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我会交给我的律师,希望她能够将这封信连同其他,交到你手上。」 星期日的早上,去见莫如一的时候,楚楚心里很平静。约好是早上十时,在山顶缆车站;前一夜楚楚睡得很安宁,一觉睡到早上八时半,她洗干净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内衣裤,穿一件紧黑长裙,发上束一朵黑玫瑰;想了想,就非常少有的戴上一双细小的钻石耳环。出门的时候觉得亮,就戴上了莫如一的太阳眼镜。关门之前楚楚站了站,想,今天晚上回来时再开这度门,不知道有怎样的心情;步出门外,就有了渡关的意思;又或许,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她不过去见一个普通的年轻朋友,出出去就回来。如此反复思虑,她的心又不安静起来,微微的有点焦灼,身后有小火。她砰的关上门,心想也无所谓了,发生或不发生都已经逼在眉睫。 星期日的早上,街道光亮而宁静。天是澄蓝色,海港也蓝,微微划了白浪痕。她在皇后像广场的菲佣假日野餐之间站了站。佣工一星期只有一天休息,就到这细小的广场来唱歌跳舞。她们可能是香港唯一会唱歌跳舞的人,又大家互相剪头发,交换照片看,分享食物。她们的生活是那么卑微,但她们是那么强壮,她们之间又是那么亲密。楚楚几乎要妒忌了。 许多年后,她都会记得这个星期日早上。她经过了皇后像广场,皇后是个微胖的女子。她抬头迎着阳光;觉得有点怯,戴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太阳眼镜,她遮住了她的脸,阳光咬着她手背,有点微痒。 莫如一在车站卖旅游纪念品,卖中国娃娃、彩色书法、京剧面谱;在香港已经不会再见到的木帆船和鸦片烟枪等等的店外面等她。见着她就迎上来,还没有说话就和那次在医院外面一样,轻轻的扶着她的手臂。楚楚的脸嚓的胀红了;他这是甚么意思,他和她甚么也不是,不是情人也不是母子,他这样不动声色的亲亲热热,不是对待情人的亲热而是对待年长女子的亲热;撒赖的、不由分说的,看准了她会纵他由他,知道她无法反抗;她一反抗就无私显见私,愈见她芳心暗动;她便昂起头来,皇后似的微微笑了笑,说,等很久了?莫如一答,是我早到,你准时。 两个人挨着坐,缆车没坐满但座位用小木条分隔好,三个人的位置两个人坐也得挨得密密的,楚楚让如一坐窗边,自己别过脸去,不看如一也不看一城的海港景色,在脸的另一边是郁绿的橡树和榕树,小小的煤气街灯,或许坏了,大白天还亮着极为幼弱的光。两人一直都没说话,到了如一就说到了,见到出口如一就说出口在那边,看图认字似的将世界慢慢摊开解说。因为他的缓慢与小心,楚楚知道,如一也是认真了。 原来是五月,野火花盛开的日子。楚楚站在一株影树之前,身上撒了一身细碎的树影如剪,如一离开她几步,刚好是触手可及的位置,她低下头就见到他的球鞋和他牛仔裤里的腿,她几乎可以感觉温热,念头竟然一闪而过;如果伸手碰一碰他,多么好。只是碰一碰,圣徒渴望吻一吻圣骨一样,亲近不可碰之物,碰了就会有火烧无花果树,有烈焰焚城,她还是要碰上一碰。我鬼上身了,楚楚想;下唇就危危的抖起来。她咬一咬自己,定了定神,对如一说,小时候我父亲春天的时候就带我到兵头花园赏杜鹃。如一看着她,微笑问,兵头花园在哪里。楚楚说,哦,你年纪尚小,不晓得。兵头花园现在叫香港动植物公园。如一接道,兵头花园是个美丽的名字,很有殖民地色彩。香港动植物公园就很沉闷没性格。楚楚微笑不语。如一又说,回归之后我觉得整个城市都很沉闷,没甚么意思。你觉得呢。楚楚折了小草在手里,嗅着草香,说,我对这些事情没甚么感觉。我只生活在很小的事情里面。如一说,生活原来就是很小的事情。回归之后的沉闷也是很小的事情,你有没有看电视搅的晚会表演,现在总要加一两首怪肉麻的「我的中国」,「月是故乡圆」,我说他们都发神经,我们差不多全是香港出生的,故乡就是香港。中国嘛,中国是共产党的,是干部奸商的,中国不是我的。听的楚楚吱的笑出来。大学里面也很沉闷,同学就会唱KTV,不然成天在网上购物,买一大堆垃圾回宿舍,上课就顾着看股票价位,考试时就好像中学生光背书,我觉得他们好幼稚,对着他们,好烦。如一边说边接过楚楚手中的小草,凑到鼻前嗅着,眼里却瞧着她。楚楚转了转眼睛,说,所以,你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尾音微微的吊高,像一句问话,但又可能是一句按语。如一丢下了手中的小草,说,我可没这样说。 两人沿着山顶小径走一圈,楚楚微微有点热,额角和胸前湿湿的都是吻的感觉。如一递来了他的手帕,她接过去抹了汗,手帕上有了她的气味,这小小的洁白方帕,既是他也是她的了。走尽了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景色已经亮白到刺眼,是中午了。如一说不如去吃点东西,他没吃早餐,有点饿。两人就去了那间古老的山顶餐厅,拣了在树影下的位置,可以望到半山的薄扶林水塘。如一问了楚楚喜欢吃点甚么,然后哦哦这样的应着,拿着餐牌做博士论文似的研究;这个是印度菜,铁板烧鱼可以伴一个查拉蒂包,这个泰国沙律用生椰菜苗做的有点微苦,这个新加坡海南鸡饭怕清汤鸡饭做得太甜了,楚楚见他还要研究东亚饮食史的研究下去,就很破例的叫了一个啤酒,如一不喝酒,叫可乐加柠檬。啤酒来了楚楚咕咕的喝了一大口,笑如一你对食物倒很有研究,如一就很高兴的说,是呀,家里都是我弄饭的,蜜桃鸡你有没有试过,还有西班牙大蒜冷汤,意大利甜品迪拉米舒的我也会弄;弄好了就找我老妈当试验品,不好吃她都会吃光,她说不要浪费。你母亲可真惨,楚楚笑,这样你可怜母亲的宝贝大厨师儿子,你可以叫菜了没有? 如一点了菜楚楚便问,你是跟母亲长大的吧?如一侧着身探手入他的大袋乱翻乱找,找到了一条橡皮圈就束起了发垂在身后,边说,是呀,你怎知?楚楚说,我不知道呀,我问问而已。如一便说,为甚么会这样问。她说,你的性情像那些跟母亲长大的人。如一便笑,你即是说我裙角仔。楚楚说,是么,我倒不这样想。如一微微的凑近她,脸就在她面前说,我知道你怎样想。他的手指伸过来,碰着她的啤酒杯的边缘,手指就停留在那里不肯走。如一说,你想,我一定有恋母狂。楚楚大吃一惊;太大胆了这个莫如一实在太大胆,但她已经跌入一个她自己密谋的思念陷阱之中,无法再逃出去了。无法逃出,无法回到当初;她关上家中的门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别无去路;好像给赶入斗牛场的牛,铜管乐奏起拱圆的斗牛场灯火通明,观众在欢呼抹手汗,预备抛下手中的康乃馨和白手巾,围栏已经关上,斗牛士在她面前微笑,等待她激烈的死亡。她无可后退,因为她不想后退;只是这么的一次,她要和她的生命面对面,她不想再妥协了,她已经妥协了一生;而这一生只一个大谎言。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次;爱的幻觉或甚么都好,她也要她的这一次。一转念世界即是曼陀罗,而曼陀罗也是世界;她就抿了唇笑了;你说着我便想也可能。其实你自己最清楚。楚楚说。 言语挑逗令她一点都不想吃。她饿的是另一些。那么饿,饿到她不想吃。 如一也吃得很少。二人的话说得着了火,有点无以为继,就默默的翻着食物。楚楚的啤酒喝光了,如一也没问她就替她叫了另一杯。楚楚说我不喝了,大白天女子人家喝得脸红红的不大好。如一看了她一眼说,你不喝我喝。啤酒来了放在楚楚面前,冰冰凉凉的淡琥珀色,几可明目忘忧。楚楚就拿起来喝了,那阵苦真是舒怀。 吃大概是所有情人都会经历的仪式,有人吃得饱,有人暗自伤神。如一点一支烟时楚楚张目四游,前前后后的桌子都坐着一对一对。吃完了连桌面的碎屑都给侍应扫干净,就有很大的压力要结账。楚楚推磨着,如一推磨着,两个没钱的人似的都不敢叫结账,结了帐就分明了,分手,各自回家,还是让事情发生。发生……并且怎样发生……?楚楚身子热热的,分明的渴望着。她怯怯的望如一一眼,怕他读到她的意念;她一看他他便决定了似的,说,我们结账,下午你没事吧,我们到离岛走走。 如一坚持结账。他说男人要付款。年轻男子的自尊特别,他就无所谓,总是楚楚结的帐。楚楚也没勉强,任由如一付帐,任由他拉开椅子让她站起来,任由他扶着她的手肘。 下了山在中环,人挤着人行人区有个嘉年华会,有小摊卖吃的或小玩意,有人玩电子音乐,有人在教打跆拳道自卫术,有人拉人力车比赛,华洋各一半,年轻的小伙子小女子,拉得嘻嘻哈,只有坐人力车那个苦着脸,给拉得七离八颠的。楚楚看着觉得好笑,和如一在人群之中说说笑笑,人们拍掌他们也跟着拍掌,吵吵闹闹的消磨了一阵。比赛完了人群散开,楚楚觉得近,有甚么好近的,才发觉原来她自己不知甚么时候挽上了如一的臂。她有点亵渎似的立刻放开了他,心里很难过。如一再喜欢她,她再喜欢如一,她都无法宽坦的在人前拖着如一的手;一个七十岁男子和一个二十岁的女子结婚还有人说是郎才女貌;她和一个比她年轻其实不那么的多男子却不行。身为女子她从来不觉得得到公平对待,但这原不是一个讲公平的社会。 他们在去南丫岛的渡轮上,渡程不长,只有半小时,楚楚喝多了酒,困得很。如一让她坐在窗边,她靠着窗,看着海很近而天很远,因为远就变灰,她眼皮渐渐垂下来,声音都渐渐远去,世界很轻,轻可盈手而握;暖暖的贴着她的脸。她几乎是快乐的,如果从今长睡不醒。她醒过来心里有一点恍惚,不知此生何生,今夕何夕,摸了摸就摸着了如一的手,贴在她的脸上,他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说,到了。 不是晚上,是丰盛的初夏午后。她在爱。 她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是她唯一的也是她最后的。 一定是坐在人力车上那个身不由主的参赛者令她软弱了。一定是影树下的阳光;一定是兵头花园的记忆;一定是她父亲;一定是绛绿了;一定是米记或影影;是她一生的所有;她所有希望与失望的总和;她的渴望来到了这一点,这一时,这一刻,她眼前的这个男子。她放开了他的手,沿着他的胸膛她的手抓上了他的喉咙。 如一没反抗,任由她抓着。 她放开了他,船上的人开始下船。她站起来跟着人群之后,这时如一才在她耳边说,你抓得我好痛。 好像完成了一个默契,他们上了岸就一直没说话,默默跟着登岛的人群,穿过细小的巷道,穿过酒吧和茶餐厅,街市和小学,再前走就是一间庙宇,庙宇的隔壁有一间宾馆。她和他都明白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去那要去的地方之前,楚楚在昏红的灯笼之前站着,身上染了淡淡的红影,她拉了拉如一,说,让我进观音庙去上一支香。 外面阳光还很盛,庙里面就阴世似的静。观音脚前的莲花已经熏得焦黄,陈烟里看不清楚观音的脸容;当初必然脸容姣好宁静。香油是干的。楚楚放下了香油钱,取了香点着了,廉价檀香燃得极昏浊。她低下头想祝祷点甚么,只是发觉无可祝祷,她不求财也不求子,也不求姻缘,一切要发生的都在她掌握之中,没甚么好求的,只求内心的平安。观音普渡慈航,必会怜悯众生之执迷。楚楚低低念了一遍《心经》,不明白经文的反复,但那种空色色空的反复,恍惚就是如此,只能如此反反复复。而她心中默念之时,念是空的,既没有如一,也没有她自己。 如一没进去,在庙门外等她。好像观音和她,是女子与女子之间说着手帕私己话,他不好闯进去;等着的时候他脸上就出现了男子走过女子亵衣部门的尴尬表情。楚楚见着他就微微笑,再也不犹疑的拉着他:走吧。他们就走进了宾馆。 因为事情在即,如一要做一个男子要做的事情,他登记房间的时候,整个人突然长大了好多,孩子气一洗而尽,问价钱,登记,付款,让楚楚在沙发上等着;楚楚远远的看着他,见到他喉头的苹果蕊;他平坦的胸膛,他长直的腿;甚至想象到他的汗味,他的手的力度,这一刻她清楚知道,他是情人而不是儿子。 关上门,就关了一个世界在外面。 他很慢,怕碰碎了她似的,很慢很慢的吻着她。 身体感觉,何其短暂。 如同捕捉洋葱的气味。如同一个冷冽的冬日早晨,起床时所感觉到的微灰。如同某种痛,隐约记得,无法。如同风。如同你的手,轻轻的触着我的乳。我的初生。如同莫扎特的《安魂曲》。如同垂死舞者也曾有过的,第一次的舞。 如果我流了眼泪,你知道我并不伤心。 我只是不曾忘怀,也无法记起。 我们的生存何其轻薄。 楚楚动手脱掉如一的白汗衣。她火热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前,流了泪。如一也不惊动,让她静下来的时候,捧着她吻她的脸。楚楚感觉犹如圣女玛莉亚,童贞女因信而生,生希望,生爱。而亲密只因为互相怜悯;怜悯我们的残缺;我们的不堪;我们永恒的飞坠。她的脸在如一手中盛开如白莲。如一一直没有解开她。她打开如一,小心,凝重,缓慢,一如打开她陪葬的礼物;有黄金,有乳香,没药,有无瑕碧玉,有千里送行的兵马俑。她触着了他。但她不觉得挑情。如同触着青铜像的性,遍体生凉,再安定没有的触着他,抚着他。她叹了一口气,发散在他的体前,成了他庞大的欲望,涨热并升高。她将他含在嘴里,口里酿着微酸的早熟葡萄酒。她听到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她想说,请不要叹气,我的爱人。在日出之前,鸡鸣以后,让我们举行一场微馊的盛宴。让我们的眼泪流干,让我们的伤口凝结,让我们的提琴手睡上一睡;我们在梦与醒之间,让我们相信我们也能爱。她紧紧的啜吸他,他就是她最深最酣的睡眠一样啜吸他。她感觉他像蜗牛一样退却。我虽然有牙齿,但我绝不会伤害你。这是她最忠贞的、爱的承诺。 但牙齿是多么容易的诱惑。那么容易爱就是伤害。 她放开了他。让他的男体溜开。 她还是穿着那件深蓝长裙,黑玫瑰经已散落。静静的她打开自己。 昙花一瓣一瓣的打开。有暗香。有萎谢的微皱。有果子等待成熟。 有灵魂收割者在敲门。有圣法兰西阿西西小修士在为她祷告。 有终曲,有鼓击,有四部小提琴重复母题。 有人说,谢谢。有人回答,我很快乐。你呢。 她微堕的乳散发初夏的微香。她极为敏感脆弱的肩膊在他的指间开合。她神秘之生凶猛地张开。她用白床单盖住了她自己。她怕他怕。 他会怕她。只有他消失在她里面,他的恐惧才得到安慰。 蜂巢打开。无数针峰刺在她和他身上。 请不要。她说。他就静了下来。 然后。 她闭上了眼睛。不见他,也不见她自己。她的《心经》里面,肉和肉在斗争,他就是他她就是她,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斗争是为了和谐;她必然要得着那最后的和谐。 翻滚跳动,然后得着那最后。那最后也就是终结。 哎。她微叹。他沉着的到达最后。 那一刻她看着他的脸微微的扭曲。这一刻他离开最远。他只有他巨大的愉悦,无法容得下她。她无所谓愉悦。不不,那一刻,五秒钟,或多或少,是男性的,阳性想像的。她的只是微微起伏,湖水一样一层一层的泛动。小石沉落涟漪散开,漫到湖边在水之央。她的手安放在他的乳上,沾上了他的汗。他的精液热蜡一样从她体内流出。她想喝一口水。 如一给她倒了一杯水。自己点了一支烟。有点害羞吧,立刻穿上了他的内裤。 楚楚一口气将水喝完,就到浴室洗了一个澡。情人的亲近必然是美好的,但她还是想彻底的洗一个澡,洗干净肉体的聒噪。连头发都觉得不洁,也就洗了头,想不到小宾馆的洗头水是谷中百合的香气。都洗干净,见到了镜里绯红的脸,就开了牙擦擦牙。看到了自己的脸有点浮肿,就想,我真的老了,受不了肉体的激烈。洗把脸就好像一天从净脸开始。她到房间里去看如一时,她又是那个冰凉理智的林楚楚了。 如一的香烟抽了一大半,见到楚楚他就按熄了烟,拍拍半空的床说,休息一下。楚楚有点狐疑的看着他,觉得他老练得过了分。她一生只有过米记一个男子,但男子是怎样的一回事,她一点概念都没有,影影就像石头爆出来的与性无关。所以楚楚想童贞女受孕,一点都不出奇。和如一经过这一次才知道原来这回事是这样的;不知他和影影是不是这样……一想到影影她的心给野狗追着吃掉一块似的;她不单是个坏女子,她还是个坏母亲。她就十分烦恼,到床尾脚拾回她的乳罩,她的深蓝麻质长裙,已经皱得不像话了,穿上。 内裤找不着。她坐在泛着银黑花点的镜前梳头。 你生气了。如一问。她缓缓的摇摇头。如一登的扑上来,跪着握着她的手,脸仰着向她,说,你一定生我的气了。她微微笑,手心有点痠痠软软的痛,就捧着如一的脸,用小梳给如一的长发梳好。 如果我给你别一朵玫瑰。她说。可惜我不可以。 如一按着发道,唉,现在已经每过一个街角都给警察盘问了,问我拿身份证,查我书包。我说警察哥哥,如果我要做坏事我就不会留长头发;我留长发你隔一条街都看见我,追着我要查我。每次我都要出示学生证他们才放我。见到我学生证就很轻蔑的说,哼,大学生。如果我毕业了,不知怎么办。楚楚放开了如一,说,到时候,你就会将你的头发剪掉。如一呆了呆,没想过有这个可能似的,这……我……这样太没有意思了,如一说。生活原来就是妥协,不断的妥协,楚楚说,直到退无可退为止。如一接道,几时才是退无可退呢?楚楚苦笑道,像我现在,就是退无可退了。也不知如一是否听得明白。但如果他记得,他将来会明白。 楚楚没有甚么性的阅历。或许因为这样,她非常专注于生活的阅历。那么专注,以致她再也没有幻想:她和如一是没有将来的。 你以后也不要找我了。楚楚说。 如一没有听到似的,站起来,跳进牛仔裤里,穿上白汗衣,将香烟、手帕、宾馆的收据、桌上的零钱全扫入大袋里面,见楚楚仍坐在梳妆镜前,拿过她手中的梳子,细细的替她梳头,别好头上的玫瑰。玫瑰卡的一声卡好了,他就在她耳边说,我怎可以以后不再找你。如果就只这么一次,不单我玩弄了你,你也玩弄了我。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了?楚楚心里有些感动,他真是个好孩子。伹她重复:你以后不要找我了。如一皱了皱眉登的踩了一下脚,放开了楚楚砰砰开门关门走了。 楚楚缓缓的涂一点淡珊瑚红口红,很淡很淡,淡若天边初现的彩霞。黄昏了。 她有离开殡仪馆的空静心情。 如一在宾馆门外等她,抽着烟,向着那渐红纷紫的五月天,眉微皱,见着她,一言不发。 她伤害了他。她以为她给他一个爱的承诺,她有牙齿但她不会咬着他。但不。 他年轻,他还会遇到很多人,也会恋爱,也会发脾气,也会有承诺,也会恼恨也会有所欠缺,一如所有所有的其他人。她只不过是偶然掉进他靴子里的小石,让他极为不快,但只是一颗轻微绊脚的小石子。她不会毁坏他。他也不会毁坏她。她的生命已经完全,要毁坏的已经毁坏;要来的已经来临。剩下的只是余生。 余生她将要承受歉疚。一如她的父亲。 她到他面前说,饿了吧,我们出市区吃点东西再回家。 回市区的渡轮挤满了人,有一大群印度青年在嘻笑,以广东话、英语、印度教语夹杂在交谈,大概是在香港长大的印度青年男女,有穿小背心牛伃裤的,有穿沙厘的,笑着闹着又追逐着,令人十分侧目。楚楚很累,但没睡,倒是如一看着那群青年,看着看着眼皮就合上。楚楚身子凉凉的,空空的,贴贴实实的是亲密感觉。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忘记了找回那条内裤。 没穿内裤,她和她的情人混在一堆印度青年之间,她的情人因为疲乏和激动睡着了;她心生一念,如果能够和如一过一些日子……他睡着了还微微的皱着眉,十分之不安宁的紧抱着自己双手;楚楚看着他的眉眉眼眼,想念他身体的重量与轻盈,知道对如一来说,不会比她不艰难;他这么年轻,还没有接过各种帐单吧也没有缴过税,和她开始他一样要承受种种;但他没有犹疑也不会退缩,非常坚定的要接近她,几乎是爱了。楚楚心里都是怜惜,就伸过手去轻轻掰开了如一的自抱,握着他的手。如一醒了醒没张开眼,但唯恐错失了她似的,将楚楚的手紧抱在胸膛里面。 上了岸整个城市都有星期日晚的疲乏;走的走散的散,倦极的各自归宁。只剩下满地食物的包装纸、汽水罐、当日的报纸、遗忘了的书信、争取甚么甚么,有时是居港权,有时是人权,有时是赚钱权,反对楼价下跌之类的口号;夹在学英语、学电脑、手机特价推销等等的宣传单张里面。只有几个精力还未散尽的少年在狭窄的广场玩滑板。楚楚和如一默默的手牵着手,穿过了假日最后的中环;明天天亮之时这里又挤满上班的人群了。正常生活不过是一夜之遥。楚楚又有情景似曾相识之感;她走过一天之尽,她手中牵着一只甚为幼弱的生物,一只羊,一只受了伤的骡,不,她牵着影影;她还是八岁为甚么她永不长大。她心中一惊原来她牵着的是她的父亲游忧,她还是七八岁她父亲带她去过一个香港节,好多花车好多人好多气球,又有彩色的棉花糖吃,她吃了一个红色的又吃一个蓝色的,她父亲都由她给她买,吃得她一嘴甜得张不开来,红红蓝蓝的闷在嘴里。再吃了一个粉红色的茶果,黏黏的茶果叶黏在手心,她正说爸爸茶果叶从我的手心长出来,她父亲却说走了,要散了都十点了,不散没巴士搭了。她手里绿绿的茶果叶正在滋滋生长,她听得要走了,便哇的哭起来;完了,这么好的一个节日就完了;她父亲说你不肯走都没用,你不走其他人都会走,你知道吗,她父亲蹲下来,摘掉她手中的茶果叶,说:所有的事情都有完结的一天。楚楚鼻子酸酸的将如一的手合在自己双手之中。如一给她突然的热烈吓了一跳,定过神就拍了拍她的手背,拉开了她说,又不是生离死别,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两个人到了旧中环九如坊的小馆,叫做娇记,伙计耳后都插着原子笔或香烟、小菜都用白漆写在镜上那种旧店子。或许因为饭菜香,或许因为疲乏或满足,或许只因为眼前的亲近,楚楚满满的都是笑意,只因为如一孩子似的吵着这好吃这也好吃,我又想吃这个你要吃甚么,楚楚好饿。想想原来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热烈过后原来着着实实的觉得饿,多么好。 真的饱。好像很多年都没吃过这样饱。两个人叫了四个菜一个汤,还加两瓶大啤酒。 吃着的时候没什麽话,好像已经是夫妻了。 如一送楚楚回家,他认得路。那地铁七八个出口他都懂得在那里走出去,出走右拐一直前走,走四个街口就是楚楚家;也就是影影的家。他一定走这条路走过好多次,楚楚想。在地铁车厢里青青白白的灯光,两个人就很自然的没有再拖手,可能是吃饱了的缘故,可能地铁令大家都觉得在上学上班,大家偶然在同一个车厢碰到,没甚么关系可言。要说的话,一天都说了,楚楚的心情恰如上班,那短短的地铁旅程她想的是银行的月结单、明天想穿那条黑裙纽扣要钉一钉,回家想洗一个暖水澡,床单也要换了。走在开始寂静的旺角街头楚楚看看表,哗差不多十一时了,明早七时半要起来上班,脚步就立刻加快起来。 正常生活就这样,等不到星期一已经开始。 如一也快步跟着她,来到了她家门前停着说,我不上去了,你回去早点睡。在阴影中如一轻轻碰一碰楚楚的手背,又说,我明天要考试,今晚就没得睡了。这几天我都要考试,如果你找我不着,不要急,我可以的话我就会找你。呵?就将楚楚抱在怀里。好像是一个可靠的男子了,如果她想见到他,她一定会见到他。是不是这样?对影影来说,他是个可靠的情人吗?千百个念头妖魔一样在她头上盘旋,她点一点头推开了如一,转身开门进去,隔着铁门见到如一影影幢幢的站在街上跟她挥手说再见。 在家门前她拿着钥匙想起早上离开时的心情。伸手推开门犹如渡关。这关她过了。 也不是喜悦,也不再忐忑,亦不疑虑。此刻她只是很笃定。 最坏不过是如一不在她身边。但她本来就没有如一在身边。 最坏不过是他伤害她。但她已经是个支离破碎的人。已经不言伤害了。 最坏的是她伤害他。但她怎会不珍惜他呢,他是她九月新熟的初葡萄,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 最坏的是世界与他们敌对。如果他们没有世界,起码他们还有他们自己。 她开了门,亮了灯,脱了鞋子,在客厅里,穿着那条很皱很皱的深蓝麻质裙子,没内裤,她扬起手在客厅里的小小的圆场,转了转身,无声的舞动起来。 世界在无声转动。她的指尖有星,身就是银河,在夜之中静默发亮。 发着亮,楚楚感觉如夏日的萤火虫,在黑暗之中扑跌。 太亮了,她怕自己太亮了,第二天上班口红涂浅蓝的,看起来是蓝,涂上唇变亮白;穿一身黑,守寡似的,生怕其他人看到她的亮。回到办公室觉得是自己高兴过了头,其实谁都不会多看她一看。她在她情人眼中是宝石,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小职员,老女子。她默默的低下头开了电脑,午饭之前挂了一个电话,挂之前想了一想,但还是挂了,给如一。 接听她手机的是个女子。她认得女子的声音。是影影。她挂上了电话。 老板和助理都出去吃饭,办公室只有她和新来的办公室助理多明尼。他在办公室门口他的座位上吃饭盒,那种饭味让楚楚觉得作呕。她经过了他,掩着胃到茶水间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喝尽。她早应知如此,不过她心存侥幸。 电话响起多明尼接听,叫她,楚楚,你电话。楚楚再倒一杯冰水喝尽,胃都是凉的,就出去接电话。 是如一。是你打电话给我?背景很吵,楚楚听不大清楚,只听得他很急很恐慌,给人挟持似的凑在话筒前喷着气。影影来找我吃饭,我刚才去买饭她就帮我听电话。你不要乱想,你真的不要乱想。楚楚说,我没有乱想,我甚么都没有想,我不过去喝了两杯冰水。如一顿了顿说,我已经跟她说了。楚楚心跳起来,问,说甚么。其实她明知故问。她只不过希望事情并非如此。再下去太复杂也太庸俗;她不愿意。我跟她说。电话的另一头那么吵,手机的接收又不清楚,沙沙嘶嘶的但楚楚还是觉得太清楚了,冰刺一样刺进她的耳里。我跟她说:如一说:我和你妈妈做过爱了。 太清楚了,楚楚嚓的满脸通红。 话说得太清楚了。楚楚登的拍上了电话机,挂了线。 怎可以这样清楚。楚楚的心跳声大得不得了,砰,砰,砰,砰,太鼓敲着。她以为,她还想,她估量……她按了按自己火红的脸;她真的不是她自己了。电话又响了,楚楚深吸一口气,胃剧痛起来,她勉强稳着声,对多明尼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不听电话了,我要出去见一见医生。见医生,开了点胃药和镇静药给她。她就在诊所里将药服了,她第一次服精神科药物,没吃午餐,胃是空的,吃了药就翻滚的觉得难受,想吐。咬着唇忍着,很想吃点暖粥或热牛奶,就挂了个电话给她母亲晚雪。母亲就是,如果她需要,她总可以回到她那里。那里有热牛奶,暖粥,有床有被,有一双温暖坚定的手。楚楚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一个这样的母亲。她是彻底失败的吧,她甚至和女儿的男朋友……她不敢想下去就再多服一粒药。第一粒的药力开始发作,她昏昏的好像很久没睡一样渴睡,每一件事都缓慢了起来;地车慢了,人慢了,经过一间快餐店连那个快餐小丑都慢了,慢慢的扬起手,慢慢的跟楚楚微笑。如一和影影都离楚楚很远,离得那么远,无法触及她因此也无法折磨她。她扬起手来,很慢很慢的,跟那个快餐店门前的小丑打了个招呼。慢,几乎是快乐的了。她母亲晚雪来开门时楚楚站在门前很久都没有进门;认不得。她认不得这个她曾经长久生活的世界。犹如初生,她很吃力的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母?亲。晚雪见楚楚脸容惨白的呆站着,就唠叨你怎么了你,一手拉她,进了门就替她拖鞋。楚楚任由她母亲服侍她,手袋替她拿走,腿搁在椅上,递上一杯已经泡好的人参茶给她。晚雪甚么都没有问,楚楚非常感激的合上眼,舒服得极想睡。也就睡了。惆怅与意识与夜色同近。楚楚嗅到鲍鱼鸡汤的香气;晚雪在厨房雪雪的洗米,煮饭,开水喉洗菜,切开蒜头有辛辣的气味。楚楚起来赤足走到厨房门口,望着她母亲的背影很想抱上她一抱。厨房桌面还散着从市场拿回来的胶袋;晚雪一定去市场给她买菜了。她母亲淡淡的回过头来说,看你,去梳个头洗把脸吧。楚楚却没动,头倚在门框上,药力过了有点晕,睡多了似的呆钝,站着看她母亲点了火,喳喳的爆着蒜头香,又喳喳的炒菜;另一个炉喷着蒸气晚雪就站在白烟烟的蒸气里面,如果有天堂楚楚想天堂的云雾可能只是蒸鱼的香气。晚雪身子挺得直直的,在炉前舞动身段非常熟练,唱戏似的;这一台戏都唱了几十年怕都唱到烂熟了;这一台厨房戏。楚楚侧头想想,原来母亲煮菜时那么好看。她自己煮菜就不好看,急着煮要完成,因为煮饭是责任不是荣誉,更无骄傲与趣味可言。吃了吃了,晚雪将小菜炒起,打开了锅盖上了一条青斑,炒姜葱油浇上。你还站着干嘛。晚雪给楚楚递上碗筷。打开了鲍鱼鸡汤加盐叫楚楚试了试味,边说,其实你不是病,你不过是心情不好。吃点好的就好了。两人没甚么话开了电视在吃饭。晚雪没吃那一桌子盛菜,自己煮了一小碟青菜,煎了几块腐皮伴青豆。楚楚皱了皱眉,问,怎么了?你减肥?晚雪微微摇了头说,怎么会,肥瘦有甚么所谓。楚楚不禁问,你吃斋?晚雪只说,都有一段时间了。吃就是最好的安慰。晚雪甚么话都没有说,让楚楚吃已经不再打动她的,俗世盛宴;但楚楚知道晚雪明白,并且抚慰。吃完楚楚就觉得好饱满。那么饱满,没有再需要的了。这样,我回去了。楚楚吃完将饭碗推开,放下筷子,甚至没有动一动收拾。她知道她可以。晚雪冰了荔枝,替楚楚剥了壳,说,吃几颗荔枝才走。楚楚也没答话,啖着冰凉雪甜的荔枝。这个时候清甜入心,她便说,妈,如果我有个男朋友,你说怎么样。晚雪也不惊异,没望她,继续替楚楚剥荔枝壳,说,有人一百岁还谈情说爱闹失恋,有人一生守身都不嫌寂寞,有甚么怎么样,没甚么样。楚楚看着荔枝的冰晕如白玉玲珑,说,如果……唔。妈。如果阿爸有个情人呢,你会怎么样。晚雪这时才自己吃一颗荔枝,荔枝嚥在嘴里,满满的她便没了话。一会才说,有甚么怎么样,两夫妻能够做到朋友一样就已经完满。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了,谁没有谁的心事呢。楚楚想她母亲凡事都轻描淡写的,都不会再吐出甚么来,也就打住。她穿好鞋子挽好袋晚雪竟然说要送她一送。楚楚推辞说不好了等会我不放心又要送你回来。晚雪没答她,穿了一件黑薄绣花外套,踏了双黑绣花鞋拿了钥匙银包就跟她下楼。初夏晚头有点潮热,可能要下雨了,她们的头上跟了一圈薄薄的水蚁,透明的蝉翼在潮润之中发亮。到巴士站要经过一个小公园,那么晚了,还有几个小女孩穿着红点点裙在那里荡秋千,一边荡一边在数: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一千零三十三,楚楚觉得怪异,回头看一看那三个女孩,看着很面熟她一定见过,三张脸孔一模一样,牙齿小小她可以预见她们老了的面容,一千零三十四,一千零三十五,如果声音长了毛生了苔,就是她们老去的声音;楚楚几乎叫了出来:太一太乙太初!那几个女孩,听到她叫她们似的,一个停了下来,说,做甚么呀?另一个继续荡,在数:一千零三十六,没有人叫你呀。一个叫另一个:太初,要数到几时才玩完呀?楚楚心神离异,伸手捉着她母亲的肩,说,妈,有鬼!晚雪回头看了看几个空荡荡的秋千,说,是呀,秋千最惹鬼的。你神虚就见鬼了。没事儿。回去早点睡,睡醒就没事。说着就拉过楚楚的手,握着。夜间的巴士比较熟落。晚雪握着楚楚的手,暖暖的牵着,不着力但又足以让楚楚感觉力度,楚楚飞离的心才渐渐落定。晚雪望着路的尽处,有巴士经过,但号数不对,过了一架又一架。她看着,说,我知道你爸死了以后,你会知道很多事情,又会想很多事情。这时红灯亮起,路就静下来。晚雪又说,但你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晚雪将楚楚的手掌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合在手里,然后放开。知道就好了,晚雪继续说,不必说。巴士来了,晚雪老远见到便扬手。巴士慢驶靠站,这时晚雪方说,我下个月到静思庵去住几个月。不是出家,不要想得太严重。现在我在家和出家都差不多,都一样了。这时巴士已经打开门,楚楚不出不上,就匆匆跟她母亲说了再见。在巴士楼上的窗,楚楚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容和红绿的霓虹灯交叠;她看到她自己过去的,和将来的脸孔;没有什么不同,年轻的时候脸紧绷一点,嫩一点,老了就松了,不光是皮肤松了还有点哑哑的垂着,连神情都松了;好像知道人所能经过的,不外如是,没有甚么大不了。她的母亲出家了;那就是她扫干净门前的地,换一身干净衣服,发绾好,脸是安静的,甚么都没有带,关上门便走了。楚楚甚至不会叫她,跟她说点甚么;也说不上谁遗弃谁或看破甚么红尘;红尘本就如此,各有各自来去。她合上了眼,有点倦,不哀伤,但脸上却缓缓的流下了一行泪。我从来不知道爱直至分离无论你是离开那一个还是你留下,但离开的人从来没有离开。她的父亲就在她眼前,看着她叫了一笼一笼的小点心,微笑着说,你还吃甚么就叫甚么。他从八个不可知的地方给她写信。当她读着信的时候,他交给她保险箱的钥匙,说,我没甚么留给你,只有这么多。晚雪在一个黑暗的厨房为她煮饭;她已经不再吃她自己煮的盛菜。多年后楚楚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会见到她母亲的一双手,灰白的是在她身上,并且霉烂飞扬。那三个女子,从太初便存在,比所有的生命更长,是人所有的神秘命运,在一个街角的游乐场打秋千。她们不会死也不会离开。楚楚总会见到她们。 她亦不会离开影影和如一。影影可以不回家,可以不找她,可以想起她的时候,心里就有个疙瘩。但楚楚还会在她生活里面。她过马路的时候,会想起她小时候母亲曾经拖过她的手。影影不大会上酒楼饮茶吃东西,但当和一大伙同学星期日早上约去喝早茶的时候,她会想起她母亲喜欢吃的虾饺、糯米鸡、马拉糕;她会想念起她的母亲来,或许她会给楚楚挂一个电话,也没甚么话,只说,妈,我下个星期六回来吃饭。影影会有一个新的男朋友。她会有一个新的男朋友,做着和旧男朋友做的事情,一起上图书馆,一起去饭堂吃饭,如果赚到钱一起去几天泰国旅行。如果一时头脑清醒起来,影影会想,我在做甚么,换了一个男朋友其实几乎一模一样。如一呢,楚楚不知如何想如一。想起他的时候心里都会隐隐的浮现,好像颜色、好像温暖遥远的记忆、好像鬼魂和邪灵、好像黑暗房间的惆怅感觉。如果不再见到他,不能和他一起过日子,他都会在她的生活里,以缺失的形式存在。如果和他一起过一些日子,他就在她的眼前成了她的一部分;无论怎样她心里都有一个位置留给如一,无论如一在或不在,无论生或死亡,分离或不;无论有多美丽还是多丑恶。无法离开;无论爱或不爱,几乎是宿命。或许因为这样想起米记来。想起一些很琐碎的事情,譬如刚和米记结婚,大概怀着孩子但她并不知道,他们去过一次海洋公园玩,都有十多年前。那天她穿了一条黑白格子绒裙,是个冬日的星期六。那天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和其他游客一样坐吊车,到海洋馆看海豚,米记给她买了雪糕,他自己没吃,就看着她吃。她吃了雪糕,又玩了机动游戏,很傻的给机器摇一顿,跌呀飞呀,楚楚不特别快乐但所有的人都在笑,她和米记也跟着笑。米记带了照相机,她就在丧气的旧红圣诞花前拍了照片,后来照片都褪了色,糊了,也就给她扔掉。就这样玩了一天,回去的时候正天黑,她紧紧挽着米记的手,说,天黑了。米记拍了拍她,说,天黑了,回家去。那一刻,就像和她父亲游忧去饮茶一样,感到了平静的幸福。幸福原来只是微小事情。她想起米记一次在厨房追龙虾,一边追一边叫她,不用怕,不用怕。楚楚没说甚么的就将龙虾捡起了,拈到厨房一刀拍死。米记见她脸不改容的杀虾,立刻掩上眼说,哇好残忍,好残忍,想不到你这样残忍。当晚楚楚用芝士焗,龙虾端出来芝士的浓香扑鼻,米记坐在那里不动,楚楚便说,好残忍这样你吃也不吃;米记皱着眉勉为其难的扯了龙虾钳来吃,吃着就说好吃好吃,饭都没有碰过就吃了一整只虾。她记起她和米记的生活,是那么的普通微小,她记得米记同事要旅行,拿了一只龟来寄养,也不知道是甚么龟,绿色的小小的像贝克,米记好担心龟,早上拿它出来看看晚上又看看,又当它植物一样给它浇水,天气凉又开暖炉给龟暖着怕龟着凉,龟不堪照顾没活了几天就动也不动,米记也不知道龟死了还在喂;到楚楚说那么臭不是你放屁,米记急的红了脸就自己怎会放屁不认,不是他放的屁一定是她自己,两个人正在互相猜疑时楚楚忽然想,是龟,龟死了,就拿龟来嗅嗅,果然死了。米记急得晚上已经吃了饭都要去花园街的宠物店找龟,买一只一模一样的来顶包。两个人为龟折腾了一个晚上,谁知米记的同事放了假回来就病,一直都没上班,原来是癌症末期,没两个月就死了。同事死了米记也就不管龟,龟不见了也不知甚么时候不见了。几个月后楚楚找到龟,空空亮亮的隔着龟壳可以看到天。无论经过甚么事情,楚楚如今想起米记,心头寂寂有微凉。游忧死了,晚雪要出家,影影已经变成情敌;楚楚一生人只不过只有几件事,但这几件事藤牵瓜瓜牵藤的一件缠一件的喳的一声枯干,连那几个老不死的女子都老死了,她可以将房子卖掉,连同游忧留给她的债券股票,她卖了就可以去一个甚么地方买个护照,买间小屋子度其余生。如果她想离开。但楚楚不想离开。所有人离开她就让他们离开她,但她必不离开;她的双手那样长,从手到手可以张开一个天空;她双脚老榕树一样扎根,如果他们倦了想在她的细叶荫里稍微休息,都可以;而她的头就是乌的精灵,可以聆听、可以静默;月亮挂上枝头来给她装饰;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世界;她不离开。她不会离开米记,也不会离开如一,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这样楚楚就成为一个不忠诚的女子,终必为世不容;但她是个人家踩了她一脚道歉的却是她的人,她从来没做过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连首饰都不敢戴,她不可以想象为世不容,但竟又事到此境,楚楚又微微的心生暗惧。有几天都没如一的消息,楚楚按捺着,不打电话不写电邮,不传呼也不留言。如果静是话,这话再清楚没有。他不找她她也不会找他。办公室电话响起,楚楚心里总是惆怅,晚上自己一个人回家,转角时就会疑虑怕如一在楼下等她。但没有。她整个人踏了一个空,心是满的,身是满的,假人一样塞得很满很满:因为满所以觉得空。原来不应该这样满。楚楚又开始在办公室留到很夜,到九时随便到茶餐厅吃个通粉或一碗鱼蛋粉喝罐汽水就算是一餐,回家打开电脑程式学写网页,到两眼刺痛鼻水直流才肯爬上床。电脑这东西最好消磨时间,打开就不觉得时间过,没日没夜的跟她搏斗纠缠。楚楚不想想念,连牙都不想擦,因为擦牙的短暂时刻,她有自己的时间空间。晚上就不擦牙的上床,上班时怕自己口臭就成天不说话,要问老板甚么就打内线电话。待接到米记的电话,约她出去吃午饭,她就觉得有点不祥,轻问:没甚么吧,米记顿一顿,没答她,重复了时间地点,就挂了线。这一天她见到米记,将来她会记得,正如记得很多过去的事情,这一天她口很苦。口很苦,在中环那些她只会跟老板去见客才会去的西式中国菜馆,她没点茶;这些饭馆跟西方规矩,茶是一个人一份的,一小壶。她叫了一杯可乐,喝着口里会甜些。米记迟到,她看一看表,已经过了十分钟,小职员的吃饭时间只得一小时,不像她老板可以出去吃午餐一吃吃三小时。在等米记的时候,拿着餐牌突然想起她喜欢过的一个体育老师。每个中学女生都会喜欢过她们的体育老师吧。她还记得他叫做林希圣。每次上体育堂都变成上教堂一样庄重,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束好,未上课前先喷止汗剂,又多穿一件内衣,她不喜欢他看见她流汗,她尤其畏惧腋下一大斑汗渍,她觉得非常不洁。年轻的男教师大概都不敢望女学生,上体育课更不敢望,他老是平平直直远视似的望好远。一个学期下来他从来没望过楚楚,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吧,虽然上体育课会点名。最后一课考试,考田径,要跑八百,一组一组跑;楚楚跑最后一组,林希圣点名叫她们跑,到林楚楚时望了她一眼,忽然满脸通红,低下头没有再望她。楚楚也低下了头,叫开跑的时候甚至没有开跑,待同学跑了开去才回神追。跑完林希圣记录了成绩,也没多说一句话就下了课。楚楚觉得汗流得特别多,好怪从两腿之间流下,到更衣室才发觉原来是经期到,白色体育裤染红了一大片。这个男子,看到她的经血低下了头,就像得着了楚楚的贞操。楚楚已经到了期待更年期的年纪,这个性征从此消失;离开经血也离开她的前大半生,或许因为离开她想起了当初。后来一次在中环碰过这个体育教师,还是个好看的男子;楚楚停了步站着看他,他擦过她身边便去了。她抬头就见到米记,因为嗅到了熟悉的药水气味,他微喘着气边解开颈上的纽扣说,早知道不约你吃午餐,好赶。好赶的吃完这一顿,好赶的结了帐,还是楚楚结的帐。楚楚习惯吃完到洗手间补一下唇膏。她看一看镜里,那张脸孔还是她熟悉的,没变成第二个人,也没甚么特别的表情,就是上班的人一副绷紧的样子。镜前折着白手巾,她拉一块出来,抹了抹旧唇印,一抹就是一朵血红色,但她从不涂血红的唇膏。她口里腥腥甜甜的吃了鱼似的,再望镜里原来她流了两行鼻血。她拉过小花布圆椅来,坐在镜前,托着头让血往口里倒流。血让它流一会便好了。是不是晚雪教她的。停了血,她再拉一条白手巾抹干净,抹完白手巾还是白手巾,雪里雪白的。她补了唇膏便出去。米记已经在街上等。方才来的时候还阴凉,此时挂了个大烈日。楚楚从手袋拿了如一留给她的太阳眼镜出来,戴上了,对米记说,我流鼻血了。米记说,要不要到诊所检查一下?楚楚说,不用了,你知我的。米记扶着楚楚的肩,说,我不在你不舒服就找刘晓日。真有事可以打我手机,现在很方便的,到了那边我仍会时常开着手机。米记忽然低下头来,说,真的很对不起。楚楚就拍拍他的腰,笑说,不要傻。说谢谢的应该是我才是,楚楚说,这么多年了。好像在说一件事情,以血开始又以血结束,但又不是爱或杀,生命或死亡那么严重的事情。不严重,像流鼻血和流经血,但足可以让她明白,她所把持的,不过是一个肉身。她甚至不会说这件是甚么事情。不是婚姻,不是感情或爱情,不是家庭,不是那么一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事情。生活的千百件微小事情。米记要离开了。她摇摇头说,这个年头,世界很小。你时常都可以回来。你回来找我我都在。米记站在地车站的入口前跟她说再见,边笑说,我怕到时候你的男朋友不欢迎我。楚楚想了想便说,我倒没想到。她心想的是她倒没想到,如果她不见米记一段日子,可能她就不会再见到他了。他们就这样说了再见。午饭完毕时候的中环都是赶回办公室的人群,蚁一样多楚楚看着有点头晕,她就浮在水上似的在人群中游走。「哎,真的不知怎样跟你说。」她还会再见到米记吧,这个世界没那么罗曼蒂克,动不动就生离死别。会再见到他,但心情和情境都不一样。如果他还在香港生活,他去别的女子家里住,但他还是她身边的人,有甚么事情她病了她爸死了,她都可以找他,他离开了就不一样。「我想问一问你的意见。」他很多事情都问她,连买一支贵一点的墨水笔都问她好不好买,上司圣诞请同事回家开派对他要买甚么礼物去他也问她。搬了过去和李红住之后,李红的事情他不说,好像他和一个甚么穷亲戚一起住,他不好提 ,有时非说不可,就以「那边」「谁」来代替。「那边那个谁,她想回加拿大住,她说她不喜欢回归后的香港。」楚楚一直没有见过李红,照片都没有见过,但可以想象她是个能干的女子,每天都化好妆画好眼线,穿香奈儿套装上班,平日多说英语所以广东话会有点童音;她当基金财务顾问替顾客赚钱,自己自然也会赚到不少钱。她会看上米记骤看是件奇怪的事情,但楚楚可以明白为甚么。米记是个很单纯善良的男子,他最不单纯善良就是碰上李红。楚楚和米记从来不谈那些床笫之间的事情,但她相信她是米记的第一个,他们结婚之后他也不曾有别的人,除了李红。米记又是个没甚么事业心的人,他会去医院上班,但下了班就喜欢打打小麻将,种种花有段时间又学人家饮茶养雀,楚楚就笑他像个清朝遗老。像李红那种见惯市面的女子,碰到每个人都精刮得寸草不生,见着米记这样一个闲人,心先安了,然后这个单纯男子会为她动心,多少让她感到虚荣吧。「其实我从前都没想过要离开香港。我以为就这样下去。但她说她已经意兴阑珊,说自己老了,香港这么一个老鼠作窝里斗的地方,她说你不吃人就给人吃掉,她说她赚钱已经可以够我们两个用一世都用不完;她现在不想吃人也不想被人吃掉。」「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九七之前那么多人走掉,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走,第二次走的原因不一样吧。」「又没有政治逼害,幸好她已经是加拿大人。她说她回加拿大,如果我想去,她可以替我申请移民。」点心小菜来了,米记停了一阵,楚楚也没说话,两个人低头吃点心,米记给楚楚点了糯米鸡,打开荷叶传来一阵荷香,但楚楚今天不想吃。小菜是清炒小唐菜,蛋白瑶柱虾仁。楚楚口里有杏仁的苦香,便夹了开胃的酸荞头,一吃吃了两颗,酸到几乎流出眼泪来。「你不常说我优柔寡断,你说我我也不知甚么意思,反而不要辩驳就算,谁知那个谁又这样说我,刘晓日也这样说我,连影影都说阿爸你好烦,叫你去饮茶你都想那么久。你们都这样说我,想我必定也是很优柔寡断,那个谁说这一次你一定要决定。你不走就回去,你走就跟我一起走。她已经辞了工,天天在家里收拾行李打箱,又去卖她的房子,原来她有好多间房子,上海又有北京又有曼谷又有吉隆坡又有,我都不知道,光卖房子都卖了几个月,好得人惊。她这样天天收拾行李、还不时有人上来看房子,就给我很大压力,我怕有一天放工回去全屋都搬空了,只得我的衣服鞋袜给扔在地上;新业主带着搬屋工人拿着钥匙搬进来。」「当初都不知道怎样会搬到那边住。我……」「可能因为我软弱……」「她很懂得争取她要得到的。她说因为小时候家里穷。但我小时候家里也穷,你小时候家里都穷,那时候全香港都很穷,又不见得你和我都是这样。不过或者你和我都不是那些很会争取的人,所以我们都没赚到钱,几十岁还打份工。以前我都没跟你说她的事。不知现在是否觉得自己老了,没那么大负担,话就较容易说的出口。」「她是刘晓日的朋友,后来又做他的病人。她胃出血,上班时晕了给送进医院,就是刘晓日给她做的手术。她病好了以后请刘晓日出去吃一顿饭,刘晓日找我作陪客,那晚我去吃饭都有告诉你,吃完饭还打了几圈才回来。我就这样认识她。」「她打电话来医院约我吃午饭。我说好呀就去,只当她是普通朋友,都没防她。」「那天她脸瘦瘦黄黄的,我说你出了院不代表你的病好了,要好好照顾身体;去到一定年纪病一次就弱一次。我随口问你几岁了,她说,三十一。我说也好,还年轻,要睡眠充足,每周起码做带氧运动三小时。我说这话没甚么意思,医院的人都这样,但她竟然就跟我说,有事令她很不快乐:她男朋友打她又强奸她。我听到吓了一跳,我和她根本不熟,只见过一次面,我不应该听到这样的说话。听到了就好像接受了一件甚么贵重礼物,欠了她一个人情。她还说,这些事情都没和人家说,只和我一个人说,因为一见到我就好信任我。」「其实我应该硬下心来不理她,像没有听过这些话。或许她已经和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来交换感情。我又不能跟她说,我已经结婚了,只可以跟你做朋友。这样说好像很小器,认定了她已经爱上我。像他这样的一个精明女子,哪会这么容易爱上人。所以她再找我吃午饭,我又去了。」「就这样愈陷愈深,我又抵受不住诱惑做了错事,对不起她又对不起你,唉都不要说了,都是我不好。」「我去到她的家,她连睡拖都给我买了双,还要是合穿的,又买了衣服鞋袜,新毛巾牙擦,她说甚么都不用搬,随时可以住得进去。那晚我没有留下,因为我不想我也不敢。后来有一晚她不舒服说胃痛,要见我,我说你在我不好出去,她就一直在电话缠着哭着,就是你叫我去她那里睡那晚。那晚之后她就整个星期都没找我,我以为她不会再找我了。」「她叫刘晓日找我。刘晓日叫我去会所吃饭,其实我都知道可能是她,果然去到就见到她。刘晓日没甚么,他很世故的一个人,甚么都没说,没事一样讲笑话,他平日逗惯病人很会搅气氛。不过吃完饭他就说不送我,平日出去都是他开车先送我回来。这样我就坐进了她的车子,她开车回到她的家。」「那晚她都没留我,她回到去都没说话,伏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可能她很热,她解了衬衣的几颗纽扣,我见到了她胃上的伤口,小小的已经是旧伤痕,可能喝了酒,淡淡的粉红色一条小裂缝。我见过很多病人的伤口,更大更坏的都有,但她这个小伤口竟然令我好心软。那时我想她看来是那么强,其实她一无所有,而你是那么强,其实你有我没有都一样。」「她那次逼我一次,这是第二次。」「现在我泥足深陷到一个地步,无论我做甚么都会辜负人。都是我当初不好。但如果我当初不理她,我又会内疚,我不是那种不理人的人。」「所以想来问问你。」这一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烈,阳光又特别昏,可能太污染了;天气一年比一年热,但阳光却一年比一年暗,隔在重重污染物后面,楚楚再也看不到这阳光了。她停了停步脱下了如一留给她的太阳眼镜。光是灰的。最后令这个城市的人离开的,不是人们想象和渲染的政治逼害,而不过是城市的人自己制造出来的肮脏、嘈杂、挤逼、贪婪和单调。楚楚不认得李红,但可以明白她那种想离开的感觉。离开只为了很琐碎的事情。譬如人们随地吐痰,或者不喜欢国旗的颜色,而新法律是不容烧国旗的。她留下也没有甚么特别原因,在一个分离里面,她情愿是留下那一个,留下那一个挥手不用挥得那么用力。分别了她还有旧生活,不用去过新生活比较好。所以就这样,她说米记你还是跟她一起走吧,她需要你比我需要你更多。她也不是故作伟大让爱,米记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米记,他们还是很亲近的两个人,那么亲近亲近到互不占有,无所谓爱,更不知道欲望;但他们在互相的生命之中曾经有过的,已经无可替代,比婚姻的承诺更加坚定长久。超越爱,变成意志承受肉身,将来必可随意飞行。楚楚回到办公室大楼,夹在等电梯回去上班的人群之中,头非常轻,思念非常轻,双手非常轻,扬起成云,身体非常轻,可以乘着空气托起,脚非常轻已经不再需要历练,她全身发亮就在一间商业大厦的玻璃墙幕里面,琳琅的穿过银灰亮的玻璃,穿过马路穿过广场,维多利亚港就在她的眼目之下,南丫岛和长洲就在前面,不远处就是澳门,台湾岛不过是几翼之遥,前面就是南中国海,属于太平洋,地球是个浅蓝色的静物,在空间静静的转动。她说:我飞了。这时她的手机响起,在密封的电梯里面人挤着人,电梯缓慢上升,叮着一声电梯门打开她就听到手机的另一头,她想象的声音,是如一。世界在无声转动,她的指尖有星,身就是银河,在夜之中静默发亮。——《无爱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