒋介石急于发行金圆券的原因,也明确提出了金圆券不能发行的事实。谢老。”这时他突然改称谢培东“谢老”,显然是要向他请教特别专业的金融问题了,“根据这个文件,您认为金圆券最快会在什么时候发行?”谢培东:“拖不了一个月,最快半个月。”张月印点了点头,又问道:“张公权既反对发行金圆券,蒋介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去征询他的意见,而且将他这个央行前任总裁的意见发文各个分行?”谢培东:“蒋介石这是在向美国发出左右为难的信号,目的是争取美国的援助。没有美援作为储备金,他们发行金圆券就等于饮鸩止渴!”张月印:“精辟。您认为争取美国的援助,他们在北平会有什么举动?”谢培东:“燕京大学,司徒雷登。美国政府和国会现在对是否援助蒋介石政权,两派意见分歧很大。在中国,司徒雷登的态度十分关键。他们正想方设法争取司徒雷登的支持。”“谁的意见能影响司徒雷登?”“何其沧教授。”“谁能影响何其沧教授?”“方步亭可以算一个……”张月印第一次打断了谢培东的话,突然站起来了:“还有一个更隐蔽的人,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个人!”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梁经纶!”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声地直呼其名,刚叫完就意怯了,两眼楚楚地望着梁经纶。人群还在涌动,梁经纶慢慢拨开了谢木兰抓他的手。谢木兰:“让我参加吧,我比他们知道更多的内幕。”梁经纶望向了仓库大门。方孟敖和他的二十个飞行员整齐地排站在沙包的前面,把沙包让给了被推举的二十个同学。他们在沙包上站成了一排,一个挨着一个举起了紧握的手。“还有我!”谢木兰已经飞快地挤离了梁经纶,向大门奔了过去!第一双惊愕的眼就是方孟韦!他望着奔向大哥的谢木兰,倏地将目光转盯向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梁经纶的眼也在惊愕,紧紧地望着谢木兰的背影。方孟敖也看见了,目光闪过一丝复杂,望了一眼身边的郭晋阳,立刻又转对邵元刚:“你去,挡住她。”邵元刚山一般的身躯立刻迎了过去。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关于梁经纶这个人,老刘同志当时跟您是怎么谈的?”张月印依然保持着冷静,但谢培东已经从他的措辞中听出了组织的高度关注,甚至连老刘同志的工作方式也在调查之中!谢培东神情立刻凝肃了:“老刘同志只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要我做何孝钰的工作,让她听梁经纶的,以学联那边的身份接近方孟敖。至于组织为什么这样安排,老刘同志没有跟我说原因,我也不宜多问。”张月印点了点头,神情比他更凝肃了:“不是组织不信任您,是老刘同志没有这个权限。培东同志,我现在代表城工部向您交底,梁经纶很有可能是国民党打入我党内部的特务!而且是当前对您、对方孟敖同志威胁性最大的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谢培东差点儿便要站起,也不知是强烈的组织自律性让他控制住了,还是内心太过震撼一时未能站起。他紧紧地盯着张月印,太多想问的话,只能等待组织将该告诉他的告诉他。张月印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竟问了一句:“您身上有烟吗?”谢培东轻闭了一下眼,立刻调整好了心态:“我不抽烟。”张月印歉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也不抽烟。”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培东的杯中续了,给自己的杯中也倒了点,这才接着说道,“有些话本来不应该向您说,但牵涉到你死我活的斗争,我必须告诉您。谢老,您是前辈,应该能够很好地对待处理。”谢培东必须报以镇定的微笑了:“你是上级,我不好问你的党龄。我入党是1927年,我们党处于最艰难时期的那一年。请组织相信我。”张月印眼中的敬意是真的真诚:“这件事就当我作为党内的晚辈向您汇报吧。对梁经纶的发现我们太晚了,是在曾可达和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到北平以后才引起警觉的。对于这种错误,燕京大学学委支部有很大的责任。警觉以后我们也是通过老刘同志展开暗中调查的。最后确定他的身份是在几天以前,就是在崔中石同志牺牲的那个晚上。”“中石同志的死,跟他有关?”谢培东终于发问了。“没有直接关系。”张月印答了这一句又出现了沉默,接着不看谢培东了,“那天晚上方孟韦从何孝钰的家里赶去想救崔中石,而您的女儿去了梁经纶那里……”谢培东倏地站起来。张月印跟着慢慢站起来:“中石同志的死跟您的女儿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个晚上,木兰都跟梁经纶在一起。”谢培东的两眼闭上了。张月印尽量使语气更加平静:“根据老刘同志派去的人几天来的观察,梁经纶跟木兰已经是恋人关系了。”谢培东又倏地睁开了眼,这回他也没有看张月印,而是茫然地望着前方。张月印:“梁经纶本应该跟何孝钰同志是恋人关系,但安排何孝钰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以后,他突然又跟木兰发展了恋人关系。作为我党负责学联工作的同志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严春明同志十分糊涂,梁经纶事后跟他汇报,解释说跟木兰的这种关系是一种掩护,全为了更有利于何孝钰去做方孟敖的工作……这种事先未经组织批准,严重违背组织原则的谎言,严春明同志居然也相信了。”谢培东喃喃地接言道:“我也十分糊涂啊……”“这一切都与您无关。谢老,我还有更重要的指示向您口头传达。请坐下,先喝口水。”张月印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隔着桌子递到他面前。谢培东双手接过了茶杯慢慢坐下了,又将茶杯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张月印。张月印却依然站着:“城工部这一块儿的工作有很多地方要做自我批评。比方老刘同志让您去接触何孝钰,比方学委没有彻底地贯彻彭真同志7月6号的讲话精神,依然沿袭着过去的工作惯性,不是尽力安排进步的同学撤离到解放区,也没有很好地控制学生这个时候的过激行动,造成学生的无谓牺牲。这都是因为我们前方的军事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战略性的胜利,让这些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说轻一点儿是过激的革命热情,说重一点儿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都想在胜利即将到来之前多一些表现,胜利后多一份功劳。这种思想在严春明这样的同志身上表现得比较突出,老刘同志身上也有。十分危险!前不久主席就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失败,就怕胜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领袖也针对这个问题做了阐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我们只有农村革命的经验,缺乏城市革命的经验,尤其缺乏占领城市之后建设和管理城市的经验。培东同志,像您这样的同志,包括大量的进步学生都是我们胜利后建设城市、管理城市的宝贵财富。接下来,您的任务主要是两条:一是通过北平分行密切掌握国民党推行金圆券的情况;二是掩护何孝钰同志做好联系方孟敖同志的工作。组织指示,为了更加隐蔽好自己的身份,并且帮助何孝钰、方孟敖同志隐蔽好身份,您要巩固并进一步取得方步亭的信任。以往崔中石同志干的事情方步亭可能会要您去干,组织完全理解。其他工作,包括您个人的事情组织都将另做安排。千万不要为您女儿的事情分心,适当的时候学委会以适当的方式将她转移到解放区去。”谢培东坐着静静地听完,郑重地站起:“我服从组织,感谢组织!”这时窗外已经出现了暮色,屋内也渐渐暗了。“我还约了老刘同志。”张月印隔着桌子向他伸过了手,“您不能久留了。那几家公司运往北平的粮食,华野首长已经下了命令,解放军不会阻拦。您可以委婉地告诉方步亭,明天就能运到。”刚进大门谢培东就愣在那里。“那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洋楼客厅传来谢木兰带着哭声的叫喊。接着并没有人回话。谢培东望向守门人。守门人微低着头,轻声告诉他:“是小姐和二少爷在拌嘴。襄理,老爷和夫人在竹林里等您。”谢培东望向洋楼东边的竹林,径灯亮着,竹影幽深。“姑爹!”程小云迎过来轻轻叫了一声,接了谢培东手里的包,观察着他的脸色。谢培东和往常一样,客气地点了下头,便向坐在石凳上的方步亭走了过去。方步亭没有站起,灯虽不亮,脸上的苦笑却很分明:“吵架,都听到了?”谢培东回以淡淡一笑:“‘笑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这么一大家子,哪能不吵架呢?”方步亭却不笑了:“不是那个时代了。知道木兰和孟韦为什么吵架吗?”谢培东只有等他说出来了。方步亭望着路灯上的竹梢:“孟敖召集几个大学的学生成立了经济协查组,现在当然是在查民调会,可最终还是会查到我这里来。木兰也想参加……我的儿子,你的女儿,都要来查我们了。培东,账整理得怎么样了?”谢培东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名字——梁经纶!可这时候他反而笑了,望着程小云说道:“行长老了。”方步亭立刻将目光移望向了他。谢培东:“不要说孟敖和木兰,就是北大、清华、燕大那些经济教授来查,北平分行的账他们也什么都查不出来。不用说账了,行长,孟敖查的是民食配给粮。民调会原来欠的九百吨还有接下来半个月的六千吨都有着落了。明天就能运到。”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明天?就靠平津一条铁路?”谢培东:“当然不行。”方步亭立刻警觉道:“你通过关系跟中共接触了?”谢培东:“不需要关系,北平有一百多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名流和学生,只要插上‘民食’的旗子,共产党也不会阻拦。”方步亭沉吟了少顷,又望向了谢培东:“不会那么简单吧?”谢培东:“应该也没有那么复杂。”方步亭:“你不懂政治。如果六千九百吨粮食都能从共军占领的地面运进北平,就一定是有人跟中共在暗中做了交易!中共这是在给李宗仁面子啊……总统,副总统;嫡系,非嫡系;从李宗仁、傅作义到区区一个空军大队长中共都在下工夫。蒋介石斗不过毛泽东,铁血救国会也斗不过中共地下党。我们家那个犟儿子已经陷得很深了……培东,不能让木兰再扯进去。我把她宠坏了,孟韦更管不了她。你去,从今天起,木兰不能再出去。”谢培东没想到突然从方步亭这里得到了支持,竟解决了组织一时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立刻答道:“早该管了,我这就去。行长,你不要进来再唱红脸。”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们先去看看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今晚就到你原来那个小院去住。”谢培东刚走进客厅的门脚尖便停在了那里!只见自己女儿面对楼梯站着,孟韦在她身后搂住她!谢木兰木木地一动不动,不反抗但也绝不是接受。方孟韦也是木木地一动不动,从背影便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绝望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谢培东眼中也好生凄凉。“爸。”谢木兰居然知道父亲在门口,“你叫表哥松开我。”方孟韦已经松开手了,依然木木地站在那里。谢木兰向楼梯登去。谢培东慢慢走到方孟韦身后:“她想干什么?”方孟韦还是没有回头:“留不住了。姑爹,让她走吧。”“走哪里去?”谢培东提高了声调,“哪里也不许去!”方孟韦这才转过了身来,谢培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方孟韦:“姑爹,我今天确实不是代表什么国民党在反对共产党,我只知道木兰爱上的那个人不是好人……”谢培东的目光反倒让方孟韦有些吃惊了,他望着姑爹从来没有的瘆人的目光:“姑爹,那个梁经纶非常阴险,您要相信我……”“你们才阴险!”谢木兰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突然从房间冲了出来,站在二楼的栏杆边,非常冲动,“方副局长,你手下有警察,还能从警备司令部调人,干脆给梁先生安上共产党的罪名把他抓起来,这样我就见不到他了。去抓呀!”“什么共产党!”谢培东疾言厉色道,“孟韦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事了!在这个家里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不许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扯进来!”“那表哥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他干了什么坏事了?像有些人一样,他是杀人了,还是贪污了?”谢木兰今天对一向惧怕的父亲也顶嘴了。谢培东:“他没有杀人,也没有贪污。你这样为他争辩为了什么?”谢木兰怔了一下:“他是我的老师……”谢培东:“他还是何教授的学生,是何教授心里早就看中的女婿!丫头,从小你就任性,我不管你。可这一次,你这样做,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孝钰!我谢培东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干出这样的事!”“我做什么样的事了……”谢木兰本能地回了这句嘴,却那么软弱无力。接着她的脸慢慢白了,浑身还有些颤抖。这样的话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而且直刺自己的心窝!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发黑……突然,她身子一软,在二楼的栏杆边瘫坐了下去。“木兰!”方孟韦立刻奔上楼梯。“不要管她!”谢培东兀自生气地喝道。第45章 里面有人天刚刚黑下来,严春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从阅览室一路走到善本室的门口都没有开灯。图书馆其他的门都是圆形的暗锁,只有这间善本室还加了一把钢制的挂锁。严春明先摸索着开了挂锁,但将另一把钥匙插进圆形暗锁时,突然有一种预感,警觉到了异样。他的本能是准确的,钥匙轻轻转动,那扇门才轻轻推开不到一线缝隙,便有一针针灯光抢着射了出来,里面有人!不管里面是谁,他都没有了退路,干脆推开了门:“这里是善本室。你怎么进来的?谁叫你进来的?”是那盏十五瓦的吊灯被拉亮了,墙上的钟指在晚上八点十四分。那个背影就在墙钟下的书架前摞着图书,掸扫灰尘。严春明高度近视,仍未认出那人。“严教授。”那人终于发声了。严春明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这一惊竟甚于刚才没认出此人!那人转过了身,灯虽不亮,确是老刘,两只眼比灯还要亮。严春明不知自己是怎样关的门,倒发觉自己的手有些颤抖。这种状态不行,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转身时确实镇定了不少:“老刘同志……”“哪、哪里……您不应该到这里来,这太危险。”严春明走了过去,准备给他倒茶。“您坐,您喝茶。”老刘已经拿起桌上的瓷壶先给他倒了茶,“国民党特务要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严春明更加紧张了,没有坐,不敢坐。老刘接着慢慢擦着桌子:“能不能允许我代表组织,当然也代表我个人先向你提个建议,不要再在背后叫我什么‘五爷’。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们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不是什么青帮,我不是什么‘红旗老五’。”严春明:“老刘同志……有些同志在背后是偶尔开过这样的玩笑,我现在向组织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那就接着开今天白天那样的玩笑!”老刘还的确有些像“红旗老五”,那张脸冷得瘆人,“拿几万学生的生命开玩笑,拿党的革命事业开玩笑!”严春明的脸比刚才更白了。老刘:“不要认为革命形势在一天天向着胜利发展,那是我们无数前方的同志用鲜血换来的,也是我们在敌占区许多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是无数的工农群众包括今天那些进步学生的支持换来的。我们没有任何资格现在就头脑发热。如果是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你没有我有!”老刘就是这些地方厉害,“刚才我对你说的话就是今天上级批评我时说的。想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严春明做沉思状,少顷答道:“我想您也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老刘:“我刚才都说了,我有,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打下江山好做官是难听了一点儿,可是想有更高的职位,做更重要的工作,当官也是干革命,也是正常的嘛。我没有你的思想水平高,我就承认了我有,而且还引用了一句我不知道什么人说的话‘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还是领导的水平高啊,他没有说我引用的这句话不对,只是告诉我,这是拿破仑说的。又告诉我‘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这句话是周副主席最近批评党内更高层的同志说的。他就告诉了我这些,我就立刻做了检讨,不是假的,是发自内心做了检讨。并且表了态,真到了那一天,全中国解放了,我要是还活着,就请求组织让我回家种地去。你呢,你现在怎么想?”严春明:“我不会种地……我可以继续教书……”“你忘记了我说这句话的前提,那就是还活着!”老刘同志的声调突然更加严厉了,“你和梁经纶同志今天差一点儿就走到国民党堆的沙包上去,你们以为那是英勇献身吗?那不是,那就是想学拿破仑。共产党是个整体,一个人做不了英雄!差一点儿,学委组织就暴露了,那么多党的外围进步青年都暴露了!你们担心过组织的安全吗?担心过学生们的安全吗?今天人群里就有许多国民党的军统,现在还不知道有哪些同志、哪些学联的青年暴露了。你们担心过吗?!现在告诉我吧,今天的行动是学生们自发的还是党内同志组织的?”严春明一直低着头,这时掏出手绢揩了揩满头大汗:“据我初步的了解,是因为那个方孟敖的飞行大队突然宣布要占领民调会彻查民调会,消息传到了东北学生那里,他们很激动,就都集合了,各大学的同学也都自发地前去声援了。”老刘:“你和梁经纶同志还有燕大学运支部当时是怎么想的?”严春明有些激动了:“当时突然发生了那样的情况,我们有责任去控制局面,保护学生。梁经纶同志由于有何其沧的关系,比我们好做工作一些,于是就让他先去了和敬公主府。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我们都去了民调会。当时您给我的指示是‘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除了第二条,我们事先就是这样想的,事后也是这样做的。可今天的事,我以党性向您保证,纯属突发事件,确实没有发现组织里有内奸在煽动……”“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老刘又突然问道。严春明露出惊愕:“组织怀疑梁经纶同志?”“我是问你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老刘的眉头耸起来。严春明这才慢慢平静了些:“梁经纶同志不会有危险,这一点请组织放心。”“他怎么不会有危险?你怎么这么有把握让组织放心?”老刘的眼中又闪出了严厉的光。严春明:“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暴露过身份。国民党当局也仍然顾忌他是何其沧教授的得意门生和助手。他们还不敢得罪司徒雷登。”这回是老刘沉默了,少顷,严厉慢慢消失,关怀浮上眼神:“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精神下达快一个月了,核心任务就是要我们隐蔽精干,保护学生。今天华北局领导又有了新的指示,停止一切可能造成牺牲的行动。当然,从发展学运到突然减少学运甚至停止学运困难很大,今天白天的情况你我都看到了,就算学委停止一切组织学生的活动,学生自发的斗争热情,加上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势力和反贪腐一派斗争的利用,仍然很难阻止学潮升级。其结果是导致更多学生无谓地牺牲。组织研究,下最后的决心,同意梁经纶同志向燕大学委支部提出的建议。”“争取方孟敖?”严春明立刻又有些兴奋了。“是。”老刘当即肯定,“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反贪腐的一系列行动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广大学生,相当程度模糊了他们对国民党反动政权本质的认识,因而偏移了斗争的方向。梁经纶同志在半个月前就看到了这一点,说明这个同志还是具有一定的斗争经验和革命警觉性的。现在组织决定采纳他的建议,同意通过他让何孝钰同学去接触方孟敖,有可能就争取方孟敖。至少要让方孟敖明白,人民欢迎他们反贪腐,但不能以牺牲学生的生命作为代价。”“我明白了。”严春明立刻站了起来,“我立刻去找梁经纶同志,传达上级指示精神。”老刘同志这才将手伸过来了,紧紧地握住了严春明,望着这个有些“糊涂”的战友,目光十分复杂:“春明同志,任何时候,尤其是现在,不要只顾工作,还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今晚见了经纶同志后不要再回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避几天。把这句话也转告给经纶同志,叫他这几天最好住到何教授家去。”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所。“我们反贪腐的决心通过你们今天在北平的行动,已经有效果了。”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在曾可达的耳边总是发出回响,就像在会场,在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是。我在听,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着兴奋。建丰同志电话里边的声音:“我刚从总统官邸回来,司徒雷登大使代表美国政府已经答应立刻援助国民政府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物资,总统因此下了最后的决心,很快就会推行新币制改革。”曾可达由兴奋转而激动:“总统英明,建丰同志英明!”“只有一个英明,没有第二个英明。这一点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清醒的认识?”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的声调虽依然平静,但接下来的批评可想而知,“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总统的英明领导下进行的。今天李宇清代表李副总统宣布政府的五条承诺竟没有一个字提到总统。今天的晚报已经把安抚民众的功劳记到了副总统的头上,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报纸把功劳记到李宗仁的头上。总统虽然没有因这件事指责我,我却不能不自责。在北平要争取李宗仁的支持,但绝不能被李宗仁利用。这是原则,在原则问题上是不能够犯错误的。”刚才还既兴奋又激动的曾可达一下子头上冒汗了:“可达辜负了建丰同志的教导,因小失大,愿意接受任何处置!”电话那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才又传来建丰的声音:“用词不当,说明你的思维现在仍然混乱。”“是……”曾可达只能先回答这一个字。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继续谆谆地教导:“小就是小,大就是大。总统是党国唯一的领袖,不会因为某些人的觊觎改变这个事实。现在,戡乱救国最大。只有推行新币制,稳住我们的城市经济,才是争取盟国的支持、扭转前方军事战局的重点。我在上海,你们在北平、南京、广州、武汉这五大城市打击贪腐,打击囤积居奇,极力推行新币制改革是当前最大的任务。这个任务只有我们能完成,李宗仁没这个能耐。因此他们收买人心的举动,算不了大事。下午,陈继承也把电话打到了总统官邸,告御状。告了李宗仁,告了傅作义,捎带也告了你们,其实是告我。这算不算大事?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凡干大事,许多错综复杂的问题都会随之而来,关键是我们自己要有定见,要有定力。天降大任于斯人,希望我们铁血救国会的同志就是‘斯人’。在北平,你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曾可达立刻打起精神:“报告建丰同志,我刚才接到报告,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把梁经纶同志找去了。我正在等进一步的报告,准备今晚约见梁经纶同志,了解中共对我们白天行动的反应。以保证新币制的即将推行。”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了解是建立在观察和分析的基础上。中共对方孟敖及其大队今天的行动一定会做出强烈反应,对梁经纶同志今天的行为也一定会有种种猜测甚至怀疑。不要企望能从共党组织的谈话内容中获悉他们的真实想法,尽可能从他们和梁经纶同志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上分析出他们的真实反应。要问仔细他们见梁经纶同志的整个过程,分析他们说话的节奏语气和动作的态度情绪。人的嘴巴可以说假话,情绪很难说假话。”“我记住了,建丰同志。”曾可达是真记住了,两腿碰得很轻,身子却挺得很直。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何孝钰极轻地开了门锁,第一眼便看见座钟,看见那个独一无二只摆不响的钟摆在左右摇晃,长短针都指向11,钟摆停了。何孝钰背靠着门,没有急着进去,仍然望着大座钟的玻璃。座钟玻璃上,出现了老刘同志不久前见她时微笑的眼。——老刘同志在北平,既是党组织各条不同战线的交叉联络人,也是北平地下党负责反特肃奸的执行人。因其斗争经验丰富,不仅国民党军统、中统“谈刘色变”,就连党内像严春明这样的同志也十分敬畏,这才有了少数同志背后称他“五爷”的不恰当比喻。“五爷”是青帮刑堂堂主,帮号“红旗老五”。意即老刘也有着类乎青帮“红旗老五”般的地位。其实二者不仅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在威严上,老刘同志也远胜前者。唯一例外的是,老刘同志在与何孝钰这样的特别党员接触时,虽有时神秘到使人能联想起《共产党宣言》所说的“幽灵”,更多是慈祥得像自己的长辈。“孝钰同志,除了是你的上级,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叔叔。除了工作,感情上的事你也可以对我讲,当然要你愿意……”现在的何孝钰,看见一小时前和老刘同志对面坐着的何孝钰哭了。老刘同志那时如此像自己的父亲,有意望向别处,轻声说道:“梁经纶同志是在执行组织的决定,执行的是学委所交的任务,因此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组织行为,你要充分理解,尤其是牵涉到个人的感情部分。怎么说呢,你在心里要理解他,可表现出来仍然要装作不理解他。因为你的身份,尤其是方孟敖同志的身份,除了我和谢培东同志,别人都不知道。梁经纶同志目前也只知道你是党组织外围的进步青年,让你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他心里也是矛盾的。因此,你就只能以外围进步青年的身份向他汇报,至于怎么向他汇报,汇报什么内容,谢培东同志会跟你详谈。而组织真正交给你的任务是代替原来跟方孟敖接头的那个同志,今后你就是方孟敖同志的单线接头人。真正接上头以后,一切行动只向我和谢培东同志负责。其他任何人,包括梁经纶同志,都不能透露丝毫有关方孟敖同志的真实情况。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和方孟敖同志的安全。是斗争的残酷性、局势的复杂性,迫使组织做出这样的考虑。你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现在突然交给你这么艰巨的任务,愿不愿意接受,能不能够完成,组织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我理解,我接受。”一小时前的何孝钰揩掉了眼泪,坚定地回答。座钟玻璃上模模糊糊出现了白天民调会前的场景,模模糊糊有无数学生的身影在远处晃动,老刘同志像“幽灵”般消失了。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二楼,望向了父亲的房门,开始轻步走进客厅。下意识,她径直走向了开放式厨灶旁,望向了那袋面粉,方孟敖托方孟韦送来的那袋面粉。她拿起了厨灶上的小刀,伸向一直没有开封的袋口,突然又犹疑了。她又望向了楼梯,望向了二楼父亲紧闭的那扇门。父亲的声音:“方家的东西,不管谁送来的,一粒米也不能要……”手却不听使唤了,手上的小刀也不听使唤了,刀尖慢慢插进了袋口的封线。莫名其妙,何孝钰心里又默念起了两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刀什么时候挑开了封线。接着,她将那条封线慢慢地抽出来。她拿起了碗从口袋里舀出一碗面粉,倒进面盆里,接着拿起了筷子,慢慢倒入适量的水,开始和面。今晚是无法入眠了,揉面,做成馒头,上笼屉蒸熟,然后再炸成馒头片。为父亲做好明天的早餐,漫漫的长夜就过去了。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响了!何孝钰一惊,奔过去时还不忘望向父亲二楼房间的门。她急忙拿起了话筒:“谁呀?这么晚了……”“是我……孝钰……”电话那边竟是谢木兰的声音!何孝钰的目光立刻变得复杂了,很快,她还是稳定了情绪,极轻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好像在哭……”“孝钰……”电话那边的谢木兰显然情绪更加复杂,“梁先生回家了吗……”何孝钰当然明白了谢木兰这个时候的心绪。——白天那么多人,她在背后抱着梁经纶,又公然挽着梁经纶的手臂,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会看见。——尽管人群拥挤,何孝钰还是敏锐地看见了谢木兰闪烁的眼。那双眼没有看见自己,但显然是在背后感觉到了自己。“这么晚了,你是想见梁先生吗?”何孝钰尽量平静地问。“你别误会,孝钰。”谢木兰在电话那边显得如此心虚,“我是想参加学生协查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