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到了晚上八、九点,只剩我们两个在“社办”里。或许平日两人的表演,都是夸张作秀型,到了没对象需作秀时,偶尔抬起头,对看一眼,嘴里鼓胀笑味,相互了然的意思,有默契地低头,继续做事。逐渐累积蝙蝠伙伴的好感。“喂,在干嘛?”我摺了三十份会员开会通知,摺酸了问。“在画版面草图。”他的社管一份周报的出刊。他低著头。 “嗨,又在干嘛?”我在玩声音,百无聊赖。隔一会儿又问。“在画插图。”他头低得更低,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哈罗,现在还在干些什么?”看他无动於衷,更觉得好玩。“小鬼!”他奋力摔下笔,摘掉眼镜,站起身,撑大两只眼作凶恶状,过来用一只大手掌捏住我的下颚,“不要命了,敢吵我?”把他当一座人形山,爬到背上嬉戏。维持短小机智,漫画的对话。关在同一个空间对看久了,累积丰富观察对方的资料,对方成了可供任意想像投影的屏幕。相互走到屏幕後面,直接而固定指向的交谈,反成为禁忌般。两个人都是陶醉於搬皮影戏的趣味,胜於认识真实人物的。“你今天看起来很衰哦。”透过中间桌子的人,中午传来纸条。 “你可爱的紧身裤破一个洞。少管闲事。”一边跟一个学长说话。传纸条。“两眼浮肿,不是挖过眼球,就是掉到水沟再偷爬起?”另一张纸条。“没有眼珠和根本躺在水沟里的人闭嘴啦。”偷朝他瞪一眼。继续说。“再这麽使劲儿般地在水沟爬进爬出,又拚命红著眼大笑,会早死哦。”这次纸揉成一团丢过来。他身边围一群人在讲公事。偷空两人互相龇牙咧嘴。校庆。一整天在马戏团栏里又叫又跳。黄昏,人快散尽,爬上活动中心二楼,正想把筋骨挂上竹竿。社办外围一圈人,猴般想尽办法向里面探望。门口坐著楚狂的副社长,他疲倦地张大腿,叫大家走开,里面有人状况不太好,把自己锁在里面。我冲上前,猛拍门。“楚狂,开门让我进去,我跟你说说话。”这样的话,不知是从哪儿翻上来的,像在某处情感的油页岩矿。里面有影子的开锁声,副社长惊奇注视我。我闪进狭窄的门缝,旋即再锁上门。“发生了什么事了?”我摸索了一张椅子,搬到他桌旁,盘腿坐著,轻声问。社办里窗帘拉上,秘密电影放映的暗室,他的秃头微微反射光晕。 “小妹……去帮我买酒好吗?听我说话……”他脸埋在大手里,垂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声音,软囊袋挤出哀求的语调。“怎麽会想跟我说的?”我看一眼背後气窗射进来的霞光。溶解哀愁。“梦生……因为你也认识梦生,他把我们连接起来……”我听到。去买回一打啤酒加两包烟,顺便拎些卤味。打发走副社长和张望的人圈,嘉年华人蛹仍在前滚动。练习钢琴的乐声,断椟搅杂进空气流。“下午梦生来过……找你的……就是刚刚和他痛快地干了一架……”“你跟梦生有仇吗?” “何止有仇?我还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呢……”楚狂终於抬起头,鼻孔流出的血迹乾到眼眶边,下排牙齿被打掉一颗,他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你能想像爱人之间互相打成这样吗?嘿,多精采啊,他一进来被我看到了,说是要找你的,我怒火一上攻,抓起桌上的长铁尺,往他身上就砍就削,他也不差,鬼叫著抓起铁椅朝我摔打过来,两人像在跳恰恰……唉,真怀念他干架的俐落身手和流汗的味道。”他得意地笑了。“一见面就干架。这是相爱还是报仇的方式?”“夏宇不是有一首诗叫〈甜蜜的复仇〉吗?我只是举你可能听到的诗。就像这个名字,因为相爱所以要报仇,因为报仇所以会干架,因为干架所以是相爱。三件事融在一起的。当爱欲的挫折强劲到某个点,还没把投掷这爱欲的固著性拔开或销毁,既没抽出成虚无的洞窟,又没升腾到轻的气层上,反而是更绝望致命地黏住爱欲的对象,那时,爱欲统统会转而附身在破坏的欲望上。光朝自己破坏,爱欲只是转,没有出路,这最可怕,哪一天会突然发作起来,拿剪刀把自己戳烂,这就是我跟梦生分手前干的事。之後,我学会把剪刀口向著地,分一部分破坏给他,没药救,还是渴望跟他相关,爱的仓库烧光了,只剩火把能丢给他,造成沟通罗。”“梦生曾跟我提他救过一个男的一命,是不是就是你?”“嘻嘻,他跟你提过这啊?那有没有描述他跟这个男的做爱的事给你听?”讲到这里,他缩了下肩,像说错话似地不好意思。 “我可不要做你们狗咬狗,中间摩牙的破毯子哦。想说就自己说,我既没想探人隐私,也不会吞了你馊味的历史後,就肚子腐烂或呕吐,你说任何话,只要像你脑里的汁一样自然流出就好了。那我就会说,哦,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因他的繁文褥节想涂墨在他脸上。“照理说,对一个女孩说这种事挺下流的。”“觉得自己会下流,就不要说啊,我可懒得当你的新闻局。”“嗯,小妹,你很特别,就是这两个字。从来没一个人,在我跟他说这方面的事後,没脸色大变或坐立难安的,大部分都自动躲开我了,只有一两个像脸上长刺般地,与我维持极勉强的联络,我常偷笑他们何苦逞能,那么痛苦地逼自己作慈善布施。更何况你是女孩子,但你听我讲到这里,彷佛是听我讲脚底长鸡眼一样……”“你爱梦生几年了?”“前後加起来四年罗。这是算我的部分,他哦,在这五年里断断续续加起来。再扣除对女孩子的渴望拿我当替代品的,看有没有爱我超过半年?他啊,每个细胞都藏一粒坏心,不折不扣的『坏痞子』。”“楚狂,你听我说。在我面前,我只希望你自然做你,我知道很难。我的脚底也有鸡眼,但眼前还没准备好对人说,可以吗?”不知不觉,接近十点。活动中心外,全校大舞会正热烈,重金属音乐和四射的镭射光,还有醺醉的学生们,放肆地哀歌欲望……_6_这儿讲的,全都是大二上学期的断片。从一九八八年七月到一九八九年二月,之间。野猪开棚栏,回到平原後,是不是成为一条脑震荡的猪?把蹄顶在猪脑上,在雨林中跳著猪也会晃脑的吉鲁巴。还是高高兴兴地在河里洗个澡,靠著河岸说:“好在我忘掉我冲开栅栏啦!”,失忆症太严重,以致於努力要回想起前一秒到底说什么话,蚂蚁爬满它在水面上的半身,淑女地一起咬下它的半面皮。不要水伶呢?她成了女蜗,卷进我遗忘的法螺号。深泅进海底的珊瑚礁,那里有著各式的孔洞,累攒成长过程中,结蕾的粉红肉须,到骨的湿黑髓仁,万一在意识深海,探错孔洞,女蜗将从法螺号里跳出来,炼我酒精硬化的脑袋,补欲望精卵撕啮的渴死薄膜。冬夜。结束读书小组关於佛洛依德的报告,和吞吞一起走出聚会的地下室。熄灯,并骑在冷风飕飕的暗黑校园。吞吞说,不知道该怎麽对你说,可我有麻烦,并不完全清楚麻烦是什么,可我只有你一个能说说或许会有点用的人。声音轻轻颤颤,像风吹在缺角的枫叶上,仍然努、力、微、笑,就是这麽一个可爱到使我惭愧的女孩。至柔呢?我抢一步对吞吞的人生害怕,冷漠发问。快到校门口了,来不及说详细,她也卷在麻烦的一部分里,她说。严重吗?还能正常作息吗?几乎是每个礼拜的此刻,都伴著我这般熄灯出地下室的一个水银般剔透的小孩,多久了,怎么我都没穿透进她的努、力、微、笑底下,漂白水般疼爱小孩的感情喷薄而出。总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大量积存。没关系,应该还好,不要担心,吞吞透支信心地安慰我。只是大概碰到“荒谬的墙”吧二个月了,自己也摸不清楚它的边缘在哪里,老是睡不著,想著极为恐怖的事,突然变得害怕很多东西。没办法出门,上课或做很多事,唯一快乐的时候,就是周五可以到这里看到你哦,晚上一个人会很受不了。由於疼爱,我吹著口哨。说今天是我从前情人的生日俄,分别後收到一封长信三封短信,还不敢拆。口哨转啊转,虽是小孩的麻烦,却如脚踏车碎玻璃,突然软弱起来,不能言语。_7_鳄鱼是个勤劳的工作者。正确地说,是勤劳到晒乾一块钱邮票贴满浴缸的那种勤劳。它原本在圣玛莉面包店,做著收银台旁边包扎顾客面包的工作。下了班後散步到对街的礼品店选购精美的包装纸和特别的绳结,这可是它最享受的娱乐。它还十分义勇地画了张鳄鱼图案,塞进店长办公室的门缝里,建议把包扎塑胶袋和纸盒换成鳄鱼图案。 “听说鳄鱼除了正餐吃罐头外,还吃面包作副食呢。”顾客A说。“这条消息这麽小,没想到你也瞧见啦,好像是在妇女杂志裹吧。”排在A後面的B,手里已经捧著插满长形面包的纸盒,还又挑一竹篮的面包。“怎麽大家都知道?另外一本食谱杂志说得更详细,鳄鱼只吃没加糖的面包,连咸面包都不吃的咧,真钝啊。”C排在B後面。“可是鳄鱼最喜欢吃的面包却是泡芙,这怎么说咧?”鳄鱼边替他们装面包边漫不经心地说。“你怎麽知道的?”三个顾客加上收银小姐,四张嘴一起发问。A是惊讶、B是佩服、C是气愤,收银小姐则是嫉妒它的丰富常识。 那天下班,鳄鱼就不敢再去圣玛莉上班了,乃至於不敢再踏进任何一家面包店。即使在很想念泡芙时,也只能花五十块钱,请面包店门口的小孩进去买三十块钱的泡芙,钱太少还请不动哩。它辞职,连当面对店长说一声也没。因为鳄鱼想店长一定早已看出它是鳄鱼,一定是他把关於面包的消息卖给小杂志社。证据是:杂志的消息竟然漏去泡芙而改以无糖面包类,这不正是在店里表现出的模样吗?店长在时,只挑便宜的无糖面包吃,以免薪水被扣光,等他溜班,再偷吃盒装的各色泡芙。想到店长,皮肤都彷佛要吓绿了。鳄鱼放心走路,小口珍惜般咬著三十块大泡芙,不时满足又胆小地伸伸舌头。门上贴一张广告贴纸——最近消息:鳄鱼的最爱是泡芙。泡芙面包店新开张。妈呀!我没办法不吃泡芙啊!(1):火+局第四手记_1_吞吞。自从上个学期跟我说关於“荒谬的墙”後。消失了。至柔。自从迎新的摊位上见面後,并没有加入社团,她说是功课太忙。其实不是,我知道她在鬼混。偶尔会飘进社办,趁人最多的中午,坐在最角落,茫然地看著我,什么话也没说。我嚷著嗓子问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一概微笑以对,急得我音量愈高。一会儿,她背起背包又飘走了。像幽灵。偶尔和偶尔之间,她的微笑是愈来愈厚的雪,散发出愈来愈成熟的女性气质,我一嗅就知,那是“堕落的美感”。就是喜欢她们两个。并且,知道她们也喜欢我。是任何与爱欲无关的喜欢。若以喜欢的层次而言,她们两个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所曾使用过喜欢的动词,最喜欢的人。个别是喜欢,当成一对保存更喜欢,像是狂热的收藏家,收集的众多瓷娃娃中最昂贵的一对。在大学里,大概除了建立起密切联系如弹簧键般的关系外,认识的任何人,都是以瞬乎出现瞬乎消失的方式存在的,什么人都不会固定在什么地方出现。人与人的关系像星云与星云。她扪这一对瓷娃娃,在我二十岁那一年,虽只是突然切入我的轨道後,又迅即脱出中心,作星云式的浮沉。却对我代表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很简单,是美好。她们带给我的意义,可以浓缩进一幅图里,供我随身携带。校庆那天早上,社团摆个摊位,卖收饮料零食的,骗些社团经费,我坐在那里喳呼地鬼叫著,其他人也跳车德舞般忙成一团。吞吞和至柔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至柔肩上背著一把吉他,两个人的头发都长长了。吞吞穿一件宽大泛白得使人有怀旧感,系著吊带的老爷裤,至柔穿的是正式得引我发笑的军训裙,说是系上今天的晚会要表演,白衬衫加在上面,使正式感滑成妩媚了。两人嬉闹著,说要在我摊位上驻唱,帮我招揽生意。接著就侧坐在桌上,专心调弦,吞吞翻乐谱,准备好後,两个人微笑著对看一眼後,快乐又满足地合唱起来,第一首叫Cherry Come to……一个洒脱地拍击吉他,发出节奏声,另一个优美地款摆著身体,Oh,Cherry Come to……,雨轻轻地飘落,被吸进满足里,两人互相拂去脸上两珠,天空飘下的彷佛是花絮。生命如此的美好,我早已不知道落在哪个转弯处了,却代以剽窃来Cherry Come to……的流水声,流穿梦中。佛洛依德的读书小组结束,那个礼拜五晚上十点。我独自熄灯,爬出全黑的地下室,被一股冲上来的自怜感催迫,摸索到一只公共电话,投下一块钱,给吞吞。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她的踪影,像亲人般想念她。“吞吞吗?我是拉子。还好吗?”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对不起,今天没力气出门。”说不出什麽担心或想念的话,现实里的关系还禁不住如此厚重的表达,但两个人在如此深的黑夜里,凭一块钱,温暖地彼此触及。那一瞬间,像全世界的尘埃都落地。安静。“我去看看你好不好?”“现在?”“就是现在。”“好啊,你来啊,谁怕谁!”十九岁零十一个月的我,投的那一块钱,意义非凡。像婴儿在地上爬,学会站起来所走的第一步。叫需要人。当时模模糊糊,误以为自己只是滥情地想去探望一个小孩的病情,多耍一次强者的龙套。其实不是,那是个重要的转折点。长期因不可见人的难堪内在,在被拒绝之前把全世界的人类都拒绝在外,逃开所有人与人深入的关系,连爱我的人都被我如“盲人坠海”般疯狂踩扁。毁容的人受不了自己的丑,把身边的镜子都打碎。吞吞却是我第一个主动敲门的人,自怜感愿意被这面镜子照出来。“要不要吃点什麽?”吞吞问。“肚子真的很饿,有什么可吃的?”“牛奶、面包、水果啦,什么都有。对了,我下面给你吃好不好?”“太好了,我愿意。不过,如果需要我帮忙,就省下吧。” “怎麽会有这种恶客人,连假装客气一下都不会?”深夜十一点,吞吞为我打开大门,全家人都入睡了。她接待我,仿佛在唱一首轻快小曲,格外使我自在舒服。“你曾经碰过『荒谬的墙』吗?”端面给我吃。在我对面坐下。“有啊,很早,十六、七岁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那叫『荒谬的墙。』”面显得格外地香,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那是什么状况啊?我可以知道吗?”“没问题。”我作了OK手势,“只要你签下本人欠拉子一百碗面的契约即可。”白白的宽面淋了香喷喷的牛肉汤,还有软Q大块的牛肉。“喂,牛肉可是我老爸炖的!那我们父女俩岂不成了牛肉奴隶和拉面工人了吗?”吞吞故作考虑状之後抗议。“如何生产出牛肉面,我可管不著哦!”接著严肃地说,“那时候,好像是在一夜之间,世界整个改变,到底是哪些地方发生变动,当时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突然被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的一个个撤退到心中不知何处,大声尖叫也没人会听到的样子,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每天等著过去的世界转过来,把你从这样默默下陷里捞起来。每天早晨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就流泪,知道今天又是这样,等不到的,变成这样已经是铁的事实。”“这样的情况你是如何结束它的?”“也许『踢到荒谬的墙』那种感觉算是退去了。但那只是开始而已,拉开序幕後,我和世界的关系就愈来愈恶劣了。事实上,没有一刻停止吵架过。荒谬?还算最轻微的呢!你一直都呼吸著稀薄的空气,久了,就会强迫自己适应,否则一想到会窒息得更快。如果碰到更强劲的情绪,眼前的荒谬感就会自然结束了。”“那不是像一对住在一起不断吵架的夫妻,只要其中有一个拿出菜刀或手枪之类的,吵架就会停止一样?”她笑得像随意伸手捕到蚊子般。“好像真的是这样,起码我就是。那你的如何?”“还没有到一夜之问世界整个改变的地步。但默默下陷的感觉是一样的,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突如其来的挡在前面,所以叫『荒谬的墙』。真正说起来,像车子突然抛锚,被丢进废弃车场一样。从小到大,我好像做什么事都游刃有馀,大概是爸爸妈妈都让我很自由的关系吧,所以也不会特别想考第一名、长得漂亮或受人欢迎,但自然而然就会考第一名,周围的人很容易就喜欢我,长得嘛也算愈来愈可以,就是游刃有馀使我称得上一个『快乐的小孩』。除了长青春痘和月经刚来时特别苦恼过外,讨厌的东西一下就过去了。国中的时候,用向日葵来形容最恰当不过,那时候生活很规律,每天回家都会先写完作业,功课很简单,上课听听就足以应付考试了,所以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喜欢读《一○○一个为什么》这类科学丛书,自己钉家具和油漆,我房间的颜色是我自己那时候漆的呢!做什麽事好像都会很快乐。高中就有一点苦闷了,觉得大家怎麽都只管念书?我反而特别想把自己放松,不想再规律地写作业,所以老干活动股长,组排球队、练篮球啦,办和男校的联谊,资优生到中研院受训玩啦,戏剧比赛的时候也导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戏,去中研院的时候还认识一个男孩子追我到现在。虽然成绩在班上算中等,跟她们成长的气氛也完全不同,但还是过得满起劲的。记得那时候,晚上常要求我哥带我一起去骑自行车,夜满凉的,他骑他的,我骑我的,两人很少说话,我就专注地一下接一下踩著,绕一圈然後骑回家,高中就像这样,很喜欢这种感觉……”她说著说著又笑了。“听起来好像没理由变成现在这样啊,有没有什么线索?”正许是大学生活型态的关系吧?真可怕,可能从前的生活积了一些细菌,太微小要用放大镜才看得到,所以一直积在地毯底下,长期下来,量也相当惊人。大学这种生活型态,平常没有人会来逼你做任何事,除非你逼自己,所以如果压在地毯底下有什么帐要算的,这种松弛的状态,是最适合从吸尘器里结块弹出来的时机,一下之间,对於『瘫痪』半点防御力都没有。整个人都被拖进吸尘器里搅,很想伸手抓住什么把你拉上来。我第一个觉得可以抓的就是至柔,每天都很想她一直陪在我身边,甚至要求她晚上都睡在我家,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很可怕,从来没那种感觉过,尤其是晚上,时间很沉重,每一秒都像是独立会奔走的无限,像用玻璃划破一刀才向前移一格,难以忍受。有个活生生的人在就会好很多。但是她也正为著吃重的功课在烦,很不适应大学生活,我又说不出来到底怎麽回事,她不相信我很糟。我愈来愈没办法跟她说话,只是很任性地要求她做超过她所能做的,放开一切来陪我,我说这种时候只有它能让我这么要求。可是关系愈来愈糟,她原本就很容易悲观、毫无快乐,从前都是我逗她的,我罢工了以後,她更是面无表情,也不晓得怎麽安慰我。我看到她那样的脸,更觉得难受得想大哭,只能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段时间下来,这沉默实在伤她很深,我『下陷』的状况也把她拖累了。一个晚上,我叫她笑一笑好不好,说我受不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说她做不到,不要再看到我……”吞吞一直注视著我说,眼神晶亮地放光。“真傻,白白互相伤害,会遗憾的!会再去找她吗?”“实在很害怕再看到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吞吞双掌对空抓一下,显示难受的表情,眼睛闭上三秒,“一看到喉咙就堵住一样。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太需要别人在我身边,又没有力气把她找回来。有一次,从我家走路到她家,走半个小时边走边想跟她道歉的话,连笑话都想好了。走到她们家门口按电铃,她只派她妹妹下来,要我回去。当场我就腿软,在她们家门前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移动回家去。隔了整整一个暑假後,在学校碰到已经自动两人都别过头去,不打招呼。每次碰到了努力要自己别跑开,腿就不由自主,然後那一天就完蛋了。现在白天已经很少想到她了,练习的结果,但梦里还是很常出现,梦到我说『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可是她不说一句话,跑开,把我丢在那里。”她茫然注视我,我能感受到她梦醒的悲伤。“我可以深切地感觉到她并不怪我,从她在梦里的眼神,只是哀怨。好像从这种裂痕中,她体会到无可挽回的东西,像箭射穿红心,重点不是什麽箭,而是射、穿、红、心的动作发生了。”我点点头,彷佛也可以看到至柔在吞吞梦中哀怨的眼神。又摇摇头,想奋力说出“不可以这样”,也彷佛是要对自己说,但是话块太大怎麽冲也冲不出口,只要轻轻说“会後悔”,在激动中松软下来。_2_如果有所谓关於人种的百科全书,鳄鱼的学名可能是“善於暗恋他人的呼拉圈(或防盗销之类)”,理想上百科全书的编者应善用比喻,当然这只是对未来人类的期许。呼拉圈(或防盗铃之类)的注释是:机能启动之後会发出自鸣式的响声。鳄鱼从小到大暗恋过的对象,集合起来大概有一卡车那麽多的人吧,鳄鱼像是快乐运猪的卡车司机。从同班同学朝夕相处的人到有口臭的漫画店老板、玩具部小姐或晚上穿著汗衫收垃圾的“咿哟”年轻人,光是牙医师就有三个,同班同学的种类算最多,有擦黑板、抬便当时看上的,还有一个是对方午睡流口水时发作的,族繁不及备载。鳄鱼在它暗恋的卡车开过这些人身边时,一一根据精致独特的品味,把他们收集到车上。鳄鱼有一口大木箱子,妈妈级的女子出嫁时的嫁妆箱吧。箱子里以木板隔成像蜂窝的矩阵,每个格子前都贴著目录卡般的纸片,注明暗恋者的认识时间、机缘、名称和特徵,格子里放著暗恋此人的时期所写给他或她的情书。鳄鱼下班回到家,脱下汗水黏漓的人装後,哪儿也不敢去,经常躲进房间(说躲,是彷佛客厅电视里的人会冲进来,发现它藏许多人般的犯法感),打开木箱子,快速地回忆著对他们每个人所投注的特别爱情,感伤一番,用卫生纸擤擤鼻涕。抽出一张想念起的卡片,再写一封假想对方回信後的情书续集。安部公房。这个名字射进鳄鱼房间的窗帘之後。暗恋的作业有点改观。鳄鱼决定从此把暗恋对象统统叫做安部公房某号,依序编目下去。大概是读了此人的“他人之脸”後,五花八门产生暗恋他人的根源,在里面都编齐的缘故。此书也启发它终究必须付、诸、行、动。鳄鱼先生:收到你称呼我为安部公房—号的暗恋录音带,感谢得阴毛都要棹光。本人非常害怕加入你那黑箱子合唱团,被暗恋原本是幸福的,但难道你没有自知之明,只要是由你拿起楷挥棒,我们这些安部公房的合声,悲伤都真雄壮。特借报纸一角与作画清界线。_3_四月一日吧,愚人节。梦生终於露脸,我一直在等他来找我。汀州路的顶楼房间,他直接爬上五楼,从楼梯间的天窗攀过围在顶楼四周的铁丝网,直接进顶楼里,敲我房间的门。晚上十一点,这是他考进同一所大学哲学系後接近一年的时刻。他手被铁丝网割破。“快点,跟我走。四月一日快过了,十二点不赶到,就看不到楚狂了。你知道我跟楚狂的关系吧?陪我去看他,否则单独见面,两人其中必有一人非死即伤。”他用一只手抹另一只手的血成片状,冷笑著拖出一声“拜托!”几乎是每隔半年,梦生就会突然出现。他的出现方式像是在大马路上走著走著,冷不防让人从背後抽走脊髓。自从他开始出现,就在我身上某处安装一个等待的装置,大概是在性格(或如果有所谓“自我”这种东西。)泥土下的部位,看不见的须状毛细根。等待他的出现,毛细根得以一次汲饱专属它的养料。梦生载著我先飞驰到楚狂住的宿舍,发现他不在後又立刻以高速骑到中山北路,沿著酒店林立那一带路边,仔细寻找。在一张行人椅底下找到楚狂,他张开大腿躺在马路边的红砖地上。穿著白色牛仔裤,牛仔衬衫,像刚被丢进油漆桶里的白色胖子,醉醺醺对我们嘻嘻笑。“喂,今年我可没迟到哦,还差六分十二点!”梦生嚷著。 梦生抓著楚狂回到楚狂的寝室,说有些事想说给我听,严肃地请我一起去。他面露凶光对楚狂的两个室友说句“出去”,每人各递一张千元大钞,两个人含怨走出去,彷佛接收到小刀桶过来的讯息,一切乾净俐落。他具有的气魄,是像空手道一掌劈破木头的东西,很容易辨认。我浏览寝室最内侧加钉的一堵通天书架,木头书格间工整地贴著分类标签,中间巧妙地开著窗户的洞,百分之八十是英文书籍,之中又有两大格的英文小说和诗。全都写著楚狂的名字。寝室虽然有四张床,楚狂却占了内侧的两张,用三层咖啡色立式书架隔在寝室中间,他独占半间寝室。除了有棉被的另一张床上,铺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