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件睡衣好不好看?拉子,我帮你做件性感睡衣好不好?」吞吞比了一件穿在她身上的睡衣,白色丝绸做好,薄薄又显得相当质感,穿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感觉很雅致高贵,吞吞在生活方面称之为艺术家,一点都不过誉。「算了,像这样太露了,穿在我身上变成卖猪肉。」「对了,我上个礼拜梦到一个梦,我和至柔坐在教室里,好像在上军训,你穿著一件燕尾服,绿色的,到我们教室的个边,向我招手要我出来,燕尾服耶,我要把那幅图书下来送给你。」 「你看,你的梦多了解我,还让我穿燕尾服!」我打趣著说。「好不好啦,我缝纫或用手工做一些东西,然後你拿出去卖。不然,我们一起开公司,做有创意的生意。喂,我不是告诉过你,算命的说我若是走『废物利用』这条路会大发咄!最近报纸上在登,说有一家化妆品公司,巡回国际在招收忆些愿意学习化妆的人才,我也有一股冲动好想去报名。唉,为什麽还得熬那么多年,才可以自由去做一些好玩的事?」「做一阵子生意也好,做太久会变成大使和垃圾。只要有你在,做什麽事我都觉得很放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诶,我也这麽觉得,我们俩在一起可以做很多事。」凌晨一点多,两个人都觉得肚子好饿,她家刚好就在夜市里,我们并肩散步出去觅食。大摇大摆走在收摊後萧条的夜市,像黄昏的双镖容。「真怀念高中时代,那时候我们有『十三太保』,每天都会去做一些好玩的事,生命一直都在动,那时候我好像是属於群众的。现在的生活,整个都被男人绑住,只有爱情,好像没有办法再回到群众那边。都是至柔啦,都是她把我从那里面拉出来的,从此以後就一直都有人会跑进来……」「又不是有巢氏!吞吞,现在男人们怎么了?」「『男人们』?」她拔高声音,斜看我一眼,「没有那么多啦,也不过三、四个,但主要还是A啊。」「其馀是不是都『备考』?」「他们自己要来我有什么办法?罗智成那句诗啊——『我不知道有那麽多星星偷偷喜欢我』。」她无奈、捉弄地说。「我真骄傲我有你这麽个好妹子,你可以跟李棠华特技团比美,两手各旋转一个男人,头上再顶一个。」「我还可再抬起一条腿,转动另一个比较瘦的咧。」她作势要表演给我看。「唉,还不是老问题。拉子,要是能把A的头脑,B的钱和房子、C的上半身加D的下半身这些都凑在一起,我就不用在这里『挑水果』了。」「慢慢来,会有一份统一的爱情产生的。现在实行『养鱼政策』也不错啊!『生命是一种渐行渐深的觉醒,当它达到最深处时,便将我统合为一』,这是一个哲学家说的。」我安慰她。「我二十岁生日时一定要做一件特别的事——到醉月湖去游泳!」她说。回到她的卧室,我又显得落寞。吞吞说要弹吉他唱歌给我听听。吞吞、吉他、唱歌三种东西加起来,不知会勾起我多少美丽的回忆,令我无限唏嘘……首先出现的仍是那幕至柔和吞吞在雨中卖唱的叠影,感叹是极深的,彷佛那个影像就是「幸福」的定义……接著是吞吞他们乐团第一次登台表演时的情景,我跟著兴奋,要去献花给她,晚间七点在校总区的「小福」前面,不是正式的舞台,热情的学生包围著他们,吞吞把一件衣服横绑在腰间,紧身牛仔裤、背心、像个「孟浪」的前卫女歌手,当她在上面一边弹key board边主唱,高吭的歌喉将英文歌曲带到一个嘶哑的高潮,那一刻我是多么激动,我方才明了我跟吞吞两个人在深处是如此像,或说我是多麽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若论喜欢她真的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喜欢的一个人……「吞吞,我好想水伶……」我变得感性。「我也好想至柔……」她也跟著孩子气的哼唉起来。「吞吞,弹那首……叫Cherry Come To嘛,给我听。」 「不可以弹这首,我会受不了!以前我和至柔最喜欢的是一个乐团,叫heSmith,里面五个都是男的,主唱和吉他手是一对恋人,吉他手是爸爸,主唱是妈妈,他们可以笑著唱『我要打落你的牙齿』,有一首歌说『曼彻斯特要负责』,他们长在曼彻斯特,所以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曼彻斯特要为造成他们而负责……还有一首歌描写他走在沙滩上看到女孩子要勾搭他,他唱著『She is so rough, I am so deli-cate』她如此粗糙而我如此细致……」她边哼给我听,表情陶醉在甜蜜之中。「吞吞,怎么不再去找她!」我鼓起勇气追问这个禁忌的问题。「不要再说了,叫我拿什麽脸去见她?拉子,你要知道,这两年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女人了,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不纯洁了,不敢再面对她。就让那个最美的回忆停在那里,到目前为止,大概只有那一次是最醇的,只有她让我不顾一切地出去……」她声音逐渐微弱,我拍拍她。「不过,拉子,我相信你会跳过你这个阶段的问题的,人本来就是两性的动物,执著在一个性别一面才是扭曲,你可以把你的阴阳两性都发展得很好的,那时候你要爱上谁都可以很自在,只要以队克阴,以阴制阳就好。你太容易绝望了,换了一个角度,一定会这样吗?你也要发展你的女性!」「我也很想爱上男人啊!可是,有太多女人那麽美!」「『牛啊,牵到北京还是牛』嗯,不过女人真的是又美又神秘,」她也啧啧起来。两个人像老饕一样又开始说起女人如何如何美,彼此都忍住不笑,玩老把戏。「吞吞,我肚子饿了。」我向她要赖。「是啊,我真该去行光合作用来养你。」她戏谑地说。「那我可以写一篇小说,叫〈我那行光合作用的妹妹>。」两人大爆笑。那一夜,她让出她的床给我,自己睡地上。柔软的被子,极安全极安全的感觉。这一次,我没向她显露痛苦的深度,我忍耐著内心残破不堪,意志散裂开,能量濒临破产。有时,亲人间由於怀著太深的爱,感情沈重到简直不敢触及,那彼此界线崩溃的点,情何以堪!能在这里,如此侧睡著,一切已经很好很好了。明天我要起个大早,精神抖擞地去找房子。_4_小凡。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在最后进入我的生命,将我的命运推进到较水伶更深更荒僻的点,为我支离破碎的青春期动缝合大手术,从此以後,我有一张完整的脸,长满缝线的脸……她成了我脸上的缝线,我却只有能力描写关於她的少许残缺片段,作为备忘录中的重要一栏,写她的每个碎片,我脸部的缝线成就如同穿在肉里拉锯般疼痛……「唉,想当年我十六岁就被骗离开家。那时候我老妈送我到车站,同镇和我一起要到台北念高中的要一起搭中兴号,我老妈巷在剪票口笑著跟我挥手,车要开了,突然间她在人潮间挤著,眼眶里迅速涌满泪,挤到剪票口前,像小孩般无助地哭著,那时我不明白她怎麽这样,只是很心疼,好多年後才明白。」我现在都还能听到和她第一次对话的声音。我们在同一个机构里当义工,晚间交班时段大家一起吃便当,我日正耍宝大王,在耍宝间放进一些含感情的事。一个坐在远处角落的女同事,静静地吃饭,极少插嘴,她很仔细在聆听,微笑地看著我们,偶尔插一句,总是插得巧妙,令全场莞尔,聪慧的幽默。她突然接住我话说:「说『骗』真是用得好,我也差不多是你那个年纪离开家的,到现在在台北整整待十年,每次长假回到桃园老家,『家』变成只是有一对唠叨的老太婆老太爷住在里面,而你有义务要每隔一段时间回去陪他们看电视,就是这样而已!其实,被『骗』离开家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人与人就是这样一句话间相遇。我直觉这个比我大很多的女人,和我使用同一种频率的语言,她可以了解我在说什麽。我开始怕她。「你的血型是不是A型?」不知不觉,我和地攀谈起来。「我看起来不是不像吗?我给人的感觉谁也不会猜A型。你从哪里猜的?」我主动问她话,她脸上没任何生疏或距离感。亲切从容地回答我。「从依赖感。」「依赖感?我外面看起来很依赖?诶,你这种说法很特别,我朋友那么多,从来没人说过我依赖,我看啊,他们还巴不得我更依赖一点,尤其是我未婚夫。你说说看,我很有兴趣。」「不,不,我要说的这些话完全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你外表看起来再独立不过,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女性的温柔,第二印象是乾净俐落,怎麽这个女人说起话,做起事来能这麽乾净俐落。你外表就是给人这种感觉,彷佛不需要其他人,可以独自一个人很迅速又完美地做完很多事,并且用很温柔的态度,还有一点,你对山口己所做的每个细节都要求很严格。」「你说得很对,我喜欢独立作战。每当我碰到难关或遭遇挫折时,我只要别人把关於如何解决问题的话告诉我,其他安慰的话都不要说,我会静静地听,然後一个人关起来想要怎么办。连我跟我未婚夫也很少说什么感觉的话……」她当成笑话讲,不在乎地,「我跟他怎么讲电话的?他打来,说是我啦,我说我知道,他问我有没有什麽事,我说没有,他说那我挂电话罗,然後我说好吧,就这样。」我可以感觉她话里藏有一丝心酸。 「或许吧,就因你表现得完全相反,所以A型人的那份依赖感,在你心里放得很深,因为你很少用它,它还沈睡在那里,保持纯粹。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很多年,她就把她的依赖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对这方面嗅觉特别灵敏。你的举手投足里,自然就散发出依赖的气质,你自己不使用这部分,当然意识不到,其实你独立得过份了,何不放一些依赖的东西出来?」「去哪里找这部分的我呢?我太早就忘了怎麽依赖了!」她说。_5_小凡是我所见最绝望的女人。她记忆著绝望,生活在绝望里,内在全部发出的讯息唯有绝望。我因她的绝望而爱她,因她的绝望而震动,因她的绝望而被压垮,因她的绝望而离开。她的绝望就是她的美。每个礼拜值班时间,我暗暗期待见到她。白天她是救国团的职员、晚上她和未婚夫,以及几个朋友合开一家pub,每周六下午就来值班。我们搭挡工作,是棋逢敌手的工作伙伴。她值班时,工作过度,来时经常显得憔悴,我看在眼里,有心无心照顾她,她对我微笑,疲惫的微笑。她常问我为什麽来到她旁边?我说因为你聪明。她又问我为什麽是她?我说因为你很美。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什麽也给不起你,我说反正别的女人也不要我,闲著也是闲著。她说你会受不了的,我说到时候再说。 未婚夫没来接她时,她坐我的脚蹬车,她不相信我载得动她,我坚持载她回家。我骑上车,快速飙车,她如此轻,闯红灯、急转弯,它变得孩子气,快乐地当街欢呼,说没人用脚踏车载她骑这么快。我们要骑上一座大桥,机蹬车的通道很陡,周围机车高速呼啸而过,唯有这辆脚踏车,我骑得汗流浃背,危险而迟缓,她在後面呐喊加油……她快乐的能力稀少得可怜,却显得快乐。她总是显得快乐,自然而具感染力的快乐,由於她对人性太聪明,好容易就把自己显得均衡优雅,像一件名家手里的乐器。载著她,她的重量如实加在我身上,彷佛那一刻她是属於我的。辛苦地骑上大桥,徐徐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宽广地吹过来,桥两边是深澈的河床,黄昏的天空散著红晕,从左手边又圆又小的夕阳,发出渐层的效应。 我和小凡深呼吸著,全默静。我放轻脚力,使速度尽量慢,希望永远不要骑过桥。我背对著她,她靠我那么近,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很特别,位置非常深沈的呼吸。我想过总有这么一天,要素面相见的,临到头仍然手足无措。她问我是不是离职後就看不到我了,以从容而了然的语气说。一下之间显得苍老而练达,流露出深沈而忧郁的气质。我真正明了了她灵魂所在的深处,对这类人的洞察力几乎是我的天赋。只要你继续经营Pub,我会去看你,不确定什麽时候会消失,我说。白色的鸽成群飞过,那一瞬间,有种全然自由,想要彻底去爱的感觉袭击我,我预感我会把没人来使用的爱,完全给这个女人……这一小帧灰蒙蒙的照片,几乎包括了我和小凡间全部的意象。她知道我暗恋著她,知道我的魔障,知道我揣摩著她灵魂的脉络,知道我会仅她,知道她可以在精神上依赖著我,甚至知道我会如何从她眼前消失。从桥上那句话我听出来。我也听出来她对我动了感情,她是极不容易让别人打动的,她把自己藏得太深,她预先在舍不得我消失,她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水伶折磨我最烈那段时期,我消失了一个月,没去值班,也没跟任何人联络,我瘫痪在家。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小凡柔美的声音传来。你听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理由打电话给你,更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会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只想要确定你还活著(说到这里我确定她哭了,她噙著泪忍住声音)……,算是为了我自己,这样可以吗?你一个月不来值班,我知道你出事情了,可是我实在没有资格管你的生活……你太霸道了,你那麽照顾我,我的什麽事你都要管,可是你自己心里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出了事就一个人躲在家里堕落,我呢,我到底能为你做什麽?还不是在这里,等著你收拾好自己,再嬉皮笑睑来值班,你让我觉得好无助*她又露哭泣的鼻音,从头到尾都努力要理智地说话)……最狂乱那晚,我终於去pub找她。我已喝醉,她什么也不问我,只是体贴地陪在我旁边,平稳地说些我旷职时期发生的趣事,以及她生活的近况,我笑著听她讲,笑得太厉害身体剧烈颤动,一面笑眼泪流个不停,她以一种坚强而了解的神情,直直注视著我的眼睛,我也望进她深邃的眸子,她继续平静地说著细节,手轻轻拂去我的眼泪,我笑得厉害,想我有多渴望如现在这般地被爱啊……酒性发作,我在洗手间狼狈地吐了满地,我叫她别管我,不愿让她看到我这副德行。吐完,我躲在Pub的一个隐密角落,失去控制地自己烫伤自己,我以为没被她发现,回头一看,她正站在吧台里,一边调著酒,眼睛注视著我,两行泪默默流。_6_半年後,我搬进小凡住的公寓,她收容如野狗般流浪的我。那几个月和她同住的时光,是我四年里几乎可以称得上「幸福」的唯一日子。彷佛死前的回光返照。绝望、痛苦、腐败、孤寂的阴影缠著我,随时可能在明日世界把我拖走吞噬掉。我暂时清醒且精神地活著,像在未世纪里,享有华丽而奔放的生命感。奔涌的热情完全导向小凡,宛如飞蛾扑火,我放任自己水坝里的爱欲之潮尽情地狂奔,狠狠地去爱小凡,不顾一切的姿态,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卑贱。小凡是唯一和我做爱的女人,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回忆。所以,读到这里,应可以懂得我是如何无能描写这个女人,写在这里的又如何注定若非断简残篇,就是赝品。我咬著牙在写她,腥红的灼热感狠狠地在我体内烧,几乎要因想起她而抓狂尖叫。而这也是我一生中最耻痛的记忆。因为我从来都不知我在这个女人心中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知道。_7_「小凡,怎麽了,到底发生什麽事?」我在我的房间等她,关著灯躺在床上,听到钥匙旋转门声,我冲出房门。十二点,她一进门,脸色惨白,走进她的房间换了衣服,毫无表情地走出来,走到厨房煮开水。我著急地跟进跟出,她偶尔朝我做个木然的微笑,坐在餐桌上发呆,形容枯槁。她每晚回到家,都会先敲敲我的房门,跟我说说话的,像今晚彷佛失了魂,照她的行为轨迹,我预感有什麽严重打击发生,、心里开始觉得痛苦。「你看什麽?」她坐在餐桌前,又好笑又疲倦地问我一句,彷佛突然发现我在看她。「我在看你发生什么事了?」她闷不吭声,我有点生气地说。「不要给你看。」她孩子气地说。 她站起身,摇摇头,叹著气,又孩子气地瞪我一眼。走进厨房冲牛奶,直接走进房间,用力关上门,我还听见按销的声音。没说一句话。 这是她独特的作风,有个禁区是我永远无法踏进的。几个月的居家相处,我们有成百个钟头的时间在谈话,对她太熟悉,我几乎熟悉她每个细腻的脉络,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想像到她心灵的地图。她是如此慷慨,任我贪婪地了解她。唯独一个禁区,她顽强地以孤独将它填满。彷佛她永远配带一枝枪,陪伴她入眠,无论她旁边睡的是谁。我敲门,难耐一分钟地敲门。这就是我之所以盲目,毫无廉耻的地方。我强行闯入,对她造成严重的侵略,每当这种时候,前半段的日子,她勉强容忍我;後半段她只好被迫射伤我的腿。说来可笑,由於不能忍受她独自受苦,我央求她开门,坐在门口等待……「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管我?」门被转开,她坐回床上。在黑暗中垂著头,一丝头发掉在前额,她自暴自弃地说,彷佛在对我发脾气。我沈默。宁静地睁著眼看她。「你说话啊?」她抬头看天花板,调整眼眶,努力压抑著她的脾气。「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我小心地说出来。「我不讲话,你还满习惯的,你一沈默,我就非常害怕。」我坐在床尾,她转过头来正视我,「这是周期性循环,每隔一阵子人就会停摆,连上发条都没有用,就这样,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又睡不著,一睡著就恶梦缠身,根本就没在睡,睡醒了比没睡更累。刚刚我躺在这里,知道你在门口,我脑里有一个很小的地方,知道要去开门,可是我爬不起来,我的身体被很多过去的记忆霸占住,它们像几百个电流,在我脑里窜动,可是我无法集中起来,我没办法去想它们是什麽。然後,突然间我想到死,很久没这样了,我想就这样死掉好了。」她轻松地笑了笑。「躺好,沈忱地睡一觉,我坐在你旁边陪你。」我帮她盖好棉被。「刚刚,坐在车上,两个人都快发疯,他又要我去嫁给那个大老板,我听到,冷冷地就要下车,他粗暴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下车,冲动地骑著车去撞墙,头猛往驾驶台撞,我抓伤他,甩开他的手,下车跑回来……唉,十年了,跟他纠缠十年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冤孽,我都已经跟他这么久,他还是没勇气娶我,而我竟然不知道到底为什麽,荒谬不荒谬?「他是我五专高我两届的学长,我一踏进学校,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就在社团里变成死党,从那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们毕业那年,我们决定先订婚,结果……那一天,他突然消失,连他的寡母和弟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一年内毫无音讯。订婚那天我不知怎的,肝炎发作,送进医院住了三个月,那一阵子我掉了十几公斤,才变成现在这麽瘦。三个月里我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流乾眼泪。「後来,我去一家公司工作,因为我妈的关系,就接受我们老板对我的追求,我妈很喜欢这个老板。他大我很多,一个非常成熟体贴的男人,又多金,可以帮我养我的家庭,他到我这里来,还像爸爸一样下厨煮饭给我吃,对我好到令我内疚,因为我一点都不爱他。直到现在我订婚了,他都还在追我。」小凡叹口气,抓起我的手掌玩,我一再拨弄她的头发,随著她的记忆,她在我心中推得更深。我更细腻地揣摩著她独特的情调,因虚无而对一切释然。「一年後,他又出现,才知道他跑到东部山里的一所小学教书。之於逃婚的事,什麽也没说,每天出现在我旁边,一边念研究所,自然而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一点都没办法拒绝他……你能了解吗?肝病那次,他几乎带走我的命,我吓住了,才明白某种东西在我心中的份量,那次之後,虽然他又回来,但我似乎找不到我的心了,像个空心人,我只要工作再工作,赶快赚够一楝房子安顿我爸妈,可是我无法想像他又离开我……「有一个晚上,他送我回家,把一枚戒子套在我手上,他说这是补从前的仪式,我们早已订婚了不是吗?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活在一种彷佛兴奋的等待状态中,等待那一刻的来到,多年前那一幕的重演,且怀著信仰般的信任在等。好不好玩?」她突然中断。问我。「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我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额头。她彷佛没注意到我,继续有点兴奋地说。在她的叙述里,散发出一股二十六岁过度成熟女人的魅力,一波又一波侵袭我,吸引我,占有我。她的美感不是感官的,而是心智上的,或说伦理的。她的语言里,显示著强大的宿命,原始而神秘的,这是天性流的绝望的血,她透彻地洞悉命运的本质,由於过早地在那深底浸淫太久,使她足以含蕴世间诸象,彷佛在其中游刃有馀,并且具备能穿进人性奥秘纹理里的柔软度,这就是我在与她相处时,惊讶於她竟然能知道怎么对待我,用一种如同我对待我自己的方式在对待我,全由於她在人性方面的成熟。「你看我跟他是不是很不合适,我们俩从不跟对方说我们在想什麽,我们约会时除了日常必须外也很少说话,我们都很喜欢朋友跟我们在一起,那样我们两个都会很疯,说很多三八话,其他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并没在想什么,他不像我们会意识自己。他只去做……有时候,我也莫名其妙怎麽会跟他在一起,难过的时候,我可以跟你说,可是没办法跟他说……」 我钻进被窝,跟她躺在一起。她起身放一卷哀伤的电影配乐。「我一直都是个失败者。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里,哪里也没去。我非常羡慕你们这种人,你和他都是,你们好像做什麽事都会成功,并且你们也很自信地这麽觉得,你们那么自由,彷佛你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并且你们也会对自己说我要到什么地方。你们是那么『优秀』,从前,我就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好像我就拥有他的『优秀』,然後我可以很安全地躲在他後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甘於在这里、蹲在与生俱来的自卑里,我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因为我自己,都是为了跟上我周围这些『优秀』的人……我太爱你们的『优秀』了!」最後一句是苦笑著说出的。她转过身去擦眼泪,内敛无声地。她所展现在我面前的悲伤,是我所见过最沈重的,她神情里的绝望,也是我所仅见最锐利的。她几乎从不为自己流泪,外表柔弱,可是性格里有种坚强,专门对应她的绝望,彷佛可以绝望将她磨成灰也不化的,所以她很少软弱和自怜。我常觉得她坚强到残酷,对自己也对别人残酷,於是,我给她的爱全被摧折,甚至践踏了。由於绝望。她不会让自己真正臣服於什么的。奇妙地,她的悲伤使我进入深刻的痛苦感里,肉体的痛苦,我的内脏有个地方在痛,全身发热,心跳急遽,是肉体痛苦也是性兴奋,我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在渴望她赤裸的身体……我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激情地吻著她的睑部、身後、颈肩,她震惊著,身体紧张,无言地领受……黑暗之中,音乐悠柔流转,像纯白牛乳,窗帘轻轻飘动,夜色若隐若现,间歇车声闪过,空气颗粒彷佛触摸得到……她挣扎著转过身,难过地说要我别刺激她,说谁也负不起责任,说这样对我不公平……我从背後抱住她,再将她转过来,深深地抱住她,泅进更深的爱欲里……从此,她身上的香味进入我身体记忆里,我随时都可以想起。「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以後你叫我怎么办?」她说。柔情似水。小凡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没有拒绝。而不是爱。_8_「鳄鱼俱乐部」的事件之後。整个社会都因鳄鱼为之疯狂,倡乐部的人们证实亲眼看过鳄鱼之後,鳄鱼消息从人们纯粹臆测的头脑体操,转为严肃考据的研究课题,鳄鱼新闻也从版面上「黛安娜王妃入主英国皇室」头条花边的位置,搬到「本国人民血统是否将遭革命性突变」整版专题的地方。平日每三个人就会有四个方向的社会,团结一致将找出鳄鱼当成第一要务;大家很有默契,只在私下交换有关鳄鱼的情报,一到公共场所全都噤若寒蝉,唯恐惊吓到鳄鱼,每个人都提高警觉,四处侦察鳄鱼的踪迹。他们相信,这样鳄鱼就会以为人们不再注意鳄鱼。各式各样的鳄鱼专家因应而生。每天都有新的博士在报章上发表鳄鱼的研究报告,资深的大学教授则跟电视签约,主持「鳄鱼夜窗」节目。其中,最具权威的是有关遗传工程,发展心理学的学者,内政部官员和法律学者。遗传工程学者主张,从他们搜集的鳄鱼细胞组织研究看来,鳄鱼与人类不同的生物支所演化而来的一种类人类,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与人类交配而产生混血的新人类品种。发展心理学者则主张,鳄鱼是由人类突变而成。根据他们所掌握的一批宣称教养出鳄鱼的家庭,调查指出从出生到青春期之间孩子逐渐有异於人类,而长成鳄鱼的外形,至於哪里有异则语焉不详。大家一致指出,到了十四岁鳄鱼会自制「人装」,逃离家庭。导致鳄鱼的原因不明,然而学者呼吁,就社会心理而言,若不设法防杜鳄鱼的突变,愈来愈多鳄鱼在社会行走,最後会诱发社会全面鳄鱼生态的流行与不正常遗传。法律学者声称,为保卫本国五千年的文明传统及巩固社会制度,应提前修订工作法、财产法、婚姻法等,限定鳄鱼族的职业范围在特定的观光与服务业上,扣除较重的赋税以免坐大鳄鱼的社会资源,并明令鳄鱼不得与人类且鳄鱼不得与鳄鱼通婚。内政部官员则赶紧上电视声明,近来「保鳄组织」日益庞大,天天在台北市游行,到立法院施加压力,要求订定「保护鳄鱼法规」,他们认为应辟出一「鳄鱼生态观光区」,否刖鳄鱼即将绝种;官员重申,宪法将有条件保障鳄鱼的生存权。喧腾一个月後,卫生署发表秘密研究的成果。据卫生署追踪十二月二十四日参加「鳄鱼俱乐部」的六十名活动者,发现一个月内有百分之五的人皮肤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