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吧。死的深处,会叫你当到你什么也不是,只是白肚子罢了。」梦生站在门口以真诚的声音对我说。「梦生,可是当我发现我的通路时,它又被外界堵死了,我唯有凿通它,但我凿不动,又掉回来了。我现在像是在死跟生交界隧道的洞口静止漂泊,只待外界的那颗变化球将我撞进乱流。」「我还没告诉你『女神』的故事吧?」梦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心里偷偷爱著一个『女神』的影子,比楚狂还早认识的,她是我从流氓生涯刚回到学校时,参加一个校内合唱团的指挥,那时候我根本不敢靠近她,我自认为配不上她。那一阵子我似乎神经走火,竟然能跟团里的七、八个人产生像兄弟姐妹般纯洁深刻的感情,只要跟他们在一起,我就自然地像个正常人般感受行事,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另一面,我喜欢跟他们在一起那种纯的感觉,接近其中一个把他抓出来,都会使我厌恶自己,就这样眼睁睁看著女神喜欢上另一个男指挥。」我问上眼想像梦生的样子,梳了油往後拢的发,一双黑溜溜可以锐利射人心脉又可温柔流动勾人魂魄的眼,额头高且阔像一块平整的草原,脸形瘦长两颊略为凹陷。配合著他的表情,常使人觉得他脸颊肌肉似乎可以随著眼珠的色泽而调整,他是个好演员,表情变化的丰富肌里,让我每次跟他在一起,就被他那目不暇给的演出所吸引住,只要看著他展现自己就好了,但却有一颗完全绝望的种子包藏在他瑰丽的体内。「很驴吧?其实根本没有爱。这麽多年,我对她的陷溺愈来愈深,我完全没接触到她,但她幻影却逐渐膨胀成像瘤一样的巨大东西。我会在街上任何女人身上难以扼止地搜寻她的鼻、眉、哪怕是小腿弧度的影子,跟任何女人展开的感情,最後都会基於对女神背叛的自惩而搞得像一盘砸坏的蛋糕。「但很可笑,我曾试著要在洗澡时拿女神作打枪的幻想对象,试了几次都不敢了,每次都不能动起哦!只要一想到她连一秒钟都没想过我这个人,而我却在这边像条虫一样分分秒秒地舔著她的影子,就──」梦生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著。「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早已打开门,站在梦生旁边,内心一股相借之情涌上,使我紧紧抱住他的头。注(1):疑为“光”之误。第六手记_1_鳄鱼住在茶艺馆地下室期间,它的适应力奇佳,光凭这点,它就值得获颁一座金马奖(为什么是金马奖,大概是因为唯有这个颁奖典礼可以让鳄鱼不用穿人装,直接亮相,兼收娱乐效果),或是一座优生宝宝奖(必定有贡献於改良纸尿布的灵感)。鳄鱼的生活极具规律性。早上不需闹钟,在地下室更看不到太阳,但六点一到它就会自动起床,穿著咖啡色格子的新睡衣,老板娘儿子的睡衣,手臂和裤管布料都短一截,手里抱著代替的鳄鱼玩具,这是它自己做的,十几条小手帕裹成一团再用一条大手帕包住,每天睡觉它都要抱著鳄鱼玩具睡。 他睡在自己堆成凹型的货堆床上,一起床,朦胧闭著眼睛,直线走到角落的尿桶,坐著上厕所。趁著天还蒙蒙亮时,爬到地面上的排水沟倒掉,这是一天里它唯一上去透透气的时刻。吃早餐前它例行要做运动,它的运动是往上跳跃摸天花板如此一百下,由於怕被邻居查出它就是鳄鱼,常搬家的结果,发现只有这种运动可以在任何居住环境做。没有鳄鱼罐头,鳄鱼利用仓库里一只火锅,煮出稀奇古怪的三餐。早上的时间鳄鱼都在读东西,它几乎只要有文字都读,在地下室读货物上的标示,进货记录本,它最锺爱的是一本破旧的《灵异杂志》。 下午它边听一台小台的收音机,边做一些手工,有时候是织毛衣有时候是做中国结,有时候是拼凑模型,它把这些都送给我,折合我支出的金钱,我不要都没办法。晚上它看电视(这是我的一台小电视),十点钟一到,它又不自觉地爬上货堆床,如果我愿意讲一则故事给它听,它会高兴地投一个一元硬币在小猪里。「贾曼,我可不可以写信到电台点播歌曲?我可是忠实听众!」「好啊。那你要署什麽名?」「鳄鱼啊!」「不行。大家会来访问你。那你要点什么歌?」「我要点我自己做的『鳄鱼之歌』给贾曼。」 鳄鱼有一个最奇怪的习性。鳄鱼只有在穿上人装时,才敢看著我说话,在地下室时它大都没穿人装,所以每当它要跟我说话时,它就对著摄影机V8的镜头说,我若要看鳄鱼的表情,就对著摄影机的观景窗,看累了必须闪到一个布幕後面说话,这是应鳄鱼的要求隔开的。鳄鱼是个天生的演员,对著镜头讲话是它唯一的「沟通方式?:「我大概是历史上发现这件事的第一个人,」我不在的时候,它也可以自己对著镜头跟我说话。「喂,鳄鱼,你怎么知道『惹内』这个名字的?」「哇,就在一本《婴儿与母亲》里啊,它说有一个叫『惹内』的法国人,他是孤儿,很小就被关进监狱,在监狱里长大,认囚犯们作爸爸妈妈,後来他亲生母亲要来认他,他拒绝去认哩。他把监狱当家,刑满後出狱,又故意犯罪关进监狱哩!贾曼,监狱里面可以看电视吗?」「可以,但是没办法点播歌曲。」「鳄鱼,你想你会不会生殖?」「我怎麽知道?我又没碰过另外一只鳄鱼。」?_2_大学四年,我最後一次同时看到吞吞和至柔,是在社长卸任之前的一次全社聚会上,地点在我汀州路五楼顶的住处。十几个人挤在我狭小的窝里,打牌的、大吃的、聊天的、喝酒的、睡觉的,互相挨依挤躺著,在冬天的深夜里喧闹成一团,非常温馨。从头到尾,我都注意著守在录音机旁边负责DJ的她们俩,她们都是狂热地喜?爱西洋音乐的「乐痴」,两人靠著身体并坐在地上,在彼此交融的默契底下兴致盎然地商量著播放顺序。我永远记得每当她们宣 要播放的下一首歌曲名称时,她们热?心且七嘴八舌地向大家介绍歌曲的内容、风格和掌故,声音激动、眼神发热,充满对生命的热望。彷佛这音乐将她们俩的内在紧紧黏在一起。他们并不特意排除他人,但在人群间却自然形成一块毛皮中最柔嫩的部位。那可能也是她们彼此旁坐,依循著往昔的相处,最後一次共享音乐…… 人们渐睡,吞吞轻弹著key board,久未见面,两人的尴尬显露出来,竟不知如何互诉近况。至柔只是用深冷的眼看看吞吞看看我,披著外套,走到窗边痴望著沈静圆黄的明月。这样的一张咖啡色系相片,我很宝贵地珍惜著,时移事往多年,没有人可能再谈起想起,我还偷藏著。因为我是她们这段「美好」感情的最後见证人,而关於这两个女孩的记忆,以似乎是代偿我内心缺憾的完好典型。从此以後,她们两个的记忆是分开,各自在我的大学生涯里发展的。每当遇见其中一个时,她们尽量不愿再提另一个人的名字,但时间再久,我总能看见深埋在她们彼此心中对对方结成晶的思念。而我也总是在我心中,将她们各自和我的对话拼合起来,仿佛她们俩还在一起生活著成长著,并坐在我的心房里共同如往日般地高兴对话。她们俩和我的情缘都深,且一开始就彼此投缘,即使她们分开後,还是各自付给我无垢的信任,无论何时,单独与她们任一方碰面,总是自然而然就把内在的堆积物向对方掏挖个乾净,然後再坐在一起尽情大笑,彼此在语言游戏上过招,调侃对方。即使在我与她们的友谊维持零星却长达一年,在这中间我完全隐藏住自己而给予她们关爱,她们还是以最温柔的眼神注视著我,以最真挚的话语传递她们的信任。所以,二十岁生日过後,除开梦生和楚狂自然地就透悉我的隐藏之外,我决定不计後果,勇敢地面对这两个女孩,从我「照顾者」的面具底下走出来,向她们展现我内心的真实状况,无论那之後,她们是否如我每夜梦底所恐惧的,因此而唾弃侮辱我;或是认为信任我反而遭受我的欺骗;或是忍耐著不知如何看待我的尴尬与防卫,同情地勉强自己同我说话……由於她们自己伸向我的信任基础,使我开始蠢动著想从监牢里翻出去与人剖腹相见的渴望,这在过去是要被我赶尽杀绝的,我决定要试著信任一个人类不涉及情欲,以平等的真诚了解与关怀为前提,建立超於完全信任的关系。为了这灵光闪现的念头,我知道必须把自取其辱的挫败下场全担起来,然而这也正是一个重要的转捩点,教我学会信任世界的第一步。这麽一小步的摸索,之於别人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之於我,却犹如原本看得见的人,突然失明後,重新学到持著拐杖在人行道上触到第一块导盲砖。後来,这两个小女孩都长大为妩媚动人的美丽女郎,也各自与爱她们的男孩子们发展出迂曲折的恋情,两人永远不再见面,却都深刻地铭记著,在人世间她第一个与之相爱的是个女孩。而这段最鲜美,真醇的感情,她们也同时承认是不可能再往复了。因为岁月是如何催著她们往一个渴望男子且不适合再爱女子的方向演去。有一天夜晚,我又不期然地遇到至柔,在校门口的地下道入口。「喂,你不认得我了吗,拉子!」她手里捧著一束花,拦住要回家的我。「我说是谁啊,自己每隔不到一个月换一次发型,叫我这个每隔半年在马路上被你拦下来一次的人,怎么有本事认出你来?」我惊魂甫定地说。「闲话少说,我正赶著要到活动中心去献花,献给一个拉大提琴的男孩子哦,」她调皮地向我眨眨眼,「快把你的新电话号码招出来,我猜你又换一个新窝了。」我觉得好笑地点点头,念一串新的号码和地址。「你也不想想看,光是我这本电话手册,拉子那一栏的号码排满一整页了。」她边记著号码,边假装生气地骂我。「你要号码干嘛,我又从来没接过你一次电话。」我质问她。两人就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口像是对骂起来,她靠在红砖道旁的栏杆」,头发比半年前也是在路上遇到时稍短烫得更卷,她穿著一件黄褐色像粗布般剪裁宽大及膝的衣服,底下是一件紧身黑条纹的韵律裤,虽然感觉像买著一件慵懒的睡衣,但她身上无论如何却总脱不了一份舒适洒脱的女性性感在其中,使人稍想起她的女性就轻轻地有些自持起来。「我真的曾打过电话给你,一次是在一个无聊的清晨,突然想起你这么个人,一次就在最近,因为我姊姊失恋闹自杀,我看守她有些感觉,可是两次都拨完就挂掉,真的嘛!」她撒起娇来有特别吸引人的魅力,叫你不得不被她说服,除此之外,即便笑,她脸上都是布满忧郁的。「好,我去牵脚踏车送你到活动中心,路上咱们还可以再说一段。」每次那麽匆促地与她擦肩而过,匆促地彼此全身上下看看对方,匆促地掌握零碎时间进行交谈,每次这个女孩子都会勾动我最深处某种心疼的感觉,彷佛我是她的亲人,自动地想去关怀她,觉得自己要告诉她这个阶段的人生苦难可以如何面对,而我正可以深深了解她。这样的关系是极微妙的,我跟她之间彷佛有种微妙的默契,彼此都不会跨跃雷池一步闯进对方的实际生活,增加友谊的量,谨慎而节制地维持在萍水相逢之交,在萍水相逢的瞬间又仿佛可以放肆地绽放对对方的感情,坦胸露背地痛快讲话。就在萍水相逢的瞬间累积巨大友谊的质,永远不知下次何时会再见,感动莫名地分开。并非由於与人交往的负担,使我们保持这般的距离,而是存在她心中有某分独特的矜持,这份矜持使她初步得以保卫自己,免於被她对别人强烈爱的渴望所压垮。我明白她尊敬我,把我当成捡到的兄长般,由於处在相同的生命情调里可以深谈,生命内涵可以相切合,却不愿更靠近我,以免依赖上我。 「拉子,你说人要怎麽改变自己?」至柔略为大声地问我。我载她到活动中心,她把花托大提琴的朋友交给他,拉著我又跑出来,坐在文学院大门门廊下。「那要看你要改变的是什麽罗?看是要隆乳还是缩小臀部?」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我身上搜出烟,自己再贡献出啤酒,倚靠在柱子上用迷蒙的语气,吐著烟说:「拉子,你相不相信我昨晚正式和一个男人分手,一个完全不了解我的男人,更神的是你相不相信我竟然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一年了。每到星期日八点就打开电视坐在那里看《钻石舞台》,不是这个节目低俗,而是他看那个电视的样子叫我无法忍受,电影他除了成龙的戏以外几乎在电影院里待不下一个小时,所有的时间他只关心一件事,读他化工的教科书。「他很聪明,写得一手好字好毛笔字,钢琴弹得很棒,可是这些东西他都视之为无物,只有对他有用时才拿出来炫耀一下,像是他的附属品一样。他从头到尾是一套功利的想法,且还活得顶自在骄傲的,他几乎把他一生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计划好了,连我也计算得好好的,他就是需要个老婆,他想像中的爱情就是这样,他会疼我,在食衣住行上,反正他也不会变心,在他读书或工作累了时,就把我叫来做爱,然後他满足地睡觉,偏偏这个人的这个部分又特别发达(笑)!「我说要分手,他觉得我在发疯,照常强迫我去。拖了好久要走,拉子,我怕一个人,怕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抱抱我的身体,很卑鄙吧?昨天,我看到我姊闹著要自杀的那个样子,我骨子都凉了起来,我想以後我也要这样吗?一口气在三更半夜冲到他家,****进去把我写给他的信偷走,哭著把信烧掉,心里像把他乾脆地剁成八块一样,现在爽快了,我才发现我有多恨他很自己。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她夸张地笑著说,几度讲到声音沙哑又高昂起来,在麻木化的悲伤裹不自觉地会被兴奋引诱。 我闭著眼想她****时剽悍的样子,而细细地飘起来,我把皮外套盖在她身上。算一算,吞吞不算,她上大学两年,连这个已经换掉第三个男人了。至柔是个艺术天份奇高,性格又极端复杂的奇女子,在学校里她很容易就成为视听社第一把女吉他手,又在话剧社里醉心於演戏,在舞台上表演角色几乎成为她大学生活的新鸦片。这两年她习於站在舞台上,风韵更是出落得繁复精致,千变万化,无论同性或异性都很难抗拒,在哪个眼神里迷上她。使我不禁想起吞吞所说的:「拉子,至柔真是个神秘的女人,她的心灵像长在针尖上,她似乎可以陷溺在一块狭窄的牛角尖里,然而光那个牛角尖就深邃无比,你永远挖不完她脑袋最里面还有什么?她冷得像块冰,又热得像团火,两方又绝不冲突,高中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怎能以那麽含蓄的方式这么大胆地跟我相爱。「我们谁都没有勾引谁,只是时机到了,自然而然就同时爱上对方,我们心里都有数,这跟友情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才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好,每天都很兴奋地等著接下来还会怎样,像两个好奇的孩子。本来我跟她完全不熟,在班上我功课算中等,以爱玩见称,印象中她很安静很用功总在前几名,有点怕她,生物实验比赛时我很想参加,知道她实验做得好,竟然厚著脸皮去拜托她跟我同组,一起参加全国比赛,真是疯掉了,快联考她竟然答应我。「就这样,有一天做实验,两个人一起看刻度时,我跟她说:我觉得你眼睛很美,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得救了,长久以来我一直恐惧自己没办法爱上任何人,那一刻触及她眼睛後,就随时随地等著再看见,每天到学校去都像要去快乐远足一样,我好感谢她,把我从一个人里放出来。「正式比赛前」晚,我们俩一起南下住在成功大学的宿舍里,挤在同一张床上,起初两个都很紧张,我侧著身拉住床把,两个人都不敢碰到对方的身体。最後我忍不住问她:你的个体距离是多少?两个人都笑出来,结果睡得好甜蜜。「第二天,我们俩做的实验果然夺得大奖,长久的奋斗终於吃到果实了,两人激动得又叫又跳,开香槟庆祝,互相喷头发……」至柔喝酒哈著喉咙,又学小瘪三抽烟的样子逼我笑,突然严肃地对我说:「拉子,我一直记得很久以前你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说,『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把爱情拿来治病只会病得更严重』,我很清楚我正是拿爱情在治病,百战百败,可是就无法甩脱这个方法,我可能永远达不到你说的那个方法。「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太容易来了,你可能难以理解,在我的周围男人女人都要我,不要比要更麻烦更费力,每次跟了一个人後,我心里仿佛有本帐本盘算著可能在一起多久,正热情时已想像好逃走的景况,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编自导自演,要不要其实决定在我。「就是这样,我彷佛仍要强迫自己进入爱情,那让我起码有个人可想苦恼也有实际的内容对象,没有爱情的日子,我简直不敢想像?我软弱我活不下去……「你知道吗?大学这几年,我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总赶不及上课,发呆一整天,然後走路出门,经福和桥到什麽地方,再散步回家,还是走在福和桥上,每天我总是觉得福和桥上起雾了,我每天就这样在雾中行走,恍恍惚惚地,似乎从没看过半个人……「我怕透了,不知道这样走到什么时候,有时候走著走著我会幻觉自己正走进桥边的大河里,只有突然清醒过来後,渴望著快走到桥尽头能看到或听到最近生活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随便哪个人在『那个人』的框框里时,我可能会在雾中飘了起来。「我的生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无论我怎么拚命填,还是跑不开那片无边无际的空虚。我想空虚就是我的影子,其实爱情虽然带给我如此丰富的痛苦,但它不是问题的主角,只是我手上的一只布袋戏罢了……「我的破洞好大好大,归根究柢,谁也满足不了我,跟男人在一起时,看到灵魂美丽的女人就蠢蠢欲动,跟女人在一起又不行,想男人的身体想得要死。唉,活该我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糟蹋自己!」至柔酒量不好,很快就脸红通通呼吸浊重,讲话表情变化极大,一会儿露出震撼我心灵悲沉无言的痛苦,一会儿又显得天真快乐,理性渐退,她的眼神举手投足问都自然流出一丝淫荡的味道,我一点不以为忤,丝毫无损她在我心中尊贵的印象,只是有点担心她会突然掉衣服,淘气地勾引我,此时吞吞的回忆又响在我身边:「隔不了几个月她就要转到文组班,那一阵子我们每次抽座位都故意抽在一起坐,我每天回家都要准备好一个笑话,认识她之後我才发现她真是音乐痴,认识音乐之广的恐怕全班只有她一个,她高中时就不听流行音乐狂迷《新音乐》了,为了跟她谈话,我也只好跟她从U2开始听,每天回去把歌词翻译出来学会唱,隔天中午午睡时是最美的时候,我就讲笑话逗她笑,再唱她交给我的歌,那麽长长的中午我都可以一直注视著她的眼睛……「有一次傍晚,大家都回去了只剩我们在教室,她说要帮我剪头发,天色逐渐暗下来天边还有一层橙红的底色,我就乖乖地坐在那里让她剪,感受她手指的触觉,我现在还感觉得到,我们似乎同时意识到想做一件事,我说:等一下,跑去关上所有的门窗、关灯,然後轻轻地……我们就这样给了对方我们的初吻……」我深深地看一眼正把头发伸出屋檐外淋雨的至柔,她的侧影被水汽湮得异发亮丽,我以严肃的口吻对她说:「至柔,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不久前我已经告诉吞吞了,但却一直隐瞒你,我……以前我在谈话间告诉过你的那桩悲惨爱情故事,对方其实是个女孩子,我骗了你,对不起!」她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变得清醒,用极温柔的眼神看著我,至今想起来心仍似要溶化般,情不自禁地热烈摸著我的头发说:「真难为你了,哪!说出来有没有好一些?」我点点头,心酸得抬不起脸来,「这有什麽好对不起的?只差一个部首,只要把你说的之中『他』换成『她』就都一样啦。更何况我跟吞吞之间的辜也有难以向你启齿的地方。」她原本蹲到我面前努力要注视著我难受的眼睛,那是传导真情的表示,很快又坠入回忆,两眼空茫地注视前方,「分到文组班之後,我和吞吞简直陷入疯狂的热恋之中,每天几乎形影不离,她乾脆住到我家来,我家三个小孩独自在台北,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各管各的,哥哥姊姊就像陌生人,我和吞吞一起睡觉、弹吉他、听音乐,不太念书的,一起洗澡……上下学地都陪著我,帮我背书本,连下课十分钟都要一起挤在楼梯口,她那时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买东西给我上,她画得一手好画,亲手给我做卡片,手工极灵巧做给我无数小玩意儿,几乎每天送我玫瑰……「联考前,热恋还是没有消退,我却感到恐怖,我自己真的很爱她,但看到她似著魔似地迷恋著我,我害怕得快发狂,不知道再这么下去要怎么办?那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们毕竟是两个女人啊!我被逼得失去理智,失去思考,只渴望逃开这窒息的一切一下下,於是没告诉她就跑到花莲寺庙,连联考也不管了,在花莲,每晚我闭上眼就看到她那双炽烈渴望著我的眼,我拚命想浇息它们……「再回来,悲剧已经造成,我发现吞吞困难耐对我的渴望,已接受男人的安慰了,你遇见我们时,我们之间的一切在我心里早已打碎了。不过我们还常联络啊,隔一阵子就互通电话,她向我抱怨被两个男人热烈追求,难以选择的烦恼,我向她描述我现任男友的『那个』有多大多长……」「胡说!」针对她後面这段既是自我调侃也是自我伤害的说话,我听了忍不住替她心痛地掉下一颗泪来,又觉得好笑又疼惜她。雨愈下愈大,我和至柔笑成一团,共同遮著一件皮衣,纵声大笑又一起高声齐唱歌曲,声音在雨夜的校园里传荡,我们勾肩搭背跌撞走出去,我踩著脚踏车载她回家,骑过福和桥,一路上她仰头淋雨,疯言疯语。「要不要我亲你一下。」在门口,她又调戏我一次,其实是很真情的。「我保留这个权利!」我说。_3_有时,有些悲哀与痛苦的深度是说不出的,有些爱的深度是再爱不到的,它在身体内发生後,那个地方就空掉了。回头看,所有的皆成化石,头脑给它订深度,设法保存,脑里嗡呜一段时间後,车化石谷的风景画也空成一片。「人最大的悲哀是失去曾经有过最大渴望的欲望。」一九八九年我和水伶再度相逢後,她就处於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她恐惧我,彷佛我会将她吞没、毁灭、粉碎,我一接近她一步,用我的手触摸她,她全身颤抖,表情上惊呼不要,挣脱我的手、眼光,我感觉到她是如此厌恶我的亲近,为了抗拒我强烈的侵略,她甚至不惜以尖酸刻薄的话挑剔我的所言所行,盲目非理性地戳伤我,她尽最大力气关紧她对我的感觉,近乎洁癖般拒绝对我透露,一个人沈迷地独享,以完全霸道的姿态。她更恐惧我二度离去,像废时多年修起的跨海大桥又将二度崩陷,那崩陷的重量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她用一捆钢索把我绑死,另一端则绑死在她的手上,每天必得扯动一下,确定我还在那里,她才能入梦与我同在。她声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放我走,也要我一再向她保证,未来再有如何难堪的痛苦,我都不会弃她而去。而我是完全不准许见到她、不准以任何方式介入她的生活,连躲在课堂外偷窥她都要遭责备,所有在她现实生活可能有我的蛛丝马迹,都会威胁她。我只有躲在她精神的特别暗室中,等待再等待,无限等待……每到夜深的某个时刻,她的手就不听使唤地拨了我的电话号码。她常辨不清我是否回来过,她究竟是在跟真实的我或是我的鬼魂说话,她的精神控制力逐渐薄弱,她说自己是在梦游,才有办法跟我说话。她恢复婴儿的身分,穿著白色睡衣躺在床上,举著话筒以冥想的方式跟我在一起。她快乐、兴奋地说著,天真、任性地向我撒娇,毫无知觉地流露她对我狂澜般的病态依赖,以为我们在从前,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自动催眠自己进入那个状态,彷佛我们之间没有分离的灼伤伤口,没有她的新生活,没有她内在混乱的冲突,没有别人。直到清晨……然後,我问及她为何抗拒我恐惧我,哀求她做选择,逼问她是否仍爱著我,哀求她不要阻止她灵魂对我的渴望……很快地,她濒临疯狂,她嘶哑地哭泣,哀痛欲绝地说她没有办法看见我,说她没有办法想像跟我生活在*起,说她恨我以为她并不爱我,说她不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否则我又会跑掉……疯狂的因子潜伏在她血液里,病态的阴影层层包里著她,愈来愈恐怖狂乱的梦境分割她的睡眠,愈来愈多次强迫性洗手…… 而我完全无能为力,只有我完全清楚她真实的精神状态,却一点都接近不了她,犹如最危险的引爆物,我承担著唯恐她疯狂的梦魇,束手待毙。在虐待狂与被虐待狂的关系中,被全然新鲜的悲惨感充满,饥渴地吞饮点滴爱的毒液。_4_十一月,寒冬正严厉,那一次可能是我们最後一次甜蜜的记忆,彷佛死囚行刑前喝下最後一杯甜酒。 她答应要试著见我一次,要跟我去酒店大醉一场,在酒店门口地又落荒逃跑,我迫在她羸弱的身影後面默默走了一条和平东路,她才突然可怜我地转过身,天才般提议我们搭最後一班中兴号到清华大学。我们睡在大学里的湖边。在女生宿舍里,我终於见到她最好的朋友紫明,几年来她一直陪著水伶度过这些磨折,我是早已在心底熟识且感激这个人,紫明是个朴直真诚的人,当地就强烈感受她俩之间浓郁的亲情,熨贴感动的暖流流过心底。湖面朗澄,在半山坡上,旁边是建筑新颖的物理馆。人已绝迹,空气里青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