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去。”我说,“这是给你们刚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唉。那师兄,你十一怎么过?” “我,去大连。” 乔菲闷头吃饭,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个人吧?”有人说。 我笑了笑,摇摇头,不做回答。 “啊,我是大连外院毕业的。”一个女孩说,“师兄你需不需要导游。” “谢谢,谢谢,”我说,“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乔菲说:“唉赵鹏远你的酸奶不喝?给我吧。” 不过我跟小华并没有去大连度假,她改变了计划,要去一个海岛。 “怎么又不去大连了?”我说。 “过十一,大连的人肯定多。我们去海岛多好,又安静,空气又好。” “反正随你便。” “我知道你愿意陪我去大连就行了。”她说,她在试戴一顶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这对我很重要。”她笑着说。 “唉家阳,你看看,这帽子好像不太对劲。”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么了?” “你看,这边是有点斜的。” “没有吧。” “没错。” 她放下帽子就给那家店打电话,交涉了几句,对方解释说正是旺季,师傅太忙,不能出来,让我们送去修改。 小华很生气:“做得不好,还要我们送去。” 我说:“得了,你别去了,你身体刚好。我去吧。” 小华说:“那也行,不过,家阳,你不用等啊,让他们给我送来。” 去的路上,我开车开得很慢,九月里的阳光太好,照得人懒懒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业街深处的巷子里,我找到了,刚要停车,看见乔菲,她拎着手袋,穿着条绿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闲逛。 我远远的看着她,微微笑起来。 这是我心里面的人。 我摁了摁车笛下了车,她看见了我。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时间吗?”我问。 “好啊。”她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去哪里?” “饿不饿?去吃火锅吧。” “去吃毛肚火锅,我认识一家小馆子,我请客。” “好,你带路。” 见到她,真是让人愉快,我给她打开车门,她指指里面,看看我。 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装着小华的名贵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尴尬的把它取出来,放在后座上。 菲带我去的地方不远,是个不大但是很别致干净的小店,毛肚火锅的味道实在很好,我们要了许多东西吃,还有一点点纯粮白酒。 我饿,她也饿了,我们没说什么话,先解决了肚子问题。 菲喝了不少酒,我记得她是挺有量的。 我给自己倒了一点,被她按住手:“唉,你不要喝,你就吃东西喝雪碧吧,等会儿你还得开车呢。” 我不知道怎么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给按住了,我也不说话,心里跳得很快。 可是,好在,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红油火锅。 菲小小的脸孔,红彤彤的,她的眼睛,雾气氤氲。 “菲,我有话问你。”我慢慢地说。 她看着我。 “那天,我们约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 “你为什么骗我,说你没有去?你为什么不去见我?你怎么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话问明白。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慢慢的将被我按着的手翻过来。 我看见那上面,一道浅红色的伤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怵目惊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过,我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家阳,一个男孩子。我们在法国曾经相处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对我说,一小点一小点的凌迟我的心,“我们当时在里昂火车站,发生爆炸案,他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记他。” “说谎。” “祖祖费兰迪,见习宪兵,身披国旗下葬,你一定在报纸上读到过这名字。 我想起他来,觉得他还没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着我。家阳,我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松开她的手,我觉得我五脏六腑被冷冻之后,让乔菲用一把坚硬的小锤子逐个敲碎。 乔菲将小盅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笑得艳丽:“送我回家吧,家阳。” 我回了家,小华好像问我帽子的事情,我说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小华并没有再问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国庆,我们去了离大城市不远的海岛。岛上人烟稀少,环境很好,只有给高级干部准备的度假村。 我们的房间在三楼,面临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华跟我在阳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怀里说:“家阳,我希望,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我握着她的手:好,小华,好。 可是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不在这里。 在大连,夜晚的沙滩上,下着雨,我跟乔菲缠绵在一起;可是突然,这里有变成里昂火车站,我爱的女人,身边是看不清脸孔的别的男人,我知道这里要发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让他在她的身边,我要跑过去,死,也得是我,我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过时间,我跑不过炸药,轰的一声巨响,热浪袭来。我大喊了一声乔菲! 我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 只见房间灼热,烟火弥漫。 第五十三章 乔菲 十一放假了,我有两天的时间在家里睡了个畅快,直到弹尽粮绝,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才洗了把脸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酸奶柜台前,一个品牌正在搞促销。 促销的东西,大约都销售的不好。我过去看一看,服务员端了一杯给我尝,是薄荷口味的酸奶。 我说:“咦,像牙膏一样,谁会喜欢这种味道?” 服务员看着我,神秘兮兮的笑着说:“吃了之后,口气清新,很增加情趣的。想一想,谁不愿意跟刚刷了牙的人亲吻啊?” 说得也有理啊。 我想起,从前跟家阳在一起,有一天,他吃了薄荷味的冰淇淋,要跟我亲昵,他嘴巴里有香喷喷的味道。 我沉醉于回忆的样子让服务员误会了,拿了一打给我:“怎么样?买三赠一。” “谢谢你了。我是单身。”我笑着拒绝了她,推着车离开。 我要去买大酱,回家蘸黄瓜吃。 有人打电话给我,是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喂?” “小乔同志。” “你好,黄维德总工程师。” “呦,一下就听出来了?” “您不看我是干什么的。” 老黄在电话那边嘿嘿的笑:“有时间没有,出来大哥请你吃饭。” “您现在在这里?” “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好啊。” 不论是谁,这个时候出现都是寂寞的驱散者,更何况,又是我在法国的故人,老黄此人又实在是快活有趣。我愉快地接受邀请,我们定了在一家西班牙人俱乐部吃饭。 我在家整理一下,坐了出租车去那里,到的时候,老黄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对面,背对着我,坐着另一个人,背影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和亲切。 老黄过来就抱我,说:“乔菲,你气色很好。” “放假了,睡得好。” 我嘴里跟他说话,眼见那另一个人转过头来,站起身。 “他,你可得认识认识,我的医生,好朋友,程家明博士,你们通过电话的。”老黄介绍说,又向另一个人,“家明,这是我妹,亲妹妹,乔菲。” 是啊,这张脸,这个名字,我都是认得的。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城外的海滩上,那天家阳喝得烂醉,他的哥哥,接他回去。 曾经通过电话,我为他和法国医生做交替传译,程家明说,你的声音有点熟悉。 如今我跟程家明面对面,我跟他握手,我看着这一张与家阳酷似的脸。 啊这么复杂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应酬。 我只祈祷这个人不会有我这样好的记忆力。 “你说你是留学生,工作了吗?”坐下来喝东西,程家明问我。 “毕业了,我现在在外交部工作。”我老实回答。 “难怪不去我那里了。”老黄帮我倒上茶,“你在那里作专职翻译吗?我知道的是,你们还可能往国外派对不对?” “十一之前,一直在学习,是留在高翻局还是往国外派,十一以后才见分晓。”我说。 我看见老黄把大勺的糖放在自己的红茶里。 “哎,老黄,你不是有糖尿病?” “你这么大声,是不是要告诉这里所有人?”程家明说。 我看着他:“你是他的医生,你还不管?” 老黄呵呵的笑起来,自己喝茶,要看程家明怎么对付我。 “管什么?”他说。 “控制饮食,保证健康。” “为什么?” “长命百岁。” “你觉得可以?” “那倒不是。至少活得长久一些,活着的时候舒服一些。” “怎样才算舒服?” 完了,我跟不上了。 “你说怎样算舒服?” “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是舒服。”程家明说,“他生病,我只管开药,治疗,他想吃什么吃什么,自己舒服就可以。” 呦嗬,行啊,有时候,真不能瞧不起郎中。 他挺得意地看着我,微微笑,又对老黄说:“看到没有?还是小孩子,看不透啊。” “您不是肝胆科的吧,后转行的吧?从前是不是律师啊?” “是说我口才好不?姑娘?”程家明指着自己说,更得意了。 “是说你善狡辩,硬是把黑说成是白。” 老黄哈哈的大笑起来,招手叫服务生点菜。 什么胆固醇,脂肪,老黄生冷不忌,高热量的西班牙菜正对他口味,肥得流油的烤鳗鱼吃两人份,配白葡萄酒,自己喝一瓶。他用半个肝和流着奶油的血液代谢这些东西,我都看傻了。 有女歌手在唱西班牙文的歌曲,舞池中一男一女,舞蹈跳得很是火爆漂亮。 程家明被女歌手吸引,侧耳聆听她的歌声。 我也觉得乐曲实在好听,问道:“唱的是什么?” “快意人生。” “怎么你懂西班牙文?” 程家明看着我:“怎么你没看到舞台旁边的投影?” 真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居然也没有看到舞台旁边投影出来的歌曲的字幕和中文的翻译。 程家明吃得不多,拿笔在随身带来的名片上写了些东西,交给侍者,给了钞票,对他说:“把这个交给歌手,再替我送一束她喜欢的花。” 老黄看见了:“家明你真是秉性不改。” 男人淡淡的笑:“你没听这首歌唱的?快意人生,快意人生。” 他的手指修长,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在掌中轻轻转动,侧头看着美丽的歌手,她收到他鲜花和纸条,向他笑,点点头,他向女人举起酒杯。 接下来的舞蹈,歌手成为程家明的舞伴,两个人舞姿翩翩,他跳得还真是不错。 如何克制,我也管不住自己,仔细的看他。 这人的面目,与家阳是何等的相像。 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飞薄的唇,白得透明的肤色。 只是,另一个人,不会这样,那么放肆的说话,浪荡的笑,潇洒的舞蹈,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快意人生。 老黄喝得差不多了,跟我絮絮的唠叨:“乔菲,大哥明天回上海了,以后再来看你,你也是啊,去的话,千万找我。 你这个小妹儿真挺好的,你够爽快。 ……”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男孩子?” “嗯,对,没错,你像个小哥们儿。”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觉得的,我叹口气。 一曲终了,程家明吻了歌手的手,走过来,看看我,看看老黄。 “我送你们回去吧。” “回去?”老黄说,站起来,人都晃悠了,“再去别处玩儿啊。” “你有精神,姑娘还要休息。”程家明拍拍他的肩,“走吧,走吧,老黄。咱们回去。” 我跟程家明把黄维德送回他的宾馆,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的之前,他拿了药给老黄吃。 我们一起坐电梯,下楼。 高级酒店的电梯间里,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黄铜,镜子一样,却有着柔和奢侈的光。 我看着自己,程家明看着他自己。 然后我们互相看看。 “乔菲,你多大了?” “哎!”我看着他,“有问这事儿的吗?” “我前年29。” “那我也不告诉你。” “有点奇怪。” “什么?” “怎么总觉得你像我念初中时候的团支部书记。”他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说,大叔,你念初中的时候,我幼儿园还没毕业呢。 “你这么老了,怎么还记得初中时候的同学?”我一字一顿地说,将“老”字咬得很重。 他还没被人这样说过吧,看我的表情像吃了个苍蝇。 “实在是,你勾起我对她的回忆……” “为,什,么?未,请,教……”我等着他,看此人说得出什么。 “什么事儿都管,经典事儿妈。” 我一听,还要反驳,却觉得这话真挺可笑,就不争气的一下乐了:“我头一回听说,‘经典事儿妈’,哈哈哈哈……小词儿,挺犀利啊。” 电梯到了,我们出来。 我们走出酒店,程家明说:“上我的车,你家在哪儿?” 我站住:“不用了,谢谢你。还有地铁呢,我打地铁回去。” “还是年纪小啊,这么就生气了。至于吗?来,我送你吧。” “真不用。谢谢你,程医生。 老黄不在,我不坐陌生人的车。”我说。 程家明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脸上是一抹很耐人寻味的微笑。 “我也不是见面熟,不过,咱们算是陌生人吗?乔菲。” 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了。 这话里有话啊。 我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对我说对不起,打开电话:“什么? ……什么时候? ……现在呢? ……好,我马上就到。” 他对我说:“还真对不住你了,有点事儿,我得马上走。” 我点点头,感觉像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好,快去。” 他上了车,又对我说:“真对不起,不能送你,是我家里有事儿。” 我坐在地铁上,想着程家明对我说的这句话,他说,语气颇重,他家里有事儿。 我的胃有点儿疼,我用手按了按,真是的,刚才也没吃什么啊,可是疼痛逐渐加剧,我最后在座位上缩成了一小团。 我捂着胃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趴在马桶上,直不起腰来,直到吐出了胆汁儿,小邓都吓惨了,扶着我的背:“菲菲,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摆摆手,摸着墙站起来,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毫无血色,只见眼圈青黑,不对啊,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啊。 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堕胎,我舍弃了我跟家阳的那个孩子的时候,家阳告诉我,在另一个地方,他几乎疼到胃出血。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顷刻间笼罩上我。 第五十四章 乔菲 我抄起电话就给家阳打手机,脑袋里除了他的号码就是一片空白,什么礼貌,自尊,自知之明,都给我滚一边去,我现在只想要知道,无论我们里的多远,无论他跟谁在一起,家阳他平平安安的,他没有事。 可是,我联系不上他,提示音说,暂时无法接通。 胃还在疼,我蜷缩在自己的床上,一遍一遍的拨他的号码,听到一遍遍重复的提示音,我的脑海里,都是家阳。 他爱我,他对我那样的好,他想要我高兴,他小心翼翼的委屈自己,可是我呢?他好不容易公干去了巴黎,我都在宾馆楼下了,都没有去见他,还要告诉他,我跟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家阳,我没有对你说,从打我见到你,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就没有别人了,你知不知道,学习,实习,每天傻乎乎的装高兴,这是多么痛苦辛苦的事情,是什么支持我这么久?是什么让我自己能够坚持下去,没有放弃?就是你,家阳,只有你,我想与你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愿意做别的打算。 家阳,你要好好的,我要见你,我有那么多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不能有事,家阳,我所拥有的东西已经是那么可怜的一点点了,如果没有你,哪怕是远远看着的你也好,如果没有你,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我都发懵了,小邓把我的电话抢过去,硬是将什么冲剂灌到我的嘴里,我呛得一塌糊涂,胃里的疼痛好像稍稍舒缓,可是头疼的厉害,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过来,天亮了,我拿起电话继续拨家阳的手机,无法接通,无法接通…… 小邓听到我的声音,从她的房间跑过来,又把我的电话抢走。 “快给我,求求你。” “你是不是疯了?” “我的一个朋友找不到了。” “你问问别人啊,这样也不是办法。” 对啊,我真是糊涂了。我找不到他,但我可以找到程家明,我的口袋里有他昨天给我的名片,我哆哆嗦嗦的拨他的手机。 三声铃音之后,程家明接了电话。 “喂?” “程医生你好,我是乔菲。” “你好。” “我,我想问您……” 我语无伦次,话也说不下去。 程家明在电话的另一侧说:“听我说,乔菲,我现在医院,我的同事刚刚为家阳做了手术,他正在休息。” 他做手术了?他到底还是出事了。 我也顾不得什么,就问:“家阳他怎么了?” “他在海岛度假,宾馆失火,他被门楣砸中后背,不过好在被同伴救出。” “什么伤?严不严重?” “肩骨碎裂,需要静养。” 我听了程家明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毫无重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家明说:“喂?” “是,程医生,我在。” “家阳现在,一切稳定,有家里人照顾他。你如果想来看他,请再等几天,跟你的同事们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懂。谢谢你,程医生。” 我放下电话,重重躺在床上。 小邓问我:“怎么样?知道情况了?” 我皱着眉头说:“小邓,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间真的有感应?你看见,我昨天晚上吐得厉害?而我的朋友他刚刚动了手术。我记得有一次,我发生状况,他的胃也疼了。” “我信。”小邓坐在我身边,“心放在一起了,身体也会有感应的。” “是吗?”我喃喃地说。 “他伤的重吗?你要去看看吗?” “他的肩骨碎裂。我过些日子会去看他。我倒并不很担心他,他有许多人照顾的。” “那你洗个澡,再睡一会儿吧,菲菲,你看你,折腾得不像样。” “谢谢你,小邓。”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程家阳 我醒过来,身上疼。 听见有人说:“醒了,家阳醒了。” 我只觉得阳光刺眼,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我母亲,她在流眼泪。 我听见医生说:“程家阳?” “是我。”我的喉咙干哑。 他又用手电照照我的眼睛,向围着我的众人点点头。 人像大熊猫一样被别人围观。我难得见到我父母亲和哥哥同时出现,还有叔叔婶婶,伯伯伯母,众多亲戚,我慢慢的张口问道:“小华,她在哪里?” 我的眼前还是昏过去之前的那一幕,在失火的楼层里,我们仓皇逃向外面,我推了小华一下,随后自己被砸下来的门楣砸中,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小华哭着喊着我的名字:“家阳,家阳,走啊,快,动一下啊。”她的手用力推崖在我身上的红热的门楣,我听见发出“嗞嗞”的声音,我被压在下面,可是头脑在这一刻是清晰的,我说:“小华,你走吧,你快出去,咱们不能两个人都在这!” “不行,不行,家阳,你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答应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吗?”她哭喊着不肯放弃努力,用手搬,用脚踹,用尽一切力气要挪走压在我身上的东西,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家阳,你不要趴下去,我求求你,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我听见她的哭喊声,我的身上稍微松动,我往外挪动一下,小华拽住我,往外托,我只觉得肩上和腿上撕裂般一阵剧烈的疼痛,我从门楣下被她拽出来。 我们架着对方向外逃,在混乱的灼热的空间尽头,找到小窗,从那里跳下去,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们重重的摔在沙滩上,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说要见小华,他们紧张了一下,不过多久,终于小华来了,身后是她的父母,我看见她,觉得恐慌,她的手上缠着厚重的绷带,被人用轮椅推来。 我想起来,可是不得动弹,我伸手向她:“小华,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 她过来握住我的手:“没有,你不要紧张,我的腿摔伤了,行动不便而已,”她说着,又流出眼泪,“倒是你,家阳,你要待在床上养好身体。” “对不起。”我说。 “你在说什么?”小华用手帕擦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抽泣起来,“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提议去那里度假。” 不真正经历生死,看到人在劫难之后痛哭流涕,会觉得有欠真实感,这样煽情的场面,像是电视剧,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一切像剧情一样似乎已有定数,与我生死相依的,注定是身边的这个女人。 这突降的事故,还有更为重大的意义。 我跟小华,以与从前不同的身份,分别见到了对方的父母。 在这种形式下,生死之爱仿佛让上了年纪的人动容。 不知道是哪个长辈的话,低声说:“这两个孩子啊,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的伤口非常敏感,不知道是哪一步处理不善,这一天发炎了。不疼,只是又肿又胀,我开始发烧。烧得还挺舒服的,很多人折腾我,把我的身体翻来覆去的,又插管子又打针,我心里还庆幸呢,这要是不发烧,清醒的,还不得疼死。断断续续的又有人哭了,我费尽力气睁开眼,是小华。我想跟她说,小华,你不要哭了,不要总是为了我哭。可是我没有力气,我还是睡一会儿吧。 我有时候做梦。 梦见乔菲了,就掐自己,不疼,软绵绵的,真是在做梦。 那也就没什么忌惮了,就把话说直了问她:“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整我呢?” 她也不反驳,看着我,好脾气的听教训。 “不是我生病了,快死了,就觉得自己有资格训你啊,你有时候做事,尤其是对我,真挺不对的。 有俩人在一起谈恋爱,把钱分的那么仔细的吗?我想给你买东西怎么了?你阴阳怪气的生什么闷气啊? 我说一句话,就一个词儿,出身,我无心那么一句,你就差没把我给毙了。 什么留学,工作的事儿,我告诉你,你也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你谢我,也不是真的,你心里还烦我吧。 所以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对你其实真挺有意见的,你这人平时装得挺大方,你相当小心眼,谁你都考虑,你就是不管我。我就不一样,别人我不管,我就是问你。 行了,你也不用道歉了,给句痛快话吧,咱俩还能在一起不? 你给句痛快话。” 我怎么梦里说话还耗费体力呢? 我累得够呛,真不争气,还没梦到乔菲“给我句痛快话”就又睡了。 再醒过来,是旭东在我旁边,他的手在我的脸上:“家阳,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家明在旁边:“旭东你说得对啊,他差点没得败血病。” “我怎么了?” “没怎么,昏迷两天两宿。”家明说。 “有没有什么人来看我?” “家里人。你们聊,我去告诉小华你醒了。”家明说着出去了。 “你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就在这里?”旭东的手还在我的脸上,这厮在这个时候,占足我的便宜,我挥了没受伤的胳膊去打他。 旭东中招:“功力见长啊,小子,大哥还说你病得不轻。” “少废话。”我说,“你呢,挺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样?” “我能抽根烟不?” “你把空调打开,给我来一根。” 旭东点上一支烟放在我嘴里,看看我深深吸一口,他说:“我要当爸爸了。我老婆怀孕了。” 我愣了一下:“哪个老婆?” “原配。” “你中招了?” “计划之内的。” 我也没提吴嘉仪,看着旭东背对着我吸烟,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的,家阳,有的女人用来生活,有的女人只能用来爱。” 门打开来,小华走进来。 我说:“这是…… 这是……” 小华笑着对旭东说:“是专门过来送烟的吧,对不对?我知道你们是傍小,就只有你最知道向着他,是不是?” 旭东笑起来,熄了自己的烟,把我的那一支也拿下来,掐灭,这个叛徒。 “他好了,咱么一起吃饭吧。”旭东说,“就只看过你的节目,本人比电视上好看啊。” “谢谢你啊。”小华很高兴。 旭东没坐一会儿,说公司里有事,就先走了。 小华坐在我旁边,看着我:“你都把我吓死了。” “哎,”我说,“谁知道呢,从来不生病,生了就是个大的。”我摇摇头。 “对了,”小华说,“你们单位同事打过电话来,说要来看看你,我没让。” 一直躺着的我,一下子就坐起来了我忍着肩上的疼痛问她:“什么时候?” “你昏迷的时候啊。” 她看看我:“家阳你不要着急,你这不是好些了吗,我让他们明天或者后天有空来看你,好不好?”第五十五章 程家阳 我以为乔菲会跟单位的同事一起来看我,可是没有。 我的心情很复杂。 这场火灾让我安了心也灰了心。一直以来,我挣扎些什么,追求些什么呢?人的命运象是星星的轨迹,不容许有丝毫的偏离,我跟乔菲偶然的擦身而过,让我有好久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小华,她把我拉回原来的轨道。 我从此要走下去,平稳,安详,到死。 我在病床上转了个身,就冒出另一个问题困扰我,仔细思考了,又很确定的告诉自己:她十有八九不知道我受伤了,不然她不会不来看我的,我有一天感冒了,她都很紧张,我现在这个状况,她要是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所以,她一定是不知道。 我负伤回去,我会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问我,我就说,没事儿。 我现在差不多了,那我得赶快回去。 医生给我打吊臂的时候,我父亲来了。 他跟我也没什么话,只是在旁边一直等着。装石膏,扎绷带,用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 医生给我弄完了,我坐他的车回部里,下车的时候,他对我说:“这几天就别干什么了,早点回家休息。你的伤,还得养。” 我说:“是,爸爸。” 我回到办公室,自然免不得接受一番热烈欢迎,嘘寒问暖,我想跟同事交接一下工作,主任说:不着急,家阳,你再休息休息。 我说:“新翻译的分配做完了吗?” 主任说:“基本上定了,啊,这是留在局里的人的名单,你看一看,新翻译还得你来带。” 我把他给我的名单接过来一看,上面没有乔菲的名字。 我看看主任:“您没留那个小孩儿啊?” “你说哪个啊?” “就是会手语,您说,一个人当两个用的那个。” “你说乔菲啊?”主任说。 “我还怕您不认识她呢。对,主任,她分到哪去了?” “我不认识她?全局可能都认识她了。”主任说,“这姑娘自己申请去科特迪瓦办事处了。” 我一下就呆在那里了。 “怎么回事?那里怎么能让女同志去呢?又战乱,又瘟疫的,她申请,批了吗?” “要不那里也缺人,没人去,乔菲相当坚持,一直报到上面,令尊特批了,现在这姑娘是全部典型了,号召外交战线都向她学习呢。没几天就走了,现在放假,收拾行李呢吧。” 我点点头:“那我出去了,主任,您先忙吧。” 我快步的离开主任办公室,听见他在我后面说:“家阳,你别着急干活啊,注意休息……” 我拨通乔菲的电话,这次很好,她很快接起来:“家阳?” “是我。你在哪呢?” “在家。” “哪也别去,我半个小时后到。” “我正要出去,你有事吗?” “我告诉你,”我对着耳麦说,“哪也不要去。” 我还没敲门,乔菲就把门打开了,她看着打着吊臂的我,脸上无风无浪:“你出院了。” “你还跟我装,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这么恶形恶状过,不过我真是受够她这套了。 她看看我,稍稍让开,让我进去,门大打开着。 只有她自己在家,我坐在沙发上,突然又觉得没有话了。 过了一会儿,乔菲给我倒了水,我抬头问她:“你知不知道科特迪瓦是什么地方?” 她没说话,也坐下来,头向窗子外看。 “我跟你说话呢。” 她就转过头笑嘻嘻的说:“怎么了?至于吗?总得有人去吧。” “你这么多苦白吃了?那种地方,法语差不多的就能去,你这么多年翻译技术白学了?”我就是嗓子疼,要不然我就吼着说了。 “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多了吗?你算拿哪个身份跟我说话啊?”她仍然笑着,不过很尖刻的反驳我,“你听我说,程家阳,无论哪个身份,你对我,说的都有点多。你自己不觉得吗?” 我们还没有吵过架呢,乔菲这话可把我的火给点起来了,我腾的一下站起来,一个肩上挂着吊臂,我晃了一下:“你不知好歹吧,乔菲。我,你问我拿什么身份跟你说话?我,什么身份?” 我气的话也说不下去了,“是啊,你问的对啊。我算是你什么人啊?我管你这事干什么?不过,乔菲,你也不想想你爸妈对不对?他们养你这么多年,结果好不容易能当上大翻译了,你给自己弄到非洲去了,一去两年都不能回来,你这算对得起谁啊?” 她没说话,把头甩过去。她的手发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说:“给我一支。” 她看我一眼,把一根放在我嘴上,给我点上。 我们都镇定了一下。 我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对她说: “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来通知你,乔菲同志,你不能去科特迪瓦了,”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的很明白,“你不是不想当翻译了吗?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额紧着呢。你也不用当了,我给你另找个好地方。” 我打算走了,跟她没说几句话,比我动手术挨刀子还疼:“你先不用上班,等着去新单位报到。” 我说着要走。我肩上的伤口真的发疼了。 “家阳,你这么做为了什么呢?”她在我后面说,“我不同意,我不会修改志愿的。” “公务员服从上级分配。”我回头对她说,“还有乔菲,你认识我这么久了,看到我做什么事情没成过?” 她没说话,坐在那里,看看我。 本来我站得就不稳,她这副样子,小小的一张脸孔,眯着一双猫眼,让我心神摇动。 “跟谁学的抽烟?”我问。 “外国朋友,我都抽挺长时间了。” “知道对身体不好吗?” “你知不知道?” “我无所谓。”我说的是实话。 “我也是。”她说。 我们真是不可救药了,我没法跟她说话了。 我摔门就走。 乔菲 家阳恢复的不错,生龙活虎的跑过来吼我。 他走之后,我就越想越生气,我平时很会贫嘴的一个人,见到程家阳就没电了。 我倒头睡觉。 被手机的铃声吵醒,都是夜里了。 我看看号码,原来是波波,她刚刚从巴黎飞回来,要请我和小丹喝酒。我身上没劲,还犯懒,对她说:“下次吧,我累。” “你怎么这么没意思啊?快出来,小丹好不容易不加班,再说,咱们都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