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诉人现在退到席上去。”曾可达:“你说什么?”方孟敖:“请法庭接受我的要求。”法官不得不说话了:“说明要求的理由。”方孟敖:“本人的档案就摆在他的席上,请公诉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档案上写得很清楚:母亲,亡故;父亲,空白。本人并没有什么当行长的父亲。”曾可达:“可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告诉你,从6月23日到今天,你父亲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经四次飞抵南京,中央银行、财政部,甚至连负责调查你案子的党员通讯局都去过了。就在几个小时前,那个崔副主任还去拜见过我们的徐主任。徐主任,这你不会否认吧?”徐铁英定定地坐在那里,并不接言。不是那种被问倒了的神态,而是那种对曾可达这突然一击并不在意的样子。法官:“陪审员兼辩护人回答公诉人问话。”“是。”徐铁英这才慢慢站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今天中午一点确实来过我的办公室。”南京秦淮河的热闹就在晚上。厚厚地积了一天的雷雨云这时竟慢慢散了,吹来的风便凉凉地带着难遇的清爽,今晚的夜市必定红火。才下午四点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摊贩的食车吃担,河面也传来了船户酒家的桨声欸乃一片。岸上的、河上的都抢着准备晚上的生意了。国统区的经济虽已万户萧条,秦淮河还是“后庭”依旧。崔中石中午为赶见徐铁英就没有吃饭,下午徘徊在秦淮河边因一直下着雨也没有见着一个吃处,这时饥肠辘辘,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卖黑芝麻馅汤圆的担子。人家还在生火,便准备过去。收着伞徐徐走着,眼角的余光发现早就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随着也站起来,隔有四五十步,慢慢拉着,跟在身后。警觉总在心里,一身的西服革履,堂堂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再想吃那一口汤圆,这时也得忍住了。崔中石走过汤圆担,走过一个一个正在准备的小吃摊,向夫子庙方向一家大酒店走去。那个电话亭却离他越来越远了。特种刑事法庭上,徐铁英在继续做着陈述。“事关保密条例,我只能说到这里。”徐铁英望着法官,“北平昨天的事件,本人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不只今天要传问崔中石,还将继续调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所有有关人员。崔中石见我,与方孟敖一案毫无关系。”曾可达心里好一阵凄凉,从一个徐铁英身上他就深深领教到了,单凭建丰同志,以及建丰同志组织的铁血救国会这两百多个同志,能对付得了党国这架完全锈蚀的机器吗?既无法深究,便只能快刀斩乱麻了。他倏地转对方孟敖:“徐主任既说你家里并没有活动救你,你也不认自己有个当行长的父亲,可见你跟那个有党国上层背景的家是没有关系了。当然,你也不会供出你的共党背景。可你注意了,你的行为要是共党指使,追究的就是你个人。如果不是共党指使,你的行为就牵连到你的整个实习飞行大队!根据《陆海空军刑法》,‘6·22’案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属于集体违抗军令罪、危害国家安全罪。所有人犯都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本公诉人请求法庭,命方孟敖代表其飞行大队做最后陈述。”整个法庭一片窒息。法官望向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愿否做最后陈述?”这次是方孟敖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没有什么最后陈述。我就是共产党。”第一个猛地抬头望向方孟敖的是徐铁英。一直蔫在那里的侯俊堂也似乎醒了过来,回头望向方孟敖。那个林大潍也慢慢转过头望向方孟敖。曾可达的目光,背后飞行员们的目光都怔怔地望着方孟敖。秦淮河畔,坐在秦淮酒家临窗靠街雅座上的崔中石突觉一阵心慌,摆在面前的一屉小笼汤包和一碗桂圆红枣汤冒着热气。他没有去拿筷子,将手按向了胸口。眼睛的余光,窗外街对面那辆黄包车又拒载了一位客人,那客人唠叨着走向另一辆黄包车。崔中石按着胸口的手,掏出了西服里那块怀表,慢慢打开了表盖。——短针指向了5,长针指向了12,已经是5点了!秦淮河畔的电话亭里,崔中石三点打过的那部电话准时响了。一遍,两遍,三遍!三遍一过,电话铃声戛然停了。这个时候法庭上法官席的电话却响了。法官立刻拿起了话筒:“是。是特种刑事法庭。我就是。请说。请稍等。”接着拿起了笔,摊开了公文笺,对着话筒,“请说,我详细记录。”别的人当然听不见话筒里的声音,只能看见那个老法官十分流利地记录着。对方的指示简明扼要,那法官很快放下了笔,对着话筒:“记录完毕。是。加快审讯,今日六点前完成审判。”搁好了话筒,那法官一改只听少说的态度,直接问向徐铁英:“‘6·22’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不轰炸开封一案的调查案卷,党员通讯局是否调查完毕?”徐铁英站了起来:“回庭上,已经调查完毕。”法官:“方孟敖是不是共产党,经你们调查能否做出明确结论?”徐铁英:“回庭上,经详细调查,方孟敖自民国二十七年加入国军空军服役,民国三十五年转入笕桥航校任教至今,没有跟共产党有任何联系。可以做出明确结论。”“反对!”曾可达立刻喊道。“反对无效!”法官这次丝毫不给曾可达再说话的机会,转对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身为国军现役军人,6月19日率航校实习飞行大队轰炸开封共军,为什么不投一弹,原队返回?现在做最后陈述。”方孟敖又站起来。他背后的飞行员们紧跟着也都整齐地站起来,一个个脸上全是“风萧水寒,一去不还”的神态。方孟敖大声喝道:“不关你们的事,统统坐下!”这一次所有的飞行员都没有听他的命令,一动不动挺立在那里。方孟敖心里一阵温暖,也不再强令他们,对法官说道:“庭上。6月19日不轰炸开封的案子,原来是国民党党员通讯局审理。我有两件重要证据在通讯局徐主任手中。请法庭调取,我向法庭说明不轰炸开封的缘由。”法官立刻望向徐铁英,徐铁英连忙拿起了公文包:“哪两件证据?”方孟敖:“照片。”徐铁英从公文包里翻出了两个信封套。法庭书记员走了过去接过,立刻又走过去递给方孟敖。方孟敖从第一个封套里抽出一叠照片:“这是6月19日我在开封城上空一千米、八百米和五百米航拍的照片,请法官、公诉人、陪审员共同验看。”说完,便递给了那个书记员。书记员拿着那叠照片走到法官席边双手递给法官。法官:“同意被告请求,公诉人、陪审员共同验看。”徐铁英和曾可达都站起来,一个情愿,一个不情愿,都走到了法官席边。三双眼睛同时望向那些照片。——开封的全景图,到处是古迹民居,多处炮火。——开封城的局部区域图,开封铁塔已清晰可见。——开封城的几条街道,到处是惊慌涌动的人群。非常清楚,全是百姓。方孟敖:“请问庭上是否看完?”法官:“被告人,你呈堂这些照片试图说明什么问题?”方孟敖:“说明我为什么下令不许轰炸开封。民国二十七年6月5日,日本侵略军出动飞机二十三架次对我开封实施无分别轰炸,炸死炸伤我中国同胞一千多人。开封城百姓房屋毁于弹火一片焦土,数十万同胞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请你们再看看那座铁塔。那是建于宋仁宗时期的古塔,当日遭受日军六十二发炮弹轰击,中部损毁十余丈!抗战胜利也才三年,竟是我们的国军空军作战部下达跟日本侵略军同样的命令。名曰轰炸共军,实为联合国早已明令禁止的无分别轰炸!我现在倒要问,这个命令是谁下的?我们不对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同胞施行轰炸倒成了危害国家安全罪?!请问公诉人,《陆海空军刑法》哪一条能够给我们定危害国家安全罪?!请你现在就回答我!”曾可达蒙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法官适时地接着问道:“被告人第二份证据!”方孟敖这时眼眶已微微湿润,从第二个封套里抽出一张照片。书记员已是小跑着过来接过照片又小跑着踅回法官席,直接摆在桌上。三双眼睛同时望去——太熟悉了,这是那张世界各大报纸都刊载过的1937年8月13日日军空军轰炸上海外滩,到处废墟、到处死尸的照片!方孟敖不待发问,望着法庭的上方:“1937年8月13日,日军空军轰炸我中国上海。我母亲,我妹妹,同日遇难……”法庭上一片沉默。方孟敖望向法官席,大声说道:“这就是6月22日我命令大队不轰炸开封城的理由。你们可以判我任何罪,但是不可以判我身后任何一名飞行员的罪。他们都是中国的儿子,他们不杀自己的父老同胞没有任何罪!陈述完毕。”一声号啕,是那个陈长武哭出声来。紧接着所有的飞行员都哭了,有些带着声,有些是在吞泪。“肃静!肃静!”法官的法槌敲得如此无力。“不要哭!”方孟敖第一次向飞行员们喝道,接着放低了语气,“值吗?弟兄们!”哭声渐渐收了。那法官这时重敲了一下法槌:“中华民国特种刑事法庭,6月19日方孟敖违抗军令案,共党林犯大潍间谍危害国家安全罪案,侯犯俊堂特大走私贪腐案现在宣判。全体肃立!”曾可达和徐铁英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那里。侯俊堂强撑着站起来,林大潍也慢慢站起来。法官手捧判决书,大声宣判:“兹判决林犯大潍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兹判决侯犯俊堂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兹判决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即日解除现役军职,集体发交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另行处置!”这太出人意料了!法庭上寂静得像一片荒野。法官:“执行!”两名法警挽起了侯俊堂向庭外走去。另两名法警刚过来要挽林大潍,林大潍向他们做了个请暂缓的手势,慢慢转过身,向着站在那里的方孟敖和那排飞行员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才让法警挽着向庭外走去。“反对!坚决反对!”曾可达终于醒过神来,对法官大声喊道,“法庭如此判决显系枉法!本公诉人代表国防部表示强烈反对!”法官拿起了刚才接电话的记录递给书记员,小声道:“给他看看。”书记员拿着记录走到曾可达身边递了过去。曾可达接过记录,看了几行,脸色立刻凝重了。一个声音,是那个他无限崇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日之判决,是我的意见。请转告曾可达同志,希望他不要反对。蒋经国”第6章 三个领导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国防部为用兵中枢,因此各部各局都集中在一栋大楼里,便于电讯密文能尽快在各个部门之间传递衔接,呈交筹划。唯一的例外是这个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在大楼里,不与其他部局直接往来,单独设在大楼后院绿荫掩盖的一栋二层小洋楼里。仅此也能看出,它虽然名义上仍属国防部之下辖局,而且还是“预备干部”局,其地位却令其他部局侧目相看。曾可达把车停在国防部大楼前院,徒步绕过大楼,便看到了后面这片院子。每到此处,他和他的同志们都会自觉地轻身疾步走过那段只有建丰同志的专车可以使用的水泥车道,去往那栋小楼。这不只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还有由衷的体谅。建丰同志在工作,而且往往是在同一时间处理完全不同的几件工作,他需要安静。大楼距小楼约两百米,沿那条水泥车道,每五十米路旁竖一伞亭,每个伞亭下站着一个身着无领章、无军帽、卡其布军服的青年军人,四个口袋的军服和腰间别着的手枪能看出他们皆非士兵,却看不出他们的官阶职衔。曾可达轻身快步,每遇伞亭都是互相注目,同时行礼,匆匆而过。来到楼前,登上五级石阶,门口的青年无声地引着曾可达进入一层门厅。门厅约一百平方米,无任何装饰,一左一右只有两条各长五米的木条靠背坐凳对面摆着。最为醒目的是坐凳背后同样长的两排衣架,上面整齐地挂着一套套无领章的卡其布军服,下面摆着一双双黑色浅口布鞋,墙上钉着一个个帽钩。曾可达很熟悉地走到贴有他姓名的一套军服前,先取下军帽挂上帽钩,接着脱下自己的少将官服。引他进门的青年接过他的少将服,曾可达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换上了自己那套无领章卡其布军服,弯腰解了皮鞋上的鞋带,换上了自己的那双布鞋。这才独自走向门厅里端的楼梯,轻步而快速地拾级而上。楼梯尽头上了走廊,正对便是双扇大门,敞开着,一眼便能看到门内和一层相同是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与一楼不同的是,这里只三面挨墙的窗前摆有长条靠背木凳,厅中更显空阔,而正对走廊这两扇大门的大厅内室那两扇虚掩的大门便赫然在目,以致内室大门边的一张值班桌和桌前的值班秘书更显醒目。看到站在大厅门口的曾可达,值班秘书便在桌前一笑站起,点了下头。曾可达轻步走进大厅,走到值班桌前以目默询。那值班秘书示以稍候,桌上有一电话不用,却走到内室大门那一侧小几上的另一部电话前,拿起了话筒:“报告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到了。”少顷,他将电话向候在那里的曾可达一伸,曾可达轻步走了过去,接过了电话,放到耳边,习惯地往电话机上方贴在墙上的一张白纸望去。白纸上是建丰同志亲笔书写的颜体。上方横排写着“我们都是同志”,下方左边竖行写着“事忙恕不见面”,下方右边竖行写着“务急请打电话”。“曾可达同志吗?”话筒里的声音是一个人的,传到曾可达耳边却像有两个声音——原来比话筒的声音稍慢半拍,说话人的真声透过虚掩的大门隐约也能听到。曾可达的目光不禁向虚掩的门缝里望去,恰恰能看到那个背影,左手握着话筒,右手还在什么文件上批字,心里不知是一酸还是一暖,肃然答道:“是我。建丰同志。”“对方孟敖及其大队的判决,不理解吧?”“我能够理解。建丰同志。”“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是真正理解了?”曾可达沉默了,他们回答建丰同志问话允许沉默、允许思考。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话筒里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曾可达不禁又向门缝望去,背影的右手在堆积的文件中翻着,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报告建丰同志。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曾可达由衷地说真话。“说说哪些不理解。”那背影左手拿着话筒,头仍然低着,在看文件。“是。应不应该炸开封是一回事,方孟敖不炸开封是另外一个性质。”“什么性质?”“至少有倾向共产党的性质。”“还有哪些不理解?”“中统徐铁英那些人明显是受了方步亭的影响,他们背后有交易。”“还有吗?”“涉嫌通共的案子,又掺入了腐化的背景。这都是我们要坚决打击的。”“还有吗?”“报告建丰同志,暂时没有了。”这回是话筒那边沉默了。曾可达从门缝望去,背影用铅笔飞快地在文件上写字,接着把铅笔搁在了文件上。这是要专心对自己说话了。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话筒上。“一个问题,从两面看,你是对的。关键是什么才是问题真正的两面。《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温习到哪一段了?”“最近主要在读曾文正公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给朝廷上的奏折。”“还是要多看看他的日记,重点看看他读《中庸》时候的日记。很重要。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化在‘执两用中’上。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极端,走哪个极端都会犯错误。执两端用中间,才能够尽量避免错误,最接近正确。”“是。校长的字讳就叫‘中正’,学生明白。”“说方孟敖吧。如果从左端看他,是共产党;如果从右端看他,是方步亭的儿子。能不能不看两端,从中间客观地看他?既然党员通讯局和保密局的调查结论能证实他没有通共嫌疑,就不应该主观地说他是共产党。在这方面还是要相信党通局和保密局。如果真调查出他是共产党,因为拿了他家的钱就说他不是共产党,徐铁英不会干这样的事;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没有人敢干这样的事。当然,经过调查他并不是共产党,徐铁英还有好些人就会收他家的钱。但这些都和方孟敖本人无关。”“建丰同志,会不会有这种情况?那就是方孟敖确实是共产党发展的特别党员,只是由于共党有意长期不跟他联系,不交给他任务,而是到最要紧的时候让他驾机叛飞?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也是我的担心。”“任何直觉都能找到产生这个直觉的原点。你这个直觉的原点是什么?”“报告建丰同志,我这个直觉的原点就是方步亭身边那个副手,央行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因为这三年来外界跟方孟敖有直接联系的只有这个人。三年多了,他一直借着修好方家父子关系的名义跟方孟敖来往,可方家父子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崔中石却成了方孟敖的好朋友。这很像共产党敌工部的做法。我建议对崔中石的真实身份进行详细调查。”7月傍晚的六点多,天还大亮着,崔中石所坐的这处酒家和窗外秦淮河就都已霓虹闪烁,灯笼燃烛了。已无太平可饰,只为招揽生意。正是晚餐时,崔中石在下午四点多已经吃过了,便还是那一盏茶,占着一处雅座,伙计都已经在身边往返数次了,皮笑眼冷,大有催客之意,也是碍于他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只望他好马不用鞭催,自己离开。歌台上一男一女已经唱了好几段苏州评弹,已到了豪客点唱之时,那伙计见崔中石又不点餐,还不离开,听评弹倒是入神,再也忍他不住,佯笑着站在他身边:“先生赏脸,是不是点一曲?”崔中石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窗外那辆黄包车,这时那辆黄包车已从街对面移到了这处酒家前,隔窗五步,显然是在就近盯梢了。崔中石从公文包里先是掏出了一沓法币,还在手中,那伙计便立刻说道:“请先生原谅,敝店不收法币。”崔中石像是根本就没有付法币之意,只是将那法币往桌上一摆,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美金。那伙计眼睛顿时亮了。崔中石抽出一张面值十元的美金:“点一曲《月圆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那伙计立刻接了美金:“侬先生好耳力,敝店请的这位外号就叫金嗓子,唱出来不说比周璇的好,准保不比周璇的差。”立刻拿着美金奔到柜台交了钱,柜台立刻有人走到唱台,打了招呼。弹三弦那位长衫男人立刻弹起了《月圆花好》的过门,那女的还真有些本事,把一副唱评弹的嗓子立刻换作了唱流行的歌喉: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崔中石显然是真喜欢这首歌,目光中立刻闪出了忧郁的光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楼,曾可达所站的大厅和内室门缝里的灯这时也都扯亮了。本应是晚餐的时间,建丰同志的电话指示正到了紧要时,曾可达一边礼貌地嗯答着,以示专注,目光却看见值班桌前那秘书又看了一次表,向他做了一个虚拿筷子吃饭的手势,示意该提醒建丰同志用餐了。曾可达严肃地轻摇了摇头,那秘书无法,只好埋头仍做他的公文。“党国的局势糟到今天这种地步,关键不在共产党,而在我们国民党。从上到下,几人为党,几人为国,几人不是为己?共产党没有空军,我们有空军,可我们的空军竟在忙着空运走私物资!能够用的竟没有几个大队。像方孟敖这样的人,以及他培养的实习航空大队,材料我全看了。无论是飞行空战技术,还是纪律作风,在空军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这样的大队却被侯俊堂之流一直压着,要不是开封战役一时无人可调了,方孟敖和他的大队还在闲置着。要说共产党看不上他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看上他才是正常的。优秀的人才我们自己不用嘛。”“是。像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发展,我们也有责任。可现在要重用他们隐患太大。请建丰同志考虑。”“什么隐患?就你刚才的那些怀疑?”曾可达一怔,还在等着连续的发问,话筒里却静默了,便赶紧回道:“我刚才的怀疑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呢?”这次建丰紧问道。曾可达有些犹疑。“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忌。”“是,建丰同志。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显然不宜派作空战了。现在派他们去北平调查走私贪腐并负责运输物资,肯定不会出现空军走私的现象。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方步亭才是幕后的关键人物。方孟敖再不认父亲,以他的为人会不会查他的父亲,我有疑问。还有,校长和建丰同志都教导我们,看一个人忠不忠首先要看他孝不孝。天下无不是的父亲,我们可以查方步亭,他方孟敖不能查自己的父亲。我承认这个人是空军王牌,也敢作敢当,才堪大用。但对他十年不认父亲的行为我不欣赏。”话筒那边沉默了。曾可达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抑制住了刚才激动的情绪,小声地说道:“我说的不对,请建丰同志批评。”“你说得很对。年轻人总有任性的毛病,我就曾经反对过自己的父亲嘛。”“对不起,建丰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是这个意思。”曾可达额头上的汗终于冒出来了。“人孰无过,过则无惮改。我当时不认父亲是真正的少不更事。方孟敖不同,他不认父亲是是非分明。‘8·13’日军轰炸我上海,方步亭抛妻弃子,一心用在巴结宋、孔两个靠山上,把他们的财产安全运到了重庆,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死于轰炸。方孟敖亲眼看着母亲和妹妹被炸死,那时他也就十七岁,还要带着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弟弟,流落于难民之中。换上你,会认这个父亲吗?”曾可达一边流着汗,一边是被真正震动了。建丰同志这样动情已是难见,这样详细地去了解一个空军上校的身世更显用心之深。这让他着实没有想到,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对方孟敖的调查我很不深入,我有责任。”“我说过,很多地方我们确实应该向共产党学习。譬如他们提出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同意你的自我批评。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都还没吃饭,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好好想一想,方孟敖和他的大队应不应该用,怎么用。”曾可达两腿一碰:“建丰同志,我现在就想听你的指示。立刻着手安排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的改编,部署他们去北平的工作。”“也好。我没有更多的指示。记住两句话: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昨天北平的学潮还只是一个开始,局势很可能进一步恶化,甚至影响全国。联席会议已经决定,要成立调查组,去北平深入调查。成员里你是一个,还有徐铁英。你们能够对付共产党,可都对付不了方步亭。他的背后是中央银行,是财政部。因此,用好方孟敖是关键。”“是!”曾可达两腿又一碰。“还有,我同意你的建议。对那个崔中石做深入调查。”秦淮酒家,崔中石依然静静聆听着重复的旋律。按当时点歌的价位,一美金可点一曲评弹。崔中石给的是十美金,却只点那首《月圆花好》,同一首歌得唱上十遍,别的食客如何耐烦?眼下已不知是唱到第几遍的结尾了: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各处已有烦言啧啧,崔中石依然端坐,那伙计不得已趋了过来:“这首歌已经唱了三遍了。侬先生可否换听别的曲子?拜托拜托……”崔中石拿着公文包站起来:“不点了,还有七美金也不用退了。”说着就向门外走去。那伙计鹜趋般跟着:“侬先生走好。我替侬先生叫车。”崔中石在门口站住了:“是不是还想要小费?”那伙计只得站住了:“哪里,哪里。”崔中石:“那就忙你的去。”走出门去。秦淮酒家门外,那辆黄包车居然拉起了,站在那里望着出现在门口的崔中石。崔中石坦步向那辆黄包车走去:“去金陵饭店。多少钱?”黄包车夫:“先生上车就是,钱是小事。”这是直接交上锋了。崔中石:“你一个拉车的,钱是小事,什么是大事?”那黄包车夫毫不示弱,也并无不恭:“您坐车,我拉车,准定将先生您拉到想去的地方就是。”“好。那我不去金陵饭店了。”崔中石坦然上车,“去国民党中央通讯局。”“听您的。请坐稳了。”那车夫还真不像业余的,腿一迈,轻盈地便掉了头,跑起来不疾不徐,又轻又稳。“我说了去中央通讯局,你这是去哪里?”崔中石在车上问道。那车夫脚不停气不喘:“中央通讯局这时候也没人了,我还是拉先生您去金陵饭店吧。”崔中石不再接言,身子往后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急剧思索。那车夫又说话了:“先生您放心好了。大少爷的病全好了,下午六点就出了院,过几天可能还会去北平,家里人可以见面了。”崔中石的眼睁开了,望着前面这个背影:“你认错人了吧?”那车夫:“我认错人没有关系。先生您不认错人才要紧。”加快了步子,拉着崔中石飞跑起来。国防部荣军招待所。所谓荣军招待所是蒋介石笼络嫡系以示荣宠的重要所在,一般都是中央军派往各地作战的黄埔将校入京述职才能入住。当然,像国民党后来成立的空军航校毕业而升为将校的军官也能入住。一个多小时前还是阶下囚,一个多小时后便成了座上宾。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这时就被安排住进了这里。他们都洗了澡,按各人的号码发换了崭新的衬衣短裤,只是外面那套飞行员服装现成的没有,依然脏旧在身。一个个白领白袖,容光焕发,外衣便更加显得十分不配。由一个军官领着,将他们带到吃中灶的食堂门口。那个领队军官喊着队列行进的口号,方孟敖和飞行员们却三两一拨散着,你喊你的口号,我走我的乱步,不伦不类进了食堂。中灶是四人一席,飞行队二十人便是五席,一席四椅,四菜一汤,还有一瓶红酒,都已摆好。却另有一席只在上方和下方摆着两把椅子,显然是给方孟敖和另外一个人准备的。那军官接有明确指示,尽管对这群不听口令的飞行员心中不悦,脸上还得装出热情:“大家都饿了。这里就是我们革命荣军自己的家。上面有指示,你们一律按校级接待。中灶,四人一桌,请随便坐。”二十双眼睛依然聚在门口,同时望着方孟敖。那军官:“方大队长是单独一桌,等一下有专人来陪。同志们,大家都坐吧!方大队长请。”方孟敖望着那军官:“军事法庭已经判决,我们都解除了军职。你刚才说按校级接待,一定是听错指示了。麻烦,再去问清楚。免得我们吃了这顿饭,你过后受处分。”那军官依然赔着笑:“不会错,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指示。”方孟敖:“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说他们都是校级军官?”那军官一愣:“这倒没说。方大队长……”方孟敖不再为难他,立刻转对飞行员们:“都解了军职了,就当是预备干部局请客。吃!”一哄而散,各自抢桌,乱了好一阵子,才分别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