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17

“你的工作作风果然有问题!”那个校工声音虽低但语气却很严厉,“这是你该问的吗?严春明同志,上级跟下级接头,下级不允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么一条基本的纪律你也忘记了吗?!”严春明一愣,这才明白此人来头不小,低声回道:“我以后一定注意。”那个校工:“没有以后。你的每一次自以为是都将给党的工作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刘云同志跟你谈话以后,你跟梁经纶同志是怎样传达的?梁经纶昨天为什么还去和敬公主府鼓动学生?上级的‘七六指示’精神已经说得很明白,保护学生,蓄积力量。你们为什么总是要违背上级指示?今天去华北剿总司令部游行,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严春明知道这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了,低头沉思了片刻,决定还是要据理分辩:“老刘同志,今天学生去华北剿总司令部纯粹是人民自觉的抗争行为。我们不会让学生做无谓的牺牲,可我们也不能阻挡人民群众对国民党反动当局发出正义的抗争呼声。”“我问你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那老刘语气更加严厉了。严春明被他问住了,少顷才答道:“我还不十分清楚……”那老刘:“我再一次代表上级向你重申当前的形势。国民党当局的倒行逆施已经引起了全国人民的自觉反抗。今天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校的学生向反动当局抗议,完全是人民自觉的行动。北平学联出面组织学生抗议,是在国民党当局所谓宪法范围内的正当行动。如果我党出面组织则必然被国民党当局当作借口。第一,将严重影响我党的统一战线工作;第二,将给进步学生带来无谓的牺牲。今天晚上你召开一个党的学运工作秘密会议,与会人员控制在学运部的负责人范围之内。重新学习‘七六指示’,统一认识。明天或是后天,我会找你。”“好吧。”严春明答得十分沉重。那老刘从他身边往前走了,走得很慢:“我跟你是单线联系,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梁经纶同志。”严春明怔在那里。那老刘又停住了,将一片落叶扫进撮箕:“这是组织上最后一次给你重申纪律了。”上午十点了,越来越热。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的门却从里面闩上了。话筒搁在了桌子上,嘟嘟嘟地响着忙音。那王科长体胖,本就嗜睡,一早被叫醒煎心熬肺了几个小时,这时干脆什么也不顾了。任他外面天翻地覆,好觉我自睡之,仰躺在藤椅上流口水打呼噜。一阵敲门声。王科长猛地坐起来:“谁?”“开门吧王科长,方大队长他们来了!”是门卫的叫声。“挡住!就说我不在!”王科长半醒了,“这里面没有人!”“你不在谁在说话?”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让王科长全醒了——方孟敖已经在门外了。无奈,他只好去开门。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方孟敖就在门边。方孟敖的身后是他的队员们。方孟敖:“你们马汉山马局长呢?”“我怎、怎么知道?”王科长有些结巴,“方大队长找他?”方孟敖:“你带我们去找。”“方大队长……”那王科长立刻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带你们找?”“带他上车!”方孟敖不再跟他啰唆,“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长见一个带一个,找到马汉山为止!”身材高大的邵元刚就站在方孟敖身边,一把抓住了王科长的胖手往门外一带:“走!”“不要拉!我走。”王科长一个趔趄,立时老实了。方孟敖望见了桌上的电话,大步走了过去,按住话机,拨了几个号码,通了。方孟敖:“北平市警察局吗?找你们方孟韦副局长。”对方回答不在。方孟敖:“立刻接到他所在的地方,叫他带一个队的警察到东四牌楼。告诉他,是驻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大队长方孟敖找他!”放下了电话,方孟敖又大步向门外走去。知道琉璃厂天一字画店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知道画店二楼这间收藏室。约八十平方米,一口口大木柜,不是金丝楠木就是黄花梨木,还有紫檀,整整齐齐挨了一墙。木柜便已如此珍贵,柜子里收藏的东西可想而知。另外一面墙都是官方用来保存机密档案的保险柜,摆在这里显然里面装的都是罕见的文物古董。楼屋的正中间是一张长两米、宽一米的印度细叶紫檀整木的大条案,据说是当年道光皇帝钦用的御案,赐给自己最心爱的皇六子恭亲王的。摆在这里,显然是用来观赏字画珍玩。这里就是马汉山利用自己1945年担任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职务时,以没收“敌伪财产”为名,大肆掠夺攫为己有的文物珍藏处。马汉山平时不常来,只有两种情况下必来:一是过不了坎了,要从这里身上割肉般拿出稀世珍宝去打通要害关节;登斯楼也则有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矣!二是心情极为不好了,便到这里来看看这些古玩字画;登斯楼也便宠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今日北平闹翻天了,共产党跟自己过不去,国民党也跟自己过不去,为之卖命的几大家族都跟自己过不去。马汉山死不能死,人又不能见,当然就只有来看宝贝了。他打开了一口大木箱,盯着木箱里面看。里面却是空的!再仔细看,木箱里贴着一张纸条:民国三十五年一月送戴局长雨农!他又打开了一口木箱,里面也是空的!纸条上写着:“民国三十八年四月送郑主任介民!一口空木箱,又一口空木箱,啪啪地被马汉山飞快地打开了!一张纸条,又一张纸条,那些木箱里面的宝贝早已嫁给他人了!马汉山转身走到保险柜前,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一路数去,拣出一片钥匙,挨着保险柜数到一格,开了。这个保险柜里有一卷纸轴!马汉山看了好久,终于把那卷纸轴拿了出来。卷轴在紫檀条案上展开了——是一幅约二尺宽、五尺长的明代唐伯虎的仕女图真迹!马汉山爬上了条案,也不看那幅真迹,而是挨着卷轴在剩下约一尺空间的条案上躺下来。卷轴展在左边,马汉山躺在右边,用右手慢慢抚摸着卷轴上那个仕女的手,就像躺在他心爱的女人身边。“我要把你送给一个大大的俗人了……你不会怨我吧?”马汉山眼望着天花板,无比伤感,仿佛在跟一个大活人说话。一辆吉普在琉璃厂街口停下了。两辆军用卡车跟着停下了。方孟敖和方孟韦分别从吉普后座的车门下来了。王科长从吉普前边的副驾驶座费劲地下来了。两辆军用卡车上,前一辆跳下了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后一辆跳下了北平警察局的警察们。王科长苦着脸,望着方孟敖和方孟韦:“方大队长,方副局长,给鄙人一点儿面子,鄙人一定把马局长找出来。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方孟韦:“狗一样的东西,什么面子!带我们绕了半个城,还想耍花招!这回找不到人你就跟我回局里去。走!”推着那个王科长就命他带路。方孟敖轻轻地拉住了方孟韦:“这回不会是假的了。让他去,我们在这里等。”方孟韦依然紧紧地盯住了王科长:“这回要是还找不来马汉山呢?”“您、您就把我抓到警察局去……”那王科长把双手靠紧向方孟韦一伸。方孟韦也真是厌烦了:“去吧。”王科长一个人向着天一字画店方向走去。方孟敖习惯地掏出了一支雪茄,却看到远处有好些百姓的目光在怯怯地望着这边,又将雪茄放回了口袋,对方孟韦说道:“带你的队伍回去吧。有你在还能控制局面,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害学生。”“好。”“还有。”方孟敖又叫住了他,“尽管答应学生,每人一月十五斤的粮食供给,明天开始就会发给他们。”方孟韦:“哥,这个愿还是不要许早了。民食调配委员会不一定能拿出粮食来。”方孟敖:“就这样告诉学生。都饿死人了,还早吗?”“我去说吧。”方孟韦只好答应,转身命令警察,“上车!去华北剿总!”后面那辆军用大卡车载着方孟韦和那队警察倒车,然后向华北剿总方向驶去。果然,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远远地来了,走得还很快,反倒把那个王科长抛在后面。“方大队长!方大队长!”马汉山已经奔到方孟敖面前,“什么事还要烦你亲自来找我?”见过耍赖的,没见过如此耍赖的。大太阳底下方孟敖自然地眯起了眼,望着马汉山:“是呀。我们这些开飞机的,大夏天吃饱了没事干,满北平来找一个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马局长,你问我,我问谁?”马汉山做沉思状。方孟敖:“这里是不是有点太热了,我们去顾维钧大使园子里可能会凉快些。”“五人小组在找我?”马汉山仍然明知故问。方孟敖忍不住真笑了:“马局长,这个官你当得也真是够累的了。上车吧。”上了吉普的后座了,马汉山又凑近方孟敖:“方大队长,我跟崔中石副主任可是过命的交情……”方孟敖这回笑不出来了,盯了他一眼,对开车的邵元刚:“开车!”央行北平分行金库。第二道沉重的铁门在背后关上了。崔中石跟着前面的方步亭走向第三道铁门。方步亭拿钥匙开了第一把暗锁,并拨动了密码。崔中石连忙过去,拿钥匙开了第二把暗锁,这把锁没有密码,他使劲往里一推,沉重的保险门便开了。“行长。”崔中石站在门边,候方步亭先进。方步亭走进了那道门,崔中石才跟着进去。一排排厚实的钢架柜,都是空的。再往里走,最里边两排钢架柜上整齐地码放着五十公斤一块的金锭,在灯光照耀下闪着金光。“民国三十五年我们来的时候,这些柜架上的金锭可都是满的。”方步亭突然发着感慨。“是的,行长。”崔中石答道。“钱都到哪里去了呢?”方步亭望着崔中石。“是的,行长。”崔中石还是答着这四个字。“是呀。我都说不清楚,你又怎么能说清楚呢?”方步亭又发感慨了,“中石,国民政府的家底没有谁比你我更清楚了。你说共产党得天下还要多长时间?”崔中石只是望着方步亭。方步亭:“这里也没有第三双耳朵,说说你的看法嘛。”“我没有看法,行长。”崔中石答道。“有家有室的,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时局,一点儿也不考虑退路?”方步亭紧逼着问。“时局如此,我考虑也没有用,跟着行长同进退吧。”崔中石依然答得滴水不漏。方步亭紧盯着崔中石的眼:“你忠心耿耿地去救孟敖,也就为了我带着你同进退?”崔中石低头稍想了想:“是,也不全是。”方步亭:“这我倒想听听。”崔中石:“我是行长一手提拔的,行长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是我开始和孟敖交往的初衷。日子长了,我觉得孟敖是我们这个国家难得的人才,优秀的青年,又生了爱才之意。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当然,我说这个话还没有资格。”方步亭:“谁说你没有这个资格?中央银行、财政部,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你都能摆平。小崔呀,不要小看自己嘛。”“行长。”崔中石抬起了头,迎着方步亭的目光,“您如果对我干的事不满意,甚至对我不信任,可以直接说出来。再进一步,您还可以审查我,发现我什么地方不对头可以处置我。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去南京活动,救孟敖,没有别的意图。您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儿子。”方步亭:“我说过怀疑自己的儿子了吗?中统和军统都没有怀疑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我叫你到这里来,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瞒着我干了什么,譬如你对徐铁英许诺的事,我都不管。接下来五人调查小组就要直接查你了,而且还会要孟敖来查你。希望你对他们也像今天这样对我说话。”崔中石:“我知道怎么说,也知道怎么做。不会牵连行长,更不会让孟敖为难。”“那你可以去了。”方步亭慢慢向门口走去,“五人小组和孟敖还在顾大使的宅邸等着你。该怎么说,你心里明白。”方孟敖一进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立刻发现了面前坐着的是崔中石的背影。第一时间望向他的是曾可达。曾可达在对面,恰好能同时看到前面坐着的崔中石和他身后站着的方孟敖!这一看也就一瞬间,曾可达站起来,十分关切地问:“辛苦了,找到马汉山了吗?”方孟敖:“在门外。”杜万乘立刻站起来:“方大队长辛苦了,快请坐,先喝点茶。”方孟敖又走到孙中山头像下那个位子坐下了。“还不进来!”这回是马临深拍了桌子,对门外嚷道。马汉山进来了,面无表情,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到哪里去了?”马临深大声问道。马汉山:“调粮去了。”“调到了吗?”马临深接着问道。马汉山:“调到了一部分。”“坐吧。”马临深两问帮他过关,这时缓和了语气。马汉山想坐,却发现这一排只有崔中石坐着的一把椅子,便望向马临深。马临深立刻望向曾可达副官记录的那边,副官的背后挨墙还摆着几把椅子。那副官望向曾可达,慢慢站起,准备去搬椅子。曾可达却盯了那副官一眼,副官明白,又坐下了。马汉山被撂在那里,一个人站着。马临深丢了面子,心中有气,无奈手下不争气,夫复何言。曾可达问话了:“民食调配委员会都成立三个月了,财政部中央银行的钱款也都拨给你们了。现在才去调粮。去哪里调粮?粮食在哪里?”马汉山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蔑,那股除死无大祸的心气陡地冲了上来,干脆不回曾可达的话,眼睛翻了上去,望着前上方。曾可达:“回答我的话!”“你是问粮食吗?”马汉山望向他了,“在我手里,你拿去吧!”竟将两只空手掌一伸,对着曾可达。曾可达一怔,万没想到马汉山竟敢如此回话,一下子也愣在那里。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全愣在那里。按道理,下面就是要抓人了!可是以什么名义抓人?谁来抓人?抓了他如何发落?杜万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气得嘴唇发颤:“看文件!大家都看看文件!这样子对抗中央,该按哪一条处理?”“不用看了。”曾可达反倒平静下来,“顶撞我几句哪一条也处理不了他。不过,我们可是来调查‘七五事件’的,‘七五学潮’惊动了中外,不管有没有共党在背后策划,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没有给东北学生发粮食是事实。当时不发,前天我们来了,你们昨天还不发,今天又酿出了更大的学潮。马汉山!”说到这里曾可达才拍了桌子,倏地站起来,“你将两只空手掌伸给我,党国的法令是没有砍手掌这一条。可我提醒你注意,特种刑事法庭砍不了手掌,可以砍头!我可是7月6日砍了侯俊堂的头再来北平的!现在我提议!”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都望向了他。曾可达:“立刻以五人调查小组的名义向中央报告,先免去马汉山一切职务,押解南京,交特种刑事法庭审讯!”“息怒!息怒!”马临深立刻接言了,“曾督察,我是管这条线的,情况我比较了解,4月成立民食调配委员会以来,我们也遇到了很多难处。马汉山局长出任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工作还是尽力的。杜总稽查,我们是来调查的,是来解决问题的。北平的工作还得靠他们去做,我不赞成曾督察这个提议。于事无补嘛。”曾可达转望向了马临深:“那就请马委员到马汉山手里去拿粮食吧。”马临深怔了一下,立刻转头盯向马汉山:“还不把你的爪子缩回去!找死也不是这样找法!”马汉山这才将两只手掌缩了回去,却依然一副不怕砍头的样子。第18章 一条活路曾可达这时清醒地将目光转望向了崔中石,其实在打击马汉山的气焰时,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忘记观察崔中石。马汉山今天如此狗急跳墙,显然是仗着背后有十分复杂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牵涉到最上层财团的经济利益。何以昨天方步亭在,马汉山十分老实,今天崔中石来了,他却一反常态?曾可达准备进攻崔中石这道防线了。他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先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你刚才在哪里找到马汉山局长的?”方孟敖:“北平我也不熟,那条街叫什么名字?”他转问马汉山。马汉山对方孟敖依然客气:“前门外。那里就是民食调配委员会火车调运粮食的地方。”曾可达仍然望着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是在调运粮食的地方找到他的吗?”马汉山望向了方孟敖。方孟敖:“他说是,那就应该是吧。”马汉山突然觉得这个方大队长要通人情得多,立刻说道:“像方大队长这样认真负责通情达理,鄙人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一定好好配合工作。”说着又望了一眼曾可达。这是真跟曾可达叫上板了。曾可达不再看他,面容十分严肃地望着方孟敖:“方孟敖同志,我们的任务十分艰巨。北平一二百万最苦难的同胞要靠我们给他们一条活路。下面五人小组要展开调查,无论问到谁、查到哪条线,希望你都能理解。”方孟敖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望向了崔中石,然后转对曾可达:“我的任务我清楚。不是我的任务我也清楚。曾将军没有必要打这个招呼。”“那就好。”曾可达先做了这一步工作,然后向崔中石的进攻开始了。曾可达:“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自4月成立以来,物资的购买管理发放和调拨都是由常务副主任马汉山亲手管理。昨天我们请教了方步亭行长,明白了中央银行拨来购买物资的款项都是由央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先生一手走账。现在,两个具体的经手人都来了。我想问崔副主任,你的账目能不能向五人调查小组做一个详细具体的汇报。”这时第一个暗中紧张的人是王贲泉了,他立刻睁大了眼望着崔中石。马临深也很紧张,但有王贲泉在,他可以观望。崔中石慢慢站起来,竟先望向那个副官:“拜托,把我的椅子也撤了。我不能让马局长一个人站着。”当时国民党官场流行一条规则,跟黑道江湖差不多,曾被杜月笙总结为“吃两碗面”。一碗是场面,一碗是情面。无论何时,只要能顾全场面,讲个情面,大家都会高看一眼,遇事往往抬手,放你过去。崔中石虽是金融界的,可交道都是打在官场,这时先端出了“两碗面”,人虽站着,脚下踏的却是不败之地。第一个感激的当然是马汉山,望了他一眼,公然说道:“谢谢!”马临深和王贲泉自不待言,立刻投以赏识的目光。杜万乘也不无佩服地点了点头。为难的是那个副官,又望向了曾可达——崔中石那把椅子撤还是不撤?曾可达却又望向了方孟敖,发现方孟敖这时的表情有些异常。方孟敖没有看崔中石,望向一边。对崔中石此举并无别人的那份赞赏,倒有几分不以为然。曾可达看在眼里,对那副官:“给马局长也搬把椅子吧。”副官搬来了一把椅子。曾可达:“崔副主任,现在可以说了吧?”崔中石依然站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是国家战争时期,我们央行不得已要执行国府下达的额外任务。杜总稽查是经济学专家,王主任秘书更是我们的金融专家,你们知道,银行是负责市场金融流通的,可现在无论是货币和物资的流通比例,还是支撑银行货币的压库黄金,我们的金融都无法流通了。民食调配委员会也好,物资管理委员会也好,实行的都是管制经济。凡是管制经济就不是哪一个部门能够说得清楚的。今年4月份开始,民食调配委员会和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都委托我们代管。可请五人小组的长官们听清楚了,我们只是代管走账,具体的物资我们可是连看都看不见的。”曾可达被他说得皱起了眉头,因为说得如此专业,又把最要紧的弊病点了出来,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望向了杜万乘。杜万乘点了点头:“他说得有道理。崔副主任,这也并不妨碍你把账目向我们简单介绍吧?”崔中石:“虽然只有三个多月,可两个委员会的账目已经堆了一个屋子。牵涉的也有好几十个部门,而且很多直接牵涉到军事委员会的军费开支。央行总部曾经有明确纪律,有些账不能跟任何部门透露。除非有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命令,而且要有蒋总统的签名。”“你这是拿蒋总统来压我们?”曾可达倏地又站起来,“我们就是蒋总统派来的!崔中石,我看你不像是个搞经济的,倒像是个搞政治的好手。马局长有军统的背景,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别的背景?有背景只管说出来,是中统的我们就去找陈部长;是军统的我们就去找毛局长。不要藏着掖着,欺骗一些不知内情的人!”以曾可达的来头,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所有人都震惊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崔中石!崔中石也有些变了脸色。他知道曾可达已经怀疑自己的政治身份,但万没想到他不说自己是共产党,倒说自己是中统和军统。这将给一直与自己单线联系的方孟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方孟敖已经受到强烈影响了,目光深深地望着崔中石。三年以来的一幕幕片段飞快地浮现出来:——崔中石在笕桥机场宿舍的情景:“孟敖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候补党员了……”——崔中石在笕桥机场草坪的情景:“孟敖同志,你虽然已是正式党员,但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不能带你参加任何党的组织活动……”——崔中石在笕桥机场大门外的情景:“孟敖同志,你希望学习的任何党的文件暂时都不能看。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崔中石在自己家里北屋的情景:“你务必注意,方孟敖从来就不是中共党员……”从来没有的疑惑在方孟敖眼中浮现了。再看崔中石时,他突然有了陌生感!崔中石真正遇到难关了!他在急剧地思索,以沉默掩饰着自己的思索。曾可达已经感受到自己一箭双雕的效果了,他喜欢这样的沉默,沉默得越久,效果越好。马汉山这时倒帮忙了,大声对崔中石说道:“崔副主任,左右是为党国效力,真有什么就告诉他。国民革命也不是哪一拨人能够干成功的,更不是哪一拨人说了算的。”崔中石坐下去了,望向王贲泉:“王主任,您是央行总部的,直接管着我们北平分行。我郑重向您提出,请央行总部立刻调查我的身份。我崔中石就是央行属下的一个职员。如果还有任何别的政治背景,请央行立刻开除我。”王贲泉望向了杜万乘:“杜总稽查,你是小组的召集人,我们到北平到底是干什么来了?这是唱的哪出跟哪出啊?查账也不至于要查到什么中统、军统吧?”杜万乘怕的就是一扯就扯到政治上,这时头又大了,只好说道:“那崔副主任就把走账的事说一说嘛……”崔中石又站起来,而且拿起了桌上的提包:“在央行总部查清我政治背景之前我不宜再说任何话。我要求退席。”说着向对面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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