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你愿意说?” “我愿意告诉你。” “……” “我来见一个朋友,在中国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生活过。不过,刚才,我没能见到他,所以有点难过。 因为有太多的不同,我们不能够在一起。 不过我很爱他,到现在,也是如此。 他把一些东西带走,又把一些东西留在我的生命里。” 祖祖的脸敛起笑容,现在非常严肃。 我在说这么老土的话,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开了口,就突然觉得有很强的欲望想要倾诉,有些秘密埋在心里,埋得太苦,我不堪重负。 “我们,我跟他,曾经有过一个不成形的小孩子。我没有能力抚养,只好,拿掉他。” 他看着我。 “所以,祖祖,可能,我跟你印象中的实在不一样。 还有,我是个不健康的人,拿掉那个孩子的时候,出了一点事故,我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小孩子了。 我总是觉得,我会自己生活一辈子的。” 我慢慢地这样说完,觉得心里好像真得轻松一些,一直以来,做个有秘密又故作坚强的人,我可真累。 可是我没有眼泪。 祖祖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深深呼出一口气,揉揉眼眶,又看看我:“菲,你要不要抱一下?” 之后多年,我仍不能忘怀这个法国男孩子的拥抱,在我的心最脆弱的时候,我在他温厚的臂弯中,像有一阵又轻又暖的小南风,慢慢熨帖心头上狰狞的伤口。 4月17日,巴黎,里昂火车站,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片刻。 我只觉得祖祖的臂忽然僵硬,他在一瞬间站起来,用力把我挡向身后,强光,巨响,我用手挡住眼睛,我失去了知觉。-------------------更多免费TXT书请到BBS.A-------------------A收藏整理 第四十五章 乔菲 妈妈忽然能说话了,捋着我的头发说:“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来:“辛苦什么?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开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坚持体育锻炼的缘故。”我站起来,“我现在会滑滑板。” 想什么来什么。我的脚下就有一个滑板了,我踩上去,给我妈妈秀一秀,忽然身边一阵小风,祖祖费兰迪从我身边滑过去,样子不知道有多潇洒漂亮,他的身后,是跑得飞快的小狗。 我说:“祖祖,你慢点啊,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头,自己在树荫下玩地尽兴,离我越来越远,我就着急了,急着要去追他,动作变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终于喊出来。 这样疼痛着挣脱梦境,我睁开眼,四处一片雪白,一张洋人的脸,面孔和善,轻轻问我:“小姐,你叫什么?” 原来上帝是法国人,好在我学了这门语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圣心医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处外伤,不过不要紧,都是轻伤。” “我想出去走走。” “还需要些时日。” “谢谢。我是中国留学生,乔菲,目前在保罗瓦莱里大学注册。” “很好。这正是我们掌握的情况。”医生向我微微笑,“您身体的素质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过感觉清楚,我大约浑身都打着绷带,我想把现在的样子照下来,以后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发生了什么事?医生。” 一直跟我说话的这位,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里昂车站发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负伤。”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我想问问您,有一位宪兵,他当时在我身边,他现在哪里?” “是祖祖费兰迪先生?” “是。” “费兰迪先生在爆炸当时,为了保护您和现场的乘客安全,扑向歹徒。我们尽了力,不过很遗憾。” 我点点头。 心里此时是一片安静。 有些从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释清楚了。 原来人过世之后,真的是有灵魂的,我刚刚梦见祖祖,他是来向我道别啊。 他那么腼腆,还是那么不爱说话,我叫他,也不答应一声,这样就走了。 他还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气,只给我一个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这么纯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还没来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气了,否则你一定会带我去。 医生说:“小姐,请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的叫住这个陌生的医生,“您知不知道?宪兵费兰迪先生,只有18岁,他申请了要去科特迪瓦维和。” “小姐,他在这里,为了巴黎一样尽了职。”医生说。 不知道是身上还是心里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时清醒了,也想数绵羊,继续睡觉,我一直觉得,祖祖,他的心地那么好,他不会一起机会也不给我,他会再来看看我的。 清醒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身上的纱布越来越少了,医生来看我,告诉我,恢复得很快。还有些人来看我,中国面孔,告诉我,是大使馆教育处的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来表示慰问,告诉我,“留学生也牵动着祖国和政府的心”。他们问我治疗和生活的情况,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说:“这件事情,请不要让我的爸爸妈妈知道。” 过了些时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还扎着绷带,医生说,那里受伤非常严重,要好好的修养,否则活动都会有障碍。我自己常常在花园里散步,时间过的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时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阳光,我有时候在花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想念着祖祖。 有人来看我,是欧德。 大学里已经放假了,我的论文被特准延期上交,欧德来到巴黎,已经帮我把学校的结业手续都办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华人学联的办事处。 做得这样周到,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她,欠她们姐弟的,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不还得起。 欧德给我一支烟,又自己点了一支烟,我们坐在花园里。 “祖祖刚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永远都不要再见你。”她吐了个烟圈,“我那么好的弟弟。 可是,后来我想,要是他在,祖祖会为你这么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兰西国旗下葬的,他的战友扶灵,他葬在巴黎的国家英雄公墓,你可愿意去看看他?”欧德说,继续抽烟。 “我可以吗?欧德。”我问。 她看看我,很久,然后伸手拥抱我:“你要知道,菲,这不是你的错,上帝带走他,一定有别的差事交给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个角落找到他。墓碑扑实无华,墓志铭来自他的部队,寥寥的几个字,也很简单:祖祖费兰迪,年轻的宪兵,蓝盔部队准下士,为了巴黎,留在这里。 墓的旁边有些花,不知道谁来看过他,我把给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脸此时离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发出寒气,我亲亲刻在那上面的他的名字,我说:“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说着就把身体贴在他的墓冢上,真凉啊,祖祖,这次让我给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边,有人走过,我抬起头,居然是来巴黎的那天在火车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你怎么了?”她问。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么了?” “… …” “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他们在那边过得更高兴,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边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会舒服。”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那边挺好的。不像你想的这样。”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啊。” “那你带我去吧。” 她很轻蔑的看看我:“哼。 我告诉你,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吗?对他们来说,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老婆婆仍是艳丽的古怪,疯疯癫癫。 可我把她最后的话听在耳朵里,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我愿意相信。 医生为了安全起见,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为我把手上的绷带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见的自己的手掌,上面是一条愈合了的红色的伤疤,嵌在我本来就杂乱的手纹上。 手中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笑了,好心肠的祖祖他并没有离开我,他这样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 我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车呼啸而至,担架上运来的患者血肉模糊,医生交接的时候说,是车祸。 我停下脚步,听见病人在呻吟,用汉语说:“快救我命。”第四十六章 乔菲 我一路紧随这受伤的中国人直到急救室,他一直清醒,用中文说“救命”。 法国医生问我:“您是病人家属?” 我说:“不是,我也是中国人,过来看看有什么忙要帮。” “谢谢您,小姐,那好,请一直与他说话。”医生命令。 “您好。”我对病人说。 “不好。” “您是谁?” “黄维德,米奇林中国公司技术顾问,我的护照在上衣口袋里。”他说这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嘴里流血。 我听见这边医生们说:“伤不严重,不过,有少量内出血。不好,出血量增大。”他们看看还有意识的黄维德,对我说:“小姐,请问病人他从前是否接受过腹腔内的外科手术。” 我把话翻译了问此人。 他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后就晕了过去。 护士打开他的口袋,里面果然发现他的护照,还有一张塑封了的健康资料卡,上面清楚地写了他的年龄,体重,血型,病史,下面用黑体字很醒目的写了一句话:我于去年九月接受了肝脏片段切除手术,主治医生是协和医院肝胆外科主任医师,程家明博士,电话******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个名字。 我把情况告诉护士,她请示了正在为黄维德治疗的医生,医生一面命令将黄推向手术室,一面对我说,病人的情况复杂,请与他在中国的主治医生取得联系,我们需要他的协助。 “小姐,你可愿意帮忙?” “我尽力而为。”我说,救命要紧。虽然此时面临没经历过的事情,陌生的场面,我心里有些忐忑,但我知道,我现在也绝非当年的自己,“我在哪里打电话?医生。” “手术室。” 下面的镜头,就像美国电视剧“急诊室的故事”。 我在手术室的电子控制室里,一面通过网络往国内打电话给程家明博士,一面在脑袋里面飞速的搜索从前学习过的单词。 电话接通,不过三声,有人回答:“喂?” 我得眼前,法国医生已经为黄维德开腹,看见大量的鲜血。可是我的耳边,是一束酷似程家阳的声音。 “是程家明博士?” “是我。” 我向法国医生比手势OK。 “这里是法国巴黎圣心国际医院,我们刚刚收治了您的病人黄维德。他现在出现内出血,医生刚刚打开他的腹腔,手术过程中。” 电话另一边略有沉吟,不到半分钟,程家明说:“是,我已经打开病人黄维德的资料。我随时准备回答您的一切问题。” 中法两国的医生通过网络进行对话,共同施治,我作交替传译。 法国医生:“脏器流血,但目前不见创口。” 程家明:“片段切除时,缝合处在中央静脉左侧。请检查。” 法国医生:“此处伤口愈合完整,没有破裂。” “……” 两位医生的话,好像军事口令,无论法语还是汉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全力应付。 我听见手术间里,助手向医生报告黄维德的血压和心跳。我此时也是心如擂鼓。 法国医生:“内出血持续。” 助手为病人患上新的血袋,继续输血。 程家明那边没有回应。 “程医生?”我说。 “是,我在回忆。”他的声音非常冷静,片刻,“请检查左侧小叶,三周前,病人来我处体检,出现囊肿迹象,不过尚未确诊。”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 片刻后,他说:“左侧小叶有肿块,后部破裂,发现出血点,准备进行缝合,谢谢您,程博士。” 我把法国人的话翻译给程家阳,自己觉得两位医生似乎已经解决了重大问题,我也舒了一口气,时间不长,话也不多,可是我好像耗尽精力,身上是一层汗。 “我很荣幸能够帮忙。”程家明说,“替我问候黄维德先生。另外,黄先生患有糖尿病,术后补液请使用生理盐水。”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他的助手记录。 “谢谢您,程博士,情况已经控制住。”我说。 “您的翻译非常出色。您是中国医生?” “谢谢您,我是职业翻译。” “您的声音好像听过。”程家明说。 我愣了一下。 “有可能,不过这个世界上相似的声音太多。 “再见。” “再见。” 程家阳 我在另一个名字前打了叉,合上卷宗,交给跟我一起来的人事处的同事。 他看看我:“怎么这个也不行?” “业务不过关。” “再这样选,连往欧洲派都没有人了。” “宁缺毋滥。”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这里是外语学院,又是一年初夏,负责新翻译培养的我来到这里为外交部遴选优秀本科毕业生。 考中的学生将被分配到对口各司局及海外使领馆,最优秀者将会被留任高翻局,经过进一步的培养和锻炼,成为国内翻译界最顶尖的精英。 “就到这吧。”我说,“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老师。” “不好吧。法语的一个没有?今年你们高翻局不要人了?” “谁说不要?我那个名额谁也不许占。”我看看他,“你忘了,我们派出去的那一个。” 我去看系主任王教授,他迎我进来,问我:“家阳,怎么样?选了几名?” 我摇摇头:“您这里有乔菲的消息了吗?” “我的还不如你多。”主任说,“她出了院,也没再与我们联系过,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返校,他们这一届马上都要毕业了。这孩子太任性。” “对,太任性。” 我说。我完全同意。 我是从比利时回国后知道了里昂火车站发生了爆炸案,大使馆传来确定的消息,乔菲在爆炸中负伤,这一天是4月17日,那一天,我在巴黎,而她,在电话里口口声声地告诉我在蒙彼利埃考试的乔菲,她也在巴黎。 我头晕脑涨的买了机票,我要马上回去巴黎。 开车在去机场的路上,却忽然觉得不着急了,也不心疼。 我想起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魔鬼被封在坛子里,扔到海底,困境中他希望被解救出来,并许愿要给解救他的人以重谢,时间流逝,酬劳加重,由最初的些许珍宝变成永生变成全世界的宝藏,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搭救他。几百年之后,渔夫最终把他打捞上来,魔鬼此时的报答,是要杀掉他。 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把快乐和痛苦交给这个女人,她什么都不对我说,而且经常失踪,编造理由;在我们分手之后,我无数次的努力要再见到她,我来学校,我追到她家,我去巴黎,都不得相见。 是什么让她这样决绝的对我? 不过她还在,是轻伤,上天助我。 我当时车子拐了弯,回部里继续工作。 我很笃定,乔菲,她得回来,她得见我,我不能输得一塌糊涂。 第四十七章 乔菲 黄大叔醒过来,看看我,认出我,说:“谢谢你啊,姑娘,没有你,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他北方口音,手术之后醒过来说话也粗声大气的,可见身子骨还挺硬朗。 我问:“叔叔,您怎么不会说法语还自己来巴黎啊?” “唉。”他先叹一口气,“给哥弄根烟抽。” “别逗了,这是医院,都不让我抽,你还想抽?” “操,要说洋鬼子是缺德。” 我心里说,还是洋鬼子救你命的,就这么说人家。粗人。 “您有什么事?我去找使馆还是找你们公司?有没有人照顾您?” “不用。找谁也没用。我信不过这帮人,哎你不是在这吗?” “我是留学生,我要回国了。我原来也住在这家医院,出院那天你被推进来,我才过来帮忙的。我机票都订好了,我得走。”我说,拖延这么长时间,我还得回学校领毕业证呢。 “咋这么没有同情心涅?” “你还要我怎么同情你啊?” 老黄笑起来:“开玩笑,我怕没时间谢你。” “不必。”我想一想,“我去中国区给您找个特护吧,那里有不少中年妇女,挺能干活,也会法语的。” “那可是又得麻烦你了。你给我找个干净麻利的,长得好点的,钱我不在乎。”他还挺挑剔。 “我尽力吧。” 我坐了地铁去意大利广场旁的中国区,这里有许多持难民身份的来打工的中国人,找工作的小贴士就贴在中国商店的板子上,我给老黄找了一个原来在国内就是护士的大婶,考虑到老黄此人几句话就流露出的本性,我找的这位四十多岁,与他年貌相当。 老黄鼻子上插着管子还瞪着我:“不是说给我找个长得好点的嘛。” “您得了。您当这是哪儿啊?找着能干活的还会法语的就不错了。行了我走了,我大后天回国,再见了您哪。” “唉姑娘,我还有事没问你呢。” “说。” “你回国是......” “我毕业了,回国找工作。”我说。 “想找什么工作?” “我学翻译的,专业对口的呗。” “我帮帮你吧,我养完病也回去,我给你我的私人名片,你去上海找我,我给你安排工作。” 我想一想,还没回答,老黄就说:“信不过啊?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这人粗到一定地步了,怎么还在米奇林公司当技术顾问呢?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都知道你只有半个肝,还有糖尿病。你血型是AB。 “想什么呢?薪水你开个数,你救过我命,这算什么事?不过,你知道多少毕业生想去上海大公司呢。” 听上去应该也不错,反正也是一条路,我说:“行啊,您把联系方式给我吧。我在国内的电话和联系方式也给您。” 老黄把名片给我,下面还有一叠钞票,我接过来,哇,数目可是不少。 他看看我:“钱你收着,碰不着你,联系不上程博士,也许大哥就交待在这了。”这人很能装小,五十多岁了,对我还自称大哥大哥的。 我手里拿着他给的欧元,我也确实出了力了,心安理得的揣起来。 “呦,国家外院的?难怪了。” 我别过老黄,终于离开医院,还有两天,我也要回国了,这样结束我在法国一年的留学生活,我想一想,还真挺感谢老黄的,我想我走之前还是得到机会做了一件好事,否则,这曾经如此快乐的生活,真的要以祖祖的离去而收尾了。 我去了向往已久的凡尔赛,枫丹白露,临走的时候,又买了大捧的鲜花去看祖祖,我说,我以后还会玩滑板,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我不会,忘了你。 回国是一路向东飞行,逆着时间走,脚踩上中国的土地,算上时差,不知不觉生命中已经少了一整天。 出境入境,换了天地。 首都机场旅客众多,只见同胞的脸孔,说的是最熟悉的语言,有人分别,有人重聚,欢笑,眼泪,还有不动声色的脸,这是经年重复的事情,机场是小人间。 我先打了电话给家里的邻居,让阿姨跟我爸爸妈妈报平安。然后回学校报到。 正是星期天,教学楼没人,我拎着行李往寝室走,路过操场,看见很热闹,有同学在打篮球,拉拉队大声叫好。 我也挺累了,把东西放下,想要歇一歇,顺便看看比赛,还没蹲下,后面有人对我说:“禁止便溺。” 我这个气啊,回头就用胳膊把来人的脖子卡住:“说谁呢?你说谁呢,波波?我一年没修理你,你皮紧了是不是?” 她把我甩开,哎呀这个丫头一年不见功夫见长,她说:“还好意思说呢,什么时候回来也不说一声,全世界都当你失踪了呢。” 我们两个又叫又喊得扭打在一起,小丹突然出现了,用蜡笔小新的声音说:“四随把动物都放了粗来?在仄里胡闹?” 我把她也楼过来加入战局,好不容易都累了,我们三个停下来,呵呵的笑。 小丹说:“我们三朵花又凑在一起了。” 我说:“三朵花,土不土?是三剑客。” 波波说:“你才土呢。分明是三座大山。” 快毕业了,工作的事,基本上尘埃落定,小丹在青年旅行社总社工作,波波考上法国航空公司当空中翻译,薪水丰厚,让人羡慕,我们班别的同学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他们问起这个从来早退迟到的我,我自己也毫无头绪,大家说,乔菲学习很好,又是公费留学回来,找工作肯定没有问题,不过啊,现在毕业生和回来的留学生太多,人浮于事,也得抓紧才行,过了七月份,学校的关系一结,档案打回原籍,再想往大城市调,可就困难了。 我们当时在给我接风的饭桌上说起这些事,我听了,心里也挺着急的,到一时谋一事,这样晃晃悠悠的就毕业了,以后的生计问题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们班的一个男生问,“我们也帮你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可能去上海看看吧,也许那边有工作机会,不过,我还是想当职业翻译。” “唉,当职业翻译是挺牛的,不过,”一个同学说,“咱们现在找工作,大部分都是有具体业务,法语只是作为补充或者根本就是备用知识。” “还有人根本用不上呢。”另一个说,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广州为一个医药品牌做代理,彻底跟法语拜拜了,“嗨,四年的教育,其实顶多就是一个基础,认识些人,懂得说话办事,就算行了,以后还不一定是干哪一行的赚大钱呢。” “对,喝酒喝酒。” 大家都表示赞同,举起酒杯。 我喝得挺多,又高兴又难过的,我们班的同学处的感情不错,我现在回来了,大家很快又要散伙了。 大学时代,天空蓝,时间慢。 可是不能回头看。 那一夜,我做梦,什么情节全忘了,一直不停得说,再见,再见,再见,直说到自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 第四十八章 乔菲 我早上就去见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乔菲,你回来了?怎么不早跟系里打个招呼呢?” “我出院之后在巴黎没有电话卡了,就联系不上了。”我说。 “你身体好些了?” “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我的手攥起来。那上面有一道伤痕。 “好好,过几天你们就毕业典礼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说。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这里?”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学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从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去校园外面的话吧打便宜的长途电话,我的手里是黄维德的名片,我想碰碰运气。 接电话的是个好听的女声:“您好,黄总工程师办公室。” 原来还是真的,我说:“您好,我找‘黄总工程师’。” “黄总现在不在,您是哪位?可愿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说的吞吞吐吐的,我觉得现在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乔……” “您是乔菲小姐?国家外语学院的乔小姐?”我话音未落,对面的女生便问。 “是我。” “黄总现在巴黎,还没有回来,不过他给您留了话。” 到底还是东北人啊,老黄这人粗是粗了点,不过还是很实惠的。他病还未养好,就交待了国内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乔小姐愿意什么时候来上海,请就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我们会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黄总的秘书杰瑞米。” 哇,这样盛情,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说:“谢谢啊,我,我再过几天吧,可能去上海。” 这下我很有资格教训小孩子了,要与人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宽。 不过,我的心里,总有些东西,模模糊糊的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不清,捕捉不到,却让人不安。 我走出话吧,阴沉很久的天开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沥沥的,我要回寝室,穿过校园,经过操场,雨水滴在小土坑里,冒出飞泡,啪啪的清脆的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么让我心中不安,难以割舍。 程家阳。 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工作之前,我会去见他,有些话要告诉他,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他给我的比我这一辈子想要的还多。 不过我没有想到,跟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而且,这么快。 我上午刚见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陌生人,另一个也是陌生人,程家阳,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填表。 这是做什么? 我来不及镇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这阵势。 主任出去之前对我说:“不认识吗?这不是师兄嘛,程家阳,这是外交部人事部门的同志,你叫李老师,他们两个过来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也没跟我说一声。他们来考核我?怎么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吗? 我觉得从来都是有能力应付突发情况的,不过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阳,我一看到他就蒙。这是老毛病了。现在我是一头泡在雾水里的空白。我抬头看看他,这人低头,极为专心的在填他手里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的手,他还是那么瘦。我这样看着他,就叹了一口气,他的笔就突然停住了,不过他还是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 他身边的李老师样子挺和蔼的对我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这事了。 “没事了。” “我们来是为了给部里选拔年轻翻译,学校推荐了你,当然了,你成绩确实是不错的,不过也得经过考试,今天是面试,程老师,程老师……” 家阳停下笔,我们的对话开始用法语进行。 “请用法文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乔菲,22岁,在保罗瓦莱里留学回来。” “专业。” “法语文化,翻译倾向。” “籍贯。” “辽宁。” “爱好或特长?” “无。” “……” 家阳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变成懊恼。 “先生,我不明白。”我说,仍然用法语。 这个时候,他抬头看我一眼,白净的脸上,眉头微蹙,眼光深不见底,这个乱我心神的罪魁祸首。 “我并没有申请去外交部工作。” “否则呢?否则你要做什么?”他说。 “我已经决定去上海找工作,不过我想这并不需要报告。” “上海?”他向别处看看,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去干什么?当打工翻译还是企业职员?” “我已经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赌气地说,我很不爽他的态度于是又补充道,“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好。” 他突然就一抬头望定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好,这里有什么东西对不起你?” 他还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呢,我看看他几乎恼羞成怒的样子,自己也没了劲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愣住看着他。 我们虽然用法语说话,不过态度和语气肯定不同寻常,旁边的李老师看看家阳:“程老师?您还在问问题吗?” 他皱着眉头把表格扔给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师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阳扔给他的对我的评估表格。他可能也觉得诧异,说:“乔菲,你面试合格了,再过一个星期去部里考笔试和听力。” 我站起来,我很清楚地对程家阳说:“我不会去的。” 他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回头看我,想说什么,有同事在,又不得发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发生了什么事?家阳他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在操场上找了个旮旯抽烟,我想起他从前对我的温言软语和他刚才的冷若冰霜,都说女人善变,其实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东西。 感情有多深沉,做爱有多疯狂,都不能弥补我们现实中存在的差距。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于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过刚刚他对我的态度。 可是他的那张脸啊,怎么看都好看。 我眯着眼睛想。 会不会他心里还挺喜欢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剧? 这种想法像个小苍蝇一样愉快地冒出来,我迅速的又找了一个苍蝇拍把它消灭了。 乔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阳了。 我的烟吸完了,我把烟头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夏天的雨,来得快散得也快,现在有阳光从云朵里透出来。 我打算去食堂吃饭,大学里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有个人从那上面下来,对我说:“上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后初霁的阳光,还是这个一直藏在我心里面的男人。 程家阳 乔费皱着眉,仔细看看我,表情在这一刹那很奇怪。 “乔菲,上车,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师兄,你要请我吃饭吗?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乔菲的惯常伎俩:装没事人。 我发动车子,没有看她。 “去哪里?就附近好不好?我等会儿还跟同学约好打扑克。” 我加大油门,奔向去海滩的高速公路。 “师兄,这是去哪里啊?我,我都跟你说了,我还回去打牌呢。”她有点着急了,不过还是一脸笑容。 “你闭嘴!”我心里这个恨啊,“把安全带绑上!” 我风驰电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这么失态,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是,说到底,我还是个没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两拨千斤,不懂得适时的装傻,有道之人,在我旁边,此时终于闭嘴了,也在想对策。 我在海滩把车子停下,自己下车,迎着海风点起一支烟。 终于见到乔菲,但我们此时的距离却比这过去的一年还要遥远。 我有许多事情想在她这里弄个明白,可是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开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乔菲她非常出色,她应该留在外交部,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她会有最好的前程。 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脑袋里模糊一片。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生活过,乔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儿,不过也不是毫无破绽的,我知道不能来硬的,我跟她讲道理。 她走到我身后。 我转过身说:“刚才跟你吼,对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态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预料,她愣一下:“啊,没事儿。” “乔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儿,你真得考虑一下。我当你是朋友,这么劝你。你自己想想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别人想进进不来,你怎么还不希罕啊?” “我觉得不太适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当职业翻译吗?进到部里,要培养有培养,想锻炼能锻炼,你去企业工作,不是那回事儿啊。专业不荒了才怪呢。”我说的是实情,“你的专业成绩这么出色,如果那样,太可惜了。” “我在别处也有可能当职业翻译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 我说得很慢,有些话在自己的脑袋里也没有成型:“不要考虑太多,毕业是个坎,你要当大人了,以前的事儿,不值得考虑,” 乔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震动,她抬头看看我,浅褐色的猫眼,我看来,迷迷蒙蒙。 “再说,你家,你不考虑吗?在这儿无论如何还离家里近一点,还能照应到。真去了那么远,你爸爸妈妈有点事儿找谁啊?” 她低下头:“谢谢你啊,不过,我得考虑,我现在决定不了。咱们回去吧。”她说着往车那边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细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荡荡的,头发还是那么好,这是这个人的头发,柔韧的,坚强的,我从来握不住的。 我知道,这些话会在她的心里发生作用。 乔菲,她是个滑不溜手的泥鳅,心却是软的。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很高,渐渐的变成黑点。 我觉得自己疲惫,像个没有卷轴的放风筝的人,赤着一双手拉风筝的线,要把它拽回来,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第四十九章 程家阳 我们再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区开的时候赶上了下班的高峰点,车子堵在马路上,半个小时,也仅仅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很安静,我好像能听得见乔菲的呼吸声。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希望永远这样,我们永远停在这里。 她忽然有点不耐烦,向前后看一看,车子排成长龙,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什么办法?没办法。”我说,“赶上这样,就跟着一起堵着呗。” 她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话非得在海滩说?我都约好了跟同学打扑克,你误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电话跟同学联系:“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机动点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来……” 我看看她,没说话,因为这点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到发疯你当回事了吗? 前面不知多远处的信号过了一个周期,长龙稍稍动一动,我们旁边有一个肯德基。 “我饿了。”乔菲说。 “我去买。”我就要下车。 “哎,”她叫住我,“你得开车,我去吧。你要什么?” “汉堡,鸡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来那些。”我冲口而出,然后后悔。 乔菲该粗心的时候做得很到位,什么也没听得出来:“行,马上啊。” 她连跑带颠的走了,我看看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走路。 我的车子跟着长龙又往前挪动,乔菲没一会儿回来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喷喷的美食,我这个时候觉得自己也饿了。 我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华,我摁了NO。 乔菲没吃东西在往外看观察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