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带和CD片,另一张书桌则摆放全套包括卡座和CD盘的音响,左右两边各立了闪著银辉的中型喇叭,桌底下还横放三格的木头书架,竖著古旧的唱片,外面钉著塑胶防灰尘。使用的书桌上排列的是砖块般的医学教科书,又散放几本拜伦、济慈、叶慈之类的英诗小集。除了书、音乐用品挤满半个房间外,几乎什麽其他日用品也没。梦生冲杯绿茶回来,灌进楚狂的嘴里。摇晃楚狂的身体,起初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像开玩笑似打一巴掌,之後半跪著身子,卷起袖口,节奏性地挥开臂辐,用力抽打。楚狂更歇斯底里地嘻嘻笑,紧抓住梦生的脖子,以额头猛撞他的额头,像摩擦石头起火,愈撞愈起劲,直到梦生奋力推开他,独自坐到椅子上抽烟。楚狂狂愤地哭泻,泪水撑破胸隘。听一个大哥级的人如此哭号,泪水宛如海底破了洞般冲奔,平生第一次也难以忘怀,他的悲痛似乎是无愧天地那种,是尽了壮汉体内所能忍受的一分一毫能耐,之後仍不能汲乾的悲痛之海本身,藉著他的泪腺和声带自然现形,於是声音里尽是理直气壮。不是当场受到他体内悲痛之海震撼的人,绝对切不中那刻间独特的感动,我的眼泪不听使唤静静地流出来,梦生的一只眼眶也涨满泪水。我内心反而出奇地平静,梦生冷冷地擦挤眼眶,我们俩都不是悲伤或同情,眼泪本身似乎也有独立的生命,接收到类似海豚召唤同伴的密话,要流归发源地般的盲目性,三个人被奇异地捆在同种共振里,那是不可言喻生命深沉点的体验。“我们都尽了力,不是吗?”梦生对我说。像撬开冰窖的一个洞,流出暖气。“这正是我想说的!”我说。并且也感觉到三个人都在想这句话。在那一瞬间达到人与人之间高度的共感,彷佛灵魂金钟罩门的地方被超强的精神力打通,灵魂和灵魂回复到原始状态,不经任何媒介得以自由流通。那样的状态,人与人间没有牙签的狭隙。奇观。“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我问。擦乾流得很舒服的眼泪。“我和楚狂认识在四年前的四月一日。三年前他考上大学,我就把他甩了。之後还是常来找他,愈来愈少。分开时他叫我起码每年的四月一日去看他,哪一年不来或忘记了,他就会死。”“是威胁吗?真命如此?”我有些怀疑。“不是。”梦生揉著眼睛摇摇头。“你可能不能体会,我之於他就像他生命的剩馀价值一样。不能说成他是为另一个人活著。没那么简单。他从小到大所背负的伤害与悲伤,早在他十八岁碰到我那个点就满了,那时他就决定要放弃他的生命。是我拉住他的。”他回头看一眼哭累了暂时趴在旁边的楚狂,轻抚鼻子。“说来十分戏剧化,我跟他原本完全不认识,更没见过面。那是我复学後刚进高一不久的事,楚狂读高三,四月一日傍晚放学走出校门,他走过我旁边。一下之间,这个陌生男子的脸像放大一样跳进来,一张我所表现不出却集合我内在全数的感受,熔铸成的表情。灰败如烂叶,纹路一条条栩栩如生刻划著悲伤的地图,唉,是受难者自弃的标帜。我一直跟踪在他後面,走到站牌,上公车,到火车站换火车,到基隆又搭客运,连坐在旁边也没被发现,他低著头被裹在与任何东西完全隔绝的厚空气里,最後下车走到一个无名也无人的海边。这一路,我完全不是意识清楚地跟踪,比较接近梦游,像被与此人共有的磁场吸走,参加一场仪式。离海水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块石头绊住我使身体振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脑里出现提示,於是我追上十公尺前的他,扯住他的胳臂说『不要去死』。於是一切又重新轮回。”他咧嘴一笑,摸摸楚狂的头发。“说那句话其实很愚蠢。之於别人的生命我根本没有权力那样说,尤其後来知道这个人如泥浆的内容物之後,更讨厌自己到底凭什麽使用意志干扰别人的意志。我这方扯住人家手臂的意志是没经过任何思考偶发的,而他那方是活生生承受那些内容物之後,集中全力下定决心的行动意志。我的意志要一个他人再活下去看看,但在那活的身体之中的可不是我,到底是什麽无聊的关联性,使我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句话?我想过的,虽然懊恼,但再重来一次,恐怕还是这麽做。”梦生把头低到腿间,抓扯头发。楚狂已坐起身,哀怜地注视他。“梦生。我相信无论如何。只要之於死,你仍然没有翻过去那边,躺在死的事实里。就表示你体内还有某些东西在反抗死亡。所以那时说那句话的你,只是不习惯死亡罢了,想要阻止它在你的世界里驻扎。那是每个活人的天性。没有特别的错!”我说。“反抗死亡。真的是这样吧,就像出生就配备的能源装置。所以不管头脑再怎麽厌恶活著这回事,身体总顽强地死不掉。连别人要死都不行,还要把他拖回家哩,可笑!”梦生自嘲地说。“然後呢?”我想知道後来怎么会变成这样。“换我来说吧。”楚狂红肿著眼睛,声音极沙哑带浓重的鼻音说。“当他扯住我的手臂说『不要去死』後,我就像刚刚那样哭起来。当时虽然我高他两届,但在生理发育和对待他人的能力上,他是比我成熟得多。他命令我不要哭,叫辆计程车载我回他家。他反而像个长辈一样,要我说出所有关於去死背後的内容,他一向有钢铁的气魄,那时又温柔,在我最软弱的瞬间嵌进来,我全部的欲望那时可说都吸附到他男性的温柔里。小妹,你相信吗?我就像个失魂的小人儿一样溶进他的意志里,彷佛他正是我想当的人,我臣服在他脚下,任他对我予取予求,甚至渴望他取走我的精魂或把我装进他体内。在他房间里,他似乎也接收到他对我的这种权力,於是轻易地取走我。我无休止地流著泪,他听完也流著泪,他体内涌出某种我也感觉得到的欲望之流,很具体又强烈,从我们意识未知的领域,伸出的一只手。他伸出那只手轻巧又温暖地脱掉我的衣裤,我无言口地服从,那只手饱含触感地爱抚著我的裸体,我也伸出一只手把他的手拉过来,握住我的阴茎。那股欲望之流到底从何而生,探究也没用,当时它可能就是残存的『生之欲』倾注的具体管道吧。人不就是万种欲望的孔窍吗?欲望就是从某个孔窍流出来这种事实,谁也阻挡不了。我们却要被欲望教育去面对新世界的构成,面对不了就是死!”楚狂由颤抖的声音渐渐恢复平缓。“新世界的构成。”我点点头,能体会它的含意。“有些欲望实现出来後,无论是否能满足,本身就是挫折。这就牵涉到『新世界』的问题,像被男子握住阴茎的事,突然超出原本对自己世界估量的范围,更何况是生自体内的渴望,连自己对自己认识的根源都被掘起。既挫折身为人的根源感,超出估量范围的回过头来,把原先的元素搅进新的构成比例中,眼前要行走下去的变成『新世界』。是不是这样?”我把楚狂的话加以延伸,他说的话黏到我体内重要的东西。“小妹,真的很喜欢你。可是你为什麽也有这种感觉呢?”楚狂恢复自尊心,似乎对刚刚的哭泣害羞著。我并没有回答。“就只是突发性的欲望?没有爱情?”我继续问。梦生站在窗前,如柏树般望著漆黑的夜色。“之後,确实是爱情。高三那一整年,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他常常陪我在郊外的小路上无穷尽地散步,有时候到无人的海滨游泳看夕阳,在炙热的沙滩上做爱,我念诗或讲歌剧给他听,然後他明目张胆楼著我走回马路。背德的爱,危险得间不容发,甜美像高浓缩的蜜汁。但也注定不能久长,慢慢地女人的事就缠进来了。起初他还瞒著我勾引女人,对我渐渐减少热情,後来被我发现,乾脆明目张胆,大部分馀暇跟女人约会,也直接告诉我他的约会行程,想到要调剂才来找我。我实在太爱他了,忍受著接受他的不公平待遇。有一次,他甚至捉弄蚂蚁似地把女人带到我房间,要我躲在浴室里看他怎麽搞女人的,那一整夜我爬高从浴室的天窗看他们,站到腿软从马桶上摔下来,每个细节都伸进我脑里虬成盘根错节的大树,像浸泡在液体中浮烂肿胀……抓起修发根的尖嘴剪刀戳自己的大腿、左臂和腹部,没冲出去,也忍耐著不出声,对他的爱铜衣铁甲般封固著破坏性流出。我考上大学後,他跟我说完全分开吧,我不可能满足他,他还需要女人,对我的爱已经不纯粹,更多是怜悯。我还眷恋活著是因为还有他这麽个人活著,早已放弃他会来爱我或带给我什麽的希望,也没觉得是为了等待把我的爱给他,就是想到他在线的某一边,就想要跟他同一边,反正线的两边都白茫茫的,梦生就成了我唯一的参考点。”楚狂用手援搓他的大鼻子,嘴边的胡髭冒著汗珠,他的嘴唇厚大,最後一个字停在半空,嘴还微微掀动。他的丑里自然带著小丑的怒意。“楚狂,不知道我这么说对不对?你要梦生每年起码来看你一次,而由於生死的两边对你都是白茫茫,就乾脆把选择的责任抛到他身上,这也是报仇的方式之一吗?”这两人命运的绞缠性,光聆听就吸乾我的精力和智能,有股冲动想逃离他俩,关掉展现在我眼前人性纠葛的怖栗景观,如万仞峡谷。回到我内心的沙漠,纵然荒凉都比这儿温驯。梦生嘻嘻笑,似乎是他对我这个问题的回答。夜半两点。男生宿舍楼下传来拖鞋拖地的沙沙声,伴著窗前大树肥阔叶片的舞动,夜忧愁的韵致,勾描成形。不知何时,梦生已卸除衣服,裸体在屋内白痴似地绕走,时而学女人扭动臀部,时而刻意晃动阴茎……自己沈醉在孩童的行为中,超出放浪形骸或下流的意味,更接近净化浑浊的转换。痛苦,似乎振臂举手。“诶!不会介意吧?咱们三个去性化相处好不好?我说尽量啦……毕竟三个人都被性别这头箍得变形,每个人多少都会,只差我们是唐三藏锺爱的弟子。这以後再说。”楚狂羞赧地伸出邀请友谊的手。“嗯,可以组成『无性化共荣圈』,专营卫浴设备好了!”我心里高兴他这番提议,不用多加说明,彷佛他可以想像到我的历史手册。我决定放心,关於自己不要勉强说些什么,没说也不要不安,自然想说时就说。对这两个男子打下地基般的信任。“刚才那个问题,小妹……”楚狂有点寻求保护地握下我的手,“比选择跟报仇……位置更深……我不行了……身体和心理在十八岁投海时……就打、死、结了……这三个字是我的精神医师说的。十八岁後再长的部分……散成一片……互相吵架……问时也斗嘴(笑)……不过,吵得厉害时,打死结的地方还是会登高一呼的……我很难整理好自己。……梦生,就像费滋杰罗写的『大亨小传』……盖次壁常在门前的海上……看到、远方、有”盏小绿灯……他天天看著小绿灯……如果熄了、就没了……所以说,只是参考点……你懂吗?”楚狂婴儿地微笑,我情不自禁地轻摸他的头发。楚狂安心地侧头靠在我坐姿的膝上,梦生也过来靠在楚狂的背部。露水滴在鼻尖。_4_鳄鱼生活手册居家篇:第一页。据本社特派调查员跋山涉水走访全国近百位鳄鱼,统计成一份鳄鱼的生活样本列表如下。最近热门的鳄鱼之谜,据激进神学家的预测,若不是将在鳄鱼之间出现一位神派遣降世的先知,就是神要让所有的鳄苗上火刑台。无论哪种可能,鳄鱼的生活都值得世人密切注意。学习或唾弃。爱看的电视节目:来电五○、综艺一○○、七○○俱乐部。 爱听的乐团:满屋子谎言、爱说话的头们、舌头的家务事。使用卫浴设备:和成HGG牌(卫生纸是舒洁)。使用内衣裤:豪门的华歌尔。常做的家事:编织毛线默念一遍:信神得救、神爱世人。鳄鱼失业在外闲逛。在车站的公用电话旁,发现一大叠印著“赠阅”的小手册,发行的是“基督之光”。鳄鱼好惶恐,怎麽怎么连基督都注意到它了。它喜孜孜地拿出一枝红笔,把前面六项都剖直杠掉,在最後一项前头打个大勾,拉一条红线到旁边写“百分之百正确──基督也可以偶尔犯错,不要难过哦!”,翻开手册,放在一大叠的上面,作为校订後的版本。偷偷钻进公车里,露出满足的酒窝,注视公车照後镜里……扩张的……乡愁。肥肥的小胖子穿著图嘟嘟胖外套……辛苦用力攒动小肥手右手的长棒针左手的白毛线团……周围坐满满一教室麻雀吱吱喳喳钩手线的小女生……小胖子独个儿专心憨傻在钓毛线擦汗……(镜向後拉,景拉高拉深)二楼环坐一圈西装礼服的高尚男女……高尚女手挽高尚男高尚男手叠放腹前摒息聆听……音乐会响起交响曲华丽典雅之中小胖子变瘦一圈仍穿胖外套松垮垮继续织毛线……解开里头毛线衣织进棒针下拖出一条白长围巾低头偷偷嘟哝……(镜再後拉,景拉出整个建筑,之前只是一楼二楼的小部分面积)原是三层圆锥形的竞技场群众喧腾……中间圆形广场瘦成一把柴的小胖子孤独孤独织出一只白茸茸的狗……雪落在白毛上。塔柯夫斯基啊……_5_一九八九这年,我在汀州路住第二个学期,二十岁生日即将在此度过。二十岁。也是对人生最绝望的一个波谷。不知道该以什麽方式生存下去。严重地欠缺真实感。现实里所进行的事──家人偶尔打电话来、贴在书桌前每周二十几堂的课程表、满满一教室随铃声聚散的陌生学生在听课考试、坐在社团办公室桌上对人来人往不断说话打闹应酬、与一些人共同读书办活动聊天、晚上填补时间地排满家教和编剧课程、偶尔认识几个语言相通的人就纵情高谈……这些到底与我有何干系?我参与在其中,搅动它们或被搅动,无论是以什么方式嵌进去,总是被现实排在外面,身体在勤奋地行动著、嘴巴在漂亮地开合,但我知道一个我在此,不得不填塞进美丽的时间格子,另一个我在家,烂醉如泥地昏睡。正如毛姆在他的回忆录里所说的:“我的人生出奇地没有真实感,像一个我看著另一个我在海市蜃楼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我渴望扎进现实里啊!五月,社长职位卸任,从梵谷“吃马铃薯的人”画中掉出来。画中灯光昏暗,四、五个脸部浮肿、眼眶黑洼的人,围坐在阴森封闭的地窖餐桌旁,分配马铃薯……新旧社长交接的会上,吞吞和楚狂都坐在讲台下对我微笑,至柔没来……与水伶分离後,寄生在社团整年,勉强将自己勾挂在现实生活的腰带上,如今犹如画中央背对著的人影,掉出来……站在讲台致辞,语无伦次,分配马铃薯的动作噙著悲哀……一种长期蔓衍累生的心灵病痛,隔在我和现实生活中间,厚玻璃愈来愈厚,很难冲破……生命如此困顿。二十岁生日,死吧!死亡的欲望一点一滴侵入我意识的领域。生日前夕,带著大学两年的日记,封死在包里中水伶的信、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森林》,以及爸爸的金融卡,搭夜行火车到高雄,途中经过家的那站,当白色发亮的站名映入眼中,眼泪随车呼啸疾驶,被风强行掠走。深夜一点多到高雄,摇摆走进大饭店,514房间住下。崭新的设备,洁净的床罩,宝蓝的地毯,参差有致的白色冰箱、电视、音响、化妆台,加著纸封条的卫浴设备,摊躺在床罩上,仰望这一片整齐的冰冷,拆开一封信在你打开这封信的同时,想必在心里责怪我为什麽在经过这麽久後,还要写这封信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或者厌烦我是不是还在那儿想不清什麽地来纠缠你,孩子气总长不大。都不是的,请听我说,我是来告解的,因为砚在的你既已跟我要说的这些,无关到可以轻松地听完而不受任何影响,过去的你又是唯一相关,我可以尽情对他诉说的人。所以你只要打开,把这封信读完,然後在你探监时,对那个被你监禁起来的人顺便提起就可以了。你走後,泄了一地的爱没人要,把我独留在风雨中,怀著满满为你而生的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是没想过随便跟哪一个砚在出现的人走,让他带我逃开这里远远的。但总在还没真正尝试过,就嫌恶起别人较诸你灵魂的粗糙鄙俗,仿佛让别人沾染一点我的心,就会弄脏我们的爱,光想到就委屈得好难受。更不可能籍著恨你而阻止逐日膨胀的想念和爱,我努力要恨你,可是没办法。最後我彻底放弃逃开这里或寻回你来的愿望,更安心地待在你抛下我的地方,幻想一个全新完全符合我的愿望的你,我在心里与这个新的你相爱,走在人群里,并不孤单,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正在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幸福得要恍惚起来。我可怜的爱情,在你走后它才真正出生,像一个刚落地就只有妈妈照顾的苦命孩子。对你愈来愈深的爱,不知道该怎麽办?果然知你所预料的,我来不及明白你对我的意义。我不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爱,所以知道在能爱的时候尽量去爱,也在不能爱时,准备好不再爱。而我就只是糊里糊涂地被你吸引,一路跟著你认识到那个热烈的你,如此信任地完全交给你……於是最令我痛苦的是,直到绝情的你把对我的爱监禁起来,我还不明了那就是“爱”,不是在否认,而是太在乎自己“爱”的定义,不愿随随便便说出口,要让杯子里自动满出清甜的水,再去湿润爱人乾渴的唇。怎知我竟没有机会给出我的爱!可否答应我最後一次,如我所想你般地想我一天?最後,让我再放肆且温柔地向你说一声——我爱你。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挪威森林》:“我失去的可是直子,那样美丽的身体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悲伤从我石化的心裂开,惊涛骇浪淹没死的堤岸。 第五手记_1_一九八九年,进入大学时代的第三个学年。经过第一年爱欲挣扎的炼狱生活,断脱爱欲後的十八个月里,「盲人进海」式垂直下降的心理风景,直到我进死亡的黑洞,在洞底唯一的声音是水伶的呼唤。那呼唤在我耳畔忽远忽近,我在生与死的隧道中冲撞,沿著她的声音,在混沌之中彷佛有一丝死(1)。觉得只有水伶才是属於我的真实。那一年多里,在汀州路顶楼的单人房,每到黑夜,我独自睡在石棺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世界任何人都没有关连,除了水伶外。内在的真实和外在的现实几乎完全错开,没有一条纹路对得起来。她的眼神、声音、片断话语,像吸血虫般盘附在我身上的形象,吸吮我肝脾之血的力量,虽然被我用透明塑胶袋装来,我把自己跟它们隔开,但当死亡的白色泡沫从窗隙门缝渗进来,盈满地时,我惊讶地发现,只有她才是从我心里长出的东西。那是一种对世界的新观点,或许很早我就用这种观点在抵挡外界,而我没「发现」它罢了──原来,从我心里长出来的东西,对我才有用。相对於其他,我活在世间二十个年头所揽到的关连、名分、才赋、拥有和习性,在关键点上,被想死的恶势力支配,它们统统加起来却是无。家人从小包围在我身旁,再如何爱我也救不了我,性质不合,我根本丝毫都不让他们靠近我的心,用假的较接近他们想像的我丢给他们。他们抱著我的偶身跳和谐的舞步,那是在人类平均想像半径的准确圆心,经计算投影的假我虚相(我是什麽很难聚焦,但什么不是我却一触即知);而生之壁正被痛苦剥落的我,在无限远处涣散开,远离百分之九十的人类挤身其间,正常心灵的圆圈。没有一个人我想去说出我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件事我做了会减少痛苦,没有一条具体的原因让我把自己固定下来,尽管在我胸隘享受他妈的一团糟的一切。之外的就是无。到底什么是真实呢?连「真实」这个抽象概念怎么在我心里「真实」起来也只有模糊的影。但这个字眼彷佛是能把我整个叉起来的支点。像刚进监狱的囚犯,必须将随身的衣服饰物装进塑胶袋,换得一只保险箱的钥匙,我全套的生活配备,相反的如同囚犯身上那袭犯人装,仅仅挂在体外。我渴望的,是旋转钥匙,看一眼水伶活生生的眼睛。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里的女人──从世人眼瞳中焦聚出的是一个人的幻影,这个幻影符合他们的范畴。而从我那只独特的眼看自己,却是个类似希腊神话所说半人半马的怪物。我这样的怪物竟然还有另一个女人愿意痴心地爱著。自从我成功地甩开这个痴心爱著我的人,成功地逃离我既渴望又恐惧的爱欲的对象,经过长长的十八个月後,这件事才彷佛从遥远的某根腊烛开始点燃,一根传过一根,终於点亮我眼前这根,也正是在我周围完全漆黑的时候,让我看到火光传递的痕迹,痕迹的舌头舔到我──无论我是谁,无论别人怎麽看我,无论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个世界上可有个人,她早已完全接受我,她时刻将我揣摩在心上,实心实地爱著我。这是事实!大三暑假,我刚刚搬到公馆街,在一个蓝紫的深夜,这句话打进我。夏末秋初的交界,夜色清凉如精灵泼倒水银,我坐在街口和罗斯福路交角,一家关门乐器店前面的红砖道上,脑里荡著一首钢琴曲。 「Thanksgiving」,宁静且被宗教的气氛所包围,轻轻吸吐著烟,回想离开老家独自在台北度过的五年。岁月把一些人带给我,又带走他们,什麽也不留。这么深的夜,废弃的城市的一个角落,我还是在这里,独自在旷野烧著狼烟。记忆的齿轮缓缓的地错动——小时候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情皋;一个个小孩子接连著离开家,轮到我瘦小的身体背著行李来到台北求学;高中时代暗恋的对象和几个一起历经成长共同哭泣的精神伙伴,也被接续的成长乱流各自搅开,不是强迫性地形同陌路,便是再见面已辨认不出过去彼此相连的情感,只馀噤若寒蝉的悲伤;大学时代宛如置身稀薄溶液,人与人的颗粒更不易相遇,几个友善的人试图接近我,都因地壳变动的精神状况,错待他人而失之交臂;唯一的绿洲,水伶,也如虹般泯没,像地球人登陆月球的里程碑,从此是飘浮在外太空无尽的无重力之中……一张张人睑挤进我脑中,每张脸都储存一部分我的情感、爱、苦涩或者悲伤,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但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分离,把我和所爱的人切开,时空的变动,魔术般把对我而言重要的东西变没有,最後据守的记忆堡垒也终将不敌。 红砖地上,恍惚间像红色和蓝色的琉璃在交错游动。「分离」的主题滚过我记忆里的每个关节,我彷佛可怜小鸡抖掉身上雨滴般,浑身打颤,眼泪随著「Thanks-giving」的旋律滑落。我张开两腿,两腿间有一瓶啤酒。我流的不是痛苦的眼泪,是懊悔和了悟的眼泪。恐惧分离啊,原来这些年来我都那么深地憎恨著分离,原来我一直都在我心的最深处不原谅世间有分离的存在,原来我还是用小孩捂住脸赖著蹲在地上哭泣的方式,在心中仪式化地拒绝与所爱的人分离,原来我正是用加速分离在逃避分离,这就是那些莫名所以的分离情节在背後一手导演的居心。分离这个主题,像理在地底的亚特兰大王国,瞬间完整地浮突出来。 我穿著深蓝的运动长裤,踱步到大马路,喧嚣臃肿的台北市街道,在白日犹如一条肮脏的臭水沟,进入深夜就出现它幽静的深奥面貌。坐在天桥的阶梯上,我曾在不知多少个寂寥的深夜,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不同天桥的阶梯上,想著我生命中重要的那几个人,她们就代表著我的编年史,如今天桥的颜色换成紫色,我深刻且清醒地知觉到自己是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些桥也是同一个桥,我也如同此刻般蹲坐、手抱双膝,以这样的姿势观看退下的世界。啤酒的味道特别涩,两手独居的大学生活,不知喝掉多少啤酒,犹如暗自流掉的眼泪,但似乎连啤酒跟我之间的关系也在此刻变得醒觉。我的脑轮转起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死掉,我对世界到底有什麽意义?无论如何,即使我再变成什么样身分的一个人,也不会超出这样的意义,擦去一具蹲坐的姿势。而世界对我又到底有什麽意义?我激动起来,喷冲而出的感情使我不自觉颤抖,有的,我的整个身心都在渴望世界,渴望它抚摸一下我这个小孩的头,还有,我深深地爱著某些人,这份爱就正具体地牵动使我痛。突然间,我站起来趴在桥边干呕,胃内空无一物,酸汁清楚地在胃壁倒流——「我杀死我所爱的人」,这样一句话随著我的干呕,从我嘴里被强硬地吐出来,像体内的一团小生物用力扳开我的嘴,自行弹出,接著我的胸膛发出「呜呜」哀呜的振动声。一座地底坟墓的景象出现,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被象徵化出来。我和世界之间关系的地图,像埋在泥土里模糊晦涩的线条被牛犁犁深,整块挖起。我任由自己放声大哭,哭声再如何大,仍只是车声洪流经我耳边的杂音。我把我所爱的人一个个在我心中杀死,埋在坟墓里,我就是坟墓的看守人,我每天躲在坟墓里对著他们流泪,每当星星出来时,就爬出坟墓把十字架插起来,没有星星的时候,就躺在坟墓里等死,这就是「分离」的亚特兰大王国。在瞬间,我明白了许多许多,从来没有一个意象把我内心未知的部分洞开这麽大片。其他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著,我的世界就等於坟墓,所以我如此悲伤。马上我就看到一口最大的水晶棺材,装著水伶的。前面所说,这个女人在痴心地爱著我。到这里才在事实的层面上对我发生作用。我对世界的知觉(在观测我的整体结构上,这是个重要的深水镜),使我选择与这个女人分离,将她杀死装在水晶棺材里,永远保存或占有她,而逃避掉现实关系的种种威胁,以及实体的她在时间里的变化,相对於我的知觉,这两者可能才会造成我所深深恐惧的真分离。用加速分离在逃避分离也是这样的意思。如此解释了为何十八个月之中,我没有让她再踏进我的世界一步。绝不是不想和她说话不想看到她,相反地我对她的爱深化成如已结成两面的铜板,然而之於我,将她的尸体保存在我的水晶棺材里,可能更接近我的真实,那里是我可以相信恒久不会动摇的世界,令我完全放心。甚至,水伶这个人活生生的生命,对我彷佛也无紧要。水伶是活生生地跟我在一起活在这个都市里,甚实。怎麽办?_2_一九八九年。水伶。公馆街。悲恋的第二回合。「哪,这给你!」一个冬天的早晨,和前年相同的季节,我上完游泳课,全身冷得打哆嗉,难得早起的清晨,校园操场边的绿草皮结著细致如毛细孔般的露珠。骑在操场边的人行道上,突然一辆脚踏车横到我面前,将一封信丢到我的车篮里,转身又骑走。我差点尖叫出声,是水伶。「怎麽跑来了?」我快速骑车赶上,找出我一贯对她使用温和宽厚的语调。想像过千百回的景象,如今真的实现了。在这十八个月里,偶尔几次在学校远远地掠见她,就已经犹如被烈火烤伤,落败逃亡,所以一直认为,如果她真的跑来站在我面前,并且开口对我说话,我一定会死。没想到果然成真时,我竟如此自然从容,像用大浴巾愉悦地擦著泪涟的发。她不理睬我,头也不偏地专心骑车,缓缓踩著踏板,注视前方的路,被一层薄膜包封在耳聋目盲里。紫色的长围巾,我应该是比她更男性化的,但披著围巾,牛仔服装扮的她,显出令我叹息的帅气。我在她旁边并骑著,到了路口,她自然地骑向前,不顾我各式各样的探问,待她穿过交叉路,我被激发起来纠缠她的心顿时软化。停下来,眼巴巴看地远去。回住处,内心搏斗几回合後,又返回学校。坐在她上课课堂的後座,目不转睛,盯著斜前方靠个座位上的她,她专注听课的神情依然没变,如此的距离和时空错接,挑起我尖利的酸楚。眯上眼睛,彷佛只要一根手指头便够得著她,实则有无数个崖横在我们中间。每次,只要她一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就以为可以轻易够到她,拚命踮起脚尖探长手,奈何眼睛估量好的位置,成像却後退又後退。她无言抵抗了许久,想绕开我逃跑。我亦步亦趋地追踪,紧紧跟在她身後,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