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走到自己那张桌前,却没坐下。手大,伸出左手拿起了桌上的碗筷杯子勺,同时还夹起那瓶红酒;右手抄起那把椅子,向陈长武这桌走来:“让个位。”陈长武高兴地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准备移向左边与另一个飞行员并坐,给方孟敖单独留下一方。方孟敖一只脚钩住了陈长武椅子下的横梁:“不愿跟我坐呀?”一天之间,由死到生,原就准备当新郎的陈长武这时更是将这位队长兼教官视为嫡亲的兄长,放开随意才是真正的亲切,当即答道:“我也不跟你结婚,坐一起谁是谁呀?”哄堂笑了起来。“Shit!”方孟敖十多天没用的“专骂”这一刻脱口而出。飞行员们更高兴了。谁都知道自己的教官队长当年跟陈纳德飞虎队的美国飞行员们都是英语对话,都是互相骂着这个单词。平时上课或实习飞行,方孟敖对他们总是在批评和表扬之间才用这个专骂。今日听来,分外亲切。“那么多漂亮大学生追我,我还得挨个挑呢,轮得上你陈长武?给我坐下吧。”方孟敖脚往下一钩,陈长武那把椅子被踏在地上,接着对飞行员们,“那张桌上的菜,谁抢着归谁。”五张桌子都去抢菜了,其实是一桌去了一人。方孟敖那张桌子上四菜一汤刚好五样,那四张桌子都抢到了一个菜,反倒是陈长武这张桌子只端回了一碗汤。有“专人来陪”的那张桌子只剩下了一套餐具和一把空椅子。刚才还乱,坐定后,用餐时,这些飞行员们立刻又显示出了国民党军任何部队都没有的素质来。——开红酒,熟练而安静。——倒红酒,每个杯子都只倒到五分之一的位置。——喝红酒,每只手都握在杯子的标准部位,轻轻晃着。每双眼睛都在验看着杯子里红酒挂杯的品质。接着是几乎同步的轻轻碰杯声,每人都是抿一小口。放下杯子,大口吃菜了,还是没有一张嘴发出难听的吞咽声。那个引他们来的招待所军官被这些人热一阵冷一阵地晾在一边,好生尴尬。再也不愿伺候他们,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便是一愣,接着迎了过去。尽管未着将服,还是一身凛然——曾可达身穿那件没有领章的卡其布军服,脚穿浅口黑色布鞋大步来了。在门外,曾可达和那军官都站住了。里面竟如此安静,曾可达望向那军官,低声问道:“情绪怎么样?”那军官可以发牢骚了,也压低着声音:“一上来就较劲,把为您安排的那桌菜给分了。这下又都在装什么美国人。不就是一些开飞机的嘛,尾巴还真翘到天上去了。曾将军,我们荣军招待所什么高级将领没接待过,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夹生饭’。”曾可达苦笑了一下:“我也没见过。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撤走,在外面布岗,任何人不许接近。”“是。”那军官立刻应了,同时挥手,带着站在门口的几个军人飞快离去。刚才还是那个招待所的军官尴尬,这下要轮到曾可达尴尬了。他一个人走进那门,站住了,身上穿着不是军服的军服,脸上带着不笑之笑,再无法庭上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十分平和地扫望着各张桌子正在用餐的飞行员们。飞行员们却像约好了,无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饭。曾可达最后把目光望向了方孟敖。只有方孟敖的眼在看着站在门口的曾可达,可望向他的那双眼立刻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双眼望着的是自己,而投射出来的目光包含的却是自己这个方向背后的一切,自己只不过是这目光包含中的一颗沙粒或是一片树叶。——这是无数次飞越过喜马拉雅山脉,能从毫无能见度的天候中找出驼峰峡谷的眼;这是能从几千米高空分清哪是军队哪是百姓的眼;这是能对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诚温和,对一切自以为是巧取豪夺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这双眼透出的是那种独一无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万时飞行的天空。刚才还都在低头喝酒吃饭的飞行员们也都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达。大家都在等着,自己的教官队长又在咬着一架敌机,准备开火了。那架敌机显然不愿交火。曾可达信步走到原来为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张桌子边,搬起了那把空椅,顺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了,接着向方孟敖这桌走来。走到方孟敖对面的方向,也就是这一桌的下席,曾可达对坐在那里的飞行员说道:“辛苦了一天,我也没吃饭。劳驾,加个座,好吗?”居然如此客气,而且甘愿坐在下席,这些汉子的刚气立刻被曾可达软化了不少。那个飞行员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边的并坐,把自己的位置给曾可达让了出来。“看起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方孟敖把筷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搁,“预备干部局准备怎么处置我们?请说吧。”“没有处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达立刻答道,接着是对所有的飞行员,“大家接着吃饭。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我一句话也不说。”说到这里拿着手里的空杯准备到一旁的开水桶中去接白开水。斜着的红酒瓶突然伸到了刚站起的曾可达面前,瓶口对着杯口。端着空杯的曾可达站在那里,望着瓶口。握着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里,望着杯口。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二人,望向两手接近处的瓶口和杯口。那个声音,从电话里和门缝里先后传出的声音又在曾可达耳边响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才是关键……”曾可达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满了!曾可达端着满满的那杯酒,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满,一口喝干,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了,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达,只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其他目光都望着曾可达。曾可达不再犹豫,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第三口才将一杯酒喝完。脸立刻就红了。方孟敖这才又望向曾可达,目光也实了——这不是装的,此人酒量不行,气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因此待曾可达再将酒杯伸过来时,方孟敖接过了酒杯:“对不起,刚才是忘了,坏了你们的规矩。长武,曾将军要遵守‘新生活运动’,不抽烟,不喝酒。帮忙倒杯水去。”将空杯递给陈长武。陈长武接过杯子立刻向一旁的开水桶走去。曾可达说了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的,还真信守言诺,不说话,只看着方孟敖。陈长武端着白开水来了,竟是将杯子洗干净后,盛的白开水,用双手递给曾可达。曾可达接水的时候,望着陈长武的眼光立刻显露出赏识,是那种对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赏识,就像赏识手中那杯没有杂质的白开水。第7章 金陵饭店金陵饭店209房间。这里也有两杯白开水,两个青年人。一杯白开水摆在一个坐着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开水拿在一个站在临街靠窗边青年人的手里。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头上都戴着耳机。一台新型美式的窃听器赫然摆在隔壁靠墙的大桌上。曾可达安排的两个青年军特工已经安排就绪,等着监听隔壁房间崔中石的一举一动。“来了。”窗前那个青年人轻声说道。“OK!”坐在窃听器前的青年人轻声答着,熟练地轻轻一点,点开了窃听器的按钮开关。窃听器上方两个平行转盘同时转动了。窃听器前那个青年同时拿起了速记笔,摆好了速记本。隔壁210房间。里边的门锁自己转动了,显然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门轻轻推开了,崔中石走了进来。没有任何进门后的刻意观察,也没有任何在外面经历过紧张后长松一口气的做作。崔中石先是开了壁橱柜门,放好了公文包,接着是脱下西装整齐地套在衣架上挂回壁橱中,再取下领带,搭到西装挂衣架的横杠上,把两端拉齐了。关上壁橱门,走进洗手间。209房间,窃听录音的那个青年人耳机声里传来的是间歇的流水声,很快又没了,显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个脸。果然,接下来便是脚步声。突然,这个青年一振,站着的青年也是一振。他们的耳机里同时传来隔壁房间拨电话的声音。窃听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记笔。“碧玉呀。”隔壁房间崔中石说的竟是一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侬个死鬼还记得有个家呀?”对方俨然是一个上海女人。速记的那支笔飞快地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晚8:15分崔给北平老婆电话。而此时隔壁210房间内,崔中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其实是完全变回了崔中石自己,一个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烦地在听着对方轻机枪般的唠叨:“三天两头往南京跑,养了个小的干脆就带回北平来好了。”“公事啦。你还好吧?两个小孩听话吧?”“好什么好啦。米都快没了,拎个钞票买不到菜,今天去交学费了,学校还不收法币,屉子里都找了,侬把美金都撒到哪里去了?”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墙,像是透过那道墙能看见那架硕大的窃听器。“都告诉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资了嘛。”“人家投资都住洋楼坐小车,侬个金库副主任投资都投到哪里去了……”“我明天就回北平了。”崔中石打断了她的话,“有话家里说吧。”立刻把电话挂了。209房中,速记笔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依然在进行着气氛微妙的饭局。一张上面印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头、下面盖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印的文件摆在那张铺有白布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方孟敖和曾可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这张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远远地望着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对面下席的曾可达一直盯着他,忍受着他这种“目无党国”的面容。因为文件下方赫然有“蒋经国”的亲笔签名!那五桌,杯盘早已干净,仍然摆在桌上,飞行员们都坐在原位鸦雀无声,远远地望着方孟敖和曾可达那张空桌,望着对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达。“你的母亲死于日军轰炸。经国局长的母亲也死于日军的轰炸。他非常理解你。托我向你问好。”曾可达从这个话题切进来了。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只有孩童才有的那种目光,望了一眼曾可达,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蒋经国”三个字上。有效果了。曾可达用动情的声调轻声念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经国局长还说了,对你不原谅父亲他也能理解。”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谢培东在接着念南京央行总部刚发来的密电:“……该调查组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兼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徐铁英五人组成。具体稽查任务及此后北平物资运输皆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务队执行。队长特简空军笕桥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担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鱼北平复电称其与‘七五事件’并无关联,便当密切配合,接受调查,勿稍懈怠。方经理步亭览电即复。央行午鱼南京。”谢培东拿着电文深深地望着方步亭。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这时深深地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南方。谢培东把电文轻轻摆到方步亭桌前,说道:“踹被窝还是踹到我们身上了。可叫儿子来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了……”方步亭本是看着窗外,突然掉头望着谢培东:“你不见孟敖也有五年了吧?”谢培东望着方步亭怪怪的目光:“五年多了。”“终于能见面了嘛,大不了死在一堆。”方步亭竟浅然一笑,“这个高兴的消息,先不要让木兰他们知道。看看孟韦吃完饭没有,叫他上来。”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曾可达依然在传达着经国局长的指示:“一、这是叫你们去反贪惩腐;二、除了运输物资不给你们派作战任务;三、牵涉到你父亲,对事不对人。建丰同志这三条指示你没有理由拒绝。”曾可达尽量态度诚恳但语气已经透着严肃,“还有,你不是十分关心你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吗?他们报考航校,三年学习,三年训练,难不成叫他们就这样回家吧?这么多青年的前途,你丝毫不替他们考虑?”方孟敖:“这个文件你可以宣布。他们都应该有前途。只请宣布的时候,先不要念关于我的任命。”曾可达终于有些急了:“你不当队长就没有必要成立这个大队。他们也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安排。特种刑事法庭的判决可是等候处置。”方孟敖只望着他。曾可达又缓和了语气:“我知道,经国局长也知道,上面都知道。你是抗日的功臣,飞驼峰死了那么多人,你的命是捡回来的。越是过来人,越该多为他们这些青年想想嘛。”方孟敖:“你让我想了吗?”曾可达这才醒悟到自己又犯了性急的毛病,同时也看到了转圜的余地,当即说道:“好。我先向他们宣布。对了,你的家人还是关心你的。那个崔副主任就一直在为你的事说情。他住在金陵饭店,还没有走。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他。”方孟敖站起来:“曾将军,打了十几天交道,我还一直没给你行过礼呢。”说着双腿一碰,向曾可达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曾可达一是没有想到,二是便服在身,回礼的时候便大大地没有方孟敖标准。所有的飞行员眼睛都亮了。方孟敖却已经大步向门口走去。飞行员们的目光又都迷惘了。金陵饭店209房间里。“来了。”临街窗口那个青年人向桌前监听的那青年轻轻唤道。从209房的窗口向下望去,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金陵饭店大门口,方孟敖从后座车门下来,向大门走去。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走进这道门的是方孟韦。脱了警服,换了便服,方孟韦便显出了二十三岁的实际年龄,在父亲面前也就更像儿子。方步亭这时已经坐到办公桌对面墙边两个单人沙发的里座,对站着的方孟韦:“坐下。”方孟韦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斜着身子面对父亲坐下了。这回是方步亭端起紫砂壶给儿子面前的杯子里倒了茶。方孟韦双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发现父亲又给另外一个空杯也倒了茶,便说道:“我叫姑爹上来?”方步亭:“他忙行里的事情去了。”方孟韦:“另有客人来?”方步亭望着儿子:“是呀。我们方家的祖宗要回来了。”方孟韦倏地站起,睁大了眼望着父亲:“大哥要回来了?”方步亭:“今天还回不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吧。”“崔叔办事就是得力!”方孟韦由衷地激动,“爹,我看他还是自己人。”“我也愿意这样想啊。”方步亭沉重的语调立刻让方孟韦的激动冷却了好些,“崔中石是自己人,又把你大哥救出来了,你大哥还能回心转意认我这个父亲。快六十了,部下又忠实,两个儿子又都能在身边尽孝,你爹有这样的福气吗?”方孟韦挨着沙发边慢慢坐下了,等着父亲说出他不可能知道的真相。方步亭:“想知道救你大哥的贵人是谁吗?”方孟韦:“不是徐主任?”方步亭:“小了些。”方孟韦:“通讯局叶局长?”方步亭:“叶秀峰如果管这样的事能当上中统的局长吗?”方孟韦:“宋先生或者孔先生亲自出面了?”方步亭:“你爹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在别人眼里我是宋先生、孔先生看重的人,究竟有多重,我自己心里明白。不要猜了,真能救你大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共产党,还有一种就是国民党里专跟老一派过不去的人。”方孟韦的脸色慢慢变了,问话也沉重起来:“爹,救大哥的到底是谁?”“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方步亭一字一顿说出了这个名字,“不只是救,而且是重用。对外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队长,实职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还有账目,他都能稽查。而这个账目就是崔中石在管。你现在应该明白,你爹为什么怀疑崔中石了吧?”凉水浇头,方孟韦坐在那里好一阵想,却总是理不出头绪。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个饭店,哪个房间?”方孟韦:“金陵饭店210房间。”方步亭:“你先给徐主任去个电话,让他从侧面问问金陵饭店总机,崔中石回房没有,关键是你大哥现在去没去金陵饭店。记住,问话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谢。”方孟韦立刻站起来。金陵饭店209房间,窃听器桌前戴着耳机的青年人一边高度专注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对话,一边在速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几行文字:而在隔壁,210房间的桌上也摆有一沓纸。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铅笔飞快地写着,同时嘴里说着其他的话:“你愿不愿意再干是你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你。但既然你问到我,我就再劝你一次,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你又辞去职务不干,下面怎么办?没有了家,又没有了单位,除了开飞机,别的事你也不会干。总不能到黄浦江去扛包吧?别的不说,一天不让你喝红酒,不让你抽雪茄,你就受不了。”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侧,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纸上的字;这时,面前的崔中石沉默了,他的内心独白却随着文字出现了:以你的性格不会接受预备干部局的任命。请示组织以前,你先接受这个任命。用你自己的风格,接受任命。至关重要!——质问我刚才的话,问我以往给你的钱是父亲的还是弟弟的!方孟敖眉头蹙了起来,从来不愿说假话的人,这时被逼要说假话,他沉默了。崔中石抬头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励。与此同时,209房间内坐在桌前监听的青年的笔也停了,高度专注听着无声的耳机。“我知道你每次带给我的红酒、雪茄都是你们方行长掏的钱!”方孟敖还是不说假话。崔中石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这个时候只能让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风格”!方孟敖接着说道:“我不会认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烟。美国人给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里。”“那我这三年多每次都来错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气了,“事情过去十年了,抗战胜利也三年了。让夫人和小妹遇难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行长。现在我们连日本人都原谅了,你连父亲都还不能原谅?”“日本人现在在受审判。可他呢?还有你们中央银行,在干什么?崔副主任,我们原来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说什么父子关系,只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你们真想我去?”方孟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了,可此时说出来还真是真话。崔中石立刻在纸上写了三个字:说得好!方孟敖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点着烟。火柴棍是那种饭店专有的加长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里,示意崔中石是否烧掉写有字迹的纸。崔中石摇了一下头,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209房间桌前的速记笔写出以下字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方步亭脸色十分严峻,眼睛已经盯住了桌上的专用电话:“不能让他们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给金陵饭店崔中石房间打电话。”方孟韦:“用这里的电话打?”方步亭:“我说话,当然用这里的电话。”方孟韦立刻过去拿起话筒,拨号码。金陵饭店209房间,耳机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桌前监听的那青年立刻兴奋紧张起来。那支速记笔的笔尖已经等在速记本上。隔壁房间内。崔中石目视着方孟敖,慢慢拿起话筒。“是行长啊。”崔中石这一声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烟停住了。方孟敖接着把头转向了窗外。“是的。应该的。”崔中石接着捂住话筒压低声音,“他来看我了。是,在这里。我试试,叫他接电话?”209房间,速记本上飞快显出以下字样:接着那个监听青年耳机里传来砰的一声,一震,立刻对窗边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着凝神专注耳机里下面传来的声音。耳机里,隔壁房间的电话显然并未挂上,却长时间沉默。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电话筒没有在方步亭的耳边,也没有搁回电话架,而是拿在他的手里,那只手却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门声他刚才也听到了!十年了,儿子对自己的深拒,自己对父道的尊严,致使二人无任何往来,甚至养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对这层关系皆讳莫如深的习惯。像今天打这样的电话实出无奈,亦属首次。虽远隔千里,毕竟知道那个儿子就在电话机旁。打电话前,打电话时,方步亭闪电般掠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听说是自己的电话,这个儿子竟以这种方式离去。这一记摔门声,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窝捣了一拳!方孟韦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失态!他想走过去,却又不敢过去,只听见父亲手中话筒里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国语依然在讲着话。他忽然觉得,崔中石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不祥!崔中石一个人仍然对着电话:“行长不要多心。没有的,不会的。接您电话的时候,孟敖已经在门边了。正要走,他早就说要走了……”话筒那边还是没有接言。崔中石只好说道:“行长,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挂电话了。我明天的火车,后天能回北平,见面后详细向您汇报。”那边的电话这时挂了。轮到电话僵在崔中石手里了,也就瞬间,他轻轻地把话筒搁回去。望了望临街的窗户,没有过去。无声地轻拿起桌上写有字迹的纸,走向了卫生间。209房间内。站在窗边那青年:“方孟敖上车了。”速记笔写下了以下一行字样:楼下传来了吉普车开走的声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帘,回头见桌前的青年正指着窃听器上的转盘。转盘上的磁带剩下不多了。窗口那青年轻步走到一个铁盒前拿出一盒满满的空白磁带,向窃听器走去。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外,跟随方孟敖的军人在院门外便站住了。方孟敖一人走进中灶食堂的门,一怔。他的二十名飞行员都换上了崭新的没佩领章的飞行服,戴着没有帽徽的飞行员帽,每人左胸都佩着一枚圆形徽章,分两排整齐地站在食堂中央,见他进来同时举手行礼。方孟敖望着这些十分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所有的手还五指齐并在右侧帽檐边,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着方孟敖。方孟敖不忍再看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发现桌椅都已收拾干净,排在墙边。自己原来那张干净的桌布上,整齐地叠有一套飞行夹克服,一顶没有帽徽的飞行官帽。曾可达还是那套装束,这时只静静地站在一旁。——就在刚才的一个小时,他传达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对这个飞行大队的信任,感动了这些青年。他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分发了军服,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佩戴了徽章。只是还没有宣读任命文件,必须等方孟敖回来。但现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军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过去,自己穿上。经国局长的殷殷期待,这时全在曾可达的眼中,又通过曾可达分传在二十名飞行员的眼中。方孟敖这时竟有些像前不久进门时的曾可达,孑立门边。方孟敖的脚迈动了,牵着二十一双眼睛,走到那套军服边。所有的空气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