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是未婚夫回来了,可以感觉出两个人影长长相拥的激切和深情,我逼著自己一直看一直看……然後某种东西被剪断,血腥的一块掉落在地,我知道自己已经绷断了。我带著被铅块压住的心,平静地回房坐在书桌前,小凡上楼来,见我没动静,跑到我面前,略带歉疚地注视我,我努力维持平常的样子,她完全不知道我内心发生什麽事。 在注视他们的那一刹那我很难让人明白发生什麽残忍的事。那个男人虽是早已存在我的环境我的心里,他就是早已以那样的姿态与我和小凡的关系键结著,我也早已接受他在那个位置,我一点都没有要占有小凡。然而,当这个我所接受的事实,从摆在手边的状态,转而在此时此地「临幸」地击中我时,我的额头竟被劈中而裂开。从那到那之後,我和小凡相关的这个世界,有别於前一刻世界的品质。每个此时此地,额头流出的脓是——我是白白地在牺牲,我在糟蹋自己成为一个奴隶。我完全问嘴,不再说什麽争辩什么,只因那是仅属於我自己的脓,我知道。我继续住在小凡隔壁,每天看到她时努力对她微笑。那种感觉,像是每天都在海底走路,无声无息地吐著泡泡。只是数著败坏的日子,静静等待身体烂透那天的来临。分分秒秒哭泣,在走路时,公车上,跟别人讲话时,上课时,考试时,在房间里时,睡觉时,做梦时,在心底分分秒秒哭泣,没有任何人知道。胸腔随时都呜著我特殊的哭泣声,只有我听得到。这样整整哭了两个礼拜後,我不再哭了。照样正常生活,但已很少待在家,或待在家里碰到小凡了。隔两个月,疯成麻乱的时刻来到。那正是我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我难得提早回到公寓,突然接到不知道什么人的电话,叫我快点到某家医院看小凡,说她急性肝炎发作,被同事送医急诊,说她一直念著要见我。坐在计程车里,我既慌乱又有某种冷酷的镇静,像一把利剑藏在我的咽喉里,我相心是与我残忍的命运对决的时候了,我下了个毒誓,如果这次我还是眷恋著她,那无论如何屈辱,我都要跟著她,直到死在她面前。走进药味沈重、青色森冷的急诊部,我一眼就看到小凡,她躺在内科外边走道旁的临时病床上。看到我,她浮肿紫黑的眼眶立刻就爆出毫无顾忌的眼泪,她就在我眼前软成一滩泥,她哭泣就只是哭泣,无尽的眼泪从地体内的强劲帮浦推涌出来,她完全放开自己哭的样子,我台日场米口诉自己我要一辈子记住这个画面。就是这个画面。它把我的生命推到有史以来最深的位置,天啊,我能怎麽表达它?马塞尔说:「瞬间的默观可以写成一本书」,它就是这样默观。在我注视著这个女人崩溃那一瞬间,我完全被拖进她的生命里,我被迫跟她的命运纠合在一起,我崩溃在她的崩溃点里,我完全消失,可是有另一个东西在知道我跟她之间的这个融合,而不是我在知道。随著崩溃来的是压垮,由於贴合到她悲伤的钜大,被她的悲伤压垮,由於渴望承担起她,与她一起,进入她那最深最深的,被我的渴望压垮。只有」个不止的震动在体内,爱在震动,渴望在震动,恨在震动,痛苦在震动,全部都旋在」起,钻到一个顶尖……我完全明白真正的小凡在我心里原本就是这个画面,如今,终於实现出来了。我在这里,我被世界彻彻底底推出来,我撞到「残忍」的实体,我恍然明白,无论我心里是怎么样的人,无论我此刻如何呼喊著要和小凡融在一起,无论我正如何因渴望著爱她而被压垮,世界根本就不管我,不是由於现实条件或人与人无可奈何的对待。即使眼前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也没用。甚至没有「不公平」或「道德」的问题,因为世界根本就没有看到我。没有办法,在这个切点,世界就是露出这样的面貌来与我认识。对世界的恨到达最高潮,漠然的无关性生出,「残忍」是无关乎悲伤或哀愁的口全然解脱,只是更残忍就好。「今天,我收到一封他的来信……我等待四年的事终於等到了……他从军队里寄来,说决定不娶我了……他已经让另一个女人怀孕五个月,也是我们的学妹……说他始终太穷又始终配不上我。」小凡紧紧抓住我的手,发鬓被泪濡湿,两颊凹陷进去,快速萎瘦不成人样,说到这里,她别过头去,「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别的女人怀孕……刚刚他妈来看我,说几个小时前他被送去军医院……枪校走火……一切都是故意的……」她又转过头来,把睑埋在我手里,「他还活著,你帮我去看看他好吗?」她抬起脸来,百分之百信任的眼神刺入我。「我会去看他!只是,我等一下有事,可能要先走。」我别过脸说。「你…不留下来吗?难道现在我所需要於你的……不正是你一直最希望我做到的吗?」她无辜虚弱地问我。擦乾眼泪。「小凡,你听我说。这件事很久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不行了,有两个月了,我一直都在硬撑著。我能量耗光了,完全没办法再对你扮演以前的角色。愈来愈严重,我没办法开口跟你说我在想什么,我甚至没办法跟你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开口我就想要对你大吼大叫,跟你在一起排山倒海对你的怨恨就冲出来。「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要这些恶的东西。爱应该是善的美好的,我没有办法挽救它,只有不爱了。我当机了断,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任何人的错。我要逃离你和你的悲剧,我烂坏了,你听到没有。就只是休息一阵子!」我平静地说出来,彷佛说的人不是我。「我知道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整个身体背过去。就永远背过去了。_6_深夜十一点,楚狂来住处看我。他牵著脚踏车,我陪他在罗斯福路散步。六月的台北市。午夜的大街,华丽残退,风韵犹存。几株木棉树,火红的树花又较昨日多开了几朵。水银灯下,木棉被照耀得璀璨,而似乎笑开了。这几株散在罗斯福路上的木棉儿,是我多麽熟悉的,每年等著绽放第」朵橘红的木棉花,数著最後一丛树海又削柱成黑瘦的躯干。木棉树是我进大学的第一件信物「木棉道」是我的学长姐们在迎接我们这批新生时,所唱的第一支动人的歌,在黑暗的教室烛光中,我如今仍然可以看到许多怀念的面孔……「你在看木棉树吗?」楚狂意味深长地问我。楚狂穿著白色宽统牛仔裤,上面一件水蓝色短袖的衬衫,总是残留在他嘴边的胡渣也刮得异常乾净。今晚他给我换然一新的感觉,像是用漂白水漂过一般。楚狂的生活一直跌宕著戏剧性,他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总是给我他又到鬼门关前过了一关的感觉,每次都更换一种新表情新面貌,随著他所宣称的,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楚狂,每次我塔公车,在学校下车,看到第一棵木棉树开了,我就会很兴奋地在我、心里跟我老情人说,你看!木棉花又开了!四年。」「那我怎么办,从前有一天晚上,梦生就在学校门口那棵木棉树下大便,那五年来,我不是每次看到那棵木棉树,都要说,梦生,你看,那是你的大便!」「楚狂,现在梦生呢?」我问他。我们坐在校门口。「小妹,我就是特别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梦生在我的世界里蒸发了。」他兴奋著说,脸上有红晕二七年,就那么一瞬间,像开悟般,他就像衣服上的色渍,洗完之後完全蒸发了,乾乾净净。不知为什麽,我就是觉得应该来告诉你一声,这件事才好像完满落幕。」他的语气由老成一下退回童真。「我又不是见证人,但是楚狂,我真替你高兴。」我忍不住握一下他的手,「事情怎麽发生的?」「上个月,我骑脚蹬车被一辆计程车撞到,腿的一个地方骨折,在医院打石膏,躺了一个礼拜,被撞到的那一个瞬间,我可以确定我是灵魂出窍,我在我的身体正上方看著我的身体,就在一分钟内,我这几年的人生,就放电影一样全部放一遍给我看,清清楚楚的……然後我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开始觉得痛那一刹那,我知道梦生已从我体内消失了。「我打著石膏在医院,不能动地躺一个礼拜,把所有过去的事全拿出来检讨,得到一个结论就是去爱。从来我总是爱一个怀疑一个,现在我有信心可以爱任何人。我发现『爱』就是我一直在寻找最基础的东西。」「楚狂,那你相信『爱就是对那个人说你永远不死』这句话吗?」「小妹,我感觉到你跟我一样受很多苦,」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暖流流过,「我真希望我够大,可以给你一些启示。」他默想了一下,「我肯定现在的你不能说这句话。过去的我也不能,可是我相信现在的我能说这句话。」「可是每当你选择去爱一个人之後,如何承诺能持续在这种选择状态内,并且拒绝其他更能满足的可能性?又当自己某阶段的内在结构要爆破时,如何让自己保有力量仍去维持那种关系的正常运作?」「我现在脑里有一个图案,我可以用画的,但是我说不出来。」他急切地在地上画一个奇怪的图案,「要有真爱的能力才可以。」他自言自语说著。「你觉得你真正爱过吗?」我严肃地问。「小妹,我现在正在真正地爱!」他眼睛晶亮起来,「这两年来,一直有一个十八岁的水手在追我,他还在读海洋学院,常常要出海跑船,我们断断续续地在一起,我一直没有真正看到他,因为梦生使我完全没办法爱。「过去,我把这个小水手当成游戏,他陷得较深,常常因为嫉妒而跟我打架,我不用他,他就去拍花惹草来气我。车祸後,我看到他了,在他那虚张声势的外表底下闪著真爱的光芒,原来是我使他的真诚蒙蔽的。「现在我们一起住在淡水的一个木屋子里,一切分工合作。我跟他说从此以後玩真的啦,他若不要长大我马上掉头就走。我说只有两件事;平等和诚实,我了解你,你也要努力了解我,我也需要别人照顾;所有的事全部开诚布公,变心就变心,宁可打个半死,也不要隐瞒。就是这样,现在我觉得可以跟他生活很久很久。」我们又沿著新生南路走,他边走边说,黄色的水银灯使他的脸极柔和。「楚狂,你们两个阳性的我不会冲突很大吗?」「换另外一个,确实很难生活在一起。但是跟他在一起,我们同时是对方的男人跟女人啊!」他得意地说,很快地变换神色。「小妹,我这趟特地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对你有很深的感觉:你不诚实。如果你不诚实面对自己的感觉,自己所需要的,那么你永远无法诚实地爱别人。」「楚狂,你看交岔路上那楝大厦,现在所有的窗户都亮著,大一的时候,才只搬过来五户哩!」我转过身,朝向楚狂鞠一个九十度的弯腰礼,「楚狂,你的话我会记得,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毕业後一切请多多保重。」楚狂骑上脚踏车,我目送他离去。_7_● 死亡经验——摘自「自杀研究」「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已经死了。从少年时代留下来的那些气质;过份紧张,过份敏感,过份自我意识,以及高傲和理想,这一切都随著那次事件而消失了。好像我最後终於失去我的天真,虽然比一般人迟些。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我也曾经目光摆得很高,充满我凸口己所不甚了解的热情和罪恶。」● 死亡经验2「我不再认为我是不快乐的人了,相反地,我知道我有「困难的问题」,这就是一种乐观的方式了,因为问题总是有解答的,而不快乐,就像是坏天气那样,你是无能为力的。一旦我认为,这一切将得不到答案,甚至在死亡中也得不到,那么我就不太管我快不快乐了,『问题』以及『问题的问题』就不存在了。这也就是快乐的开始。」_8_毕业典礼。没有一个人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在黑色礼服的人群间盲目穿梭,偌大的校园没有一个我想看见的人出现。我只是走著走著。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下午突然下起滂沱大雨,所有人都惊慌地散开,或是回家,或是躲进两旁建筑物底下。下一会儿雨,整条椰林大道都空下来,路面光滑美丽,没有人踏在天空下,清新的花草树木成为庆典的主角,我独自披著学士服走在椰林大道上,敞开胸怀任雨狂打在身上,几百只眼睛在建筑物里夹道注视我。直到天黑,我维持不动的姿势坐在校门口广场,一棵大王椰子树下淋雨,眼眶被雨冲得肿胀。 回到家,接到水伶一通特别的电话,她毕业离开学校整整一年。「是我啦!」她的声音细小,微微颤抖。「嗯!」我回答。「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三分钟的话?」她胆小地问我。「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今天早上我发疯罗……早上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他们都来叫我起床,可是我故意躺在床上不理他们,我才不要起床,我今天不上班……不要跟任何人说哦,我今天要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嘻嘻,最後他们俩很生气,不管我就出门去了,只剩奶奶在家里……我偷偷爬起来换衣服,一直换一直换,可是我找不到一件最漂亮的衣服,我想要给你看我最漂亮的样子……突然电话声响了,『她』啊,打电话来,说我怎麽还没去上班……我脑里转著要说我要来看你,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就是说不出来,我就突然失去控制,大叫『啊』……我把电话丢掉,又哭又叫,一直『啊……』很用力很用力,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後来奶奶跑进我的房间,抓住我,我还是一直叫,奶奶心脏病突然发作,就倒在地上,她说她要死了……「我很害怕很害怕,拿药给她吃……然后一个警员来按铃,说邻居报案,我还装出很镇定的样子,把他送走……奶奶躺在地上,叫我快去看医生,我说我要等你来带我去医院……然後我就坐在电话机旁边,手一直不停拨你新的电话号码,拨了半个钟头都还是嘟嘟嘟的声音……你骗我,你说我要发疯前要打电话给你,你说你会在的……」我把电话切掉。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找到梦生。梦生。有人跟我说最近常常看到他晚上睡在学校後门的一个废弃的警卫室里。整个晚上,我骑著脚蹬车在校园里搜索他的踪影。当我找到他时,他在後门附近一座褚红色大楼门口,缩在一个公共电话的角落,正在注射毒品。他变成我在医院所看到的二个标准的吸毒鬼的样子,两眼凹黑,眼神混浊,彷佛没有焦距,还有一些细微的血丝布满眼眶,脸上的肉似乎都被啃掉。穿著一件绉巴巴的短裤,脚上踏一双沾著泥土、踩成拖鞋的破布鞋,一件灰色外套包住他的身体,拉链没拉,里面裸露著,胸前包扎著厚厚的几圈绷带。我抓过他的左手来看,沿著他的几条血管,有密密麻麻注射针孔的细洞,像刺青。我退了几步,蹲在地上,点起一根烟,享受地吸著,很宁静。「恭喜啦,毕业证书骗到手啦!我嘛,早就被退学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非常夸张,「怎麽?现在看到我这副nao种的样子,有何感想?是不是在说,真是个懦弱的男人,用这种三岁小孩才玩的低级方法!」他更厉害地笑。身体承受不住地咳嗽。「你闭嘴啦!」我用严厉的目光扫射他,他悻悻然伸过手来摸烟,「你胸口的伤乍心麽回事?你老实说哦,我可不是来跟你鬼扯蛋的。」「那你来干什麽的?」他嘲讽地说,「这个啊,就上个礼拜被楚狂从正面捅了一刀,他妈的,那把美丽的匕首还是我送给他的……捅也不捅准点,要干医生的人技术那麽差,顺便送我上西天,省得大家麻烦……被送进医院,操的,又把我救回来,你看吧,祸害遗千年嘛!」他的笑声震动整个建筑物,「要我死,可以;要叫大爷我乖乖地在死人窝里躺个几天可没那麽容易,於是,聪明的我就逃出来啦……然後,我恶魔的新娘,就收到电报,来这里帮我收尸了。」「你胡说,昨晚楚狂还来找我,说他最近发生车祸,你已经在他心里蒸发掉了,他现在过著幸福的新生活。我亲眼看见的,他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愤怒地说。梦生暧昧地笑著,久久没回答「他根本不用变,他体内本来就有很多个楚狂,过去你之所以能跟一个大致稳固的楚狂交往,那是因为那时候还有一个最大的楚狂,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集中起来跟人正常交往。最近一年,他已经停止去看他的精神医师,慢慢地,七拉八扯,各个楚狂间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现在已经没有哪一个是比较大的,他随时都可能换一个频道讲话……」他像在讲个趣闻般的,「我一直都熟悉他的演化,觉得他最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他就不用辛辛苦苦用一支主力部队南征北讨的,反正每一部分的他都可以出来透透气,大家轮流当王么……他走向这种模式,反而可以活得比我们久……倒是只有我可以跟各个他相处,我还觉得满有趣的。」我哑然。「梦生,你现在还愿意像四年前邀请我一样,跟我一起去死吗?」「我的新娘啊,我现在不要了。我也很想,可是我没办法。四年前,我完全不爱你,四年後,有一半阳灵的我会爱你,一半阴灵的我会爱楚狂,哈哈,可是我什麽人也爱不成,因为在脑子里一个不同的部位,很後面的地方,我又把自己统整起来卖给『女神』的幽灵,好玩吧!像不像电脑程式?」他闭上眼睛,像在想像他脑子的地图,「再说,现在死亡对我不一样了,我功力较从前又更高,真正的死亡是在生跟死都一样的,我不需要去寻求它,那整座山会自己压到我背上,我静静等待,不需特别做什麽,只要让它去就好了。」「梦生,可是像这样世界分分秒秒在破碎,爱在破碎,希望在破碎,信念在破碎,像站在一个火山口,我所爱的人一个个掉进火山里,身上每个细胞彷佛都在起火燃烧,痛苦的意识把一秒钟延长成无限,『毁灭的时刻到了』的声音在踢打著我的脑袋,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吗?现在我脑里全部的想法都是把我带到毁灭上去的,没有说『停』或『向後转』的间隙了,我完全没办法把自己带回来。可是你说,不需要去寻求死亡,那要如何忍受这一秒钟呢?」「你只需把『我』吐出来!」他站起来,倚在墙边剧烈地呕吐。我跑开,跳下台阶,站在广场上,仰天大叫「啊?──直到嗓子沙哑。「梦生,你真的要死掉了!」隔著十公尺,我对他怀吼,喉咙里自动发出哀哀的声音,可是没有泪水,「你比我还可怜,为什么你不让自己去爱点什麽呢?你为什麽从来不要把自己完全丢出去,去跟一个什麽东西真正发生关连呢?「你只会站在远处看者自己搞出来的笑话。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女神』也在她心里爱著你,或许她不来爱你正是一种爱你的方式?」我嘶哑著喊叫,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怪声。「你住嘴啊……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没有用……」他双手抱住头,激烈地摇晃。「你并不懦弱,你有一百个地方勇敢,只有一个地方懦弱,就是爱。在我扪的痛苦都还没有到一个彻底的点之前,或许这个世界是全然虚无的,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在我们眼前,就一直在那里,而你就是不肯承认。「你有没有想过,楚狂是多麽需要你的爱,无论你给他的是哪一种爱,即使你随便动动你的一根手指头,对他都是很有价值的。这一切的逃避与否定,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其实是怕真正被爱……」梦生尖声喊叫,嘴里恶毒地诅咒我,头难以停止地撞著蓝色电话。在跨过嵌著破玻璃的墙顶时,割破手掌。我骑在围墙上,刚好是满月时分。这时我想起楚浮「四百画」里,小男孩从监狱逃向大海时,那最後一幕脸部特写的表情。定格。_9_「鳄鱼月」的最後一大。从中午开始,台视的电视画面,就连续地在边缘打出一行特讯的字:「本台独家收到第一名鳄鱼寄来的写真录影带,特於晚间七点的台视新闻播放,敬请密切注意。」七点一到,家家户户都守在电视机前面,「中视」跟「华视」乾脆播放卡通影片。播报员宣布开始播放录影带後,影片打出片名「鳄鱼的遗言」。接著一个戴色白色纸套的头,震动著闪进画面,叫鳄鱼快点准备好(旁白:这是导演,他的名字叫资曼),白色纸套间出书面,戴著白色手套的一只小指头仍然挡住画面的一小角(旁白:按摄影机时没按好)。一个人端著尿桶爬上楼梯的背影,门关上。画面跳到海边,一个很大的水澡盆漂在沙滩边的浅海处,一个人屈著身体躺在澡盆里,戴白色头套,身体密密包著白色罩袍,澡盆的边缘有些圆孔,插著一圈花。(旁白:本片部分抄袭自电影「花园」)接著一个人坐在马桶上出现,站起来脱掉一层紧身衣,开始说话,镜头在堆满货物的地下室巡梭。「嗨!你们好吗?我就是鳄鱼,我大概是唯一一只真正的鳄鱼吧。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辛苦哦!你们为了找我,那么热心,真不好意思,我好……好喜欢你们。「刚开始时我就是为了想在这里跟大家说话,有一个综艺节目出了一个谜题要摸奖,问『友情』是什麽,结果我写了一百个『友情』的明信片去,他们还是没有抽中我。後来,我就打电话去《中国时报》密报,说发现『鳄鱼』。大家怎麽就这麽热情,我只好一直忍耐,到处躲起来,怕扫大家的兴,可是我好幸福哟!「这就是我自己缝的紧身衣,因为我的皮肤从小就绿绿的,妈妈说会吓到小孩,可是也不是红色的啊。还有我的牙齿受过伤,变成尖尖的,所以戴牙套。就没有别了啦。妈呀!我可不是卵生的,不然我表演给你们看……(画面突然被切掉)…是不是我消失了,大家就会继续喜欢我。妈呀!已经不能吃泡芙了,还要像『惹内』一样住在监狱里……对了,我想点播『鳄鱼之歌』,可以吗?」画面再跳到海边。鳄鱼坐在木盆里,操盆边缘插著火炬,一直都停在画面的小指头突然推向澡盆,澡盆缓缓漂向深海,突然整个盆都起火,镜头逐渐向前移近,萤幕上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