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怎麽?”他又反问自己,像常得咀嚼我的好问题,他摘下菱形墨镜,微笑,真诚地,一闪而过,“想死。”跟他在一起时。我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就是最激烈的辩证。他也是,并且他认为是最佳辩证。就是从他这句话展开的。“带我到别处。”当他说硬的话,我反而变软。他敛起精采多变的表情,不再说任何一句话,脸像一张平白的纸,垮掉般僵木著,从认识他到此刻,他这式表情使我最安心。车沿著基隆路的高架桥边高速飞驰,桥上序列排队的灯顺桥上升的角度,形成倾斜的黄色光平面,我唱著歌,歌声在速度中破开。“知不知道我为什麽挑上你说话?”他把车停在福和桥下,带我从长满杂草的荒径爬上桥旁的一块斜坡空地,四周无住家,野草蔓生高过人,我摇头。“我看过你交给文艺营的小说。你是适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头上长角,我一眼就看出。”他嘴角浮现恶贼的微笑。“你错了。没想过死这种东西。”我对他从高度期待掉到失望。“要死干嘛还找人一起?俗气。”更觉得把他错估太高。“不甘心。活著没办法获得关於人的安慰,恨透到哪都一个人的感觉,唯独死要反抗,不要带这个东西入土。”[听起来幼稚。死更是一个啊,最一个人的,连我对这个东西没多想的人都知道,为什么你反而充满幻想?” “说幻想太轻易,”他脸上露出不屑的傲慢,“就像死前裹著还拚最後一口气睁开眼作鬼脸一样,花了那麽大的代价活著,然後死,难道连作个『不要』的手势这种权利都没有?”“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我不在你那个点,怎么说都没意义。”我心里有某种阻力,阻止我再继续和他往深处谈。“基本上,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他又展现在淡江时相同的诡异笑容。“只差,你现实主义的倾向比我重,所以比我容易逃开自己,满羡慕的。那是可贵的能力。”他彷佛钦佩我到要亲吻我的脚的地步,觉得有种干苦的可笑感。“谢谢。”我说。忍不住爆笑。他也被我点燃笑的种子,笑得更夸张。两个都用力笑到肚子痛。我手掌愈来愈用力打他的脸颊,他也摸我的头发愈模愈快,两人在孩子式的游戏中,释放出绷紧的沉重东西,达到互相谅解的平衡。“说说你自己吧。”我对他好奇。“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家里有钱到可以把钱当垃圾满地洒,我又聪明到无论做什麽都很容易就第一。无聊得要死,好像我要做任何事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到,没有人会阻挡我。国小十二岁的时候,把邻居小女孩的裤子脱了,开始练习把我那玩意儿放进女孩的身体。之後就预感到属於我独特的无聊性在等著我,十四岁加入帮派,离开家整整两年才又回去。追杀别人,自己也常被追杀的日子,是比较刺激一点,但是会害怕来不及想清楚就莫名其妙横死。“会回家。是受了大震撼。有一天,喝醉酒在宾馆做一个幼齿妓女时,看到她大腿内侧大块的黑色胎记,是十二岁时那个女孩,我叫出她的名字,正要进去,我突然哭叹起来,痛彻心肺,她也掉著眼泪光著身体逃出房间。做错事,要被惩罚,就是这种被砍到的感觉。从此回家去,逼自己过最正常的日子,对生命已失去异议的资格了,所以最好的惩罚就是束手就缚,任自己被无聊性抓回去。“後来,又出现一个我救他一命的男的,和一个『女神』的故事。三年学生生活之间,我已经轻而易举跳了两次级,把两年流氓日子又补起来。历史太长,累了,下次再讲,好吗?” 他最後的语气虚弱,虚弱中流出清泉般体贴的善意。我对他做个最高级真诚的微笑点头,报答他对我说这些,是“要报答”的感动。福和桥上车流成高速飞织的火线,离得远看到整座桥,玻璃的金宫。“手指头哪来的?”我瞪著他问。“叫从前的弟兄顺便去卸一只来给我的。”他有点不好意思。_3_自从对水伶说了要从、头、开、始後,渴爱的水坝大开。整个寒假,两人没见面。缓冲著,准备做更大的冲撞。如果我不再躲,放开去对待你之後,你要想躲就躲不了,会掉进水深火热的地狱,写信如此告诉她。即使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也让我掉进去看看吧,我有你想像不到的潜力,她这麽回信的。帅气,不知天高地厚,最後证明她真的有“潜力”,预支的女性之坚强意志。“前天……是礼拜六吧……嗯……我到新竹找紫明,自己搭中兴号的……”她细细剥茧抽丝般地说,我一点也不敢打断。开学首次碰面,两个人站在文学院的大门廊下,恍若隔世。紫明是她高中最好的朋友。“看她打梅竹篮赛……嗯,好高兴……很久没那麽高兴了。”她转头看我,我听得入神。“她带我去吃很好吃的东西……晚上睡觉,关灯,两个人聊很多……”她斜倚著廊柱,兴奋地注视远方,“隔天……她还帮我洗长发……吹乾……”她叙述细节的神情,像个高级鉴赏家在细细品味,“唉,真有点不想回来了。”我问她为什麽,她轻叹著说“告诉自己要尽情地玩,开学回来就要开始不轻松了……”语锋急转直下,漾起微微笑意的酒窝。牵著脚踏车散步到醉月湖。我说从前曾想过你大点是什麽样子,满像的。她问怎么像。我说忧郁一点,然後挺拔,以後哪一天会变成一个挺拔的女人。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她悠忽地说著她这一生的变化。“一下下子,就所有人都不见了……你得自己上课,自己走路,自己坐车,自己吃饭,自己回家……不像从前笔记有人帮我抄,家政的毛衣有人帮我织,炊事课只要站在旁边,体育跑完操场回来有人会扶著我走路,更不用提紫明每天陪我等站牌,替我做任何事、甚至连绑鞋带这种事……大一有些时候,在学校胸口很闷,就到文学院旁的电话亭,打电话到新竹给紫明,可是常常不是宿舍电话打不进去就是没人接……就更难过,眼泪都掉出来……”她眼眶湿红起来,把头埋在紫背包上。下午。太阳露著。雨开始滴滴答答下起来,雨点愈来愈大,愈打愈急,天空阴云逐渐密布 。我张伞要撑她,她推开说想淋雨,我收起伞,两个人坐在白色的双人铁椅上,任雨淋。湖面上急骤的雨点如细箭漫射进无心的平面,风也刮起一波一波冷颤的皱纹。我看她的长发被水胶合,发末端水线沿着脖子滑下,脸更是简约地清丽。眼镜片上水雾迷蒙,眼眶被水打痛。两人缓缓地走在大雨之中,走在无人大道的正中央,走在人声全息,自然的声音金鸣雷瓦之间。走进温州街绿意葱茏,全身虽湿漉,却如夹道树一样翠绿清新,宛如新生。不要不说话,你沉到哪个忧郁的角落?心里偷唤。又不吃晚餐,说是浪费时间。她想到温州街的房间坐坐。拿干毛巾要帮她擦发,她说要自己来。她在床角,腿靠紧侧伸。她想说话,说不想再依赖其他人,觉得自已可以不需要,现在已经很独立,自己能独自做任何事。嘴边有一抹倔强。明白这是她现阶段的课题,毕竟从前她是不曾独自上电影院,没有机会一个人逛街,那样稀罕的玫瑰女孩。说我不要帮她做任何事,让她自己做,除非,我会一辈子在。尊重她的哀愁,虽然她比别人晚学走路。接近十点。怎麽办,快十点了,她慌张地叫起来。没关系啊,就回家去,我温和地安抚她。怎麽办,要回家了,她彷佛没听到我。像溺水的人拚命打水,我讶异於她突发的恐慌。怎么办,怎么办,她坐到书桌前,张著无助的眼望向我。如果不想回家就不要回去,我想使她镇静下来。不可能,我一定会回家的,她趴在桌上。我手足无措说,不要回去。不可能,不可能……,她哀哀地哭泣起来。我冲动地过去紧紧环抱住她的头。她安静,暖流通过。内心仓惶无比。_4_犯罪的高潮点愈移愈近,我预期著,企划著,害怕著,必须决一殊死战。她习惯依靠别人,我容易照顾女孩子。她定时定量上课,我沾酱油、作秀式上课,下课前到上课前走人。她长发披肩、穿著典雅接近二十四、五岁的女性外观,我终年一式淘气模样、老旧牛仔裤估不起十五、六岁。她学校家庭两处做固定的简谐运动,我是白日睡觉夕阳西下就出洞,到处拈意的花蝴蝶,高速加热的活跃分子。她羞涩内闭拒绝与人交往,我狡猾多变无往不利。两个人类,互相吸引。因著什么呢?说来难以置信,超乎人们棋盘状的想像力,因著阴阳互生的两性,或某种不可说的魔魅。但人们说是器官结构,阴茎对阴道,胸毛对乳房,胡须对长发。阴茎加胸毛加胡须规定等於阳,阴道加乳房加长发规定等於阴,阳插进阴开锁,宾果滚出孩子。只有宾果声能盖成棋盘格,之外的都去阴去阳视做无性,抛掷在“格线外”的沧浪,也是更广被的“格线间”。人的最大受苦来自人与人间的错待。约定到我家住宿。对於她像小女孩买到橱窗中心仪已久的洋娃娃。晚上十点,从长春路家教回家,搭74路经复兴南路,顺便将她捡起。她在站牌挥手,身披大外套侧背洁白水墨画背包,与人私奔去哟。从窗瞧出,根植在家庭里的她,延著细嫩的粉颈要伸进我的窗,想望我那方天空,不知窗里既不能遮荫也没有多馀的阳光。像两颗玻璃晶珠,被74路晃荡到校园。牵“捷安特”载她,她安安静静地侧坐在後,我踩著韵律性的踏板,唱一首接一首高中时期的流行歌,灌溉花木的夜圃,椰林大道骑著一遍遍往返间,愈骑愈宽阔。看不到她的脸,很想看,是月女般皎净的睑吗?“守著阳光守著你”加“野百合也有春天”是高中时的招牌歌,从前最喜欢张艾嘉,唱“最爱”、“海上花”、“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或“她沿著沙滩的边缘走”都可以回忆起她所代表的气氛,“恋曲一九八○”、“爱的箴言”、“小妹”是罗大佑歌里最熟的,张艾嘉加罗大估在我十七岁等於某种粉块,涂成哀伤青春的背景音乐。高中之後,不再记歌名歌者,记歌了,你呢?她说那晚很想抱著我的腰,没敢这麽做,很後悔。後来的後来某天说的,容易佚散的小分支编目进记忆的主干。“你在写什麽?”她问。“日记。”我说。“日记里写什么?”“写你来。”“我来能写什麽?”“要我念给你听吗?”“好啊。”“今夜是重要的一夜,某人来,与我共度云雨巫山……”“好了,我不敢听下去。”“怕了吧。”“嗯,怕你了。”在温州街的房间。我收拾起日记,帮她铺垫被。让她睡在木床上,我躺在十公分的床下旁地板。“如果我们一起被关进精神病院,那该多好?”她说。“是关在同一间吗?”“不要同一间。”“为什么?”“我怕你。”“怕什么?”“就是怕。”“那关一起有什麽好?”“我们可以住在隔壁,床就隔著一堵墙,我就坐在床上跟你讲话,你也坐在床上,然後一直讲一直讲……那有多好哇,都没有别人。”“那话讲光了怎么办?”“怎么会讲光?我就敲敲墙说我累了,然後睡觉,睡醒了自然又会有话讲啊。”“好,你在睡觉我就去写日记,等你睡醒。”“不可以啦,你不能还有日记,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跟我说话。”她从床沿掉下半个头跟我说话。我将棉被裹紧身体。你睡在我旁边让我很难受,我说。那就到床上来睡啊,她说。那会更难受,心里说。她顽皮又尝试性地让身体滚下来,落到我被上。头发触我的睑,发香沁我的肺。我使劲抱起她的头,手臂绕到颈下,嘴贴著地的睑吸。她柔顺。笨拙地抱,像黑雨落在白雪地上……?_5_中国时报上有一篇文章是这麽写的:台湾再不采取保护鳄鱼的措施,鳄鱼就要绝迹了。很多读者来信问到底什么是鳄鱼,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看过鳄鱼。“喂,是寰宇版吗?”一个读者边查动物百科边打电话。“唔,对啦。”正吃著鲔鱼三明治的编辑接到。“鳄鱼到底是什麽样子?”“关於鳄鱼的事,不要再问这版了。”“哈罗,社会版吗?管鳄鱼的事吧?”“管啊,我正在试穿鳄鱼牌的衣服,一件一千多块,是这档事吗?”“总机,帮我转总机,鳄鱼的事到底该问哪一版?”“不早说,你已经是今天第一百九十九个打来问这个问题的人,本报已全权委托副刊组回答,因为他们愈来愈闲。”“这里是副刊,你也是问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吧?”“不,我连鳄鱼是什麽都还不知道哩。”“我讨厌你。就是有你这样故意不问相同问题的人,才害我不能使用录音回答,必须坐在这里连吃第二十份鳄鱼三明治。”“我怎麽知道要问什麽『相同问题』?”“那你就应该先说『请问什么是相同问题』啊?”“有道理。那,录音怎麽回答?”“很简单啊,只要录音响一百九十九次——”接著发出“哔”的录音声:“相同问题就是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哔─联合报副刊组的电话是七六八三八三八——哔──完毕。”“喂,联合报副刊组吗?”“哔—副刊组人员因电话过多,集体喉咙发炎,以下是电话录音,哔—鳄鱼是一种很像鱼的人,不是很像人的鱼——哔。”“无聊,哔。”另一篇文章说:如果鳄鱼真的绝迹,就不须保护了。好像是联合报。_6_距离下一个我要描述的情节点,之间的故事时间,里面的我在前所未有的罪恶感与恐惧感中,像搓萝卜签一样,在搓板上被磨得皮绽肉破,烂烂的。从前,我只是预期著我将干下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滔天大罪,更在她出现以前,更轻微,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得提著鞋子蹑脚走路,转弯闪过人人都会拿石头丢玻璃屋的那个方向,在离得够远之前,不要被拿著石头的人们叫住了。稍稍转个身体弧形,鞋子都没提稳,就被水伶横横栏下。石头在我心里,便一颗两颗三颗地打下来,颗数愈来愈多,似乎要等到全世界的石头从圣母峰顶合唱哈雷露亚地齐滚下来。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自动地脑里会出现所谓的“性幻想”,大概是国中时看了一部叫“娃娃谷”的影片後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性幻想里不再是影像中的情节,换成水伶,当关於水伶的性幻想侵入我脑里,我就预期著自己一步步走上与幻想情节贴合。一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真的明了那种恐惧感,它到底来自哪里?却受著奇怪性欲的压迫与恐吓度过青春期和大学时代的一半。我安慰自己,我是无辜的,恐惧感是自生在我体内,我并没有伸出手搬它进来,或参与塑造自己的工程,帮助形成这个恐惧感蔓生的我。但我的生命就是这样,成长的血肉是搅拌著恐惧的混凝土,从对根本自己和性欲的恐惧,恐惧搅缠恐惧……,变成对整个活下去恐惧的怪兽,自觉必须穴居,以免在人前现出原形。跟水伶说从、头、开、始,对我而言就像海上难民终於饮海水,我选择和自己与渴望的核心对决。是放弃抵御加速奔向毁灭,也是不顾一切要在毁灭到前享尽从前所禁锢的。愈来愈多对她的性幻想充塞在白日,骑车时、走路时、与人说话时,晚上也要花愈来愈多的时间自慰。开始抱她的身体後,仿佛挑断我恐惧的筋,痛得我必须咬断牙齿,试著用更剧烈的痛止痛,想要像恶狼一样狠狠地啃噬她的身体,这是新的想像。_7_约好“诗经”下课去等她,结果没去。把自己锁在房里,她走到温州街按铃也不应。想要自己一个人,把关於她的部分割在外面,过自己锁在房里的生活。到傍晚下楼,开门,她坐在脚踏车上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怎么知道我在家的,我说。你的脚踏车在啊,她说。眼眶红起来。你是不是又要跑掉了,她哽咽地问。无言以对,正中要害。赶紧用卑劣的演技安抚她,说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昏睡睡过头。她说“诗经”没看到我,就直觉我又要跑掉了,一路掉眼泪走过来。“为什么又要跑掉?”她问我。深夜我担心她在担心挂电话给她。“这麽相信你的直觉啊?”我嬉皮笑脸想避问题。“对。”她强硬又带委屈地回答。“好,没错,你的直觉很恐怖。自从在一起後,我分裂成两个,一个要把我从这里拉开,另一个要帮你把我留在这里,两个拉来扯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痛不痛?”她像是既疼惜我又怨尤著。“从一开始就会这样的啊,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一定会分开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没有永恒的爱情。”我狠意地说。“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么难过,那就不要好了。”她使出杀手锢。“嗯,你也不要这样拉扯。好,就不要了。”首次向她坦白随时想偷跑的心理,她也深受伤害,更推我向悬崖,心一剃,闭眼直向下纵跳。隔日。像百合重又清新地开在无人的山谷。我独自关在腐臭的房间,享受割除背瘤後未及流血的自由。十点,照正常作息家教回到家,她打电话来。说守在站牌等74路过去,已经五、六班车,没看到我。我沉默不语,开口巨山又会压到我头上,在我未开口前,巨山把她的身体整个压在地上,只露出崎嵝的嘴形。我要见你。她哀求、沉默。好,我开口了。她坐在床沿老地方,问她等74路多久,她闭上睫毛眼泪噗簌噗簌掉,我扭绞的筋骨喀拉扳紧。扳紧到极点後,完全错开。我让你受苦了,不会再干绝决的事,我吐出堵住喉咙的话。她笑出一声,又哭嚎著隐忍散弹般的痛苦,我用几乎是要化为她内脏的意涵,画拥抱的普通符号。_8_有的鳄鱼穿著黑亮长毛的貂皮大衣,走进一家挂著艺术化杉木小招牌:Lacos-te(鳄鱼牌)的进口服饰店,摸另一件黄黑相间的貂皮大衣,不忍释手彷佛只有它(因为性别未知,对於鳄鱼一律去性化称呼,便利沟通和传播)最适合穿。鳄鱼可不是暴露狂,它不会故意绕到柜台,老板拿那件给我看,突然打开大衣,展现里面的光溜溜。如果真的如此干,老板会说什麽?“啊,你是鳄鱼。”这样的老板表示他看过鳄鱼。“抢钱啊?我可是有缴保护费的哦。”这个老板是死要钱型。“你那个太小了,不够看。”这个老板是高手,有辅导学的概念。鳄鱼打开大衣後,里面到底是如何的光景,没有人知道。更何况不曾有一只鳄鱼真的走进Lacoste服饰店又真的打开大衣,鳄鱼只是摸一摸另一件貂皮大衣而已。它是源於喜欢吗?还是摸著摸著会有快感?谁知道呢?普通的人们认不出鳄鱼。国中生和高中生是鳄鱼新闻的忠实观众,他们从补习班回来後,正好可以边吃晚餐边睁圆眼看“台视新闻世界报导”。大学生们是最冷淡的年龄层,他们变得疏远报纸和新闻节目,以免被认为和鳄鱼有关,因为民意调查中心说鳄鱼混进这个族群最多。四十岁以上的人把鳄鱼旋风当成考古学家,挖出比山顶洞人更古早的人类祖先这类事故。上班族宣称他们只注意立法院打架和股票的消息,蓝领劳工刖表示不屑看影视版之外的任何鬼扯蛋。但他们会偷偷站在小书局前面专注地看《独家报导》、《第一手消息》之类的杂志。只差上班族掏掏口袋会忍不住买回去,所以上班族家里的四十岁以上长者,也有机会补充考古学资料。鳄鱼想,大家到底是何居心呢?之於被这麽多人偷偷喜欢,它真受不了,好、害、羞啊。_9_看过《预知死亡记事》吗?我问她。那是一部电影。我和她并非没有甜蜜时光。她也并非一个姿色平凡的女子。我们之间灵魂的链锁更非我这内容稀薄的一生能解开的。她点点头说看过,我问感觉如何?正好相反,我极不愿技述这一部分,想到只有捶胸顿足。她摇摇头说不想说,那表示她有特殊的感觉,不愿说出来破坏它。因为还得活下去哪,她给我坏的和好的,像没加糖的黑咖啡和奶精,分开喝下去,两边都很纯粹专注,就已经喝下肚了。然而我偏好说出黑咖啡的部分,奶精部分只能学她摇摇头使用隐喻。我要求她想想怎麽说,明天告诉我她的感觉。男主角四处流浪为寻找梦中情人,一眼“选定”女主角後,费尽心思挥金霍土,终於娶到她,然而新婚之夜发现新娘不是“处女”,当夜衣衫不整抱著新娘痛哭後把她“退回”。此後新部被家人带回,女主角每天寄一封信给他,最後一幕,男主角“背著一大袋信回来”,进入女主角等他的庭院,“沿路将信洒开”……她要我从头叙述一遍,彷佛可以获得全新的享受般。这就是隐喻。我的爱情只是往返於温州街和校园之间的单调弦线,如何震荡出腹里的饶舌或雷鬼乐,可以假借爱情的“现成物”,编辑其中的线索成自己肚腹的手风琴。水伶不知道,我倒著读《预知死亡记事》,我是女主角将被发现不是“处女”而被“退回”,却顺著男主角的行动展开。明天。我连睡二十个小时,起床写可恶的告别信给她。傍晚六点,面对著窗户写信,天空的云霓像一匹棕红色鬣毛的马在奔腾,信写到一半,楼上电铃响。打开红色铁门,水伶就坐在门缘,枯死般地坐著,我把她硬拖上楼梯,陪她坐在刚好可挤进两人的阶梯上,她坚持不愿到房间里,关上铁门。中文之夜的晚会排演上,她出丑了,受人斥骂,就在刚刚。这对於闪躲他人注意如疫鼠的地,犹如奇耻大辱,她艰难地忍耐著,不说半句关於情绪的话。我拚死舔吻她的双眼,由干枯到浸满泪水。忘记说了些什麽话,我还是把她逗笑了。我就是有像小丑般的本事,一边心里因无能保护她免於外界伤害而像老鼠被夹到尾巴,一边却装出铁臂钢胸任她依靠的保护者气概。我这个可鄙的人哪,难道还要趁她被耻辱击落井中时,再落井下石?更何况她还在这之间听到我在井口说马上把绳子抛下去拉她起来,有我在不要怕的导盲式洪音,而开心地笑了。可鄙之上再加一重可鄙吧,如果今晚我不下决心当她撒旦,过了此夜,我可能连最後这个恶的出口都被堵死,就像被通缉的杀人犯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