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113

(2270)  邵宏渊是河北大名府人,早年是韩世忠的部下,在淮南东路一带和金军见过很多阵仗,不过真正露头还是在最近几年。  准确地说,是公元1161年,南宋三十一年时完颜亮南侵时。当时金军的中路主战场策略是兵分三路直接江淮。  第一路由万户萧琦率领十万骑兵由花靥镇出发,经定远县、藕塘关、清流关、滁州、真州,最后的目的地是扬州。之后夺取渡江口,袭击建康,从而进占江南。  其它两路跟邵宏渊没关系,只说萧琦。  萧琦在金国众多武将中名不见经传,在《金史》中都找不着他,看资历是原辽国贵族,萧太后那边的人,在金国勉强混上了个万户,是个很边缘的人。可以说,要不是完颜亮杀金国皇室太狠了,搞得没有人用,那么哪怕萧琦再有能力,也轮不到他当中路先锋官。  十万金军临淮南,先是攻陷藕塘关。这在意料之中,可下一步萧琦就让人刮目相看,此人仅派出几百名的骑兵去进攻滁州的西大门清流关。  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在后周时期一日一夜破清流克滁州,也是带了5000精兵才行!可是时移世异,现在的清流天除与滁州坚城再不是从前了,几百名金军骑兵攻克了清流关天险,之后十万金军进迫,滁州守将不战而逃。  滁州之后是真州。  欲抵真州,先过滁河。这条河宽窄适中水流丰沛,要过去是小有难度的。萧琦站在岸边正在想是找船还是拆民房搭浮桥呢,有个当地人主动过来带路了。这人叫欧大,很好心地说没必要又拆又建的,那样耽搁时间太多了,有条旱路可以绕过这条河,直抵真州。  欧大的表情很汉奸,萧琦信了。  十万金军从竹岗镇绕道过滁河,过河之后发现前方是六合县……路是没有错,只是走了个弓背路,绕大圈子了。  萧琦恼火之余很诧异在南宋官方零抵抗逃跑之余,还有百姓敢阻挠金军,他正犹豫着是要杀了这个欧大,还是当珍稀品收藏呢,前方来报,突然遇到了南宋正规军的凶狠抵抗。  来的人是南样真州守将,名叫邵宏渊。(2271)  在这之前邵宏渊的履历表和萧琦一样的粉嫩苍白,都名不见经传,找不出什么光辉业绩来。战争开始后两人也有些相像,他们都出人意料了。  萧琦长驱直入,破天险克名城,如入无人之境,让完颜亮非常惊喜。这一方面是他战力颇强,更多的是南宋军方集体堕落,以王权为首,临战即逃,一个锛都不打。  这时他跑得正欢,努力地奔向最重要的关口扬州,突然间,他的先头部队被狠狠地阻击了。地点是真州城北门外的胥浦桥。  胥浦桥在今江苏省仪征市西北七里处,邵宏渊把自己的绝大部分部队都派到了这里,由三名将官负责,尽全力阻击金军前进。  这是开战以来所罕见的,在一片懦弱龌龊不知所谓的畸形败退大潮中,这显得非常醒目。不仅阻击,而且是出城阻击,这很有主动挑战的味道。  萧琦应对得非常果断,他命令全军压上,先是铺天盖地般的箭雨射击,压制得宋军无法抬头,紧跟着大量的稻草被抛进河面,很快没有河了,金军的铁蹄直面了邵宏渊的部队。  邵宏渊是有一定硬度的,在十万金军的重压前,他一直坚持到三位领军将官全部阵亡,军队减员惨重,才下令退出战斗。  真州城是不能回了,那里的军力差不多全部顶到了胥浦桥,这时回去等于坐困愁城,坐以待毙。邵宏渊率领残部退向海边。  另一边战胜的萧琦也迅速脱离了战场,真州近在眼前,可他视而不见。他的任务是尽最快速度打通江淮通道,为后面完颜亮的中军主力夺取入江口。扬州才是他的目的地,真州以及前面的所有城池,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  萧琦一路向前,直抵扬州。在那里他逼迫刘琦让步,把扬州城拱手让出。之后他穷追不舍,不仅想夺取入江口,还想趁机彻底击败鬼兵主帅,覆灭刘琦数十年威名,报当年顺昌城之仇。于是他追,一直追到了皂角林……  鬼兵主帅制造了一生中最后的一役胜利,同时逼迫完颜亮转移战场到上游的采石矶,为虞允文之胜奠定了基础。(2272)  回头说邵宏渊。综上所述可以知道,他打了一场很硬的仗,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是硬得不能再硬了,不愧是韩世忠的兵啊。  只不过可惜的是,他没有韩世忠的不世战力,一生不讲理,可总是赢!这是没法复制的,他像老领导一样硬碰硬,却于事无补。  金军没挡住,自己伤亡惨重,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不合格的将军,国难临头,只知一勇拼之,往好里说,是精神可嘉,差一点嘛……这根本不是个指挥大兵团作战的料子嘛。  可是再过几年时,这一场战斗的过程和结果,乃至于意义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胜负结果变了,邵宏渊从失败者变成了胜利者。  ——“绍兴三十一年十月,步司统制官邵宏渊拒虏于真州之胥浦桥,获捷。”  很高明的文字游戏,亮点不止是最后的“获捷”二字,还有“拒虏于真州之胥浦桥”的“拒”字。单看这句话,明明邵宏渊以一城之众抗十万金军,使金军远离真州,连城门的边都没粘上。怎样,凶猛吧,偏偏还就是符合史实。  萧琦还真就没杀进真州城去。  看意义,这是南宋鼎鼎大名的《中兴十三处战功》中的第十战,成了永垂青史万古流芳的英雄楷模事迹。究其原因,很多人会轻易地得出结论,比如几年后赵眘需要提升士气,要罗列出一些数字,而数字在中国古代最出彩的一般就是“十三”。  像孙武子兵书十三篇、金陵十三钗、汉分十三州什么的。  所以要有“十三处战功”,并且赵眘他老爹有严令,谁都可以上榜,唯独岳飞不行,哪怕已经平反昭雪了,仍然不行!  所以东拼西凑,无中生有,把邵宏渊弄进去了。那么请问,为什么芸芸众生,30余年来无数征战,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邵宏渊能排进这前十三,能和中兴名将如吴氏兄弟、韩世忠等比肩同济?答案应该只有一个。(2273)  ——嫡系。  这是南宋官方所认可的人,需要树立英雄榜样的时候,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于是发光发热,荣耀千古,光辉夺目。  之所以提到这个,是要给此次北伐的两位主将作一次深层次的分析。北伐前,李显忠明显比邵宏渊高出三四层楼,官职、圣眷更是隆重得多,比如连名字都是御赐,镶着金边的。可是他在最重要的一点上有先天性缺陷。  李显忠不是嫡系。  陕西李氏威猛强悍胆勇无双,是无可挑剔的战士。可他和他的家族先降金再降伪齐,不管内幕怎样,不管过程怎样,这都是铁打的历史,无可更改。回归南宋之后和官方也只是短暂的蜜月期,转眼间就和秦桧、赵构相忤,被打入冷宫。  如此经历,说得刻薄点,李显忠就是个壮丁,需要时才被拉出来顶上去。官场是现实的,无数雪亮的眼睛都看清楚了这一点,于是北伐还没出征就出事了。  邵宏渊造反。  邵嫡系把自己和李显忠对比了一下,发觉哪怕能力差出去几条街,都没法弥补他先天上巨大的出身优势。于是他不平衡了。  凭啥一定要让他给李显忠打下手,当二当家啊?!  邵宏渊抗命,直接向张浚提出了条件,他也是主将,一定要与李显忠分庭抗礼,不分大小。按说这是在找死,临战违命,完全可以使用战场纪律,轻则罢免,重就砍头。尤其主帅是以强势著称的张浚,他当年能把岳飞都硬生生地压制下来,这时一个小小的邵宏渊算什么?  找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可怪事发生,张浚居然收回成命,让邵宏渊独领一军,允许其便宜行事。也就是说,从这时起邵宏渊想干就什么就可以怎么干,谁也没法约束他了。  而当初的命令是皇帝赵眘下达,由总指挥张浚颁发,向北伐全军公布的。(2274)  北伐军的军纪从最开始时就败坏了。很多年以后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这一条被重点提了出来,觉得这是胜负之间的最根本原因。  个人认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到底是什么造成的,要看全部的细节。比如此次北伐的兵力组成,以及进攻路线。此时南宋的军队兵种与北宋时不同了。北宋时开封城内随时保持着编制庞大的禁军,边关上屯积着正规部队,比如西军,民间有厢军,以及民兵。  南宋军队主要可以分成驻屯大军、禁军、厢军、土兵、弓手等5种,由于历史原因造成,驻屯大军是全国最精锐的部分,它们的前身是中兴诸将的直系;禁军沦为第二等,平时不上前线,实战的机会很少;厢军不值一得,相当于保安民警;反而是土兵、弓手等民间组织时常给出惊喜,比如魏胜等神奇大叔们,他们的战斗力比驻屯大军都不差。这次北伐的军队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由江淮都督府张浚下辖的建康、镇江、池州、江州四支驻屯大军;二是临安禁军中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两部合军。  追溯一下源头,建康驻屯军是原“油锤将军”张俊的部队,镇江驻屯军的前身是“韩泼五”韩世忠的部队,池州驻屯军是“草包衙内”刘光世的部队,殿前司是“髯阉“杨存中的部队。  熟悉宋史的人一眼可以看出,南宋最强的两支部队,鄂州、四川方面的两支部队都被排除在外,没有参与这次的北伐。  鄂州是出于历史原因,岳飞是南宋永远的伤疤,无论哪位皇帝,包括赵眘在内,都能回避就回避。而且当初肢解岳家军时南宋官方做得很完美,岳飞的部队已经是回忆,再不是当年那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军队了。  四川方面更是一个死结。  这是个很怪的现象,几乎每次南宋要举倾国之力北伐时,四川都会突然出事,导致无法出战。比如岳飞的第四次北伐,那时壮怀激烈军力鼎盛,岳、韩、张、刘同时出兵,在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展开战场,如果不是内讧的话,金国注定了顾此失彼千疮百孔。  如果那时四川再出兵的话,金国的侧后方会压力更增,导致中原的防守薄弱。可奈何那时四川主将吴玠突然猝死。  轮到了这一次,四川本来在吴璘的率领下长驱直入连胜拓地,可是史浩挖坑赵眘就跳,搞得吴二把川军的老底子都输了大半。  川军只能转入防守,能保住西大门不开就算难能可贵了。(2275)  40多年以后,这样的一幕还会再次上演。那次还是与吴家有关,理由和效果更加充实,局面扩大到了四川兵变,差一点和南宋划清界线。  这是后话,回到眼前,张浚纵然雄心万丈,也要受实际条件制约。北伐军总共近8万余正兵,里边还包括了火头军、辎重兵等两大块非作战人员,他的兵力不过6万出头而已。  这样,决定了战线无法全面辅开。  南宋军队兵分两路,李显忠自定远(今属安徽)渡淮之后,攻取灵壁(今属安徽);邵宏渊自盱眙渡淮攻击虹县(今属安徽)。两军各达目的后,会师攻取宿州。  看今天的地图,战争的初步阶段控制在安徽省境内。翻宋代地图,可以知道很多的史书记载错了。前人说张浚的北伐路线选择在淮南东路,理由是盱眙在淮南东路内,而定远也在淮南西路的东端,紧靠东路。于是断定,战争爆发在原韩世忠的辖区内。  这不准确。  宋军由此出征,攻击的目标却都在淮南西路的北端,那是当年张俊的防区,远远地离开了韩世忠的控制范围。  这一点区别,并不是史料对错的事,而是涉及到了海洋与水军这一战争胜负手的关系。张浚在战前做了巨大详细的调查,了解到金军的重兵都集中在河南一带,两淮相对空虚,并且水军在完颜亮南侵过程中被李宝打残了,至今也没恢复。  那么以淮南路为陆地总攻方向,东路水军相机辅助,才是最合理的配置。当年5月4日,李显忠率部西路军率先渡过淮河,进抵陡沟。  这时他做了两手准备,一个是拔刀出鞘等待厮杀。另一个他会搬出把椅子来,安静地坐下来,等着金军的主将带另一把椅子过来,两人可以面对面的聊聊天。  因为对面的金军主将是萧琦。(2276)  没错,就是前面完颜亮南侵时金军中路先锋官,统领十万金军贯穿两淮,击败邵宏渊的那位前契丹人萧琦。回到上次战争时,采石矶的战斗结束后,金军向瓜洲渡口移动,李显忠曾率领一万余宋军渡江挑战,尽复淮西州郡,在横山涧附近与金国射雕军激战,大胜而还。  陕西李氏的威名立即在金营轰动,让很多金军将领陷入了回忆中,其中就有萧琦。  萧琦始终是个契丹人,哪怕在金国再受重用,也心向故国。偏巧当时完颜亮被杀,契丹人大起义,萧琦灵机一动,为何不在前线与南宋暗中勾结,里应外合搞垮金国,趁机恢复辽国呢?如果成功,南有宋朝,中有起义,再向北有西辽,金国还在自相残杀,无论如何都大有机会!  萧琦暗中派人联络李显忠,要实现这个计划。  李显忠很高兴,他不管萧琦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他只需要萧琦配合他渡淮、入金、由宿州进亳州,直趋旧京开封,由开封通关陕,回到他的老家鄜延就可以了。在那里他的威名代表一切,汉人会立即响应,像当年一样迅速集结起数万军力。  那时单凭他自己,都可以尽复陕西五路。  北伐开始,李显忠的路线与当初的设想基本一致,他的前方正是盟友萧琦,就看这个契丹人是不是说话算数,有没有临战变卦。  李显忠觉得变卦的可能大,理由是时间。如果当时就操作的话,萧琦肯定没二话,直接就当金奸了,可这时契丹大起义被扑灭了,完颜雍皇帝当稳了,西辽那边估计连信儿都不知道,再让萧琦守合同,简直是不近人情。  如他所料,萧琦来时骑着马,带着一大群拐子马,椅子什么的都没看着,很显然那都是老皇历了。双方在陡沟开战,李显忠的武器库里说实在的没有太多的花样,他就是个关西汉子,像曾经的西军那样敢于冲撞,勇于野战,善于驰骋。  他在陡沟与拐子马野战,在剧烈的冲撞中大获全胜,之后紧紧地咬住败退中的金军骑兵,让他们不敢在野外立足,逼着他们向最近的大本营灵壁撤退。  灵壁是金军在这一片区域内最大的辎重据点,城池高大粮草众多,是北伐部队计划中必须拔除的钉子。当天李显忠衔尾疾追紧紧地咬住了萧琦,驱赶着金军到达灵壁城后,开始了第二轮激战。攻城、杀敌二合一,把事情一次性做完。(2277)  当天这事儿就真完了,灵壁城外一战,是萧琦一天里连续的第二次大败,他部下的拐子马像当年西夏的铁鹞子一样被李显忠打残,连退进城门的余地都没有,就在城墙下队伍散乱,四面八方地各自逃跑了。  这让城里的人情何以堪,拐子马是金军的王牌,萧琦是金军首屈一指的战将,这两根支撑女真人心理底线的柱子就这样被李显忠当众拧断,他们立即就崩溃了。  灵壁城城门大开,女真人列队出来投降。  李显忠入城,他向全城百姓许诺,只要拥护南宋,保持平静,他保证每一个人都会活得好好的,这一条同样适用于女真人。  灵壁城变得平静,仿佛已经被李显忠治理了很多年。  同一时间,北伐的东路军陷入了……不是苦战,是尴尬。邵宏渊率领数万重兵渡过淮河,按计划攻击虹县。虹县城矮兵少,只有区区几千名金军,这是明摆着的开胃菜,照顾一下嫡系将军,顺利打出个开门红,鼓舞士气。  按说以邵宏渊的硬度,当年韩世忠部下的素质,数倍优势以上的兵力,无论如何都会轻松拿下,之后追上李显忠的脚步,合兵围攻宿州。  这才是原神武左军的老兵!  可惜的是,事情没按照这个规律去走,邵宏渊在如此优势之下把仗打得一塌糊涂,一连攻击了好几天,虹县居然巍然不动。  消息传来,李显忠沉默。刚开始就这样,还能期待以后吗?可北伐需要群策群力,单兵团作战哪怕强如当年的岳家军,也一样无功而返,何况是他?  形势要求西路军必须去拉一把,不然会影响围攻宿州的大计。李显忠同意了,却没有分兵支援,他只是把灵壁城投降的金军降卒派去了一些,在他来看,这就足够了。(2278)  李显忠目光如炬,一眼看穿了虹县的本质。那里的金军能顶住邵宏渊,凭的就是一口气。邵宏渊的刀把子太软,砍不断这口气,而他李显忠则不一样,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带个口信过去,一切就会了结。  事实也的确就是这样,灵壁降卒一到,虹县金军立即就垮了。这帮人出城投降,放弃了抵抗。终于过关了……邵宏渊气得要死。打不下城来已经很丢脸了,被人帮忙更是没有脸,而帮的方式居然是降卒劝降,这简直就是在打脸!  他的脸被李显忠抽得啪啪响,整个军营;都能听到。  人是丢大发了,可事情还是要办。东、西两路北伐军得统一行动,两位主将少不得勾通,结果见面就出事了。  还是女真人,有个降卒似乎觉得李显忠很亲切,抽空汇报了个情况,说邵宏渊的手下抢了他的一把佩刀。这个事要怎样理解呢?抢了一把佩刀,这个在国际惯例上似乎不算犯错,战场收缴武器,很正常的啊。有人会说,有区别,因为虹县的金军是主动投降的。  缴枪不杀好吧。  问题是也没杀啊,就是变缴为抢,难道还得允许这帮世仇、死敌投降之后还保留随身武器?以上,是我对这件事的分析,可以说,我是想不明白这个金军降卒为什么要告状,为了什么觉得自己受到了冤屈。  重要的是李显忠的反应。  李显忠大怒,他立即派人去问邵宏渊,这事有吗,如果有,马上把人交出来!  邵宏渊就把人交出来了。  按说这样很给面子了,军队都是护短的,不护短哪个大兵愿意给你卖命?或许是邵宏渊觉得自己最近很矬吧,在李显忠面子抬不起头来,所以很听话地交人了事,连护短原则都扔到了一边。  却没料到李显忠把那人一刀砍掉了事。(2279)  经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这件事连是不是错误都不好定性,何至于杀头?而李显忠处理灵壁降卒时非常理解,甚至仁慈,那么他为什么对邵宏渊的部下这样苛刻狠辣?  很多前人的解读是为了军纪。  东路军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在小小的虹县外被拖延,绝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军纪士气的低下。邵宏渊无法整顿,那么李显忠必须代劳。  不然北伐大业注定成空。  这有道理,可除此之外可以想得更深一层。邵宏渊战前提条件,不甘屈居于他之下,非得搞到平级不可。这是挑衅,是军队里最犯忌的事,要解决的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压服,只有彰显出个人权威之后,才能令行禁止,号令如一。  李显忠不屑于权谋算计,他用的是战将之间的办事方法,派降卒破城,以实力去羞辱;再杀人立威,就杀了你的部下,怎么着?!  邵宏渊沉默。  他没法反抗,两者对比,李显忠的名望他比不了,实力更是天差地远,实战效果脸被打得啪啪响,论到哪一步都是个屈辱。  那就索性闭嘴吧。  邵宏渊从此不说话。李显忠问他下一步怎么做,他不说;问他什么时候行动,还是不说;告诉他西路军要按原计划进攻宿州,邵宏渊仍然不说。  这不犯法吧,你管天管地再凶再狠,老子沉默还不行啊?况且说到底,你没法命令我,因为俺俩官职一样大。  至此李显忠才看清楚了邵宏渊的真面目。这人不是硬汉,只是块滚刀肉,是个兵痞子!军队里谁强服谁,或者像当年岳飞向韩世忠示好,立即可以得到回应,从此英雄爱好汉,好汉重英雄之类的事根本和邵宏渊不搭边。  奸狡粘牙,滚刀不烂。  李显忠只好单独行动。他率军从灵壁城出发,挥师向北,进击宿州。宿州是安徽境内金军最重要的据点,由于它地处淮北,临近河南,更是金国军事政治中心的边境线,一但突破这里,立即可以威胁到一大片要害地段。  向西北,是河南;向东北,是山东,哪边都够金国紧张。(2280)  西路军迅速抵近宿州,宿州之战展开。金军一如既往地骄横,这是特质,从金兀术时代就这样了,别管面对的是谁,曾经输成啥样,他们总是会在开战之前默念“我最强”,然后出战接战。  很少会躲在城墙后面纯防守。  这正中李显忠下怀,他巴不得战斗就在野外解决才好。当天两军在宿州城下绝战,李显忠先是毫无例外地击溃了守军,可接着就遇到了大麻烦。  宿州城宁死不降。  这里是安徽的重镇,河南的前沿,城里女真人多汉人少,已经彻底地金国化了,李显忠要冒着枪林箭雨去爬城墙,才有可能征服它。而这还只是第一步,当李显忠的西路军既城外野战之后攻破城墙,才发现面对的是满城的刀枪!  ……巷战开始。  这真是全套的战争三步曲了,截止到这时,战斗全由西路军单独负担,邵宏渊在哪里,东路军在哪里?据可靠情报,他们还在虹县休息。  李显忠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当北伐只有自己这一路人马好了。可是事到临头时,他发觉邵宏渊真是有才,这人干出的事,比一直躲在后边看热闹还可恨。  一直不出现,偏偏在宿州城门被攻破,西路军冲进城去时,这帮人神奇般地现身了,尾随着李显忠的部队毫不费力地冲了进去。  谁说没参战,这不是来了吗?  这就是邵宏渊的胆子,赤裸裸地摘桃子又怎样,士兵夺降卒的佩刀你敢砍头,老子当面夺你的战功,你试试把老子也砍了?!  一样高的军职,一个嫡系,一个杂牌,今天你敢砍我的头,哪怕你北伐成功了,也别想有好结果。你比岳飞怎样,啥错没犯还一样处死了呢。  李显忠只能忍了这口气,全身心投入到战争里去。当天的巷战极其惨烈,宋军方面的阵亡名单里包括了统领级军官王珙,而金军的伤亡更大,死数千,擒八千,也就是说参与了巷战的金军至少接近了两万。  战后在尸山血海里的宿州城里,沉默的邵宏渊终于说话了,他向李显忠笑了笑,貌似恭维地——“真关西将军也。”(2281)  关西将军,这是一个极其推荐,带有巨大荣耀甚至是传承的称呼。于当时的宋军而言,中兴大将们除岳飞以外,全部是关西将军!  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吴玠、吴璘,每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都深深烙印着陕西、西军的字样。于后世而言,关西将军更是变成了一种传说,哪怕国破家亡,全境沦丧之后,仍然承载着汉人的希望。  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的鲁智深等等等等,在文艺作品中被不断地传唱。  可此时此刻,李显忠大出风头之后,邵宏渊以“关西将军”赞叹他,味道却很不单纯。关西将军神勇,嗯,您真神勇;关西将军很威风,对,您威风极了……可这是赞叹还是怨恨呢,并且仔细深究的话,一丝埋得很深的异样也会浮出水面。  邵宏渊是韩世忠的人,韩世忠是关西将军,而邵宏渊本人却是河北大名人,他的冤家李显忠偏偏是否关西人。  这些叠加起来,邵宏渊还能淡定地赞颂了一下,内容还就是关西将军四字。这里蕴藏的嫉妒可见有多么的强烈。  邵宏渊的本性是多么的阴暗小我,更是呼之欲出。  这些李显忠应该能够感到,可是他管不了了,战争在进行中,海量的任务、才刚刚开始的征途都摆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没有余暇去理会这些阴秽的小心思。  更何况巨大的胜利之后,带来了巨大的荣誉,从后方迅速传来嘉奖令,把整个事件推向了另一个高峰。看细节,此次宿州大胜,是南宋近20年以来主动出击所获得的空前胜利,朝野上下一片欢腾,自赵眘以下振奋欢悦不可自制。  传令重赏前线将士。升李显忠为开府仪同三司,淮南、京东、河北三路招讨使;邵宏渊为检校少保,宁远军节度使兼招讨副使。所夺州县全部战利品可以随意处置。  连张浚都得了彩头,赵眘亲笔写信给他,赞美此次大胜,肯定了张浚识人之明。  这些都是好事吧,可惜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坏种有搞砸任何好事的天赋,比如邵宏渊。(2282)  面对升赏,邵宏渊大怒。凭什么又要让我当李显忠的副手?!凭什么,凭什么啊?!!  每个人都会瞄准他的脑袋砸去一块砖头,告诉他清醒点。你打仗没水平,心灵不尿性,做人很胃疼,看看你干那点事,虹县是你打下来的?宿州是你攻下来的?北伐以来你干过什么?居然升官发财了,居然还耻于当副手,你以为你是赵构的私生子啊?  这些疑问没有哪怕一条出现在邵宏渊的脑子里。这人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和李显忠死磕到底。  职务方面他继续向直属上级张浚提出抗议,一定要把他的级别调到与李显忠等高的位置,尤其是独立职权这一块,他绝不忍受任何人的管辖。  张浚郁闷地思考中,到底同不同意。  那边邵宏渊已经开始做实事了。先是住房问题,尽管宿州不是北伐的终点站,可是打了半天跑了很久,既然城已经攻破,里边有大批的宅院,那么郑重地休息一下,是非常必要的吧。  邵宏渊决定把自己的东路军拉进宿州城。  李显忠反对,北伐刚刚开始,怎么可以骄奢起来,城里有各种诱惑,铁血的军纪立即会散乱,到时想重新收拾起来,会非常麻烦。  这等同于出战时不带家属,驻地旁不许谈恋爱。  大家都是老军务,邵宏渊知道自己有些理亏,进而转入下一个议题。他说要打赏,临安远在江南,车船劳顿,费时费力,没法及时把奖金运到淮北。所以赵眘的命令很灵活,说的是前线所夺战利品可以随意处置。这让邵宏渊很高兴。  宿州是金军在两淮地区最大的据点,军资重地所在,钱粮金帛堆积如山,油水多得不可思议,如果来个前线分赃的话,相信会非常幸福。而且事后有圣旨垫底,朝廷也拿他们没辙。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这一条提出时,邵宏渊还真的觉得心安理得。(2283)  没想到李显忠再一次反对。他的建议居然是前线官兵一视同仁,每三人平分一千文钱。也就是说,每人只得330文左右。  命令传出,全军失望。  宋朝军队的惯例是有胜即赏,小胜大赏,大胜……有危险,很可能丢官罢职吃牢饭,例子参见韩世忠、岳飞。  北伐到了这步,说实话怎么赏都够了,尤其是不用朝廷花钱,东西都是战利品,为什么不给呢,难道是李显忠想独吞吗?!  这个念头在北伐军内部迅速生成,由邵宏渊火上浇油,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西路军还差些,东路军的军官们拿着赏钱站到了路边,当众把钱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老子不差这几吊钱,老子不受这个赏!  这是严重挑衅主帅的威信,李显忠怒了,换到从前他在陕西时,这种部下除了立即砍了之外没有别的处理办法。  而在之前的那些由中兴名将所组织的北伐中,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事情。这个该死的邵宏渊,他到底想干什么?!  怒火中,李显忠决定强硬,无论是进城还是赏钱,他都命令邵宏渊必须听令。因为现在他是招讨使,邵宏渊是副职,必须听他的!  两人大吵一架,邵宏渊不得不听令,这表面上是李显忠赢了,可是一个兵痞子有足够的手段让胜利变质霉烂,李显忠的命令被执行了,换来的是所有大兵都对他充满了怨气。与之对立的是,大家都觉得邵副帅是个好人,充满了人情味,是大兵的贴心人。  至此,西路军浴血奋战,斩关夺隘,北伐以来所有功勋都出自于率领他们的李显忠,可扯后腿的邵宏渊却飘飘然脱颖而出,主导了士兵的情绪。很多人会说,这是李显忠的领导艺术不够,为了些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就把队伍带得离心离德了。  事情不能这样看。  近的例子,岳飞的军队贪图赏钱吗,之所以能纵横千里,所向无敌,军纪的严明,战士的操守,是先决条件。至于是否进城休整,更是不必探讨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是宋代战神的治军名言,李显忠以此要求,并不是过分。(2284)  远的例子,李自成为什么会有一片石大败,他的军队攻破明朝都城之后,带着巨款财富重上战场,几乎每个士兵都带着金饼子,试问谁还会再玩命拼杀?  都想留下一条命好去享受了。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在战争进行中给军队实赏,而是记功,回家之后再兑现的原因所在。那么现在很清楚了,不是李显忠不会做人,而是邵宏渊成功地利用了南宋军队近20年以来养成的操蛋习性,非要拉着军队重回靡烂泥潭。  至于会不会导致北伐失败,大家看到了这里,应该明白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这个概念。而此时此刻,危险正在向宋军迅速逼近。  金国终于做出了反应。公平地说,北伐开战以来,南宋军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已经渡过淮河,夺取了大片金国占领区,这里有李显忠卓越的战争执行力的关系,而更大的是张浚的战略意图的正确。  金军在两淮区域内兵力空虚,海面上则是兵力真空,这绝对是可乘之机,张浚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一点。李显忠的执行力非常完美地保证了他的作战意图的实现,开战以来,像闪电战一样迅速攻克了一座座城池,推进到了金国的三路交界线处。  可这已经是极限。  广阔的边境线,注定了只要是灭国级的战争,就必须利用上所有的空间。无论是南侵,还是北伐,都得数路齐进,互相呼应,才有胜道。  这时四川、鄂州两方面都无法出战,导致金军可以迅速判断出宋军的主攻方向,毫无压力地转移兵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张浚的战略意图已经到头了。  只是个局部的突击战而已,根本无法复国、灭国。除非他的军队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在战场上正面击败金军的所有挑战,不然,北伐根本不可能成功。而这样单路挑战的硬性胜利,是当年岳家军以十余年的积累,近乎主将临战的实战,才勉强可以在理论上达到的。  李显忠虽强,距离岳飞还是有相当的差距。(2285)  金军行动迅速,先到的前锋部队由大将纥石烈志宁率领。这人是金国军系中的异数,按理他早该死很多次了。  他出自名门,父亲是开远节度使纥石烈撒八,老丈人则名震寰宇,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  由完颜亮展开的皇室清洗风暴中,女真战神完颜宗弼是重要目标之一,他的直系亲属全部死光光,可纥石烈志宁偏偏逃过去了,走的路线和完颜雍还很像,都是到边疆站岗。之后风云变幻,完颜亮南侵受挫,导致后院起火。  完颜雍乘势而起,号召所有被压迫的人反抗,可纥石烈志宁就是不支持。这就很古怪了,完颜亮是女真公敌,搞得全民皆反,为什么纥石烈志宁还貌似拥护他?  回家里老婆这一关都过不了吧。  可原因一说明,金国每一个官员都变得沉默。纥石烈志宁的理由是,完颜亮是皇帝,而皇帝不容侵犯。只要完颜亮还活着,他绝不造反,最多保持旁观。  他说到做到,不管局势怎样恶劣,直到完颜亮在江北毙命,他才向完颜雍效忠。之后被委以重任,去平灭契丹大起义。  从这份简历可以看出,纥石烈志宁很不简单,他有着女真人所罕见的坚定信念,认准的事情绝不游移更改,属于不要命型的一根筋动物。并且还在相对平静的年代里有着实战经验,平灭契丹大起义是件不比冲击南宋长江防线轻松的事,一样血流成河,且一波三折。  纥石烈志宁率领一万金军为前锋,临行前向完颜雍预计了一下战果。他说,陛下不必忧虑,此战必胜,所期待的是能不能活捉李显忠而已。  完颜雍沉默。李显忠的传奇人生在当时金、夏、宋三国之间独一无二,无论是在北宋西军时代、金时代、伪齐、西夏时代,都横行千里所向无敌,走到哪里都一片血雨腥风。这时更击破两淮防线,进逼河南旧京重地,从哪一点上,都让人心惊胆颤。  想活捉?  几十年来很多人做过这个梦,可醒来时都鼻青脸肿,一身冷汗。(2286)  在纥石烈志宁的背后大约一天行程处,是河南境内主帅孛撒率领的主力近10万金军,这种配置下,完颜雍的心情才稳定了些。  金国皇帝开始了煎熬的等待。  金国家大业大不假,可每一处角落都必须留兵镇守,黄河以南物产丰富,是金国的财帛重地,绝不容失,可是能派出的兵力也就只有这些。此时的态势,已经和当年岳飞北伐时相似了,开封区域内的兵力都已派上了前线,如果再被宋军击败,那么就会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南宋军队可以长驱直入,恢复旧京,直至黄河南岸。那是刚刚站稳了脚跟的完颜雍所无法承担的恶果,影响会迅速波及至金国其它的区域内。  当年的5月21日,纥石烈志宁抵达宿州。后方的皇帝急得要死,他却稳当得出格。仿佛忘了他是前锋官一样,不去挑战,只顾着把营盘扎得牢牢的,等后面的主力到达。  稳定,认准了就绝不动摇的一根筋。  第二天,等孛撒的10万大军到位之后,纥石烈志宁才出战,而且绝不是单独的只带自己的那一万人,而是全军皆动四面围住宿州城,在南城门外列大阵,拥主将孛撒临战。  和以往金军自我感觉良好不管对手是谁都轻慢骄横待之何其不同!  李显忠出城应战。  这是关西将军的惯例,更是李显忠的风格。多年与金军打交道,他深知两军初遇时的战绩,绝大多数将主导整个战役的胜败。  一句话,对付女真人,必须首战大胜。  宿州城南门外,金军骑兵向李显忠的西路军发起冲锋,这是女真战史上的经典招数,一波接一波永不休止的冲击,哪怕不能击破,也要被耗垮,何况这时金军数倍于李显忠所部,可以轮翻出战,消耗西路军的战力。提到冲击,要说一下数字。  金军骑兵一般连续冲锋十余次,足以解决战斗。通常这也是他们的极限。  这一天的战况是金军连续冲锋达到了数十次,这个数字是女真建国第一代军队里都少见的。效果显著,南宋将领的怯懦如期而至,军官李福、李宝带领部队想逃跑。李显忠跃马赶到,亲手挥刀立斩了这两人,才稳住了阵脚。(2287)  后退者死!  李显忠用血淋淋的将官人头告诉全军,这是一场敌死我活没有余地的战斗,只有胜利才能平安走下战场。没有比这更有力的命令了,每一个南宋士兵,不管他是勇敢的,还是怯懦的,都被或激励、或恐吓出了惊人的勇气。  首战大胜。  在金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冲锋数十回合的战况下,北伐西路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当天李显忠收兵回营时心情应该是奋悦而轻松的,从以往宋金战史来看,之后的事情会容易很多。首先金军会后撤,其次接下来的战斗难度会锐减,再没有第一战这么艰难。  可是他错了,仅仅隔了一个晚上而已,当第二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来后,金军就又抵城挑战了。李显忠直觉般地觉得不对头,战局在向异常转化,单凭他的西路军很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为了保险,他硬着头皮去找了邵宏渊。  他建议两军同时出战。  邵宏渊拒绝,给出的理由是,据东路军观察,金国近期还会有建制巨大的军队增援,加上宿州城外的敌人,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北伐军的承受。我们应该理智些,考虑……退守。  不仅不出战,还想撤退!  李显忠怒火升腾,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事后很多年他反省一切时,最恨的就是这一刻自己为什么还要忍耐,后退者死!他应该像昨天在战场上砍掉那两个懦夫的脑袋一样,砍了邵宏渊这个败类,这样,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更操蛋的事了。  可是这时他没法知道未来,只有愤愤地扔下了一句话——“我只知有进,不知后退!”,就带人冲出了宿州城,率西路军与金军决战。  这一天的战况激烈程度是前一天的翻倍,金军在纥石烈志宁、孛撒的驱动下创下了宋金交战史上的纪录,他们居然连续冲锋了百余回合!  还只是在一个上午内完成。  这是一个从所未见的强度,11万金军轮番上阵,绞杀西路军不足4万人,结果居然是金军被阵斩左翼都统及千户、万户数人,5000左右金军尸横沙场。(2288)  临近正午,烈日当头,空气闷热,疆场上每个人都剧烈喘息,金军最后一次发动了冲锋。史料记载,这一次李显忠后撤了,他的部队背抵城墙,以克敌弓远射逼退了金军。  很明显,西路军已经快被挤干榨尽,战力所剩无几了。好在金军同样如此,他们退了下去,战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西路军没有回城,就在城外就地休整。一眼望去,数万人解甲坐地,战创遍体,浑身是汗,在烈日下艰难地喘息。  斗志仍在,体力不济了。  这是亟需援军的时候,大家都若有若无地关注着身后的城门口,要是那里冲出来一直养精锐的东路军,那可有多好。  居然心想事成,城门开了,真的有士兵从里边跑了出来,更后边跟着的居然是邵宏渊本人!惊喜,一时间战场的焦点都聚集向了这里,邵宏渊是中心。  只见此人骑着马,在战场周边巡视,看了很久,等关注度达到顶峰后,终于说了一句话——“当此盛夏,摇扇于清凉犹不堪,况烈日中被甲苦战乎?”  这么烈日当头的,摇扇子乘凉都来不及,居然还有人披甲作战打个没完没了!  这句话瞬间传遍沙场,每一个打得浑身是伤累到吐血的南宋大兵都气得头晕,之前他们浴血奋战坚定不屈表现得越是正面,越是在这句话下感觉自己多傻。再没有自己认真做事,却被嘲弄成SB更泄气的了……而有些所谓的“有心人”更是听出了话外之音。  这么热、众寡悬殊,还出城决战,为的是什么呀,如果不是主帅李显忠只凭自身激情,贪图一时之功,哪会像现在这样不顾将士们的死活?!  联想到之前不许队伍进城休整,不分发战利品,大兵们看向李显忠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之前英勇伟岸战神一般的无敌形象顿时大打折扣。  说完了这句话,邵宏渊施施然骑马回城了。外面太阳依旧毒辣,五月的艳阳天下,金军重新集结,又一次冲向了李显忠的西路军。(2289)  人,还是那些人。上午时还血贯瞳仁杀伐无惧,让金军创下了记录,而他们打破了记录。他们是南宋史上当之无愧的硬汉铁军。  可中午过后,一切都变了。这些人无精打采,铁血铸成的心被蒙上了一层阴暗可耻的幕布,变得犹疑、迟钝,甚至很逆反。  邵宏渊的话对战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这一刻,他真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很多人都相信,一定是秦太师附体了,才让他把汉奸这个职业做得如此到位。  人心散了,李显忠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他只能亲自冲锋,以行动带动起后面这些灰心丧气的士兵们。他坚信,北伐是他报仇的机会,也同样是后面这些士兵们报仇的机会,他不信每个人都像邵宏渊那样自私卑劣!  他赌对了。  在他的感召下,仍然有足够多的南宋士兵冲了上去,帮助他再次抵挡住金军的攻势。而这,也是金军的极限了,片刻之后,中午时出现的相峙状态再一次出现了。  两军相峙,谁也无力主动挑战。太阳逐渐偏西,直至黄昏降临,眼看这一天就要过去,可变化突然间发生了。  宋军,还是南宋这一方,在李显忠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片嘈杂刺耳的锣鼓声,更多的杂乱声随之而起,像是很多人马在急速移动中。  李显忠无法回顾,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查阅资料,那是中军统制官周宏鸣散播谣言,说金军新增大派援军马上就要攻到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宿州城里人喊马嘶最有身份的一群人开始了逃跑。  多古怪的场景,以宿州城城墙为界,城外的部队与金军对垒,死战不退;城墙里边连块砖头都没扔过的部队居然开始了逃跑!  逃跑的人里边就有邵宏渊的儿子邵世雍。(2290)  逃跑迅速波及到了城墙外,本就觉得吃亏上当受骗的西路军顿时炸营了,士兵们乱成了一团,军官们则反应很快。  统制官左士渊、统领李彦孚直接拍马就走,逃跑前还不忘带上所部人马一起跑路。眼看着溃兵大势将成,再过片刻就会不可收拾,李显忠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回城。  这个命令是当时能做的最正确选择,唯有让集体慌乱的士兵们进入一个相当稳定的区域内,才有可能阻止全体逃跑的可能。  可命令永远可能被执行走样。这回一大批的中级军官,共19人违抗了命令,他们以主将不和无法再战为理由,拒绝入城,纷纷抛弃了部下,各自逃命。乱了套的西路军顿时乱上加乱,失去建制指挥的士兵们只知道跑,他们有的跑向了别处,有的争相入城,几乎是一瞬间就把城门给堵死了。  拥挤践踏尸体狼籍,本是一个完整战整的西路军像噩梦一样的自我崩溃了。对面的金军喜出望外,他们不知道发生了啥情况,可并不妨碍他们趁火打劫。  十余万金军逼近城墙,要把西路军置于死地。这时宋军的特殊能力派上用场了,汉人都是生活在城墙内的动物,每个朝代的军队都非常精通于守城、攻城,尤其是宋军,他们爬墙的功夫绝对让辽、金、西夏乃至后来的蒙古军队都望尘莫及。  金军只来得及放箭,射死一些爬墙中的宋军,就眼看着西军路集体爬上了宿州城墙。接着等他们开始往上爬时,情况就变得凶险了。  李显忠大怒若狂,打仗打到这地步,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进城之后他立即开始防守,这时他的兵力是比原来更少了,可是有了这道城墙,也足以扯平刚才造成的劣势。  他仍然冲在了第一线,手举大刀连续砍断金军的攻城梯。他的部队这时最需要的就是感召,他一定要做出表率来,主将越勇猛,他们才会越镇定。  事实如他所料,西路军渐渐地恢复了过来,当天夜里他们打退了金军如潮水一般地攻势,等战斗结束,城墙下金军的尸体在某些地段堆得和城墙几乎平齐!(2291)  深夜,金军暂时退去,李显忠终于见到了邵宏渊。这是经典的一幕,杀得血染战袍精疲力竭的人站得很直,要求与敌决战。盔明甲亮,整整一天摇扇乘凉无所事事的那个却萎了,说啥都不同意。  好吧,那么帮忙一起守城行不?  仍然不行,邵宏渊振振有辞——“金添生兵二十万来,倘我军不返,恐不侧生变。”这人一定要逃跑,且逃得理直气壮,20万金国生力军啊,就算皇上站在跟前,这个理由都天公地道。  李显忠大怒,还有比这个更丑陋的吗?!他再也无法控制,发泄一样地说出了下面一番话——“若使诸军相与掎角,自城外掩击,则敌兵可尽,金帅可擒,河南之地指日可复矣!”  这是他的报怨话,也是这次战争的争议点。就在宿州城外尽歼金军河南地军队,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战争打到了这份儿上,谁都知道李显忠能做到。只要兵力多一点点就成。  而整个东路军一直袖手旁观,坐视不顾。这已经不是渎职了,而是叛国!身为高级军官,邵宏渊不会不知道,可他就是干了。  对了,他儿子早就先于他干了。  面对这样一对父子,李显忠能怎么办呢,难道他能执行战场纪律,立即杀了这个腌臜泼皮,夺东路军军权为己有吗?  这种事在整个宋史里都没发生过。  李显忠只能仰天长叹——“天未欲平中原耶?何阻挠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有让理智迅速回归,趁着战场间隙,立即率军后撤。  宿州城外金军达到了10万之众,城里的宋军也至少在四五万之上,如此规模的撤退哪怕再静默,也没法不让敌方察觉。  北伐军后撤的方向是符离(今安徽宿县北符离集),那里有大批的物资辎重,一来必须带走;二来可以凭籍之稍作抵抗。这在理论上是当时最佳选择,可是在执行中才发现这是个更大的错误。(2292)  西路军久战疲惫有心无力,东路军全体软蛋一溃千里,这样的兵想脱离危险只有片刻不停全速逃跑,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辎重与防守,难道符离会比宿州更有利吗?  金军与北伐军脚前脚后赶到了符离,仓促之间北伐军只来得及组织起些薄弱的防线,金军趁势四面合围,把符离围得水泄不通。  只支撑了一个白天,夜晚降临时北伐军的极限就到来了。事实上早在宿州之战时的下午前,北伐军的极限就已经到了,能支撑到这时,完全是由于李显忠的个人感召力。而到了符离,身在绝境中,东路军不仅没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迸发出临死前的反抗,反而动荡了北伐军的阵脚。  这帮人继续抢先逃跑。  黑暗中全军溃散不可收拾,将领们扔下部队独自逃生,士兵们丢铠弃甲,怎么方便怎么逃,一个个“奋空拳,挥赤臂”,四散逃生,“蹂践饥困而死者不可胜计”。  到天明后,战场一片狼籍。  北伐军全不见了,连同随军民夫在内的13万人被金军横扫一空,损失殆尽。符离储备的大批战械物资,包括1.2万匹绢,6万余石粮食,17万条布袋,5万缗现钱,数万两金银,数额巨大的军衣铠甲、酒等,全部被金军缴获。  唯一所幸的是,黑暗中不辨敌我不知方向没有随从,北伐军的两位主将李显忠、邵宏渊都安全逃脱,没有被金军生俘。  战争结束,南宋输掉了能输的一切。这不同于金国方面的两淮失守、宿州失守,那时金军有巨大的纵深空间可以撤退,有编制健全的生力军,而南宋的北伐军至此损失所有,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时距离宿州大捷,才仅仅过去了七天而已!(2293)  如此巨大的转折,当事人没法预料,大后方的人更加无法相信。消息传入两淮都督府时,张浚第一时间确认这是谣言。  他坚定不移地拒绝相信。  可是很快残兵败将就逃了回来,尤其是李显忠出现,当面向他陈述战况历程……张浚茫然,一生经历过富平大败、淮西军变的人,心理足够承受任何打击,可失落难免,他精心谋划付出一切的北伐大计,居然是这么铁血、又荒唐地失败的吗?!  太超现实了吧,也荒诞了吧。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只有写奏章向临安请罪。这是题中之义,必须的过程,作为主策者,他必须为失败负责。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除了在被撤职查办前尽一切努力组织防线,阻止金军趁势进攻之外,再无法做什么了。战场,已经从前线转移到了后方。  那些该死的主和派会不遗余力地搞破坏,清算之前的旧怨,出卖国家的利益,达到继续过蛆虫一般的苟活日子……一想到这个,张浚又忍不住鼓起了斗志,他真的不想就此罢手,试想他请罪辞职一方面是为失败负责,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他打了败仗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让皇帝收拾。  爱名如他,怎能如此?  而赵眘的回应更是让他感动,皇帝绝口不提责任,反而全力辟谣。明确表示目前边关战事仍然由张浚一人全权负责,要与张浚同进共退,始终一事——“……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  张浚既感且愧,至此只有拼死向前将身许国这一条路走了。  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发展的话,还算不错。哪怕打了败仗,但君臣一心共度难关,经此波折还能增进团结,也算是一大收获。可是张浚太小瞧经过秦桧调教之后的主和派官员了,这帮人远不是前辈所能比,与他们相比较,连蔡京那辈人都已经落伍。(2294)  宋史造谣之风自此时起。  前面造谣也曾搞出过些经典桥段,比如神宗、王安石、司马光、高滔滔等人的生平、正邪等。可那有个统一特色——事后造谣。  哪怕大逆不道,揣着明白说糊涂,也都是背后、过后才编瞎话。  可从这时起,宋朝的官场流行的是——造谣进行时。当面造谣!秦桧20年的精心改造成果是巨大的,宋朝的官员们想达到某些目的时绝对会动用一切手段。历史作证,当面造谣都是轻的,造大臣的谣更是轻飘飘的,必要的时候,连皇帝都是一盘小菜!  这一次张浚中奖,临安城里的主和派们传出了一道幕后消息。说符离兵败之后,两淮空虚,金军长驱直入,张浚眼看就要被活捉了。之所以没捉到,是因为张浚怕死,窘极无耻,伪造了圣旨,说是愿向金国投降,重回绍兴和议。  张浚差点被气死。  公平地说,张浚这个人有这样那样无数样的缺点,恨不得穿越过去纯粹用耳光抽死丫的,可是这人的骨头之硬是不容质疑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富平之败的确伤动宋朝筋骨,直接导致江北再无光复之可能。但是,张浚至少全力以赴地努力过了。  淮西军变很操蛋,可最诛心的罪名也只是张浚个人贪念过重,夺兵权之心过高国家利益。与投敌卖国软骨头什么的不搭界。  之后秦桧专权,张浚毫不妥协,哪怕贬谪岭南历20年也不曾稍移志向。这一切都证明了哪怕他真的被金军活捉了,他也会像个烈士一样去死。  这一点绝无疑问。  全宋朝的人都相信这一点,张浚本人更是以此自峙,以此为傲,他是南宋的脊梁!怎能容忍这样的污蔑谣言?!  张浚大怒,立即言辞激烈地向临安质问,并且极力要求辞职。  这很冲动,也很愤怒,但身在官场,谁都知道这是个程序。有这样的谣言,他必须主动辞职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的品行,而皇帝要做的就是继续支持,以更大的力度挽留,这样就会为张浚作出证明。皇帝都信了,谁还不信?  可奇怪的是,赵眘居然同意了。(2295)  前两天还力挺,几天后居然就同意辞职。这个转变实在是太剧烈了些,可之后一连串发生的事才证明,这不过是开始。  张浚被撤销都督府职务,降为宣抚使。他还保留着公职,还对周围辖区有专管权力,却失去了之前统一指挥权。  这是应有之义,战败必罚。  可是后面,主战派的幕后主将,参知政事辛次膺被罢免;另一主将御史王十朋被贬出临安;李显忠先是被降为清远军节度副使,再降为果州团练副使,最后罢免一切职务,抄没所有家产,押赴潭州(今湖南长沙)管制。  给这一连串的政治地震收尾的是最强音,皇帝赵眘下了罪己诏,承认这次北伐准备不足,他急于求成,酿成了败局。  这就给此次北伐定了性,它是错的。也就是说,主战派错了,所以要全体下岗。  与之相对应的是求和派迅速复苏,先是秦桧时期的老资格宰相汤思退在赋闲两年之后重回相位,求和派主将周葵任副手,一大批应和者纷纷上位,连在宿州、符离大败中应该负全部责任的邵宏渊都跟着受益,这个败类居然只是降了一级而已。  去到名城建康做都统制。  上哪儿去说理呢?这就是政治。至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突然,分析一下有两个方面。一是符离之败的统计数字终于传进了临安城,赵眘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暂时受挫,而是全部军力、战械、辎重都损失迨尽。这样还怎么继续?!  二,心态。  赵眘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直系后嗣,拥有骄傲、绝决的性格,这促使他无时无刻都想着怎样复仇。可是想与做到做好之间却有着巨大的鸿沟。  复国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比当初得国时更难,怎能奢望一蹴而就,这中间得经历多少波折,要熬过几许艰难,都不是从小当皇子养大的壮志少年能突遇而接受的……(2296)  心智还不够坚韧的赵眘在重大挫折面前犹疑,战与和之间,就像世间的黑与白,除此即彼,没有第三种选择。  这是他这时的知觉,他不觉得错。那要在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经历才会告诉他,在黑与白之外,这个世界非常的缤纷。  什么颜色都有。可那时,已经事过境迁了。  回到当时,赵眘既然决定议和,自然要派出使者,带去条件。汤思退新上台,他以宰相职能,顺便说一下,北宋的宰相权力每况愈下,而南宋在秦桧当政之后,以相权凌君权,地位高到前所未有,这连带着他之后的宰相们也非常强势。  惯性使然。  汤思退决定派一个叫卢仲贤的官去金营议和。这人以胆小怕事著称,没法想像他能挺直了腰杆和金人叫板。临行前,主战派、张浚都提醒赵眘,小心卢仲贤有辱使命。  赵眘千叮咛万嘱咐才让卢仲贤上路。  怕什么来什么,卢仲贤渡淮进金营,吓得变成了鹌鹑,女真人说什么是什么,半点讨价还价的胆子都没有。他带回来了金人的四项要求。  宋军退出海、泗、唐、邓等完颜亮南侵失败后所夺得的边地州县;每年如数按期交纳岁贡,并补全完颜雍上台后所积留的;宋帝向金主称臣;遣散叛臣。  这完全是回到了绍兴议和的老版,等于南宋白白承受了完颜亮撕毁议和、南侵失败一系列的苦难,辛辛苦苦干两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难道只是因为北伐受阻吗?  毕竟此时此刻南宋仍然是把疆界推进到了金国境内吧!  赵眘火了,女真人的上位者意识太优越,这分明是靖康时代开始一直视宋人如奴仆的主人感发作,把他赵眘也当作了受辱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中赵眘下令把卢仲贤撤销一切职务,扔进大牢听罪。同时恢复了张浚都督府职务。(2297)  张浚升职的同时,连带着一系列的反省。比如说李显忠,赵眘对他是爱之深恨之重,当初对李显忠有多高的期望,破灭后就转化了多重的怨念。  可是稍过一会儿,赵眘就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个人情绪夹杂进去太多了。他把李显忠召回,授以浙东副总管之职,赐银3万两,绢3万匹,绵1万两,发还家产,在绍兴为其建造府第,以示补偿。  尤其是还把张浚从前线召回了临安。  这一半是迫于主战派的压力,因为符离之败后,南宋前线兵力空前空虚,把张浚放在那里,完全是种邀请,是在引诱金军渡淮杀过来,活捉这位抗金资格最老的汉人旗帜。赵眘想了想,那就召回来吧,正好可以面对面地探讨下形势。  张浚来的路上,正巧赶上卢仲贤辱命,宋廷欲战,这让汤思退等人大为恼火,怎么可以再战呢,怎么可能再战呢?!  双方展开廷辩,10天里口吐莲花唇枪舌剑,交换了很多赃话,也没能分出胜负。最后一锤定音的还是太上皇陛下。  赵构说,要和平,要再派使者,我方一定要表示出足够强大的诚意,让金人无法拒绝。我提议,要以个人的身份备一份大礼,送给金军主将。  赵眘叫停,要是这样的话,还是由他出面吧。老爹继续养老,千万别再掺合进来。于是,第二名使者产生,这回是求和派的主将,汤思退的亲信,王之望。  王之望迅速启程,速度之快让主战派措手不及,他走了快5天了,临安城里才反应过来。之后主战派群情激奋,历数求和派无耻劣迹,警告赵眘这次的使者比卢仲贤还要卑劣,注定了丧使辱国!  赵眘猛醒,派快马去追,在边境线上把王之望叫停,让他原地待命,不准乱走。这一时刻,赵眘仿佛有所预感一样,严格地限制住出京人员的行动自由。历史证明这是非常明智的,可仍然不够,赵眘还是把这些人看得太简单了。(2298)  南宋另选一个叫胡昉的小吏去金营探讨议和条款,这会让事情有所保留,毕竟只是个小吏,哪怕出错也不伤国体。  却不料这回可真是伤不起了,金军特别的干脆,就是之前开出的四个条款,一条都不能含糊,如果不答应,金军会马上渡过淮河,进抵长江。  为了证明诚意,金人把胡昉扣押了。  这般强硬,让赵眘刚刚熄灭的怒火再次升腾,欺人太甚!不过是进攻受挫,金人便这般猖狂,真是悔不该坐视完颜亮大败时的良机溜走,那时进攻,何来今日的窘困?!  天子一怒,风云变色,赵眘诏告天下,立即重新启动战争机器,与金国再见输赢。他命令途中的张浚加快速度,马上赶到临安来,他以右相、枢密使身份相待,决心再次北伐。  主战派喜出望外,求和派傻了,他们、以及金国都没有料到赵眘的反应这么激烈,其实在谈判中做个姿态,表现强硬之类都是常见手段,没必要马上见血你死我活啊。  汤思退组织人手全力向赵眘进谏,请千万不要冲动,要和平要稳定要发展~~  赵眘的回答是,他已经答应了张浚的提议,将立即启程去建康,亲临长江前线鼓舞士气。与金一战,在所难免。  汤思退苦闷,这是头犟驴嘛,看来劝是没用,得找到根鞭子。他使出了之前百试百灵的那个办法,要赵眘向太上皇报告一下再做决定。  这是必杀技,赵眘必将妥协。  却不料这一次赵眘勃然大怒,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斥责之——“金人如此无礼,卿尚欲议和。今日敌势已非秦桧专权时可比,而你等却日夕言和,真比秦桧都不如!”  汤思退大惊,再一次没料到赵眘的反应如此激烈,他马上低头认罪,从心灵深处挖掘自己的卑劣意识,作出了深刻的检讨。总之,他面对赵眘这个曾经的乖儿子,表现得非常的乖孙子。  可是转身出宫之后,他的脸色立即变得阴沉。毛嫩的瓜娃子,这是你逼我出狠招!如期完成,兑现承诺,求赞扬、求安慰,求祝福,求医药费,,,呵呵(2299)  一辈子以阴人搞事为工作特长的政治高官汤思退迅速抓住了赵眘的软肋所在,那就是张浚。无可否认,张浚真的成了一面旗帜。  在他的感召下,主战派才能抱成团,赵眘才有北伐的底气。那很好,除掉他。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求和派来了个造谣大动援,轮番上阵,各种各样的捏造扑天盖地地把赵眘给埋起来了。这些职业政客一会儿说江淮前线守备混乱,兵民不分,将帅无能;一会儿说海、泗等州孤悬在外,无法防守,代价过于高昂;一会儿举出无数例子证明张浚专横跋扈目空一切眼高手低……更用超长篇幅介绍金军如何强大无可抵御。  赵眘刚刚激奋的心渐渐从高高的云层上降落下来,返回到符离大败之后的纯军事对比上。他知道张浚自从符离战败后一直没有放松战备,现在已经召募了山东、淮北流民,精选1.2万,充实建康、镇江等要塞;招集淮南、江西等地强壮万余人驻守泗州;两淮关键地点都筑城设寨严加守备,又大造战船,加强水军。  近70高龄的张浚日夜操劳不息,可以说殆精竭虑了。  可事实是无情的,以上这些都是临时抱佛脚的应急手段,哪一样都不是正规军队的规模,真要是顶用的话,国家军事建制就都可以作废了。  恰在此时,金国方面松口了,那边放回来胡昉,带来了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口信,说和谈可以继续,条件可以商量。  两相叠加,赵眘顿时轻松,不用硬撑着冒险啊,这样好,这样好……他派出使者确认消息,对外宣布不再亲征建康,下令江淮前线的部队陆续撤退归营。这一系列的动作做下来,金国那边知道了和谈重开,张浚知道了北伐无望。  精疲力竭加上天性高傲,让张浚选择了再一次辞职。而赵眘同意了,并派钱端礼、王之望分任淮东、淮西宣谕使,去前线接管军事。(2300)  钱端礼、王之望,这是俩个多么好的名字,单看字面上看,礼仪人望正是中华儒家推崇的精义所在,而他们本人也是当时的高官,儒林里也享有盛名。  下面看一下他们的作为。  这两个求和派干将快马加鞭赶向前线,效率超过以往所有文官,到任之后先是遣散了所有召募来的义勇“效用”军士,禁止前线接纳收留北方的叛臣,把张浚拼手抵脚修筑起来的各种防守设施全部撤毁,下令各地不许再建,解散万弩营,停造战船,削减水师,缩小骑兵规模。  如果有爱国主战的将领拒不执行,那真是正中他们下怀,“抗命不遵,贻害国家”这八个字足以让这些将军介撤职查办,甚至逮捕入狱。  就连名重一时的虞允文也不能幸免。虞允文这时驻守唐、邓两州,命令传来,令他立即弃守,回临安述职。虞允文大怒,拒不执行,结果被撤职查办。  这是刚刚才挽救国家将覆大难的英雄,居然被这样对待!  这些事可以说是钱端礼、王之望干的,可赵眘一定知道,他默许了这些的发生,并且推波助澜。他命令撤销江淮一线的守备,退出海、泗两州,任命汤思退为江淮东西路、建康、镇江府、江阴军及江、池等州各路军马都督。  长江中下游的军事大权完全手操于汤思退之手。奈何这人一点军事都不懂,也不怕,再任何老牌保皇求和派干将杨存中为副都督。  如此这般,南宋一方尽一切努力促成和议,金国方面也变得重视,史料证明,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金国处心积虑搞出来的。完颜雍就是要以战迫和,他的金国比之前辈差太多了,根本就没有南侵的可能,他所有的愿望就是尽力地压制南宋。  必须要让南宋主动弱势,从此服软。这是很高明的策略,越是虚弱越不能示弱,就像当年三国蜀汉最弱,可绝不能坐待魏国来攻,一定要主动出击,才能保持安稳。  完颜雍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他还有众多的后续手段,来确保计划成功。却没料到根本用不上,因为钱端礼、王之望给他送了份大礼。(2301)  汤思退暗中下令,为了确保议和必成,现在要做的是与女真人联手压迫赵眘,要赵眘不得不和,不想和也得和!  具体做法是派人去联络金兵,要金人迅速南下,只要敢于进攻,那么必将势如破竹。接受过各种各样汉奸帮助的女真人第一时间信了,他们立即起兵渡过淮河,所过之处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堡垒路障,那些全都拆了,也没有军队阻拦,能打仗敢做战的都被关进监狱了。  金军前锋迅速抵近长江北岸。  什么叫通敌卖国,什么叫背信弃义,什么叫大逆不道丧心病狂?!  这就是求和派的真面目,当年绍兴议和时满朝百官都反对,秦桧敢让人冒充百官上朝去应付摆场,这时汤思退更上一层楼,直接和敌国联手了暗算自己的皇帝。  消息传来,赵眘大悔大怒。他想起了张浚关于金人议和的总结——“金强则来,弱则止,不在和与不和。”一语中的,那根本就不是个讲信义的国家,尤其是完颜亮毁约南侵近例不远,他怎么会一时昏头听信了汤思退等人的花言巧语呢?  面对进攻,赵眘发誓——“朕有以国毙,不能从也!”哪怕亡国灭种,都别想威胁我服从金国。他下令各路军马立即开赴前线,使者所带的礼物金帛全部赏给士卒。  可是命令发出去,前线根本不执行。  都能通敌出卖你了,还想着能听命令毁了之前的安排?这是多脑残的奢望啊。有证据表明,这一时刻赵眘并不清楚真正叛变他的人是谁,甚至不知道前方已经里通外国陷害了他,他只是强烈地剧烈地反抗着,要不惜一切代价反击。  反击需要人才,他火速召回了前首相陈康伯,又召回了救火队长虞允文,任命这位奇迹先生为副相兼同知枢密院使。要他们尽最快速度组织兵力上前线,而他自己也将御驾亲征到江边。  唯独没提张浚。(2302)  因为张浚已经死了。  严格地说,张浚在符离战败大败之后之所以还能活着,完全是凭着一口倔强的、带有浓厚个人英雄主义,同时也包含着浓厚的爱国之心的气息挺着,才勉强支撑着操劳做事。  他不仅要与金国争,更要与后方的求和派战,这让他早就油尽灯枯了。一到赵眘决定与金议和,破坏他在前线的所有举措,他最后的一点生存意义也烟消云散。  他的死是悲凉壮烈的。  去职临行前,他表示哪怕再受迫害,也绝不会随波逐流坐视奸臣当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吾荷两朝厚恩,久尸重任,今虽去国,犹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见,安忍弗言。上如欲复用浚,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为辞。”  可见其壮心不已。  可惜走到半路时就体衰无药,耗尽了生机。弥留之际,他写了最后一封给赵眘,然后向次子、未来的理学大家张栻说,“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可见人之将死,其心自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古人云,看人要盖棺定论。个人认为这个说法很片面,难道说干了一辈子的操蛋事,临死前懂事了,之前就一笔勾消什么都算了?  我觉得,这样说有些刻薄,可逻辑上绝对说得通。但是,我们中国人有无可救药的厚道心肠,推及到对张浚的评价,就实在让人不忍再说什么。  张浚很讨厌,他以一介儒生在乱世中迅速升位,最初的几步实在是让人厌恶鄙薄到了极点。李纲抗金,力保开封城不倒,他弹劾李纲;韩世忠威勇无敌,是当时宋军的军魂旗帜,他弹劾韩世忠。而他自己,则在抗金之初毫无作为,开封城死难无数,节烈无数,不知这人藏在了哪里,才留下了一条命。(2303)  之后苗刘哗变,张浚得以一步登天。仅仅以所谓的救驾之功,就得到了整个西南西北的军政大权,之后就是富平大败,毁了西军百年的威名、实力。  直到淮西军变为止,张浚没做过任何与国得利的事。再到赵眘登基,他发动北伐,导致符离之败。可以说,他一生中占尽了南宋的气运,富平、淮西、符离,让南宋总是在即将登顶的时候一脚踩空。这是命运吗,还是说这个人本身就有问题?  绝对是张浚的问题。他大事糊涂且嫉贤妒能。害曲端、迫岳飞、拆李显忠的台,这才是他的领导艺术的体现。  精细计算的话,他一生中唯一能值得称道只有气节。从始终至终对外锐志抗金,对内不屈于秦桧,哪怕颠沛流离二十年,也绝不低头。  这绝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张浚哪怕德行不亏、能力不够、私心过重,这一点也足以让人肃然起敬。这就是前面我提到的不忍之处了。  他实实在在是为国操劳而死的。立足于这一点,我们原谅他,并且向他致敬吧。那些“浚征战一生,未获寸土与国。”“志大而量不弘,气胜而用不密。”之类的精当评语都选择性忽略吧。  张浚的死让汤思退等败类如愿以偿,这帮从头坏到脚无可救药的民族罪人欣喜若狂,成批量有建制地上书,要赵眘尊重客观事实,尊重过往的历史,别再做没意义的抵抗,直接放弃两淮地区,退守长江南岸。马上遣使向金国乞和,这才是眼下免于国家沦亡的唯一机会……等等等等。  不止赵眘大怒,凡天下有血性者皆大怒,很多前线发生的隐秘事传回了后方,求和派的叛国行为逐渐地露馅了。  民心沸腾,除了主战派人士外,民间知名人氏,太学生集团同时请愿,要求严惩卖国贼,为张浚报仇,为前线将士雪恨。而赵眘知道了这些,不禁无地自容。于他而言,这不是所谓的游移、中计或者浮浅稚嫩就可以说得过去的,太学生请愿起自于靖康国难时,枉他自诩中兴明君,正干着复国大计,居然搞得天怒人愿忠臣死于眼前还不自知!  何其羞窘。(2304)  羞窘化为怒火,烧向了汤思退等人。这帮人按着惯性向自己的皇帝施压,以为有了秦桧的前例,那么照搬一些也无所谓。  这种心理很像是中唐时武则天篡位,之后韦后也想着照搬,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利益当前,成例在前,基本上谁都会忘了自己的半斤八两。  汤思退被免去一切职务,削夺一切爵位,押赴永州(今湖南永州)管制。  如此重罪,还不砍头,这让全天下人不服,抗议像潮水一样涌来,这让政治新兵赵眘明白了过来,汤思退等人一样是他的敌人,不杀之,不仅会遗有后患,让后来的奸臣加倍的肆无忌惮,更会冷了眼下抗战中的民心士气。  赵眘下令把求和派一锅端,王之望、钱端礼、尹穑等全部罢免流放各地,主战派人士陈俊卿、陈良翰、王十月、张栻等人上位。  汤思退走在半路中,得知消息直接吓死。这就是败类的本质,有胆子败坏国家民族,却没种承担半点罪恶的后果。  以上比较大快人心,南宋的士气也随之高涨了些。可惜,军事实力是个独立的现实单位,与这些挂钩,却没法因之改变。  长江两岸的实力对比,比完颜亮南侵时更加的悬殊,赵眘这时哪怕真的“男儿到死心如铁”,也没法去只手补天裂。  他的怒火随着求和派的全部覆灭而熄灭,心气随之再次下降,觉得议和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之前所强调的祖宗陵寝地、四州、国体互称等似乎也没啥大不了的。赵眘悄悄地派使者过江,重开和议。金国见好就收,两国迅速地和了。  公元1164年,南宋隆兴二年闰11月,宋金达成和议,主要内容有三条。  1,南宋皇帝对金主不再称臣,改君臣尊卑为叔侄大小;  2,双方疆界恢复到完颜亮南侵前,即以淮河至大散关为界,南宋在采石之战后收复的海、煨等地悉数归还;  3,改岁贡为岁币,每年金额由原来的绢、银各25万两(匹),减为20万。(2305)  以上,史称“隆兴和议”。  这就是自采石矶之战、隆兴北伐之后南宋所有的“收获”。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从过程上来说,赵眘的运气之差无与伦比。  他遇到了空前的叛徒,他的宰相、前线司令官都背叛了他。可这不是借口,他缺乏最起码的争夺之道。他永远都只盯着自己。  自己有复国的愿望,那么不管实际情况怎样,都一定要打;受挫之后,不看金国的情况怎样,面对威胁就急于求和。  不和不说,他的争夺理念从根本上有缺陷。而这也很正常,不看他是谁培养出来的,赵构给他请的老师是史浩,这类人难道会真的教他帝王之道吗?  会教他怎样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吗?  更弗论教他怎样面对逆境,保持斗志,始终冷静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说过也就算了,重要的是经过这些之后赵眘感觉还可以接受。  仔细算一下,他这番努力还是换回了些许的代价,与他的老爹赵构相比,他的国际地位提升了,再不是别的臣子,每年交出去的钱也不叫贡了,而是馈赠品,还少了近五分之一。  这也是成就啊!  当他找到了抚平自己伤疼的理由时,他的一些东西就丢失了。那些东西是不可以用来妥协、计算的,比如国恨家仇,比如沦丧之苦。这些怎么可以去讨价还价!  还要再过些日子,赵眘才会从危险过后的庆幸中走出来,感觉到自己变了,直到渐行渐远,与最初时的他背道而驰。那时,他会发现机会离他更加的远了,因为,长江的对岸,有人比他看得更准,做得更稳。  完颜雍。  是时候说下这位金国皇帝了,他是很纠结的矛盾体。他温和,他不侵略,他甚至还讲道理。与完颜亮相比较,他实在是太不女真了。  从这个层面上看,无论如何,作为隔江而治的会南宋都会选他做邻居。可历史证明,就是这个人,让赵眘绝望,远比完颜亮时更加的绝望。(2306)  话说中原自五代时起直到元朝建立,其实都是个乱世,其间宋、辽、夏、金谁也没能做到统一,这一点谁也无法反驳。于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看,谁也不是正溯,谁都应该遵守乱世时的生存法则。  即争斗之道。  这一点是无可质疑的,历史给出了肯定,看蒙古人,直到统一天下,一直在争斗中得到。那么依照这一准则,明明是完颜亮才是时代的宠儿,完颜雍是边缘庸才才对。  可是在大一统的机遇出现前,正确与错误往往逆向。  完颜雍人如其名,看似温吞水,实则雍容宏漠,从容不迫。这人该低头时能忍得住,连老婆都送得出门;该决断时绝不犹豫,称帝造反一言而定;面对南宋挑战时,始终镇定;该谈判了,几次命令进兵、停止、和谈、再进兵,成功调动了南宋君臣的神经。  这是非常有名的策略——以战迫和。  可以说,自从完颜亮南侵起,完颜雍一直在走钢丝,走错半步就会跌下万丈深渊,可他就是不出错,直到整合内部,压服南宋,保持住了金国最强的局面。  而这只不过是他的开端而已。  完颜雍一生不出错,以这种可怕的稳定性为基础,他让金国既迅速又稳定地开始了大变化。先是与民休息,对宋战争一结束,他仅留下了6万常备军,其余的都放还故乡。  仅此一条,即功德无量。  他还调整阶级关系。  金之初,为了仇恨深重,也因为见识不够,金国把原辽国的经济自由人、寺院等二税户等都贬为奴隶。完颜雍下令赦免;因在战乱中、饥荒中典卖的妻子儿女,由官方出钱赎买,放归亲人;再规定,凡放良之奴,限内娶良人为妻,所生子女即为良民。  凡此种种,不见宋朝哪位皇帝做过。(2307)  相比于治国,善行不过是小德。完颜雍在大的方向上把握得更加精当。主要体现在两两方面,一,经济向汉族靠拢。  女真人自立国起,直到完颜雍南侵失败,一直处于半奴隶半封建制的低端时代。只知道烧杀掠夺,至于抢到手之后怎样发挥出应有的效益,他们一概不知。这就导致了他们总觉得吃不饱,总想着再去抢,而不是像当年赵匡胤立国时那样,宁可放慢了脚步,也要得一地繁华一地,让经济民生迅速升腾。  完颜雍有见识,他通检推排,平均赋税差役逐渐削夺女真贵族的特权,像宋律一样把全国百姓分成若干等级,按级服役。  二,精神内核女真化。  这个问题很有时代特色,不止发生在南宋时代的金国,在明末清初时也一样出现。即女真人总会迅速地腐朽。  清初时八旗子弟席卷天下,创立大一统国家,可成功后不久就堕落成了一堆只知花天酒地吹牛皮的废物。从康熙晚期到乾隆中期,这些人别说披甲执锐上战场,就连戏台上演戏杀人,一刀砍下个假人头顺带着喷出来一腔的鸡血,都会吓得他们台下一片惊呼。别的方面,连衡量一个种族存在与否的最大标准——民族语言,都不会说了。  历史是个大轮回,这些问题早在金国的完颜雍时期就出现了。完颜雍本人的太子都不知道女真风俗,宗室亲王们不能用本族语言交流,女真人除了梳着一条大辫子之外,已经找不出和汉人的区别。  完颜雍下令设立女真学,选金国贵族子弟三千人入学,设女真进士科,颁行女真文译本的五经、诸子,与汉文儒生并列成两个对立体系。  禁止将女真姓改为汉姓,如完颜氏改姓王等,禁止侍卫讲汉语,禁止女真人穿汉服,如果发现,重者处死,轻的取消世袭的女真爵位。(2308)  别的方面,完颜雍也取得了重大发展,比如榷场。宋、金国境线上再不像从前一样,只有一个每年交接岁币的区域,而是在广阔的大地,从东方海岸线附近的泗州(今江苏盱眙北)、寿州(今安徽凤台)直到西北的凤翔(今陕西凤翔)、秦州(今甘肃天水)、洮州(今甘肃临潭),都是两国贸易的窗口。  此外密州胶西县(今山东胶县)则是宋金海上贸易的平台。  这些地方的交易极大地提高着女真人的生活水准,基本上不用打仗一样可以得到美妙的东西,若不然,他们抢来的金银钱币算什么呢,不过是废铁。  当然,这也走上了当年辽国的老路,辛辛苦苦打仗赢回来的岁币都在榷场上流回了宋朝,宋金之间,每年金国用来买茶叶的钱就达到了30万白银之上。  很无奈,可是东边吃亏西边补。金国还有与西夏的榷场,与更北方的少数民族如蒙古族的榷场。在这两块地方女真人继续扮演原始形象,输打赢要欺行霸市。  收获很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完颜雍始终稳定,对内政策始终如一,对外更是滴水不漏,哪怕南宋方面几次处心积虑下圈套,也被他化解到波澜不惊。  这种稳定一直持续了近30年。  让人发指的是,直到这人临去世前还在说,“趁我还健康,有政令未完善的,法令不统一的,都应该提出来,修改订正,我不会懈怠的。”  完颜雍让人绝望,在长江的南岸,赵眘像是面对着一团软绵绵的空气,他每一次发力想击碎些什么,都发觉打空了,造不成任何的后果。  完颜雍带动着、强迫着当时所有的人一起跟他过和平稳定的生活,于官场而言,尤其是针对南宋,这扼杀了宋人很多的梦想,而于百姓而言,无论是金国的还是南宋的,都会很庆幸,因为平安。终完颜雍一世,战争再也没有爆发过。  完颜雍,庙号世宗,在位29年,“……世宗久典外郡,明祸乱原故,知吏治得失。南北讲和,与民休息,孜孜求治,得为君之道,上下相安,家给人足。”  时称“小尧舜”。(2309)  金国怎样好,隔江望去,总应了一句老话——“隔岸看风景,总是那边好。”所以不管完颜雍做出了怎样的成绩,赵眘是不服的,稍有理智的宋人也都不服。  因为皇权的力度。  完颜雍在北方一言九鼎,言出法随,从没有任何人敢于打折扣。在这一点上,几乎古往今来所有的汉人皇帝都达不到。  以秦皇之威酷,得焚书坑儒之后才威加海内;李世民虽强,也总有人不断地叽叽歪歪,比如魏征;赵匡胤就更不用说了,被各种人以各种方式抵制。  汉民族可以自诩为是佳话,可对比就会知道,只有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独裁者,才会让政府运转顺畅,如臂使指。  至少在封建时代是这样。  隆兴和议之后,赵眘在国外是侄皇帝,在国内是儿皇帝,放眼望去,几乎到处都是阿猫阿狗,每一只都敢跳出来吠唁几声。  可现实又不容许赵眘什么都不做,客观地讲,赵构留给他的江山,比完颜亮留给完颜雍的烂摊子还要垃圾,几乎综合了已经的全部政府危机。  先是吏治腐败。  在临安城内,顶级高官们整天无所事事,在办公桌上越积越多的文件哪怕真的堆成了山,他们也视而不见。因为要办工的话,会被人看不起的。  那是繁琐、具象、低级的表现。  在外地,各级官吏们只干两件事。钻营投机,以便升职;巧立赋税强求豪夺,以便贿赂。其它的,举个例子看情况。  某一年夏天,两淮大旱蝗虫成灾。注意,这两点加在一起,不仅让人类活不下去,连虫子们也受不了。夏季本就没多少庄稼,蝗虫们扑天盖地找食吃,结果灾情严重的地方一根草杆都看不着,于是成片的虫子只能委屈地抱住各种干枯的枝条去死。  这让当地的官员们喜出望外,一个叫姚岳的动作最快,他兴冲冲地写奏章报告赵眘,说蝗虫自淮北以来,皆抱草木自死。这是千古未有之嘉瑞,足见陛下治国有方,感动上苍,感动大地,感动鬼神……必须隆重地庆贺一番,并载入史册纪念。(2310)赵眘成批量地拥有这种臣子,是多么的让人羡慕啊。而更加可喜的是,这种官员的规模每时每刻都在迅猛地增长中。  在京官员,参照伟大的仁宗朝是不满2000人,北宋末期赵佶时代最多时不超过2700人,而这时临安城里是近4000人。  这还只是在职的,各种候补官员保持在8000人左右,时刻准备着加入公务员队伍。  地方官员的数量无法统计,只是浙东路7个州的不完全统计,在册官员就达到了临安城的总和。可以想像,整个长江以南,会是个怎样的官本位世界。  在这些基数上,官员的数量还在失控地增加着,每三年一次的科考人数比北宋时更多,最多时达500人。这之外荫补、任子等恩典更是每个官吏乘以5,即可以有5个子孙后代可以得到名额。这还只是少的,官员们本着无私的爱国精神,还可以随时向朝廷推荐不计数量的“白身人”,即没功名没资料没出身的平民百姓。  这些人的工资是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数字。  史禄,北宋初全年不过150万缗,平均每月12.5万缗;神宗时每月增至36万缗;赵构的绍兴时代增至每月80万缗,轮到赵眘是每月120万缗。  地盘缩水了,土地变小了,官员反而增加了,工资变得膨胀了!而这还只是基本工资,不包括各种各样超级丰厚的封赏。  至于军队,就变得更加的离谱,篇幅所限不多赘述,只提一点,号称兵强马壮的四川宣抚司统兵7万余,各级将官达到17700人,平均每个军官领的兵不到4个!  而军费的支出则是另一番景象,淮西诸军费用1100万缗,湖广诸军960余万缗,淮东诸军700余万缗,四川最多,每年支出达3000—4000万缗。  总计大约5760—6760万缗。  终赵眘一朝,国库岁入最多的一年是6530万缗。这样的江山,怎是个了局?(2311)  凡此种种,都是亡国之相,在北宋要在英宗时代才会出现,逼着神宗大刀阔斧地去砍,才重新振作起来。这时南宋才历二世,就糜烂到这地步,试问赵眘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他做得很认真。  吏治方面,限源裁人一起抓,短时间内官员队伍开始了缩水,财政方面就没这么简单了,他每走一步都会撞上重重大山。  比如他爹赵构。  国家财政如此紧张,赵构带头捣乱。某天赵眘正查账本,发现有人私自造酒。酒,是国家的重要收入来源,属特供特销物资,别说是私造,就连私卖都是犯罪。可是赵构偏就在他的德寿宫内开了酒作坊,每天公然抬进搬出,把大批量的酒流入市场。  御史台专门就此事上报,赵眘觉得头疼,要处理吗不处理吗真不处理吗……正在纠结,他爹先爆炸了。赵构大怒,派人来质问儿子,这事是真的,你想怎么样?!  赵眘孝顺神经发作,酒的事忽略,御史台有关人员开除。他觉得这样才能彰显他无可挑剔的孝道,要知道这万里江山都是爹赐给他的,一点点的酒税又算得了什么?  忘恩负义白眼狼,永远别想和他贴边。  可是下边的人不干,宰相带头反对,撤职诏书被扣发,不予执行。赵眘急火攻心,这不是陷他于不义吗?他找来宰相严辞责问。宰相说,德寿宫里的办事人都是些阉人,懂得什么国事大体。为了他们就撤言官,以后谁还会为国操心?  说得好,正中赵眘要害,皇帝陛下立即心情大好,收回成命,御史不必下岗了。可是,私酒的事也不了了之,他决心再不追究。  他想完,赵构还不干呢。几天之后,德寿宫召见,请儿子喝酒。酒上来后,发现瓶子上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德寿宫造。  请皇帝喝私酒,百官、皇子都跟着,看你喝不喝。(2312)  赵眘一生喝下过无数杯勉为其难的苦酒,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杯而已,有什么为难的,仰头咽下就是。  他爹的酒好喝,臣下的怒难抑。说到财政,这是南北两宋最重要的国脉支柱,比外敌入侵更加要紧,赵眘无论如何都得治理下去。  简言之,南宋此时的财政混乱到了极致。先是机构重叠,各不统筹。例如,中央一级的财政管理机构是户部左藏库,这是国家明文规定的只此一家的负责部门。可是还有左库南库、左藏封桩库、内藏库、三省枢密院激赏库、合同凭由司、修内司、国用司等等部门,一但国家赋税收上来,全都伸手要钱,哪一个都绝对独立,不听约束。  比如左藏南库,它是秦桧当政时私下创置的,他以各种理由从户部划一大部分赋税收入进库里,供其个人销费。秦桧死后,赵构把这个库连同望仙桥秦宅一起收归己有,成了太上皇小金库,试问还有人敢拦它的道,敢撤它的编吗?  现实种种,逼着赵眘想各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任命由宰相、参知政事等组成一个专门的理财部门,统一管理各级税务收入。  这从理论上说是可行的,宰相、副宰相是国家级别最高的官员,由他们联袂出面,足以打压管理各种库藏,整理国家财务。  可是,第一宰相也没法搞定所有人,里面不止是赵构,赵眘本人也是阻力之一。左藏封桩库、内藏库就是他设立的,也是从国赋里随手支钱的主儿;第二,宰相们太忙了,本身国家事务就多,再压上来无数本账簿,这任务太繁重了,多少年积压下来,谁来也没辙。  最要命的是第三,这个部门本身就是与户部左藏库这个国家唯一理财部门相对立的,还是宰相、副宰相任职,老实说,它对搅乱国家金融秩序的力度是空前巨大的~~(2313)  困难很多,赵眘绝不气妥,他想起了他的七世祖,也就是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曾经做过的事。赵匡胤曾努力存钱,说以20匹绢买一名契丹战士的人头,彼精兵不过10万,200万匹绢左右大事可成。时隔世异,价钱肯定是涨了,可赵眘决心向太祖看齐,尽量多攒钱,完成灭金复国大事。在这个大愿望的推动下,赵眘在糜烂腥臭的吏治环境里,在千疮百孔处处伸手的财政泥潭里努力挣扎,让钱一点点地多了起来。这实在是不容易,各种不断出现的中小级麻烦不论,动不动还会有天灾降临。  他爹赵构会不定时地伸手,把他辛苦攒的钱掏走。  至于理由则很光明,儿子,最近我零花钱不够;儿子,你瞧我快过生日了;儿子,你妈最近也要过生日了;儿子,你二姨娘也要过……  每一笔都是巨额数字,稍微提一下让大家开开眼。每个月必须的花费是向德寿宫进钱10万费,每年48万贯另算,是赵构的零花钱,再有宫内各色人等的开支也都由官方负责。除了上面提过的各种生日各种节日的进献外,有时赵眘也嘴贱,喝多了些会向他爹许诺,过两天给您20万贯钱,聊表孝心。  酒醒后赵眘一身冷汗,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他决定装傻,酒话嘛,过两天大家就忘了,难道爹还会认真不成?  他太低估赵构的脸皮厚度了,赵构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不兑现?赵眘哑口无言,以皇帝之尊,以孝宗之孝,难道会赖账吗?  可真是没钱啊,好容易攒点,交出去真是肉疼。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吴氏出面圆了场,代替他交出20万贯了事。  德寿宫,是赵眘的梦魇之地,他不想去不敢去却不能去,那里边装修得像人间仙境一样,比如宫内开掘大池,注入西湖之水,号大龙池。岸边叠石为山,名为……“万岁山”。  听着像不像艮岳?(2314)  实际上德寿宫就是赵构根据记忆中,那繁华壮丽举世无匹的北宋皇宫园林造出来的微缩版。宫内亭台楼阁无数,夏天时“堂前假山、修竹、古松,不见日色,并无署气。”  宫内池塘假山旁的亭、桥是由吴璘所进的四川石料砌成,“莹彻如玉,以金钉铰”,“四畔雕镂阑槛”,“桥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罗白罗木盖造,极为雅洁。”  桥下是千叶白莲,御榻、御几、瓶、炉、酒器等,都是用水晶雕琢而成。此外,德寿宫里还“甃石池,以水银浮金凫鱼于上。”  如此美妙,可落在赵眘的眼里,就像是吞钱的魔窟,时刻搅碎他的梦想,搞砸他的事业,没给过他半点的帮助!  很多年后他才会清醒地意识到,他爹这么做并不是无耻症发作,厚着脸皮只知道要钱。而是在帮他。赵构认为,时刻搞得这小子手里缺钱,才能保证江南的平安。  辛难万难,好在勤劳的汉人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里都能从事生产,于是托百姓们的福,赵眘的钱包还是一点点地鼓了起来,允许他去做一些有关尊严的事。  隆兴和议,最让他觉得屈辱的并不是汤思退等人的卖国行为,也不是李显忠、邵宏渊的符离之败,而是两件看似与国家实利无关的“小事”。  第一,河南始终没能收回。  这不止是收复故都开封,打回到黄河边的激昂口号,而是赵宋的皇陵在那儿。除徽、钦二帝之外,北宋所有皇帝都埋在那儿,从常理来说,每年都没法去给先人扫墓,是汉民族所没法忍受的可耻事。从实际来说,赵宋不仅失败,还把祖宗也连累到被俘了,并且时刻在挖坟掘墓的威胁下。  这事赵构无动于衷,赵眘寝食难安,他决定和金国讲讲道理,别的地盘先不忙,河南必须交还给南宋。  第二,受书礼。  这是个政治仪式,是绍兴议和时定下来的。规定每年每次金国使者到江南宋廷说事时,宋帝必须离榻降阶走到御座下面,亲手接过金国国书,以示君臣关系。(2315)这种礼节赵构、秦桧做得非常到位,非常开心,满朝文武亿兆百姓拦都拦不住,谁拦谁死,决不留情。很大程度上,韩、岳的悲剧就肇启于此。  极品奴才。  赵眘继承了江山,也得继承习惯。好在他上岗时正赶上完颜亮南侵,君臣打架大失体统,几年之间断绝邦交,谁都没提这个事。  可隆兴和议达成了,这些就躲不过了。每年金使到来,他得降阶恭迎,自己当侄儿问叔叔平安,这对一个立志复仇,并且曾经复仇还失败了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难堪的吗?!  赵眘羞愤欲死,从第一次起就以种种理由拒绝,软的有生病了、不爽了等,不跟金使见面。硬的很干脆,直接说不喜欢,老子不干!  可是,爹还会瞬间出现。赵构的耳目遍布朝廷,发生了什么事都第一时间知道,他会勒令儿子按规矩办事,不然他亲自去金殿行礼迎接。  孝……无违曰孝。  就是得听话,不能跟长辈顶着干。赵眘难道能让爹出来受辱吗?其实这娃也是个憨货,他就始终不懂,他那变态老爹是多么喜欢这种场合啊。  长话短说,到公元1170年,宋乾道六年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正好国家税收走入正轨,手边也攒了些钱,他决定立即就做。  这时虞允文独相,抗金英雄终于走上了前台,他推荐了两个人选出使金国,希望先礼后兵,让金国自动答应以上的河南地、受书礼两项不公平条款。  这两人一个是秘书少监兼权起居舍人李焘,一个是起居郎范成大。李焘,是所有研究宋史的学者的公同老师,真正的一位宋史达人。一生中著述颇丰,有《巽岩文集》、《四朝通史》、《春秋学》等五十多本书,大多散佚了。  今存的有《续资治通鉴长编制》五百二十卷,《六朝制敌得失通鉴博议》十卷、《说文解字五音韵谱》十卷。这些都收入了《四库全书》里。(2316)  一点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李焘的书,那么宋史将无法研究,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位历史大方家,至少在记录这一块上,是中华民族名副其实的一件瑰宝。  可在此官员本职工作上,他就和另一位宋代历史大家司马光一样了,非常的好玩。  平日里他义正言辞,好为天下先,这让虞允文激赏,觉得这是位精读历史胸有热血的好男儿。于是在出使金国,为国为君争利的大关头,第一个推荐了他。本以为李焘必将慷慨成行,去家为国。却不料李焘把这事儿想了想,说了一番非常成熟的逻辑。  丞相啊,你派我去改约,金人一定不肯;金人不肯,焘必将与之以死抗争,那样……焘就死了。丞相此举实乃杀焘,必死之局,为什么一定要让焘去?!  虞允文觉得脸红,自己是一国之长,百官之首,居然没看清楚这货居然有这样一面,失职啊不应该啊,李焘,滚到外地写你的历史书去吧。  范成大则有另一番逻辑。  范成大,字致能,生于1126年,这时年近60岁。官职方面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如果说有什么是能拿得出手的话,是他的诗文。他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范成大一口答应出使,并且非常镇定。他说,这次出使并不是为了开战,所以没有生命危险。但所提的内容有挑衅性,估计长期扣留是很可能的。那就相当于长期出外任,京城里家小都安顿好,有陛下照料,还担心些什么呢?  同一件事,不同的看法,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普遍意义上大家认为读史可以明志,可以提高灵魂质量,有利于成长为正面人物。却不料在这件事上,浪漫的诗人和严谨的历史学者对调了。所以,从古至今,激情永远都是人生第一要素。  按规定,范成大被提升至资政殿大学士、左太中大夫子、醴泉观察使兼侍读、丹阳郡开国公的位置,出使金国。按规定,他必须先向金廷通报出使的理由,到金国后,由金方陪同官员查阅有关国书,之后才正式举行进呈国书的仪式。  可不按规定的是,走上金国皇廷时,他的衣袖里藏着另一份国书,那才是他此次出使的真正事件所在。(2317)  这也是不得己。前面那些法定程序环环相扣,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早就在最初阶段就规定好了,别想钻空子。  比如他敢第一时间报告说,有这样一份关于受书礼、河南地的国书,金国直接就会拒绝,根本提不到日程表上来。  当天金国皇廷上接待宋使的程序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完颜雍平静地坐上皇座上,似听非听,神游物外。这不奇怪,作为上位国的君主,他可以一言不发,可以大发雷霆,想怎样都随便,不必像南宋那边小心翼翼,时刻等着接招。  可是这一天注定了是他的郁闷日,本来觉得该收工了,突然间宋朝那个使者重新施礼,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国书,不等呈递,立即高声宣读国书内容。  范成大声音朗朗,申述南宋要求归还河南祖陵墓园地的理由,并质问两国已经不是君臣关系,而是叔侄关系,那么仍然像从前一样行受书礼,这合适吗?  金廷一片寂静,紧跟着就爆炸了。别人不说,完颜雍腾地一下从皇座上站了起来,据史料记载,这是绝无仅有的,这个完颜和从前那些不一样,从来都雍容淡定,从容不迫。只是这时他真的气急了,这是对他,对大金国的重大侮辱!  女真人建国以来,从来都只有欺负别人的,从没受过任何种族的蔑视。尤其是懦弱胆怯的宋朝人,居然敢自作主张,到他的皇廷来定规章制度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完颜雍怒吼:“这朝堂上难道是你擅自献书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使臣敢如此放肆!”他命令范成大自动收回国书,下殿请罪。  范成大不在乎,“此国书不奏达,我回去必死。与其有辱君命而死,不如死在这里!”  完颜雍大惊,原来你还是个青皮?不过尽管你这样少见,还是得守规矩,拉下去,老实请罪。这时金殿上一片大乱,当皇帝怒吼时,每一个金国大臣也都开始了咆哮,范成大一介江南文臣,被淹没在如此一片怒火汪洋里,从始至终保持了镇定。(2318)  范成大用事实证明了自己说到做到,他宁死不收回国书,哪怕死在金国皇廷上,也绝不辱命回国。这么倔,按说根据完颜们的传统习性,他基本上是死定了。  当天也的确有一大批金廷武士拥到了他身边,只等一声令下,直接把他变成江南特产肉酱。  可是却迟迟等不到命令,完颜雍怒火冲天站在皇座前,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神色逐渐地平静了下来。这人叫完颜雍,史称冷静雍、理智雍、从不出错雍,他的心性气度绝对超出了这个时代。  完颜雍下令接受南宋这次共两份国书,放开范成大,让他下殿回驿馆听信。  回到驿馆关上门之后,范成大才开始后怕,谁也不愿意死啊,何况是死在异国它乡,并且是仇敌之手,这与光荣有关,却和愿意与否挨不上。  他写了一首诗,表示自己有点怕,但是绝对挺得住,早就做好了和西汉名臣苏武一样在异国囚禁的打算,绝对不向异族敌人低头。  他多虑了,几天之后传来消息,完颜雍放他回国。至于使命,他传到了就是,成不成功与他无关。并且严格地说,此行他让金国官方正式接受了受书礼、河南地等两项国务述求,如果以后能探讨成功,那么他就是首功之人。  范成大很高兴,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去,可是临行之前却突然又出事了,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  灾情从西夏来。很久没有提到党项人了,一来是他们从地域上讲,与南宋再不是邻居,没有交集,不成历史;二来是那边很让人厌烦,无论是从封建时代的标准来看,还是现代人的审美情趣来说,都让人提不起来兴致。  这次是一个叫任德敬的大臣搞篡位,刺王杀驾没能成功,被反功倒算的皇帝灭门。灭门行动中自然要抄家,翻出的东西里有一份与南样四种宣抚司签订的合同,约好篡位成功后南宋、西夏联合起来攻打金国。西夏国王拿着这份合同想了想,任德敬死了,南宋和西夏没关系,金国和西夏紧挨着,金国很强……他迅速得出结论,卖了南宋,向金国示好。(2319)  完颜雍指着这份合同上南宋四川宣抚司的公章问范成大,这是咋回事?你们南宋太不地道了吧,总在背后搞小动作,是不是想再次开战啊?!  这超出了范成大的职权范围,他可以不回答,他也无权回答,因为他不了解内幕,甚至于答错了还会造成国家损失,所以通常情况下,选择闭嘴是最佳应对。  可范成大偏偏没这样,这人很淡定地面对金国皇帝的怒火,说了一句很不官方的话:“帝王的御玺都能伪造,四川宣抚司的公章就一定是真的?”  这简直太青皮了,纯粹是街边吵架逻辑。完颜雍是向他质疑,要求南宋一方给出解释,他反过来要金国先证明这公章是正品,不是的话跟南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是明摆着只给完颜雍两条路走,要么穿越到现代,找出证明此公章的正品性制造工艺证据;要么就蛮性发作,像美国人一样,我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管对错,先干掉你再说!  冷静雍、理智雍再次出现,完颜雍把那张来自西夏的合同随手扔到一边,这事儿一笑了之,就当不存在。  范成大顺利回国,这一次出差,在外将近四个月,他干了应该干的事,摆平了不该他负责的事,连他在内全使团的人都安然无恙。看记录可以发现,这是宋室南渡之后绝无仅有的一次成功外交。赵眘、虞允文大喜过望,重新正视了他。  几年后,范成大任参知政事,进入宰执行列。  这件事干得漂亮,可是回头看,只是给之后的进程搭了个桥,金国什么都没有答应,赵眘还得再派人去交涉。  没等人过江,完颜雍先给出了答案。河南地不要幻想了,你们不是要祖坟吗,这个简单,你们来人也行,我们帮你也可以,把北宋皇帝们都搬到江南去住,不就得了?  赵眘急火攻心,原是要收回祖陵,这回要变成破土迁坟了,这是对祖先最大的不孝!一定要阻止。正好两个月之后是完颜雍的生日,赵眘以贺金主生辰的理由再次派出使者,一定要和金国争个清楚明白。(2320)  这次派去的人叫赵雄,出使前职务是中书舍人。这位在宰执办公室里上班的科室人员是个比范成大还要强硬的牛人,他在金国皇廷上的表现被金国的大臣们记录了下来,很多年之后还被传颂,他们称之为“龙斗”。  顾名思义,赵雄跟完颜雍掐起来了。  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了很久,限于编幅不多赘述,如果有人要求一定要赘,对不起,我不干。理由?和金国大臣们传颂这段的原因一样。  完颜雍赢了。  他要没赢的话,女真人吃饱了撑的传颂一个南宋使臣?  完颜雍说得合情合理——汝国为什么一定要谈河南地?难道是为了所谓的祖陵吗,如果是这样,眼放着宋钦宗的棺材都不收回,还谈什么祖陵?说来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了,于情于理都不名誉,要是你们还不为宋钦宗下葬,我来安葬他。  至于受书礼,签订绍兴和议时你们同意,签订隆兴和议时你们不提,这几年也一直遵行,现在突然提出来,请问信义何在?此事不必再说。  赵雄欲辩无辞。  回到临安之后,赵眘、虞允文也没找出来什么辞。这根本就没法说,难道要说绍兴和议时是赵构作主,跟他没关;隆兴和议时他被卖国贼设计,被赵构强迫,只能同意?至于宋钦宗的尸骨安葬……赵构还活着呢,这事赵眘能隔着锅台上炕?  千言万语只能憋在心里,至此赵眘自己明白,也让南宋全国看清楚,外交已经彻底绝望,想争得起码的尊严和地位,只有战争这一条路可走。  他想打,完颜雍的动作更快。赵雄前脚刚回江南,江北立即传来了战报,说金国以送宋钦宗灵梓之名,起重兵30万,欲平江南。  临安立即慌了,前线也一夕数惊,战报频传,要求增兵支援。当是时,只有虞允文镇定,他断定金国只是虚张声势,有完颜亮惨败身死的教训,金国决不敢出兵。  果然如他所料,金国的军队没来,来的是金国的使者。(2321)  金国的使者憋足了劲想在南宋皇廷上也来一出“龙斗”。这位上位国的使者气势汹汹地走上金殿,直逼赵眘的御座,要赵眘下阶,向江北的“叔叔”问安。  却没料到南宋这边根本不给他机会。  赵眘端坐不动,虞允文走了上来。他先请赵眘回宫,然后告诉金使,大驾已回内宫,今天不会再临朝,你明天随班上殿观礼吧。  这也是创了纪录,自从南宋立国之后,金国的使者从来都是宋廷的大爷,像今天这样被晾在一边儿丢人,是破天荒头一回。  金使悻悻而去,可想而知金国必将勃然大怒,上位国的气焰要如何保持?只有铁与血,战与火!宋、金关系再一次空前紧张,眼见一场风暴袭来,却突然间又平静了,连带着金国都不再计较。理由非常充分,金使受辱记里的主角虞允文被罢官了。  从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首相,被贬去了四川宣抚司。虞允文的地位一落千丈,消息传到了金国,足以平息一大堆完颜的怨气了。  这是怎么回事?赵眘的脑子再一次短路了,还是赵构重新掌控了朝局,把虞允文搞成了岳飞第二?都不是,这一次赵眘谋而后动,给金国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北伐复国是一定的,可方法要重新设定。隆兴北伐为什么会失败,方方面面的原因很多,像邵宏渊等败类直接导致了操蛋后果,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张浚的战略意图不对。  只看见了金军在两淮空虚,看不到河南屯积了大批金军主力,随时可以南下驰援。四川方面更是形同虚设,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这一次,攻击的重点就设在了四川。两淮地区、鄂州方面将阵兵威胁,虎视中原,牵制住金国重兵,宋军由川入陕,从侧后方攻击河南腹地。  这个战略是最理想的,可是却没有最理想的人去实施了。川中吴璘已经病故,西军最后一个老兵也走了,哪怕蜀川在这几年里元气有所恢复,也不会对战局有所帮助。  在这个前提下,想实施这个战略意图,只有派虞允文入川。(2322)  四川是个神奇的地方,她是最懒散最悠闲的,这是基本气氛,只要战争稍微离得远一些,立即歌舞升平浅酌低唱。可是只要战争临近,只要给她稍微一点点的适应时间,她会骤然转型,变成一座集物资、士兵于一体的堡垒加仓库。  可战,也可支援。  赵眘刚登基时出昏招导致川军元气大伤,吴璘只能收缩在蜀中隐忍不动,这时几年的时间过去,蜀川的神奇功能重现,她再一次物资充盈民力可持,有潜力担任反攻的前锋了。  虞允文入川,就是要把这种潜力发挥出来,整合成可战的实力。而赵眘坐镇临安,更要大张旗鼓,频繁调动,造成北伐的重心仍然在长江中下游沿岸一带的假像,牢牢地拴住金国中原的重兵。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眘短时间内阅兵三次,规模一次比一次大,赏赐一次比一次多,参阅兵力最多时接近三万。  这是庞大的兵力……更是庞大的开支。赵眘做着这些时心情激越,越飞越高,觉得和九天之上自己梦中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于是,总是不断地和虞允文通信。  内容是催促。  要到什么时候才出兵,是长江中下游地区先出兵,还是按原计划蜀川先出兵?虞相、虞爱卿,你一定不要让朕失望啊。  他曾这样和虞允文约定——若卿出兵而朕犹豫,是朕负卿;若朕在江淮举兵而卿不动,则卿有负于朕!  这样的话不可谓不重,于韩世忠、岳飞、虞允文等人来说,简直重若泰山,无可抵御。无论是他们本人,还是悠闲于历史长河里闲看两宋风澜波动的各年代人们,都会认为允文将欢天喜地无法遏制地迅速出兵,绝不会出现让皇帝等着急的情况。  可偏偏就这样发生了,虞允文入川一年零五个月,居然一直按兵不动。(2323)  赵眘等到怒火中烧,从怀疑四川的军政环境,到怀疑虞允文的本质本性。这位虞爱卿还是几年前挽狂澜于既倒敢独身屹立于残暴金主面前的那个人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也做如此想。  直到公元1174年,南宋淳熙元年的2月份,虞允文于蜀川病故。师未出而身先死,南宋之相比之当年的蜀汉丞相还要悲剧。  可却没人为虞允文悲伤。包括赵眘在内,南宋帝国对虞允文的死报以不解、郁闷,这是为什么呢,是四川那个地方邪,每次北伐都会拖南宋的后腿,还是说虞允文把大家都骗了?!  想到了骗,赵眘的怒火里夹杂了无数的痛苦回忆。为了再一次北伐,他做出的努力实在是太多了,包括他节省下任何一枚铜钱增厚国库,包括为此被臣子们嘲笑——“陛下不过被数文腥钱作使,何不试打算得几番犒赏?”  讽刺他攒下的钱别说支撑北伐,连给军队打赏都不够。天可怜见,他攒点钱容易吗?  包括他以身作则,带动全民练武。他先是射箭,成绩很好,一连几个月都稳定在高中靶率。直到某天突然间用力过猛,把弓弦拉断,反弹回来的弦把他的眼睛都打肿了,半个月没法上朝。还有就是他突然间有了个习惯,开始拄拐。  那是一根颜色深沉,造型古朴的木杖。赵眘宽衫拄杖而行,姿容高古颇具风度,这让文士集团们非常欣赏,很想效仿。  某天,赵眘出行很急,突然想起木杖没带,连忙派人去取。去的是太监,本想着一根木杖有几斤,轻松就会带走,结果入手才发现,重得惊人。  那是铁杖。  赵眘于每时每刻不忘抵砺自己,使身体健壮意志坚强,从自身出发,足以支撑北伐的消耗。  再比如他为了理顺内部,每天处理海量的公务,某天实在是累到极限没法再沉默了,对身边的臣子说了一句:“朕每天都要游行全国一周啊。”意指全国公文每天都处理一遍。  这些都为了什么,可虞允文把一切都耽误了!怒火难遏,赵眘做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举动,对虞允文之死,南宋官方不赐谥,不赠官。(2324)  其实单以采石矶之战,虞允文就该终身享受英雄待遇。他的死后待遇如此刻薄,让人不禁想起了符离之战后,赵眘对李显忠的处罚。  剥夺一切职务,没收一切财产,收回一切荣誉。  直到气消之后回头看,才明白处理得太过了,再给予补偿。虞允文的身后事也是这样,赵眘要在四年之后检阅四川军队时发现全都是精壮士兵,军械物资也极其充沛,才意识到虞允文入川干了多少实事。  虞允文不是不想北伐,更不是拖延时间,而是要做的事太多了。为了战争必胜,为了在整体国力不如金国的前提下必胜,虞允文不能允许自己没有把握只凭热血。  一生尽忠过劳死,死后真相无人知。  整整四年过去,赵眘才明白自己的决定是多少的蠢,多么的伤人。宋廷追赠虞允文太傅,赐谥号忠肃。  虞允文死后,赵眘举目四望,看不到半个能理解他的人,更弗论支持帮助云云了。这让他举步唯坚,时间长了变得渐渐的懒散。  不懒散又如何,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没完没了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搏杀中体会到兴趣的。时间,是最可怕的大杀器,搞得久了,谁都会体力不支。  从这时起,赵眘的心收了起来,他会专注地凝视自己的三个儿子,精心丝糕他们之间谁更加像自己一些,进而精心地给他们选媳妇,再精心地对比他们生下来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们,谁更加优秀。时不时地还会去探望他的老爹,陪着赵构在天竺寺、玉津园等临安著名旅游景点散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宋、金之间越来越和谐美好,中原、江南、塞北一片平静……大理、西夏、吐蕃一片平静……这个世界几乎陷入了一个梦境一样的理想国度,仿佛战火鲜血死亡等丑陋凶恶的东西都统统不见了。这可能吗?  它们去了哪儿。  世人不会知道,在这片无比广阔的平和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儿在受苦。这个男孩儿远在极北之地的苦寒草原上,名叫孛儿只斤铁木真。(2325)  蒙古高原自秦汉以来,一直是中原汉人的梦魇之地。那里遥远,远到只有最强悍的将军,最精锐的士卒才敢于梦想去奔袭。那里苦寒,传说只有最坚忍的狼,和最凶残的人才能生存,不管中原的王朝怎样进化变幻,是秦、汉、晋、唐,无论是谁,那里都有与之相应的强悍种族出现。  如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鹘、黠戛斯,以及蒙古。  据学术界目前占主导的意见,最早的蒙古人源自东胡,至唐朝时移居望建河(今额尔古纳河)之东,形成室韦蒙兀。蒙古即蒙兀的汉文音译名。  在中原两宋之交期间,这片高原上一片混乱,在今贝加尔湖以南,长城以北,阿尔泰山之东,兴安岭以西的广阔地域内,没有哪个种族能统一大漠南北。不管他是操蒙古语,还是突厥语,不管他是游牧打猎的,还是采集渔猎的。  蒙古族只是其中一支而已,长久以来活得很是艰难。这不仅是因为环境的恶劣,更是由于长期以来绵延的仇恨。  最长久的一个死冤家,就是塔塔儿人。  塔塔儿人在任何方面都是蒙古人的劲敌,比如住的不远不近。这两个种族各自的居住地都挨着一条河,蒙古族是斡难河,塔塔儿族是克鲁伦河。两河都发源于肯特山麓,斡难河在北,克鲁伦河在南,几乎平行着流向东方。  只是出了山区之后,两条河就大不一样了。斡难河一直保持了山区河流的特点,它的左岸一直是泰加森林。克鲁伦河正相反,它变成了一条草原河流,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缓缓流淌,在注入阔连湖(今呼伦湖)时,河面仅宽20—40米,最深处不过两米。  塔塔儿人就居住在阔连湖的河口,再向东到兴安岭的这一片广大区域内,与斡难河流域的蒙古人遥相呼应。两者离得近了,势必会互相吞并且一定吞并成功;离得远了,又没法交集,自然没了那些论不清楚的恩怨。  关于地理,最后一点要强调的是,塔塔儿人离金国近,蒙古人离金国远。这造成了两个种族截然相反的命运。(2326)  塔塔儿人很聪明,一直很小意儿地讨好金国,长久以来很殷勤很狗腿,相应地得到了很多好处。蒙古人很直很倔,发现蒙古包里缺粮缺钱之后,只会骑马举刀去抢劫,而且抢劫对象只看有没有钱,从不看对方有多少人马刀枪。  那还有比金国更理想的吗?  于是历史的轮回规律出现,南方的人总被北方的抢,而这个北是相对的,堪称没有最北只有更北。相对于金国,蒙古就是更北的北。  蒙古马来去如风,抢完就跑,女真人拿他们实在没办法,哪怕是金国由心比天高的女真战神金兀术殿下亲自带着8万精兵去讨伐,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与蒙古诸部议和,把西平河以北27团塞军事堡垒)所辖之地尽割与蒙古,并且每年都要送过去些牛羊米豆绵绢之类的礼物。  蒙古的战力可见一斑,而那时的蒙古还处于散沙状态,金国却已经达到了顶点。  长此以往,金国把蒙古恨到了骨头里,而塔塔儿则非常聪明地利用了一次蒙古族首领非常罕见的善意心肠,既自己报仇,也让它的主人金国雪恨。  这要先说一下塔塔儿与蒙古的恩怨往事。  据可查的史料记载,两族最初时还算友好,好到塔塔儿人去蒙古部落出诊看病。那时蒙古部落的首领是合不勒汗,病人是他的小舅子,请的医生是塔塔儿部落的巫师。很显然这是一次高档次的出诊,如果成功的话,非常有助于提升两个部落的外交和友谊。  问题是合不勒汗的小舅子死了。  医者无绝对,这是常识,可是病人死了家属一定愤怒也更是古往今来各地都一致的。蒙古部落对这个巫师大失所望,愤怒中集体认定是该巫师出工不出力,有意把病人治死。  合不勒汗的部下追上去,在半路上干掉了塔塔儿巫师,两个部落因此成仇,仇恨一旦成生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造成毁灭一切的大雪崩,这个过程在中原一般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会实现,而在漠北草原上,两代人的遭遇就足够了。(2327)合不勒死后,继任的蒙古首领是俺巴孩汗。这个蒙古人的心灵是厚道的,他知道之前塔塔儿是受害方,于是想到了弥补。他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塔塔儿部的一个贵族,结婚时自己亲自送亲,随行的还有合不勒汗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这是多么大的诚意啊,尤其是带着合不勒汗的长子,这是非常明显的赔情道歉的意思。可落在聪明的塔塔儿眼里,就全都变了味道。  蒙古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聪明的塔塔儿人要最大程度地利用这次蒙古人的一厢情愿。仅仅是杀了俺巴孩汗,还有合不勒汗的长子吗?那太简单了,与其那样,为何不送给大金国的皇帝?  那会是金主梦寐以求的礼物。  就这样,蒙古的可汗被押送进了金国的都城,当时的金国皇帝是一直当傀儡,先后受制于权臣、后妃,积压了一生怨愤的金熙宗,不难想像这人会怎样残暴恶毒的对付送上门来的仇敌。他把俺巴孩汗、合不勒的长子一起钉在了木驴上,使之辗转惨死。  史载俺巴孩汗临死前,曾设法派人往告诸子以及合不勒汗最为强大的儿子忽图刺,说——“我,蒙古人之最高首领,送亲女至塔塔儿部,为塔塔儿人所擒。汝等当以我为戒。当今之际,汝等纵令弯弓秃尽汝等之五指之甲,磨尽汝等手之十指,亦当誓报此仇!”  在咽气前,俺巴孩汗对金熙宗说——“我之子侄甚多,必有可怖之复仇。”  这句警告在当时没有引起多少波澜,围观行刑的金国权贵们只是一笑置之,甚至会鼓掌,把这个北方苦寒地带的野蛮民族的酋长的怨恨当成了行刑快感的增效剂。  还有什么能比仇人的惨叫咒骂更让行凶人快乐的呢?  但是塞北大漠上的蒙古人们都听到了,从此之后,他们每个人都牢牢地记住了塔塔儿不可信,金国人是死敌这两点,在以后的岁月里无数次与这两个种族交战。直到孛儿只斤铁木真出生,长大到8岁左右。他的父亲,蒙古的新一任首领,有勇士之名号的也速该犯了与俺巴孩汗同样的错误。(2328)  也速该是一位强者,强大的武力让他在四面骏马所及之地所向无敌,同时也拥有一种近乎于宽厚型的博大胸怀。  这种胸怀在后来的大蒙古帝国缔造的过程中时有出现,它隐没在蒙古铁骑的超强战力,以及动辄屠城灭种的残忍里,只有少数有心人才发现,被更少的一部分人所承认。  比如蒙古军队所到之处允许宗教信仰自由,比如平定江南时远比金军要温和得多等等。这是在后代里,那时蒙军铁骑所向之处,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人类已经不能再制止他们了。所以他们可“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随心所欲。  可在俺巴孩、也速该时代,这种宽厚与博大就另当别论了,让他俩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事要从公元1162年,南宋绍兴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二日说起。这一年对南宋、金两国都很重要,完颜亮刚刚兵败身死,赵构也让位给儿子,去当太上皇。  这都不是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正月初二这一天,在遥远苦寒的漠北草原上,蒙古族乞颜部落的首领也速该有了自己的长子。这个男孩儿降生时右手紧握,等他张开时,才发现里面有一握赤血,史料记载其色如肝,其坚如石,样子像蒙古战旗顶端的纛徽。  这一天刚好也速该外出作战大胜而归,作为一个男人,外战得胜长子出生,他还需要什么样的快乐呢。兴奋中,为了纪念,他以此次俘虏的敌方首领的名字命名自己的长子。  孛儿只斤铁木真。  铁木真,在蒙语中的意思是“铁之变化”。  铁木真在漠北草原最优越的环境下长大,作为最优秀的男人的长子,他有很多的特权,其中之一是可以和草原上最优秀的美女结婚。在他8岁时,也速该带着他去著名的美女部落翁吉拉部去挑媳妇儿。此行很成功,他与翁吉拉部族长的女儿孛儿贴定了亲,根据习俗,他要独自在女方家里生活一年。  也速该心满意足,动身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正在宴饮中的塔塔儿人。(2329)  两族本是世仇,不可解之仇,见了面不说拔刀就砍,也得视而不见吧。尤其是塔塔儿一改前观,对他非常的热情,主动邀请他去喝酒。  这情景,中原一个刚成年的小孩儿都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速该应该做的是冷笑一声,打马就走。  可他偏偏像俺巴孩汗当年一样,觉得凶拳不打笑面,冤家解了是好兄弟,一个强大的男人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他下马喝酒了。  酒里有毒。  也速该及时发觉,快马加鞭赶回到家里,只来得及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一个叫蒙力克的侍卫,就死去了。等铁木真连夜从翁吉拉部赶回来,世界已经黑屏。  部落有了新首领,也速该的遗孤们彻底孤独,人们离开了营地,把他们抛弃到了旷野里,任其自生自灭。这就是也速该为什么会把妻小托付给一个亲信的原因,蒙古部落有着严格的传承规则,贵族是恒定的,他们称之为“黄金家族”。可首领是变动的,谁强谁当。  只有8岁的铁木真,无论如何跟强字不贴边。  从这时起,在斡难河畔无人的旷野里,铁木真一家开始了艰难的生活。他们有两位女性家长,分别是也速该的正妻月伦,别妻术赤吉勒。她们各自的孩子是铁木真、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女儿帖木伦;别克贴儿、别勒古台。  两家中男丁最年长的铁木真也只有八九岁,其余的都是些幼儿园同学,可想而知,要活下去是怎样的挑战。他们没有牧场,没有牛羊,没有马匹,连起码的帐篷都没有,一切都要从最原始的状态下开始。  每天他们在“穿着百结的衣服,扎着破乱的裙子”的母亲的带领下,拾野果,掘草根,挖野鼠洞的草籽度日,运气好时能在斡难河水里钓上几条鱼来。  这几条有限的鱼,引起了铁木真家族内部第一次流血事件。  别克贴儿好几次抢走了合撒儿钩上来的鱼,合撒儿大怒,声称他再抢,就会与他比箭。合撒儿是蒙古军队里最强的神射手,与后来举世闻名的神射将军哲别不相上下,这时他虽然很小,但已经能挽硬弓,射长箭。(2330)  铁木真很警惕,一直留神弟弟们。可是某天事情还是发生了,合撒儿的鱼再次被抢走,合撒儿搭弓上箭喝令别克贴儿停步。  等来的却是别克贴儿率先射来的箭,合撒儿躲了过去,随即还射。这一箭正中别克贴儿的要害,而铁木真的箭也到了,他本意是想射别克贴儿的肩膀,让别克贴儿的箭射偏,却不料也中要害,加速了异母弟弟的死亡。  事发瞬间,少年和孩子们都吓呆了。很多年之后,铁木真成为举世无双的大汗,威名震慑大地,可临死前仍然记得弟弟死时眼中的凄慌。这是他一生杀戮的开始,死者居然是他的弟弟,原因只是一条鱼而已!  事后母亲的责备,自己心灵的折磨,让他在野外跪了一天一夜,他发誓会待另一个异母弟弟别勒古台像同母弟一样的好。  心灵似乎升华了。可另有一个传说,当他站起身走向帐篷时,曾经轻轻地对合撒儿说,以后我们就要这样对待敌人,不等他拔箭,先射死他!  这就是上天赐予铁木真的路,与赵匡胤是何等的不同啊。赵匡胤一家历经最黑暗动乱的五代十一国,连契丹人都曾经攻破过他家居住的城池,可从始至终一个家人都没死。这让赵匡胤的心境平和,能理智地对待自己和敌人,却怎能要求铁木真也这样的宽厚仁慈?  他早年每隔一段日子,就要经受一次剧烈的折磨。  杀弟之后不久,继承也速该位置的部落首领带人围住了铁木真一家。因为有黄金血统的铁木真接近少年了,等他成长,必将觊觎蒙古汗位,为了安全,一定得把他扼杀在萌芽之中。  为了保住家族,铁木真单人独骑冲出包围,逃进了一座深山。按常识,他安全了。山之广阔,山之出产,足够他在里面藏匿、求生,可见鬼的是,这座山里居然连一朵蘑菇都找不出!铁木真一直坚持了九天,九天之后他决定冲出去。  哪怕战死,哪怕被捉,也绝不毫无声息、腐烂一般地死去!(2331)  少年铁木真被捉住,带回到敌人的营地。这些人要在一个红月高照(每月的阴历十五)的晚上,歌舞欢饮之后杀他。  铁木真戴着沉重的木枷,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直到外面敌人都在狂饮中昏乱,看守他的人也渐渐地睡倒,他用枷打昏了看守,逃了出去。  这一劫过后,铁木真一家迁移了牧场,远远地躲开了仇人。铁木真在长大,快到青年了,他需要结婚了。只是当年的孛儿帖会等着他吗,他是一个破落的流浪者了,孛儿帖却是整个蒙古部落都珍视的明珠。命运给了他惊喜,翁吉拉部和孛儿帖一直等着他,不仅如约婚娶,还送给了他丰厚的嫁妆。  命运似乎在对他微笑,可转眼间就让他知道了,那是嘲弄的笑容!  新婚没多久,他家的世仇三姓蔑儿乞人夜袭,抢走了他的妻子、庶母。铁木真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从道理上讲,这事儿他没啥可怒的,蔑儿乞人应该抢他的老婆,因为他老娘月伦当年是蔑儿乞人的新娘,他爹也速该硬生生从送亲队里抢来的。  可从事实上,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孛儿帖抢回来。为此,他去求也速该当年的结义兄弟,克烈部的王罕,以及他自己的结义兄弟扎达兰部的札木合。这两人起兵为他夺回了妻子,还给予了他一部分牛羊奴隶,过上了与黄金家族血统相匹配的生活。  却无法兴奋。  孛儿帖在回归的路上生下了他们的长子,这孩子到底是不是铁木真的骨血,谁也说不清。而铁木真给长子取的名字叫“术赤”,这等于是间接地证明了某些事。  术赤,蒙语的意思是客人。  从这时起,铁木真走上了争霸之路。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把他当回事,因为他所做的,只是带着全家人、全部的财产,投奔到义兄札木合的帐下。  非常像一个被打怕、抢怕了的小富即安的落破贵族子弟,去寻求勉强存活的安全。(2332)  未来站在有史以来全人类顶峰的世间最大帝国的开创者,这时安静地生存在一个蒙古大型部落里,每天牧马打猎喝茶饮酒,悠然地看天,豪爽地大笑。  似乎每一个草原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可铁木真的大业就在这一天天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点点滴滴又沛然无可遏止地高涨了起来。  他像一个突变的细胞一样,把札达兰部的牧民们感染,无论谁接近他,都会被他同化。这就是无可质疑没有道理的天赋。  就像刚刚离家出走的赵匡胤一样,无论到了哪儿,极短的时间里就会赢得周围无数人的忠心爱戴,哪怕城墙上射下了雨点般密集房檩子般粗细的巨箭,都会有人扑到他的身上替他挡住。  铁木真做得比赵匡胤还要出色些,赵匡胤的第一站没能站住脚,在随州被当地的衙内董遵海挤走了。铁木真却在札木合的营地里落地生根,进而鸠占鹊巢,悄无声息地夺了札木合的大半产业。  在公元1189年前后,札达兰部开始了一次迁徙。这是例行的,牧人逐水草而居,每年都要转场,不可能只吃一块草皮。札木合作为部落首领走在了最前面,在遥远的背后,他的部族突然间分岔了。一大部分人没有预兆地拐弯,走上了另一条路。  这一群人里包括了铁木真一家,也速该从前的部属、兄弟近支,他们远远地离开了札木合,在草原的深处举行了“库里台”。  蒙古汗位不是世袭的,每当新旧交替,都会集合全部部民,搭起高台,亲眼看着贵族们当众选出最强的人。作为现代人我们知道,这种选举很正确,比中原汉族的以嫡以长建储的方式先进太多了,除了被选举人固定在贵族圈子里这一条外,几乎和近现代民主国家的选举法差不多了。当然过程和近现代的也很像,有望当选的都各使招数,尽量打动人心。据史料记载,铁木真一家全体出动,连最小的妹妹帖木伦都在各个蒙古包里活动,终于确保了没有为别人作嫁衣衫。(2333)  铁木真成了“汗”。  就任仪式上,他的部属们这样对他起誓——“……你当了可汗,我们杀敌走在前头,掳来的美女骏马奉送给你,出外打猎,获得的野兽奉送给你。听你的号令,如有违反,你可以撇弃我们的美女,没收我们的财物,把我们的头颅抛在荒郊野外……”  铁木真则许诺,他会保证每一个蒙古战士都衣锦绣、跨骏马、食珍馐、挽娇娃。  历史证明,他许诺的这些都做到了,而他的部众们的誓则打了很多的折扣,尤其是在他刚刚上任的那段时间里。  这个汗位的水份太大了,不说外面有多少仇人,连本部族内部的主战力量——由所谓英雄中的英雄所生的主儿勤族都不服。  主儿勤族骁勇无比,功勋卓著,却永远只有听命令的份儿。因为他们血统太低,英雄中的英雄……就是战士里的战士啊。  这帮人根本不服没有真正班底的铁木真,要趁这个汗没站稳之前迅速造反,至少也要捞到些足够的好处。这就是铁木真在1189年的生活。  现在把目光重新投回到南方,看看金国、南宋的局势。公元1189年是一个大时代的开始,不仅仅是铁木真上位当上了蒙古本部的汗这么简单,在宋、金两国也同样发生了几件动摇国势的大事件。  在金国,完颜雍死了。  冷静雍、理智雍终于去世,留下的金国一片稳定。在临国关系上,金国东亚最强的格局非常牢固,彻底消除了完颜亮南侵失败带来的阴影;在国力上,也逐步复苏,把财政从完颜亮连续迁都,强行爆发战争造成的泥潭里拔了出来;政治也算清明,没有动辄出现的大清洗大流血事件出现,甚至连迅速退化的女真特色等都得到了缓解。  总而言之,他似乎是没法做到更好了。(2334)  在南宋,赵眘宣布退位,当太上皇了。  自古只有太上皇,而无太太上皇。赵眘升级了,他上面那位自然只能是升天了。没错,在这之前的两年,公元1187年,南宋淳熙十四年的十月八日未时,赵构死了。  这个“人”终于死掉了,多么的漫长,多么的漫长,多么的漫长!赵构居然活了81岁。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记得,在他的统治下,中国陷入了从所未有的黑暗与憋屈里。  生不如死。  整个种族因为这个人的懦弱、无耻、阴狠酷厉,而变得压抑、懦弱、无耻、阴狠酷厉。这是怎么样的命运啊,让中华民族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怪胎!  回顾一下赵构的死亡过程。就像是吃鱼的鱼、吃兽的兽都特别的能熬耐活一样,赵构死得拖拖拉拉磨磨叽叽。此人发病时正在给他老婆过生日,从上午至下午三点一直在吃吃喝喝,觉得不舒服了,他把药拿出来,继续大吃大喝。  赵构服药时是非常惊人的,他“一气服牵牛丸四十粒,他人如何可及。”而这是他的保健办法,长年累月不停地吃。  之后集结全临安的名医给他开药治病,反正他能吃,三四种更有思路的药他都能吞得下去,直到吃得五脏不固四肢不动梗着脖子倒气,非常无奈地死去。  死了也不是结束,首先医生们要倒霉,统统打板子流放;其次钱库倒霉,各内库、封桩库全部出血还不够,再加印了70万道钱票会子,才够瞧发送他的;还有百姓们倒霉,紧急给赵构盖坟,前后也近花费百万贯钱,这些都要加到绍兴府会稽县永思陵附近的百姓身上,连施工人员的饭都包括在内。其中皇宫来的督察人员“每顿破羊肉四百斤,泛索尤难应付,如田鸡动要数十斤。”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赵构的老婆还不高兴,因为送葬下棺时的队伍不够华丽,老太婆大怒——“吾百岁后,只用四人扛板!”  赵眘惭愧,恨不得自己去扛棺材。(2335)  华丽丽地送走了赵构,貌似赵眘终于可以轻松自由完成理想了。回想多年以来,精确地说是25年,他的激越昂扬的理想被死死地压制着,这回终于可以一飞冲天了吧。  甚至于压力越大,弹性越强,他一定会百倍于千倍于隆兴时代的努力,去完成复兴宋室的志向!  这是一种逻辑,可惜人世间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一个报废了的重力场,力量随时拐弯,永远都不会只按照所谓正确的方向运行。  被压制了25年,相比于上面提到的强力反弹,更有可能发生的是……习惯了。赵构死后,赵眘的头一个决定是,结结实实不打折扣地为老爹守孝三年。  他是帝王,是可以化繁为简,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的。而且历代宋帝没一个像民间孝子一样,为前代父兄守足这三年苦孝。  赵眘偏要这么做,无论谁劝都没用,一定要完成这最后一点的对他死爹的敬意。那就守吧,反正被压抑得太久的人已经习惯于苦逼,一定让他自由飞扬洒脱,他还会不适应。  三年的时光很长,会发生很多的事情,连赵眘这等意志坚定,发誓要排除一切阻拦为爹守孝的高尚人等也没法做到八风不动,坚守一心。  没到三年,第二年时他宣布了退位诏书,把自己升格到太上皇,让儿子当皇帝了。至于为什么,南宋官方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比如年龄论。  公元1189年时,赵眘63岁了。这在两宋皇帝间除了他死爹赵构之外,已经是位独一无二的高龄皇帝,无论是太祖、太宗、仁宗,哪一个也没他在位时间长,而孝之一道博大精深,研究到极尽之处是匪夷所思的,它会延伸到死人那儿去。  谁说对活人尽孝才是孝的?要对一切祖宗尽孝才算到位!其中之一就是子孙们要对过往的祖先们保持足够的敬意,在处处都谦让着些。  别比祖宗活得更久,别比祖宗活得更牛,尤其是在工作业绩上,绝对不能超越!实际的例子往近代数,有清高宗乾隆,执政到了60年就一定要去当太上皇,声称绝对不能超过他爷爷清圣祖康熙的上班纪录;往宋代数,赵眘是著名代表,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比列祖列宗们活的太久,尤其是还能活着上班。(2336)  这些都是假的,真正的原因在北方。金国的完颜雍死了,继位的叫完颜璟,璟是雍的孙子,而按照宋金隆兴议和条款,赵眘得叫雍叔叔,这时璟即位,叔叔的尊称也得沿续。  璟这一年才22岁!  63岁的赵眘得叫22岁的女真小青年叔叔,而这个叔叔还是之前那个叔叔的孙子,这样论下去,赵眘的辈份得滑坡到什么程度?!  是可忍孰不可忍,要知道赵眘有着连受书礼没法接受的超级自尊,怎么能接受这么屈辱的地位。于是乎,他只有把皇位让给儿子,自己躲到望仙桥老宅里去混日子。  如此避世逊位,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反正多年前曾经火热滚烫的血早就平淡从容了,那么何苦还挺在这个高位子上受苦受累呢?连带着他的子孙们也被拖得七老八十,到自然登基时早就是老头儿了。  事实上这时他的皇太子也真的不小了,是位49岁的……中青年干部。  详细说一下赵眘的家庭,首先他是位优秀好丈夫,罕见的程度和第二次统一中国的隋文帝有得一拼。杨坚平生只有独孤皇后一位正妻,所有孩子都由这一个女人生养,所以平时总是很优越地说,他家绝不会发生骨肉相残的事儿,都是同父同母一奶同胞的啊。  赵眘也如此。  他有三个儿子,都由郭皇后所生,分别是长子赵愭、次子赵恺、三子赵惇。赵眘称帝之后,分别受封为邓王、庆王、恭王。  自古立储先嫡后长再贤,按这个顺序,长子赵愭是当仁不让的,可是却偏偏很长时间南宋没有皇太子。这事儿很反常,但也好理解,还是出于赵眘无可挑剔的孝顺。  他不是赵构的亲生子,在赵构的有生之年内当着皇帝都满心地愧疚,那么再把皇位早早地传给自己的儿子,还能以人类自居吗?(2337)  赵眘的三个儿子就这么拖着,个个从少年长到青年,结婚,直到儿子出生之后,才算争出个高低名分。那就是著名的南宋产房时钟快慢事件。  那是在公元1165年,南宋乾道元年的七月一日。皇长子赵愭的长子诞生,邓王府以公文方式向朝庭申文报备,证明这个孩子是嫡长子的长子,即皇嫡孙。  这是天大的喜事,且符合法定程序。  举国即将欢庆,却被突然打断。三皇子那边反对,说他的儿子,由王妃李氏所生的皇孙早在两个月前就生了,连名字都取好了,叫赵挺,所以这才是皇嫡孙。  可是为什么没向朝廷申文报备呢?面对这个问题,恭王府方面不予理会,而是抓紧时间在当天就把文件程序走完。也就是说,除非对比时辰,要不然这两个孙子就是同一天出生的。赵挺无论如何没比邓王府那边少什么。  这只是开始。  要争就争个清楚明白,第二天秘书少监、恭王府的直讲王淮去见参知政事钱端礼。对,就是在隆兴议和时在前线把赵眘卖了的求和派大臣。这时南宋暂时性不设首相,他这个参知政事代行首相事。王淮对他说,五月二十六日恭王夫人李氏生了皇长嫡孙,请讨论有关典礼。  钱端礼大怒!  宰相为百官之首,你这个小小的亲王府管事居然敢命令我怎么做,简直大逆不道不知所谓!往小里说这是狗仗人势,一副亲王家豪奴作派;往大里讲,这是在储意压制官场,混乱宋室血统继承,是欺君灭伦的重罪。再往近些说,就更让宰相大人受不了了。  邓王的夫人姓钱,钱端礼的钱,他就是刚生的那个孩子的外公。这个恭王府的管事居然要他去办理拆外孙子台的文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是当面嘲弄!  作为可以成功暗算皇帝搞垮本国战备的知名坏蛋,钱端礼是很有内涵的。他没有当面暴怒,而是把王淮带来的申请文件留了下来,第二天上缴给赵眘。他引用中国封建时代社会制度的最大基石《礼》经中的话给产房时钟事件定性。(2338)  嫡庶之分长幼之序不可违。  在这条天地法规一样的准则的压制下,皇三子无话可说,他、连同他背后的那位南宋最具传奇性女士都哑口无言。钱端礼乘胜追击,两个月之后,把女婿扶到了皇太子的宝座上。赵愭赢了,皇长子成了皇太子,谁都挑不出毛病,连赵构都只能微笑鼓掌。  至此南宋皇廷的配置终于完善了,太上皇、皇帝、皇太子、皇太孙,四世同堂个个健康,可以说是有宋以来最茂盛的时段了。  再不像是北宋时期真、仁、英、神、哲五代君主间不是晚年发疯,就是中年发疯,不是晚年生子,就是中年无子。  这种局面持续下去,无疑会带来长时间的稳定,这对急于振作的南宋、赵眘实在是太重要了,堪称中兴之必不可少。  可惜好景不长,只维持了不到两年。时间定格在公元1167年,南宋乾道三年的早春时节,皇太子赵愭替皇帝去原庙主持国忌日上香仪式,一切规范进行,近中午时皇太子一行回家,走到贡院,也就是每次科考的考场时出事了。  那天贡院的门前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这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对于皇太子一行来说,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前面的人堆里没有太上皇、皇帝这两个人,那么这条道必须迅速为皇太子让开,所有人一律闪在路旁躬身避道。  这是帝国的铁律,所以皇太子仪仗里的执金吾举杖喝斥,做得理直气壮。却不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对面那群人居然冲了过来,把皇太子的车驾团团围住,连吼再推,让太子殿下瞬间陷进了暴动般的激情里。  赵愭是个文弱的男子,平生喜欢的崇敬的都是儒家人物,他从来没想过在儒教的圣地之一,国家科考取才的重地,贡院门前,居然会有这样的遭遇。(2339)  这实在是赵愭的不幸,他没打听清楚就从这儿过,纯粹是自己找麻烦。这一天是科考不成功的举子们补考的日子,挤在他前面的像抢最后一根骨头而咬破头的那群人,就是传说中的……不良重考生。  这群人已经站到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掉下去重新摔成鲤鱼了,谁还能再保持冷静?偏偏这时候有人喝令他们让道,他们除了拥上来以更大的声波吼回去以外,还有第二条路好走吗?  当天再一次证明了宋朝是读书人的天堂这一不二真理。皇太子在车驾中被吼得魂不附体,立即重伤了。回去之后“惊愕得疾”,怎么治也治不好,拖到夏天之后还很不巧地中了一次署,于是,他死了。  南宋的皇太子殿下,就此憋屈落幕。  帝国继承人问题再次浮出水面,按说二皇子、三皇子重新看到了机会,可是还有皇太孙在,自古以来太子死得早,太孙直接上位是成例,用来保证长房永远的优先权。  而这时,皇太孙非常健康,那位与皇太子争产房时间的三房长孙却已经病死。可以说,南宋皇室的长房系统仍然坚挺。  那就只有捣鬼了。  大半年之后,三皇子赵惇的神奇老婆再一次启动,她又生了。不仅还是儿子,而且生之前她声称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一轮红日从天而降,落进她的院子里。而她身手敏捷,迅速地用手托住了太阳,之后她才怀孕、生产。  这个梦在宋朝是一个巨大的荣耀传统。  宋太宗赵光义是她妈梦见一位神仙捧给她一轮红日,她接受了,才生下的这位宋朝二世祖;真宗皇帝是她妈妈梦见一轮红日下落,她以裙裾承托,才生下来的。  对比一下接受太阳的方式,赵惇的老婆是用接的,明显高于真宗的妈,比太宗的妈杜老太太差点。由此可想而知,这个孩子的前途无比远大!  该小孩儿名叫赵扩。  这个出生前奏被宋朝官方认可,出示文件写了存档编入国史,向全世界宣布,这是真事!(2340)  历史会证明,这个梦做得是多么的伟大。所以,我们应该关注一下这个善于做梦,勇于宣传的产妇了。这女人姓李,在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奇妙之处连武则天、叶赫那拉氏等强力女士都比不上。  她叫李凤娘。  李凤娘的出身很一般,她爹是庆远军节度使李道。一个武职人员,节度使官职,说实话,这在宋太宗后期就已经拿不出手了,说出去都觉得丢人。  可是她家的家传功夫就是会造势,她的儿子出生前她能做梦,她出生前的场景是梦想照进现实,她家的门前突然间从天空降落下来一大群的黑色凤凰!  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当天有鸟降落是肯定的,黑色也是肯定的,至于凤凰肯定是假的,那一定是一大群的乌鸦。  这种家风可想而知一定会和各种各样的灵异人物长期挂钩,有频繁的互动友谊。在李凤娘十多岁的时候,也就是快成年要嫁人之前,她家来了一个当时非常著名的道士,叫皇甫坦。这个道士看见李凤娘们立即震惊,下断言说,此女贵不可言,一定会母仪天下。  皇后。  这两个字映进李家人的心里,立即折射出无限的激情。可是怎样操作才能达到目的呢,就算宋朝的皇后大多出身一般,也不等于只要一般肯定中奖吧。  这就要继续借重于灵异人物。  皇甫坦是南宋的林灵素,进出皇宫,面见皇帝,就跟饭后串门聊天一样的随意。某天,他去德寿宫见赵构,开门见山地说,臣给陛下做媒来了。  赵构愕然。  皇甫坦微笑,臣走遍江南,给陛下寻得位孙媳妇。他用各种专业知识详细论述李凤娘几乎每一处长相都代表着极致的富贵与端庄。  这些话当年把赵佶放翻,导致其终生沉迷劳改教育,现在对赵构也具有同样杀伤力。赵构马上就信了,没去征求赵眘的意见,直接拍板定案。  李凤娘嫁入宋室,成了皇三子赵惇的老婆。(2341)  这和母仪天下贴了点边儿,却离着十万八千里。从嫁过去那天起,李凤娘就看着她的老公发愁。嫡,占了,可上面的两个哥哥得怎么办?  唉,退而求其次吧,做不了老板娘,只好去做老板的娘。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在皇太孙的事上争一次。可惜,产房时间表计划没成功。天照应,赵愭居然如此脆弱,被不良重考生集体吼了几声就厌世了,这简直是专门给她开了一道方便之门,就看她怎样利用了。  前面说过,她拿出了家传本领,加上肚子争气,生出了一个与宋朝皇位继承人流程精密吻合的太阳儿子。历史证明,这一招是决定性的。  要反向思维才能明白这女人的强大,相信每个人都清楚,这婆娘在说慌。天上掉下大太阳,她用手接住了……实际上天上无论掉了下来什么,女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把手缩回来,按在自己的嘴上,然后尖叫。  可问题是谁能拆穿,谁敢拆穿,谁舍得拆穿呢?这事儿不言自明,心有多大胆,身有多大产,只要敢说,就没人敢不信。  李凤娘赢了!  凭借着这个太阳之子,她的丈夫迅速在父辈的眼里升温。三年过后,公元1171年,南宋乾道七年的三月十五日晚间,她如愿以偿了。  三年期间,她的丈夫越发形貌稳重,符合了宋室皇子的身份,她的儿子也证明了自己的健康,没有像他的哥哥那样年幼早夭。于是宫里宫外的大人物们都开始忙碌了。  为了让皇三子越过二哥上位,赵眘先暗中咨询当时的独相虞允文,再在当夜由翰林学士锁院起草相关诏书,还把德寿宫也拉了进来,由赵构亲自出面招二皇子入德寿宫过夜,把这个苦命孩子绊了皇宫外面。  第二天,文德殿里百官齐集,册立皇三子赵惇为帝国储君,二皇子赵恺进封魏王,出判宁国府(今安徽宣城)。  消息传出,几人欢喜几人怒,赵恺无法压抑委屈,他质问皇爷爷——“翁翁留我,却让三弟越位做了太子!”  赵构难得地惭愧了一次,安慰道——“儿道是官家好做?做时可烦恼呢。”  呸,当年你还打破了头去争!(2342)  四月八日——十二日之间,赵惇往来于显灵宫、太庙、德寿宫等地,向列祖列宗、现存的祖宗致敬;赵恺则在最美的园林玉津园中与两府宰执喝酒。  首相、枢密使为魏王送行。  席间赵恺向首相虞允文举杯:“还望相公保全。”他已经认命了,此次出京就再也不想回来,不想再卷入任何的政治风波之中。  虞允文答应了他。  赵恺先在宁国府就任三年,之后改判明州(今浙江宁波),在两地他穷心民事,颇有政声,可是心情始终郁郁,九年后他死了。  消息传回临安,赵眘潸然泪下,悲凄中他说,当初就是看出这个孩子富气不厚年时不永,才不立他为储君,谁料到居然走得这么早。  由此,南宋的皇长子、二皇子都死了,赵惇自然而然成为帝国铁定的接班人。这个班,就在公元1189年,他父亲63岁,他42岁时接过来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赵惇成为了南宋开国以来第三位皇帝,却难以产生快感。他真的是太成熟了,头发胡须都已经斑白,为了上位,他把胡子亮给父亲看,他多次请皇祖母、赵构的最后一位皇后吴氏吃饭,帮忙说项,都没能提前登基。  这让他对自己的父亲积怨甚深。  这一点赵眘有所察觉,但没往心里去。人的心理总是用己心映彼心,以为自己是怎样做的,那么就会相应的得些怎样的回报。  尤其是中国传统意识里的因果报应,更是深入人心,成为民族共性似的潜意识。所以赵眘是镇定的,他以天下少见之至诚对待赵构,他的亲生儿子怎么会对他不好?  这绝对不可能。  这样想着时,他忽略了一个人和几件事,认为那些更加不值一提。那个人叫黄洽,在和他说事时,官居枢密院使,是军方的主管。(2343)  那是在内禅的前夕,赵眘留下了东西两府的宰执人员,最后一次咨询他们的意见。与会者都交口称赞皇太子非常完美,内禅意味着更好的明天。  唯有黄洽沉默。  赵眘问他为什么,黄洽才说,儿子是好儿子,儿媳妇却是个祸根,李凤娘根本不足以母仪天下。赵眘怒形于色,大不以为然。  黄洽立即辞职,临行前说,异日陛下思臣今日之言,欲复见臣,亦不可得矣。  这句话让赵眘觉得有些凄凉,觉得这位大臣既清廉复高傲,半点都不留恋权贵,难道是自觉不久于人世,再没有相见之期了吗?  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不复相见,不止是黄洽会死这一个可能性。从而也没有想起这些年里发生的,关于李凤娘的一些事。  李凤娘是一种很难界定的生物,她的存在,是辽、金、西夏、蒙古、北宋、南宋加在一起也独一份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每个理智健全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在做某件事之前,都会先考虑一下自身的实力、家族的实力、身份,才会量力而行。  李凤娘不是这样。  这女人出身一般,家族没有半点可以支膛她的地方。而她自己的实力,根本谈不到,她没法结交外臣,从始至终,没有哪位宰执人员与她内外勾结,形成利益链条。甚至于她的身份,也不能带给她想要的那些特权。  试问她丈夫没登基之前只是皇太子,上边有皇帝外加太上皇,她有婆婆还有太婆婆,她是个地道的封建社会小媳妇,这身份能让她干嘛?  被电视剧深深教诲中国人都清楚,这身份足够让李凤娘成经典后宫戏里的受虐主角了。可这女人就是有本事把一切颠倒过来,去虐待别人。  包括赵构、赵眘、赵构的老婆、赵眘的老婆……(2344)  李凤娘在皇宫里行走,走到了公公赵眘的面前,向他诉说皇太子,也就是他丈夫的亲信部下有很多失误。具体呢,就是没有按照她的指示去做。  赵眘很烦,让她滚远点。皇太子的亲信也是朝廷命官,办的是公家事,要你后院女人说什么三道什么四?何况那都是我配备给儿子,他们做事,都是我指示的!  李凤娘高高地昂起了头,没有像从前那样装鹌鹑,仿佛被她出生时那种黑鸟附体了一样,款款地走出了皇帝公公的视线。  没回她的院子,而是坐车出宫,去德寿宫。  第一,她私自出宫;第二,她未经宣招就去觐见太上皇。这都是莫大的犯规,足够她停职反省的了。可李凤娘就是不在乎,她来是向赵构反映别人的问题的。  她的老公公、皇帝赵眘的问题。  赵眘简直不知所谓,给她丈夫找的贴身公职人员个个不称职,她忍无可忍,去审请一下调动,居然被拒绝并且被申斥了。  这……这太奇怪,太说不过去了嘛!  赵构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由他所选择出的太子妃、孙媳妇儿,心里喃喃咒骂职业骗子皇甫坦。都是这个道士骗了他,这样的女人居然是上天注定的母仪天下之人?当然,他绝不会埋怨自己的,他在这件事里起到的作用,甚至后来亲自出手绊住二皇子,才让这女人的丈夫上位,这些都被他自己忽略。  岳飞都可以冤杀,这样的小事又怎么会动摇他的心理平静。  赵眘的反应就激烈得多了,他真的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后宫女人,一个太子妃而已,居然敢越级向太上皇反映皇帝的所谓失误,这是个白痴和二杆子的杂交动物吧!  赵眘大怒,警告李凤娘,以后要向皇太后学习,要雍容大度待人以宽,再插手政务,小心废掉你!  这话不可谓不重,这之上还要再怎样呢,难道是幽禁、赐死?相信每个后宫生物都会在这种力度下战瑟发抖。可李观娘不这样,她毫不畏惧,仍然我行我素。(2345)  没有任何一个历史学家能分析出来她不害怕的理由,她凭什么呢?家世、地位、内应、外援、钱财、军队,哪一样都没有。  可偏偏就是不怕。  于是她越演越烈,到她丈夫当皇帝之后上升到肆无忌惮,主动攻击的程度。某次她闹得实在不像话了,赵眘的皇后,当时的太上皇后谢氏好言相劝,要她注意与身份相匹配的礼仪风度,不要做出格的事,不要干预政务。  婆婆训示,小户人家也得静静听着吧。李凤娘不,她立即反唇相讥——“我是官家结发夫妻,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赵眘怒不可遏,谢氏脸色苍白。这实在是太伤人了,赵眘一生有三位皇后,元配郭氏早死,只活了31岁。第二位夏皇后也没能始终,这位谢皇后本是赵构的吴皇后赐给赵眘的一个宫女,逐年第及由贵妃而至皇后的。  名虽皇后,毕竟不是元配,更谈不到结发夫妻……有这么揭人短的吗?!哪怕不顾忌宫女出身的婆婆,也得看一下旁边就坐着正牌皇帝的老公公吧。  赵眘真火了,决心废了这个混帐婆娘。这时他住的地方是原德寿宫,现改名为重华宫,这里照例成为了南宋政权真正的核心之地。他找来了当年的老师,此时整个南宋年最高、德最盛的前首相史浩。史浩这时快88岁了,这是个空前的纪录,比赵构高,甚至高于整个两宋官场。  他就是不死,一定要做完这件事,才会闭眼。  史浩颤颤巍巍走进皇宫,最后一次帮助自己的学生。说李凤娘这个女人啊,真是该废该杀该冷冻,可是,现在新皇刚刚登基,就废掉皇后。这是元配皇后,让天下百姓怎么看,怎么说呢?  皇家的礼仪脸面是重要的,是全国乃至外邦的表率,是世间文明程度的一把尽子,是绝对不能有瑕疵的。  赵眘默默地听着,心灵深处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再次发作。他是要面的,但凡与脸面有关的事,比如复国复仇受书礼叔侄年岁相差太大等等,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抹平。为了面子,连皇帝都可以不当了,何况要忍受一个小小的女人呢?(2346)  李凤娘再次逃过一劫。  这在李凤娘来说,都习惯了。雷声大雨点稀,赵家都是些手不见血的男人,她早看透了,所以从心底里往外的不怕。之后更加的我行我素,想方设法地丰富自己的人生。  这对赵眘来说,只是体面人生的一点点背后妥协。哪怕之后的人生像变得死要面子活受罪,也没什么了不起。  只是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罪他到底受不受得起,他的国家,他的皇子到底受不受得起!这时他当然想不到这些,在重华宫的旷世美景里,在百官上的尊号“寿皇”里,他觉得日子像从前一样,太上皇待皇帝以慈,皇帝报太上皇以孝。  如此,天下更有何事?  本来也没什么事,只是多了个李凤娘而已。话说自从赵惇登基,南宋的军、政、财三事都很平静。南北无战争,政治早稳定,钱财永远告急又永远丰腴,这个怪圈会一直转到南宋灭亡前不久才被打破。赵惇需要做的只是各种姿态。  他向臣下求言,大家可以就军国大事,以往和以后的举措随便说。  这是题中之义,每个皇帝上位后都会如此这般一番,求个好名声。之后的各种换臣子、任亲信、刷新吏治等手段才会展开。  赵惇没能熬到之后,求言还在进行中,他就出事了。准确地说,是李凤娘出事了。她被册为皇后,刚刚得意了没几天,突然间被刺激得发狂。  她的周围出现了海量的美女!  这实在是对她最大的挑衅,让她忍无可忍,可却又说不出什么。因为她丈夫的地位提高了,皇太子转正,当上皇帝后自然要加大服务力度,皇宫深处,佳丽如云,都是赵惇的标准生活配置,她再怒再烦,又能怎么样呢?  两宋皇室内部,无论是皇后还是皇太后,都以仁慈面目示人。像明、清两代,几乎每天都有被打死的宫婢太监尸体从宫中拖出去的事,在宋朝从来没有过。  所以按规矩,看传统,李凤娘除了忍受之外,没有第二个办法。(2347)  李凤娘的一生从来就没忍过谁。在她的观念里,但凡让她不愉快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人都别想愉快!  不止是当事人倒霉那么简单。  针对美女成群事件,李凤娘处理得非常果断,她先是非常安静地观察,像鳄鱼一样一动不动,直到问题出现。一个宫女中奖了。  那天赵惇要洗手,这个宫女捧着金盆过来侍候。只见金盆映清水,双手似柔荑,雪白粉嫩得紧。赵惇一时兴起,不禁赞了一声,好一双白手!  几天之后,李凤娘派人送了个食盒,赵惇很随意地打开,往里一看,差点没吓晕。里边哪是什么食物,竟然是双雪白粉嫩的人手!  ……四五十岁的一对老夫妻,吃飞醋居然做出如此残忍恶毒的事来。可恨可恶亦复可笑。但效果是良好的,从此之后,皇宫里哪怕再新添多少美女,都远远地躲着皇帝,再不敢显露半点风情。赵惇也深受教育,时刻提醒自己目不斜视,非礼勿做。  李凤娘虎躯一振,霸气侧露,震住了整座皇宫,之后闲来无事,想起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话说南宋的宫廷是别有特色的,当了皇帝并不算什么,一定要禅让,当上太上皇,才算是爬到了世界之巅。比如赵构,比如赵眘。  女人也一样,皇后的档次明显不如皇太后那么耀眼。  为了让自己的荣耀长久化,李凤娘想到了自己的太阳儿子赵扩……每当想起这个名字,我都深深地为南宋整个宫廷的文明程度折服。太有才了,居然给最有培养价值的皇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长平之战没人不知道吧!  太阳儿子现在的爵位是亲王,封号“嘉”。这和当初他爸一样,地位很尴尬,身为皇帝之子,却不能顺理成章地过渡到皇太子。因为还有太上皇在。  天下没有不疼儿子的父亲,早于李凤娘,赵惇已经就此事请示过了,可惜没通过。太上皇的答付是,当初按例本应立你的二哥,因为你英武像我,才越位立你。你说皇太子吗?现在你二哥还有儿子在。(2348)  意思很明白,像北宋开国第一任太后搞的金匮之盟里兄终弟及,约定宋太宗百年后,皇位回归太祖儿子一样,赵眘想补报自己的二儿子,让皇位转向传承。  可怜天下父母心,赵眘爱每一个儿子啊。当然,这里面还有另一个说法,嘉王,也就是太阳儿子赵扩很早就被鉴定为弱智。  让一个智障者治理国家,何其荒唐。  赵惇也知道这有些过分,于是没怎么坚持。消息传到后宫,李凤娘开始心烦。太上皇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只是暂时性的,时间到了还得上缴?  不行!  她和谁也没说,悄悄地准备了一番,等到了一次三世同堂的家宴。这样的机会是很多的,赵惇上位之后,有每月必须四次去重华宫觐见的规定,双方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见面。  这次照常吃了顿团圆饭,吃了一半,李凤娘突然向太上皇正式提出,要自己的儿子当皇太子。赵眘怫然不悦,后宫议政国之大忌,一国之母怎么这样没分寸。他当场拒绝。  这从哪一方面讲,都无可挑剔。可李凤娘居然立即就火了,这女人脸色阴沉,当面质问赵眘——“妾,六礼所聘;嘉王,妾亲生也,何为不可?”  这话明着是质问,暗地里是骂人。  六礼所聘还情有可原,亲生……这是在当面嘲讽赵眘当年当皇太子时的艰难,因为他不是赵构亲生的!天下有没有这样的女人,当众抽老公公的脸。  赵眘怒不可遏,有心说什么,儿子在身边。有心做什么,孙子也在身边,他只能强忍怒火拂袖而去。到这步,相信别说一个皇帝之上的皇帝了,对一个平民百姓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了吧。  赵眘何必忍怒。  李凤娘怎能不自愧戒惧?  事实却是李凤娘得寸进尺。赵眘没有当面痛斥严厉处罚她,让她加倍地觉得赵家是好欺负的,既然如此,干嘛不把欺负进行到底?(2349)  从这一刻起,李凤娘开始了通杀赵宋皇家所有男丁女眷的行动。对于赵眘夫妇,她不停地提要求,不停地展示蛮横天赋。  简单粗暴,非常有效。气得老俩口要死不活。  对她的丈夫赵惇,这女人仍然是这一招,其实说起来她也只有这一招,她的本质只是个泼妇而已,除了这个还会什么呢?但问题是,一但一个女人真的很泼很蛮很浑的话,她基本上是无敌的。不管是在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她都无往而不利。  态度决定一切,这也算是一个例证吧。  李凤娘在蛮横中逍遥自在,某一天好运从天而降,她的能力升级了。这来自于一群太监。这群太监发迹于赵眘时代,他们曾经给赵眘带来过亲人般的温暖,同时在外界得到了赵眘亲人们的权力。顺便说一下,赵眘的一生都对身边人非常的体贴、宽容,众所周知的例子比如史浩,不论这位老师做过些什么,是丧师辱国,还是阻碍理想,都不会激怒他,更不会做出什么惩罚。  太监们的好日子在赵惇上位后结束,赵惇讨厌这些好搬弄是非,贪钱捣鬼的阉货,某次脱口而出,等过几天手闲了就把他们都砍了。  阉货们的信息网四通八达,瞬间就在皇宫的各个角落里知道危险临头了。怎么办,四下张望,发现唯一的靠山在宫墙之外,好几条大街外的重华宫里,远水解不了近火,哪天变成死尸了那边都不会知道。危紧中,他们迅速找到了可能的救星。  李凤娘。  这很符合逻辑,哪怕之前李凤娘没有表现出半点对太监们的怜悯或者说好感,但皇宫里唯一一个能迫使皇帝让步的人就是她。那么救星也只能是她。  双方一拍即合。  阉货们渴望活命,向往富贵;李凤娘需要羽翼,需要触角,她必须能每时每刻监控丈夫以及皇宫的每个角落以及无数个美女。  还有比这更合理的组合吗?(2350)  阉货们迅速表现出了卑劣的本来面目,他们在赵眘的手下平步青云,投奔李凤娘之后,没有半点耽搁地给了赵眘背后一刀。  这一刀源自赵眘的爱心。赵惇自从登基以来身体就出了点问题,主要是心脏方面。赵眘遍访江南名臣,寻到一个古方,制成了一丸药,据说吃了心脏病就能立即痊愈。  赵眘满心期待,等着儿子再次觐见时当面看儿子吃下去,好亲眼看到儿子病愈。这是深沉的父爱,不管自己年过花甲,儿子忆过不惑,人世间的骨血亲情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至少对当父亲的赵眘是这样,不管他是不是一位好皇帝,他一生都实打实地做到了对父孝、对子慈。  多么好的一件事,可落在卑鄙无耻的人眼里,立即就会变成另一副样子。  阉货们把药丸的存在告诉了李凤娘,李凤娘经过卑鄙基因加工之后,转告给了赵惇。她这样说,上次家宴时太上皇不同意立嘉亲王为皇太子,就是打算要废掉你。现在重华宫准备了一颗药丸,等你去吃,万一你吃后如何,要我与嘉王怎样生活?  说完李凤娘非常罕见地哭了,周围的太监宫女立即配合,一时间皇帝寝宫里悲声一片,往赵惇的心灵里注入了大量的泪水。  赵惇沉默了,哪怕他不心疼李凤娘,也疼儿子。老爸想剥夺他的生命他没多大的意见,可剥夺儿子的继承权这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一颗毒草在赵惇的心里生根,这时他可以用理智,用孝顺等世间公认的公理来压制它,可它在不停地疯涨,直到机缘到来,突破他的心灵壁垒。  这次突破仍然来自于李凤娘,这女人寻找一切机会圆满她自己的人生。事情发生在公元1191年,南宋绍熙二年的12月15日。这一天是赵惇的大日子,他登基之后第一次祭天地。这是历代皇帝都极其重视的隆重大典,尤其是宋代,它上升到了一个让皇帝都得加班工作的高度。  15日主祭,14日赵惇就离开了皇宫。他必须率领皇室成员去太庙受誓戒,流程非常复杂,像沐浴薰香等都只是前期的准备动作而已,做完了这些,他还不能回家。  回去后满宫佳丽,万一他把持不定呢,难道让他第二天带着一身的胭脂粉香去见上帝?所以,在祭祀活动结束前,皇宫里只剩下了李凤娘一个主事者。(2351)  李凤娘等这一天很久了,赵惇前脚离开皇宫,她立即宣布后宫进入紧急状态,所有嫔妃不许擅自走动,除黄贵妃外,都在各自的宫里待着。  提一下赵惇的后宫情况。女人迅速布满了赵惇周围,可有独立院落的只有不多的几位,分别是黄贵妃、张婉仪、武才人、潘夫人、符夫人、大张夫人、小张夫人。最尊贵的当然是唯一的一位贵妃,黄氏。她的出身特别,虽然不算高贵,但却是南宋第一太上皇赵构当年赐予赵惇的,哪怕是出于尊重,也注定位居后宫之巅,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而已。  更何况她非常可爱,让皇帝着迷。  这让李凤娘情何以堪,她的眼前不停地出现一双双洁白粉嫩的小手,她奇怪,她砍了哪怕赵惇只赞叹过一句的宫女的手,可为什么女人们还不停她丈夫远一点呢?!  尤其是这个黄贵妃,仗着身份特殊,总围着赵惇转,赶都赶不走……那好吧,现在赵构死了,赵眘在重华宫,赵惇在主祭前夜不回来,看看这时谁还能阻止她。  李凤娘在皇宫深处,虐杀了黄贵妃。  注意,是虐杀。据史料记载,其残酷程度可以与历史上最著名的两次后宫虐杀,汉朝吕后虐杀戚夫人、唐朝武则天虐王皇后、萧淑妃相比。  杀完人后,李凤娘心情舒畅,一边向丈夫通报结果,说黄贵妃得病“暴死”。这大概是示威的意思,能让她的快乐升级吧;一边走出皇宫,去著名园林玉津园散步游乐。  赵惇在斋宫中接到消息,他没法相信半天前还活生生的黄贵妃会无疾暴卒,自己的婆娘是什么动物他很清楚,这一定是李凤娘搞的鬼!一时间痛悔交集,五内如焚,可是却限于祖规,没法回宫。他只能默默地哭泣,继续执行自己的任务。  祭天地大典在下半夜丑时七刻(15日凌晨三时左右)开始。当时夜色清澄,星月璀璨,天地一片祥和。赵惇身着冠冕,手执玉圭,走上了祭台。这情景非常的天人合一,像是上天也对南宋的第三位皇帝露出了微笑。  但是,不知为何,突然之间狂风大起,飞沙走石,祭台上的灯烛全被吹灭,四周瞬间漆黑一片。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一两片火星飞到了台边的帘幕上,火焰升腾,祭台一下子像是被火焰包围。接着硕大的帷幕倒了,火舌遍地,燃烧一切,蔓延成了势不可当的大火。  赵惇被惊呆了,他站在主祭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离着他远远的。这时事发突然,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赶到他的身边。  而狂风烈火却愈演愈烈,像是一定要把他烧死在祭台上。关键时刻,瞬息间大雨夹杂着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如此这般,乌云、大风、火焰、大雨、冰雹……这绝对是魔幻大片嘛。好容易风停雨歇,终于看见了星斗微光,陪祀人员清醒了过来,他们终于想起了皇上。  却发现四周一片狼籍,乱成一地的玉帛牲牢中间,赵惇惶惑无助地跌坐着。他衣衫零乱神情木然,连手里的玉圭都不知去向。嘴里念念有辞,不知在说些什么。  侍从们一拥而上,扶起他退下祭台,赶回皇宫。这时没有谁知道,宋朝历史的转折点到了,赵惇的人生已经拐弯。(2352)    如果这是宋史第十卷——大结局  公元1191年,南宋绍熙二年12月15日凌晨三时左右的祭天地大典上是一场超现实主义的魔幻表演舞台,在极短的时间内祭台上经历了晴空万里、乌云、大风、火焰、大雨、冰雹、晴空万里的变化,云收雨住之后,台上一片寂静。  唯一的近距离观赏者宋光宗赵惇表情呆呆的。当时人们觉得他是被吓呆了,事后发现他是被吓疯了。  关于被吓疯的原因,很多事后总结者联想到了他本身的心理承受力实在太弱。这是无解的,先天的,比如他的大哥原皇太子赵愭就是被一群不良重考生隔着轿子吼死的。  那么老天爷的近距离错乱型发作,他怎么能承受得住呢?  这一点相信赵惇本人也无话可说,只是会觉得委屈。难道他快50岁了的人是吓大的吗,人家也是正常长大的爷们,打雷下雨收衣服每年都见过。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里有鬼。  祭祀前一晚,他老婆、南宋皇后李凤娘派人来传话,他的贵妃、最喜欢的女人黄氏突发暴症死了。对此他心知肚明,以他对李凤娘的了解,黄氏一定是她虐杀的。  之前他随口称赞了一个宫女的手好看,他老婆都能砍下那双手,放在食盒里送给他,让他近距离欣赏。这时他没法回宫,那死女人还不乘机除掉情敌?  天色突变,祭坛崩坏,这一定是获罪于天,上帝怪他娶了个恶女人,降下了灾祸!  相信每一个生活在古代的人都会这么想,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甚至是中国人还好点,回去上柱香饿几顿钣和老婆分居一段日子就和上天两清了,要是外国,搞不好要在冰天雪地里脱光光站着、跪着、不停忏悔,觉着还不够诚恳的话,就得上鞭子狠抽。  赵惇不必这样,他被内侍们扶上车驾,赶回皇宫,直接陷入了重度昏迷。这时没有谁知道这次惊吓的后果是什么,以至于处理的办法只是找太医,找太上皇等传统套路。(2353)  太上皇赵眘、太皇太后谢氏立即赶了过来。到了之后马上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他们所看到的,是儿子赵惇脸色灰败,神色惊悸的躺在床上,满嘴胡话,陷入了深深的噩梦里不能自拔。  而床边,却没有皇后李凤娘的影子。  这女人哪儿去了,还有比照顾皇上更重要的事吗?!口口声声她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却在丈夫重度昏迷的时候玩消失!  赵眘快气疯了,他实在是后悔,为什么会千挑万选,给儿子定了这么个老婆……不过这是他老爹赵构越层决定的,他当初也没法否决啊。  怒火中,李凤娘终于出现。她在一大群太监的簇拥下款款而来,面对太上皇的愤怒,这女人表现得非常镇定。  问病因?  答:皇帝很可能是饮酒过量了。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赵惇酷爱杯中物,喝起来没日没夜,谁劝也不听,包括他父亲、他爷爷。  问为什么消失。  答:去找太医,核对病情,好仔细治疗……赵眘的怒火瞬间再高涨三尺,这混账女人,居然当面撒谎,有皇帝病在后宫,皇后去太医院了解病情的吗?!  这是皇帝还是农民工!  赵眘怒斥:“你不好好照顾皇帝,反而使他病到这等地步,全不顾宗庙社稷之重。”说完这句,他觉得内容不确切。这女人会把宗庙社稷放在心上吗,根本不屑一顾,要威胁就得抓到她的痛脚。赵眘临走前扔下了一句狠话——万一不愈,族灭你李家!  赵眘走了,他怒气冲冲地赶回重华宫,想法子治儿子。在他身后,李凤娘露出了阴险的笑容。她当然不是去什么太医院,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善后。  虐杀黄贵妃满宫皆知,她得压下去,至少不能在这时被太上皇知道。不然老头儿真的怒到暴跳,而她丈夫还在昏迷里,没人挡箭,她就真的危险了。  这时混过去,大事自然化小。(2354)  李凤娘是个悍妇、泼妇、没见识的妇、总能把事情搞到最操蛋地步的妇,可她处理问题时还真是不含糊。第一胆子大,第二看得准,几乎生来就是虐待宋朝官方的料子。  她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做;  她看得准,知道只要熬过一时,最重视礼仪的宋朝绝不会公开处理她。理由无他,好面子尔,尤其是老公公赵眘,说啥都不会搞出家庭丑闻的。  她安静地坐在皇宫深处,让身边的阉货们全体出动,全力打探这几天里宋廷上下内外的动静。处处都得留神,太上皇自然是重中之重,而臣子们也不可小觑。  宋朝的臣子一但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铁了心犯倔,一定要联名罢黜她,哪怕不成功,也许搞得她灰头土脸。  阉货们工作认真,消息接踵而至。朝廷上下还是安静的,因为什么内幕都不知道。嗯,看来保密工作还是很到位的。  重华宫方面,太上皇的怒火已经四面八方地暴射,受疮最重的是宰相留正。留正,生于公元1129年,现年62岁,履历我们不必去关注,正常科考,一步步熬,年过花甲升到宰执。要不怎么说政治家的工作有时就像艺术家一样呢。  一定要长寿才成。  留正的寿命远远没有到头,62岁之后还有大把的岁月等着他。这时他站在重华宫里面对太上皇的怒火,表现得非常战栗。  直到他保证以后一定不惜手段向皇帝苦谏、强谏,才被放回家。之后赵眘展开了救儿子的行动,思来想去,他也只有两个办法。  他在重华宫焚香祝天给儿子祈福消灾,再遍求江南名医,给他儿子确诊治病。这两点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李凤娘的心情变得安稳,她知道这一关算是基本上通过了。通过了……她的邪恶操蛋本性再次浮现,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太上皇那死老头儿吼她骂她威胁她,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2355)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想修理自己的老公公,还不承担任何后果,办法只有一个——通过她丈夫。那些只知道大喊大叫的女人,只会在老公公轰然倒地的同时,她自己也一身腥膻形象尽毁。  李凤娘之前用的招数就很有这个趋势,所以她声名逐渐狼籍,所要办的事还一件不成。比如她亲身的太阳儿子仍然不是皇太子。  这时她却难得地聪明了起来,这女人思前想后,太上皇不是最疼子孙后代吗,那就偏偏从这里下手。赵惇醒过来之后,她一边向天发誓黄贵妃不是她害的,一边哭成了个泪人,向丈夫倾述——“我劝官家少饮酒,就是不听。现在你病了,寿皇要族灭我李家,我李家何处不是,招此罪过?”  赵惇无动于衷。  李凤娘继续——“宰相留正得了圣语,如再过重华宫,必留住官家,不让还宫。”  赵惇神色剧变,这让他瞬间想起了最害怕的事。他的皇位是不狠的,他儿子的皇位是没指望的,如果到了重华宫刑,站在太上皇面前,他会被剥夺到一无所有!  这时,还没有人能确定赵惇得了什么病,病到了什么程度。无论谁,都认为他是惊吓过度,神情恍惚,只需要静静地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正常过来。  李凤娘如是想,太上皇赵眘也一样,所以都把他当正常人对待,而整个帝国更是不敢去怀疑皇帝陛下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  赵惇的行为更是与此相反,严重地感动了整个帝国臣民,让每一个人都为之钦佩。那是在祭典魔幻夜之后的半个月左右,赵惇终于断药了,他身体极度虚弱,连每年只有三次的大朝会都没法升殿主持。  每年三次大朝会,分别是元日、五月初一、冬至日。这是国家重典大礼之日,一般来说,皇帝只要有口气,就得出面。  可赵惇病骨支离,连迈步登楼都做不到,哪能全副皇帝装挂出席主持大典?没办法,只好取消。(2356)  但是在几天之后,公元1192年,南宋绍熙三年的1月25日,法定的每月四次觐见太上皇的日子到了时,赵惇却顽强地挺了起来,抱病前往重华宫。  那一天,临安城里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赵惇的车驾在大雪中艰难前行,从大内向重华宫进发。这让全临安的百姓们都看到了,他们震惊于皇帝的孝道,集体认为这一届皇帝的孝顺前古未有。  太上皇赵眘既心疼又感动,本想多留儿子住几天,不要在风雪严寒中当天返回大内,以免病情反复。赵惇却表示得回去,他会每隔七天就来一次,与父亲相见之日很多。  赵眘无奈,只好叮嘱病好以前,不必再依例过宫问安了。  谁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父亲心疼儿子的一句随口话。会当真吗?会,至少在儿子病好之前;不会吗,这怎么的也不会是父子长年不见的凭据吧!  事情偏偏直转而下,从这次感动天地感动人民的风雪探爹行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赵眘在重华宫里望眼欲穿,没见过儿子一面。  其间包括了他的生日那天,他的孝顺儿子都没来向他祝寿。  这是自有宋以来从所未有的丑闻,让南宋国内的每一个人都不齿赵惇的忤逆。孝,乃汉民族的精神内核最重要的一个节点,无论谁与之相背,都会被人所唾弃,哪怕他是皇帝。  皇帝呢,却振振有辞。   这一年里每次应该过宫探望的日子到了,他都会抬出太上皇说的那句话,他的病没好,不能、也不敢违背父命擅自探望……这样的借口反复使用,在半年左右终于过期,臣民们都不信了,心理也从最初时的感动变成了厌恶。  皇帝不在乎,他始终缩在皇宫的深处不露面,面对质疑和鄙视,他的应对之道是把理由升级。那句话有效期既然过了,就扔掉好了,下半年他每次应去而不去时,都对外宣称是得到了重华宫的命令,是太上皇命令他不必过宫问安全。  这是即时性命令,是每次他都准备好了之后,才由重华宫临时传出的。所以,不是他不孝顺,不过看望老爹,而是老爹没兴致,不想见儿子。(2357)  看似拙劣的谎言,偏偏无数次之后也没被拆穿。理由无他,仍然还是那个无解的症结——面子。赵眘太好面子了,他怎么能主动站出去向全世界拆穿自己儿子不孝的真实面目?  那样,不仅是他儿子的耻辱,更是他的失败。  养子不教父之过也,他这样一生追求伟光正高大全的伟大形象,怎么会教养出这样一个混账忤逆不知所谓的儿子?  那会让金国的女真人都笑话的!  于是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默默地承受住这种始料不及更无法理解的操蛋现实,用无声来替儿子圆谎,把这事遮住了。  可是外界仍然渐渐地传开了,他的儿子、南宋帝国的第三任皇帝,赵惇陛下的精神出了问题,似乎是成了精神病了。  这只能怪赵惇的精神病症状比较另类,属于外露型的。如果他像北宋时真宗末年、仁宗某一阶段时那样,尽管有各种反常,但深藏不露彻底沉默不语,外人还是很不好下定论,可他却总是在各种方面勇于表现自己是多么的反常。  小的事无数,首先成年累月医生围在左右随时待命,时刻拿出救命的架势,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长年垂危。  相比于医生,侍卫们更悲摧。按说都长年垂危了,就安静地躺着算了,侍卫们也可以轻松些,不必每天早早起床,到宫门外列队等他。赵惇偏不,他不请假,也就是说整个皇宫系统因为他的不请假而必须每天照常运行。  于是乎,每天黎明前侍卫们盛装列队全副銮驾等待侍候皇帝上班,而日上三竿皇帝还不见影儿。他们继续等,皇宫里终于传出命令。  陛下今天不爽,不上朝了……不必长此以往,只需要连续六七次以上,谁都会脱口而出:“有病!”吧。这类事口口相传,在临安、在江南大地上肆意传播,皇帝的病态逐渐成了臣民们公开的笑谈。(2358)  对此,太上皇赵眘痛心且无奈,李凤娘无动于衷,她觉得这样非常好。她发现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了。  赵宋帝国已经不能再阻止她了!  自赵惇祭坛发病以后,南宋“政事多决于后”。只是李凤娘的执政水平实在拙劣,几件事之后搞得她自己都兴趣索然,心烦之后,她重新调整了工作方向。  李凤娘全心全意地为娘家捞好处。  宋制遵循西汉初年刘邦所定的“非刘氏不封王”之制,严格控制外戚的势力,开国以来,不能说完全杜绝外戚封王,但人次极少。并且基本上是在某外戚年高且病将死未死时才封,属于提前追赠一类。李凤娘打破了这一切。  李氏“三代封王”,连她的侄子都官拜节度使。她归谒家庙时,推恩亲属26人,授使臣172人,门客都荫补进官。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家庙门前不那么恢弘,少了点什么呢?嗯,岗哨少了点。李凤娘下令增加防护侍卫。  人数比赵氏宗庙的还多!  回望皇帝本人,对这些却仿佛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他玩得很开心,主要体现在两件比较重要的事上。第一件,宰相、皇帝两不见面多半年。  这事儿的起因是一个人的职务调动。这人叫姜特立,赵惇某天心血来潮,突然间宣布,他特别任命姜特立为浙东马步军副总管,并宣他入宫,赐钱2000贯作行装费。  这里面透出了浓厚的亲近味道。  这让宰执大臣们非常不安。  姜特立是赵惇的皇太子府的旧吏,陪着赵惇从少年、青年、中年一路走来,是他的贴心知近人。大家都知道,精神病态里非常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没有安全感,赵惇更是这样。在他的内心世界里,父亲是随时要废掉他的、妻子是暴戾强悍随时海扁他,动辄就搞出人命人手吓唬他的,满朝大臣不是太上皇的就是他妻子的,总之他极度缺乏安全感。  姜特立这样的旧人是他所渴望的、急需的。  宰执大臣们明白这一点,更看出了这里的猫腻。上任前进宫赐行装钱……两人一见面肯定就分不开了,皇帝会借坡下驴,把姜特立留在身边任职。这等同于外戚、宗室干政,必须制止。(2359)  上面是公理,私下还有些恩怨。  姜特立本就是京官,仗着皇帝宠信公开收贿,是留正把他揭发并赶出去的。这时想回来,留正当然百倍警惕。  据史料记载,留正是第一个确信赵惇精神有问题的大臣,但他不说,并且在大臣们质问时很骄傲地反驳,他恪守臣子之道,绝不会公开对外宣称皇帝有病,或者直接对皇帝本人说——陛下,您疯了。  所以他很清楚,和皇帝讲道理是没用的,他直接威胁。  陛下,四年前是我把姜特立贬出朝廷的,现在无故召他回京,是对我当年的否定。既然这样,我请求罢相。留我还是要他,您一言而决。  赵惇沉默。  留正等了好几天,不得要领,觉得很可能是力度不够。于是他往前迈了一步,说——“某与留正,理难并立于朝,请早赐处分。”  这回威胁生效,赵惇有反应了——“成命己行,朕无反悔,卿宜自处。”  留正有些傻眼,皇帝的态度很坚硬,事到如今,只有比皇帝更硬才行。他从即日起给自己放假,扔下首相位置和全国政务,回家躺着休息。  名曰“待罪”。  他等待了整整七天,帝国正常运转,皇宫平静如常,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少了谁都转。留正抑郁,看来力度还是不够!  他搬家,从城里搬到了城外六和塔,在那儿继续“待罪“。又等了三天,还是啥反应没有,他无可奈何提笔写辞职信。  按宋朝惯例,到了这步,除非皇帝连续驳回请辞,不然留正罢相是肯定的了。可赵惇有新招,他既不批准,也不驳回,不管首相大人怎样折腾,仍然啥反应也没有。  连续被忽略,留正终于无数忍受了,独角戏是吧,没观众是吧,那我就唱到底!他使出了最后一招,把入仕以来历次升迁所有的任命告敕都找了出来,打包送进皇宫里,以示与皇帝彻底决裂。  乞骸骨!(2360)  这一招无比刚烈,可以说再无丝毫转寰余地。相信全帝国的人都会喝声彩,首相大人有种。可惜的是,皇宫里仍然沉默……  这该死的沉默,直接把留正玩死了。他难道真的想为了一个政敌的可能存在的升迁而辞职吗?一辈子熬到了花甲之年才爬上了帝国首相的宝座,这是说下就真下毫不留恋?  留正有苦说不出,为了实践诺言,还得从六和塔搬出来,住到更远些的范村僧舍里,做出时刻准备远行回乡的样子。  唉,把自己顶在南墙上的人啊,想下来可怎么办呢?时间给了留正机会,他在范村里住着,小桥流水人家,老树枯藤昏鸦,看似逍遥实则煎熬地渡过了快三个月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九月四日是赵惇的生日,当时名叫“重明节”,按例百官要由首相押班集体上寿。首相,由于皇宫深处一直沉默,留正仍然保有这一职位。那么他是去呢还是去呢还是不?  留正去了,他穿起了久违了100多天的首相朝服,意态昂然地回到了议事大殿之前,迎接他的,不止是似笑非笑的百官,还有当头一棒。皇帝下令,这一次上寿班首不再是留正,而是时任右相,也就是副相的葛邲。  百官们的表情更加的微妙了,首相大人何以自处,是不是应该拂袖而去,甚至自决于宫门之前?  只见留正呆呆在站了很久,之后慢慢地移动脚步,他……走进了百官的队列里,没有自杀,没有离开,他稳定地站着,非常平静。  好一会儿,有人才突然间明白过来。首相大人站的位置非常讲究,一点都没违反朝廷制度。那个位置是给少保的,留正除了首相头衔外,还有少保一职。  当天留正站在官员队伍里随波逐流给皇帝上寿,仪式结束,他仍然出城,去了范村继续住僧舍。而皇宫深处也没有做出任何处理他的决定。  首相还是他。  时光继续流逝,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年底到了,冬至日大朝会上有个新节目,要给太上皇的妻子谢太后上尊号。这个仪式必须得由首相主持,再用副相,那是对太后的不尊重。这样,留正的田园生活终于结束,赵惇派人召他回都堂理政。  顺便说一句,同时宣布的命令里还有一条,姜特立仍任浙东副总管,但不必持诏入朝陛见了。(2361)  两宋历史里绝无仅有的一次皇帝、首相怄气,长达140余天不见面,置国朝政务如儿戏的荒唐事件终于结束了。  天下舆论纷乱,说什么的都有。两位当事人倒是非常平静,留正像没有这些事一样,昂昂然、飘飘然每天上朝下班,毫无骄矜更毫无愧色;皇帝神色欢愉,面对久不见面的首相晴空朗月纤芥不存,之前互不相让的较劲都不存在。  这件事很闹,但在政治环境里并不罕见。世人早已见惯,只要涉及到政治,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所以,赵惇是个神经病,并不能用这件事确诊。  看第二件事,四川军权更替。  话说南渡以来军帅林立,威猛如韩世忠、奸猾如刘光世、无耻如张俊、精忠似岳飞,到头来都只是春梦一场,十余年后全部成了过眼云烟,能留下的只是一些传说而已。相比之,唯有蜀川吴氏兄弟生前游离于主集团之外,死后仍然独霸一方。  到了赵惇时代,吴家掌权人叫吴挺。  吴挺,生于公元1138年,为吴氏兄弟里弟弟吴璘的第五子,生来智勇双全胆略过人,很早就成了蜀川吴氏的第三代首领。  他很不容易,伯父死后吴家军被赵构一分为三,父亲吴璘只得其中一分而已。幸亏之后完颜亮南侵、雍熙北伐等大战接连而起,逼着南宋必须倚仗吴璘、刘锜等宿将,这样蜀川的兵权才再度回到了吴氏手中。可吴挺照常过得如履薄冰。  他在蜀川掌权,儿子,准确地说是次子吴曦得留在临安城里“侍奉”天子。谁都知道,这是人质。这就是临安与成都的关系,永远的、毫不懈怠的提防监视。  机会在公元1193年的6月出现,吴挺死了,吴曦在江南,南宋皇帝只要按部就班地派人入川接收军权,就会拔掉这颗钉子。  这远比当年吴玠死,吴璘还在时硬梆梆地收兵权好得多,一切只等赵惇一句话。奈何他偏偏就是不说,实在逼急了,他把吴挺的死亡通知扔到一边,愤怒地吼一声——吴卿明明还活着,你们为什么骗我说他死了?!(2362)  这句话雷倒了南宋全体朝臣,让每个人都欲哭无泪。陛下,就算您真是金口玉牙,也不能这样乱讲吧,吴挺明明死了嘛……  没死!  赵惇斩钉截铁,不可置疑地下了定论。  于是大家只好沉默。  这个时期正好是南宋史上最微妙的一段,太上皇每天只是发呆想念儿子,但是格守风度,他绝不主动去大内探望,并且还是风度的原因,他绝不主动插手朝政;李凤娘醉心于为李氏宗族争利益,别人的死活,尤其是川娃儿的死活,她半点都不在意;首相……留正在范村的僧舍里装十三呢,装得极其投入,全部政务都扔到了一边。  整个南宋朝局居然就是赵惇这个神经病患者说了算。  这创造了一个纪录,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纪录是蜀川军权由于赵惇坚信吴挺还活着,说什么都不派人去接收,于是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那边一片真空,没人能下任何军事命令;改变命运的那个人是吴曦,他是这件事的唯一受益人。  吴曦传承了他祖父吴璘的一些特征,性格早熟,生有大志,举止英武。这本是极可贵的,可是生在了吴曦的身上,就成了悲剧。  他年幼时的某天父亲吴挺问他志向,小小年纪的吴曦昂然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儿当……当的一声,他被他爹一脚踢了出去,小吴曦在地上翻滚,摔进了一个火炉里。他的脸被烧坏了,从此人们叫他“吴巴子”。这一脚踢醒了他,他再也不说那些豪言壮语了,同时也不恨他的父亲。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人质。  人质要雄心来干什么,说出口又算是什么?!  压抑,让本来英武的心变得阴沉,人质的生涯,让他对南宋皇廷没有半点的归宿感。而他的父亲突然死亡,让他流落在外,眼看着家族实力,那些由祖父辈奋战一生才积攒下的实力转眼就要被他人劫掠。他急,他恨,他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安静。  谁知道赵惇却偏偏让那个位置空着!(2363)  而这大半年的时间,正是改变宋朝格局的关键时段。之所以关键,之所以改变了南宋的格局,是因为赵惇、赵眘这对父子之间出了大问题。  赵惇在公元1192年初年病,在这一年里用各种借口掩饰,无论如何不去重华宫探望父亲,在年底的会庆节,也就是他父亲赵眘的生日,11月28日这一天达到了一个让全体国民都无法容忍的程度。  他说自己病得太重,实在没法出宫,太上皇也体量到这一点,命令他不必勉强。可是三天之前,是他儿子嘉王的生日,他能和老婆儿子一起喝酒庆祝,此后的一天,他甚至驾临经筵,和士大夫、儒生一起研讨学问,这是病得太重,没法出宫?!  不孝到这种地步,堪称冷血忤逆。  这样搞的后果很严重,比打了败仗割地赔款还让南宋臣民受不了。这时没人再有兴致劝他什么了,而是公开地威胁。  ——“……人心益弛,主势益轻。如有奸险之人乘机生事,则中外之情不通,威信之柄可移。即使擅传谕旨,恐怕也吉尔吉斯从深察,或放散仪卫,或隔退臣僚,或间牒宫闱,或激怒军旅,恐陛下孤立,外廷无以效忠。”  赵惇很难得地听了进去。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三次朝见重华宫,让年老的父亲,让天下的臣民们都欣慰了一下。  因为最后一次是公元1193年,南宋绍熙四年的夏历正月初一日,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年的开端还是很不错的。  可惜的是后面的一切。  赵惇的毛病又犯了,过了新春,他连续两个多月不出门,国政家事都扔到了一边,重华宫……有人提到,他转身就走。直到一个注定了会在历史上留名的宗室异类赵汝愚、太上皇赵眘的嫡亲哥哥赵伯圭两方调停,他才破例开恩一样,陪着父亲去了趟公园。  那个园子是当初赵眘专门为赵构建造的奉养之园,濒临西湖,占地广阔,是临安最大的一座皇家御园,名为“聚景园”。  那一天是4月29日,赵惇陪着父亲在园子缓步游春,赵眘欣悦安慰,在早春的阳光下容光焕发。这是他的儿子在发病后第一次陪他游玩散步。  他没有料到,这也是最后的一次。(2364)  赵惇说什么都不再去重华宫,政务国事也随心所欲,闲着没事,会因为一个曾经的藩坻近臣与首相怄气,导致国家140多天没首相办公。  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每月四次的重华宫觐见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大臣们的劝诫,根本没有半点用处,连威胁都不生效了。  这货就像是只害虫,用过了的杀虫剂就有了抗体,得有新花样才成。  新的花样在他本人的生日,9月30日那天出现。使用的人不是某个大臣,大臣们的脑子早想被气懵了想呆了,得民间的高手出面才行。  这是一个叫谢岳甫的福建士人,他说尽孝要及时,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天下最伤痛的事。这时你不去见太上皇,真等到太上皇百年万岁之后,你懊悔无及。  赵惇被震动了,他当场表示,明天就觐见重华宫,探望老父亲。  在场的人一片漠然,没人欢呼庆祝。这样的命令太多了,天知道明天啥情况。转眼第二天,还别说,等大臣、侍卫们在内殿的屏风前排好队之后,皇帝真的盛装出现了。难道这次是真的?  赵惇真的迈步走了出来,可是……屏风后伸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皇后李凤娘驾到,她走出屏风挽住皇帝,娇声说道——“天寒,官家还是饮酒去。”  赵惇习惯性地站住了,转身要往回走。  大臣们再也忍不住了,这该死的女人果然肆无忌惮,深宫闱幕里也就罢了,居然当着大臣们的面也离间父子之情!  中书舍人陈傅良走出班列,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赵惇的衣裾,要他立即出宫,接原计划办事。赵惇不理会,顺着李凤良的手往屏风后面走。陈傅良也不松手,几步之间就拉扯到了屏风背后。  李凤娘火了,厉声呵斥道——“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秀才要砍了驴头吗?”(2365)  陈傅良无奈,只好松手下殿,放声痛哭。到了这一步,李凤娘已经又胜利了,她用她的蛮横泼辣,毫不顾忌皇后体面的一贯作风,再一次达到了目的。她应该满足了,把大臣都搞哭了,这在宋朝已经是宫廷雌性生物的颠覆性成就。  可她还是不满意,听见陈傅良的哭声后,她立即派太监出来问——“这是什么礼?”儒家以礼治天下,大哭大闹算什么?  陈傅良冷冷地回了一句——“子谏父不听,则随之以号泣!”这是圣人的话,有书为证,有据可查,混账女人你懂什么?  说完,陈傅良直接下殿,根本不再一会什么皇帝皇后。  这下子李凤娘彻底疯了,她在屏风后面气急败坏地下令,把陈傅良的过宫指挥进宫议事等权力全部剥夺立即施行。  这一切都在赵惇的身边发生,可这个人从始至终一言未发,木然地任由李凤娘颐指气使呵斥廷臣如家奴仆辈。  从这一刻起,大臣近侍们对他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敬意都泯灭了。这是个人吗?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置之脑后,不是;这是个男人吗?连自己的老婆都肆意妄为视其如无物,不是。之所以还能对他舞拜叩头,不过是礼法所定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惇的蠢事一件件发生,包括留正的范村僧曾自我流放,包括蜀帅缺人死不承认,与之相比,每月四次的重华宫觐见都没人再提了,只是由负责起居注的官员每次记档,知道有这么回事就是了。这种情况,一直维系到了这一年的11月28日,太上皇的生日的到来。  这一天是躲不过去的,上一次是儿子的生日,不过宫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爱是很不孝,这一次是老爹的生日,当儿子的再不去致敬,就怎样都说不过去了吧?  官员们早就领教了皇帝的各种无耻,为了确保这一次的过宫成功,他们想到了打提前量,先期把最大的那个借口堵死。  他们纷纷上奏重华宫,要求太上皇不要再颁降免朝重华宫的旨意。(2366)  赵眘有苦难言,他怎么知道当时一句心疼儿子的随口话,会变成这样一条横江的铁索,生生地挡在父子之间,让全天下人想尽办法也拆解不开。  除非他自己站出来澄清……可他就不!他要面子,他更不能伤着儿子的面子。但是这回不行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年纪越来越老,他已经承受不了。  他想来想去,只好表了个态——“自秋凉以来,每欲与皇帝相见。卿等奏疏,己令送给皇帝了。”这等于配合了群臣,自己下令不许免朝了。  再没有借口了,赵惇仍然我行我素,第二天太上皇生辰日,他只是派了副宰相葛邲率百官去重华宫朝贺,他自己既不去也不解释,反正就是这样,爱咋咋地。  当天百官走在大内去重华宫的路上,途沿军民百姓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本性,邻里间谁家的孩子不孝顺,都会被大家唾弃责骂,何况作皇帝的身为天下之表率。如果说这一天之前,是百官们对赵惇失去了敬慕之心,那么从这一天起,百姓们也开始了对他的鄙视。  这些,都是因果,都有报应的时候!  报应的第一步是学生们怒了。两宋间学生们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自从靖康之变开始,国有大事,太学必争,太学生们以精忠无邪的热血对宋朝昏君庸臣们的败国丧邦之错有着绝决的反击,每一次都代表了公众的呼声。  这一次,218名太学生集结起来,赴登闻鼓院投匦上书,请赵惇朝见重华宫。另外100多名则认为这样太慢了,要转多少个程序才能到皇帝耳边,他们要直接伏阙上书,到金殿外要赵惇立即处理。眼看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就要闹起来了,赵惇也似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  他对几个亲近的侍从,注意侍从与内侍不同,不是太监。他说,之所以不去朝见重华宫,是内侍陈源、杨舜等不让他去的。  侍从们先恍然,既尔大怒!该死的阉货,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一定要除掉他们。可是赵惇又拒绝,他反诘道:“寿皇也有他左右亲信的人。”  他仍然相信阉货们是为了他好。(2367)  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已经不能用人类准则来规范了。那么年老的太上皇还能有什么期盼,还有谁能拯救这对父子?  还真有。  从逻辑上讲,是上天吓疯的赵惇,那么能震慑他的,也只有上天了。还真帮忙,非具象体存在的老天突然间显灵,在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太阳出现了黑子,太白金星在白天划过天空。这两种天象是各种族历法中的最强灾变,意味着会有大灾祸发生。  赵惇怂了。  这货立即向老爸报到,一连两次朝见重华宫,表现得非常温文非常孝顺。赵眘幸福了,他的儿子终于来看他了,这简直是他最盼望的事。他是孝宗皇帝,是宋朝十八帝中最重视孝道的一个,一生中无论是事关国家民族,还是他个人的梦想,都能因为所谓的“孝”字而屈从。  他怎能忍受来自亲生儿子的不孝?  这时,他的心灵安慰了些,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却不料上天是董事长,永远只会偶尔上班,他说走就走的,无论是太阳黑子还是太白金星,总不能永远震慑傻儿子。  天象消失,赵惇恢复原样。  悲摧的父亲承受不住这种忽上忽下的落差,病倒了。新年之初得病,到4月的时候开始严重,长达百天之久,儿子无动于衷,从来没有半句的问疾之语,更不用说探望了。  赵眘孤单地躺在病床上,人们有时会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他说,他想去吴越边僻之地,在那里“自泯其迹”。  他灰心丧气,了无生趣。  另一边,儿子却焕发了从所未见的生机。还是在当月,赵惇决定带着自己的老婆儿子嫔妃们去玉津园游春。有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了,告诉他老父问在,独自欢娱不是人子当所为!赵惇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地走出大内,去临安名园踏春。  那一天,他们欢乐的笑声传得很远。  老父亲听见了,赵眘像赌气一样地硬撑了起来,在第二天也带着妻子去玉律园游玩。这已经是他的性格、自尊所能达到了极限之后的谴责,他在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健康向儿子控诉!(2368)  儿子没有表示,而父亲因此而病体沉重。据传说,赵眘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是他单独一个人走到望潮露台上时。  宫墙下市井民巷里小儿们在跑跳玩闹,嬉笑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孩子们在叫——“赵官家来了,赵官家来了!”  赵眘长叹一声,黯然自语——“我叫他尚且不来,你们叫也枉然啊。”他内心凄然不乐,病势徒然加剧了。  消息传到外界,本来已经烦恶透了,也腻味透了的人们再一次没能忍住,各方各面的人都用自己的份内行动,或获警示或恳求或鄙视了赵惇的行为。  起居舍人彭龟年在大殿龙墀处叩首直接血流满面,赵惇无动于衷;  太学生写了篇文章,其中有两句——“周公欺我,愿焚《酒诰》于康衢;孔子空言,请柬《孝经》于高阁。”拿中国文化礼教源头的两大圣像说事,可以说没法再升级了,赵惇没有反应;  首相留正这一次终于站了出来,他先是率领百官要求立即过宫问疾,赵惇拂袖而起,转向后宫。留正一把拉住了皇帝的衣襟,一路随行,一路进谏,啥用也没有。留正大怒,既然说什么都不听,还要我们这些官干什么,把我们都罢免了吧!  赵惇也怒了,要宰执都退出去。  宰执们和百官一起退出了城,在城外浙江亭上待罪。这回不止是没首相了,所有官员都没有了。可是赵惇仍然没感觉。  谁都没招儿了,最后只能请求让嘉王,也就是赵惇的儿子替他去重华宫探病,这总行了吧?赵惇总算是点了一下头。  公元1194年,南宋绍熙五年6月14日,嘉王去重华宫探病。这本是难得的好事,却不料反而加剧了太上皇的病情。  赵眘看着这个孙子,想到的是这个孙子的生母李凤娘。一时间懊悔交集,当初为什么要娶了这个儿媳妇,又为什么要选赵惇来当皇帝!  懊悔无及。  在这种煎熬下,14天之后的凌晨时分,赵眘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死了。(2369)  赵眘的仆闻在凌晨时分送到了东西两府的首脑府上,而不是第一时间交给皇宫。这很反常,但人人都理解并认可。  第一时间交到皇宫……真傻。  话说这一天非常的幸运,赵惇难得地准时早朝了。首相留正,枢密使赵汝愚联袂上殿,把他老爹的官方死讯呈给他。众目睽睽紧盯着,只见赵惇很平静地看完、收起、站了起来,往后宫走去。  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宰执大臣们拥上去,要求他马上出宫主持太上皇的葬礼,当时的情况真的可以形容为群情激愤怒不可遏。面对此情此景,赵惇的运动神经瞬间增幅,他快速地冲出了大臣们的包围圈,消失在了皇宫的深处。群臣的手里,只有从他身上撕下来的半截龙袍。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通知皇宫的原因。  指望这个人主持葬礼看来是不可能了,大臣们想来想去,只能去请赵构的遗孀吴氏出面。吴氏这时年过80,精力未衰。她这一生跟赵构在一起经历了非常多的波折,如苗刘兵变,如搜山检海,哪一次都动辄就有生死大难。  熬过来之后,她的意志、见识自然与凡俗不同。  吴氏命宰执到重华宫发丧,她代行祭奠,对外宣布皇帝陛下得了急病,只能在皇宫大内服丧。葬礼在这种规格下进行,日子一天天过去,世界像是飓风来临前的海洋,平静的外表下孕育着可怕的破坏性能量。对此,赵惇一无所知。  他“安座深宫,起居服御,并如常时,视父之丧,如他人事。”也就是说,连丧服都没有换。并且“宴饮如故,宣唤俳优。”  如果不看戏的话,非得在宫殿里走两步。他的手里会出现弓箭,就像时刻会有刺客来暗杀他,而所有的宫廷卫士都不足以信任,只有他自己手持利刃,才能保证安全一样。  这一幕落在任何一个现代人的眼里,都明白这的确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受害幻想类精神病患者了。(2370)  可问题这是在宋朝,每个人都受够他了。大臣们的怒火积累到了释服那一天,也就是可以脱掉丧服,换上常衣那天,终于爆发了出来。  大家坚持不释服,一定要赵惇出来给个说法。  身为人子,既不临丧,也不视敛,既不举哀,又不成服,这何以为人?!向金国告哀的使节已经派出,对方不久就会派来吊祭使,那时按礼必须在大行皇帝梓宫的素帷前受嗣皇帝的接见,如果赵惇不出现,岂不是侮辱来使,示乱敌国?  种种焦虑,长时间的鄙视,让大臣们心里一直隐约存在,却死死压制的那个念头浮了上来——赵惇,你还配当皇帝吗?!  有了这个想法,还需要彼此勾通一下。大臣们说话是非常隐晦的,比如这样问:“今当如何?”答:“这就是独夫了。”  完活,勾通成功,都知道怎么办了。老奸巨滑的大臣们决定走正常程序,一步步地让疯子去疯人院。第一步,由首相大人出面,请皇帝陛下建储。  话说从赵惇的病历里可以知道,他之所以发病,是被老婆李凤娘杀黄贵妃配合祭坛魔幻夜吓的;之所以不敢去见老爹,是因为亲儿子没法荣升皇太子,进而联想到自己的皇位也不稳当。那么这时首相提出建储,让他的儿子光明正大的升位,不是很好吗?  堪称对症下药,量身定做的坑。  却不料他立即就火了,建储,为什么要建储,一建就会取代我,这决不允许!他大发雷霆,把留正训了一通赶走。  赶走是没用的,宋朝官员的第一功能是复读机,每件事都会不停地反复。比如谢恩至少三五次,请辞至少七八次,给皇帝建议,皇帝不听,那么更得不停地重复,才能显得素质出众,功能超群。  留正6天之后又来了,他再次提议建储,本想着还得被暴捶一通,却不料赵惇微笑着回复了两个字——“甚好。”(2371)  留正一愣,皇帝急拐弯,这是在搞什么?他当然没法理解一个精神病人的思维波动,但目的达到了得乘热打铁还是记得的。  他立即赶回都堂,集结宰执,赶制册立皇太子的文件。由于速度很快,比赵惇的思维波动的改变还要快一些,所以他再次赶进皇宫,要求赵惇签字时,赵惇非常痛快地签了。  留正捧着文件往回走,赶去翰林学士院正式起草建储诏书。一路上他忍不住嘀咕,就这么简单?事情就办成了?  他的担心是有必要的,就在当天的晚上,赵惇的脑电波换了个新频道,他又写了一封御札送去了翰林院,上面写着八个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翰林院、留正马上停了下来,诏书先等等,皇上是啥意思,白天说的建储还有没有效,是不是又反悔了。如果不是,“退闲”怎么理解?  这个疑虑让建储的程序停了下来,让留正的大脑沸腾了起来。他前思后想,想得越多心里越乱。真应了那句老话,常考出臭棋,他居然脑电波也换了个频道,从皇家建储联系到了他个人的运气。  留正是个坚定的赵宋文人派,和赵氏一系列的皇帝一样,深信命运。他在进入官场之初,就把这一生的岁月都卜算过了。  卦相上显示,他到了甲寅年有“兔伏草、鸡自焚”之凶灾。当时不明所以,眼下则全部明白了。甲寅年,正是今年;皇帝赵惇是卯年生,属兔,意欲“退闲”,隐含了“伏草”;而他本人是酉年生人,正是属鸡,“自焚”之说……不是说他没事找事,引火烧身,死路一条吧?!  60多岁的留正越想心里越发毛,越恨自己为什么就没能在搞事之前先翻出来一生卦相吉凶显示本看看呢?现在傻了吧,这得怎么办啊?  他每时每刻都在恐惧、懊悔的煎熬中,官场复读机的功能开到了最大功率,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蠢、蠢、蠢——————结果,在上朝的途中把脚崴了。(2372)  这简直是凶兆中的凶兆,不祥到了极点。留正再也受不了了,他简单收拾了下行李,跟谁也没请假,直接跑出城消失了。    两宋三百余年,第一次出现首相跑路,不知所踪的事。  宋之宰执,尽在东西两府。东府的首相跑了,自然要轮到西府枢密使当家。这时的枢密使叫赵汝愚。赵汝愚,字子直,生于1140年,现年54岁。身世显赫,乃是宋代汉恭宪王元佐的七世孙。  元佐,赵光义的长子,那位看不惯父亲灭侄囚弟而纵火焚宫,弃天下至高宝座如敝履的本真少年,还有人记得他吗?  赵汝愚身为赵宋皇室,本是没有资格进入东西两府的,但是此人的履历表明,不让他进,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此人素有大志,少年时曾说“大丈夫留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志高才更高,他在公元1166年,26岁的时候高中进士第一名,状元。进入官场后,先在文官系统里一路升迁,任职吏部侍郎,再转修武职,出任福建军帅,又入四川,平定羌族骚乱。  堪称文武全才。  赵汝愚任枢密使,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服。这时留正跑路了,大臣们都聚集到了他的身边,说什么的都有,他始终保持镇定不表态,直到赵彦逾来找他。  赵彦逾是来向他辞行的,太上皇得安葬,按礼应该由首相担任山陵使,奈何留正不知去向,只好由别人代替,赵彦逾以工部尚书,专门负责国家建筑工程的部门主管中选了。他临走前决定和赵汝愚说点心里话,也认定了赵汝愚一定会和他交心。  因为他们都姓赵,都是赵宋皇室。  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人的眼睛里是不一样的。“退闲”两字能把留正逼疯,落在赵彦逾的眼里,看到的就是机遇。  他问赵汝愚,枢密大人,陛下写这八个字,明显是当皇帝当累了,那么为什么不如他的愿呢?你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得大名,眼下正是机会。  赵汝愚一下子激昂了起来,他说几天前还做了个梦,梦见死去的孝宗皇帝授他以汤鼎,他背负一条白龙飞上了青天。  难道命中注定,这件大事将由他来完成?!(2373)  皇亲赵汝愚在激昂的壮志中决定发动政变,激动过后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是这样的,按计划,他们需要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以她的名义授予嘉亲王赵扩皇位。这样哪怕程序上仍然不合法,可总算是说得过去。  至少宋史这样的事也很有些类似的,比如北宋时强悍的奶奶高滔滔等。可是实施起来的话,有个巨大的、几乎没有逾越的鸿沟挡在前面。  他是皇亲不假,可皇宫不是四合院,这宅门实在太大,再近的亲戚也别想随便遛达进去窜门子。那么要怎样联络到吴太皇太后,说服她,让她插手此事呢?  这事儿姓赵的人做不到。  皇族无力,国戚上场。一个能办这件事的人,一个会在之后的历史里主导一切的人终于登上了舞台。他叫韩侂胄。  韩侂胄,字节夫,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北宋名相魏忠献王韩琦的五世孙。身世显赫,本人很矬,履历上显示他没有任何光点,完全凭恩荫当上了知閤门事。  这个官职的官方解释是“掌皇帝朝会、宴享时赞相礼仪。”说白了,就是官员不论大小,哪怕是宰执;皇室不分亲疏,哪怕是亲王。再加上外国使节、少数民族的首相,这些大人物来觐见宋朝皇帝,见面时的礼节、告别时的仪式、吃饭喝酒时的举止,都由这个官来指点改正。必要的时候,还要充当引座员,把与会人员带到指定地点去。  皇家服务员而已。  可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哪怕是韩琦,他的五世孙也混到了服务生的地步。那么请问,这么矬的人怎么可能参与到宫廷政变里去,并且起到关键性作用?  答案很简单,韩服务员的家庭成员太给力了。她的妈妈是太皇太后吴氏的亲妹妹,他的老婆是吴氏的亲侄女。  这人可以轻松加亲密地与吴老太后见面聊天。(2374)  赵皇亲找到了韩国戚,双方的接触很成功,韩国戚同意加入到了政变的队伍里。吴太皇太后这边由他负责。赵皇亲转而去鼓动下一个目标。  禁军。  自古宫廷政变必须把禁军军权抓在手里,没有这一份,搞什么都是胡闹。这时南宋宫廷禁军的殿帅名叫郭杲,他本来不想掺合进来,奈何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赵彦逾在临行前又抽出了点时间去找他,两人翻了一下账本,郭杲就点头了。  禁军加入。  之后他们度日如年地等着原重华宫,现慈福宫的消息。韩侂胄能不能鼓动得了这位久历险事见识超凡的老太太,将最终决定整件事的成败。  这时没人对韩国戚有信心,他要官职没官职,要资历没资历,眼放着那么硬的后台,这么多年下来居然只混成了一个高级服务员,让精英如赵汝愚之流拿哪只眼睛看他呢?  几天之后,事情办成了。  万事俱备,东风劲吹,至此政变基本已经可以宣布成功。赵汝愚们开始装备诏书,看管御玺,制订政变的细节步骤。  他们没去留意韩国戚,更没太在意韩国戚说服吴老太太的具体过程,要不然他们会深深地打量一下韩侂胄,然后才去造反。  韩侂胄没有亲自出面,而是鼓动了两个宫里的熟人,让他们具体执行了说服行动。他自己远远地躲在宫廷外面,这样成功了自然有他的好处,失败了……他没有亲自参与哎,以他的后台,谁能给他后果吃?  公元1194年,南宋绍熙五年7月24日。  这一天在皇家大丧礼仪中名为“禫祭”,是除去丧服的日子。南宋所有的上层人物都要去大行皇帝,也就是宋孝宗赵眘的棺椁前,与他进行最后的道别。  赵眘,他终于走完了人生路程,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关于他的一生,如果尽量精简地总结一下的话,我勉强归纳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父亲,赵构,做了一生的坏事,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东西;而他,尽了一生的努力去做好事,想得到的,却没有一样能成功……(2375)  他是如此的自尊,却料不到,连他死后也没法得到平安与荣耀。这一天,就在他的棺椁前,他的儿子就将被一场宫廷政变所推翻。  不知道到了这一步,他是否还会在乎所谓的面子,从棺材里爬出来,阻止将要发生的这一切。  当天的过场走得很短暂,程序由枢密使赵汝愚主持,他站在孝宗的棺前,向坐在帘后的吴太皇太后陈述过往各种事情,请吴氏定夺。  如皇帝因病,至今不能执丧,更无法上朝,他亲笔批示了准许册立皇太子,还有那八个字。太皇太后,现今要怎么办?  吴氏回答——“皇帝既有成命,相公自当奉行。”  这样滴水不漏的话几句问答之间,就越过了赵惇,使南宋的皇权顺利转让到了赵扩的手里。至此,南朝开国四代间,已经内禅了三次。  程序走完,新皇帝上位,却不料突然间卡壳了。  赵扩说什么都不同意,他绕着柱子躲避,一心想着逃跑,多少内侍阻拦都不管用。关键时刻,一个人影冲了上去,最醒目的地点,留下了永恒的影子。  韩侂胄。  韩国戚抢在所有人之前抓住了新皇帝的胳膊,和他一起在柱子边乱转。这是最出彩的时刻,最历史的时刻,政变……呸,是内禅已经成功了,他再也不必躲藏起来,当然要及时露脸,显示存在。  这两个亲密地纠缠在一起,像是韩侂胄在拉着新皇帝,更像无助的新皇帝扯住了韩侂胄,从而得到了依靠。两者从这一刻起,奠定下了长久的信赖和友谊。  混乱被吴太皇太后的一声断喝结束。  她命人取过一件龙袍,喝道——“我来给他穿上!”  赵扩仍然不停地躲藏,喊着——“告大妈妈,臣做不得,做不得!”  太皇太后大声喝令他站定,取过龙袍,亲手为他穿上。她看着这位新皇帝,突然间流下了眼泪——“我见你公公,又见你大爹爹,见你爷,今天却见你这模样。”(2376)  也算是百感交集吧。吴氏堪称南宋史的见证者,她亲历了赵构、赵眘、赵惇、赵扩等四位皇帝的上位,以及前三者的落幕,一生至此,难免感慨。  内禅结束,即日起赵扩上位。  皇宫的深处,大内寝宫里,赵惇对这些一无所知,最初通知他的人是他的亲信,阉货杨舜卿。第二个是国戚韩侂胄,赵惇直愣愣地看,硬生生地问,最后转过身向里躺去,谁也不再搭理。  这是他生命中最后6年里的主色调。  他先是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寝宫,无论谁说什么,他都绝不搬出去。按理,他是太上皇,要给新皇帝腾地方。而宫外面也给他选好了新家,先是在原秘书省,后是他老婆李凤娘的外第,名叫“泰安宫”,可他就是不去,于是只好新皇帝搬家。  赵扩活得也无奈,他爸可以对他爷不孝,而他不能对他爸不孝。他决定每5天探望一次赵惇,文武百官每月探望两次。  比当年赵惇探望孝宗的法定次数还要密集些。可是很遗憾,都没成功。赵惇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当年决不看爹,现在也决不让儿子看。  他每天紧紧地关上房门,呆呆地坐在角落里想着从前的是非得失。想得久了,偶有心得,他会突然间怒形于色痛骂自己,有时候伤心得没法克制嚎啕痛哭,更多时他喃喃自语,像是和很多人争论很多的事情,每当这时,李凤娘就再次出场了。  这个女人终于暴露出了真正的成色。她之前之所以无往而不利,完全是因为孝宗皇帝在乎皇家脸面,真是打咬了牙齿和血吞,不让外间人见笑,她才能依仗着无耻、泼辣、尖酸、狠毒等人世间女子最丑陋的恶习占据了上风。  现在她的公公死了,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政变也好,内禅也罢,根本没有任何人搭理她,就当她是一团污秽的空气而已。  而她也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失去了一切,只能陪着她的疯丈夫困坐愁城,躲在一间寝宫里苦闷地熬日子。(2377)  大家都知道,生存空间的大小直接影响生存者的情绪。赵惇从前主宰整座皇宫,每天歌舞宴饮,连他老爹病重去世期间都没耽误过,何等逍遥自在,到现在只守着一间寝宫过日子,这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很正常地,他因为憋屈变得暴戾了。  当年的冬天,新皇帝赵扩主持郊祀大典回宫,按礼先要去慈福宫向吴太皇太后致敬,之后才会在一片御乐声中回自己的宫殿。  音乐无国界,更无限制,它悠悠扬扬地飘过了数重宫墙,飘进了现太上皇陛下的耳朵里。插一句话,这是深冬早春时,按后来整理出的赵惇的病历,他的精神病发作是有规律的,深冬早春两季他有时会正常,有限的几次看爹行为也发生在这个时段。夏秋两季就惨了,比如著名的首相丢失140天、蜀帅没人多半年,都发生在这两季。  这时是深冬,正是赵惇脑子偶然会正常的时候。  他听见了御乐声,突然间问李凤娘,这是怎么回事?李凤娘苦笑一声,她自然知道是新皇帝回宫了,可她怎么敢说。  她只能像往常一样骗他,说这是民间市井里谁家有了喜事吧。  赵惇骤然暴怒,御乐他还是记得的,这女人居然当面骗他!在这一瞬间里,赵惇一生里的憋屈操蛋事是否都在闪回,这无人知晓,资料里记载的是,他暴跳了起来,喊道——“你竟要骗我到这地步吗?”一拳就轮了过去。  李凤娘被打得向后跌了出去,像传说中先被门撞了,再撞到墙上,从墙上再撞门上……如此来回一样,她在门框边上摔得鼻青脸肿痛不欲生。  这一天,是赵惇、李凤娘夫妻两人命运的分水岭。于赵惇,从这一天起,他的愤怒变得无法克制,他经常性地会有暴戾举动,动辄伤人毁物。平静时也没法像往常一样静止,他在皇宫中疯疯癫癫神色恍惚地跑来跑去。宫女、内侍都怕遇见他,都叫他“疯皇”。(2378)  挨揍之后的李凤娘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敢单独和赵惇呆在一起,更不敢耍弄她容量可怜的脑容积去欺骗她既疯且傻的丈夫。  她躲了起来,不停地找算命的和尚道士,询问未来的吉凶祸福。  直到这一刻,人们才发现,原来事情竟然是这么的简单。这个女人的让人生畏的粗暴,让人厌烦却无奈的纠缠,其实是多么容易就能制止的啊。  只是一拳而已,只要打得狠,让她疼,立即就会产生效果,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可惜的是,十余年间无论是皇帝还是太上皇,还是太上皇的爹,都没这么做……  遭到重创的李凤娘变得悲观多疑,这种情绪下她得到的谶语卦相可想而知。这加剧了她的绝望感,她搬出了太上皇的寝宫,在大内一处僻静的地方找了间静室,每天独自居住,不见外人,除了必要的饮食洗漱之外,只做一件事。  ——道妆事佛。  穿道教的衣冠打扮,去拜佛念经。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传说中的一仆二主,佛道同修,争取所有神界大佬的保佑吗?  不得而知。  但她修炼得非常刻苦用心,一连6年,几乎都是这样渡过。到了公元1200年,南宋庆元六年的7月15日,世界终于又有了她的印迹。她的儿子,皇帝赵扩宣布大赦天下,为她祈福,因为她病了。大赦从来不是什么良药,李凤娘在第二天就死去了。  她死得无声无息,死后却非常独特精彩。话说无论如何她是南宋的正牌太后,不管她多招人恨,也会享受到最高等级的殡葬礼仪。可是多少年里,她对南宋皇宫的粗暴凶残压制,让这一切都消失不见。  先是入殡礼服。  长御为她去中宫取入殡礼服,掌管钥匙的人从中作梗,厉声呵斥道——“凭谁之命给她这皇后穿的袆翟?”硬是不打开久闭多年的中宫殿门。  没办法,入殡礼服没拿到。  按礼,李凤娘的尸体要抬回原皇后中宫去治丧,没礼服也得抬着走。没奈何,几个内侍、宫女用草席把她包裹起来抬走。正走着,突然有人喊:“疯皇来了!”  抬的人扔下尸体,一哄而散。  7月的江南炽火流金,等人们发现赵惇根本没来,只是咋传时,李凤娘的尸体都晒臭了。据说,治丧时宫人们得把鲍鱼间杂摆放,再燃起数十饼莲香,才能淆乱难闻的臭味。(2379)  李凤娘死后两个月,赵惇因病去世。  两人本已分居,感情更早就破裂,可死亡时间却紧紧相联。这不禁让人想起所谓的“欢喜冤家”,或者“孽缘”一说。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当然,也可以说南宋气运衰败,出了这么个极品的女人,她奇葩一样的人生,把南宋的上层建筑搞得乱七八糟,让赵氏衰上加衰。  至于赵惇,还是不评论了。这个人在当皇帝期间没有任何建树,在当儿子或者父亲的时候连起码的责任都不担负,公职、私人全抛弃,一个男人堕落成这样,还需要评价吗?  鄙视。  只有这两个字。  公元1200年,南宋庆元六年9月17日,宋光宗驾崩,终年54岁。这一年是新皇帝赵扩登基后的第6年,6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让我们回到事发前,仔细看一看。  赵扩是幸运的,太皇太后吴氏以垂帘听政为资格,任命他为皇帝,而垂帘期只有一天。当天入夜,吴氏宣布撤帘,唯一的一条政治建议是回忆。  她回忆说,孝宗赵眘去世前曾说——“宰相须是留正,不可轻易。”  一个下属最重要的是得到上级的信任,像留正这样,让领导一直信任到临死前片刻,是多么的成功啊。于是在光宗朝任相,像光宗一样毫无建树的留正又成了宁宗朝(赵扩)的第一位首相。  隐藏起来的首相大人被南宋官方给搜了出来,火速入朝,以便参与第二天的皇帝亲政仪式。当此盛况,受此殊荣,想想之前的临事逃跑,60多岁的留正觉得很不好意思,前思后想,觉得一定要对新皇帝表示足够的敬意,以及亲近。  他提出了上任之后的第一个施政建议,请赵扩推恩随龙人,也就是赵扩在王府里的旧日侍从亲信。这么做,可以说很乖很讨喜,是留正这种让领导念念不忘的好下属的看家本事。可惜他没摸准新皇帝的脉,轰然撞中了铁板。  赵扩冷冷地说,我还未见父母,就可以恩及下人了吗?(2380)  留正骤然脸红,这在宋廷之上等同于当众打脸,而他这还纯粹是自找的。这让人情何以堪啊,换个稍微脸皮薄些的,恐怕会立即辞职。  留正没有,他只是因为措不及防才脸红了一下,之后迅速恢复正常,继续洋洋得意地当他的首相。在随后的十几天里,他处理的好几件事都让赵扩冷嘲热讽,挑剔出毛病。  留正仍然不在乎,他继续正常地办公。这有什么啊,信不信在以后的史书里,关于这一段,完全可以这样解读:新皇帝刚上任,对工作不熟悉,久经考验的老同志不急不燥,不气不恼,专心工作,让国家平静地步入了新时期。  这是正面典型!  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本来留正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只是他千算万算,再不要脸,也没看清楚一个人的真面目,掂量出这个人的真实分量,从而阴沟里翻船了。  韩侂胄。  韩国戚最近有点不安于位,他放着本职工作皇家高级服务生不干,有事没事地总去都堂转悠,还老是在首相大人面前忽隐忽现。开始时留正没理会,时间长了怒火徒然间升起。这是在搞什么,俺只是逃跑了一次,回来之后威望全都丢了吗?!  都堂成了菜市场,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溜达?  怒火中,他命令省吏往外赶人:“这不是知閤每天往来的地方。”记着自己的身份,哪来的哪去,赶快滚。韩国戚大怒。  这些天韩侂胄本就很恼火了,政变已经成功,每个参与者都得到了好处,比如赵汝愚,据内线说这人马上就要从西府升入东府,由武转文,平步青云。而他呢,还是个高级服务员!  忒煞是欺负人,难道都忘了是谁鼓动的吴太皇太后,没有这尊神,谁能干出什么事?  可是……怒归怒,他总不能硬梆梆地找上门去要功跑官,怎么说他也是韩琦的后人,吃相不能太难看了。但也不能饿着!  所以他每天都去都堂转两圈,提醒大家他的存在,可是没承想被留正当众羞辱了一番。留正是吧,真当自己是三朝元老,当俺是个侍应生了……那好,就让你掌掌眼,看清楚了俺到底是什么人!(2381)韩侂胄身为皇家高级服务员、数得着的后族成员,和大内的联系是亲密无间的,他有大把的机会零距离接近新皇帝。  如果把整个皇宫比做一个大牢房的话,韩侂胄有足够的能力砌留正的冷猪肉。  他先是小心地观察情况,很快他清楚了赵扩非常讨厌留正。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南宋的皇室血统很绝决,自赵构开始,每一代都非常的执拗倔强,只要让他们看不上,无论是谁,都别想好。忠如岳飞,奸如汤思退,个个灰头土脸,死相难看。  到了赵扩,这个特点照样存在,甚至有所加强。  韩侂胄不动声色地走近赵扩,两者的血缘关系,加上前些天慌乱里建立起来的安全感,让两者非常轻松地聊了些私人话题,内容主要是新皇帝突然上任后的患得患失,这很容易就转到了管理的层面上,自然而然地再绕到了首相的工作上。  赵扩无法掩饰他对留正的厌恶,韩侂胄轻轻地挑拨了几句,迅速决定了留正的命运。几天之后,赵扩没经过部门审批,没走正常程序,用御笔直接贬留正罢相,出判建康府。  这个命令震动天下。  一来,宋代君主罢相,总是先示意本人自请罢政,之后君主准许,以示保全大臣体面。甚至为下一次拜相留有余地。像这样直接罢免,冷冰冰不留半点情面的,实在少见;二来,罢相是官场的大动作,其程序是所有官员升迁罢免的首席参照,有其不可更改缺失的各个步骤,就连靖康时期罢免蔡京,都是台谏弹劾百官附议皇帝批准,才实施的。  像赵扩这样直接用御笔操作的,实在是极其少见。  留正被扫地出门,继任者尽人皆知,肯定是赵汝愚。他作为政变的首倡者、实施者,这点既得利益是注定会得到的。  他几次推脱,赵扩几次勉强,他终于勉为其难地上任了。(2382)  赵汝愚执政,在很大层面上得到了认同。他的学识、资历、志向,在当时的南宋首屈一指,不管是谁,哪怕是愚悍泼辣的李凤娘,都没法否认。  赵汝愚真的有志向,他破万卷书,科考殿试第一;他兼资文武,两途为官鞭辟入里;他行万里路,江南蜀川间见多了吏治贪浊民生凋敝,这让他的正义感暴棚,使命感丛生。  他决定要倾尽一生之力,把宋朝带回到北宋中叶时那种盛况里。两者间相距不远,他不信人力不可以回天,他深怀感慨——“……国家自祖宗开创以来,盖历二百三十有余年,如大厦焉,岁月深矣。栋挠梁折,曾风雨不庇矣。兴滞补弊,正有赖于今日。”  振兴天下,在他心中不外乎政、儒两道。政治方面,他自任领袖。精神方面,也就是儒家教派,他选择了当时不作第二想的那位大宗师。  朱熹。  这位在中古圣人史上派名第三,仅位列孔、孟两子之后“朱子”,终于堂而皇之地登场了。他被赵汝愚请出山,担任经筵,也就是帝师。  这样的配置,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挑不出毛病来,堪称最佳组合。消息一经传出,天下立即沸腾了,但凡知道点帝国往事的人们,都把赵汝愚比作范仲淹、司马光,而朱熹当然是二程,这样一来北宋时最了不起的执政者,最伟大崇高的大宗师,都在南宋找到了投影。  这简直是天不灭中华之元气,突然间在黑暗中爆发出了光明!于是时人称这时为“小元佑”。  普天都在同庆,皇宫的深处有一个人低下了头,开始了喃喃地咒骂。他妈的……赵汝愚,你小子还真担得起这个“愚”字。为啥你就这么蠢呢,简直比留正还讨厌,还操蛋!居然敢这样无视老子、消遣老子!  事情是这样的,政变进行中,赵汝愚作为执行者,他对同伙们有过许诺。他说,如果成功的话,“侂胄建节,彦逾执政”。  韩侂胄从高级服务员直升节度使,赵彦逾从工部尚书进入东府。  可是成功之后,尤其是把留正赶走之后,一切都变卦了。赵同伙找到他,他说“我辈宗室,不当言功。”于是赵同伙还是工部尚书;韩同伙找到他,他说:“我乃宗室,你是外戚,怎可论功?”名正言顺地,韩同伙还是高级服务员!  尼玛,那为啥你成了首相?!(2383)  韩侂胄怨气冲天,但还处在暗气暗憋跟自己较劲的阶段,以他善于观望小心谨慎的秉性,一定会先潜伏下来,等到时机成熟,能一击致胜时才会报复。  可不久之后,一件小事把他深深地激怒了,让他忍无可忍地选择了立即行动。  话说赵扩的宁宗朝的精英分子聚集地比较奇特,居然是知閤门使这个位置上。除了韩国戚之外,还有一位能人名叫刘弼。这人官职卑微却颇精权谋,平时冷眼旁观,把朝局看得清澄见底,至于为什么没有事迹,这就和机遇有关了。  韩国戚那么大的后台,不也得和他一个办公室混吗?  刘弼最近心里也有点小不平衡,他自负心胸权谋在当时的江南绝对一流,连韩国戚也不在他的眼内。那么这次的宫廷政变,为什么赵汝愚选择的同伙是韩侂胄,却不是他呢?  至少可以咨询一下吧。  人有不平,必发之于口。刘弼有事没事地接近了赵汝愚,像闲聊一样地问,此次新皇登基,韩侂胄颇有些功劳,想来高升指日可待。  赵汝愚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又有什么大功!”  刘弼转身就把这句话告诉了韩侂胄。韩国戚大怒,好你个赵汝愚,老子没有大功也没有过失,为什么人前背后一点体面都不给我留,你凭什么如此轻贱鄙视我?!  但是转瞬之间他又平静了下来。  刘弼是不是在挑拨我……带着这个疑问,韩侂胄决定亲自去试探一下。他郑重地前去拜谒赵汝愚,希望能有个好结果,这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是给赵汝愚一个机会。  两人见面,按说政变刚刚成功,俩人还是战友的关系,赵汝愚无论如何也得亲近些才是。不料新首相正襟危坐,岸然不语。  韩侂胄很快就告辞了,在外面,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刘知閤没有逛我。”很好,从此之后,知道怎么办了。  赵汝愚,有你没我!(2384)  赵皇亲轻轻地挥挥手,打发走了韩国戚,仿佛展袖拂去了一只苍蝇一样,只有轻松没有不安。随后,他集中精力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有那么多的大事等着他,他马上就要和开天辟地以来不出一手之数的大圣人合作,去改造国朝扭转乾坤了,哪还有空理会一个小小的外戚,一个皇家服务员?  平心而论,他实在是太轻贱韩侂胄了,视其如小人厮仆,招之既来挥之既去,没有半点的尊重。这样做,不仅韩同伙伤心生气,连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几位大人物,官职者如工部侍郎、知临安府徐谊,劝他厚待韩侂胄,使其心满意足,然后疏远就是,有什么害处吗?  节度使尽管恩数同于执政,俸禄高于宰相,毕竟也只是一介粗官,连太监都兼职过,何必这样吝啬。  赵皇亲不为所动。  国子司业叶适也同样劝他。叶适,字正则,世称水心先生,是南宋儒家重要分支永嘉学派的领袖,在某种程度上能与朱圣人分庭抗礼,当然,后世的影响力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话不可谓不重,赵汝愚想了想,既然叶领袖都说话了,怎么都得给点面子。  几天之后,有旨晋升韩侂胄为承宣使。  终于升官了……效果却是火上浇油,让韩侂胄暴跳了起来。他原本是防御使,很低,升两阶之后是承宣使,再升一级才是节度使。也就是说,赵汝愚仍然是卡了他一阶,说什么都不让他摸着节度使的边儿,让他眼巴巴地看着,就是爬不上去。这算是什么,逗我玩,拿俺开涮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国戚怒了,他拒绝承宣使,只迁一官去当观察使。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撮火行为,你不是压我一阶吗,我偏偏再降一阶,这样你觉得如何,高兴了吧?  消息传来,赵汝愚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想了想,派人去转达了一下抚慰之意。小韩,都是为国家服务,不要怄气,不要计较,要以国事为重,个人待遇是小事……换来的是韩国戚的冷嘲热讽,不逊之语。到这时,赵汝愚终于有点懵了。  国朝史上首相刚刚上任就被小使挑衅的事太少了,这个小小的服务生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敢跟帝国精英如他者叫板?(2385)  韩侂胄有自己的凭籍。在他来看,他有两个非常大的优势。第一,他是外戚。自古外戚篡权的事屡出不鲜,是很多王朝的噩梦,为各代当权者提防。这都不假,可是与皇亲比起来,他就是好的了。外戚弄权是国贼,做得成功的话,会把持朝政十几年,或者一两代。可是皇家宗室成员一但得权的话,就会导致篡位。  就像宋初时赵大猝死,赵二登基,之后一连九个皇帝都出自赵二血脉。  这远比外戚可怕百倍。  第二,各自的职务对比。赵汝愚是首相,他位高权重,与一个小小的服务员相比,是天差地远之别。可是,再转折一下,知閤门事交通内廷,深入后宫,与皇帝更加接近,可以随时搬弄是非,挑拨离间。首相就不成了,他每一次想和皇帝单独相处,都会万众瞩目,史上很多的大事,都会这种情况下决定。  韩侂胄坐拥这两大先天性优势,觉得有充分的体力能和赵汝愚掰掰手腕。但是真正决定动手之后,他突然有了点茫然。  赵汝愚不是留正,留正在光宗朝有太多的劣迹让人心烦,搬倒他可以用挑拨手段,并能迅速见效。可赵汝愚刚刚有拥立大功,还素有贤名,这得怎么操作呢?  还用之前的办法,就算见效,也是个慢功夫……可时间不等人,赵汝愚正在积极新政,等他出了成绩,再动会难上加难。  犹豫中,有个人悄悄接近了他,对他耳语了一句话,让他瞬间毛塞顿开。刘弼,另一个皇家高级服务员,他告诉韩国戚,您还有另外两件武器没动用呢,那才是扳倒赵汝愚的关键点。  ——御笔和台谏。  台谏,御史台、知谏院。这两个部门是北宋设立起来,用以监督百官、制约相权的,到了机宋,它们在朝局中的地位更加突显。  京官万千,只有三圈。第一,三省二府。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门下中书、枢密院。这是宰执圈;第二,给事中、中书舍人等的侍从圈;第三,台谏圈。  这三个圈子中,论权力当是宰执圈最大,国之大政,尽出其中。侍从圈也未可小觑,官阶不高,可有一样很要命的权力——封驳。皇帝下的命令不合他们的心思,这帮人就能驳回去,让皇帝重改。另外,他们与皇帝非常接近,能随时提出各种建议,哪怕皇帝不听,也能潜移默化的影响。(2386)  上述两大圈集朝局权力于全部,建议权、决策权尽出其中,可以说两者联手,则天下尽在手中。可是,只要面对最后一个圈子时,他们仍然心惊胆颤。  言官,“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这帮人就像宋朝演义里的八贤王一样,上打君下打臣,打谁谁死,打错了没责任。  有宋一代权臣,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离不开台谏,都得把这个圈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而御笔,是比台谏更直接的打击武器。  御笔,也称内批、御批。是皇帝处理朝政时的专属指令。它直接由大内发布至朝局,不经中书拟议,绕过封驳程序,避开言官论谏,可以说是把三大圈子都扔到一边,独行其事,不受任何监督阻挠的快速通道。如果想从历史上找到相似的,那就是北宋灭亡前夕的那位隐相大人。  梁师成。  梁大太监凭着这个,让蔡太师都退避三舍,礼敬有加。  刘弼的确是个人物,他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这两样东西,给韩侂胄的权臣之路点亮的路灯。韩国戚沉默了一会儿,暗暗地盘算,御笔,他有把握。长期的接触,尤其是登基之前就有的接触,让他与赵扩走得很近,御笔完全可以通过操给赵扩来实施威力。  甚至以后绕过赵扩,直接掌握御笔也不是难事。  重点在于台谏,怎样把这样独立于整个朝纲之外的大圈子抓在一介高级服务员的手里呢?这个命题荒诞到让人抓狂,就像现代社会里一个街头小贩要遥控香格里拉连锁饭店一样。可韩国戚觉着自己肯定能成功。说干就干,他悄悄地伸出了手。  先是要把赵汝愚的好事搅黄。  赵皇亲当然知道台谏官的重要性,上位之后第一时间进行了调整,他先是把两个亲近的原台谏官提升,进行了内部调控。可是几天之后,这两位就突然被调离了。赵汝愚觉察出了反常,可是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台谏官出缺,正好安排他的真正亲信补上。  他推荐刘光祖任侍御史。  首相推荐,万无一失,可是新任的枢密使陈骙突然跳了出来,声称他早年与刘光祖结怨,如果刘光祖入台,他将受到政治打击,与其这样,不如他现在就辞职。  赵汝愚愕然。  因为根据规定,台谏官必须身世清白,与所有官员都无怨无恨,如果素有嫌隙不和,并且直面讲出的话,两者必须有一人回避。  回避者以职位决定,低者回避。陈骙是枢密使哎,谁能比他更高,也就是说,刘光祖没等上任就被辞退,赵汝愚的第一步安插胎死腹中了。(2387)  初战失利,赵汝愚变得警惕,他开始了积极的运作。他提意,空缺的言官人选由侍从来推荐。这样做堪称妙不可言,第一可以向侍从圈示好,使宰执与侍从携起手来,哪怕控制不了台谏圈,也能孤立台谏圈;第二,他相信侍从之中,正人君子还是多的,士大夫阶层的元气还在,选出来的言官一定不会是宫廷小人一伙。  他想的都对,选拔如他所愿,两个名额都是与他亲近的人得到。不过可惜的是,临上任之前突然间风云变幻,原本落选的刘德秀,居然硬生生地挤掉了一个名额,进入了御史台。  理由是陛下御笔内批。  这还搞什么,公平竞选变成了空降兵部队,人家上面有人。  赵皇亲猛然意识到了御笔出了问题,成了对方手里的利器,一定得除掉。他命令言官首领之一的右正言黄度弹劾这一点。  但出手又晚了一点,黄度的奏章刚写好,还没呈上去,就突然接到了外调的命令。仍然是御笔,还是没走任何程序,命令直接生效。  黄度大怒,拒不接受调令,在原有奏章上再加了一封,弹劾御笔这种东西本身就与宋代立国法制不符,应该取缔。  皇帝无动于衷。  皇帝有权沉默,那么走程序。他上书宰执,要求宰执为此事向皇帝进谏,从前导致北宋亡国的六贼之首蔡京就以操纵御笔祸乱朝局,这时怎么还能容忍这种东西存在?!  理由充分,赵汝愚乘机带着奏章去找皇帝,要把事情彻底说清。说了半天,出来时赵汝愚口干舌燥,黄度的命运一落千丈。从外调州府变成了宫观闲职。  如此当头一棒,打得赵汝愚本人灰头土脸,更让他的班底们心惊胆颤,那可是言官里的高层,说完就完了,谁不害怕?当此时,赵皇亲应该想尽办法提升士气,做一两件剧烈回击的狠事,才能挽回局面。可是他又没有,他办了另外一件让人怎么都想不通的事。(2388)  赵彦逾被踢出临安,出知建康府。  赵彦逾,当初政变的真正发起者。他本是上天赐给赵汝愚的天然伙伴,俩人从出身到志向完全契合,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会团结到死党的程度。可赵汝愚偏偏就不履行承诺,说好的官职不给,并且没过几天就把他贬出了京城。  这是为什么呢?  赵彦逾无论如何想不通,难道说这个命令不是赵汝愚下的?可是签发部门是都堂,尚书级别官员的调动必经首相批准才能实行,赵汝愚肯定是知道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赵汝愚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赵彦逾怒了,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  他找到了韩侂胄,说了一句话:“内禅都是我俩之力,赵汝愚不过坐享其成而已,现在他自据相位,擅做威福,视我俩如无物,怎么办?”  韩国戚立即认可了这个同伙。  这次会面很可能被赵汝愚知道了,几天之后,赵彦逾的调令有了更改,不去长江边的国防重镇建康府了,而是去四川当安抚制置使。  火上浇油,居然外调成了半流放!  赵彦逾气到头晕,再没了顾忌,他在临行前争取到了一次面见皇帝的机会,把一份名单交了上去。他说——“老奴今去,不惜为陛下言,此皆汝愚之党。”  这些都是赵汝愚的死党。  这种揭发在官场上是大忌,哪怕毁了对方,也会同时毁掉自己。赵彦逾这样做,纯粹是气到不想好了,而效果也的确达到了。  赵汝愚是皇亲,很多人提醒过赵扩,宗室为相凌侵君权,是赵匡胤当年定下的国之禁忌。赵扩没信,毕竟他之所以能上位,全是赵汝愚操作的。而这时不一样了,赵彦逾同样是拥立大臣,同样是皇室宗亲,他出面指正,由不得赵扩不信。  至少,一片阴霾笼罩在了赵汝愚的头顶上。(2389)  赵汝愚连战连败,有人坐不住了。  圣人朱熹。  朱圣人是赵皇亲推荐入朝的,两人说好了协手改造宋朝,使之政治、精神双丰收,创南渡以来未见之美好局面,可以说荣辱与共。这时赵汝愚根基动摇,朱熹自然要出面。  要说一下朱熹。  朱熹,生于公元1130年9月15日,南宋江南东路徽州府婺源县(今江西省婺源)人,福建长大。字元晦、仲晦,号晦庵、晦翁、考亭先生、云谷老人、沧洲病叟、逆翁等等。履历表里显示,他从小聪明,近乎于生而知之,于孝经等根性读物几乎一见即懂,懂了就有见解。  朱熹19岁科考中举,进入仕途,没多久就重归湖海,再读诗书,开始了考问天地宇宙思考人伦根底的大事业。  也就是在这时,他继承了北宋的二程道统。前面北宋卷时,曾经详细记叙过神、哲两宗时期的党派之争,洛蜀朔三党各有首领,各不相让,最后三败俱伤。二程是洛党,他俩以河南农村书生的身份硬生生地与国家顶级大臣分庭抗礼,对国家大政指手画脚,凭的就是学问。  即“理学”。  二程中小程更了不起,关键是活得久。他的众多弟子中有一位叫杨时,是南剑州将乐(今属福建)人,世称龟山先生。他南归时,小程高兴地说:“吾道南矣!”  一语成谶。  杨时传罗从彦,罗从彦世称豫章先生;罗从彦传李侗,世称其延平先生;李侗传朱熹,朱熹不称先生,称圣人。至此,小程之学终于光大宇宙,主宰天地。  当然,朱熹之所以超越自先秦以降所有人,位列孔孟之后,排行第三,凭的不止是继承,更是发扬。他认为“理”是一切,是先天地而生,为万物之先的存在,是超越现实、社会等真实存在之上的一种永恒的标准。即“天理”。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看这一段时觉得云山雾罩玄之又玄,不知所以。但是,要从另一个角度看,才知道它有多么的伟大。  这个“理”如此的牛,无敌一样的牛,还能有什么物件能超越它吗?从概念上分析,肯定没有了。那很好,作为发现它、宏扬它的人,朱熹又应该是什么地位呢?  让孔孟列在前面都是客气的,不得已尊重个先来后到而已,他应该是开天辟地重建乾坤的盘古才对!(2390)  既然卖概念,就要有盼头。“天理”如此神奇,在朱熹的理论中,还是可以实际触摸到的。办法就是“格物致知”。  要做到“穷格”,格到了极处,天理自现,只有天理出现,世间才会有真、善、美;反之,破坏这种真、善、美的,就是“人欲”。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建设出人世间和谐的完美环境。  如此伟岸的理论,如此高尚的追求,当然是珍贵无比的。于是,道学的传播变得神圣、挑剔。当时有一位叫陈亮的名士曾经为道学家们画了一幅像,非常的传神,记录如下:  “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画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  这是说他们的自重。重到拒绝所有看不上眼的人,不是同党的人。而对于这些人,这些不懂道学,没懂他们发现的真理的人,他们会非常的残忍。  “以道统自任,以师严自居,别白是否,分毫不贷。”  也就是说,这票人不管你是否愿意,就开始按照他们的标准来评价你的思想,分析你的行为,从你的灵魂深处寻找你之所以这样的根源。然后分毫不差的处罚你,一点都不宽恕原谅。  这像什么呢?  非常像欧洲中世纪时的教廷,除了没权力把犯人绑到广场的火刑柱上烧死之外,他们什么都干了。所以后世有人说,礼教杀人,道学杀人!  朱熹时代,这还只是初期,要到后面,理学家们才会露出他们凶狠酷厉的嘴脸。但是,既然要认真地、公平地说朱熹,以及他所创立的学术,那么就一定要结合他所处的时代来评判。南宋,自从赵宋南渡之后,就一直存在着一个反思。  ——为什么会失败。  北宋如此文化昌明,为什么会败给野蛮的、刚刚开化的女真人呢?!这绝对不应该。于是他们分析,找根源所在。当然这会有无数种答案,可在理学家们看来,是思想病造成的。是人的心变得贪婪,去追求财富,比如王安石等改革派,让人的心乱了,从而天降灾祸。  又比如人的心残忍了,总想着打仗,与辽国战,与西夏战,与吐蕃战,搞得帝国元气大伤,最后败给了迅速突起的女真人……所以,战争也是错的,也有罪。  等等等等,都是“人欲”。所以要破灭之,根除之!然后才会存得天理,复归昌明,重新振兴华夏。(2391)  所以后世也有人提醒,哪怕理学有种种不妥、不近人情之处,但是也有它积极的一面,甚至是实用的一面,不能全盘否定。  朱熹在当时并不能统一天下学术,就算在理学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著名的一位名叫陆九渊。陆九渊认为理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与之同等的还有“心”。  “心即理”。  陆九渊痛快淋漓地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万物之理就是每个人心中之理。所谓“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这个理论一经提出,让朱熹一脉大为光火。试想,朱圣人要穷尽一生之力,玩了命地格物致知,才能知道理是什么,才能通过理去涵盖万物,高于一切。可陆九渊倒好,直接就天人合一了,他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他,这还让朱圣人怎么搞?!  一怒之下,文人开始互殴,两人隔着很远很远互相交换了很多口水,有人看不过去了,索性给他们提供了个专门的大舞台,让他俩登台辩论。  组织者名叫吕祖谦,时间是公元1175年,南宋淳熙二年,地点在信州(今江西上绕)鹅湖寺,后世人称之为“鹅湖之会”。  这次大会上两派各自夸耀,互相贬低,从学问辩论到人身攻击,堪称全武行。朱熹讽刺陆九渊的学术过于简易,陆九渊反击说朱学破碎支离,无法自圆其说,还吟诗一首:“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圣人大怒,想再反驳,发觉自己诗文功底不够,这种大会必将万古传颂,一但写得不好,倒不如藏拙,于是不欢而散。  时间可以验证一切,朱熹在南宋时棋高一招,死后十几年间就奠定了理学圣人的地位,他所提倡的理学观念也成了官学,他注释过的《四书》位居《五经》之前,成为后世历朝历代科考、官用的不二经典。  相比之下,陆九渊没这么风光,官方一直不大认可他。从根本上论,也是他的学术不那么招人喜欢。领导们一眼就能看出,朱熹的理论是以先天的理驾驭人心,管得民众老老实实,非常方便管理;陆九渊的心学过于注重个人心灵强度,稍一不注意,就会出现思想叛逆,动乱分子。  可是,心学的先进性是无法被否定,更没法掩盖的,270余年以后出现了一个人,终于让这种学术光耀于世间,创造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奇迹。  那人名叫王阳明。(2392)  回到政治上,朱熹学有所成,自然不甘寂寞,南宋四位皇帝他都应召入朝,可都时间不长就因为这样的,或者那样的原因重回山野。  每一次回山,都会增加他的名望,这是不恋富贵,品性高洁的象征。  这次不同了,朱熹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施展报复的唯一一次机会。赵构不是他能左右的,孝宗同样心性坚定,尤其那时他学术名望还在完美中,赵惇是个疯子,跟谁也不讲道理,直到赵扩,第四位皇帝年纪既小,理智正常,他自己也年过古稀之年,这时不搏,一世将过。  所以他及时跳了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赵汝愚,打压韩侂胄。在他的奏章里,不点名地把韩国戚定为祸乱朝野的小人,是阴险卑劣手段见不得人的东西,简直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这个人。  上来就这么狠,要么怎么说道学杀人呢。  摆在韩侂胄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低头认罪,判什么罪就认什么罪。想反驳?好,你是奸邪;想反抗,更该死了,站在了道学的对立面,一定会搞得你永世不得超生,遗臭万年。  韩国戚没急,他天生就是道学家们的克星。朱熹害我,搞倒他就是,急什么。他轻松自在地想了一会儿,办法就出来了。  很快一场傀儡戏在宫廷内部上演,一个木偶在优伶的操纵下峨冠大袖,仿效朱熹的样子讲说性理道德。该木偶嬉笑怒骂,对国朝大政,对百官形态,对皇帝的起居日常无不横加指责,在他的眼里,世间充满了错误,谁都要接受他的斥责。  仿佛他是上帝,而其他人都是凡人,都生有原罪。  赵扩在台下看着,一言不发。他心底的怒火迅速升腾,台上演的不是戏,都是真实的生活。朱熹自从当上他的经筵官之后,的确什么都管,对一切都插手。长此以往,到底谁才是皇帝,谁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韩侂胄冷眼旁观,只加了一把咸盐。他说,朱熹实在是太迂阔了,陛下行动必有千乘万骑,而他要求您每天一次朝见太上皇,这实在是无理取闹。  说到了赵扩的心坎上。  几天之后,赵扩亲书御笔,贬朱熹回乡,只授予宫观闲职责。(2394)  毕竟这时是宋朝了,圣人的待遇要比春秋战国时强了很多,比如生前有太多的人为之奔走忙碌打抱不平。最先一位出面的是位当时的名臣。  彭龟年。  他是光宗赵惇的亲信,曾为孝宗赵眘病危时赵惇不去探望而在龙犀上叩头见血,平时也有很多的劝谏,很是硬朗,在朝廷里以风骨著称。这人在朱熹贬职期间正好出使金国,回来后看到木已成舟,没法挽回了,一怒之下,他决定来个狠的。  他写奏章定性韩国戚是小人,声称自己与他势不两立,决不共存于同一朝廷。这一招屡见不鲜,每次出现基本都会搞到同归于尽。这时的彭龟年觉得自己是位殉道士,为了真理、圣人、宋朝伟业这样做,值了。  赵扩没办法,只好同意,他计划让两人同时下野。如果真这样了,对赵汝愚、朱熹一伙儿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以阵中一大将与对方主帅兑换,赚大了。  可是关键时刻赵汝愚的心灵突然变得柔软,他觉得每一个同志都是珍贵的,每人的人生都是应该圆满的,他不能牺牲彭龟年!  于是他进宫跟赵扩商量,要不让他俩都退一步,别降别贬了成不?赵扩当然说好,他对韩国戚有深厚好感,对从小一直陪着他长大,动不动就对他进行话疗的彭龟年也舍不得,息事宁人是他所希望的。  皇帝和首相终于就一件事情达成了共识,真不容易,值得高兴。  几天之后,赵汝愚恨不得拿头去撞墙。他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个错误,错失了撂倒韩侂胄的最后一个机会!  也不知道这几天里韩侂胄都在皇宫里是怎么折腾的,本来是与彭龟年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的局面,这时居然是只有彭龟年一个人外放,而他官升一级。  几番较量,赵皇亲的招数基本上都用尽了,连圣人带亲信都赔了进去,终于轮到了韩国戚进攻。为了成功,韩国戚搜遍官场,给赵皇亲准备了三个人。  他们分别是李沐、胡纮、京镗。(2395)  这三个人都是赵汝愚历年以来结下来的冤家,共同的特点是,都是赵汝愚积极主动结下来的。李沐,现任右正言,是言官首领。他的父亲李彦颖是孝宗时期雍熙年间的副相,他本人以大臣之子身份恩荫入官。  某次,他请假回乡为父亲办寿,正巧按例当时朝廷要赐药、茗,作为对前大臣的礼遇。这让李沐非常高兴,试想寿筵当天有御赐临席,这是多么的风光。可是赵汝愚非得让他顺道把药、茗捎回去,朝廷就不另派人了。  李沐郁闷。  这是莫大的荣耀好吧,总是由特派的专员送达好吧,这样才正规,才像个样子。现在要他顺道捎回去,知道的说是朝廷不见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假的,他装样子充场面呢。这个理由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理解,可是赵汝愚不。  他把李沐训了一通,非让李沐带回去不可。这是第一件事,再有是几年之后,李沐想为年迈的父亲争取个节度使的头衔,这是军衔,李沐硬着头皮找到了赵汝愚。结果可想而知,帮赵汝愚成功搞掂宫廷政变的韩国戚都没盼到,一个退休的老高干凭什么搞特殊?  李沐又被训了一通,从此结仇。  胡纮更悲摧些,他当学生时远涉千里去建安谒见主持武夷精舍的朱圣人。圣人朱对来访学子是一贯地冷淡,只待以脱粟饭,佐以酸泡茄子,每顿还限量,不超过四个。胡纮大为恼火,认为“只鸡樽酒,山中不见得办不到。”忒煞是轻慢人!  归途中道经衢州,他向知州借船。船是有的,可是不巧当时有位大名士叶适也要借,学子与名士,当然取后者,于是胡纮只能站在江边运气,诅咒叶适。前面说过,叶适是赵汝愚的好朋友,世称水心先生,永嘉事功学派的领袖,与朱熹的道学、陆九渊的心学三者并称。  胡纮因此把朱、叶同时恨上了。(2396)  胡纮发愤苦读,终于金榜题名,名次还很高。他当了几任基层小官之后,入朝面见时任宰执的赵汝愚,特意提了一下自己中举时的排名,希望得到重视。  ……重视,那得分谁。赵皇亲自己曾经是状元,在他面前提排名简直是笑话,是公开地、肆无忌惮地蔑视权威。  可想而知,他像李沐一样被赵汝愚训了一通。从此,他恨赵汝愚入骨。  至于京镗,则更加无奈,两者本来没有丝毫的瓜葛,赵汝愚偏偏要打上门去。事情是这样的,京镗久历官场,不走谁的门路,一步步地熬了上来,好不容易分配去四川主政。这不是什么美缺,可也算一方大吏,从此迈上了至关重要的台阶。  关键时刻,赵汝愚不知哪根筋拧了,跳出来鄙视了一下:“京镗有什么才干,怎么配去主政蜀川?”明眼人瞬间就解读了他的心理,蜀川是他曾经管理的地方,京镗也去,难道说京镗可以跟他这个顶级皇族、状元、文武双全的奇才相提并论?  京镗郁闷,赵汝愚你丫的嘴真臭!  综上所述可以知道,赵汝愚平时的官场为人是怎样的,可以说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从不把其他同志当人待。他非常善于、更热衷于凭空树立死敌,而且结了之后就忘记,仿佛所有人都应该默许他的特权,他冷嘲热讽,他指手划脚,大家只能欣赏。  说实话,这样的二货能活下来,一直爬到帝国首相的位置,真是老天没眼。  这几个冤家聚集在一起,长期的怨怼升华出了智慧,很快几条专属于赵汝愚的罪名出现,它们是如此的完美,完全针对了之前赵汝愚的闪光点。  罪名一,内禅前,赵汝愚说过:“只立赵家一块肉便了。”话里话外,赵扩并不是唯一选择,其他的赵家皇室也有继承权;  罪名二,赵汝愚说过:“郎君不令”,即赵扩不聪慧,不是帝国的理想领导人。怎样解决呢,太学生根据他说的这四个字而上书,要求赵扩尊赵汝愚为伯父,从而监国;  罪名三,政变前,赵汝愚曾说过,他梦见前太上皇赵眘授予他汤鼎,他背负白龙升天。鼎乃国器,龙乃人君,赵汝愚应于一身,这是想干什么?!(2397)  这些罪名精准地突破了赵扩的心理防线,哪怕他真的不太聪明,可也不妨碍他回想所谓的内禅全过程。赵汝愚是忠于他的吗?  这个问号一但画了出来,就再也没法根除了。赵汝愚罢相,出知福州。消息传出,整个朝廷都不干了,道学家们、侍从圈、宰执圈群起反对,这在意料之中,可连韩国戚一伙儿也不赞成。  这算什么,赵汝愚体体面面地到福州主政一方,这是有罪贬职,还是正常调动?如果是后者,将意味着赵汝愚会在不久的将来重回临安,再当首相。  这绝不允许。  韩国戚尽管只是一个高级服务员,可深谙政治斗争的真谛,打蛇一定要打到死。李沐等人再次弹劾,要求让赵汝愚奉祠省过。就是说,剥夺赵汝愚的政治权力,暂停一切权力,只授予宫观闲职,全心全意地反省罪过。  赵扩同意了。  赵汝愚从权力之巅一跤摔了下来,直达底层。至此,韩侂胄终于松了口气。他报仇了,也安全了,剩下的就是开始享受生活。  他庆祝得太早了,他完全没料到刚刚惹的是什么祸。按常理来说,帝国首相的更替再常见不过,南宋自开国以来,四朝君主除了那个疯了的以及秦桧之外,哪个都像按季节换外套一样,几个月、半年就换一个,每次都波澜不惊。  可这一次,居然闹到了天翻地覆的程度。大臣们、太学生们、名士们、侍从们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不要官职不要性命不要脸面地群起反抗,挺赵汝愚贬韩侂胄。  震惊过后,韩侂胄迅速透过现象看穿了本质。赵汝愚何德何能,一个只当过几年枢密使、6个月首相的人,对帝国有什么贡献,对官僚有什么影响,那张与生俱来的臭嘴,外加刻薄寡恩的性情,根本让他得不到哪怕一个真正的盟友。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完全因为一个原因——道学、朱熹。(2398)  与其说这些人在挺赵汝愚,不如说他们是在为道学,为朱熹正名。意识到了这一点,韩侂胄冷笑了,一群不知所谓的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如此的自信,面对皇帝敢指手功脚,命令之呵斥之,面对权臣更加放肆到敢于反抗,敢于丑化!  很好,那就见个真章吧。  韩侂胄命令言官们火力全开,针对所有敢于上书言事的人,不管是官员、太学生、名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贬职远徙。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著名的“庆元六君子”,也就是被远徒的6个太学生,更出现了某官被御笔贬职流放,赵扩本人却不知道的事。  奇妙的是,韩国戚的御笔露馅了,赵扩却不追究。  到了这地步,任谁都应该绝望了,韩国戚与皇帝成了同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撼动这对组合。可偏偏事情就反常了,反对派们一点没怂,仍旧前仆后继地往上冲。  这让韩侂胄警醒,打碎的力度必须加大。他做了三件事,第一,继续揪住赵汝愚狠打,打到赵汝愚死。实际操作是由胡纮出面,揭露赵汝愚“自称裔出楚王元佐,乃正统所在;准备挟持太上皇赴绍兴,称绍熙皇帝。”这里的太上皇指的是赵惇。  不同于上次的三大罪名,那些是史实所承认的。这回是赤裸裸的诬陷,完全是无中生有。它达到了目的,赵汝愚在当年的十一月被贬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寒冬时节,赵汝愚孤身上路,他先是受了些风寒,又在衡州(今湖南衡阳)受到了州守钱鍪的百般窘辱,正月十八日时突然死亡。有说他服药暴卒的,也有说他中毒死的。  史料缺失,无法证明哪一种是对的,但他终究是死了,韩侂胄从根本上消除了来自他的威胁。皇亲与国戚的争斗告一段落,余波却远未平息,居然有无数的人怀念追忆赵汝愚,因为他的意外死亡而火冒三丈,认为韩侂胄不仅卑鄙狠毒,还毁掉了南宋振兴的未来。  这实在让韩侂胄费解,也让后世读史的人想不通。赵皇亲到底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能得到如此崇高的评价?  历数功迹,无非是内禅而已,那还是赵彦逾、韩国戚两人跑东跑西,他坐镇中央而已。除此以外,几年的枢密使、半年的首相,从哪儿论什么成就呢?(2399)  面对一波一波没完没了的弹劾、抗议、小人、卑鄙之类的谩骂,韩侂胄终于怒了。作为一个长期在内廷工作的高级服务员,他还真的不熟悉外廷的政治生活气氛,不知道道学家是种什么生物。他居然敢于选择了牙血相还,变本加厉。  第二件事,搞死朱熹。  圣人朱被赶回原籍,闲职宫观,看似风光不再,可斯文还在,光环还在。很好,继续恶搞。言官沈继祖列举了朱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六大罪状,再爆出来朱熹“诱引尼姑,以为宠妾”的桃色往事,以及他儿子死了多年,足不出户的儿媳妇居然怀孕了……从根本上破坏圣人形象。  很成功。  简直正中圣人这种存在的死穴,别说是圣人朱,就算是圣人孔,当年不过是多看了几眼美女,学生子路就火了,搞得第一圣人赌咒发誓,如有奸情“天厌之,地厌之”。何况圣人朱是有前科的,他在官场上做过的事很不受人待见。  著名的南宋文人,《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在《夷坚志》庚卷第十里记载,朱熹在孝宗时期曾任提举浙工常平仓,与早年相识的台州知府唐仲友较劲,一定要扳倒对方,罪名是与歌妓厮混,有辱官体。这位歌妓名叫严蕊,她不愿违心指认,结果被朱熹下狱痛打,再发配痛打,直到岳飞的儿子岳霖提点刑狱时寻察,才揭露出这件事。  严蕊求自便,岳霖令她以一首词为状。这首词是——“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在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施放了她,并且许她从良。  这首词迅速流传开,圣人朱迫害同僚,痛打逼供弱女子的恶行也随之风行天下。有这样的前科,哪怕有再多的道学门徒为他辩白,那些丑事也无法彻底撇清。  圣人朱很痛苦,在郁闷中还得写奏章认罪,哪怕是非常有选择的部分认罪。他清楚地知道必须得这样做,不然赵汝愚的下场就是他不久的将来,韩侂胄是个非常合格的政客,懂得与其废死力消灭一个人的思想,不如消灭一个人的肉体更彻底。(2400)  圣人朱很聪明地怂了,却没能达到预期效果。他的身体出了状况,几个月之后就生病去世。他的死应该不算什么意外,毕竟年岁很大了,年过70。可是后果仍然很麻烦,他的众多弟子、同道者、同情们风起云涌前仆后继地……为他办丧事。  以及报仇。  他们认定了是韩国戚害死了朱熹,圣人不能白死,韩侂胄必须为此负责!付出代价还不够,得永远地把这个敌人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翻阅《宋史》想找韩国戚的话,在正常的官员列传中是找不到的,得到最后几篇的极特殊人物群落里去仔细搜,才有可能发现。  卷474列传第233,韩侂胄郁闷地忍在那儿,与万俟禼、丁大全、贾似道为伍,排在黄潜善、汪伯彦、秦桧之后。在他们的前面,是两宋的各大名太监,再向前很多排,才是伟大、光明、正确的道学家集团。这些韩国戚都不知道,他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怒不可遏也没法遏,想生存下去吗?  只有与道学集团不共戴天。  作为韩琦的后人,韩侂胄不缺乏斗争基因与凶狠基因,为了根除后患,他使出了第三招——伪学党禁。  先把道学定为伪学,道学家都是伪君子。这事儿可以从孝宗时代追溯起,那时的朱熹等人就很让孝宗恼火厌恶,直接导致了朱熹第N次的归隐。这时上纲上线,把伪学晋升到伪党,由伪党再提升到逆党,道学派全体成为了违禁品。  一声令下,天下遵从。  基层工作从科考抓起,从这一年开考起,试卷只要稍微涉及到义理就成废卷,《论语》《孟子》都成了不能引用的禁书;  中层规定但凡是道学门徒一律不得担任在京差遣,历年考进来的各科进士、太学生等要查清楚是不是“伪学之党”,官员推荐、进士结保等环节要在有关文件上特别注明“如是伪学,甘受朝典”等保证;  在高端,事情是最严重的,北宋元丰榜、元佑碑的死灵复苏,韩侂胄列出了伪学逆党名单。其中有宰执4人、待制以上13人、官员31人、武臣3人、太学生6人,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与道学无关,之所以榜上有名,都是因为参与了反韩同盟。(2401)  这次党禁在南宋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史称对南宋的伤害无与伦比。原话是“绍熙之前,一时风俗之好尚,为士者喜言时政,为吏者喜立功名”,党禁之后“世俗毁方为圆,变真为佞,而流风之弊有不可胜言者矣!”  照这话,仿佛孝、光两宗朝里的士大夫都很积极向上,没有不作为,更不会整天清谈。是韩侂胄的党禁之后,才败坏了天下风气,谁都不敢干工作,不敢说话了。  奇妙哎,韩国戚是不是秦相公呢?  两宋间只有秦相公才有这么大的威力吧。韩侂胄的所谓党禁除了赵汝愚、朱熹两人的非正常死亡、不是时候死亡之外,一个人都没死,也没见谁进大牢受大刑,为时也不过7年,与北宋元丰、元祐党人动辄几十年不死不休的争斗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并且在后期,韩侂胄表现得非常宽容。据记载,一个叫赵令宪的官员受邀去韩府拜访,仓促间把正在阅读的经过朱熹批注的《论语集注》放入袖中,施礼时这本书落在了地上。赵令宪心惊胆颤以为大祸临头,韩侂胄却只是报以一笑。  或许在韩侂胄的心中,道学之流只是些不值一提的跳梁小丑吧,痛打之后扔到一边,时过境迁不必再理会就是了。  从何说起,他把南宋从根到梢搞到腐烂呢?  回到党禁之后,把所有的敌人都扳倒之后,韩侂胄环顾四周,有了点小迷茫。当初只是因为心中不平,受不了闲气,才与赵汝愚叫板。谁曾想开始之后欲罢不能,一路斗下来前方再没有拦路的了,于是抬眼一望,发现了个现实。  自己居然成了第一权臣!  这个结果让韩国戚有些不适应,毕竟他的官途长跑并没有从开始时就确定了权臣终点站,可是既然达到了,谁会放开手呢?韩侂胄牢牢地攥住了这来之不易的权柄,决心谁也不给。(2402)  韩侂胄的权臣之路是两宋间独此一份的特殊存在。他的头衔很多,搞倒赵汝愚之后,他官拜保宁军节度使,终于圆了节钺梦。之后开府仪同三司,封豫国公、少傅,再进封平原郡王,加少傅,再进太傅、太师。至此,他的爵位已无可再升。  韩氏一门也达到了五世建节,这在宋史中绝无仅有。  他的权力超过了蔡京,达到了秦桧的程度。蔡京并不能一手遮天,还有梁师成等人与他分权,内外之间互相依托制约。秦桧总揽天下,连赵构也退避三舍,可论到实质,秦桧是汉奸国贼,有江北的女真人为其撑腰才能达到这地步。  韩侂胄纯粹靠自己,没有外援就做到了。几年之间,“宰执以下,升黜在手”,“朝士悉赴其门”,第一权臣地位无可动摇。  可他本身的实际职位却只是……别被上边那堆吓人的头衔震到,那些都是些荣誉,他的实际职务是衔知閤门事兼枢密院都承旨。知閤门事,我们知道了只是皇家高级服务员,枢密院都承旨,是军方最高机构的办事员,待遇不低,相当于六部的侍郎,可阶别仍然没上去,办事员而已。  这人就以这样的阶别号令天下,导致莫敢不从。  300年宋史就这么一个妙人。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历代史家用猜的,估计是他觉得这样比他亲任宰执专断朝政要妥帖些,没人说他外戚专权的闲话。  日子一天天地过,韩国戚的美好生活一直飘在云端。在工作上,首相大人会把盖上公章的空白文件交给他,随便怎么写、写什么,连复议都不看;在生活上,他在临安城里走来走去,选好地方盖宅子,发现好地段都有人住了,比如望仙桥那片……他总不能让太皇太后她们搬出去吧。没办法,只好再找。他继续走,结果发现了一座山,叫骆驼岭。  就是这儿了。他在这座山岭上开山伐林,建楼造馆,盖起了一座占地庞大精巧绝伦的豪宅,很长一段时间,入夜之后他都会登山入宅,歌舞达旦。  很美妙是吗?骆驼岭下边是太庙!(2403)  太庙周边隔绝人迹,一草一木都不许碰触,其敏感度高于皇宫,神圣度堪比天地,前者靖康之难时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太庙里的祖先牌位一定得搬走。  这可好,韩国戚每天傍晚都在山顶喝酒作乐,居高临下凭栏俯视赵家祖宗,这怎一个嚣张了得?!按说他有十个脑袋也肯定砍了,全家流放,祸延韩琦都在规章制度中。可偏偏啥事也没有。  赵扩知道这事,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有些人不禁猜测,赵扩是不是城府深沉,打算把韩国戚养肥了再杀?这个不得而知,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更多的人眼镜落地。  那一次赵扩率群臣去慈福宫朝见太皇太后吴氏,礼毕启驾回宫,刚走到大门外,突然有人传报,韩侂胄驾到。就像有谁命令一样,在场的人一下子集体转身,侍从、大臣们立即折回来排成两排,手持朝笏恭敬等候,仿佛来的是天下至尊。  真正的皇帝被晾在了一边。  如此威势,当然会映射进平时的日常生活里。韩国戚的生活质量横跨时间长河,迅速进入了蔡京、秦桧等超级权臣的行列。仅取一则小记,公元1197年,南宋庆元三年的生日宴会上的礼金收项为例。那一次,内至宰执、侍从,外至监司、帅守都争送寿礼,为节约篇幅,临安城外的就不赘述了,只说说城内官员们的。  吏部尚书献上十张红牙果桌,很精致,也很节制,算是自重身份;工部尚书钱象祖是韩国戚的亲信,寿礼唯恐不重,献上的是十副珍珠搭裆,光彩夺目,富丽难言,是北宋时一位长公主出嫁时的妆奁故物;知临安府,也就是杭州市长想讨好,他的寿礼最出人意料。  他没备礼单,只捧着一只小木盒——“穷书生没什么好献,有小果聊佐一觞。”他的开了盒子,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里面是由赤粟金铸成的一座葡萄架,上面果实累累,计有上百颗,全都是上好的东珠!  的确是“小果”啊。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114
正序
倒序
如果这是宋史
如果这是宋史-2
如果这是宋史-3
如果这是宋史-4
如果这是宋史-5
如果这是宋史-6
如果这是宋史-7
如果这是宋史-8
如果这是宋史-10
如果这是宋史-11
如果这是宋史-12
如果这是宋史-13
如果这是宋史-14
如果这是宋史-15
如果这是宋史-16
如果这是宋史-17
如果这是宋史-18
如果这是宋史-19
如果这是宋史-20
如果这是宋史-21
如果这是宋史-22
如果这是宋史-23
如果这是宋史-24
如果这是宋史-25
如果这是宋史-26
如果这是宋史-27
如果这是宋史-28
如果这是宋史-29
如果这是宋史-30
如果这是宋史-31
如果这是宋史-32
如果这是宋史-33
如果这是宋史-34
如果这是宋史-35
如果这是宋史-36
如果这是宋史-37
如果这是宋史-38
如果这是宋史-39
如果这是宋史-40
如果这是宋史-41
如果这是宋史-42
如果这是宋史-43
如果这是宋史-44
如果这是宋史-45
如果这是宋史-46
如果这是宋史-47
如果这是宋史-48
如果这是宋史-49
如果这是宋史-50
如果这是宋史-51
如果这是宋史-52
如果这是宋史-53
如果这是宋史-54
如果这是宋史-55
如果这是宋史-56
如果这是宋史-57
如果这是宋史-58
如果这是宋史-59
如果这是宋史-60
如果这是宋史-61
如果这是宋史-62
如果这是宋史-63
如果这是宋史-64
如果这是宋史-65
如果这是宋史-66
如果这是宋史-67
如果这是宋史-68
如果这是宋史-69
如果这是宋史-70
如果这是宋史-71
如果这是宋史-72
如果这是宋史-73
如果这是宋史-74
如果这是宋史-75
如果这是宋史-76
如果这是宋史-77
如果这是宋史-78
如果这是宋史-79
如果这是宋史-80
如果这是宋史-81
如果这是宋史-82
如果这是宋史-83
如果这是宋史-84
如果这是宋史-85
如果这是宋史-86
如果这是宋史-87
如果这是宋史-88
如果这是宋史-89
如果这是宋史-90
如果这是宋史-91
如果这是宋史-92
如果这是宋史-93
如果这是宋史-94
如果这是宋史-95
如果这是宋史-96
如果这是宋史-97
如果这是宋史-98
如果这是宋史-99
如果这是宋史-100
如果这是宋史-101
如果这是宋史-102
如果这是宋史-103
如果这是宋史-104
如果这是宋史-105
如果这是宋史-106
如果这是宋史-107
如果这是宋史-108
如果这是宋史-109
如果这是宋史-110
如果这是宋史-111
如果这是宋史-112
如果这是宋史-113
如果这是宋史-114
如果这是宋史-115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如果这是宋史
如果这是宋史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