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贫困中幻想着富贵是种折磨,在富贵中向往更大的富贵则是种享受。而当向往可以像幻想一样无限升级,升到哪一步都能变成现实的话,当事人会有怎样的感受呢?问女真人吧。从公元1122年的年尾,到公元1123年四月十七日之间,女真人的生活可以归纳成四个字——心想事成。无论他们想到什么,想要什么,都会得到。这是多么神奇,这是怎样的快乐。事情要从阿骨打逼近幽州城说起。军队在行动,使者们更忙碌,赵良嗣跑前跑后,他的任务太重大了,要在宋军败了的前题下保证金军履行合同。这太难了,之前说好了的,是两军夹击共同出力,金军才让出来燕云的部分地区,现在金军单方面搞定,有充足的理由大把的机会不认账。果然,金国人再没了好脸色,他们的使臣叫蒲家奴,一见面把赵良嗣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赵良嗣只能听着,人家说得条条在理。比如两国约好了进攻,宋朝白白让金国等了半年;金国使者到了开封,什么事也不谈,凉在一边耗时间;比如宋朝突然出兵,想钻空子占便宜等等等等,现在打输了才想起盟友,你们把金国当傻子耍吗?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拿钱来!除了当初说好的只给南朝6州24县,每年照旧收整个十六州的岁币之外,这6州24县里只给宋朝汉人的财产,其他的奚、契丹、渤海等族的人口财产全部归女真人。这太苛刻太模糊了,只要在执行中稍微黑心点,就能把那些州县里的人口财产全搬光。但人在矮檐下,宋军败得太狼狈了,赵良嗣无话可说,只能同意。这只是第一阶段。金军进入燕云之后,幻想开始升级,第一次,他们不满足于岁币了,要租税。租税,也就是税收,一个国家的根本所在。土地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它能够住人,能够产生税赋,如果连这个也要舍弃的话,土地还有什么意义呢?对此,金国人给出的理由是,燕云是我们打下来的,是我们的财产,所以税赋都是我们的。现在连土地带租税都给你们,实在亏大了。要是单给租税都不同意,你们马上走人,燕云的事再也不要谈了。赵佶很紧张,燕云一定要得到……好吧,同意给租税。本以为这样金国人就满意了,没想到金国的使者临走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又加了一句话。——南朝陛下,燕云是我们在去年年底打下来的,所以岁币嘛,应该从去年开始算。(1733)年底……是不是公元1122年12月31日午夜11点59秒钟之前攻占的燕云呢?时间差打到了这地步,真让人怀疑这是一个怎样的铁算盘种族。这还是七八年前纯朴的北方原始土著居民吗,看来大规模的抢劫生活真的很锻炼人!当年这位使者只是随口一说,立即40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宋朝的皇帝居然一点折没打,要一年就给一年,一点没含糊。金国人带着意外的兴奋回去了,把这个情况上报给阿骨打,于是3个月之后的交割现场变了味道。金国人先是挑剔宋朝的国书写得不正规,里边有好多字看不懂。宋朝人郁闷,这是当代伟大的书法家赵佶亲笔写的,你们这帮刚认字的土匪看不懂,难道是书法家的错吗?可是根本说不清,宋朝的使者来回换了4次国书,才算过关。这只是开始。金国人又说,辽国是女真人的死敌,燕云地区有很多辽人逃到了宋朝境内,比如赵温讯、李处能这样的大臣。在交割前一定要把他们交出来。死敌……好吧。宋朝交了,却没想到赵温讯刚进金营,完颜宗瀚亲自出现,奉为上宾,给了好大的官职。还没完。金国人换上了一张笑脸,说辽国的天祚帝、萧干、耶律大石等人还没抓到,这时归还燕云,实在是给宋人留下了隐患。这样吧,金国替你们抓,可是粮草有问题。20万石。宋朝也答应了。粮食运到,金国人再提新条件。说辽国的怨军郭药师部8000人在宋朝,这也是死敌,一定要交出来。这一次宋朝不干了,这是难得的战斗力,说什么也不能给。两方一顿协商,最后宋朝以幽州城辖区内150贯以上家产的共3万余户人家为代价,“买”下了怨军。(1734)时间接近四月,交割终于到了最后阶段。宋朝人到了幽州城下,望着丢失200多年的故土根本来不及感慨,一个个没完没了的幺蛾子迎面而来。第一,之前谈好的租税落实了数额,每年100万两白银。这和每年的岁币不发生关系,于是宋朝得回燕云区域的6州24县之后,每年要交给金国140万两白银;多吗,还有下文。金国人提出,这每年100万两的租税不能用钱来交割,要用实物。这一条才是狠的,才是内行话。宋朝听到这个条件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辽国人在捣鬼。只有他们这些和宋朝打了百十来年交道的人才知道这里边的学问。如果每年只给钱,那么生产力落后的金国拿着硬绑绑冷冰冰的金属钱币一点用都没有。钱对老百姓有意义,对一个国家来说没意义,只有物资才是根本。于是他们只能拿着宋朝给的钱,和宋朝做生意。这也是之前宋、辽两国的边贸合作方式,宋朝每年交出去的岁币,都能通过榷场赚回来。现在金国不要钱,要物资,这从根本上断绝了宋朝的侥幸,想想每年价值100万两白银的窟窿,这得用什么才能去填平?!狠、毒。但是不答应吗,那么之前的让步努力难道全白费不了不成?想了想,宋朝也答应了,但是有个条件。要西京。对此金国人也挺大方,现将原话照搬一下——“皇帝言宋皇大度,我增百万,一言不辞,今求西说,何辞以拒?然其民却待迁去。”只给空城,不给居民。赵良嗣一听就火了,他问,只给空城,我们要来干什么?金国人狡黠一笑,说其实很简单,俺们皇帝只是想让你们再出点血,犒赏三军而已。简直是赤裸裸的敲诈。但事实如今,只能伸头等刀。为了西京,宋朝又一次性地给了20万两。这些都做完后,金国人沉默了,他们搅尽了脑汁,想了再想,也再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再拖再敲诈。于是,收兵走人给宋朝让地方。这时据金军进占燕云已经过了近半年之久,以幽州城为例,已经面目全非。能杀的全杀了,能抢的全抢了,能烧的也都当篝火在某些快乐的夜晚烧光了……就是这样,金军在临行前还掳掠“中原士大夫之家妹姬、丽色、光美、娟秀凡二三千人北归其国。酣歌宴乐,惟知声色之娱。”公元1123年四月十七日,童贯、蔡攸率领宋军进入幽州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燕云已经被洗白白了,至于西京,金国收了钱,却根本没还。(1735)赖账是小事,快乐最重要。宋朝把西京先放过一边,第一时间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先是对有功人员的封赏。全体参与光复燕云行动的干部里,除了刘延庆之外都升官。如身临前线的蔡攸,升为少师;坐镇后方的宰相王黼由少师进位太傅,赏玉带;四方奔走的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最大的一份功劳留给了伟大的武装太监童贯。宋神宗有言——“复燕云者王。”这句话是有效的,哪怕这个人是太监,也必须兑现。童贯先封为豫国公,紧接着升为广阳郡王。郡王,在亲王之下,是次一档的王爵。但一来王爵仅亲、郡两级,二来宋朝立国近170年以来,太监封王者仅此一例,从哪方面讲,童贯都登峰造极,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他的计划完成了,他真的通过联金灭辽达到了他人生、仕途的最高峰。接下来是赵佶的盛宴。时间凝固在公元1123年的四五月份之间,当此时赵佶踌躇满志,他回望历史,仿佛看到了从太祖赵匡胤以降,直到他的兄长宋哲宗赵煦,宋朝所有的列祖列宗,他们终生努力的,他们无奈叹息的,那些始终像是梦幻泡影一样的事情,他都完成了。灭吐蕃、破西夏、平内乱、复燕云……这些功绩他都做到了,连带着他史无前例的丹青文采,这样的人物不要说是宋朝,环顾汉人三千年历史,谁能与他比肩?!斯人斯事,必须铭刻碑石,传之万代。精心准备了4个月之后,赵佶命王安中作《复燕云碑》记此盛事。截止到这里,燕云战役告一段落,我们也可以稍微总结一下了。总结无非是经过、结果两方面。说经过,相信每个人都看得抑郁,宋朝什么都输光了,从国力到西军从钱财到脸面,前所未有的丢人!但是,国家事务是政治,政治永远都只看结果。结果好,一切都好。所以我们具体看结局问题。(1736)结局是宋朝联金灭辽大获成功,不管燕云十六州是不是全体收回,至少辽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从此宋金两国成了邻居,其亲密的程度比之前的宋辽还要紧点。宋、辽两国之间有白沟界河,河两岸各有足够广阔的无人带,双方不驻军不设防不修战备,足以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宋、金不一样,燕云十六州宋得其六,金国得九,目前还有一个自治待定。如此参差不齐犬牙交错拧在了一起,哪一方想挑事,立即就会擦枪走火。而且辽国再不好,也是南北两院共治,是历史上唯一一个给汉人同等身份地位的异族国家,在国家性格上基本汉化,100多年的老邻居,安稳妥贴,实在是找不出第二家。反观金国才刚刚开化,哪懂什么礼仪,甚至在最初的反抗精神下取得重大胜利之后,还能残存下来多少的良知还不一定。强大的武力,加上未知的性格,实在是太凶险了。所以联金灭辽是错误的。这是一种论调,由于不久之后发生的事,它被认为是正解。真的吗?这要延伸一下才能求证。比如说,不联金了,不灭辽了。那么宋朝做什么,不外乎两种——1,坐山观虎斗;这样的话,任由金国把辽国灭了,燕云十六州变成金国的属地。这样好吗,以金国实力,一马平川地冲下来,宋朝拿什么抵挡?只怕死得更快更难看。有人会说,宋朝一直置身事外,和金国没宿怨,金国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打过来呢?……这话不予置评,实在是没常识没知识甚至没脑子。众所周知,国与国之间只存在着吞并与反吞并,打压与反打压,就连宋辽之间,也是在澶渊大战之后互相无可奈何才结的友好同盟。想让金国只因为宋朝跟它没旧仇,就放过这样一块可口美味的肥肉,简直是痴人说梦。2,辽既然打不过金,宋朝又不想和金为邻,那么应该怎么做呢?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办法。即助辽灭金。集合两国兵力,把最精锐的西军派到辽国境内去,把金国这个灭世之患消灭在萌芽状态里。这样好不好呢?先不要说宋辽合兵能不能搞定完颜阿骨打,就算战力足够,谁能在事先预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呢?所以综上所述,结局都和已经出现的现实一样,宋金之间绝无和平的可能。那么为什么不抢先出手,不惜一切代价把燕云得到,这样还可以巩固哪怕残缺的北方防线,为未来的大战作前期准备。(1737)以上做法,有前例证明是理智的。三国时蜀汉伐魏,诸葛亮自己都说,以弱伐强,难保必胜。但“伐亦亡,不伐亦亡,何若伐之。”只要努力,总归是有希望的,而坐以待毙,就死定了!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赵佶的行为才有可理解的思路,不然的话,实在是让人觉得他蠢得可笑、疯得可怜。在这一年的八月,《复燕云碑》树立之后,宋朝做了两件事。1,招降张觉。张觉何许人也?此人大有来头,他是辽国的进士,战前任燕云十六州里平州的节度副使。本来身为二把手,他无足轻重。但是战争爆发前,他的上司平州节度使萧谛里猪头症发作,对百姓态度粗暴,结果群众的力量很震撼,一拥而上,把萧谛里砍了。张觉接班,成了大领导。他在两次宋辽战争、一次辽金战争中非常理智保持观望,一方面静等结果,一方面扩充实力,达到了5万军队,1千匹战马的实力。他的平州,就是前面提到的燕云十六州里宋6金9,一州独立的那个存在。区区一州之地,夹在两国之间,谁都看得出来他实在是前途暗淡,但是张觉本人居然活得很滋润,在八月之前,无论是宋还是金,都没搭理他。为什么呢?在金国来说,他只是个小跳蚤,有太多的更加重要的事得去办。比如追捕天祚帝,比如……金军从燕云撤退时掠走的那些燕云佳丽。那是一批此前女真人从来没见过的美女。与她们相比,别说深山老林里生活的女真妇女,就连辽国的贵妇们也是黯然失色。她们是燕云人,是与宋接壤,时尚温柔典雅漂亮,从哪一方面看,都是空前的美人。女真人着迷了,完颜阿骨打带头迷了进去,他无法自拔越陷越深,直到精尽而亡,死在了从燕云回老家的路上。伟大的完颜阿骨打就是这样死的。这可不是我乱讲的,他因为这个得病,迅速病死,是金国的官方史书记载的,不信的人去翻《金太祖武元皇帝本纪》。(1738)阿骨打死了,他的死和他的崛起一样迅速、突然、震撼。关于他的一生,很多史书归纳成两个字——完美。完颜阿骨打在不到10年之间,算无遗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联宋灭辽,底定大业。不仅是军事上的大天才,更是杰出的政治家。非常伟大。说得都对,但不完全。完颜阿骨打之所以在现代人的心目中也是英雄,更动人心魄的是他的反抗精神。与之相比,他后来坐拥天下最强兵力所向披靡,的确很威风,但也没什么。历史强者谁没有横扫一切的时候?而他在冰封千里的松花江上,在头鱼宴上面对辽国皇帝的淫威保持了尊严的时候,才更让人佩服。这一点,哪怕是街头混混,都会伸出大拇指,叫一声爷们。抛开这些,完颜阿骨打还迅速地创立了金国的军制,创造了女真人的文字,这些都对女真人的未来极其重要。他一生的功绩可以归纳成两句话——他没有亲身灭亡辽国,但已经彻底奠定了胜局;他没有完成金国的建立,但已经铺好了道路。女真人从氏族部落向一个封建文明国家迈进,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好了,上边说的貌似已经很全部了。但我仔细想了想,还没有。完颜阿骨打的一生是为女真人奉献的一生,除了生前,哪怕是死,也死得时机适当。在公元1123年的八月份以后,如果他还活着,历史一定不会是后来的样子。该发生的事哪怕发生了,也不会那样残暴得丑陋。他是开国的皇帝,这种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强大中饱含着恢弘、凶狠里保持着人性。他们杀人,杀很多的人,他们抢夺,抢最好的土地最美的女人,可不惹人恨。因为他们的心里,或多或少的,都充满着阳光、充满着不屈,他们是反抗者,是梦想者,是建设者。而他们的继任者是不同的,一世祖和二世祖的区别很明显,看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俩就全明白了,不看全盘的总结,只看行事作风。南唐李后主在赵匡胤的手下活得有起码的尊严,在赵光义的手下生命、女人哪一点都保证不了。回到女真人,完颜阿骨打这时死,一个时代终结了,随着他的弟弟完颜吴乞买继任,女真人变得残忍刻毒贪得无厌,本应是个伟大的新兴民族,结果变成了一群只知破坏不懂建设的抢劫团伙。(1739) 这是后话,在当时宋朝只能根据形势,做出适合眼前局势的决定。局势1,完颜阿骨打死了;局势2,宋金两国在燕云十六州里犬牙交错。 那么决定只能是——趁此时机,尽量多的侵吞燕云区域。得到燕云,才有生命线。 招降张觉提到了日程上,非常巧,这时金国帮了宋朝一把。完颜吴乞买继位,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防守,各条战线都急剧收缩,在燕云方面,他下令辽国的降臣、燕地居民,都迁徙到东北,到女真人的老家,眼皮子底下生活。 这样可以迅速地集中财富,不经过时间的衍变,硬生生地边远的东北制造出一个繁华昌盛的女真国度。同时也把各殖民区的活力全部抽走,让他们想反叛搞事也没办法。 想得凶险,如果真能达到的话,的确会从根子上一劳永逸。从这时起,完颜吴乞买走了历史舞台,上面的这个办法是他一生坚守的建国之本。 他不要辽国的模式,不想复制出燕云十六州胡汉交汇制造出来的繁华,他要的是一家独大。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女真人建国的内核,只有一个字——抢。 把能看到的好东西都抢到身边来,抢不到的就全毁了,也不给别人留下。 燕云居民们上路了,不管愿不愿意,都在刀枪的逼迫下向寒冷边远贫瘠的东北迁徙。这时他们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点的希望,那就是张觉。他们会路过张觉所在的平州,也许那里会带来变数。 变数真的发生了,张觉公开和金国决裂,一边派人去西方寻找耶律延禧的儿子们,一边向宋朝求援。他声称,只要宋朝出兵帮助他,他可以献出平州。 消息传来,赵佶很兴奋。对宋朝来说,终极目标是得到完整的燕云十六州,现在有送上门来的,为什么不要?他立即派人去和张觉洽谈,不仅如此,还向金国派出了使臣。(1740) 这一回,宋朝的要求是——把山后九州都还给宋朝! 这个要求是之前不可想象的,也是后来不敢想象的,但在当时宋朝做出来了。而金国居然没有愤怒、没有拒绝。 为什么呢,只因为完颜阿骨打死了。 宋朝任命宦官谭稹为两河燕云府宣抚使,全权负责收回山后九州。他上任之后,朔(今山西朔县)、应(今山西应县)、蔚(今河北蔚县)的守将都向宋朝投降,加上平州,宋朝迅速地收回了4州之地。 在此期间,宋朝做了第二件事。招降张觉之外,赵佶招降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辽国的皇帝耶,貌似他是当时最大的丧家之犬,被金国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死定了的角色。宋朝招降他有什么用? 从前翻史书,第一眼看到这里时,我也很疑惑,宋朝在西军大败,明知金军强到不可抵敌的情况下,还招惹这样的烫手山芋做什么?纯粹找死嘛,但是综合上面罗列出来的局势和进程之后,招降这个过气皇帝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吧。 赵佶要趁热打铁,对其余的燕云各州下手。这时燕云各州的守将基本上都是原辽国的人,正在彷徨无助,面临马上要被集体迁移的命运,如果宋朝及时伸手拉一把,再打出耶律延禧的亲情牌,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没有例外,都会向宋朝投降。 如此一来,燕云十六州就都得手了。 招降耶律延禧的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宋朝动用各种关系各个渠道向西边找人。当然,这个活儿难度太大了,从概率上讲,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耶律延禧是当时号称消失得最彻底的人,金国动用了精锐部队长年驻守西方,在深山老林里拉网式搜索都挖不出来他,宋朝一边找还得一边遮人耳目,拿什么成功? 但是事在人为,世间事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到的,就像宋朝对金国呲牙,索要燕云十六州一样,谁看都是往虎口里伸脑袋,除了死得加倍难看之外,还能有别的结果吗? 结果是,当年的十一月份,金国割让了朔(已被宋占领)、武(今山西神池)两州给宋朝。(1741) 耶律延禧,这位曾经的东亚老大,一不小心又成了世界的焦点。宋、金两国各用渠道,不遗余力地寻找他。可惜都找不着。 唯一找到他的人,是耶律大石。 这首先是藏的地点太隐蔽了,夹山,在史书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夹山在沙漠之北,有泥潦六十里,独契丹能到达,他国所不能至。” 看来这是契丹人祖辈打猎探险留下来的一块世外桃源,具体地点一直流传在辽国皇室之中。这才可以解释,为什么从燕云地区逃走的辽军能准确地寻找到耶律延禧。 这时的耶律延禧很神奇,他不像是位亡国之君,反而显得斗志昂扬神彩焕发。他好运连连,先是得到了好消息,完颜阿骨打死了;另一方面得到了援军,阴山室韦谟葛失部落给了他足足5万多人的部队。室韦,是蒙古族的前身,他们的强悍地球人都知道。 这两样综合起来,让耶律延禧觉得复国有望,可以反击了。 就在这时,耶律大石找到了他。 时机明显不对,耶律延禧手握重兵,又有了皇帝的尊严。一见面他就对耶律大石严厉的质问,“我在,你们怎么敢立耶律淳?” 这是在问罪,罪名比蓄意谋反都重,是已经谋反。 耶律大石很平静,他说你以全国之势,不能拒敌。就算立10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不算便宜敌人,难道不比只知逃命强吗? 问得耶律延禧哑口无言。但是亡国之君就是与众不同,没话说了不等于没事可做,对于燕云地区曾经出过辽国的皇帝这件事,一定要有个说法,必须杀个人。 杀掉耶律淳的老婆! 于是那位在宋军攻进幽州都冷静坚定,主持打退刘延庆的女士,就这样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这还不算完,耶律大石也有别的任务执行。 命耶律大石率军攻击金军。(1742) 这个命令其实也有点靠谱,当时金国的政策是收缩,为了确立新领导的权威,各占区的大佬们都往老家赶,向完颜吴乞买表忠心,这其中就有主持原辽西京区域军务的完颜宗翰,也就是粘罕。 粘罕走了,辽军正好乘虚做战。 想法不错,按说也应该像宋朝一样得着些好处。但要命的是他们遇到的人不对,这次粘罕虽然走了,但是金军里还个更牛的人物。这人叫完颜娄室,按战绩排名,他在金军第一代战将里面都遥遥领先,号称“常胜”。其实另一个头衔才更准确。 ——皇帝收割机。 此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抓皇帝不止一个,不管是现任的曾经的未来的,只要叫他磅上了,全都跑不了。于是耶律大石悲剧了,他被生擒活捉。 这种时刻,一般的正面人物应该只有一个命运了。自杀,或者被杀,只有死才能化被动成正面典型。可是耶律大石不一样,这个人忠于的不是哪一个特定的人,而是他的民族。死,太简单了,在整个民族都面临灭亡时,真正有勇气的人要活下去,要找到绝境中的那缕阳光。 耶律大石投降了,他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到哪里都让人喜欢。金国人不仅饶了他,还给了他官位,又给他重新配置了一个妻子,按照当时的投降标准来说,是非常到位的规格了。对此耶律大石很感动,主动要求为金国工作。 金国正中下怀,正不知道耶律延禧躲在哪儿呢,大石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带着金军去抓耶律延禧。很好,这也正中耶律大石下怀,他料定会有这个任务,借此机会,他成功逃出了金军的手掌。自由之后,他回到夹山大本营。他变了,不再是耶律延禧的忠实臣子,他对这个颠三倒四莫明其妙的皇帝彻底厌恶了,为了契丹种族,他做出了一个划时代的决定。 离开眼前的一切。 他带着200铁骑北上,三天之后过黑水(今内蒙古艾卜盖河),再向西北,到达可敦城。之后他的生命是史诗级的,他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白手起家,创立了一个在面积上与辽国全盛时期都不相上下的庞大帝国。有此根基之后,他回来了,哪怕有了皇帝宝座、富贵的生活,仍旧要与金国一决高下。(1743)耶律大石要在5年之后才会积蓄到足够的力量找金国算账,在这之前,他退出了辽、宋、金之间的大舞台,主角继续由耶律延禧担任。 耶律延禧的复国之梦熊熊燃烧,不可遏制,哪怕众叛亲离,手里的军队都不是本族人了,也不后退。这人带着5万室韦兵,加上全体后妃、儿子、宗室人员一起出征,杀向了南方。决心很大,可惜命运糟糕,他就是这个时代的衰神,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发动战争,遇上错误的敌人,没有一次例外。 他刚刚翻越渔阳岭(内蒙呼和浩特市西北,大青山的南支),就迎头遇上了完颜宗翰。他面子真大,哪怕落魄到这地步,金国都超级重视他,把金国的二号首长火速派来了。 没有悬念,耶律延禧输掉了最后的希望,他靠着5万人的肉盾,再一次成功逃跑,蹿回了夹山老巢。他的故事还没有完,两个邀请函跨越千山万水送到了他的手里。 一个是宋朝的。由一个和尚秘密送到,赵佶向他许诺,只要他到达宋朝边境,一切就安全了。他会得到宋朝皇兄的称号,一千间大屋的住宅,以及300个女乐的享受。 一千间大屋……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的故宫有多少间屋子吗,999间半。 另一个是西夏的。夏崇宗觉得自己是耶律延禧的女婿,更因为几乎每一个西夏皇帝都是辽国的女婿,这时老丈人出事了不能不有个态度,于是派人送信,请耶律延禧过黄河。 耶律延禧真的去了,屁股还没等坐稳,金国的使者也到了。一句话,请众多的党项大脑冷静思考之,是不是想跟辽国一个下场? 夏崇宗不想,但又不情愿,就小试探了一下,结果派出去兵被金军打得一败涂地。这下终于清醒了,转身请老丈人哪儿来的哪儿去。 耶律延禧又逃回了夹山深处,他的逃亡生活还会再继续近两年的时光。这时顺便说一下西夏,自从送走耶律延禧之后,它变得非常安宁,几乎游离在时代的大变革之外。辽、宋、金之间的大搏弈对它来说几乎没意义,直到蒙古人崛起之后,才动摇了它的生存根基,主要的原因还是它自己找死。(1744) 为什么呢,因为它穷。 西夏这块不毛之地,说实话除了宋朝因为太多的历史原因,非要跟它打个清楚明白之外,几乎没人搭理它。又穷又硬,还不讲理没信义,跟它往来有什么好? 比如金国,眼放着肥到人类之巅的宋朝不抢,难道去和这群党项人死磕?!简直莫明其妙嘛。这就是从此以后近百年的西夏国运的基调。 它很平静地生存了下去,在以后天翻地覆的格局下,我会很少地提及它,在此算是有个交代吧。回到中原,这时历史的焦点在平州。 对金国来说,平州的张觉已经是个刺头,不是切不切的问题,而是稍微切晚一点,就会带着整个燕云十六州一起滑向宋朝,把金国的桥头堡给毁掉。 燕云十六州,永远是东亚大地上的异域。谁得到它,都会得到财富与机遇,而失掉它,会失去未来的安宁和话语权。 在完颜吴乞买招回各占地首领,商量继位大事的阶段,张觉有了新动作,除了自己的平州外,他带着营州、滦州一起归降了宋朝。前面提过,平、营、滦三州在辽国统称为“平州路”,而平州之东是榆关,榆关……就是后来的山海关! 历来兵家入关,必经山海关。这是燕云区域防务的重中之重,谁得到它,就等于得到进出中原的大门。这时张觉带着这三州一起倒向了宋朝,军事意义无比重大。 金国人立即就急了,没等调集重兵,就地派了3000人攻向了平州。3000人,这点兵力就算是在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也只够和辽军在野地里打架,想攻下燕云区域的重镇,简直是做梦。张觉只是关上城门,这3000人自己就走了。 张平很兴奋,派他的弟弟到开封城报功。赵佶很兴奋,派专人带着敕书、诰命去平州发奖。当天的发奖仪式很盛大,张平带着平州的头头脑脑们出城迎接,就在这时,危险已经到了他的身边。 ——祝朋友们元宵佳节快乐,合家团圆,万事如意!(1745) 金军突然杀到。统帅是完颜宗望,军力是10万人!完颜宗望是阿骨打的二儿子,本名斡离不,俗称“二太子”,和后来那位家喻户晓的“四太子”很齐名。 查一下这人的生平,这时是他一生中最郁闷最窝火最想杀人的时候。阿骨打起兵反辽,他的军功只在宗瀚之下,以他的资历、血统,金国皇位只能是他的。可是事到临头,居然便宜了他的叔叔。 ……吴乞买,他有什么功劳,何德何能,居然当上了皇帝! 尽管不服,也仍然得服。吴乞买的政治手腕是非常高的,有他在,金国超强的军力不仅用来开疆扩土,更是他操纵政局达到平衡的砝码。 在完颜吴乞买的统治期间,宋辽两国的君主大臣们遭遇很惨,金国本身的上导建筑也一批批地倒下,悄悄地说,他是一个成功版的赵光义。 回到平州城外,这种级别的敌将,这样庞大的军力,已经运动到了身边还茫茫然毫不知情,那么死得再难看也不冤了吧。 张觉反应非常快,他推开奖金证书一跃而起,上马就跑。这人真的被吓着了,哪怕平时喊过一万遍金军不可怕,平州守得住的口号,这时也全都忘了。平州城就在他的身后,有5万以上的军力、超级坚固的城墙作后盾,他都没敢回头。 此人一路狂奔,跑向了幽州城,投靠前“怨军”,现在叫“常胜军”的郭药师部了。 在他身后,10万金军冲向了平州城。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认为平州城没救了,之前金军所向披靡,辽国5京都被一一攻破,平州城再强,难道比辽国的都城还结实?在这种结比下,张觉逃跑似乎也情有可原。但是这些都错了。 完颜宗望以10万兵力围困平州城达半年之久,仍然无法攻破。半年之后,城里的兵打光了,只剩下几千人。城里的粮吃光了,连耗子都找不着,到这地步平州人也没投降,他们冲了出去,突围南逃。金国人得到的,只是一座空荡荡的死城。(1746) 平州人用活生生地例子告诉了世界,金军没什么可怕的,哪怕是第一代的金军,也不是吃人的妖怪,只要敢于反抗,不仅能守得住,更能冲出去自由骄傲地活着。 形象地描述,平州城就是一支火炬,它熊熊燃烧在无边黑暗里,显得璀璨壮丽;准确地描述,平州城像一支火炬,壮丽璀璨地燃烧着,而它的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真的太黑了,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它陷落,不仅不救,还彻底无视。 该怯懦仍然怯懦,该昏庸的继续昏庸。 先是它旁边的营州没顶住,被金军迅速占领,满城的居民都成了奴隶,里面就有张觉的母亲、妻子。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张觉还能挺住,他弟弟崩溃了,为了救他妈妈,他选择了投降。不仅把张觉的去向泄漏了,还交给了金军几页纸。 那是宋徽宗赵佶亲笔写给张觉的御笔金花笺,封官许愿的话都写在上面。这东西到了完颜宗望的手里,就不止是张觉的事了,是宋朝私下里搞小动作的铁证。 怎样才能编织出一根小绳子,一步步地绕到一个超级大国的脖子上,一点点地收紧,直到勒死,这个过程金国人已经很熟悉了,完颜宗望迅速地制定出了一二三的步骤。 第一步,向宋朝要张觉。 金国派使者先去了开封,告诉赵佶老实承认伤害盟友感情的错误,把张觉交出来。别想打马虎眼,张觉就在幽州城里,现在改了个名字,叫什么赵秀才。金国不要活人,你们杀好了送脑袋。 人证物证俱全,赵佶无话可说,他派人带着金国使者去幽州取人头。暗地里吩咐幽州安抚使王安中,把张觉藏起来,杀个长得像的人送去了事。 王安中照办了,可不知道怎么搞的被金人识破了,人头有假,再杀真的送来。宋朝无可奈何,只能秘密地杀了张觉,用注满水银的匣子装好,送给金军,同行的还有张觉的两个儿子。 金国的第一个要求满足了,宋朝觉得又一次过了关。却不知道当时有个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当张觉的人头被送出城之后,他悲愤地小声说了一句话——“若金国索要我郭药师,难道也要交出去吗?!”————朋友们周末快乐,明天是周六,我想去爬山,换换心情。呵呵,说实话,每次过年都觉得比平时还累,不知大家是否同感(1747) 这时的郭药师非同凡响了,他是赵佶钦定的幽州城防司令,手下除了近万人的常胜军之外,还有临时召募的30多万民兵。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心理动态,就是燕云区域稳定系数的晴雨表。 第二招是找后账。张觉事件过后,完颜宗望派人到燕云地区来,说某年某月宋朝的某位使者曾经许诺了多少钱粮,一直没兑现,现在该给了。 这实在是太闹心了,在这几年的宋金交易之中,到底金国提过多少条件,宋朝给了多少好处,老实说在事情过后几百年,全盘掌握过程的情况下,统计起来都很费劲。在信息不发达的当时,要前线指挥官的手里有一本明账,根本是不近人情。 双方吵了起来,吵得不尽兴,完颜宗望使出了第三招。他悄悄地给西夏人带了个话,要他们出兵攻打武、朔两州。 宋朝在燕云地区的最高长官是谭稹,这人还真不含糊,金国要后账他敢赖,西夏人趁火打劫他敢反击,在这块人生地不熟刚刚收复的土地上,他把西夏人赶了回去。 三招过后完颜宗望有点郁闷,这人软硬不吃得怎么办?想了想,他决定把情况反应给赵佶,让宋朝收拾宋朝的官。 谭稹下台了,他被调回国内,停职反省,好好去想到底欠没欠金国人东西。接替他的是金国的老熟人,武装太监、广阳郡王童贯。 童贯在这段时间里坐了一次过山车。 收复燕云之后,他的地位上升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之后突然摔了下去,被勒停了前线的一切公职。理由是花钱太多了,燕云的价儿实在太高。 ……根本没提前后两次大败的事。 其实真正的理由是赵佶的政治手段。在中国的官场一直有个很好玩的现象,不管是哪个朝代,如果某位大将出兵立下不世战功之后,回国时耀武扬威万人空巷,那么基本上可以为他默哀了。这人的政治生涯、军事生涯、人类生涯都已经结束。 相反,如果皇帝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顿臭骂,战绩了功劳了什么也不提,相反全是错误,之后全体朝臣一拥而上,发挥集体力量骂他个半死,那么此人可以放心了。这是组织上对他严加要求,希望并培养他向更高的台阶迈进。 童贯就是这样。所以这时前线一但有事,还是第一时间把他派了出来。(1748) 童贯来了,金国方面突然变得安静。什么幺蛾子都没了,世界很和谐。这让童贯还有宋朝的上层都很满意,在他们的心里,天朝上国的尊严、荣耀都在迅速回归。在这种情绪里,童贯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派人去向金国大太子完颜宗翰索要山后九州。 赵良嗣、谭稹要不回来的,不等于他童贯也要不回来,广阳郡王的封号是与燕云十六州紧密结合的,这块土地注定了要在他的手里彻底回归! 这时是公元1125年(宋宣和七年)的十月份,远方的风雷动荡,在极远的西方,辽国的末代皇帝耶律延禧终于在余睹谷被金将完颜娄室活捉,押往金朝上京(今黑龙江阿城)。至此,辽国彻底灭亡,它对金国威胁全部解除。 金国纵目四望,世界广阔,它已没有敌人。但是完颜吴乞买却极需一个死敌。他的皇位非常不稳定,翻开资料,这人在女真人的建国历史上几乎没有战功,一直隐身在后方,给哥哥阿骨打看家。这样的“业绩”放在汉民族的价值观上都不让人信服,比如宋太宗赵光义。 赵光义登基一直存在争议,那么在极其重视战绩的女真族开国第一代人物面前,吴乞买有多大的分量呢?答案是太轻。 他的一生,注定了要在本国战将派系之间走钢丝,既要联合他们更要分化他们,实在不行就要派事给他们做,指定好东西让他们去抢,绝对不能闲着。 在这种指导思想之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暗地里涌动的反宋情绪,之后用行政手段把它完美地融进了国策里去。 这股反宋情绪来自于金国顶级战将的家属团里,比如完颜宗翰的妻子萧氏,她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前妻;完颜宗望的妻子金辇公主,是耶律延禧的女儿。再比如辽国降将耶律余覩、刘彦宗、时立爱,这些人都在金国成了新贵。 他们牢牢地记着宋朝乘人之危,攻打燕云十六州的仇恨。辽国是没力量报仇了,可金国可以利用,比如两位完颜太太,就一直在吹各自丈夫的枕头风。 善解人意的成熟的政治家完颜吴乞买先生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呢,反正是慷他人之慨,抢宋朝之财,同时转移国内军事大佬们的视线,何乐而不为? 公元1125年(宋宣和七年)的十月份,童贯派人去向完颜宗翰讨还山后九州的时候,正是吴乞买下令正式伐宋之时。屠刀已经临头,可叹宋朝上层仍在做梦。(1749)金军在十一月初时南下,兵分两路。西路军由完颜宗翰率领,出云中(今山西大同)攻太原;东路军的主帅是完颜宗望,他从平州出发,目标是幽州城。各自攻克后,渡黄河会师开封,进攻宋朝的都城。童贯当时在太原,面临的金国军事第一排名的完颜宗翰。这很相应,由宋朝兵马大元帅,对敌金国军事领袖,双方当量对等。可结果居然是空白。童贯先是愕然,惊叫出了一句名言,堪称是宋朝官场的共同心声——金国刚刚在边外远处立国,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连东亚最大的辽国都灭掉了,来打你宋朝很奇怪吗?童贯的脑子还真就转不过来,他稍微等了几天,当确定了消息的真假之后,瞬间变得灵动无比。逃跑!童贯第一时间上马南逃,速度之快,让太原知府张孝纯措不及防,他跟着快跑,才拦住了广阳郡王。换了的却是一声怒吼。“俺是宣抚,不是守土。留下我打仗,那么多的将军都是干什么吃的!”之后童贯纵马狂奔,消失在民众的视线里。从这一刻起,他数十年建立起来的赫赫威名彻底坍塌了,岁月再一次证明,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坚韧到底,更多数的,都是童贯这样曾经勇敢的心。其实他本不必这样紧张的,他面对的是完颜宗翰,这个敌人的锐气已经在灭辽的过程消耗得差不多了,尽管掌有重兵,但征伐之心不再炽烈;更何况他背靠的是太原城。太原千年古都,要说文明什么的倒也说不上太多,它最著名的一点是“硬”!超乎寻常,不可思议的硬度。历朝历代打到这儿的战争都会卡壳,远的不说,五代时以柴荣之强拿不下它;宋初时赵匡胤终生常胜,拿它没办法;赵光义举倾国之兵把它攻克了,可是却耗时半年,累得全军半死不活,最后在远征燕云时掉了链子,埋下了宋朝不能统一中土的祸根。这时金军来了也是一样,完颜宗翰连取朔、代两州,到了太原时突然被顶住了。不管他们怎么进攻,太原城就挺在那里巍然不动。时间一长完颜宗翰放弃了,不能为了一个太原耽误整个战役计划,他留下了一部分兵力继续围攻,带着大部队向宋朝内境穿插。(1750)完颜宗翰的脚步至此被绊住,太原城让他腹背受敌,首鼠两端,他的西路军一直在黄河周边转圈,想攻心里没底,想回去心有不甘。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直到历史书翻过了这一页,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办。而直到那时,太原城仍然是宋朝的。回到东路的完颜宗望。这个人才是宋朝的灾星。完颜宗望在金国内部憋了一肚子的气,他的心情恶劣到了不杀人就会杀自己的程度。这是真实的,不久之后,他的生命就会走到终点。当然,更多的人在他到站之前早已提前下车。东路的金军先是在两天之内迅速攻破了檀、蓟两州,接着就杀向了燕云的首府幽州。在进攻的路上,完颜宗望终于遇到了挑战。宋朝的军队走出城墙,到野外与他交战了。来的人是张令徽、刘舜仁,以及幽州城防司令郭药师。这三位都是渤海人,带来了4万5千军队,基本上说,幽州方面能拉出来野战的全部家底都在这里了。宋朝把燕云的命运交给了渤海人,在张觉事件发生之后!当天的战斗是个笑话,两军对垒,张令徽、刘舜仁转身就跑,郭药师稍微抵抗了一阵,带着人以更快的速度撤退。他精确地计算着与金军的距离,抢在完颜宗望到达之前回到了幽州城。之后把全幽州的宋朝干部从上到下抓了个遍,送给完颜宗望当礼物。郭药师终于“叛变”了……叛变两字是官方史书里给郭药师定的性,说这人在短短的七八年里接连叛变了两个东家,宋辽两国前后都被他出卖了,这人的品质真是恶劣!这样说的根据不知何在,于辽国,渤海国是它亲手毁灭的,渤海人一直是二等公民;于宋朝,自己做过什么应该很清楚,近在咫尺的卸磨杀驴行为换了谁都得心寒。郭药师并不是孔门弟子,凭什么要求他像后来的武穆王一样?(1751) 郭药师降金,被重新任命为幽州城防司令,另外赐给他金牌、完颜氏的姓氏。这些待遇远远地超过了宋辽两国曾经给他的好处,让他这一次的投降加倍的舒适愉快心情大好。 于是他进一步有了新的表示。 他建议完颜宗望大胆穿插,根本不必去管宋朝河东的精兵,一来有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去牵制,二来宋朝的军队和官场一样烂熟了,从来只顾自己死活,绝不理会旁边的安危。当此时,应该全速渡过黄河,过河之后一马平川,都是金军骑兵的天下。 这是郭药师当了3年宋朝将军积累下来的业务知识,每一点都戳中了宋朝的软肋。当然,河东那边儿最精彩的事他是料不到的,别说是他,宋金两方面都被震撼了。 ——义胜军叛变。 叛变成了流行词,不仅降军复叛,连宋朝本国的军队也争先恐后的倒了过去。义胜军是宋朝得到燕云区域之后就地招募的一批民兵,大约有十几万人,参与河东的军事布防。 宋朝从内地拨款养他们,这其间难免压缩了河东正规军的军费。时间一长,正规军愤怒了,生活质量全面下降,民兵抢了正规军的饭碗!一怒之下,难免骂街,各种威胁式的垃圾话喷了出去。 义胜军听见了。 他们不是宋朝内地的居民,是刚刚接收的原辽籍汉人,归属感本就不强,面对可能的危险这帮人直接选择了叛变。金兵的西路军两天之内连下朔、代两州,全是义胜军内部搞鬼,朔州是他们在战事正酣时打开了城门,代州更直接,他们把守城的将军给绑了,送到完颜宗翰的面前! 西线是这种局面,就算河东军想支援河北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完颜宗望直扑黄河。而在黄河之前,宋朝还有几座河北路的军事重镇。 保州(今河北保定)、中山府(今河北定县)、北京大名府等,它们是最后的屏幕。(1752) 当战火烧到保州城附近时,消息终于传进了赵佶的耳朵里。这是个奇迹吧,局势已经到了当年澶渊大战的程度了,宋朝的皇帝居然才刚刚知道! 之所以会这样,一来是到了年底,每年的郊礼在即,每个官都盼着大红包呢,谁拿烦心事去恶心皇上?二来是赵佶本人曾经下过御笔,谁也不许“妄言边事”,破坏大好局面。 于是谁都憋着,下边的告急求救信堆成了山,也坚持不去打扰皇上……这时问题捂不住了,一下子让宋朝全体上下都跳了起来。 每当读史看到这一段,我都忍不住欢呼。好,实在太好了,这是宋史20年以来最大快人心的事,这是战报,是噩耗,是不醒的梦魇的开始,但也是让人振奋的喜讯!看看下面一连串发生的事,相信每一个正常心理的人都会笑得很开心。 先是赵佶被吓傻了,这个顶级的公子哥继方腊起义事件之后,第二次下了罪己诏,把自己犯过的错一一历数,记忆力空前的好,哪件也没落下。接着把花石纲、应奉局等一大堆的混账衙门统统关闭,把骗来抢来的地契还给百姓。这些做完了,他派出使者去向金国求和。 陕西转运判官李邺带着万两黄金上了路,几天之后回来,金子不见了,求和被拒绝,问他都见到了什么,这人的回答很好玩。他一定是个新物种,受到极大的惊吓之后居然文采大发,这样说——“金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赵佶更害怕了,这直接导致了狂欢的开始。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段里,之前所有不可一世的大臣权贵豪强们,如蔡京、童贯、梁师成、王黼、朱冲、朱勔等人都原形毕露,他们是什么,都只是些在体制内部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的废物!(1753)最先倒台的是蔡京。恐惧是最好的清理醒剂,赵佶惶惶不可终日,回想前尘,他一下子想到了谁是始作俑者。蔡爱卿……没有你哪有今天!他派人去蔡京家,勒令蔡京写辞职报告,从此退出官场,不许在体制内生存。这就是赵佶所能想到的最凶狠的报复了,他仍然没想过要杀人,哪怕是罢官,也准许蔡京自己辞职。而且他派去的人很有趣,一个是童贯,另一个居然是蔡京的长子蔡攸。蔡氏父子真是对活宝,老爹倒霉,儿子居然要亲眼见证。更好玩的是双方见面的时候,童贯说明了来意,蔡京就哭了,这时他79周岁了,白发苍苍老眼昏花,觉得自己特别的委曲。他哭着对童贯说,皇上怎么就不允许我再过几年好日子呢,这一定是有人在诬告我。 童贯板起了铁脸,吐出来三个字——“不知也。” 到这地步蔡京仍然不死心,他继续哭,对两位钦差大臣说,“……我忠心耿耿,二公要为我说句公道话啊。”话一出口,周围一片笑声。蔡攸是他儿子,居然被尊称为“公”。 蔡京从此退出了官场,其他的人还在观望中,突然间传来了一个消息,把一切的侥幸心都狠狠地摔得粉碎。北方前线传来最新战报,金军在保州、中山府遇到顽强抵抗,无法攻破,完颜宗望当机立断不再纠缠,率领金军绕过了这一带,直奔黄河北岸。 计算路程,只需10天,就会杀到开封城下! 10天……开封城一下子全都乱了,每个人都跳了起来,寻找各自的生路。富商们、百姓们、部分官员们紧急租车雇船南逃,做皇帝的也想到了这一招。 赵佶想逃,不是那么的简单,怎么逃、逃向哪里、开封城是不是不要了、留下谁守城看家连带着阻挡金军当盾牌,这些都要考虑到。区区10天之内,这些都得做完。(1754)赵佶想到了大儿子赵桓。赵桓,生于1100年,这一年26岁。看资料,他是幸运的,同时也是悲哀的。说幸运,他是宋朝自宋仁宗之后唯一确立的皇太子。 除他以外,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哪一个都是上一届死了,临时竞争上岗的。说悲哀,在荣耀的背后,他没有半点的幸福。 首先他的妈妈去世太早了。他的生母王皇后,是赵佶的第一任太太,他能荣膺皇太子大位,也是子以母贵。但可惜的是,王皇后死得太早,年仅25岁就走了,留下他孤零零地活在皇宫里。那一年,赵桓年仅9岁。悲剧开始了,赵佶有了第二个皇后郑氏,郑氏也生了皇子,叫赵楷。 赵楷被封为郓王,迅速成为父亲最宠爱的儿子,爱的程度达到把祖宗家法都改了。宋朝规定,“宗室不领职事”,永远只吃白饭,赵楷却当上了提举城皇司,不限早晚,随时出入大内。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赵楷总有一天会取代大哥,当上宋朝皇帝。 这也是林灵素敢在皇宫里骑着青牛跟赵桓抢道的原因。 这样长大的皇太子,是非常合适的替死鬼嘛。赵佶思前想后,慎重考虑,决定迅速把赵桓推上前台,由他去当肉盾,自己带着郑皇后、郓王远逃江南。 赵佶下令任命皇太子兼职开封牧。 这个任命下达之后,他要逃跑的事就再也捂不住了,京官们都活动了起来,上至宰相下至门吏都回家打包收衣服,好跟着皇上一起跑路。当此时,却有一个人逆着人流,走进了皇宫。 泱泱大国,无论人才凋零到何种地步,总会留存着一丝火种,去照亮民族前途的。 这人是给事中、权直学士院兼侍读吴敏。他对赵佶说,逃跑是可以的,但事情要做好。开封是京城,不仅是社稷宗庙所在,更有百万子民的生命,无论如何要处理完善。你想让皇太子留守是吧,那就得给出相应的名份。 有皇帝在,皇太子命令不了军队;只是开封牧,没法号召全国支援京城。为今之计,最起码的权限是监国,最好的位置是皇帝。 也就是说,吴敏要赵佶禅让皇位,从此滚下神坛。并且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时间,仅有10天金军就会杀到开封城下,那么皇位的交接必须要快,3天之内必须解决,不然新皇帝没有时间收拾烂摊子。(1755) 赵佶一切同意,当天他们两人谈了很久,把之后需要做的事都想到了,包括退位的理由。必须要有突然性,还得很合理。 于是,只有一个理由了——病倒。 公元1125年(宋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宋朝君臣聚在一起开会,突然间赵佶拉住了蔡攸的手,哭着说了一句话——“朕平日性刚,不意金人竟如此猖獗!”说完他立即昏迷,从床上翻到了地下。 皇宫大乱,御医瞬间赶到。抢救了好一会儿,他醒了,发现右半边身体失去知觉无法动弹。御医确诊,他中风了。 这样的身体明显没法再继续皇帝的工作,他看了看左右,所有的宰执都在场,可没人敢说话。这时他提起了左手,以笔代言,说他“已无半边身也,如何了得大事”,只有皇太子立即继位,他以“教主道君”的身份退隐龙德宫,从此不管世间事,国家才有转机。 于是赵桓出场。 这是个标准的突然袭击,事前赵桓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突然间被告知老爹昏倒了,病得很重,他一步三跌地跑了过来,没有缓过神来,突然间又被告知你现在是皇帝了! 赵桓懵了,凭着本能他就极力地拒绝。搞什么,从来没给过好脸,一下子把皇位扔了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拒绝,赵佶强迫。父子俩在病床前讨论了一下什么才是“孝”。父亲写:“汝不受则不孝矣。”儿子说:“臣若受之,则不孝矣。”关键时刻皇后也出现了,说:“官家老矣,吾夫妇欲以身托汝也。” 老……赵佶是很老,他今年都老到43岁了! 不管怎么说,赵桓就是不当这个皇帝。赵佶火了,给脸不要是吧,拉出去。几个内侍一拥而上,架起赵桓就走,目标福宁殿,大臣们在那儿等很久了,到了就即位。赵桓玩了命地挣扎,根本无效,没人把他当什么新皇帝,他激动过度昏了过去,也没用。 昏了吧,让他自己醒过来。醒了吧,架起来再走,目标福宁殿。 赵桓就是这样被架到了文武百官的面前,再经历了拒绝、强迫、就范,才当上了宋朝的第九位皇帝。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二十三日当天。(1756) 赵桓当上了皇帝,向四周看了下,谁是员工呢?员工们都很忙,要去龙德宫向道君教主请安,要陪护,要安慰,很久之后才会顺道去福宁殿看一眼新皇帝。 看完,基本就可以散了。 赵桓发现没人帮他办公!就连一直为他的上位奔前忙后的吴敏都不见了,这位给事中先生起草禅位诏书时曾被问过,以后是跟着新皇帝混,还是跟老皇帝走? 吴敏很愤怒,说他建议立新皇帝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是为了老皇帝的出路、整个国家的安危,如果就势跟了新皇帝,那么当初的动机是不是很龌龊?你们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更龌龊?! 于是没人问他了。 赵桓差点又哭出来,这不真成了替死鬼肉盾牌了吗?闲得心慌,就手翻了一下这些天的应对措施,他突然间吓得欲仙欲死,死去活来。他看见有这么一条,全京师的禁军精锐都派出去了,到黄河岸边的黎阳(今河南浚县东南)驻守。 ……想在那儿顶住金军吗?北宋京城里的禁军是开封城最后的依仗,这种时刻居然派了出去,想和金军来场野战对决?! 如果挡不住的话,偌大的京城由什么来守卫。何况看一下领军的人物,是内侍、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一个太监。 这都是什么人出的昏招。宋朝到了这种时刻,居然是这种局面,纵然秦皇汉武复生又能怎样,难道能自己挽袖子亲自上阵吗。手边总得有人才能去办事。 这个人是存在的,由于种种原因,之前他一直隐身在别人的身后做事。直到这时,才由那个“别人”推出来。吴敏,他想了想,在走之前又转回身告诉新皇帝,他之所以那么坚定地提出皇帝内禅,是一个人的提醒。那人名叫李纲。(1757)李纲,字伯纪,生于公元1083年,祖籍福建邵武人。在公元1112年时他考中了进士,工作了5年之后,当上了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这个官很不小,能站在金殿上给国家挑错了。于是,李纲的人生开始坐电梯。这个人秉性刚烈嫉恶如仇,看不惯的事太多了,而当时六贼当朝,除了没法看的事之外,根本没别的事。李纲向恶势力宣战……李纲被恶势力下放。他成了一个闲散小官——起居郎。被重创的李纲没有沉沦,当起居郎也有话要说。公元1119年时京城发大水,他乘机上书说这是因为京城里阴险小人太多了,提请有关当局注意。有关当局很注意,他被踢出京城,到南剑州的沙县管税务。截止到这里,李纲坐电梯的速度堪称创了纪录,短短的7年之间,他从一介考生升到了国家纪委主要干部,又迅速下滑,到边远地区负责毛分级别的税收,这种落差,比当年的电梯王寇准还要大得多。可他根本不在意,平稳、平静地外县生活着。6年之后,命运把他召唤回开封。电梯又升了,把他带到了太常卿的位置。这仍然是个闲散的官,负责国家的礼乐、郊庙事务,说白了就是个场面活儿,给国家的大型户外演出节目增光添彩。当时是公元1125年的8月份,距离金军伐宋还有100天左右。百日之后,金军逼近,举国慌张,冠盖满京华,全都成了缩头乌龟,没一个能提出起码的对策来。整个民族的上层建筑全体烂透了,当此时,不必是一个有能力有抱负的中国人,只需要是个有脾气的中国人,应该怎么做呢?李纲选了个最直接最彻底最大逆不道的方法,要赵佶彻底下台,给好人腾地方。可是他的官太小了,声音根本达不到上层,所以他找到了吴敏。吴敏的官也不大,但兼职侍读,和赵佶走得非常近。(1758)力挺赵桓上台,给宋朝换一个最高领导人,这是李纲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客观地讲,在这一点上金军帮了他的大忙,要不然赵佶肯定至死不放权,最多只给赵桓一个监国的名份。那时的话啥事也不顶。赵桓紧急召见了李纲,向他咨询这时的国策。李纲很清醒,他非常明白地告诉新皇帝,金军来犯,不外乎5个目的。1,上尊号;2,归还叛逃的金人;3,增加岁币;4,犒军;5,割让土地。这5点里尊号可以给到之前辽国的程度,也就是称“兄”;金人可以归还,而且不要藏私自找麻烦;岁币已经加倍,况且金军把燕云重新收回了,没理由再增加;犒军是题中之义,得给,但要有限度;至于土地,尺寸不予外人!赵桓很兴奋,看年龄,他这时是26岁,没经过大事,平时活得还窝囊,基本上没有自己的主见,属于一捧就高兴,高兴能上房;一吓就倒塌,塌了扶不起的状态。这时他兴奋,觉得李纲是上天赐给他渡过难关的人,立即就给了他新的头衔。兵部侍郎,马上就职,去研究开封的城防问题。李纲却高兴不起来。他是有了职位了,却没有实权,更没有威望。在这个时刻,一个突然冒升起来的小官,在一个仍然由蛀虫、懦夫、奸贼组成的政府里能起什么作用呢?谁会听他的话?关键时刻,一群本来与体制无关,与政治无关的年青人站了出来。他们给了李纲,给了新政府最大的帮助。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这些人,就没有之后李纲的成绩,甚至赵桓也坐不稳这个突然间硬塞过来的皇位。太学的学生们。太学,是宋朝官方开办的最高学府,相当于今天的清华、北大与中央党校的结合体。是为了官场准备后备力量而存在的。在这个性质上可以看出,它的学员们必须紧跟着宋朝官方的脚步,一切行为以最高当局的利益为准绳。归纳成一句话,就是官场的下属,是当局,也就是蔡京、童贯等人的尾随者。但是这时,他们走出了学校,自发的集会游行,要求国家严厉惩办祸国殃民的六贼!他们的领袖名叫陈东。(1759) 陈东,字少阳,镇江丹阳人。生于公元1086年,家族往上数五代,都是传统的儒生。他自己在这方面做得更到位,看年岁,这时他已经39岁,比李纲只小3岁,还是一个太学生。 不是他不好学,更不是他成绩差,而是他天生就不是个官胚子。 陈东成名极早,洒脱不拘,在知识学者界很有名望,结果每一次聚会上,他都成了太阳。 他把蔡京、童贯一伙人的罪恶挂在嘴上,到处宣扬,煽动弹劾,这么搞谁敢往他身边坐呢。结果太阳越来越亮,他的出路越来越窄,临近不惑之年,仍然在学校里当学生。 当此举国大难临头时,陈东的头脑非常清醒,在宏观角度上去看,目前的局势是用导致腐败的政府去挽救腐败到烂的国家,这纯粹是找死,没有一点点成功的可能! 体制内全烂掉,只能用体制之外的力量去解决。用什么呢,环顾周围,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同学,和他一样的充满了志气、尊严、良知的学生们。 他号召大家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目的是让新皇帝看看自己写的时事分析。在他的笔下,把宋朝之所以沦落到如今地步,是因为——“……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宣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篇文字非常有名,宋朝六贼之说,就从这里开始。这次的学生运动在宋史里的意义非常重大,有公论,它改变了宋朝的历史。 可惜的是,历史并没有给陈东和他的同学们以应得的荣誉,每一代的宋史研究者,在说到这一幕时,都只是极力赞叹了陈东的胆气。 六贼为祸近20年,天下谁都看在眼里,居然是由一个白衣学生提出来,这是多么的热血,多么的忠诚!是的,陈东和他的同学们的确是非常的难得,非常了不起。但这并不是这件事的全部。 这篇文字落在不同人的眼里,效果绝对是不同的。 老百姓看到,会叫好、解气;六贼及贼党们看到,会害怕、怨恨;中立的良心未抿的大臣们看到,会惭愧、无奈,而落在赵桓、李纲的眼里,这就是个巨大的天赐一样的机遇!(1760) 多年来六贼把持宋朝官场,容不得半点不同声音。六贼即宋朝,这是宋史近20年来的铁律。如今面临生死关头,赵桓、李纲空有救国之心,却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必须迅速打破这块铁幕。 陈东来得正是时候,稍晚都会误事。他提出来杀掉六贼,根除全体党羽的建议,在之前史书里只承认了他的热、解恨的作用,却忽视了最重要的功能。 迅速地完成新旧官场的交替,哪怕底下的办事人不变,除掉六贼之后,新皇帝的命令才能有权威性。 这件事情和各项城防事务混合在一起急剧运行,所有人所有的问题都搅在了一起,想在几天之内就改朝换代,想想这是多么疯狂的事。但是李纲、赵桓也不必沮丧,他们有一个坚定的盟友,只要该盟友保持活力,那么开封城 里的事就会以疯狂的速度进行。 金军。 金军的动作越快,宋朝的改革越快! 转眼间三四天过去,新年到了。公元1126年的春节,正月初一的时候赵桓宣布改元,这一年是“靖康元年”。初二时北方战报火速传来,金军渡过了黄河。 率领着开封禁军精锐的梁方平太监简直丢尽了北宋一系列的武装太监的脸,他到了黄河边上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在初二这一天听说相州(今河南安阳)被攻破了,他立即仓惶逃跑。 他没法不逃,看位置他驻守在黎阳津,那是黄河的北岸,任务是阻止金军靠近黄河,不是阻止金军渡过黄河。一字之差,难度太大了! 他跑了之后,南岸的宋朝跟着跑。黄河天险,这道开封城唯一的守卫线,就这样轻易地丢掉了。金军没受到任何阻碍安然渡河。 消息传进开封城,初三的晚上夜漏二鼓时,赵佶带着老婆、皇子、帝姬(原公主,赵佶闲得蛋疼,给女儿们换了个“姬”名字),出通津门坐船南逃。 这次的逃跑实在太突然了,连赵佶本人也没有准备,他只带出来了一个亲信,是蔡攸;几个太监,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刚开始时坐船,但是开封附近水流平缓,实在太慢了,他雇了一坐小轿。小轿还是慢,想想金军是骑马的,这样的速度对比,他能逃出去多远? 于是再乘船,昏夜之中,他们搭乘了一条搬运砖瓦的小船。这时太上皇和皇后已经饿得不行了,可是御膳房没跟来,啥吃的也没有。 一个船工很好心,分给了他们一个炊饼。(1761)这是赵佶一生中少有的传奇浪漫之夜。他经历了坐船、改轿、再坐船、吃炊饼之后,在雍丘(今河南杞县)附近再次上岸。这一次骑一匹名叫鹁鸽青的御骡,向睢阳(今河南商丘县南)飞奔,直到鸡啼时分才看到了一点点的灯火。滨河小市到了。在这里,一位老婆婆招待了饥寒交迫的徽宗一行。出人意料的,徽宗竟然非常的轻松幽默,老婆婆问他是哪里人,他这样回答——“赵姓,居东京,已致仕,举长子自代。”听他这么说,卫士们都笑了。赵佶看了他们一眼,自己也笑了。稍提一句,他逃出开封之后,闻讯追来的亲信们逐渐赶了上来,最先到位是待卫。平明时分,他们到达了商丘。这里是宋朝4京里的南京。这一夜赵佶足足驰骋数百里之遥。在这里,赵佶胃口大开,想在早餐时吃鱼,为此他亲自到市场上去买,和卖鱼人互相砍价。他觉得很快乐,觉得生活重新变得清新。比他日复一日地当皇帝、住皇宫有趣得多。在泗上附近,大队人马追上了他。有宇文粹中、童贯、高俅等。他们各自带来了庞大的护卫,其中以童贯为最,他有3000多人的胜捷军。从这里开始,赵佶重新拥了班底,他们一路向南,最初的目标是维扬(今江苏扬州)。回到开封城,赵佶南逃,给赵桓、李纲带来了巨大的机遇,尤其是童贯等人的追随,实在是太妙了,不用动手清理,开封城里的官场自己就出现了巨大的空白。在此基础上,新皇帝趁热打铁,对剩下的六贼动手。第一个目标是太监李彦。这个死太监在作恶的时候无所顾忌,公然明抢百姓的土地,这时报应临头,他的下场也最是干脆。杀头,抄家。(1762)第二个目标是前首相王黼。以王黼之奸,可以说百死莫赎其罪,但他的身份实在太高了,前首相,这在宋朝是块地道的免死金牌。赵宋有祖训,有宋一代,不杀士大夫大臣。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靖官场!一个非常罕见的,堪称宋朝头一份的小动作计划出炉了。王黼被贬黜了,他被降为崇信国节度使,永州安置。这是官方的命令。这很平常,很合法。他走到雍丘(今河南杞县)南20里的辅固村时,被突然出现的强盗杀了。这非常遗憾。宋朝官方集体叹息,王首相的命真苦啊,快170多年了,宋朝的宰执群落里只有他一个死得这么难看……事过很久之后,开封府的聂昌公开宣称,对这件事负责。第三个目标是梁师成。稳相大人没有随徽宗南逃,他知道自己的根基只限于皇宫城墙之内,离开大内,他什么都不是。而留下来,他心里也有底。新皇帝赵桓一直是个苦命的孩子,在皇宫中活得特别的憋屈,隐相大人曾经多次伸出友谊之手,不仅帮了忙,还时常抚慰赵桓寒冷的心灵。说实话,梁师成做事是很有风度的,如果不是个太监,就算真是苏轼的私生子,也不辱灭这个便宜老爹。有这一层情份在,他相信,新皇帝会放他一马。事实也是这样,赵桓真的有些下不去手。不管陈东、李纲还有别的大臣们推波助澜,他总是把梁师成的死期往后拖,直到历史的时针再拨过去9天,才是隐相的没日。六贼里其余的三个这时都不在京城里。蔡京先一步被贬过了长江,朱勔见势不妙,率先逃回了自己的东南小朝廷,童贯追着赵佶,不仅躲在了太上皇的阴影里,更有亲兵卫队保护着。怎么处理他们,实在让新政府挠头。不能杀,无论是下诏论罪杀,还是派人去暗杀,都会造成一个毁灭性的后果。这些人会拥立赵佶在江南半壁河山里成立新政权。到那时赵桓反而成了儿皇帝,各种混账命令传过来,听是不听?听了,会造成第二个花石纲时代的宋朝,照样烂死。不听,一个不孝顺的儿子连生存的权力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做皇帝?思来想去,蔡京和童贯先放过,等局势稳定些再计较。至于朱二世,他不够瞧了,富二代的钱在关键时刻摆不上台面,他的实职官阶也太低了些,尽管把他一撸到底,不管怎么狠整他,都没有任何后遗症。朱勔被免去一切公职,放归田里,等待处理。(1763)处理完六贼,李纲意气风发,他觉得威望已经树立起来了,可以做些事情了。他去见赵桓,不久新皇帝颁布了诏书。钦宗陛下仿效真宗陛下故事,御驾亲征,迎战金寇!多么振奋人心,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满城百姓惶惶不安,突然间新皇帝如此振作,可以说是点燃了大众的生机之火。甚至可以说,是点燃了汉人生存的信心。当时李纲站在议事大殿之外,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个结果,但不能评论,更轮不到他去颁布。按照宋朝惯例,他连在这个时刻上殿议事都没资格。能在这时和皇帝在一起的,都是宰执大臣。并且惯例还包括,如果宰执大臣们不下班,那么谁也不能进去。李纲在外面等了很久,宰执们一直没有出来。很显然,里边正发生着什么,直觉告诉他一定要出事。事实果然这样,他通过一些渠道打听出来,大殿里刚刚已经通过了一个决议。皇帝不亲征了,皇帝要立即出城逃跑,到襄(今湖北襄樊)、邓(河南邓州市)去避难。朝令夕改,食言而肥!这还不如没有亲征的诏书,可想而知,外面的军队百姓一但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样灰心丧气。很可能立即往城外涌,跑得比皇帝还要快。那时什么都晚了。李纲立即上殿,结果被值班的挡住,别乱来,要守规矩。李纲火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标准的滚汤泡老鼠,一窝都要死,还讲什么规矩?他进去了,见着了高高在上的宰执大臣们。这些人号称是传说中立于世界文明之巅的、礼仪之上邦的国家的最高首脑。代表人是白时中、李邦彦。这两个人是当时宋朝的百官之首,就是他们劝赵桓逃跑的。白时中,字蒙亨,寿州寿春(今安徽寿县)人,进士出身,官衔履历一大堆,都是次要的,体现不出什么,真正关键的是他能在六贼当朝时步步高升,那只有一个可能——做蔡京的亲信。李邦彦,字士美,怀州人。他是个难得的妙人,他爸爸是著名的银匠,家里巨有钱,小李吃喝玩乐之余非常向往文化生活,每届科考时河北考生路过他家,都热情招待丰厚资助。这样他积攒下了最大的官场人脉,把他保举进太学院当上了学生。从此进入官场。(1764) 李邦彦的太学生活比陈东成功过一万倍,他迅速走进了赵佶的生活。赵佶要新奇,他有当时最新的花样;赵佶要市井,他从小就在市井勾栏之间长大。可以说,所有纨绔应该掌握的专业他都精通,他一个人就可以满足赵佶全部的需要。 凭这些,他当上了宋朝的首相……立于当时人文之巅的宋朝最高首脑,居然是这种货色! 李纲这时所要面对的人,就是这种货色。和他们能讲什么呢,哪怕再浅湿的道理,都得翻来覆去地说。查阅资料,看他们当年的对话,简直就是用来杀时间的。 杀对宋朝来说一刻千金的时间。 李纲先是按捺住性子,对赵桓讲大道理:“陛下,您父皇把社稷交托给您,你一走了之,这合适吗?”为这句话喝彩,李纲一下子让所有人哑口无言,直接站在了道义的最高峰。 赵桓真没话可说了,白时中跳了出来。逃跑是他最先挑起来的,眼看成了决议,突然被李纲搅事,他简直冲冲大怒。 悄悄说一声,历史上、现实中,总会有这种人,他们对外面非常懦弱,对内部却极端血腥强硬,大到各个朝代晚期的当政者,小到某些窝里横的普通人,他们冲冲大怒时的嘴脸非常好玩~~ 白时中怒吼:“李纲,你觉得京城能守得住吗?” 李纲反问:“天下城池还有比都城更坚固的吗?宗庙百姓都在这里,舍此而去,到哪里可以安身立足?何况现在金军临近开封,这时出逃,能跑得过金军的骑兵快马吗?” 白时中无语,转而挑剔开封城防的漏洞,说哪里有缺口,哪里的濠沟太浅。当然他也承认,这些缺陷很多都是政治原因造成的,比如为艮岳等形象工程让路,但是危险存在,开封守不住。 李纲陪着一个负责城防的太监去袢地考察,回来报告说没问题。赵桓才问到谁可为将。 李纲说,平日里朝廷用高官厚禄养大臣,这时大臣们应该站出来。比如白时中、李邦彦,他们是宰执,应该由他们出战。 白时中一下子爆炸了,他觉得李纲实在是赤裸裸地害他,这是陷害,是不讲道理!于是他非常愤慨地反问:“李纲,你敢出战吗?” 这句话是李纲梦寐以求的,他当然敢出战,顺势要求宰执的身份,身份不到,命令不通。李纲被封为尚书右丞,相当于副宰相,在金军马上临城的紧要关头迈进了宰执行列。 这时是公元1126年的正月初三日。注意,是白天。(1765) 折腾了半天,到午饭时间了。赵桓心神不定,不放宰执们出宫。大家吃完午饭后再聚到一起。这时李纲发现又有点不对头。 这是种直觉,就像他在殿外感觉里边要出事一样。忐忑中,他给钦宗讲了个故事,故事很有针对性,是唐朝的安史之乱。 李纲说,当年唐明皇李隆基最大的失误是一听潼关失守,立即放弃长安,躲进四川避难。结果宗庙社稷陷于叛军之手,要好多年的挣扎才能收复。如果他当时不跑,招集天下兵马勤王的话,唐朝就不会突然间衰落下去。 归根结底一句话,当此时,只看君王有没有直面敌人坐守孤城的胆气。如果有,那么天下臣民们就会相应的勇气倍增;如果没有,君王大臣都逃跑,小民们为什么要拼命? 赵桓默默地听着,没等回答,突然间有个内侍跑了进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消息——“皇后、国公已经启程,出宫很远了。” 那是赵桓的老婆、儿子。居然把丈夫、父亲扔在后边,自己谁也不通知,悄悄地逃出都城,跑出去很远了。赵桓立即就跳了起来,他又慌又急,对李纲等人说,你们不必再挽留了,朕已决意出京到陕西去,到那里招集西军收复都城,绝不能再留在这里。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李纲的预感又一次成真了。到此地步,他还能怎么办,难道能像寇准那样紧紧抓住赵光义的袍子,说啥都不放你走吗? 寇准是少年天才,是赵光义赏识的臣子,他李纲算什么,一个被整个朝廷厌恶的电梯王,一点威信都没有。他只能跪倒声泪俱下,继续给皇帝分析后果。 ——如果您逃了,哪怕把都城交给我,谁能听我命令?纵然听令,精兵不是外出,就是跟你逃跑,都城用什么来守卫?如果陷落了,以金军残暴,几天之内就会残破到燕云十六州的地步,那时您再回来收复,还有什么意义? 赵桓犹豫,李纲说的都是实情。这时天佑宋朝,李纲来了救星。赵桓的两个叔叔燕王赵俣、越王赵倔来了,他们也劝赵桓不能逃跑。 赵桓又一次安静下来,他想了想,提笔写了两个字:“可回。”押上御印,交给内侍,让他们追上皇后,都召回来。 皇帝不逃了。这时是公元1026年正月初三日的下午。(1766) 到了晚上,赵桓又变卦了。理由很可能是皇后、国公继续跑,根本不听他的命令。这直接打击了他的信心,让他回想自己是怎么当上的皇帝。 是他老爸拿他来挡灾的。现在李纲等人说啥都不放他走,明显地也是在拿他挡灾。他就那么衰啊,谁都能欺负他算计他? 还有没有天理了! 想到这些,他再也忍耐不住,连夜下旨传令给宰执大臣们,告诉他们自己在明天凌晨时分出发,国家托付给李纲,让他当东京留守,李棁为副,这个都城谁爱守谁守,反正别再来烦我。 李纲接到命令时已经是深夜,宫门上锁,别说是他,就算是老牌宰执到富弼、韩琦、王安石的地步,也别想在这个时辰见着皇帝。 那好吧,就等到天亮……天亮时李纲上朝,一夜的煎熬让他火气大旺,像个点燃了的炮仗一样往里走。迎头正看见一排排的卫兵、内侍在搬行李,几乎整个皇宫都在大搬家。李纲气晕了,激动中再也管不了什么君臣体面。 他想出了个肯定管用的招儿。 李纲站在皇宫里鼓动兵变!他大声问,你们这些禁卫,是想逃啊,还是想守。这句话问在了点子上,禁卫军都是京城人,家里老小都在城里,这时跟了赵桓逃跑,家里人可不能算在队伍里。抛家弃业的谁愿意? ——“愿以死守!” 得到这个答复,李纲走进了大殿里,先没去见赵桓,而是走到了宰执大臣们,也就是白时中、李邦彦的面前,说了句话。 ——“陛下之意已定,敢有异议者斩!” 这时外面禁卫们的呼喊声还没停息,李纲料准了这班无耻的废物没胆子敢跟自己叫板。事实也是这样,见到身边的禁卫瞬间反抗,不仅是宰执们,连赵桓都傻了。他由着李纲摆布,先是对禁卫们亲口宣布不逃了,这换来了更加巨大的欢呼。 李纲带着赵桓登上了宣德门城楼,命令文武百官士卒将士都聚在楼下,他和吴敏在片刻之间草拟出一份圣旨,上面写的都是对金军开战的宣言。他站在城头大声宣读,每一句都换来了一声士兵们的承诺。 士气激发起来了,但还不够。 必须得有奖赏。李纲跟赵桓说了一会儿,赵桓给出了以下的赏格:宋朝官方出银100万两、绢100万匹、钱100万贯,文官自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共3000道诰宣贴为奖赏,激励抗敌有功之士! 奖给谁,怎么奖,都由李纲作主。同时,白时中罢相。(1767)到这一步,宋朝终于明确出了一个态度——迎战。不管内部怎样分歧,总算是统一了口径。但是到底是否正确,不仅是当时,就连到了几百年之后的现代,仍然争论不休。应不应该逃跑呢?如果不跑,历史的结局大家都知道。所以很多人都说,李纲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死活不让钦宗离开京城,甚至还在事后把徽宗也拉了回来,结果被金军一窝端,全都死梗了。李纲害人啊!那么就逃跑吧,逃了之后金军第一追不上(真的追不上?),第二中国那么大,逃到哪里都有生机。比如说到陕西有强大的西军,有临河靠山的坚城,都是开封比不了的;如果还想再远点,可以到四川嘛,像唐明皇一样,沿着栈道进成都,谁都无可奈何。但是成都在历史上被攻破过多少次?远的不说,五代时后唐灭蜀、宋初立国灭蜀,都摧枯拉朽不可阻挡。而造成天险不险的原因,就是蜀中的政府全烂了。以徽、钦两宗治下的政府,烂的程度很极品了,一点都不比那时差。凭什么前后蜀守不住的天险,他们就能守住?所以,就别事后诸葛亮了,谁腐败谁去死,乃是千古不易之理,根本不关地理的事。人祸才是最可怕的敌人。回到开封城,李纲终于有了军事指挥权。他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四下乱飞,开封城里无处不到。开封京城,在近20年以来已经成了个超大型的风景游乐场,城防什么的都抛荒了,早已不是天下第一名城、坚城。他得组织军民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等等等等,不管他在不在行,都得亲临一线。不然有些事还真是办不了。比如西水门那儿河道既深且阔,金军如果从那儿乘船进攻就不好办。手边的战略物资又那么少,怎么搞呢。李纲想了想,来人,去把蔡京家的假山拆了,石头都扔进河道里,把水路掐断。这样的事很多,尽管蔡京罢相免职了,但数十年积威,换个人谁敢去做呢?(1768)更重要的是城防人员调配。开封城周80里,这是多么大的防区,如果真像《水浒传》里所写的,开封城常年配备80万禁军,那事儿就好办了,城上站满人都能轮班换着来。可这时开封城里根本没那些人。徽宗朝23年时光里,禁军南下北上打了好多场大仗,不说别的,光是方腊起义和远征燕云这两次,禁军出动的人数只比西军少一点而已,早就打空了。再加上刚刚梁方平带着所有精锐出京去黄河北岸喝酒,京城里剩下的全都是老弱残兵。这时李纲竭尽所能,只能做出下面的布置:京城四面,每面配备禁军各2000余人,力量不足由厢军、保甲民兵协助;城内集结4万马步军,作为机动力量,分为前后左右中5军,每军8千人,随时支援各方。其中前军派到东水门(通津门),护卫藏有40万石粮食的延丰仓;后军派到宋门(朝阳门),保卫京师城濠最浅的樊家冈一带。这两处一个最薄弱地段,一人是全城人的粮食重地,是重中之重,不能有半点闪失。这些,在初五——初八日间完成。做完了这些,金军终于杀到了开封城下。比预料的要早,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拜六贼所赐,这些混账东西时刻显摆自己上国天朝大国的“风采”,每次金国的使者过来,他们都派专人陪同,专门走那些景观大道进京城,把一路之上宋朝的各处关隘路途远近都暴露了。这是违规的。之前宋、辽两国百年友好,每年互派使者好多次,辽国来人宋朝总是会使出花样,或者晚间上路,或者坐在车里故意兜圈子,想方设法的把异族人转晕,不让他们知道开封城的走法。现在可好,紧怕对方不知道。这还不是最让人沮丧的。最让人心惊的是,无论是李纲本人,还是开封城里的民众,他们都意识到犯了个最大的错误。说起来李纲真的不是个专业的军事人才,敌军临境,他犯了个最大的原则性失误。开封城西北方有个地方叫牟驼冈,它三面临水,一面是陂,地势非常完美,是宋朝京城附近的一个军需重地,有两万区战马、无数的草料。李纲忘了派人把军马调进城里,更没有处理好那些草料,金军在郭药师的引领下,直接扑了过去,把这些都抢到了手里。客境作战,最大的隐患是给养不足,金军孤军深处,这方面更是死穴,可是由于宋朝的疏忽,金军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另外,开封城外也是繁华之地,居民都没有疏散,金军可以随便遛马一样出去抢劫。站在开封城头,李纲是自责的,这是他的失误,他人为地把开封保卫战的难度提升了。他只有加倍的付出,才能挽回这些损失。但是,要支撑到哪一步呢?李纲深深地知道,哪怕再坚贞的心志,也没法靠开封城本身的力量挺过这道难关。所有的希望都凝聚在勤王的援军上。援军何时能到……他不清楚,唯一能让他庆幸些的是,勤王的命令在徽宗逃跑前就发布出去了。(1769)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正月初八日,东京保卫战打响。金军在夜色下发起了进攻,首选的目标是水路。这很明智,开封城共有四条穿城而过的河道,分别是汴河、惠民河、五丈河、广济河(即金水河)。汴河是其中最大最宽的一条,它“自淮而南,邦国之所仰,百姓之所输,金谷财帛,岁时常调,舳舻相衔,千里不绝。”于是进城时的水道也相应的宽到没道理。前面说过,东京城里最宽的一条大街保守估计是307米,那么最大的一条河进城时的水道宽到什么程度呢?具体的数字目前没有,可以查到的是它至少有两到四个水门。汴河很可能是单入单出、单入双出或双入双出的。更形象一点,它就像现在的四排车道大街一样,宽到这样子,很显然在战争中显攻难守。金军就选择了汴河作为进攻的第一目标。夜色中,几十艘船上火光熊熊,沿汴河而下,冲向西水门。金军的目的很明确,首先破坏宋朝都城的城防设施。李纲派了2000多敢死士兵守在水门边,火船到了,他们用特制的长钩把船拖到岸边,来不及扑灭火势,直接用大石砸沉在水里。后面跟上的才是金军的攻城部队。李纲紧急派人在水中设置杈木,阻止金军的运兵船靠岸,蔡京家里假山的石头也产生了点作用,河道变得阻塞。就这样第一场战斗发生在水门前,宋金两军激战一整夜,天快亮时金军退走了,他们终始没能冲进开封城的外城墙。天亮后,宋军在水门前发现了100多具金军的尸体……一夜,只杀了这么点敌人,还是在北方游牧民族不擅长的水战里。这个数字给每一个宋朝人敲响了警钟。(1770)初九日的太阳升起时,金军发动了强攻,这一次他们没走水路,选的是酸枣门、封丘门一带的城墙。这个选择也很刁钻,正中宋朝的软肋。酸枣门、封丘门在开封城的城北,是整个开封城的后门。按顺序从它们往里走,直接就是延福宫、艮岳,再向里一点就是内城皇宫。从这里打,等于是跳墙进后院,只要突破了,立即就能威胁到宋朝皇帝本人。这才是攻击的要点,谁要是从南门进,先攻占广利、普济两道水门,再舍船登岸攻破南薰门,穿越整个外城强攻朱雀门进内城,横穿整条御街杀奔宫城的宣德门……才是白痴。金军不白痴,这一招打得宋朝措手不及。当时李纲正在垂拱殿向赵桓奏事,闻迅之后立即跑出殿外招集禁军,只选弓箭手。紧急中有1000多名弓箭手集结,跟着他跑出皇宫,奔向北边的外城。这两点之间的距离足有20里,为了节省时间,李纲他们没走大道,穿行在夹道窄巷之间,等他们赶到酸枣门一带时,发现还没太糟,来得及。金军只有一少部分渡过了护城河,正抬着云梯往城上架。这实在太妙了,城外一望无际啥也没有,一大片的金军没遮没拦的站在大空地上,都是活生生的靶子。李纲带来的1000名弓箭手站在城头上居高临下,想怎么射就怎么射。爬上云梯的金军迎头被擂石砸了下去,个别人品运气都好的还被浇上了滚烫的火油;站在城墙和护城河之间属于命苦的,射的就是他们,想跑想躲都没地方;远点的,比如正趴在木筏上过护城河的,待遇最优厚,他们和当年澶渊之战中辽军主帅萧挞凛一样,被城头的床子弩,也就是一枪三剑箭定点轰击。可以肯定的是,宋朝都城配备的床子弩,性能、体积肯定比澶州城头的强得多……至于河对岸的金军们,他们很幸运,提前体验了宋朝的军事高科技——神臂弓。这是他们以后几年、几十年的噩梦,不管到哪里,只要有神臂弓出现,女真人哪怕穿上最厚的铠甲,都会皮开肉绽。武器不行,只能拼命。这时他们想拼都无从拼起,只能被神臂弓赶得离护城河越来越远。这样在开封城下,金军前后断层了。李纲当机立断,派几百名壮士顺着绳子溜下了城墙,烧金军的云梯,杀金军的将官。在弓箭的掩护下,数十座云梯被烧毁,十多个金军的将官被砍倒。这一天,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了陈桥、卫州等城门外,金军从上午打到下午,一整天过去,扔下了几千具尸体,毫无所得。夜幕再次降临,李纲仍然站在城头上不敢松懈。果然,又有金军向城门靠近。宋军正要拉弓,下面喊过来了一句话。——俺是金军,要求和谈!(1771)和谈……城头上的人觉得很荒谬,耳朵出问题了吗?刚开打就和谈,下边的这人不是个骗子吧。疑问中李纲很镇静,他告诉城下边的人,不管来干什么,天黑不准进城,有事儿明天说。这一夜很平静,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初十日,金军使者进城,带来了完颜宗望的信。里边历数了宋徽宗赵佶的种种错误,说金国受到了巨大的不公平待遇和污辱,没法不发兵进攻。现在知道赵佶认罪退位,宋朝有了新的皇帝,那么战争可以解除了,请宋朝派大臣到金营谈条件。赵桓在崇政殿招集大臣,问谁去。只见下边的宰执们个个低头深思,作圣人状,很久很久没人理会。李纲也在场,他深深地体会到了耻辱。耻辱1,君忧臣辱。这是君臣关系说明书里最重要的一个条款,是约束规范每个朝代里每个臣子的基本法则,谁都要遵守。这时钦宗忧得都快死了,一帮子宰执大臣居然率先装死,无动于衷。真是不可想象。耻辱2,在本国的皇宫里,被异国人用书面形式辱骂指责前任皇帝,这是当众打脸,比打现任皇帝的脸还难堪。换成任何一个稍有尊严的国家,单此一条,就足以斩掉来使立即开战。根本没有和谈的余地。可这时宋廷之上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模仿驼鸟,这让李纲忍无可忍。他站了出来,说由他去金营,和完颜宗望交涉。却不料被赵桓拒绝了,理由很正规:“你不能去,爱卿,京城的安危全在你身上啊。”之后,他点名由李棁出使金营。这个决定看似很靠谱,毕竟李纲是京城唯一的希望,万一他在金营里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李纲却再一次隐约感觉出了异样,退朝后,他悄悄地问赵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让他去主持和谈。这一次,赵桓给出了另一个理由——“卿性刚,不可以往。”你的脾气太急了,不合适去,搞不好就会出意外。听着仍然是爱护,李纲想了想,没再坚持。那就听听金国人到底是想出什么价儿吧。(1772) 金国的价格如下: ——宋朝尊金国皇帝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宋者全部归还,金1千万两、银1千万两、绢1千万匹,马驴骡各1万头,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土地,以亲王、宰相为人质。 达到以上要求,才能议和。 李棁听得全身麻木,这个价格是恒古至今都没听说过的,这么贵,你为什么不灭国呢?!他翻出临行前赵桓交给他的和谈交易准则,上面给出的底线是每年增加岁币3—5百万两、犒军费3—5百万两,以上全是白银,割地绝不答应。 两相对照,没的可谈。李棁不敢作主,说得进城汇报。完颜宗望没难为他,派了几个代表跟他一起走。至于那万两黄金和大量的酒肉水果,嗯,可以留下来打打牙祭。 听到这个价格,李纲怒不可遏。这不是在和谈,更不是出价,是在赤裸裸的调戏!半点诚意都没有。他说,金人所需金银,竭天下之财也难以满足,何况都城一地,怎样筹集?!北方三镇是国家屏蔽,割让出去后从此没有门户,金军能随意入侵,拿什么奢望平安?至于人质,宰相可以去,亲王不能给,给了之后从此受制于人,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那么硬挺吗? 也不是,李纲是冷静的,他给出了可行的答案——金军在漫天要价,我们去着地还钱。派出一批功底深厚业务精良的官痞子,由他们去一点点地磨金国使团,目标不是把价压下去,而是把时间耗下去。现在宋朝各地的勤王部队都在快速赶往京城,只要争取到时间,那么到时或打或和,都在宋朝的掌握之内。 毕竟金军是孤军深入,我们有百年经营的城墙!何况金兵等不起,他们在初九那天,甚至想连夜和谈,懂吗,他们比咱们更害怕。 李纲的话换来了暴风骤雨一般的讥讽、怨恨、咒骂,宋朝的宰执高官们全体沸腾了,李纲是在危害大家的生命,这么搞谁都活不了! 这些人以李邦彦为首,他说出了宋朝官方的心声:“都城破在旦夕,脑袋都尚且难保,还说什么三镇。至于金帛之数,不必计较,照数付给便是。” 之后他们全体拥到了李纲的面前,在整整两个时辰里对李纲狂轰烂炸,一定要李纲认识到他思想深处的错误,你要和我们一样,敢于投降,乐于投降,要什么给什么,只要留下一条命,那么幸福腐烂的上层生活还是有可能继续的! 李纲实在太累了,这几天里他和首相打、和金军打,这时又被整个宰执集团围攻,没日没夜地熬下来,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说了句早就该说的话。 陛下,你拿主意,要是听他们的,我辞职离朝。 瞬间全安静了,赵桓急忙表态,爱卿怎么可以走呢,议和的事可以慢慢商量,你很累了,先下去休息,城防的事还等着你呢。 李纲下殿去了,他刚走,宰执们立即挤在一起写好了誓书,上面什么都答应,直接管金国的完颜吴乞买叫了“伯父”,全称是“伯大金皇帝”。(1773) 宋朝的使团由少宰张邦昌带队,顺便作为“亲王、宰相”各一人里的宰相留在金营当人质。张邦昌,字子能,永静军东光(今河北东光县大龙湾)人,进士出身,历任尚书右丞、左丞、中书侍郎、少宰、太宰兼门下侍郎等职。 看资历,他是一直盘踞在上层的顶级高官;看实际,却是宋朝的一个顶级衰人。衰的过程遍布他的一生。看以往,他是这样一位老资格的宰执人员,却在历史长河里找不到一点足迹,可见他毫无主见身无刚骨,一直躲在六贼的阴影里过自己的私密小日子。 看眼下,宋朝宰执一大堆,偏偏是他被扔了出来去当人质,有死无活没光荣全屈辱的行当,可见他平时在干部队伍里的分量。 而这还不是未来,在不远的将来,有更大的屈辱无耐在等着他,他的衰,空前绝后,纵观宋史三百余年,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都仅此一份。 这时他亲自带队,把自己运到了金军的营地里。 宰相有了,亲王那一份却很不好选。首先是徽宗赵佶的子孙队伍过于庞大了,他在18岁时结婚,这时45岁,27年的时光里,一共生了31个儿子34个女儿。很多吗,其实这还是他的爱好太多了,没有认真工作。 赵佶的皇宫里有一万名以上的宫女,每一个都有为他生育的责任。而他“每五、七日必御一处女,得御一次,即畀位号,续幸一次,进一阶。”这样的资源,这样的产出,实在是有够惭愧。现在这么多的皇子里,到底派谁去当人质呢。赵桓很伤脑筋。 他是大哥,爱护每一个弟弟是他获得仁德名声的基本工作,人质等于送死,派谁去都会换来一片骂声。犹豫中,惊人的一幕出现了,谁也没有料到,这种时刻居然有人敢主动站出来。 这是一个年青英挺的青年,他对赵桓说,陛下,我去吧。(1774)这个人是宋朝的康亲王赵构。赵构,字德基,生于公元1107年6月12日,是徽宗赵佶的第9个儿子。靖康元年时他19周岁。他是一个异类,和赵佶其它的30个儿子相比,从出身到性情,从能力到胆略,都独一无二。怎么说呢,这有很大的成分上,由他的妈妈决定的。他的妈妈姓韦,宋朝官方史书里说她是开封人,这不对,她本是越州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她的一生都在改动之中,为了宋朝的荣誉,官方史书里不仅修改了她的祖籍地,更改动了她的出生时间,让她的一生都笼罩在一层光线诡谲的薄雾里。韦氏的家很穷,她和她的姐姐给人当婢女,主人很有名,是科学史上著名的水运仪象台的发明者之一苏颂。苏颂在政治上也很出色,曾经是宋哲宗时代的宰相。这位苏大人家大业大婢女众多,于是关起门来,就像一个微缩版的宋徽宗一样。在宋朝,主人拥有婢女的一切,苏颂把韦氏姐妹都揽入房中,这是很正常的,不是罪恶。只是轮到韦妹妹时,他遇到了困难。史书里特别指出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初携登颂榻,通夕遗溺不已。”没办法,韦妹妹一整晚都在上厕所,让苏颂无可奈何。苏颂深感失败,他感叹了一句,说此女必贵。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再召唤韦妹妹,直到韦姐姐年岁大了,到开封城的一座道观里出家。韦妹妹跟着姐姐一起,来到了皇帝居住的开封京都。在这里,命运找到了她。宋神宗死得早,没来得及给儿子娶妻。宋哲宗身为长兄,关爱着所有弟弟。他决定在开封京城附近选20个处女,分赐给诸王兄弟,韦妹妹就在这20个名单里,选中她的人是当时的端王赵佶。在寂寞的深宫里,韦妹妹在一万多个竞争者里脱颖而出,被赵佶注意到。又一年夜晚降临了,多么的奇妙啊,上一个夜晚她整夜上厕所,这个夜晚居然一次就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九皇子赵构。赵构有父亲文彩方面的优秀基因,翎毛丹青结字作画都堪称上乘;她的母亲早年忧患,辛苦劳作,身体很结实,这让赵构的身体素质也非同凡响。他擅骑烈马,能开硬弓,达到一石五斗的程度。这是宋朝军制中皇帝近卫政直的标准。他两臂平伸,各悬挂一斛米,能行走数百步之远,人皆骇服。宋代一斛米,约合现在110斤,这是何等的力量!靖康元年,国难当头时,赵构主动申请作人质,为父兄分忧。在临行时,他还对钦宗说,要是国家可以渡过难关,不要计较我的安危(朝廷若有便宜时,无以一亲王为念)。(1775)使团在这两种极端的情绪里组成,张邦昌的郁闷、赵构的光荣交织在一起走出宫门,迎头遇上了李纲。李纲在这儿等他们很久了。没别的,你们想走可以,把割让三镇的诏书、地图留下。太原、中山、河间是北方屏障,说什么也不给金国。张邦昌这时失魂落魄,快难受死了,他才不去管这些破事。留下就留下,他的任务是把自己送到位,他留在金营里就成,其余的不管。就这样,李纲给所谓的和谈下了个小绊子。一来可以保证三镇的主权,哪怕是暂时的;二来和谈进展不顺,也是为勤王的部队争取时间。人质送过去了,下一步是交钱。金银绢各一千万、马驴骡各一万头,这个数字是梦幻的,就算把开封城打包卖了也达不到。怎么办呢,宋朝的宰执大臣们全体出动,在开封城里上蹿下跳,寻找各种值钱的东西。国难当头,那么先动国家。宰执们很牛很强大,先把天子的衣服、车马、宗庙祭具、六宫官府器皿等都拍卖了,卖出来30万两黄金、800万两白银。下一步,轮到在京全体官吏军民。钦宗下令,命令这些人等把钱交到有司衙门里,过期不交的斩首,隐瞒数字的允许奴婢、家属揭露。……什么叫厚黑无耻呢,先是拍卖皇帝的家产,买的人都是城里的军民百姓。这时再叫他们把钱都吐出来,等于一份财产卖两次钱!相信赵桓很爽很痛快,敢买朕的东西,你们真的很有胆量啊。可这样仍然不够,李邦彦带头,在金殿上给皇帝下跪。真是太惭愧了,官方搜钱都没到位,臣惭愧臣有罪臣渎职啊。在一片跪倒的大臣中,只有一个人挺身而立傲然不拜。李纲。他快郁闷死了,这都是些什么人,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还是文明、富饶、尊贵、崇尚气节的宋朝吗?!他的怒火什么也改变不了,皇帝和宰执们就在他的身边搅尽脑汁想办法,怎样搞到更多的银子,好去消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又想出了新办法。(1776) 命人把蔡京、童贯、何执中、郑伸、梁师成、高俅等人及其亲属的家抄了,家产全部充公;把京城里各大名妓如赵元奴、李师师、王仲端的家也都抄了,家产全部充公;把内侍们曾经得到过的赏赐都收回,尤其是金带获得者,都收回来。 如此这般,又搜出来20多万两黄金、400多万两白银。加上之前的,合计是近60万两黄金、1300万白银,这些由梁师成、李棁在正月十二日这一天负责押运到金营。 就是在这次押运途中,隐相的末日到了。宋朝官方公布他的罪行,把他贬为彰化军节度使,立即由专人押赴贬所。 17天之后,梁师成在八角镇(今河南开封西南)被缢死。 钱送进了金营,银子到位了,黄金绢帛马匹等物还得筹集,金军一边等一边游骑四出到处打劫,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3天之后,正月十五日到了,这一天宋朝的勤王部队终于抵达了开封城。这一批来的人很少,快速进城,没和金军接触。 正月十八日,西京洛阳统制官马忠率军杀到。他们在郑州南门外与金军游骑相遇,立即展开厮杀,金军措手不及,从开封城下狼狈逃走。这引起了完颜宗望的严重关注,他紧闭营门集结兵力,不再派部队四下抢掠,想看清宋朝的动静。 2天之后,正月二十日,完颜宗望震惊了,他发现一支宋朝部队从西北方向开来,不进城门,直抵京城西面的汴水南岸,就在他的营门前安营下塞,向他正面挑战! 看来军的旗号,是宋朝静难军节度使种师道。 西军,宋朝最强的军队里资格最老威名最著的将军到了。这个震动是巨大的,来的不仅仅是种师道的部队,更有西军百战之余的威名,完颜宗望派人向远方哨探,发现种师道的后面还有陆续行军的部队,并且民间传言,西军大举入援,有百万之众。 完颜宗望后撤,从开封城边退回到牟驼冈,增垒自卫。(1777) 完颜宗望被骗了,他不必害怕的,因为种师道实在没几个人,全部加一起,才接近一万多西军。可他为什么上当了呢,是因为金国人没上过军事教育课。 根本不懂兵法。 不说是你能打,打赢了就是战神。很多道理,很多诡计,很多的变化是岁月的积累,是一个民族打了几千年的仗,赢过无数场,输了无数次,才能积累得起来的。 比如这时,种师道大张旗鼓,主动挑战,其实正是因为没有实力。他在上一次的幽燕之战代人受过,成了童贯等人的替罪羊,被削去官职,勒食退役,心灰意冷之余,他回到了祖先隐居的终南山豹谷林,准备耕田自娱,老死在乡里。 但是国难突然临头,徽宗号召天下军马勤王,当此时种师道义无反顾出山,以70多岁的高龄率军赶赴开封京城。可是兵太少了,还是在仓促间凑起来的,说实话这根本代表不了西军的真正实力。 西军之强,就算在两次幽燕大败之后,再经历靖康勤王的折磨,也在2年之后和金军正面对决,才进入她的黄昏。而就算那样,在她的灰烬里仍然升腾出了有宋一代最强的一批将星! 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大多数幕僚都胆怯了,建议种师道悄悄前进,悄悄地进入京城,只参与防守就可以了。要是以现有实力和金军正面决战,胜少败多不说,一但失败了,会对开封守城军队的士气以挫折打击,那样大势危矣。 种师道摇头,说你们不懂兵法。“兵危使诈,事急用奇。”现在我军兵少,如果迟疑不进,会被金军知道了底细。我们只管大张旗鼓前进,反其道而行之,金军客境作战,必定会患得患失。开封坐守危城,援军只要有一骑抵达,军心士气也会大振,那才是当务之急。 一切都被他料中了,完颜宗望第一时撤退。说到底这才是女真人在军事上的底蕴,总结他们的崛起之路,在反抗之前,深山老林里的争斗有什么兵法智慧?会打个埋伏都是传奇;建国其间的各大战役,与其说是完颜阿骨打如何神奇,不如说耶律延禧、萧嗣先更神奇! 有那种敌人,想不胜利都有难度。(1778)种师道进城,是李纲的福星,也同时是李纲的灾星。说福星,援军到达,李纲守城的底气立即足了,这是硬道理,比他在金殿上说什么都有用。更何况种师道在金殿上还替他出了一口恶气。种师道上殿的时候,宋朝的全体宰执们心里都有点发怵。不为别的,军队方面的人,尤其是西军,有时都是一头头野驴,只要性子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别说是他们,就连鼎盛时期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武装太监童贯也一样吃鳖。那是崇宁年间,童贯去视察边防,走到秦州的时候遇上了知州钱昂。那天钱昂起了个大早,一直等到快中午了,童贯才施施然飘过。钱昂火了,问他搞什么,这么晚才到。按说他问这话很失礼,上级的时间安排要你这小干部多嘴?老实站着才是本份。但是童贯很给面子,爱护自己的西军嫡系,破例解释了一下,说骑的骡子太小了,走得慢。不料钱昂接着问,大尉你骑的是公骡还是母骡呢?答,公骡。钱昂——公骡不好骑,阉了这东西!这时种师道上殿,钦宗先是慰问了一下,紧接着问以军事角度来看,是应该战呢,还是应该和?种师道回答,臣以为不应该和。京城方圆达80里,金军只有6万,这怎么能围得住?况且城里有可支用数年的粮草,百万居民,金军怎能攻破?只要拒守以待勤王之师,至多半个月以后,敌兵自然困窘,那时是战是和都出自我心。哪怕是和,也绝不到割地的地步。赵桓听了犹豫,李邦彦李大首相却愤怒了,他搜刮全城,把皇帝的家当都卖了,才凑足了钱去搞和谈,现在钱都交过去了种老头又出幺蛾子,实在是孰不可忍。他跳出来说,和谈已定,敢言战者斩!好威风,事后证明纯粹是主动找抽。种师道问他,我在西北不知道京城如此高厚,守备有余,你咋随便就求和了呢?李邦彦:国家无兵,迫不得已。种师道:京城有百万居民,不能野战,守城总可以吧。李邦彦:……我不懂军事。不懂还出来混,种师道笑了,说你不懂军事,总认得字吧,古代战守之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李邦彦郁闷,没话。种师道继续挑刺:听说城外的居民都被抢了,为啥不坚壁清野呢,这等于是变象的资敌。李邦彦:……仓促之间,没来得及。种师道笑:好慌,好慌。旁边的大臣,殿外的侍卫都跟着笑。到这步,李邦彦终于清醒了点,选择靠边站,给好人让地方。(1779)上面的这一幕让李纲很兴奋,老种相公威武,让李邦彦这个唱杂曲的泼皮丢丢脸,实在是太好了,让投降派败败火,对国家民族都有好处。但是副作用出现了,也许是老种相公的表现太好,让赵桓感觉惊艳,他临时做了个决定。给予种师道独立军权,与李纲分庭抗礼,二人平起平坐。这是东京保卫战的最大转折点。一事而二统,是最要不得的事,不久之后就会证明,失败倒霉全从这个事儿上来。那么为什么出这个乱子呢,是上天厌宋,突然间让赵桓的脑子秀斗了吗?也不是,深究根底,这是赵桓的本性在作祟。宋钦宗一生的走向、结局,都从他的这一点本性上来。——耍小聪明。他的人生经历注定了他时刻都有危机感,总是在寻找安全感。比如这时,军权都交给李纲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说得难听些,他之所以选择抵抗,都是被李纲硬生生地拦在城里,等于逼上梁山。这让他怎么能放心呢?在他心里,外有金兵,内有权臣,真是如坐针毡。关键时刻,天上掉下个种哥哥,天赐良机啊,正好把李纲的危机解除了。分李纲兵权。更何况种师道是专业、资深的军事人才,从哪点上说,都比李纲更适合对敌。那么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让李纲下台,把军权都交给种师道呢?……那样赵桓仍然会没安全感!一天之后,赵桓的安全感再一次增加了,又有援军到位,这次来的也是声名显赫的西军,是和种家军齐名的姚家军,由姚平仲率领。姚家到了,连种家也不能一家独大。军方三权鼎立,无论是赵桓还是李邦彦,这帮人都松了口气,决定抓紧时间办正经事。(1780)尽一切可能把开封城里的好东西送给金军。这几天里开封城有个奇异的景象,宋朝的勤王部队源源开到,从一万两万到十多万,还在不断地增加。城里住不下,城外列寨的都很多。与此同时,开封城的大门总是大开着,源源不断的人流进进出出,带着数不尽的金银绢帛走向了……金营。这些好东西不说拿给勤王的将士,反而送给敌人。除了钱之外,还有吃的。名果、珍膳,甚至御膳也在行列之中,每天道路上冠盖络绎相望,尽是搬运美味珍肴的人。有吃的还得有玩的,宋朝迅速调出御府珠玉、古玩、宝带、鞍勒等东西送去,没想到不对金军的胃口,他们提出要妓乐、珍禽、驯象之类的活物。给。要什么给什么,宋朝派了专人在自己的都城里继续搜括民财,这位专人的敬业程度非常高,搜括勒索得很有成绩,于是在历史上留下了赫赫大名——中书侍郎王孝迪。王中书文彩很高,办任何缺德的事都不忘自己的老本行,文章告示写得有创意。他说,乡亲们,把钱都交出来吧,要不然金军杀进城里来,“男子杀尽,妇女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四尽,比700多年以后的“三光”还彻底。为此,开封城里的百姓把他和前面的六如给事并列,加封为“四尽中书”。这样的迎奉,换来的是金军更加恶劣卑鄙的丑行。这帮长白山里的野人突然暴富,不知所以,居然在开封城边把宋朝皇室的后妃、皇子、公主的坟掘开,以此取乐。这在中国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哪怕日土匪杀人都不祸及祖先,金国以一国之尊居然做出这样的恶行!他们是习惯了,这七八年里金国在灭亡辽国的战争里节节胜利,夺得土地民众之余,他们把手伸向了辽国历代先人的坟墓。辽墓以陪葬丰厚著称,每一座辽墓都是一座金矿,金军散开大队人马,尽一切手段去挖坟掘墓。哪怕辽墓都埋在深山老林里,也没能逃出毒手。其细致程度,让20世纪时的考古专家都破口大骂,辽墓都被金人毁了,打开一座空一座,想写篇论文都没办法。宋钦宗赵桓也怒了,祸及祖先,忍无可忍!他派人把李纲、种师道都找来,商量下怎么痛打金国人一顿。(1781)正中李纲下怀,这些天他仔细观察,缜密思考,一整套的方案已经成熟。这时赵桓愤怒,正是实施的好机会。李纲说,金人一惯大张声势,其实外强中干。城下的敌兵不过6万人,里边过半都是契丹、渤海等族的杂兵,本是金人的死敌,真正女真族精兵最多只有3万。我方勤王部队已经集结到了20多万,数倍于敌,足以力战。但是不打。我们要把兵力散开,抄敌后路,截断黄河一线,掐掉金军的粮道。继而加强开封周边城邑的力量,对牟驼冈形成包围,坚壁清野,作持久计。等待他们兵疲师老,粮秣匮乏,那时……仍然不打。而是派出使团,逼迫金人承认北方三镇是宋朝的固有领土,绝不割让,同意了才放他们回国。金人只有同意,我方则遵守诺言,辙了包围,让他们走。等他们离开牟驼冈要塞,接近黄河渡口,将要渡河或者渡河中,才是我方动手的最佳时机。到时只要众军听令,完颜宗望这支部队必将全部埋葬在宋朝境内。而我方实力不会大损。这套方案说出来,不仅让赵桓连连点头,连种师道都觉得非常可行,这一步步堪称一个个陷阱,让金人不得不跳,不得不从,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宋军军力、物资上的优势,不和金军展开兵团决战,而是一步步地蚕食掉金军的活力,达到最后一鼓聚歼的效果。平心而论,按这套方案去做,哪怕金军会有别的招数应对,哪怕最后的结局不像李纲预料的必胜、大胜,至少在战略战术上,宋朝已经算无遗策,做了自己该做的。那么实施。实施起来有难度,别的好说,比如各路兵马的任务,由谁去抄后路,由谁来打埋伏,由谁肃清开封周边的金军游骑等等军事调配,这是正常的军事任务,下令就是了。比较伤脑筋的是,哪天开始行动呢?要选一个良辰吉日才行,选……谁有资格选,谁懂呢,最后大家一致认定,要找专业人才。于是一个江湖术士光荣中奖,由他来定这个无比重要的日子是哪天。术士说,二月六日好。嗯,宋朝官方全体同意,就那天了。(1782) 时间还早,大家要耐心。在等待中,一个人越等越怒,越怒越急,越急越觉得命运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这人是姚平仲。 姚平仲,字希晏,西军大将。翻开他的履历就是一部郁闷史。他很神勇,18岁时参加了臧底河之战,杀敌无数,在军中声望鹊起,被称为“小太尉”。 也就是无冕的节度使。 这样了不起当然引起了上层注意,童贯一时高兴召见了他。本以为这会是一次愉快的、成功的、父慈子孝一样的见面,没想到姚平仲典型的恃才傲物,不把太监当回事。童贯大怒,能打是吧,有功是吧,资金扣发,赏一双小鞋穿穿。 方腊起义,童贯率西军南下,他特意带上了姚平仲。这人是不识好歹,但真是能打,所谓光干活儿不给钱才是小鞋的王道,姚平仲不让前线谁上。战争打完,姚平仲的战绩再一次辉煌,童贯想了想,有点不忍心了。他把小姚叫来,摆出大笔金银,说都赏给你了。 姚平仲却仍然冷冷地说,俺不要赏钱,俺只想见皇帝一面。 童贯大怒,给脸不要,你小子想报复是吧,想当面向皇帝诉苦是吧,偏不让你如愿。让王渊、刘光世等乖宝宝进京面圣出头露脸,姚平仲,你回边疆上继续为国立功! 这次金军入侵,姚平仲积极响应勤王号召,带兵杀到开封城下,满以为立功的机会来了,却不料李纲定下的计策简直是量身定做一样的压抑他。这也太有针对性了吧,数遍开封城内外的宋朝主将,王宗楚是禁军大头领,金殿上的摆设而已,只配欺负平民;李纲纸上谈兵,再怎样也别想率军出战;种师道老得牙都掉了,据说来的路上还躺过一阵担架,只有他姚平仲战功赫赫,是主战型的、年富力强的战将。 可李纲的计划偏偏就没有决战的环节,让他没有用武之地。尤其是最后一步,在黄河岸边解决完颜宗望,那时金军已经耗尽了锐气军力,宋朝20多万兵马一拥而上,是个乱刀砍人的局面。他再神勇,能显出什么? 不行,这太不公平了! 姚平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摆上历史舞台的最中央,让闪光灯照耀自己,只照耀自己,把之前所有的亏欠不平都补回来!(1783)姚平仲在二月初一日夜间率领一万步骑出城偷袭金营。他想得很好,比如生擒完颜宗望,救回康亲王,这些都是不世大功,他必将从此登上宋朝军人之巅。这巅峰会高到何处,以“复燕云者王”为例,童贯一个太监都能做到郡王,他这时解京城之围,救亲王、解帝危,到论功行赏时只有一个可能——胙土分茅。当异姓王。他这样激动地冲了出去,迎接他的是等了很久的金军。完颜宗望居然早就派人在半路上截杀他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金军的掌握之中!消息走漏了,只有这一个可能。那么内奸是谁,隔着城里城外20多万宋朝正规军,消息都能如此准确及时地送过去,这是怎样的手段……这个内奸又是个什么样的等级?!这些在历史中没有记载,所以只能去猜,去愤怒,却无法分析得出。而当时姚平仲的命运也是这样,一万步骑去偷袭还勉强,夜间被对方反偷袭,只有迅速崩溃这一个结局。姚平仲没死,他逃跑了,这个逃跑是传奇级的,足以载入世界史册。他当晚马都丢了,骑着一匹青色的骡子狂奔,一昼夜间居然跑出去了750里,到达了邓州,到这儿才吃着早饭。之后入武关、到长安,想进华山里隐居,但是想了想,华山太小了,不安全。他骑上骡子继续跑,跑进了四川,到了青城山的上清宫,到这儿他已经远离中原,没人认识他了。可他还是觉得不够远。继续跑,跑进了大面山,深入270余里,连采药的人都见不着了,他才把那匹骡子放了,找个山洞开始以后的生活。这人活得挺好,过了几十年,到80多岁时才从深山里走出来,他“紫髯郁然,长数尺,面奕奕有光,行不择崖堑荆棘,其速若奔马。亦时为人作草书,颇奇伟。”有传说,他在山里年久得道,是个仙人了。呸,说他是仙人,不如说那头骡子才是神骡。(1784) 回到公元1126年二月一日的夜晚,姚平仲率军出击时,城里的人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不知道的人是李纲,他按照惯例在巡视城防。 知道的人是皇帝赵桓,他得到消息后不是派人去追回姚平仲,而是紧急派人通知李纲。说姚平仲已经出击了,肯定成功,你马上亲自带人去封丘门外接应。 李纲呆了,这是哪儿跟哪儿,他是城防司令,大将带人冲出去了,居然没有事先通知他。看命令,是钦宗亲笔写的,想犹豫吗,这样的命令一口气连下了3道,不容他不照办。于是李纲率兵出城,事后证明这还是很必要的。 金军在击败姚平仲后,立即向开封城推进,想在黑夜中乘乱攻城。李纲刚好在城外幕天坡附近迎上了金军,一通乱战,他在城外把金军打了回去。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当他在黎明拂晓时分回到城里后,发觉城里比城外乱得还厉害。大宰相李邦彦怒了。首相大人暴跳如雷,什么偷营、截击、救人、救国,在他的心里都是犯罪,这会激怒金军,害了他的性命!他早就说过不能打,现在好了吧,谁说能赢的,输得人都跑光了。 李纲也很紧张,姚平仲打乱了计划,让他的全盘布置都落空了,现在这样,怎样为继?关键时刻,种师道站了出来。老将的经验是无与伦比的,他根据这时的局面,提出了一个新的打法。 ——劫寨是个失误,但也可以转化为胜机。昨晚失败了,那么今晚再去劫,还失败的话,连续劫10天。10次之后金军必将疲惫,无法支撑,只有退兵一途。 那时李纲计划的后半部分仍然可以实施,黄河两岸仍然是金军的覆灭之地。 这个计策好不好,相信只要脑子里稍微有点皱褶的人都能分辨出来,可惜的是,这时宋朝的当家宰相就是个没皱褶的……李邦彦拂袖而去。他下决心再也不跟这帮疯子混在一起了,为了身家性命的安全,这次必须把局面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毕竟我才是首相!(1785)李邦彦发怒的同时,牟驼冈上的完颜宗望也爆炸了。他跳到张邦昌、赵构的面前一通吼叫,痛骂宋朝背信弃义,一边说讲和一边来偷营,你们宋朝能不能更无耻一些?!为什么骗人呢?面对咆哮的完颜宗望,张邦昌、赵构的反应截然不同。张邦昌吓坏了,一瘫泥一样倒在了地上,痛哭流啼请求原谅,再三向女真人保证,他是一个诚实的、柔软的、百依百顺的宋朝人。完颜宗望一见此景心情大好,提起全身功力加倍吼叫之后,决定把张邦昌牢牢地记住,以后当作重点培养对象使用。赵构却不动声色,任凭完颜宗望声情并茂哪怕飙出恐龙音都无动于衷。这让完颜宗望惊奇之余很怀疑,这是宋朝皇室的亲王吗?这和普遍意义上的宋朝上层人物反差太大了……不会是宋朝啥不得亲王,随便派了个小青年来冒充吧。完颜宗望决定退货,不管赵构是不是康亲王,都要求换人。让宋朝派个别的亲王来,换走这个表情痴呆症患者。张邦昌、赵构的命运就在这时决定,之所以两人以后的遭遇天差地别,说到底,完全是自己的胆识修养决定的,半点都不用怨天尤人。赵构被送回开封城里,这时开封城正在沸腾中,是千年以来,哪怕开封还叫大梁城以来,都没有过的新鲜热辣。有宋一代,最激动人心的一幕正在上演。民变!事情是李邦彦挑起来的,这位抓狂的首相很神勇,说到做到,真的在这种局面下的都城里搞事了。他以军事失利为由,把李纲、种师道罢免,全盘接收军权,废除了李、种之前的军事安排,全心全意纯洁剔透地向金军投降。赵桓麻木中,对李首相的举动不予置评不予支持不予反对。他只是希望再别有人去打扰他了,让他安静一小会儿就好。就在这时,金军使者送赵构回城,顺便要求宋朝解释。(1786) 李邦彦立即就解释了,这和他没有关系,全是李纲、种师道干的,什么,你们愤怒,那好,我可以把李纲绑上交给你们,带回金营去好了。 ……金军使者傻掉了,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宋朝人是不是在拿我开涮?!面对此情此景,该使者决定镇静、淡定、从容,决对不给宋朝人开涮的机会。 他拒绝。 李纲你们自己留着吧,想打想杀是你们自己的事。他留下了赵构,带走了越王赵偲,回营交差了事。金国人走了,李邦彦长出一口气,觉得还是不安全,他想到了之前被李纲扣下的三镇割让诏书,这是金军着重要求的,怎么能忘了呢? 他派专人去金营交割这三镇的归属。这位专人在历史里还是很有名的,姓秦,叫秦桧。 做完了这些,李邦彦才感觉应该休息一下了,他累得要死又轻松得要命地走出了宫门,刚要回家,迎头撞上了陈东。 1000多名太学生在陈东的率领下向政府请愿,在他们的身后是10多万的开封军民。他们要求罢免李邦彦,恢复李纲、种师道的职务,一致对外,停止内耗,给宋朝的百姓们一条生路。 10多万人走上街头,相当于开封城里十分之一的居民总数了。他们忍无可忍,根本没必要再忍了,因为号称全世界最富裕最文明最平安的都市开封居民们已经一无所有,变成了赤贫。这根本不是城外的异族人害的,都出自于城里宋朝自己的官员之手。 李邦彦、王孝迪甚至是新皇帝赵桓,他们一道道的命令,把他们的身家财产全都充公了!现在李纲、种师道也被罢免,这等于毁掉了他们最后的一丝生存的希望。 到此地步,只有反抗! 面对汹涌的开封市民,李邦彦的第一反应是可笑,这些贱民们真是发癫,这样有用吗,我是官你是民,只有被领导的命运! 可是他错了,这个只会唱曲子耍把戏的无赖忘了这再不是蔡京、童贯的时代,他一个弄臣一个小丑的本质,再也没法压制民意。老百姓们一拥而上,板砖石块像雨点一样砸了过去,10多万人怒喝,你一个浪子怎么配做宰相! 李邦彦抱头鼠窜逃回皇宫。 民变了,这个消息像飓风一样刮向开封官场,官方迅速做出反应,派开封市长去弹压。开封府尹王时雍赶到现场,他抓住重点,对太学生们说,你们这是在要挟天子,是在犯罪知道吗……王时雍迅速逃离,后面是无数的板砖石块。 新任宰执吴敏出面,觉得自己是册立新君的有功之臣,有面子有影响,结果一样被赶跑。民潮进一步汹涌,他们到了皇宫门前,敲响了登闻鼓,要皇帝出宫来见面。 出来的是10多个太监,都是些平时作威作福有头有脸的,他们想用皇帝的名义往外赶人,因为实在太不成体统了,连登闻鼓都敲破了……一会儿之后,这10多个太监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碎肉。(1787)杀人了,局势升级,马上就要不可控制。军方终于出面,禁军殿帅王宗楚进宫面见赵桓,请示任务,是杀人还是妥协,哪个您快点选。赵桓选妥协。于是以官方文件对外宣布李纲恢复原职。这个文件写得很快,派专人送出皇宫传达给李纲。到这步,民意胜利了,政府的危机也算渡过了,可事情居然还是又出了岔子。问题出在送信的“专人”身上,这是个叫朱拱之的大胖子太监。事隔几百年我都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恶搞,皇宫里太监无数个,这样的急事居然派出了个大胖子。只见这位巨胖,在万众瞩目下走出了皇宫,一步一颤一寸一挪,无比艰难缓慢地向李纲家的大门前进……直娘贼,腌臜泼才,忒煞欺负人!10万人一拥而上,朱胖子也碎了。官方被进一步震撼了,这次快马加鞭再没有半点阻碍,去宣召李纲上任,第一个任务是立即赶到事发现场,安抚百姓。读史到这里,要注意。这不是什么胜利,更不是件好事。在民意来说,在看客来说,这很过瘾,真是出了口恶气。但对当事人来说,比如陈东,就危险之极了。官方的人不是白杀的,当时就有人劝陈东逃跑。陈东哈哈一笑,跑什么?现在我的头已经掉在地上了!只是为国为民,必须把这件事做彻底了,别的根本不去考虑,也没法考虑。对李纲来说更是这样,不说他在东京保卫战中得罪了整个官场,光是这时的民变就让他万劫不复。民心向李纲,致皇家于何地?!当李纲来到现场,接受百姓欢呼时,不知他是什么心情。李纲出现了,百姓们没有满足,还有种师道。大敌当前,他们最看重的是军方人物。官方百依百顺,派专车接来了种师道。当车帘掀起,露出种师道的满头白发时,开封城的市民们才放心满意。他们散了。(1788) 这次民变的作用是伟大的,不仅一举让腐烂怯懦卑鄙无耻的宋朝上层屈服,连城外的金军也怕了。当李纲、种师道重新上任的消息传到牟驼冈时,完颜宗望下令撤退。 宋朝终于爆发出了一个超级大国应有的气势,仅仅是气势,并且是民间的,金军就怕了。他们带着千万两白银,百万两黄金,数不清的珍玩玉器,向北方撤退。 东京保卫战至此结束。 但事情并没完。金军还在宋朝的境内,这一点在不同人的眼里意味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后果。第一种,是首相李邦彦。这浪子还是首相,开封市民们太善良了,至少要让这个败类罢官才能散嘛。可是百密一疏,这人还是宋朝的顶级高官。 金军在境内,他寝食难安,时刻紧张。他觉得无论再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要送走这批凶神;第二种是种师道。老种将军觉得这是机遇。他说,李纲的计划仍然是可以执行的,立即运动兵力到黄河两岸,无论在哪一端展开围攻,仍然可以全歼来敌。 这事没有展开讨论。种师道被勒令回西北老家去,隐居还是当兵随他便,国家的事不必他操心。至于黄河两岸,李邦彦派人送了两面大旗过去,上面写着“有擅出兵者,并依军法。” 军法,杀无赦。 这样两面大旗在黄河两岸迎风招展,保佑着完颜宗望率领6万金军,拖拖拉拉带着无数辎重渡过大河,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至此可以总结一下了,这一次所谓的东京保卫战的本质是什么。抛开一切的细节,看最主要的脉络,我们会发现,金军只是打了两次毫无效果损失惨重的强攻战,一次连开封城门都没能摸到的反偷袭,就得到了千万两白银、百万两黄金、亲王为人质、割让北方三镇的空前胜利。 怎么得到的呢? 全是宋朝自己拱手送上来的,不仅一定要金军收下,连回家上路时的安全都单方面保证了!这就是这次战争的本质。 根本不是什么战胜战败,而是媾和!(1789) 尽管是“媾”,宋朝的上层也很满意。金军围城长达40余天,这时雨过天晴,怎一个舒爽了得!安心之后,大佬们开工,去收拾乱摊子。 在这个过程里,宋朝上层显示出了非同凡响的行政能力,把想干的事有条不紊地一件件完成。第一件,清理开封城。 这段日子实在太乱了,开封城自从姓赵以来,近180年一直安静祥和,现在居然闹民变了。追究责任,都是太学生闹的。 很好,秋后算帐。 其实事发当天李邦彦等人就已经动手了,在李纲、种师道露面,开封市民逐渐散去之后,官方突然集结人力,抓捕了几十个“暴徒”,不经审问,直接斩首。这就是宋朝当局对民变事件的处理态度。这时金军退走,宋朝没有了外患,可以全力以赴地处理内忧了。 李邦彦、李棁提议,把陈东等太学生领袖抓捕,擒贼擒王,直接快当。王时雍反对,开封市长认为这样太幼稚了,杀了一个陈东,还会有张东王东,这是不解决问题的,应该出兵包围太学,把所有的学生一网打尽,全部处死。 这个动议太彪悍了,立即震动官场,万人传扬。想想连姚平仲夜袭都能泄秘,这样的事能不飞出皇宫,传遍开封城里的大街小巷吗?太学院里一半的学生立即消失闪人,离校出走。 这让王时雍非常扫兴,这样就没法做到规模宏大血流成河了。不行,太学院的官方要立即出面,去召集学生们回校等刀。 国子司业,也就是现在的教育部副部长黄哲马上赶到了太学里,把剩下的一半控制住,并通过种种渠道向没走远的学生们讲话,快回来吧,再不回来的话,就……开除你们的学籍! 学籍,真是吓死人了啊。(1790) 剩下的太学生们说,不用你开除,我们自动退学。说完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了。学生们仅仅是再次露出要反抗的一点点苗头,只不过是谈学籍的问题,宋朝当局就又软了。 皇帝出面,承认学生们游行集会的行为是爱国,是“忠义”的。 有了这个定性之后,其余的事情都好办了。著名学者、国子祭酒,也就是教育部部长杨时出面,盛赞学生们忠君爱国大义凛然不畏强暴纯真可爱……尤其是陈东,你是这个时代里最可爱的人,所以你可以毕业了,从此走出校园,到工作岗位上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 陈东的心很凉,他清楚,这是赤裸裸的收买。他深深挚爱着的国家在邀请他去……同流合污!这是个多么巨大的讽刺,这是多么绝望的悲哀! 难道他不顾生死去维护去抗争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官半职吗?这个疑问如果他真的向李邦彦等人提出来,李首相会真诚地向他点头,是的,就是这样的。不然的话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呢?人生在世,不就是在追求这些吗?! 鸡不同鸭讲,龙不与蛇交。两者只能绝裂。陈东五次上书拒绝,离着宋朝官场远远的。 当局很难堪,但目的达到了。学生们的影响力急剧下降,先是人数少了一半,陈东等领袖又始终停留在民间,这让再次民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第一件完成,帝都安静了。赵桓的眼光飘向了远方,在他的心里,开封城外的威胁,如果非要提到最大的威胁的话,远远不是东北方向的金国,而是在遥远江南悠哉游哉的宋徽宗一行。 他老爸。 那是一整套的宋朝君臣班子,赵佶、蔡京、童贯、朱勔,这些人加在一起要皇帝有皇帝,要宰相有宰相,军队、钱财更不用说,都是把持宋朝20多年的老手。 这帮人在镇江修宫室造庭园,做久居之势,每个月的花费达到了20万贯,庞大的开支都由当地政府支出,长江以南,开封的政令如同虚设,赵佶根本不想放权,他甚至出面拦截过勤王的军队。江南小朝廷呼之欲出。这不行,赵桓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出现。 他要想个办法,选个人,把老爸技术性收回到身边,不废一刀一枪解决掉皇位的最大威胁。(1791) 这个活儿派给了李纲。这是唯一的人选,全宋朝官场都烦李纲,也全都承认,这是个好人、信人、纯洁的人。 连赵佶都承认。 于是只有李纲出马,才能温和地回收老爸。李纲和赵佶的见面很生活化,两人谈天说地愉快地交流,李纲介绍了刚刚“胜利”的东京保卫战,赵佶则关怀了一下李纲早期的电梯生涯。之后两人讨论了一下钦宗上任之后的一些政治工作,没多久,赵佶决定回家。 信李纲,信人品,继而相信他一直沉默孝顺的长子。 四月三日,赵佶一行回到了开封城,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儿子和冰冷的世界。他彻底地昏溃了,忘记了他一直给予长子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赵桓绝不愿再回到从前,他要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生命。刚一开始,他就驱逐了赵佶的全部侍从,让赵佶孤零零地呆在龙德宫里,彻底老实;第二步,他收走了财权,哪怕是赵佶曾经赏赐下去的东西,也要重新交出来;第三步,他毁了赵佶东山再起的念头。 赵佶想反击。他说金军很可能再来,由他去洛阳召兵买马,为宋朝创建另一块根基。简直是笑话,赵桓不予回答,连否决都懒得说。 赵佶慌了,他万万没料到处境糟到了这地步。他想挽回,想了想为今之计,没权没钱没人,怎么办,只好打亲情牌。 好容易熬过了半年,到了十月初十日。这一天是天宁节,也就是赵佶的生日。其实这是错的,他生于五月初五,当时风俗,这一天极其不祥,所以改成了十月初十。 生日宴会上,赵佶先是满饮了一大杯酒,然后亲自酌了一杯给儿子。老子敬儿子,却不料儿子无动于衷,不管父亲怎样表现,不接更不喝。 在场的人都知道,赵桓是怕酒里有毒。 屈辱!众目睽睽,忍辱偷生。赵佶号啕大哭,掩面回宫。在他身后,赵桓面无表情地下了一个新命令,严密封锁龙德宫,内外消息不许流通。(1792) 软禁了太上皇,还要肃清余党。这是件全天下人都期盼着的事情,20多年了,六贼的末日终于到来!先是朱勔。 这个最富、最险、最狡诈、最肆无忌惮的富二代用尽了心机,仍然难逃一死。为了活命,他紧紧地跟在了赵佶的身边,一起千山万水的游荡。他想得很清楚,富贵来自于这个皇上,安全更来自于这个皇上。那么等赵佶回到开封城后,他的一切都到头了。 杀朱勔走的是正规程序,御史弹劾、官方定罪、抄末家产、流放外地。他从衡州、韶州、循州一路南迁,到循州之后,宋朝派专人赶来,砍了他的脑袋。 朱勔死了,这个历史上最大的官倒,在最富裕的宋朝搜刮到最多民财的蛀虫,他的一生很传奇,堪称最典型的权钱勾结的产物。要怎么评价他呢,他是个寄生虫,是条喝民族血的吸血鬼,这种人对国家的伤害是巨大的,对人民的伤害是最直接的,真是罪该万死。 可恨的是,这种人每个时代都有。 杀童贯就麻烦得多。童贯有名份,堂堂郡王可以免刑免死。但他实在是气运已尽,不仅犯了罪,更犯了众怒。他率领3000名胜捷军追上了赵佶,一齐南逃。在过一座浮桥时,军心浮动,“攀望号恸”,劝赵佶不要离京师太远。 童贯命令放箭,谁阻止南逃就杀了谁。当天100多名禁卫军死在了浮桥之下,他最后一点点能倚为资本的军中威望随之消耗迨尽。 钦宗先是把他贬到南方,之后派监察御史张达明带旨追杀。张达明在南雄州(今广东南雄县)追上了童贯一行。他怕童贯知道消息后抢先自尽,不能明正典刑,派人去传了个话。 那人说,皇上派使臣赏赐大王茶药,召您回京共商大事,听说是充任河北宣抚使。童贯惊喜,连声问消息真实吗? 来人回答,现在的将帅都是新人,没有实战经验,朝廷商议多时,还得您这样有军功有威望的人出马才成。童贯大喜,洋洋得意地说了一句话。 ——“又却是少我不得。” 第二天张达明赶到,童贯还在做着升官的梦,已经钢刀临颈,人头落地。他的头被放进黑漆木匣里,用水银生活浸泡,带回开封城,在显要处号令示众。 童贯死了,这个人是六贼里比较特殊的一个。他相对而言是有能力有良知的,能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少许残存的人性。可惜,中国最大的危机也由他造成。“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广阳郡王封号,是用宋朝亿万百姓的鲜血染红! 他是个复杂的人,是一个前后变化巨大的人,不知为何,在他狼狈拙劣厚黑的后半生里,我总会想起他西征河湟时铁马冰河的岁月。 如果他那时死了,该多好。 朋友们大家好,春天到了,我想做一只风筝,去春风里放飞。明天周六,亲手做。请假一天。祝大家周末快乐(1793) 终于到蔡京了。 轮到他时,仿佛历史回到了原点,他是一切的源头,更是一切的归结。是宋朝50余年以来所有善恶忠奸变化轨迹的浓缩,什么都看在他的眼里,什么都发生在他身边。 他承受着、反抗着、随波逐流着,终于以毒攻毒了…… 他的一生太复杂了,要在各个层面里分析,才能勉强看清这个人。而只有看清了这个人,才能明白这段历史。 来看他最后的足迹。他是步步被逼上绝路的。 先是弹劾、贬职、外放,蔡京被赶到长江边。这时蔡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仍然有众多的马屁虫争当孝子贤孙。比如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县)的知府李偃。此人迎奉蔡京的程度仍然是对宰执的待遇。“一日而三见之,公库供馈,络绎不绝,须索追呼,骚动细民。” 当地的一群盐商气坏了,蔡京屡变盐法,搞得全天下盐商集体破产,本想着报仇呢,没想到仍然气焰这样薰天。盐商们打上门去,也没别的招数,大声咒骂而已。 李偃火了,派兵把盐商都抓了起来,严加看管。再派几百名士兵保护蔡京,同时为蔡京购买宅第,作长居打算。 消息传出,天下大哗。不说黎民,不说御史,连皇帝都气晕了,这是处理奸贼吗,这是送奸贼去养老疗养!赵桓火速派人到长江边,把李偃撤职查办,官衔一撸到底,去道观里挂名晒太阳去! 从这以后,沿途的官儿们才看清情况,把蔡京当罪犯待。这时蔡京80岁了,一向安荣富贵养尊处优,到这时才领略到了一点凄风苦雨,开始受折磨。 先是朝廷派人快马加鞭追了上来,要他交出身边的三个宠姬慕容氏、邢氏、武氏。说她们太美了,连金国都派人来要,为了两国友好,必须交出去。蔡京无奈,只好照办,当挥泪作别时,他写了一首诗。 ——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春风。如今去逐他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 之后他形单影只孤单南行,没有了地方政府的保护,连小商贩都对他当面诟骂,他想买饭,骂他,他想坐轿,骂他,勉强支撑到当年的七月份,走到潭州(今湖南长沙)时,他终于病倒了。这个巨奸大恶自知不起,死前写了这样一首诗。 ——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是四次),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那是公元1026年,宋靖康元年折七月二十一日。(1794) 蔡京死后,没人给他收尸。想想七月天里的长沙闷热到什么程度,那具尸体的样子可想而知。最后是押送他的人把他草草埋葬,葬时别说棺木,连草席也没有一张,只用些青布缠上,就埋进了土里。 地点是漏泽园,当时的公墓。 蔡京的直系亲属们,如蔡攸、蔡绦等23人,或处死或远贬或终生不许量多贬所,都各有下场,可以说蔡氏家族团灭。 以上,正义似乎真的来了,但实在是太晚了。 纵观蔡京的一生,没有仔细研究的话,总会把他归纳成个脸谱。他又奸又恶,又狠又凶,害人害到刨坟掘墓,是个天生的坏种。真是这样的吗,当年在远边的福州长大,一步步考上官场,没有根基没有靠山,从零拒绝起步的那个少年,是怎样变成这样的元憝巨恶的呢? 被逼无奈,他生活在新旧党争最激烈的时代里,是时代造就了他,他是邪恶土壤里培育出来的邪恶之花,不想倒在洪流里,就只好操纵这股洪流……去淹没对手!甚至于他的作恶,也带着无可奈何,和侥幸。 在他败亡时,有一段对话生动地反映了这一点。 那时门客散去,一个门客临走前忽然问他:“明公高明远识,洞鉴古今,难道不知道国事会衰弱至此吗?”这真是千古之问,以蔡京之智,难道不知道自己在作恶,在败坏国家和种族吗? 要说不知道,真是鬼才相信! 蔡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不是不知道,只是我觉得自己可以幸免于祸罢了。”一句话透露本真,他只是想享受,想在惨烈的党争幸存之后,尽自己的余生去寻欢作乐而已! 哪有什么天生的坏人,他只是个偷生的蝼蚁,一个躲在时代裂缝里及时行乐的胆小鬼,一个放弃了之前理想的废品。 至于他的作恶,最大的坏处并不是毁了宋朝,他之恶,在于一言堂。在他的统治之下,宋朝前所未有的统一了言论,没有人敢反对他,更没有人敢议论他,他破坏了宋人本就不多的血性,连真话都不敢说了。这是之前吕夷简、王安石等人都做不到的。 也就是从这时起,汉人在政治上胆怯到了不敢出声的地步,代代相传,直到今天这种习性仍然不能根除。蔡京和他的同伙们,毁了一个民族的根本。 另外,他的败亡是外力造成的。如果没有金军突然来袭,他、六贼们仍然逍遥法外鱼肉苍生。这造成了另一个致命的后遗症。 ——宋朝人没能靠自己的力量斩除这些毒瘤,进而更进一步的反思,杜绝这类人的出现,于是在不久之后,蔡京借尸还魂,他这样的人变本加厉地重复出现着……(1795) 清扫开封城、回收老爸、杀光六贼,做完这些赵桓环顾四周,仍然觉得有事,确切地说,是一些人有问题。比如首相李邦彦。 严格地说,李邦彦也是徽宗朝的官,与六贼相比无论是功能还是性质都非常一致,只是由于出道太晚了,才没挤上那班车。他在东京保卫战里的表现也体现出了这一点,相信只要时光倒流,或者机会合适,他一定把祸国殃民进行到底。 危险过后,赵桓看着这位首相,举起手又放下,放下又实在不甘心,最后实在没忍住,才决定罢他的官。李邦彦被外放,出知邓州,去做地方官。他走了,精神还在,出于惯例,宋朝官方向他咨询,谁来继承你的职务呢? 李邦彦回答:唐恪。 唐恪,字钦叟,余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进士出身,官场资历全面。看官职,他由低到高几乎全做到,中间还到西南边疆剿过匪,很成功,因此升官。他的故事很多,他的心灵很扭曲,他做出来的事比李邦彦等人还要另类。 很快,他就会成为历史舞台上一颗耀眼的明星。 李邦彦走了,赵桓还是觉得不到位,还是有事。这回他看向了李纲、种师道。这两个人怎样定性,怎样使用,或者说,还能不能使用呢? 从能力上讲……嗯,非常遗憾,在赵桓的角度来看,根本分不出。无论是李纲还是种师道,他们说的那些计策了、战术了,好坏成败根本都是纸上谈兵,实践上没结果嘛。 哪怕是被种种意外原因搅乱了,但也一样是没经过验证。 经过验证的只有一点,他们是开封城里暴民们的偶像,上一次的民变是因为他们才爆发的!仅此一点,就是赵桓坐立不安。这一点都不夸张,想想看,赵桓想逃难,李纲硬生生鼓动军人反对;赵桓想议和,开封市民以李纲为原因暴动。 换了谁能把这样的臣子留在身边?!(1796) 这话赵桓不方便说,自然有代劳的人。宰执耿南仲、左司谏陈公辅出头,指责李纲“结士民伏阙”,李纲立即懂了,按规矩办事,宋朝的宰执必须十全十美,只要有人指责,必须第一时间自动走人。 这样才是一个懂廉耻的人。 李纲一连写了十多份辞职报告,都没被批准,皇帝亲笔写圣旨告诉他,当此国事危急,你要发挥强项,把国防搞起来。李纲感动,充满了干劲,这是他最想做的事啊!他精心筹划,写出了《御敌八事》,里边不仅有应急,更有长治久安的办法。 交上去之后轮到了赵桓郁闷,这人真呆,连官方语言都听不清楚,发挥强项、国防嘛,明摆着让你去前线!你要是正常辞职的话,还是文官系统里,再派出去就于理不合了。现在可好,非得让人把事挑明了,多没风度。 宋朝任命李纲为河东、河北宣抚使,全权负责北方防务。 好,终于把军权交给了李纲,他可以自由行动全情发挥了!但是,稍等……宣抚司制下只有1万多名士兵,边疆各重镇的将官士卒们保持原有的上下级系统不变,和李纲没半点关系。 也就是说,李纲带着少量的非亲信部队,站在边防的第一线,等着金军部队的再一次入侵。 相比之下,这已经很不错了,参照种师道,会发现赵桓很善良仁慈。一个月之前,种师道以70高龄在深冬季节里,从西北率军勤王,不管实际起了多大的作用,光是这份苦劳,就应该得到尊重。如果为了以后勤王军队的积极性,宋朝更应该把他树立成典型,让他闪闪发光,让他光芒万丈。 可是赵桓的决定是,任命种师道为太一宫使。前面说过,这是个闲散,一般来说,被贬职贬到一无所有时,官方才会赏给这种头衔。 勤王难道有罪吗? 有人看不下去了,御史台长官许翰出面斡旋,赵桓才收回成命,加封种师道为检校太师,进阶太尉,实际的职务和李纲一样,是河北、河东的宣抚使,驻扎在滑州。 至于兵,一个也没有。(1797)以上种种,很像是卸磨杀驴,那么是赵桓忘记了危机吗?不,相反,他抛弃了主战派的代表之后,变得空前的主战,做的事比李纲们激进多了。先是后悔。金军退走之后,他大脑恢复了正常,立即觉得北方三镇割让错了。怎么办,金军拿着宋廷的官方文件去接收了,那边要是一声遵旨,赵桓哭都来不及!而现在就算快马加鞭去传旨,就算能跑得过全骑兵的金军,也没法穿透重围,把信送进城去。北方三镇,太原、河间、中山从前一年的年底12月起,就一直被围困着。焦心如焚中,赵桓等来了好消息。金军真的带着接收诏书去了,可是被三镇的军方当成了骗子,他们的态度很明确,留辫子的男人一个都不许进城!诏书失效,赵桓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想到了问题的实质。三镇被围,从长远上看是一定会被攻破的,甚至就算一直能坚守住,情况也会越来越糟,试问周边区域全部沦陷,只有孤零零的三座主城在,能起到什么作用?想要挽回这一切,除非立即派援军。赵桓命令从西北防线上调西军参战,他点名要种、姚两姓将官出征。种,自第一代种世衡以降,第二代的种古、种谔、种诊、种谊都故去了,第三代的种朴战死、种师道衰病,只剩下了一个种师中。种师中号称“小种”,与兄长一样自青年起结发从军,历任环庆、秦凤两路的经略安抚使,是一个威名赫赫的老西北。姚,姚麟、姚雄与种谔、种古齐名,尽管出过姚平仲这样的妙人,但是几十年的威名仍然很有号召力。简单地说,种家的人狡猾聪明,无论是独当一面还是做一个将军,都有奇思妙想,在战场上灵动变化,既凶狠又狡诈。姚家的人只有一个特点,能打。是西军里最能打的熙河军里最暴力的世家。这一次姚家出战的人是姚古,他去救太原。剩下的河间、中山由种师中负责。(1798) 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五月间种师中出征。关于这次出征,一切都显得对立。从时间上看,正是时候。金军在二月时全面撤退,不止是东路的完颜宗望,西路的完颜宗翰也在退却中。 他边退边打,在回军的途中连续攻陷了威胜军(今山西沁县)、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市)。这对宋朝来说是噩耗,但也是机遇。这代表了金军主力的动向,他们在向云中老巢撤退,与太原、河间、中山等北方三镇越来越远。 此时出兵,正是时候。 但与之对立的是宋军的情况,种师中手边没人。这些年西军被大量抽调,为了保持西边防线的完整,迫于无奈只能不断地召募新兵。种师中的军队里新兵占一半还多,连常规训练都没多久,怎么能突然间拉上战场?这不是有没有战斗力的问题,是一个军人的起码素质都没能明确的问题。 这有多重要,种师中懂,高高在上的天子宰相们却不懂,他们不管军队怎样,只管时机和需要。赵桓严令种师中必须迅速进兵,不然以“逗挠”论罪。 逗挠,比战败更要耻辱,它是胆怯、避战、萎缩不前的同义辞!赵桓准确地击中了种师中的要害,以种氏威名,绝不能忍受这样的罪名。 种师中立即提兵出征,结果刚刚集结,新兵们就给了他一个惊喜。这帮新兵蛋子把刚刚发到手的军械,像神臂弓、箭枪牌、马甲等等,都拿到黑市上换了酒肉吃喝! “军人的起码素质都没能明确”,这是灾难性的。 种师中就带着这样的部队,出井陉,向金军主动出击。一路行军,他们在杀熊岭(今山西榆次县东北)附近遇到了两个意外。 第一,遭遇了金军。金军应该在围困三镇,这里距离太原至少还有100余里,为什么会遭遇?第二,金军的战力。 情报说金军的主力由完颜宗翰带出了国境,那么眼前的这支算什么?征战一生,种师中不会连巡哨和主战的都分不清。(1799) 无所谓,哪怕面对的是完颜宗翰本人,种师中都无所谓。这一战他有进无退,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要踏进去。 很多年以前,宋朝也有一个人,做过同样的事。陈家谷,杨业……哪怕必败必死,也要去战斗! 这一天种师中面对的敌人是金将完颜活女,此人是金军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部下,女真建国期间,他活跃在第一线,以战绩为论,比很多阿骨打的近亲还要强。 再强也没用,这时种师中的手里握有一张王牌,这张牌是金人之后十几年里的噩梦,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不是宋朝出现了两个现象级的非常规人物,那么这张牌,就是高居汉人战力巅峰的存在。 张俊。 时光流逝,当年16岁走进军营当弓箭手的少年,这时已经41岁了。宋金战争爆发,是一个民族的灾难,对张俊来说,却是机遇。他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在东明县(今河南兰考北)抗击金军,以战功升至武功大夫,这时跟种师中救援三镇,他是援军里的前锋。 那一天,面对数万金骑张俊冲了出去,开始了他的传奇军事生涯。从这一刻起直到以后15年期间,张俊是一面飞扬的旗帜,是宋人的军中之胆,在最后的日子来临之前,他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军人。 杀熊岭,宋金前锋对决,张俊以少胜多,西军真正的战力让金军震惊,他们想不到会败在宋人的手下,他们死了多少人没有准确记载,他们被缴获的战马就在千匹以上。 张俊建议乘胜进击,一鼓作气突破金军的封锁,去救援三镇,顺便背靠坚城抵敌。种师中反对,一来天晚了,士兵们一路行军突然遇敌,没有修整过;二来他要等待姚古。 他和姚古曾经约定先汇合再赴援,这时如果姚古能如约出现的话,无疑会胜算大增。(1800) 一夜过去,姚古没有出现,限于古战场的通讯能力,他不知道姚古几乎同时遇敌,在隆州谷(现山西祁县一带)正与金将拔离速激战。 天明时分,种师中等来的是金军的全面进攻,数万骑兵冲击过来,这回参与的再不是少数的精锐,而是拼全军的素质。种师中的新兵蛋子们成了战场上最特殊的一群人,想想连军械都没有的要怎样做战呢,玩空手搏击?这个笑话很冷。 新兵所在的右军、前军迅速崩溃,把种师中的中军暴露了出来。 金军的骑兵蜂拥而至,配合的默契简直像军前哗变一样。这时种师中仍然还有活路,他可以选择后退,收缩兵力边战边退,相信金军会明白太原和援军哪个更重要,不可能一路追击直到赶尽杀绝。 可是那样,等待种师中会是生不如死,他得回去等着赵桓的进一步侮辱。那么死战吧,种师中的中军不动,从几千人拼到几百人,直到他本人都受了4处重创。 最后的时刻来到,种师中和他的幕僚、亲军全部战死……他终于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勇敢,种姓家族里没有懦夫。 这是有意义的吗,在时光的长河里,人们记住的是种师中的部队被金军全歼,他不仅没能解救围困中的北方三镇,更把宋军有限的机动部队损失了很多。同时,也把宋军的士气进一步磨灭。 几乎全是错,全是耻辱。 但是,到底是谁阻止了种师中变成真正的种家军的呢,种家的人在战场上从来不是蛮牛,他们是聪明狡诈的狼,知道后退、迂回、挑逗、突进,战况不利军力不足,他们最可能用的办法是拖着金军一路后撤,把敌人远远地调到三镇的远方,那时自然会分解三镇的压力,甚至造成友军前进的空隙。 这都是最简单的军事常识。 这件事不必再多说了,一切都归功于神奇的赵桓。在他的领导下,种师中败亡,姚古败亡,这让金国更清晰地看清了宋朝的现状。这些还是次要的,对于怎样搞定金军,解除女真人的威胁,赵桓还有更创意的表现~~ 在金军从开封撤退的时候,赵桓悄悄地挽留了一会儿金国的使者萧仲恭,塞过去大笔金银财宝以及一封信。信是写给现任金国高级军官耶律余覩的,赵桓希望耶律余覩回忆从前,你是辽国的皇族,辽亡于金,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我可以配合你——————! 这封信被萧仲恭上缴给了完颜吴乞买。(1801)吴乞买的惊诧远远大于愤怒,这一刻他深深地看清了宋朝皇帝的本质了,那一定是个脑残片吃多了残障青年。想反间很正常,但最起码要找个靠谱的通信员吧,你不能用金国的官方大使替你送策反信给金国的大将吧?!并且严重提醒下,要精确掌握被策反人的实际情况。耶律余覩是辽国皇族不假,但一来被辽国皇帝逼得家破人亡;二来这时在金国的地位比在辽国时更高,以刚刚过去的第一次伐宋战争为例,金军的左路军主帅是完颜宗翰,元帅右都监就是耶律余覩,是左路军里的第三号人物。宋朝得拿什么条件才能收买,仅仅是所谓的“国恨家仇”?这件事之后,我把宋钦宗赵桓的一生重新审视了一遍,可以公布一个真理了。——赵桓这一生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从他走上神坛当皇帝开始,直到他死,绝对没有一件是正确的。其中包括杀六贼。杀六贼的时机没掌握好,杀得太晚了,比如童贯,绝对不能让他带着正规军去追赶赵佶,险些造成江南小朝廷。而且杀完之后,做得更错。他把六贼的子孙亲族都发贬到了江南,把被六贼历年外贬的官员子弟们赦回京城。京城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吧。尽管这不是赵桓主观意愿去做的,但他就是做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他是个震古铄金独一无二的衰仔,无论谁只要和他贴边,都会死得超难看。截止到这里,赵桓、以及宋朝官方在东京保卫战之后的举措都做完了,他们成功地压制了己方的振作分子,让李纲、种师道等人屈辱地活着,并且完美地激怒了金国,让对方没理由不再次发兵侵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八月份临近了。八月,是一切的终结月。在这之后,神州板荡中原陆沉,汉人史上前所未有的耻辱即将到来。在这之前,我们要稍微回头望一眼,看看曾经的国之少年们,他们都怎么样了。(1802)前面提到了张俊,那么从他开始吧。种师中全军覆灭的那一天,张俊率领前锋营在乱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从几万金骑中突出重围,且行且战,一路向南。到达乌河川时,他们又遇上了金军。这时张俊身边只剩下了几百人,人困马乏各带战伤,以常理度之他们死定了,想跑都没了力气。张俊在这种情况下率军出击,向金军主动挑战,以几百人的战力再次冲破重围,在他身后,地上躺着金军500多具尸体。他回到了国内,在信德附近修养部队。他关注着局势,默默地等待自己的机遇。他是聪明,更是机敏的,不久之后,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一生事业的起点。刘光世的日子过得有点苦。幽燕战役之后他老爸被撤职,他本人因为失踪连降三级,这意味着他的衙内生活到头了,并且要到基层去从头干起。他回到了西北。一年多的时间里,刘光世打起精神踏实工作,先是亲自出马剿匪,把在浚州抢劫的河北籍巨匪张迪打散,这让他官复原职,重新当上了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看来衙内的人脉还是很广的,一次剿匪就升到了三级的官。之后金军围困开封,西夏也没闲着,乘机发兵西北,想趁火打劫。刘衙内当时驻扎在杏子堡,正好是西夏的进兵要道。话说刘光世在有压力有动力的状态下还是非常可怕的,在杏子堡他把西夏人打得灰头土脸往回路。刘衙内再次高升,荣任侍卫马军都虞候。他将在西北等待机遇,不久之后天下大乱,每个人都无所适从,而刘光世却超级敏锐地看准了一条光明之路。这条路在当时只有他敢走,这是刘光世最了不起的地方,他的一生都是这么的准确,他在听话与不听话之间摇摆,要命的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什么时候听话,什么时候应该不听话。无论是听,还是不听,都让他加官进爵,富贵终生!(1803) 这段时光里,最幸福的人是韩世忠。他在失意郁闷中突然得到命运的青睐,遇到了一生中的挚爱。那是在平定方腊之后的庆功宴上。 宴会设在京口,“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王安石的诗可以当帐薄可以当地图,一看就知道,是在长江边。 宴会的规格很高,席上有禁军、西北军的高官,有抢他功劳的辛兴宗,有即将登上人生之巅的童贯,当然,也有官妓。 官妓,是古代官员们的一种富利设施,一般来说只接待官员,不对外开放。她们有的是被抄家的官员女眷,有从小被特殊培养的女孩儿,无论是出于培养还是官宦子弟的素质,她们都有不错的文学水平,可以陪着政府官员们讨论人生做做游戏。 不说这些操蛋制度了,继续韩世忠的这次宴会。 韩世忠是承节郎,上这种席面很勉强,他也没心去应酬那些高官,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喝酒吃肉。那样子,说他落落寡和很孤单可以,说他洒脱自在很自我也成,反正他游离在人群之外,而光怪陆离的欢场里,也没有谁去在乎他这个小人物。 生擒方腊又怎样,仍然只是个马仔而已! 就在这时,有一个官妓离开那些大人物,向他走来。这个女孩儿敬重他,崇拜他,在他最失意落寞的时候欢娱了他,而他也在这个女孩儿的身上找了很多的共同点。 这女孩儿的父亲兄长都是宋朝的武官,在对抗方腊的战争里失败,这是个罪名,足以让没有根基的官员掉进万丈深渊,这女孩儿的家被抄了,她成了官妓。可这并不能改变她,她生有神力,开硬弓射200步,弓马娴熟,即使放在禁军里也是头等战士。 两个同在困顿中的人相遇了,他们走到了一起,韩世忠替她赎身,娶她为妾,之后戎马倥偬,这个女孩儿陪他走过了前半生。 她姓梁,相传名叫红玉。(1804)平定方腊之后,韩世忠调防了,从西军调进了禁军,成了京城里的精锐。时间回拨,当完颜宗望的东路军杀奔开封城时,京城里的精锐在干什么呢,相信大家都还记得,一个叫梁方平的死太监,带着他们去了黄河的北岸。 据说是要阻敌军于国门之外,让黄河真正变成天险。 这次行动简直是个灾难,梁太监在黄河岸边纵酒狂欢,当金军临近时直接逃跑。可惜他慢了点,金军的速度太快,追了上来。当时千军万马乱成一团,绝大多数的宋军只想着逃跑,有一个人却不一样,他挥舞长戈杀透重围,冲过了对岸,没急着跑,而是把桥烧了。 烧完之后,他更是与众不同,没有四散开逃跑,而是和金军赛跑,抢先一步跑回了开封城。这在当时没几个人敢做或者能做到,第一和金军骑兵赛区跑难度很大;二来谁都知道开封是金军的主攻目标,这时回去不异于自投罗网。 韩世忠进开封城时,宋朝的皇权刚好交接完毕,他被新皇帝召见,咨询前方战报。如此这般,他升官了,成了武节大夫,参与了之后的东京保卫战。 金军退走之后,整个北方治安大乱,不去说私人性质的强盗武装,连正规军都造反了。当时胜捷军被金军击败,监军执行战场纪律,把将军张师正砍了,下面的军校立即哗变,几万人造反,淄、青两州的失去控制。开封城没办法,再没人也得去剿匪。 韩世忠就在这次的行动中。 照例他仍然是前锋,带着几百个人渡过淄水河,向叛军靠近。那可是几万人的正规部队!韩世忠想了想,把铁蒺藜拿了出来,扔在了身后的岸边,他命令“进则胜,退则死,走者命后队剿杀。”完全是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第二天,韩世忠带着这几百个人出发,正面挑战几万人。(1805) 这个比例让人绝望,查一下古今战史,能在这种比例获胜的人哪怕有,也都是凤毛麟角,并且一生只干过一两次。韩世忠不一样,他把这种事干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地步。 他习以为常。 这辈子韩世忠就没打过以多欺少的仗,每次都是以少胜多,别管内战外战都一样,换女真人上来也一视同仁。对于这一点,很久以后他的那位战绩比他还强的同事也很郁闷,他的韩二哥把全世界都骗了,哪怕在宋朝内部,也没人敢想信鼎盛时期的韩家军居然只有……那么点兵力。 但却控扼长江,阻敌于第一线! 回到这次剿匪现场,他把这支叛军惹火了,这帮人没法穿越到几十年后知道他韩世忠是何许人也,他们就知道自己是几万人的正规军,哪怕是叛变了,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几百个人就想来剿我们?!冲动中,他们的首领,原校级军官李复摆开阵势决定亲自出马。 ……悲剧开始,别说是他,就连以后的金国四太子殿下敢把身体暴露在韩世忠的视线里都有生命之忧!这位李校官当场被砍死,他身后的好几万人吓呆了,集体呆滞之后选择逃跑。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少见的场景,几百个人追着几万人跑,不停地追,不停地跑,持续了整整一天,到夜幕降临之后,双方才决定停下来歇会儿吃点饭。 黑暗里,一大片的叛军点起了篝火想心事,明天怎么办呢?想想白天那人,他们感觉人生真是没意思透了!正在想着,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韩世忠一个人骑马进了叛军的营地。 他当然没能一个人砍死好几万,他只是来带个话,说后面的剿匪大部队到了,最晚天亮就会发起攻击,你们是投降呢还是投降呢还是投降吧! 好几万人都点头,韩大人真仁慈,这时候还给了俺们一条活路,真是个好人……天亮之后,他们再一次呆滞,根本没什么大部队,仍然还是昨天那几百个人。 他们还是投降了,实在是受够了。(1806)韩世忠再一次升官,左武大夫、单州团练使,驻防滹沱河。这样他成了中级军官,别管大小,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单州的生活是短暂的,没多久他接到了一个命令,令他快速率军去救援赵州,在那里配合西军里的老上级王渊一起防守金军。这是他走上命运之轨前夕最重要的一次战斗。金军当时击破了宋朝仅次于北方三镇的重镇真定府,赵州是真定以南的另一处要塞,军方的命令是要他尽一切可能坚守,能守多久是多久。韩世忠明白,这是用他和他部下的生命,去换宋朝上层的喘息之机。这在当时逃跑成风的现状下,根本不必理会。韩世忠按命令干了,他先是率部守城,一直守到了粮尽援绝的地步。这时有人劝他趁早突围,趁着战力未失,或许能冲出去。韩世忠摇头,这样就逃,他不干。当天晚上下起了大雪,到了午夜时分,他悄悄打开了城门,率领300名死士冲进了金营,黑暗之中他上满了发条一样在金营里乱窜,鬼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哪些位置砍死了哪些人,反正金营里乱成一团,等他带着人摸出营逃出去好远了,身后边还是一大片的喊杀声。事后知道,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的,赵州城外最大的一个金军头领不知被谁砍死了,宋朝官方分析很可能不是韩世忠他们干的,而是金军内部的误伤。不管怎样,韩世忠逃出来了,他没守住城没能杀退金军,但是很勇敢。因为这种积极的工作状态,他升官成了嘉州的防御使。韩世忠的事告一段落,命运在前方等着他,要等到赵宋一脉仅剩下一根独苗逃出魔爪时,他的机遇才会到来。吴氏兄弟在这段时间里过得比较单调,用一句话可以概括——“靖康初,夏人攻怀德军,玠以百余骑追击,斩首百四十级,擢第二副将。”打了一架,砍了西夏人140个脑袋,小升了一级官。终于轮到了岳飞,真的很想拨开层层的迷雾,把他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件件都清晰明白地记录下来。可是我做不到。因为他的资料是缺失的,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军人,最爱国最英勇战绩最强的军人,他的生平被自己的民族亲手毁了。他的敌人不仅杀死了他的生命,更毁灭了他的印迹,我能记录的只能是各种资料混杂在一起的一些分析结果。(1807) 岳飞在公元1121年离开韩家走上社会,去相州的一个市镇里当上了游徼,也就是弓手。这个职务相当于今天的城管,负责社会制安。 这是宋朝职役里的最下一级,由第四等户承当。由此可以知道,岳飞之所以能当上弓手,很可能是出于韩家的介绍。 他是贫农,按出身他一辈子都是受管制阶级。尽管如此,岳飞仍然很快就主动辞职了,至于原因,从他以后表现出的品性来看,是他厌烦了。 城管是什么东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再次失业,岳飞一身轻松,也可以说是彻底的一无所有。前面韩家介绍他当弓手,已经还清了他当年击退马贼的情分,当此时,他只能依靠自己。而他已经想清了。 他要投军。 当时燕云战役已经打响,童贯率领重兵进击十六州,导致后方实力空虚,河北真定宣抚刘韐决定向民间征兵。岳飞就在这次召募中走进了军营,他所在的部队有个番号叫“敢战士”,也可以被翻译成“敢死队”。截止到这里,资料没有发生歧义,没有谁对岳飞的这一段生活表示怀疑,但下面的就不一样了。 按《宋史?岳飞列传》里记载,岳飞从军之后因为战技出色当上了敢战士的小队长,很快他接到了一个任务,回相州剿匪。 这批匪徒有实力,有胃口,有根据地,平时躲在山上不下来,下来抢一票就走,搞得正规军抓不着、厢军攻不上去,怎么看都让人头痛。说句实话,按正常思路,像岳飞这样的新兵蛋子,根本拿人家没办法。 可他是岳飞,是中兴四大将里最全面最聪明的一个,纵观他的一生,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何谓天才,无师自通、一通百通、无所不能,没有人教他怎么做,而他什么都能做到!(1808) 岳飞只带了百十来个人就出发了,严格地说,跟他走在一起的不足几十个,更多的人先一步进入了相州,他们乔装改扮,变成了一个个小商贩。 这样一堆商贩走在一起,对匪徒来说纯粹是肥猪拱圈,送上门来的肥肉。他们很正常地冲下山来,这些商贩很正常地投降,连人带东西被抢运上山。 货物成了匪资,人成了新的匪徒。 岳飞把剩下的人再次分成两批,一批埋伏在山脚下,一批人跟着他“剿匪”。那天山脚下是这样一个场景,顶多二三十个大兵站在山下挑衅,要土匪们投降……山上的匪徒们忍无可忍,哪怕是为了以后能过得清静点,都得狠狠地胖揍这些不知死活的。 于是匪徒冲了下来,大兵们打不过逃跑,匪徒追,有伏兵,匪徒没服,再打,突然间一切消停,山上投降了,匪首成了俘虏,被山上的商贩们押了下来。 完活儿。 军队基本上没有伤亡,土匪全体抓到,匪资没有损失,全部充公。考虑到以上是用微小的兵力来完成的,这个战绩堪称完美。 这些就是岳飞在这段时间里的官方记录。下面说一下反对意见,提到反对意见,就要说起一位史学前辈,他就是曾任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主任、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与研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史学会主席团主席、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学界公认为“二十世纪海内外宋史第一人”的邓广铭先生。 邓先生认为官方的记录是假的,岳飞的真实经历应该是参加了燕云战役,并且是跟着郭药师冲进幽州城,被辽军从城里狼狈赶出,一路徒步逃蹿回营地的宋军一兵。 理由是,由岳飞的孙子岳珂编写的《金佗续编》里收集了岳家军中几个幕僚的随军杂记,其中一段记载说,岳飞曾自述到过辽国的燕京(他误称为黄龙府)城下,看到的城墙像小山一样高。于是邓先生推断,岳飞一生能到燕京城下的唯一机会,只有在他充任敢战士小队长时。 因为之后岳飞一生都没能越过卢沟桥。 这个推断对吗,似乎有他的道理。但是有一点,《宋史?岳飞列传》里的事迹本身也来源于岳珂为其先祖所整理的各种资料,比如上面的剿匪事迹,就出自《鄂王行实编年》。那么请问邓先生,您不信岳珂说的,却信岳珂另一本书里提到的幕僚笔记里的岳飞某次聊天,这是什么道理呢?(1809) 这事儿说不清,别说是几百年前的宋朝,哪怕是现实世界里前一分钟发生的事,当事人对公众说,他做了哪些哪种,也会被质疑。 ——你用什么证明?无图无真相、有图也会PS、没P……你做那些事一定别有目的!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哪怕是岳飞死而复生,并且证明了他就是岳飞,由他来说上面两种可能哪个对,仍然要被质疑。 这种事儿也发生在我身边,比如这本书的开篇,我白纸黑字地再三强调,当年那个站在窗台上嘘嘘,一头载下去砸倒铁炉子的东北男孩儿就是我,不还是被人怀疑吗? 那真的是我! 我、铁炉,它倒了。 这种事说到底就在于心态,一个怎样对待英雄、传颂英雄的民族心态。举两个例子,第一,西方世界里九杰之一的亚瑟王,他与亚历山大大帝、凯撒大帝、查理曼大帝、第一次十字军领袖耶路撒冷王哥弗雷、约书亚、大卫王、麦克比阿斯等人齐名。很牛吧,可用什么来证明他的存在呢? 英国人用故都温彻斯物的王宫大厅里,悬挂了600多年的一张大圆桌面。传说那是著名的圆桌骑士们用过的。经现代科技精密测示,它是16世纪初期的作品,最早不超过14世纪,而亚瑟王和他的武士们应该存在于公元5世纪或6世纪。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信史才从6世纪开始。 这说明什么呢,英国人、整个西方都在造假嘛。可圆桌面仍然挂在皇宫的墙上,亚瑟王仍然顶着“过去和未来之王”的名义照耀着基督教世界。 人家相信。(1810)看东方,就不用人类发源地韩国了,以日本为例,他们有一位支撑他们民族精神的武士道始祖——源义经。这人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武圣关羽。几千年以来(见鬼,日本人的历史硬生生地拔到了几千年),源义经被不断地传颂,他从一个狠毒的不择手段的脸色苍白相貌丑陋矮小到一米五左右的人,变成了电视机里身高超过一米八英俊到万人迷有情有义终生追求理想连死的时候都有白光在夜空下飞升的神灵。这又说明了什么呢?是睁眼说瞎话的人可耻吗,如果是的话,在圣像面前放肆的小丑也好不到哪儿去。最起码一个是歌颂英雄,另一个是丑化英雄,追究到心灵深处,后一种更加的不堪。因为忌妒,因为不知所谓的嘲弄。如果这就是一个民族对英雄的态度,那么可以肯定,这个民族的集体灵魂一定是出问题了。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神灵般的存在?!没有这种存在,你们就显得和神灵一样的高大了吗?!何况哪怕再挑剔,把他所有有可能歧义的功绩都去掉,他仍然那么的了不起。好了,关于岳飞的种种,让后面具体的事例来说话。现在最后一位未来大人物登场,张浚。作为未来帝国军方一把手,张浚的现状很耐人寻味。他中了进士,当上了官,是京城里的太常簿。这只是负责国家礼乐制度的太常寺里的一个小官,算是行政单位,但没实权,是典型的文官熬资格的地方。查《宋史?张浚列传》,他在这段时间里啥也没干,查《续资治通鉴长编》会发现,他很活跃的,就在东京保卫战打到最危急的时刻里,他都在上蹿下跳。当时姚平仲偷营失败,全城人心惶惶,张浚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他看到了问题的最关键点!他说,责任都在李纲身上,他太专权了,应该引咎辞职。专权……这两个字是赵构、岳飞、韩世忠、吴氏兄弟等等等等所有南宋上层人物在以后十几年里和张浚共事后,得出的共同心声。这时是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八月,历史的时针终于指到了这一刻,这是终点,也是起点,是屈辱的极致,也是新生的开始。那么多的人,都浮沉在时代的漩涡里……(1811)《如果这是宋史》——精忠报国卷说事儿之前要先回忆,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八月间发生的事是中国人的一块心结,要是不讲个有头有尾清楚明白,是不会让人信服的。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何况,中国文化的精髓就在于“追溯”,一连串的古人云、夫子曰,造就了我们民族的精神内核。所以,先往回翻历史吧。宋、金之间,谁对谁错,到底谁没理呢?宋朝人会指责,女真人粗俗野蛮贪婪成性满手的血腥,是这个时代的毒瘤,毁灭了灿烂悠久的辽文化,更进一步在毁灭着更加璀璨辉煌的汉文化,简直丧心病狂。尤其是辽金之间有仇,宋金之间没仇,凭什么过来杀人放火?就因为你们胳膊粗力量大吗,要是这样,那么金国就是个强盗国家!以上,相信是宋朝人、乃至于以后几百年间汉人的心声吧。那么一桩桩一件件,把宋金这些年发生过的事都摆在桌子上,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说接触。女真人在原始森林里热火朝天地向辽国人展示大胳膊,没宋朝什么事儿,是宋朝人主动漂洋过海去套瓷,两方面才认识的。这在谁主动的问题上,没有第二种说法。宋朝人错先;说合作、违约。宋、金说好了合伙灭耶律家满门,宋朝得燕云十六州,其它全是金国的。这已经很不等价了,金国还一连串的耍赖,先是只给几州,接着把最重要的幽州城清空了才交出来,中间还敲诈了数以千万两的黄金白银,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合同上写得清楚明白,宋朝只要燕京,宋徽宗亲笔写的,黄纸黑字。除幽州以外,金国本应独吞才是。更不用说宋朝先是到期不发兵,又抢先杀过去想吃独食,种种种种,宋朝哪一点让人看得上眼呢?平心而论,简直是丑陋、拙劣!宋朝人再错;(1812)分赃之后到第一次入侵之间。这段日子里金国很平静,它一心一意地追杀辽国的末代皇帝,外加给自己的开国皇帝办丧事,这多难得,如果使用得当,既可以和谐渡过,还能在这段平静之中增进点民族感情。可宋朝一直在搞小动作,悄悄地扩张地盘,张觉也好郭药师也好,都给金国带来了巨大的实际损失。换位思考,换成宋朝就能忍受这些吗?什么,说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汉人的,收回不仅是财产问题,更是安全问题,还是尊严问题……对不起,这跟金国人说不着,是沙佗人、契丹人的交易,中间给宋人留了170多年的时间,早干嘛了,不去抢回来?宋朝人又错;第一次入侵到第二次入侵前。宋朝被迫签了城下之盟,金军撤退之后,能反悔的都反悔了,包括河北三镇的割让。虽然历史上除了石敬瑭这样的异类之外,没谁会遵守这种合同,但是抛开感情谈对错,抛开实际谈对错,宋朝的确是又一次反悔了。并且还托金国大使给金国将军带了一封信,明目张胆地玩策反……凡此种种,金国要是不做出反应,会不会被认为是懦夫国家呢?宋朝还错。至此,能分析的都分析了,宋朝错到了一个完美的境界。是的,谁都知道,这样的分析对历史的进程没帮助。哪怕宋朝全都做对了,金国也一样会杀过来,那是刚刚脱离原始社会进化到奴隶制社会的本质决定的,它必将会向周边国家疯狂扩张,去掠夺去毁坏去杀人放火,那样他们才能保持活力。说白了,他们除了这些,别的也什么都不会。但是,这也不是宋朝国策全面失败的借口,就像,哪怕宋朝全都做错了,金国人也没有权力把坏事做绝一样。以上这些,相信会让每一个汉家子弟郁闷、失望、愤懑、屈辱,甚至会有无力感,毕竟这是族群的先人,怎么会这样的弱智,这样的可笑。有这种感觉的人,我只想提醒一句。——赵佶父子、六贼等人,他们可以代表你吗,可以代表汉人吗?如果不能,高贵、尊严、文明、气节仍然都在,还在闪光;如果觉得能……去死、去屈辱、去懊悔、去哀嚎吧。(1813) 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八月,金国第二次南侵。兵力配备、元帅分工和上次一样,完颜宗翰是左副元帅,领西路军,从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出发;完颜宗望是右副元帅,领东路军,由保州(今河北保定)出发,兵锋直指开封。 都熟门熟路了,没必要改。 按说东路军是内定的主力,毕竟上一次西路军受阻,是完颜宗望单独杀到了开封城下,办成了当年契丹人举国出征,萧太后亲自上阵也没办到的事。 可这一次,焦点却集中到了西路军的身上,因为完颜宗翰、太原城。公平地说,这时的完颜宗翰是东亚大陆上的第一军事强人,自从女真崛起,近十年以来他灭强敌破名城,战绩之彪炳,堪称200余年来,从五代十国到这时最高。 赵匡胤、柴荣等人远远不及,在他之上,只有金太祖完颜阿骨打。 这样的猛人,和一座汉人的城池会有什么关系呢,城池,应该只是他的勋章,妆点他的荣耀罢了。可太原城不一样,纵观历史长河,不知有多少名将在它面前灰头土脸,哪怕是这时的完颜宗翰也不例外。 从去年的十二月开始,太原被围困,到这时快9个月了,金军能用的招数基本上都用到了。比如名将攻城,攻城的人叫银术可,是宗翰系里的最强战将,在整个金军系统里,也只比号称常胜的完颜娄室稍差一点;比如心理上,270余天里,没让一个宋朝援军抵达城下;比如物资上,太原城最初时是被突袭的,根本来不及囤积战具粮食,而满城军民一天内的消耗量都是惊人的。 这些加在一起,太原城仍然巍然不动。从理论上讲,金军还能拿得出来的最后一招,也就是完颜宗翰本人了。 完颜宗翰亲自上阵,带来的兵力、战具与之前截然不同,尤其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大脑,那里面的经验是另一种尖端武器。(1814)在整个两宋的历史上,战争无数,名将、战事星罗棋布,可以说在每个读史人的心理,都有一个自己的排名榜,确认自己认定的最强将军、最荣耀的战事。可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两宋之间,有两座名城之战功垂千古亘久不灭。一个是南宋末年的钓鱼城,一个就是北宋此时的太原城。前者记录着荣耀,后者承载着坚忍。完颜宗翰攻城,第一波是远程攻击。他带来了很多大炮,也就是巨大的投石器。一声令下,斗大的石块向城里扔了进去。砸得很准,毕竟经常干这活儿,可惜的是就因为太准了,全都白废。宋军在城头上设了很多的虚栅,在外边看着像是城防重点,其实是空的。石头砸过来坏了也就坏了。万一砸坏了什么,旁边准备了很多的挂糠布袋,堆上去马上修复。第二波是过河。太原城边儿上流着汾河,这条大河曾经被赵匡胤扒开过,把太原淹得一塌糊涂。当然啥事也不顶,照样还是打不进去。这条大河决定了太原的护城河又宽又深,水流相当不小。想要打到城墙边,这条河必须填平。怎么填呢?大家举着盾牌防箭,下边用铁锹挖土填沟?开玩笑,等填平了,兴许东路军又杀到开封城去吃独食了。完颜宗翰有新办法。他先准备了50辆车子。这种车下边有轮子,上边用巨大的原木搭成房子形,用生牛皮包严,再镶上铁叶子。这样哪怕是神臂弓也射不破了。里边分成上下两层,下边是推轮子的人,上层装满了填沟的东西。东西是复合的,分成三层。最下边是大树枝绑成的架子,中间是一层细密的草席,最上边才是土。这三层东西一次性推进护城河里,它们缓缓下沉不会散架,紧接着再推下去另一组同样的,以此类推,直到河被填平。这种填法,应该是无解了吧。(1815) 有解,只是要冒险。这种填法的破绽在第二三层的草席、树枝,这是可以燃烧的,只要及时派人出城埋伏在护城河边点火,就可以把它们烧毁,而剩下的那层土,光靠它们,掉到河里,跟拿锹挖土填沟差不多。 在这之后,金军又派出了攻城车、跳楼等器械,轮翻攻击。 看到这里,一个问题浮出水面。古往今来,金军都被低估了。人们认为,他们是刚刚开化的女真野人,只会凭着一身蛮力轮圆了连刃都没开的斧子砍人,和宋朝比起来,战械不如、战略不如、经费不如,什么都不如,唯一占优的是女真人产马。 太原城下的一幕证明,这是错的。女真人崛起已经接近十年,士别一日也要刮目相看,何况这样一个灭掉东亚最大国家的新兴民族?他们以战养战,吞了辽国消化了辽国,当此时无论是战械还是战略更甚至于经费,金国都只在宋朝之上。 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就算这样,已经被围困近260多天的太原城仍然在坚持着,能够攻破辽国五京的金军在城下一筹莫展,没有办法。与此同时,开封城终于做出了一些战争反应。 命令府州(今陕西府谷)守将折可求率领麟府(今陕西神木北)士兵2万人,渡黄河救援太原。折家军,当年抗击西夏的战场上最强战将张岊所在的部队。他们将从岢岚(今山西岢岚)、宪州、出天门关进击太原,挑战完颜宗翰; 命种师道出战,出井径(今河北井径北),挑战金国的东路军完颜宗望; 任命折彦质为河北宣抚副使,率12万重兵驻守黄河南岸。李回为大河守御使,率1万骑兵为机动力量辅助; 加强真定府、中山府防守。 以上这些只是常规手段,开封城里的大人物们对上次的东京保卫战印象深刻,为了防止重演,他们做出了一个空前的创举。(1816) 宋朝进入战争紧急状态,分天下23路为4道,分别由知大名府赵野总管北道,知河南府王襄总管西道,知邓州张叔夜总管南道,知应天府胡直孺总管东道。 他们统一向建立在邓州的都总管府负责。 在各自的道内,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军政大事,财政收入归自己专用,可以自行任命各级官吏,所辖士兵可以自行诛赏。 这是什么,这是国中之国,是唐朝后期搅乱天下尾大不掉的藩镇,是宋朝立国之始极力防止,用一系列手段,哪怕自我阉割活力都在所不惜的最大禁忌。 可是在战争的威胁下,开封城忍了,在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之后,它只要求在国家遇到危急时,4道兵力必须第一时间内赶往京师勤王。 历史在重演,可以预见,除非迅速击溃金军,甚至进一步灭掉金国,不然的话,随着战争的深入,这4道必将越来越强,从最初时国家对它们的依赖,到后来反客为主,变成国家的主人。这是地道的饮鸩止渴,但是没办法了,无论如何也得先过去眼前的这一关。 而这些,最理想的就是保住第一道防线——太原。 回到太原城下、汾河之畔,金军终于打尽了底牌,完颜宗翰加上他的军队、军械,这些都没能奏效。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路,要么继续在这儿耗着,或许会有攻破的那一天,可谁知道期限在哪儿?那么长驱直入,把太原城甩在身后,去攻打目标开封,毕竟那是宋朝的王城。 可是,万一还是攻不破,回来的路上仍然挡着北方三镇,怎么想怎么别扭。 这时,完颜宗翰的头脑终于起了作用,他决定多等两天,冥冥中不知是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最后这几天真的成了压倒太原城的最后几根稻草。太原城被攻破了,金军入城之后,发现的是一座瘦骨嶙峋,没有马匹牛骡,没有弓弩皮甲,萍、实、糠、草什么都干干净净的空城。 都被守城的军民吃掉了。 太原城是被饿倒的。260多天的围困,没有一兵一卒的援军,哪怕完颜宗翰早走一步,也能给他们些喘息之机,或突围或抢粮,能有点变数。可惜战争是冷酷的,太原城还是陷落了。(1817) 太原城让金国人敬重,城破后完颜宗翰没急着抢东西,而是招降,他摆出了优厚条件,希望太原知府张孝纯、副都总管王禀能为金国工作。 张孝纯投降了。 对此我有些微小的遗憾,却无论如何升不起什么愤怒。还能要求得更多吗?太原城已经开始人吃人了!到这一步,根本没有理由苛责张孝纯为什么没有以身殉城。 王禀选择了战斗到底! 王禀是太原的城防负责人,9个多月,260余天里他做了能做的一切。这时城破,他率领疲军羸卒死战到底,一条条街逐自巷战,天佑勇者,最后他竟然突破重围,杀到了城外。希望再一次闪现,可惜不远处是汾河……金军追了上来,不过他们仍然失望了。 王禀跳进了汾河,宁可淹死,不落敌手。当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人们发现他背着一副画像,展开来,发现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御像。 展开宋朝的地图,开封城的北方,越过黄河之后是三路并排,从西到东分别是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简单地说,完颜宗翰负责河东路,太原陷落,整个河东路崩溃,一系列的名城如平遥、灵石、孝义、介休全都不战而降。 完颜宗翰直扑黄河北岸。 另一边,金国的西路军永远都是焦点,完颜宗望在做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比大王子的运气差了很多,他负责的是河北西、东两路的战线,从概率上讲,难度就比西路大的不知多少。 首先,他得攻破中山府。 北方三镇,太原、中山、河间。这三座城一字排开,在北方大地上连成一条防线,河间在最东端,它太远了,和这次战争没关系。而中山的位置最关键,它在中间,如果它稳定,会让金军进退两难。(1818) 中山府迅速陷落,它连拖延完颜宗望的进军速度都没能做到。金国东路军长驱直入,逼得种师道昼夜兼程赶路,出井径与之决战。 想想种师道的兵力,他是被排挤出京城的,等于是变相的下放,连李纲手边的几千人马都没有,让他用什么来和金国的二太子决战? 他比弟弟种师中还要悲剧,声名显赫的种家军竟然被当成肉盾推向了前线,哪里是作战,纯粹是送死。时光截止到这一年的十月,井径、种师道,败。 种家军走进了黄昏,以祖孙三代人建立起来的传奇部队,变成了一段往事。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他们的名字,种世衡、种古、种谔、种谊、种朴、种师道、种师中,他们有成功,有失败,有失落,却从来没有过背叛或者懦弱! 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他们都是优秀的军人。 回到当年,种师道并没有死在井径,他幸免于难。宋朝把他派往河阳(今河南孟县)督军。在这里种师道给赵桓去了封信,提出了两个建议,一个是要4道总管司立即命令南、西两道出兵勤王,片刻也不要耽误;另一个是提醒赵桓,马上逃离开封,去长安避难。这一次金军来势凶猛,再不是试探,而是意欲灭国,坐困危城会变成绝境。 历史将证明,他的话是多么正确。可惜的是这是他说的,以他在宋朝的地位,说什么会有人听呢?于是被忽略。 不久之后,他就病死了,时年75岁。 完颜宗望逼近真定((今河北正定)府,这是一块硬骨头,之后还有黄河天险以及13万重兵,考虑到这些,完颜宗望也有些小头痛,想了想,他拿出一个老办法,这是在灭亡辽国时百试百灵的好东西。 谈判。 金军派使者去开封,和宋朝讨论一下河朔地区以及三镇的问题。何乐而不为呢,这样一来可以给宋朝些盼头,有了希望就不会死拼;二来还能借机深入宋地,亲眼观察一下宋朝的防卫措施,效果比间谍还要好。 只是他们想不到,这件事是他们侵宋计划中做得最失败、也是唯一一件失败的事,它严重到让宋朝死灰复燃,让金国差点功亏一篑的地步。(1819) 这次谈判谈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有始无终看着像面面俱到,想清了全是放屁。看一下过程,先是金使进开封,提出可以和谈。 于是宋朝开价,把北方三镇的税收、开封城内府的皇家珍宝拿出来,再加上一大笔现金,让金军撤军走人。金使同意了,说再加上10万匹绢就成交。 宋朝欢天喜地拿东西派人去金营,目的无非是在黄河渡口前把事儿办利索了,让金军快点停脚。不久,宋使回京,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金国人心情大好,自动降价了,北方三镇全都不要了,只要宋朝交出五辂,也就是汉族天子所乘坐的5种特制的车子、外加冠冕,以及尊号,这事儿就算完。 不过有个附议,金军点名要赵构带东西去前线交割。 宋朝上层简直快要乐抽了,还有这种好事?!赵构,你立即出发,要什么给什么,一切以金军的快乐为宗旨,一定要把事情办妥了! 赵构再次勇敢,他带着五辂就要上路,可是,金国人又变卦了。新要价是,北方三镇必须交出来,不然第一时间攻打开封城。 针对新开价,开封皇宫里百官云集,分成了两大阵营,隆重讨论交呢还是不交。这两大阵营一方是以梅执礼、孙傅、吕好问等36人组成,这些人都是一流高官,比如梅执礼,时任礼部尚书;另一方面是顶级大佬,以宰执唐恪、耿南仲为首,共有70多人。 一流说一定不交,顶级说不交不行。两边在金殿上大吵大闹,互相对喷整整一天,各自的理由、行为简直匪夷所思。 不交的理由是,祖宗创业艰难,失河北国将不国,以后再难振作……那么刘邦创时时被赶进蜀中,就注定了一辈子当川人? 交的一方说,以前答应了交,现在要反悔,宋朝多丢人啊。如果交了,金国再打仗,会出师无名,必败无疑……见鬼,仿佛上天真有个喜欢公平的神灵,谁失信谁没理谁去死? 争吵中,宰执一方功力深厚,御史、右谏议大夫范宗尹四肢着地痛哭流涕,说为了江山为了人民为了广大官员们的安全,把三镇割出去吧。赵桓同意了。(1820) 看着很闹吗,或者开封城里的仁人志士们爱国的程度让人很震撼、很感动、很狗血?北方三镇啊,国家安危啊,百姓富祉啊。 其实哪儿跟哪儿,三镇里太原、中山早就完蛋了,河间城离得太远,根本与战争无关,什么交不交割不割的,这事儿还吵得乌七八糟头破血流的,让人说什么好呢? 闹剧,脑残片吃多了。 要加注的是,前线与后方的消息并没有脱节,种师道从井陉撤下来后,还能迅速回到开封城病死,以河北、河东大地的辽阔,金军两路近10万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封锁消息。 吵过之后,宋朝统一了思路,赵构紧急出京奔向前线,企图用各种车子、头衔去拖住女真人。与他同行的有一个叫王云的人,职务是给事中,一个常在皇帝身边参谋的小官。这个人不起眼,但要注意他,他改变了历史。 另一方面宰执们集中精力为国操劳,想到了一个对帝国安危非常重大的失误,一定要迅速制止。 种师道前些天召集4道兵马中的南道张叔夜、西道钱盖带兵进京勤王,这简直是陷国家于不义。都答应讲和了,怎么还能集结兵马呢?! 何况开封城现在也不富裕了,突然之间来了几十万援军,那每天得消耗多少粮食金钱来养他们?这不行,于是唐恪、耿南仲、聂昌这几个人下令,让勤王部队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老实呆着。 做完了这些,宋朝平心静气,等待着应该、或许、可能会出现的好消息。 几天之后,消息来了,金国东路军攻破真定府,守将刘翊死战殉国,知府李邈被抓到燕京,拒绝投降被害,完颜宗望直驱黄河;而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已经抵达黄河渡口,与折彦质13万重兵隔河对峙。(1821)10万金军两路分,完颜宗翰的手下差不多只有5万,隔着一条东亚大陆上最二大的河,河对岸是近两倍半的敌人,换了谁心里都要发怵。尤其是根据资料显示,金军的水面力量很弱,可以说自从崛起以来,从来没在船上打过架,想像当年松花江畔,完颜阿骨打像神迹那样全军骑马渡河,纯粹是做梦。这是黄河,不是松花江。完颜宗翰头疼之余,找来了军队里最好的将军,那位活捉辽国皇帝,有常胜之名的完颜娄室。他希望娄室能再创造一个奇迹。奇迹……头疼会传染,娄室也郁闷,面对滔滔黄河,13万重兵,5万人马敢强攻就是奇迹,还想着打赢?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个神迹!他想了又想,试探着说,这仗没法硬拼,我们试试宋军的虚实吧。完颜宗翰点头,接下来又冷场。虚实是那么好试探的吗,当年赤壁大战,周瑜想试探曹军水寨的虚实,得坐着战舰逼过去,既看外形,再和曹操的战船来次水面追逐。现在让金军照样模仿都不成,没船、没水手,没法在水面上飙船。最后集中金营的全部实力,能做到的只是找来了几百面大鼓,让大兵们死劲敲。注意,中间隔着整条黄河。就这样,他们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走到岸边,向南边看一眼,全体金军都惊呆了。南岸上一片开阔,完整地展现着黄河的地表,一个人也没有,啥也没有。也就是说,金国人只是隔着河敲了一夜的鼓,13万宋军居然全都跑光了!这是什么样的军队,出产这种军队的是什么样的国家。这个概念迅速在金国人的心里生成,不必违言,换成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时代的军人,都会自然滋生出两种情绪。——蔑视、欲望。金国西路军安全渡河,没损失一兵一卒,没耗费一枪一箭。在他们面前,宋朝的广大疆土展开了,他们可以予取予夺,随心所欲,想怎样进攻都可以。(1822)但是完颜宗翰没这么做,他反而再次派出了使者。这一次他又开价了,针对眼前的形势,他不再谈什么北方三镇,而是索要全部河东河北土地。多么狠毒狡诈的敌人,不仅要借宋朝的手,把在河北河东土地上继续抵抗的汉人慑服,更在第一时间上让宋朝泄劲。黄河天险被突破,宋朝当局肯定惊慌失措,紧接着会非常自然地提高抵抗力量。可是金军又议和了,再次给你希望。这就是经典的温水煮青蛙,到滚烫煮熟时都忘了疼!事实完全按照完颜宗翰的设计发生了,赵桓再一次同意,他紧急派自己的两大亲信,也就是主张割地的两大先锋耿南仲、聂昌去配合金军,到河东河北大地上解除宋军的武装。这两个衰人非常积极,毕竟这是他们最盼望的事嘛。聂昌跑得快,他带着诏书马不停蹄越过黄河,赶到了绛州(今山西新绛),在金使的注视下命令守城的宋军放下武器,全体投降。城里的守将叫赵子清,这是个妙人,他没说不答应,而是放下了一根梯子,说是要聂昌带着诏书爬上来,让他亲眼看一下,只要是真诏书,他就投降。聂昌努力工作,他一个文官,真的爬了城墙,这也是开了先河了,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哪个宋帝也没这么折腾过自己的文官。可谁让人家聂昌愿意呢?他爬了上去,等着他的是一张张仇恨的脸。赵子清指挥士兵抓住了他,先把他的两只眼睛挖了出来,接着一顿乱刀砍成肉酱,之后把这堆臭肉扔下城去,让金国人看着,这就是两河军民的态度!耿南仲跑得慢,做到宰执的人了,做什么都懂得留三分力。他慢腾腾地走着,走到了卫州(今河南卫辉市),也就是说还没出河南省,被当地的民兵拦住了。谁说民兵不是兵的,这帮阿兵哥要干票大买卖,他们探听出耿宰执一伙人是去干什么的,一时火起,要在半路上就砍了这帮人。可惜的是,他们的手潮了些,金国使者见势不好,马上逃跑,速度快得追都追不上。等到他们回头再找耿南仲时,这位宰执大人也不见了。(1823) 耿南仲年纪很大了,所谓人老成精,这人非常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比如要他去招降,他绝对慢慢走;他更懂得做事要怎样做,比如这时逃跑。 他第一跑得快,第二跑对了方向。 他跑向了相州。相州,是岳飞的故乡,河南省界内,离京城并不很远。他之所以跑向这里,是因为他时刻关注着周围的信息,知道这时相州有一位大人物。 赵构。 赵构不是被派去和金军谈判的吗,应该直奔黄河才对。他是想去的,这时的赵构做什么都是一根筋,但是走到半路上,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人在中国的历史里非常有名,提起他,人们都会把他与李纲、岳飞并列。 宗泽。 宗泽,字汝霖,浙江义乌人,生于1060年,现年66岁。这是一位老人了,他的一生,年过花甲,可以说是一生了吧,都在折磨中渡过。他的起步还是不错的,在他31岁那年,他考中了进士。这是难能可贵的,第一他家世代务农,首次有人考中;第二他的年龄不大,刚过而立之年成为历史上文官最幸福的宋朝文官,他有着无比光明的未来。 可他就能把自己搞得无比凄惨。 考中的当时,凄惨就发生了,他写好的策论让考官很为难。不取吧,写得真好,取了呢,危及头上的乌沙帽。宗泽的策论抨击时弊,把当时元佑年间新旧两党的错误都列了出来。这还了得,等于把脑袋伸进了马蜂窝里,不狠狠的蛰你一顿,还让不让马蜂活了? 考官很妙,只在宗泽的出身上加了一个字,就恶心了宗泽一辈子。进士,变成了“同进士”。堂堂正正考来了功名,降到和花钱买官的废料们一个等级。背着这个耻辱,宗泽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简单地说,他一直被压在底层,20多年过去,一直都是个县令。眼看着快退休了,正赶上宋朝决定联合女真人灭掉辽国,这事儿争得不可开交,全国不管是谁,都有发言权。 于是宗泽说话了,导致他一生最大的悲剧。(1824) 他反对联金灭辽,这是和如日中天的六贼们唱对台戏,以他这样的芝麻小官,根本不用六贼出手,贼子贼孙们就把他撂倒了。 县官也不要当了,去看守道观。 宗泽失望了,近30年的官场生涯,让他对现实绝望,与其再受折磨,何不就此引退呢?宗泽主动辞职,他想在东阳山谷里结庐读书,终老此生。可惜,他想不玩了,有人还记着他。政治永远和迫害紧密结合,他被软禁在镇江,失去自由。 两年后,他被放了出来,派去遥远的南方巴州当通判,到请康元年金军入侵时,他升官了,被委任为磁州知州。 磁州在河北大地上,当时太原失守、真定危急,官儿们都急着往南方跑,宗泽逆着人流走向河北,迎向了金军。 这是他一生的写照,他忠于事实,忠于本心,而不去忠于过官本位的世道,这让他在官场上寸步难行,也让他在这时做着与整个官场截然不同的事。他到了磁州,一边准备着援军去救真定,一方面遇到了去金营和谈的赵构。 宗泽劝赵构别去送死了,没人会在这种优势下同意什么和谈。赵构是与众不同的,他想了想,决定听宗泽的,并且由此对宗泽很有好感。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如果能继续下去,那么中国的历史很可能会改写。但是,它偏偏拐弯了。 因为王云。 这位给事中大人出事了,磁州人认得他,他在不久之前就当过出使金国的使者,当时路过磁州时曾经要求磁州坚壁清野,把老百姓、财物等都运到城里,不留给金军。平心而论,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可惜磁州的百姓也因此被折腾得够呛。 这时他再来,磁州人立即火冒三丈,事有凑巧,有人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几件和金国服装相似的“皂裘”,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磁州人认定了他是金国的奸细。当时整个两河地区的人民怒火冲天,只要和金国粘边,连宰执人员都敢砍成肉酱,一个小小的给事中算什么? 百姓们一拥而上,王云也碎了。 事情过后宗泽才知道,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报告给赵构。赵构没说什么,只是很快地离开了磁州,去了相州。在好多年之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赵构才在一次偶然里提起了这件往事,他认为是宗泽杀了王云,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杀了他身边的亲信。 宗泽,从此让赵构不敢去信赖。(1825) 国运在这里拐弯,如果赵构能一直留在宗泽的身边,那么哪怕以后的事仍然会发生,由于宗泽的坚持,某些事情也必然会有所不同。 而相州……相州的知州名叫汪伯彦。 回到开封城,两河尽失,黄河失险,河南大地上一马平川,再没有半点的阻碍。到这地步,宋朝当局终于知道后果严重了。赵桓紧急做了一些部署,比如集中城内的守军,点人数是7万左右,每1万人为一军,分成5军,派到四面城墙上去守备。 剩下的由姚友仲、辛兴宗率领,作为预备队。怕军力不足,又在城里公开召募,于是市井无赖光棍混混们都成了保家卫国的人。 另外,赵桓征召天下兵马勤王,命令刚刚撤回去的张叔夜们再快马加鞭地回来;之后他努力回忆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是怎么成功的,想来想去,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派专人用最快的速度去找,一定要找到! 李纲。 找李纲可不容易,当初他被挤出开封时,是去河东、河北当宣抚使,相当于战区总司令,名头比天都大。可这时嘛,他已经在长沙了。 这个过程很跳跃,怎么发生的呢,他先是到两河去当官,发现被架空,一怒之下主动辞职,宋朝同意了,批准的同时给了他8个字的评语:“专主战议,丧师费财。”也就是说,他一心一意地搞抗战,打了败仗,浪费了钱财。 宋朝,你还能再无耻一些吗?! 有了这个评价,李纲想辞职是别想了,必须先受罚。他被贬职到建昌军(今江西省南城)安置,没几天,宋朝觉得太便宜他了,又贬到了夔州(今重庆奉节白帝城),到长江边上去喝风。当金军压境,赵桓再次想起他时,他被省内调整,贬到了长沙附近。 这个距离,除非是空运,要不李纲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位,哪怕是赵桓开出了资政殿大学士、开封市长的职位也没用。(1826) 李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近处也有救星,赵桓想起了前几天才分手的九弟赵构。谁说开封城的信息更新慢,谁说金军控制了占领区,宋朝人寸步难行? 赵桓简直随时掌握着周边的每一个动向,赵构到了相州他都知道。他任命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要这一大堆的元帅火速带兵救援京师。 这些头衔扔出去之后,赵桓的全部准备工作完成了,赵构的第一个罪名也成立了。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了,有这个职务,天下的安危都得由他来负责,最起码的开封城,眼前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要由他来搞定。 搞不定,就是失职、无耻、无能! 但是,请问这位大元帅有啥兵力呢,首先一点,整个河南大地上,也就是当时的京畿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等地方,除了开封城这一小块之外,自从有宋朝以来170多年里,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军队。 军队除了在京城,就都在边疆,尤其是这时分天下23路为4道,各道独自为政,这一大堆的制约之后,这位崭新出炉的大元帅阁下,他手里能有些什么?! 再次回到开封城。 上面这些做完之后两天,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军杀到开封城下,来的人不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是完颜宗望的东路军。 二太子的动力大,每次都跑第一。 金军临城,赵桓坐不住了,他带着全体宰执人员上城头,一来观敌略阵,二来鼓舞士气。大人物出镜,效果真的非同凡响,城墙上的守军、助战的百姓们沸腾了,他们拿起武器冲向了皇帝……身边的首相唐恪。就是这个不知所谓的败类,竟然下令天下兵马不许勤王,让堂堂京城变成了孤岛。 宰了他! 军民的反应吓坏了赵桓们,主角唐恪反应迅速,他抓过来一匹马,以高龄文官罕见的敏捷跳上马背冲下了城头,消失在广阔的京城街道里。 每个人都明白,唐恪的末日到了,首相必须换人。赵桓任命何栗为首相,由他和同知枢密院使孙傅一起想法子守城。 这时他万万料不到,世界上谁也没法料到,啥事都错没一件事做对的赵桓先生做出了这辈子最操蛋的一次错误决定,历史证明,这次他错到死了。(1827) 在当时,这决定怎么看怎么正确,因为何栗、孙傅是血统最纯正的宋朝文官,尤其是孙傅,身为武官系大统领,枢密院首长,他升官的理念是从赵光义就开始的“以文统武”。 战事危急,火烧眉毛,两人各自使出了独门绝招应对。 何栗每天大开房门,门里酒盈樽、书满架,案上沏好了新茶,何首相红袖添香意态潇洒,佳词妙句不断从他嘴里滚滚而出。 高,名士风范!有人这样赞叹。 滚!人家这是战争高人好吧,是师承东晋高手谢安的安闲风度,越是危急时刻越要表现出轻松雅致,这可以安定军心,文盲! 有人这样注解。 孙傅相比之下更加具体精到。何栗是首相,可以从意识形态上做文章,他是军方大佬,必须得拿出具体方案来。怎么搞呢,他习惯性地翻文章,偶然间神迹出现,真是宋朝列祖列宗失德,有首丘浚的《感事诗》落进了他的眼里。里边有这样一句:“……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 卧白云的都是神仙,是宋朝汉人系的神仙,而在宋朝,从赵光义开始,到赵恒发扬光大,几乎每件国朝重事,都能和道士神仙贴上边儿。 连烛光斧影之夜,赵匡胤是怎么死的,都有道士的影子出现。 那么现在异族入侵,这样的生死大事,怎么能把神仙排除在外呢?孙傅感觉自己之所以在这种时刻看到了这首诗,本身就是神仙的暗示。看诗体,这是感事诗,是叙事型的,里面提到的神仙必定真有其人。那么……找! 即日起,开封城大街小巷的显眼处,都贴上了神仙寻人启示。上面写着,神仙:男,相貌不知、体态不详、职业不定,近期以郭京、杨适、刘无忌等名字出现,有知情者欢迎举报,有重赏。同时热烈盼望神仙们集体大白天下凡。(1828)孙傅们忙着,城外边更乱。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忙着围城,当然,这还是围不住,以他5万多的军力,去围80多里周长的开封城,就算成单排列队手拉手,也不见得怎样。而宋朝的勤王军队在逼近。第一个行动的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提起这个人,在中国非常知名,只要读过《水浒传》的一般都知道,是他招降的水泊梁山好汉。他是正义的化身。在历史中,他的形象更加高大,是宋朝国破家亡时仅有的两个一文一武两忠臣之一。张叔夜,字稽仲,生于公元1065年,时年61岁。河南开封人,仁宗朝早期宰执张耆的曾孙。查他的资料,他的出身很显赫,生平很压抑,因为他与蔡京作对。在六贼倒台之前,他被贬得最狠的时候,当过林冲的官,去西安州看守草料场。后来勉强做到了州官,在金军第二次南侵时,被委任为南道都总管。这个头衔从天而降,别人或许看到了一方诸侯藩镇的潜力,可张叔夜只看到了责任。种师道要他勤王,他立即带兵杀出去;唐恪要他回去,他就回去;赵桓下令再勤王,他没有迟疑,再一次第一时间出兵。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张伯奋、张仲熊,率领3万人上路了。这时他出兵,已经错过了时机,金国东路军已经包围开封城,西路军也在迅速接近,他想勤王,先得冲破金军的层层防线。好在他的驻地是邓州,与开封城离得很近。就这样,他也在尉氏(今河南尉氏)与金军遭遇。激战开始,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在遥远的城墙之外展开了,张叔夜是宋人一片哀嚎垂死丑态中唯一的亮点,从他起步时起,就没有畏惧过女真人。当天他冲破金军封锁,顺利到达开封城下。张叔夜来了,全城士气大振,但他是冷静的,在他单独和赵桓谈话时,他说战况危急,不如效仿唐明皇避难,暂时离开开封,先去襄阳,再去雍州(今陕甘宁青一带),那里是西军的大本营,是宋朝最强的据点,无论如何,在那里会更加安全。赵桓很心动,可是战况瞬息万变,在张叔夜率军勤王成功抵达开封之后,紧接着噩耗传来,东道都总管胡直孺在入卫京师的路上,在拱州(今河南睢县)与金军交战,失利被俘,被金人拉到开封城下示众。几乎同时,完颜宗翰的西路军也杀到了。军心动荡,敌军合围,赵桓突围的路被截断了。(1829)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而在这一万个中国人的心底里,靖康元年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却是同一个模样。金军一面倒的优势,宋军颓到底的孱弱。这似乎是千年以来的铁证,哪怕再不服气,也必须得承认。对此我想说不,因为一切要查当年的资料。资料里说,当年闰十一月二日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杀到之后,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展开。宋军并没龟缩在城里当驼鸟,而是不断地冲出城墙向金军挑战。第一次,金军攻击通津门。几百名宋军顺着绳子滑下城墙,烧毁金军5个炮架,2辆攻城用的战车;第二次,金军攻破青城(开封南郊的小城),攻击朝阳门。宋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出战,战况惨烈,统制官高师旦战死;第三次,金军攻击南城墙,张叔夜出战,在深冬雨雪之中,南道兵奋勇激战,阵斩金军两名头戴金环的将官,逃跑的金军慌不择路,自相践踏,淹死在护城河里的数以千计;第四次,宋将范琼率领一千名士兵出宣化门挑战,全军士气高昂,冲散了城墙下的金军,进一步追击。可惜的是人马踩踏,这一次宋军掉进了冰河里,淹死了500多人。这一天是闰十一月的二十三日,记住这一天,和下面发生的事。宋军落进冰河里,金军趁势反攻,将火梯、云梯、编桥等战械陆续运到城下,又推来5座装满石块弓箭的对楼,强行攻城。守城的宋军用撞杆捣毁了3座,向另外2座投掷燃烧的草火。忙中出错,他们没意识到风向突然变了。寒冬季节,甚至正在雨雪交加,居然一下子刮起了强烈的南风。他们扔出去的草火顺风刮了回来,点燃了城头上的战械。(1830)金军趁势强攻,当天箭如雨下,压得城头上的守军抬不起头。金军用填平太原护城河的三层叠床把开封城外的护城河填平,大批攻城用的对座直抵通津、宣化两门的城下。这时距开战以来过去了21天,战况从来没有这样恶劣过。开封危急,当此时,最坚定的战士也开始动摇。这和信念无关,跟荣誉什么的更扯不上,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21天之后,宋军的肉体达到了极限。不是因为金军,而是该死的天气,还有赵桓的脑子出问题。天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多少次战争都因为它而改变结局,像李元昊的崛起,像辽国在戈壁滩上的失败,像这时的开封城。在金军合围之前,天气是正常的,哪怕冷点,但只是阴历十一月,远不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可在这21天里,大风大雨大雪不停地下,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城墙上守军。开始时还行,保家卫国嘛,男人死都不怕,怕什么冷?可是不能每天这么挺着吧,到后来士兵们冻得全身冰冷,手僵直得握不住武器,有一些体质弱的直接冻死在城墙上。号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的都城的士兵们,居然落魄到这地步,是怎么造成的呢?如果翻资料,人们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赵桓的头上。因为皇帝陛下时刻出现在士兵们中间,他能披甲戴盔登城,用御膳赏赐士卒;能骑马在泥淖里前进,让人民感动哭泣;能光着脚不戴帽子跪在皇宫的天阶上,祈祷上苍不要再下雪了;皇后在后宫里率领宫女赶制御寒衣物,给前线的将士。这些加在一起是多么感人啊。可另一方面也恰好证明了问题出在哪儿,请问御膳有多少斤呢,够不够守城的六七万士兵吃?皇后是服装业的熟练工人吗,多半个月里能做出几件保暖手套?至于他本人顶灰挂甲上城头,不过是秀一场威武而已,这点精神象征在饥寒交迫之下有多大的作用呢?尤其是每个开封人都清楚,国库里有成堆成堆的布匹绵麻,只要赵桓肯拿出来,绝对能在几天之内让士兵们抵御严寒。(1831)那么赵桓为什么不拿出来吗?按说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都清楚,金银财帛是普通人的财富,对帝王而言,它们只是数字,没有任何的具体意义。连三国时偏安江南的孙权都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从小受帝王教育的赵桓不懂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不止他不懂,世上有很多的人都不懂。举一些近点的例子,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攻打洛阳,洛阳城的福王因为当年“神宗剥天下之财富福王”,他比崇祯皇帝还有钱,但他就是要当铁公允,一文钱都不拿出来给将士,结果城破身死;到了崇祯时情况还是这样,他向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借钱发兵饷,办法用尽,满城冠盖无一人响应。结果北京城破了,这些有钱的贵人们在李自城的皮鞭什么都交了出来。更不用说满清时著名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抛开这些,让赵桓做出这种蠢事的还有金军的诱惑。在连续21天的强攻中,完颜宗翰仍然在不间断地用着和谈这个无往不利的大杀器。公正地说,“和谈”这一招,是女真人崛起,连续灭亡辽宋两国的最强武器。它让耶律延禧像个傻子一样做梦,觉得末日遥不可及,也让这时的赵桓始终感觉到一抹动人的希望朝霞,还有活路,还远远没到最后一步……所以他总是不舍得他心中的立国之本。宋朝的立国之本是什么,一个字——钱!钱,深入到每个宋朝的人心里,百姓们玩命地赚钱,士大夫们红着眼睛赚钱,王安石为了钱分裂了官场,宋神宗为了钱不惜站在祖宗的对立面!所以他们都忘了,勇气、聪慧、胆略、歹毒等国家生存的第一要素。回到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金军乘胜强攻,开封的外城墙岌岌可危,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宋朝的上层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关键人物,据他们想来,据他们引经据典地考证,唯有这个人,才能拯救他们出苦海。(1832)郭京。神仙终于找到了,首相、枢密使在开封城各处张贴的神仙寻找启示有了结果,军方大佬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在军队的龙卫兵里找到了一个叫郭京的人。这个人完全附合神仙的标准,他能撒豆成兵,兵能隐形,能用六甲之法活捉完颜宗翰、宗望等金军魁首,能扫荡10万金军,解京都之围。多么激动人心,而做到这些,他只需要集结7777个人。当然,这些人也不是一般的人,他们都是身有仙缘非同凡响的,同样也是神仙下凡而不自知的。他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即生日时辰。找出他们,只要附和条件,哪怕他们是贩夫走卒,也会让宋朝起死回生,让金军瞬间崩溃。这些话,赵桓、何栗、孙傅都相信了。郭京升官,从副都头升到武略大夫、兖州刺史,他积极工作,飞快地集结起了六甲神兵。兵源的成分嘛……比如一个在街头耍棍弄棒卖艺的,名叫薄坚;一个叫傅致临的还俗僧人;一个卖药的叫刘宋杰;比较突出的是一个叫刘孝竭的,他很有创意,把神兵们细化了。神兵们分出了兵种,有卞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等等等。他们变成了神秘的一群人,与外界隔离,留给人们是各种各样的离奇猜想。其中不乏一些怀疑,觉得这太儿戏太天真太荒诞了,根本就是骗人嘛,把国家民族的生命交在这种人的手上,纯粹是自杀行为。对此军方代表孙傅怒不可遏。他迸发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怒火,向怀疑党们咆哮,痛骂他们没有知识不懂历史把宋朝的传统都忘光了。在他看来,郭京的出现,还有他的身份,以及能力,都是最正确、最正常、最无可质疑的真理。因为早有先例。(1833) 时光回溯150余年,宋太宗赵光义刚刚登基的时候,根据一张画圣吴道子的作品《长寿仙人图》,在现实中里找到了长得一模一样的戴恩。 戴恩时任御龙弓箭直都虞侯,之后平步青云,啥事不做升到了平远军节度使。这说明了什么呢,联系到郭京,两者同样都是禁军成员,同样都被皇帝所挖崛,那么郭京就一定是仙人……你说不是?你蔑视先帝,非圣渎法,罪该万死! 这样的大棒砸下来,谁都没话了。于是开封城里凭空出现了7778个神仙,每个人都有些盼望,不知道这些神仙们会做出些什么。但又不敢盼得太急了,因为神仙说,除非到了天崩地裂万劫不复的危险时,要不别去烦他。 二十三日这天,城似乎真的快塌了,危险面前人人平等,有人怕急了,越过军方领导,直接去找郭京,要他赶紧做法,来个闪电什么的,把金军都劈死。 郭京很认真地问,朝廷让你来的? ……不是。 不去。 这一天,就像有默契一样,官方没去找郭京,郭京也很平静,金军最终也没能翻越城墙。开封城逃过了一劫。 二十四日,金军继续强攻,何栗、孙傅坐不住了,他们命令郭京上城。郭京很听政府的,事实上每个在人间得到神仙名声的,都听政府的话,他起身就走。于是一个神仙、7777个神兵走上了开封城头。这些人在一片枪林弹雨火光大雪之中走过,转了一圈,又下去了。 临走前,郭京留下了一大旗,说把它挂在城头,城下的敌军会集体发抖,吓得半死。望着神仙们的背影,士兵们把这面旗挂了上去。 旗帜飘扬在孤岛一样的开封城头,上面画的是一位天王。(1834)也许真的是天王有灵,这一天开封的外城墙还是宋朝的。第三天,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大雪纷飞,朔风凛冽,金军乘寒急攻。生长在苦寒北方的女真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寒冷是他们的朋友,从古至今,寒带游牧民族的每一场重要战争,几乎都在冬天发起。 与之相反,城头上的宋军筋疲力尽,到了崩溃的边缘。缺吃少穿还要坚持做战,快一个月了,是个人就没法挺住。尤其在根本上,他们是农牧民族,每年到了冬天,习惯是什么事都不做,每天两顿饭,少吃、早睡,等待第二年的春天。 这一点,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蔬菜大棚技术出现以前都没有改变。 最后的时刻到了,连远在深宫里的赵桓都感觉到了危险,他命令全军上城,集结所有力量防守。对此首相、枢密都不认同,这是乱搞嘛,神已经出现,他会解决一切安抚一切完美一切,要军队做什么,多此一举。神兵出战。 郭京带着神兵走上了空旷无人的城头……你没有看错,这种时刻的开封外城城头上没有职业军人,除了孙傅、张叔夜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所有士兵都被赶下了城头。理由是一会儿神兵们就会进行隐形,人多了会有影响。 施法完毕,大开宣化门,神兵们主动出击,向金军挑战。 这一幕是多么的英勇,多么的壮怀激烈!在城头上的主神、枢密使、将军的注视下,他们冲向了滚滚而来的金军铁骑。他们行动迅速,越过了护城河,与敌军相遇,又退向护城河……全体淹死。城头上郭京大怒,说必须由我亲自施法。 郭京下城出战,他行动更加迅速,在金军没有逼近前就跑向了南方,在金军的追击下消失不见。 上面这一幕好笑吗,不好笑;上面这一幕罕见吗,不罕见。从宋朝开始,直到700多年后晚清民国之间,这种大无畏精神一直在中华大地上流传,它已经是一种传统了。比如说义和拳、太平天国的高人们喝下神符神水,以血肉之躯冲向入侵者的洋枪,哪怕中弹倒地临死之前仍然念念有辞:“……刀枪不入!” 金军涌向了大开着的开封城门。(1835) 金军的步兵迅速登城,占据制高点。城外铁鹞子重甲骑兵向城门靠拢,内外接应。同时分人放火烧毁就近的城门,这些年女真人破门而入的活儿做得很多了,这一整套的操作流程非常熟练。 好一阵忙乱,终于尘埃落定,他们觉得外城墙绝对到手了,这才腾出空儿来向城里望了一眼。之后他们惊呆了。 不是没见过大城,前几年夺辽国5京时,纯粹看面积,并不比开封城小多少。也不是没见过富裕的,燕云十六州比宋朝差点也有限。让他们愣住的是眼前发生的事,看看身边,俺们金军还没下城呢,为什么下边火光冲天喊杀成片,死了一地的人呢? 我们还等着宋军反击,夺回城墙呢!人哪,都跑哪儿去了?! 宋军在下面杀人放火,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里,他们杀得非常有成绩。一般的百姓、小官忽略不计,被杀的知名人士有:统制官姚平仲、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宦官黄经国。这几位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部遇难。 着重提一下姚平仲,这位将军是守城的最大功臣,开封外城能坚持23天之久,他功不可没。以上是死难在外城、内城之间的。 还有死在城门之外的,这是一位名声显赫的猛人。此人曾经率领数十万军队征战燕云,曾经手握民族命运,前进则民族兴旺,建不世奇功;稳定则坐享胜利,眼看着敌人奄奄一息。可是他偏偏逃跑了,烧光国家最大一笔粮草辎重,也没逃出辽军的追击。 刘延庆。 时任四壁守御使的刘延庆夺门出逃,被金军追上杀死。与之相对照的是一位统领,叫秦元。他带着一些保甲,也就是连民兵都不算的治安队员往外冲,迎头遭遇城外金军的铁鹞子重甲骑兵部队。看着对比悬殊死定了,可他奋勇力战,居然斩关逃出。 这说明了一个真理,不会逃的永远逃不掉,废物永远是废物,刘延庆以丑陋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丑陋的一生。当然,他不会遗憾的,有人会继承他的丑陋,在以后十几年的时光里发扬光大。 能保持作战,并且生存着的,只有张叔夜父子。他们在“神迹”破灭后和金军作战,边战边退,继而与宋军作战,边战边退。一直退守至内城城边,成为军方的唯一希望。(1836) 开封三重城,外城80里,内城20里,生存空间骤然被压迫缩小了4倍,近百万的市民拥挤踩踏着,茫茫然随着人流奔蹿,不知道何去何从。 城破了,170余年来未经战火的旷世名城,突然间坠入地狱,更让他们恐慌的,是军队突然间失控。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会知道军队是什么样的怪物。它可以是神圣的,是守护家园同宗同族的血脉子弟,什么时候都值得信赖,这是人们的共识,是军队的天职。不幸的是,它还有另一面。它会在某些时刻变成魔鬼,去毁灭一切凌虐一切,不分敌我。 比如说哗变。 我宁愿定义这时的宋军是哗变,而不是叛变,或者着魔了。他们也是人,在长达近一个月的饥寒交迫生死拼杀之后,突然遭遇这样的荒诞,再加上以往皇家的吝啬,等等等等,换了谁,都会气得要死。 ……要死了吗,那就全都死吧! 他们冲向达官显贵的家,冲向富商公卿的家,他们烧杀抢掠,或许熊熊燃烧起来的大火,能让他们冻僵的身体温暖一些。 当然,这里也包括一大批趁火打劫的市井无赖们。这些渣滓们唯利是图,混水摸鱼,是这个历史时段里最可耻的小人,不久之后,他们会做出更无耻的事。 回到赵桓身边。 宋钦宗进入魔幻时刻,外城失陷的消息传进皇城里,他追悔他检讨他思辨,以往种种他似乎都看清了,还即兴发挥为种师道正名。这之后,他冷静了些,开始为自己的安全想办法。 没办法,除了国库、封桩库还在手里,他什么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关键时刻,他想起了人民。第二天,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他传旨令百姓赴宣德门救驾,看看几十万人能给他想出什么办法。 那一天有30多万人拥到了宣德门前,让赵桓看到了人民的力量。先是一个消息,金军在昨天晚上曾经派过来4个议和的使者,刚进内城,就被市民们杀了。这时市民们来见皇帝,救驾什么的是次要的,他们要武器,金军是敌人,守军不可靠,他们要自己保护自己。(1837)在艰险之中,商代的末代帝王纣能释放囚徒,发给武器,去前线抵抗,现在赵桓有30万百姓申请武器,是多么难得的民心士气啊。如果利用好了,谁说会没有转机呢?至少可以多抵抗几天,等待李纲、宗泽等人一定会到的勤王部队。可是情况变得很诡异,是赵桓下令召集百姓来想办法的,他本人却迟迟不到。百姓们等得烦了,在不安中,有些人再次失控。数万百姓用斧头劈砍左掖门,要皇帝出来。皇帝终于出来了,可味道也变了,本是皇帝与民同忧,一起渡难关,现在搞得像兵变升级杀到了宫门前,皇帝出来和人民谈判。那一天,赵桓站在城楼上露腕凭栏大呼,说“事已至此,军民打算如何,有谋即献,朕当听从。”之后百姓们回答了。30万人一起回答,让人怎么听呢。这边答,赵桓去这边谈;那边答,赵桓再跑去那边。纷乱中,赵桓神色慌张,他的帽子都掉了。如此这般,直到散会。百姓们灰心丧气地离开,赵桓浑浑噩噩地回宫。什么都没能得到,这次集会的唯一结果就是见证了赵宋子孙的狼狈,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有这样一天。这个样子把侍卫气坏了,平心而论,宋朝的皇帝,哪怕是徽宗赵佶都对身边人很好,仁德、宽厚、容忍,这些美德是任何朝代都没有的。自汉唐以降,汉朝十常侍做了什么地球人都知道,唐朝的宫廷里血肉横飞,太监侍卫是皇帝的干爹,元朝从来没有融入中原世界,明朝酷厉,宫廷内部什么部门都有,什么样的事都发生,清朝……他们自己定的称号说明了一切,除了一个主子之外,全是奴才。全然看不到半点的人性。万事都有报应,这时宋朝皇帝的窘迫让侍卫们愤怒。当时赵桓的身边跟着3个人,分别是孙傅、梅执礼、吕好问,一群侍卫突然间冲了过来,领头的是都虞候蒋宣,他大声指责,国家到这种地步,全是宰执信任奸邪,不用好人搞的。孙傅立即火了,这明摆着是骂他,他是宰执,奸邪……还能有谁,当然是郭京。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开封外城之所以一个月都没挺住,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招惹出了7778个神仙!可是,难道这样就可以骂我吗?不可以!孙傅选择回击,他在外面搞出兵变的情况下,厉声呵斥蒋宣。(1838)很遗憾,当天有人拦着,蒋宣没能砍了他。孙傅这个人有自己的失误,有很大的偏颇,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把捏死他。可是,他还有另一面。他的故事没完,当那一面显露时,让人的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回到当天晚上,赵桓赏给侍卫们很多金银酒食,和他们说了很多的话。谈到了逃跑,谈到了护卫,可是都没有可行之道。让几百名侍卫,或者几千个侍卫扭转乾坤,是个多么不现实的梦。当他冷静了些,意识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事——为什么金军还没有进攻呢?最坚固的外城陷落了,守军也疲惫交集并且哗变了,这时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攻进内城,甚至进攻皇城呢?一个大臣给出了解释,说是金军并不想赶尽杀绝,就在昨天城破之后,不是也派来了和谈使者了吗?这种时刻,宋朝不应该只想着走极端的路,比如全民死拼,或者逃跑,而是要顺应局势。战胜方都想和谈,战败者为什么要决裂呢?赵桓觉得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事实俱在,看来金国人并不是那么凶残嘛。他的心灵松动了些,能思考些问题了,比如明天派什么人出城和金国人见面。这时,他当然不知道,金军之所以没有进攻的真正原因,正是因为开封城的老百姓。他们杀了使者,寻找武器,要展开巷战,这些都让完颜宗翰们深深地忌惮。这城里边有近100万人口,要是骤然面临绝境,临死反击的话,金军必将付出惨痛代价。那么再给出一条活路怎样?让城里的人面临绝境,习惯绝境,进而忍受绝境,是不是更好呢?绝妙的是,宋朝上层的某些“聪明理智”的人,会帮着金军去延伸这种感觉,顺着这个思路去完善所谓的和谈活路。第二天,宋朝派出了和谈使臣,由济王赵栩、首相何栗担任。当天何首相磨磨蹭蹭不愿上路,赵桓一连催促他好多遍,他仍然频频回顾,就是不走。这真让人为难,国难当头,首相怯懦,让人拿他怎么办呢?这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当厅斥骂他。——“致国家如此,皆尔辈误事。今社稷倾危,尔辈万死何足塞责?!”这个人姓李,名若水,时任吏部侍郎。(1839)李若水,原名若冰,字清卿,广平曲周水德堡(今属河北)人,生于公元1093年,时年35岁。对于他,我没有什么能写的。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作为、操守。那么为什么要饶舌呢,让历史走下去,让李公自己临近那一天,不是更好吗?回到当天,何栗终于上马了,他脚软得没法踏蹬,要人扶着,才勉强坐稳。一路上,从皇宫出发,走宣德门出城,他的马鞭居然一连落地三次。这样的胆子,要怎样去谈判呢?但是请注意,我只是说这样的胆子,却没说这样的人。因为何栗并不是印象中骄横腐朽不知所谓的老资格文官。看他的履历能够知道,他很年轻、很奋进甚至很正义。何栗,字文缜,仙井监(今四川仁寿)人。生于1089年,时年38岁。他是政和五年时的状元郎,仕途很顺利,到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结束之后,他做到了御史中丞。在这个位置上,他弹劾了六贼之一的王黼,把这个国贼发配出京城,在半路上丢了脑袋。多么大快人心。之后时事变幻,这个世界变得太荒诞了,堂堂大宋首相居然变成了一个笑话,唐恪被开封市民在城墙上追杀,骑马逃命后才活下来,何栗像是救场一样,火线上岗,接下了这块烫手山芋。他愿意干吗,他没得选择。截止到这时,他只当了不到半个月的首相,看成绩,他主张起用康王赵构、汪伯彦、宗泽等回师勤王;主张坚守城池待援、号召百姓展开巷战。这些做得怎样?绝大多数的历史书都着重提出他掉了三次马鞭子,仿佛从这一点上就给他贴上了怯懦、无能、小丑一样的标签,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太苛求了呢,毕竟他只是个文官,连武将们都不愿去招惹金兵,他一介书生怯场了,难道很不正常吗?可要是原谅他,却没法绕过郭京这个神棍骗子。毕竟神兵们之所以能登上城墙,除了孙傅之外,就是他出了最大的力……(1840)何栗出城,临近金营,他想到了很多种难堪危险的见面场景,甚至完颜宗翰直接砍了他都不奇怪。但事实却让他大出意外,传说中凶狠残暴的未开化人种居然非常的温和理智,甚至彬彬有礼。完颜宗翰、宗望说,自古以来,有南即有北,哪一个都是不能缺少的。现在我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而已。何栗大喜!这句话里透出两个意思,第一,有南即有北,哪个都不能缺。这是在承认宋朝的存在,金军表明了不想赶尽杀绝;第二,金国人开价了,只是割让土地,从以往惯例来看,战争中割让土地是有规范的,一般来说,不会多于战胜方已经占领的。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以黄河为界,宋朝能保住黄河天险,以及整个京畿地区。这简直是梦幻的,何栗甚至想,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打什么仗嘛,直接割了多省事。当天宋、金两国的首脑们愉快地结束了交谈,双方都很满意,认为这是一个文明、互惠、成功的大会,对于两国都有着光明美好的前景。何栗急着告辞,他要回城去把好消息告诉皇帝。完颜宗翰等人亲切地送他们出营,临别前,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他们希望能在城外见到传说中风雅博学的宋朝太上皇赵佶陛下。回城后,全开封百万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没到山穷水尽的绝境啊!这里面也包括皇帝赵桓,赵桓简直要虚脱了,重压之下突然轻松,让他幸福得不敢相信。为此,他同意一切。甚至主动表示,可以代替他的父亲宋徽宗出城。这种情绪感染了整个官场,当天顶级高官们谁也没回家,就在皇宫里的办事大厅里推杯换盏,喝了一顿庆功酒。席间他们一致决定,要趁热打铁,让和谈立即进行,因为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化了。比如金兵们三五成群地走下外城墙,到城里杀人抢劫,很多市井无赖居然在给他们牵线引路,更有甚者,溃散的宋军们改扮成金军的样子,在城里杀人越货,每个时刻里,开封城里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都在危险中。而金军在破坏开封的城防,他们挖断了各门之间的道路,把铁鹞子重骑兵开上城墙,放火烧毁各门瓮城楼橹,烧毁所有宋军的炮架……一切都在表明,每拖后一天完成和谈,危险就要增加一分。这些大臣们建议,赵桓要尽快出城和金军相见。(1841)说干就干,宋朝争分夺秒,没等这个月过完换换运气,就急着出发了。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带着首相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孙傅出城去金营。城里由曹辅、张叔夜留守。历史性的时刻来到,这是中原的汉族皇帝第二次被入侵的异族人逼到绝境。在这之前800余年,西晋的两位末帝晋怀帝司马炽、愍帝司马邺,被匈奴人俘虏,受尽屈辱死去。历史多么相似,除了结果,连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比如宋朝的没落与赵桓无关,前面的两位司马,也只是替他们的父辈买单。所不同的,是赵桓这时的心情。他被何栗感染,觉得这次会面虽然不名誉、无光荣,但也谈不到屈辱,因为金人是那么的有素质。当天他们骑马出城,从南薰门开始,就全是金军了,这些活动的路标一直把他们带到了……青城。这里远远不是金营,更没有完颜宗翰,金国的大太子让人带来了一个口信,说他有空,可是二弟宗望外出了,正在刘家寺附近,今天赶不回来,只好委屈宋朝官家在青城睡一晚上,明天一起见面。赵桓惊愕,这种拙劣的借口不如没有,这是赤裸裸的怠慢,是对一个皇帝的巨大侮辱。这难道就是金国人的素质,是何栗带回来的好消息?容不得他多想,当晚只能在青城里睡了一觉,第二天天亮,金国人很早就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昨天是多么的轻松。来的仍然不是完颜宗翰,他带来了新的口信,说这不是私人约会,而是代表着两个国家。宋朝必须先写降表,才能让见面有意义。这一点是题中之义,并没让赵桓们意外。这次来的本意就是为了和谈,说白了就是有条件的投降。面对现实,连外城都陷落了,只要能保住命,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赵桓让随行的御用笔杆子孙觌执笔,写这份降表。他给这份文件定下了基调,说要突出“请和称藩”这四个字。称藩,也就是从属国。(1842)降表很快写好了,派人送过去,却被退了回来。理由是大太子殿下仔细地读了几遍,觉得词句随意,文采不够。……宋朝人郁闷!历史没能留下完颜宗翰的学历,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学。但是基本上可以估算出来,比如女真人近10年来才有了文字,而完颜宗翰已经好几十岁了,怎么学也只是个扫盲生的水平。他凭什么指摘文明程度居于人类之巅的宋朝文人?但宋朝不得不马上重写。为了过关,孙觌一连写了好几次,结果毫无例外都被退回。最后赵桓都烦了,他派当年的状元郎,现在的首相大人何栗出马,合孙、何两人之力去完成它!而完颜宗翰也终于说出了他心底里真正的愿望。他喜欢汉人的四六对偶句式,他觉得,如果把降表写成歌赋,那该是多么的新颖别致,绝对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作品。他完颜宗翰的名字,绝对会随着这份降表流传千古。于是一份四六对仗的降表出炉了,还别说,文艺这东西就是奇妙,无论多恶劣的事,都能搞出风雅来。比如“……三匝之城,遽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头号之情……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损躯而听命……社稷不陨,宇宙再安。”看着这份降表,完颜宗翰反复阅读,再三推敲,功夫不复有心人,他又找出来几处纰漏,他把“大金皇帝”里的大金两字抹去,把“大宋皇帝”四个字全都抹去,确保了完颜吴乞买的地位唯一性;把“负罪”改为“失德”,彰显金国出兵是很正义的;把“宇宙”改成“寰海”,给宋朝再次定性。像宇宙之类的词都太大了,从此不再适用于汉人,只能由女真人专用。做完这些,他派人给赵桓带去了第三个口信。今天他很忙,见面定在下一个工作日。(1843)他没说谎,这一天的确很忙。他派了一个叫萧庆的人进城。这人穿过内城,再进皇城,住进了尚书省。从这一刻起,宋朝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这个人的审批,才能下达实行。政权被接管了。赵桓在城外茫然不知,他在集中精神修炼坚挺大法,好在明天面对完颜宗翰。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幺蛾子。第三天,十二月初二日的太阳升起来了,幺蛾子也再次降临。完颜宗翰有了新的要求,说今天一定见面,但是得有宋朝所有的上层人物在场才行,尤其是太上皇赵佶,他是这次战争的最主要责任人,他不在场怎么可以?赵桓死活不同意,他恳求了很多次,终于让金人收回成命。关于这一点,历代的史学家们都说赵桓真孝顺,无论如何不让父亲接近危险。但是参照前面赵桓清洗父亲党羽、把老爹关进深宫、连一杯酌过来的酒都不喝等事实,这实在是不像啊。真实原因是什么呢,一切都是权力在作怪。在中国天大地大孝道最大,太上皇出面,至少在道义上儿子必须闪在一边装鹌鹑。这是致命的,会给赵佶创造出最佳的复辟机会,比如说宋朝变成从属国,赵佶以20多年的皇帝工龄保证让金国得到更好的服务质量。一但成立,赵桓会变成最大的悲剧。条件谈妥,开始布置会场。也许是灭辽国的时候耶律延禧太不配合,一个玩命跑,一方使劲追,搞得像打猎一样,实在太不庄重了,所以完颜宗翰想换个口味。他派人把青城斋宫屋脊两端的鸱尾用青毡裹住,墙上有龙形壁画的地方都用帏幕遮住,面向北摆上香案,才让赵桓出来亮相。宋帝君臣站在香案前边,面向北方几千里开外的完颜吴乞买低头致敬,旁边一个会说汉语的金国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独一无二的四六句降表。这时天上的大雪飘着,世界一片洁白,忽然间想到,好多年以前,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冷天……(1844)中午时分,仪式完毕,宋朝正式变成了金国的一个从属国。分出大小之后,女真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完颜宗翰、宗望摆出了酒菜,和新员工一起吃饭。席间赵桓献上了特意带来的礼物,有金银16担、缣帛50床、金玉带各两条、内府蹄金若干锭。这些所值相当的不斐,可惜换来的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嘲笑。完颜宗翰说,“城既破,一人一物皆吾有也。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何用为?”连你的命都是我的,拿这些东西来干什么?见识,每每看到这一幕,我都会惊讶,一个深山老林里长大的野人,10年的强盗生活,居然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接下来他们谈论了一下大事,比如说再次派人去两河地区接收城池、召赵构回京废除大元帅头衔,以及犒军。这些赵桓全都答应,女真人心满意足了,把他放回城。远远的,他看到了开封城,看到了一直站在城边等着他回来的臣民、太学生,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出痛苦和屈辱,他用袖子遮住了脸,失声痛哭——“宰相误我父子!”他觉得是何栗骗了他,误导了他,仍然没能觉悟出人当自辱,他人方能辱之!他都做过什么,难道都忘了吗?这时说什么都晚了,3天之后,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十二月五日,开封城的劫难正式开始,女真人搜括一切,最先是马匹。金军要1万匹良马,萧庆通过开封府下令,自御马以下,一并登记入册,敢有隐藏者,全家处以军法,鼓励告密,告发者赏钱3000贯。之后全城收缴武器,外加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缣帛两千万锭、少女1500人,政令的力度和收缴马匹同例。(1845) 要钱更要土地,萧庆命令宋朝派出割地使,去河东、河北地区的各个城池宣布投降。这些人里有陈过庭、折彦质、欧阳珣等20多个。 这些人前脚走,两河地区守臣们的在京家属就都被抓了起来,如果听话投降,全家都活,要是抵抗,杀掉全族。 之后不知啥原因,金军对六贼突然感了兴趣,命令把蔡京、童贯、王黼等20个奸臣的家属交出来。按说这一点赵桓很同意,六贼就是他杀的,但是他实在是交不出来啊。 奸臣们的家属前些日子都成批发配到南方去了,京城重地,几乎一个没有。 没有……金军命令把李纲、蔡靖、折彦质等之前主战、作战大臣们的家属交出来。这回可真有,于是开封府按照花名册名单抓人,一个不剩交到金营。 善恶真的有报吗,人间真的公平吗?! 这只是全民族惨痛里的万分之一,一座苦海里的小浪花而已。下面发生的事,才昭示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弱肉强食。 女真人要钱,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缣帛两千万匹。这个数字比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时的价整整高了一倍,时隔仅仅多半年,要怎样拼凑才能挤榨出来?这时百姓们早就油尽灯枯了,宋廷搜括之余,把重点放在了贵戚富豪的身上。 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来说,这样干等于砍自己的树根,但是顾不得了,为了能苟颜残喘地活下去,赵桓们什么都扔到了一边。说一下搜括的力度,连他老爸赵佶的老婆,也就是赵桓名义上的妈,郑太皇太后的娘家藏了一批金帛不上缴,她的父祖两辈都被“追毁出身”,也就是取消一切名份和特权,打回平民。 其余的权贵们还用说吗,他们是一个个被枷拷锁绑着往外交钱,而那些负责收钱的更惨,他们是有定额的,规定时间内搜不到规定的数额,同样被套上木枷,锁在闹市里,为女真人进行另一种的服务。 ——搞不到钱的,就这下场。(1846) 权贵榨干之后,宋朝终于对最后一点立国之本下手了。宋廷下令在京所有商号内的所有存货不分种类全部充公,给附近州县传令,不管何种经营,只要在京城出过货的,所有身家全部充公。 此令一下,宋朝完了。哪怕女真人撤退,宋廷侥幸保全,也再没有兴盛的可能。商业是宋朝的立国之本,她的繁华从来不是农业带来的,政府这么干,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杀鸡取卵。 打劫商人之后,钱仍然不够。宋廷团团乱转,再也想不出来还要去刮谁,绝望之余突然灵机一动,还有办法。它贴出一张皇榜,面向全城公开推销官职。官儿有大有小,价钱有高有低,如果您实在对世俗名位不感兴趣,还可以选择当和尚或者道士。 度牒什么的再没有数量限制。 多好的优惠,可惜的是挂了整整10天,一个掏钱来买的都没有……官儿们彻底绝望了,无论如何凑不齐,只好硬着头皮把搜到的先给女真人送去,希望对方看在工作态度认真的份上,不要太粗暴了。 女真人没有粗暴,他们很仔细。这些野人们认真地检查每一匹布,每一锭银,结果挑出了很多不合格的。没说的,立即去换! 换过之后更不够了,金兵大怒,抓来负责搜刮的4个大臣,砍头示众,其中有一个是户部尚书梅执礼。接下来痛打御史大夫胡舜陟、胡唐老等人几百大板,打完发现胡唐老的身体强度不达标,已经死了。做完这些,女真人觉得宋朝应该精彩抖擞去努力工作了,却不料宋朝的首相何栗亲自来了。 何栗没法不来,城里快真正的掘地三尺了,没钱就是没钱,他受皇帝、百官的委托,无论如何也得跟金军讲讲价钱,把数目降一点。 完颜宗翰大怒,亲自出面给南朝首相上了一课。他问,灭国的事儿你们宋朝也干过吧,比如南唐南汉荆湖后蜀什么的,哪次不是破城杀人抢光杀光,比如后蜀,你们一连十几年从成都往开封运财宝。现在我们攻陷了你们的都城,一不杀人二不进城,要点赎金过分吗?! 何栗无言以对。 首相深感羞愧,回城之后加大搜刮力度,首先从官员队伍做起。自宰执以下未交纳金银者表出名单,看图说话,一视同仁,交钱。交不出?戴上枷拷自己走去吃牢饭。 于是穿官服戴木枷的人在开封城里相望于道,排成了长队……就是这样,钱仍然不够。眼看着时光流逝,公元1126年过完了,宋靖康二年的正月初一到了。这一天赵桓刚刚起床,突然有人来报,金军进城,直奔皇宫! 赵桓吓软了,这是典型的正月逼债啊。却不料来的是完颜宗翰的儿子完颜真珠,他代表父亲代表大金国来给赵桓拜年…… 宋朝,新年快乐。(1847) 赵桓的快乐延续到正月初九,那一天金人再次进城,传达完颜宗翰、宗望的命令。两个完颜说,他们金国的皇帝要加徽号了,在这种正规、荣耀的日子里,需要级别最大的下属赵桓在场。 命令赵桓出城相见。 赵桓犹豫,宋廷都犹豫,会无好会,上场能回来就不错了,这次再去,谁知道有啥后果。但是不去,行吗……城关既破,人为刀斧,怎一个委屈了得。 第二天,正月初十到了,宋钦宗出城。从种种蛛丝马迹上看,他本人的预感很不好,似乎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 他带着很多人,包括宰执、学士院、礼部、太常寺等大批官员,由很多侍卫部队保护,可仍然觉得孤单凄凉。有很多的人送他,城门处,有好几万的百姓。百姓们拉住他的车辕,不放他出城。赵桓流泪了,难道他想走吗? 这时有一个禁军将领叫范琼的人出现,记住这个人!这人站出来对百姓说,皇帝早晨出城,傍晚就回来了。你们放手,让皇帝走。 百姓们大怒,这是当面说瞎话,一个地道的汉奸走狗!他们骂这条走狗,狗拔出刀来,砍断了百姓们拉在车辕上的手。 在城外,赵桓见到了张叔夜。张叔夜拉住赵桓的马头,劝他回来,千万不要去金营。赵桓更加伤心了,他说,我是为了百姓,我不去,金军会进城杀人的。 张叔夜痛哭倒地,他是宋朝的军人,他痛恨自己失职。在一片哭声中,赵桓的车驾动了,离去前,他回首人群,叫着张叔夜的表字,说——“稽仲努力!” 这四个字印进了张叔夜的心底里,决定了他最后的命运。当此时,他分辨不出、也无力去理会“努力”二字的真意,是赵桓要他去尽快劳教,还是说要他在金军灭国的绝境中,为民族搏出一条活路……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碎了,再也不想活下去。(1848)赵桓第二次进金营,待遇比上一次更不堪。两个完颜首脑统统不见,在青城准备的,只是接待一个亲王的礼仪。女真人只允许赵桓留下300人的侍卫,以及17个顶级权贵,里面包括郓王等9位亲王,宰执何栗、冯澥、曹辅,翰林学士吴开、莫俦,直学士孙觌、礼部侍郎谭世勣、太常少卿汪藻。这些人分居青城斋宫别室。西厢房留给了赵桓。这间房里没有床,只有用土坯垒成的炕,上边有两条毛毯,炕前两只小板凳,连张桌子都没有。白天时,赵桓可以在斋宫里随意走动,到了晚上,他的房门会被铁链拴牢,大群金兵围在院子里,点起篝火开晚会,吃喝吵闹。赵桓极力忍受这种噩梦,却不知这只是提前适应生活。到这时,绝大多数的宋朝人仍然不知道女真人在玩什么把戏。抓住了,又放回去,再调出来,这样折腾是为啥呢?女真人在做游戏吗。不,不是这样,一切都在为抢劫服务。要把这样一座千古名城、最富的城榨干油水,不使用手段怎么成呢。第一次把赵桓调出来,再放回去,是让宋朝的皇帝压榨自己的子民,女真人坐等收钱;等压榨到一个极限时,赵桓的作用就要换一下。把他调出来,当肉票,再一次给宋人的心理加压,才能榨出更多的钱来。这一次,开封城里的搜钱运动真的加码了,百万市民都被摧残,开封府规定,每5家为一保,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刮上来,如有隐匿,奴婢家丁可以告发。这一条生效,人人自危,很多有仇的互相诬告。这样搞仍然没有多少钱,无可奈何,宋人做了件超级丢脸的事。总结一下,宋朝刮百姓的银子是暴敛伤根基;刮权贵是挖自己的树根;刮商人毁了国之根本,这些刮完,他们开始刮勾栏教坊,榨取脂粉缠头钱……这种钱都要,可以说是彻底不要脸了。全力以赴地做着这些事,宋朝官员们的心理并没有觉得怎样的不堪,因为他们有一个愿望,要用钱去实现——希望能凑足了钱,让皇帝回城过正月十五。(1849)钱源源不断地送进金营,赵桓一天天地翘首期盼,很快正月十五到了,宋朝的百官、子民们站在南薰门外等皇帝,整整一天过去了,不见赵桓的车马归来。当天赵桓在刘家寺。那是近千里方圆之地内,唯一的一块欢乐花园。金军早就听说过中原开封城内的上元节花灯夜,都到开封了,怎么能错过呢?他们把抢来的教坊乐人、花灯彩山运到这里,摆开酒宴,欢歌畅饮赏花灯。年年岁岁灯相似,此时此刻难为情。不知当时赵桓是怎样的如坐针毡。整个正月过去了,赵桓仍然被关在金营里。这段时间里,开封城内的搜刮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货币统统都没有了,金军开始对宋朝的文物下手。他们搬空了天子、皇后、皇太子、诸王的法驾、卤簿、仪仗、礼器、法物、礼经、礼图、大乐、轩架、乐舞、教坊乐器、乐书、乐章、祭器、八宝、九鼎、元圭、镇圭、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3馆图书、监本印板、古圣贤图像、明堂辟雍图等等等等。如果要列出清单的话,万字以内很难一一列清。在搬运中,金军特意指出要把苏轼的文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原件带上,这是重中之重。很懂行吧,这两件的确是宋朝史上文学艺术、历史研究两方面的巅峰大作,凭一群大字不识的野人怎么会知道它们?多显然,有内奸!到此地步,开封城油尽灯枯,毫厘尽去,赵桓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本人却茫然不知,在仍然心存希望的情况下,迎来了二月初五日。那一天,两个完颜约他去打马球。(1850) 马球场上,两个完颜身穿绣衣,在场内纵横驰骋兴会淋漓。赵桓强颜欢笑,站在场边,等着完颜们打完球,好说出憋了快一个月的话。 终于,完颜宗翰下场了,赵桓走上去说——“某久留军前,都人延望,欲乞早归。”一个月了,我想回家。说这话时,他觉得状况良好,毕竟此前完颜宗翰是那么的有见识有风度有涵养,十有八九会答应他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退一步讲,哪怕拒绝,也会很温和。 比如看你顺眼,多留几天之类。 却不料完颜宗翰突然变脸,厉声喝道——“待哪里去?!”你做梦吧,还想去哪儿?第二天就是赵桓、乃至整个宋朝的没日,还想回家! 公元1127年,宋靖康二年二月初六日,完颜宗翰、宗望把宋钦宗赵桓押入青城寨里,命其下马跪听金国诏书。 诏书里说,宋朝失信悖德,对内对外做尽坏事,金国不得已发兵惩戒。前后两次,给了宋朝自新的机会,可仍然小动作不断。现在要另选贤人,立为藩屏。也就是说,结束赵宋的统治,换一个人当皇帝,给金国当跟班。 这份诏书被历代史学家痛恨,认为金国颠倒黑白坏事做尽,灭了宋朝还给宋朝泼了一身脏水,真是卑鄙阴毒无耻到了极点。可是我们之前已经详细地看到了整个宋金交恶的过程,谁是谁非,谁黑谁白,能用谁吃了亏来判定吗? 宋朝,你自找的。 当天立即有人上来剥赵桓的龙袍,此情此景,在场的宋朝顶级大臣们看着,仅仅是看着,他们吓傻了吗,还是一直都软蛋?无从可知,他们只是目送着异族人的手指去碰触赵桓的衣襟,不容一指加身的万乘至尊马上就要受辱! 一个人扑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遮掩住赵桓,大骂金人——“这贼乱做,此是大朝真天子,你狗辈不得无礼!” 礼部侍郎李若水,堂堂万亿巨国,当皇帝受辱时,只有这一个人站了出来。当天短暂的厮打相持后,他被金军拉了出去,打昏了。 他没有死,没像普遍史书里所记载的,当场痛骂不绝,被断舌裂颊杀害。他死在半个月之后,这期间完颜宗翰亲自召见,从生命到父母,许官职论是非,各种招数都用遍,想要李若水投降。可是他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斥骂。 李若水被杀害了,他不是死于一时的激愤,而是他一贯的操守、忠贞,让他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苟活偷生。他的死,映衬出了除他以外,近乎全部的丑陋怯懦。他是那么的珍稀,300多年的宋朝,两次亡国之恨,他这样的文臣,只不过有两人而已。 读史每到此,心中总是不免要问一声,宋朝、赵桓,你配拥有李若水这样的臣子吗?而李先生,你这又是何苦……(1851) 值得吗? 李若水会静静地面对所有的质疑,他在做的事,是忠于眼前的皇帝,更是忠于这个皇帝所代表的东西。此时此刻,不管赵桓是多么的昏溃愚蠢不知起倒,他都是汉人的象征,无论如何不能被入侵者侮辱。 哪怕是死,也得阻止! 他这样做时,很多人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在遥远的北方,之前派出去的那20个割地使里,有一个叫欧阳珣的人,他负责去深州(今河北深县南)去招降。金兵就在他的身后,等着他向城上的宋军百姓宣读诏书,好进城虏掠。 却不料欧阳珣痛哭失声,向城上大叫:“朝廷被奸臣所误,以至于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是到这里一死的,你们要努力自保,忠义报国!” 城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欧阳珣被金兵押走,他被押到了幽州,活活烧死了。欧阳珣,字全美,泉州晋江潘湖人,出使前为宋朝宰执; 还有一个人叫刘韐,他是老资格高官,金人不仅想让他赚开城门,更想收降他。他百般拒绝,最后仰天大叫,“苟且偷生事奉二主,有这样的事吗!” 当晚他沐浴更衣,饮一杯酒后自缢而死。刘韐,字仲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时任河北、河东宣抚使,殉国时61岁。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甚至有一位太学生叫徐揆的,写信给金军要求释放赵桓。完颜们大怒,派兵把他抓到营里,和两个大完颜当面展开辩论。 女真人觉得自己完全占理,难道还说不赢吗?结果很惨痛,他们输了。徐揆跟他们说的除了是非之外,还有公平。难道别人蠢了点,就是你欺负人的理由?甚至是欺负整个种族的理由?! 完颜们恼羞成怒,杀了徐揆。 等等等等这些事、这些人,都在一片惨痛河山间浮沉着,在惨白的国人中闪烁出点点刚硬的风骨。这就是希望,只要这一点还在,一个民族就不会永远沉沦。可是,这些都救不了赵桓一家。(1852) 第二天,二月初七日,宋徽宗赵佶和他的皇后、妃子们被押送到金营。押运者是前面提到的那条叫范琼的狗。当天聪明的赵佶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根本不想出宫,他拿出药酒想喝下自杀。 范琼一把打翻杯子。赵佶死了,他的功劳也没了,这怎么行呢? 初八日,范琼押送宋朝皇室成员到金营。这个工作量很大,亲王、嫔妃、王子、皇孙、公主、驸马、六宫有位号的等等二三千人,一条狗是数不清押不走的。于是各多的狗涌现出来。名单由一个叫邓述的内侍太监提供,公文由开封府尹徐秉哲批准,范琼带着兵一个个点名押送。 初九日,金军宣布废除赵氏皇帝,要在中原汉族人中另选一个“贤明”的人继位。 初十日,金军命令宋钦宗赵桓的皇后、皇太子出城。皇后没什么说的,亡国之际,任人宰割,但是皇太子是宋朝最后的希望,有人要保住他。 枢密使孙傅找到了一个长得跟太子很像的人,两个宦官,外加十几个死囚,他把这些人都杀了,尸首送到了金营。他说是这两个宦官窃夺太子出逃,遇上城里骚乱,太子被误杀了,现在只能把作乱者杀死,送上首级证明。 希望能管用吧。可悲的是,还没等女真人追查,宋朝的内鬼先站了出来,还是那条叫范琼的狗,他真是尽职尽责,生怕女真人受半点委屈蒙骗。他指挥叛变的士兵们,很快搜出了太子,第二天连同皇后、公主们一起押运出城。 那一天百官军吏太学生们守在南薰门前,随着车驾号哭奔走,11岁的太子在车内向他们告别,他们隐约听到了皇太子曾经呼救过——“百姓救我!”可是很快一切都远了,车驾出了外城……出城之后车驾旁边还跟随的,还有一位顶级大臣。 孙傅。 他是不必出城的,金军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连范琼都在城边拦他,金军的守门将官也说,要的是太子,你为什么要参与? 孙傅说,我是宋朝的大臣,更是太子的师傅,应当一死! 这就是孙傅,相信神汉,断送开封城防,并且死不认错的孙傅;忠于职守,尽心竭力,扶保宋室,死而后矣的孙傅。 要怎样评价他呢? 就这样,赵宋皇朝被一网打尽了。如果说有漏网的,一个是远在相州的赵构,另一个谁也记不起来了,她是宋哲宗的废后孟氏。 孟氏随着新旧两党的争夺而浮沉,这时她隐居在一个很偏的私宅里,她静默地生活着,世界把她遗忘了。(1853)清剿宋朝皇室所有血脉之后,金军的搜刮进入到最后一个阶段——养鸡生蛋。他们总不能把偌大的开封城搬走,想让它持续不断地提供钱财,就得有个经营之道。比如册立一个傀儡。这个傀儡必须得是汉人,不然不懂经营;必须得听话,不然总会麻烦。人选……选谁当呢?这样重大的事件,怎么样也是诞生一个皇朝,出现一个皇帝,得精中选精、慎之又慎才成吧。 不成。 完颜宗翰、宗望就算再万能,再军功盖世,他们认识的宋朝人有限,如果真的全国撒网挨个遴选的话,干到明年也拎不清。对此,完颜宗翰一点都没犯难,有能耐就想办法,没办法要学会拍脑袋。那天他真的拍了,一个办法跳了出来。 集合宋朝大臣,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金营内的宋朝大臣们互相看着,眼神里都露出了久违了的凶残——谁敢选我?! 谁被选中,都会成为宋朝的叛贼,必将十恶不赦遗臭万年,这种事哪怕是死都得推开。于是冷场了,完颜宗翰也不急,在这儿选不出来吗,那好,你们都回开封城里去,我不管你们选出来谁,如果选不出来的话,屠城! 很多人都被这两个字吓呆了,却有一个人忽然笑了笑,竟然是这样吗……妙,真是妙极了。这人是尚书员外郎宋齐愈,他随着人流回到开封城里,当百官齐聚,选这个傀儡时,他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三个字,然后悄悄地展开给别人看。 这三个字就像灵丹妙药一样,看到的人立即两眼放光神清气爽。麻烦、纠结、危险都不见了,问题解决,新皇帝的人选有了。 ——张邦昌。全体通过! 这时谁还顾得上谁,只要灾祸罪名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就祖宗有德家门万幸了。至于可怜的张邦昌,谁让他在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上,得罪了宋齐愈呢?(1854) 隆重介绍一下张邦昌。张邦昌,字子能,永静军东光张家湾(今河北东光县大龙湾)人。进士出身,外放当过知州,进京做过中书侍郎。这样的履历可以说有点小显赫,但是在文人天堂的宋朝官场里,也不过是普通的浮沉而已。 要命的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他浮起来了,当上了钦宗朝的少宰。这个地位让他没法不和国事搅在一起,于是他曾经和赵构一起出使金营,还当过河北路的割地使。 这时无妄之灾突然砸下来,落在了他的头顶上,他彻底吓呆了。他只是个躲在时代里的人,时代平稳时随波逐流享福,危险时跟着人数最多的那群人喊割地投降,什么时候也没想过当出头鸟啊! 他哭、他闹、他拒绝,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命运突然征兆的强奸,但是,全体宋朝官员们都不理他,这帮曾经的同志们一致同意,只要不死,就随他去。而城外的完颜宗翰托人带过来两句话,把他逼上了再没半步巡路的绝壁上。 ——张,如果你不同意当皇帝,屠城;如果你寻死,死掉了,屠城。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张邦昌欲哭无泪,他是个自私的人不假,可眼睁睁地看着全城百万人口因为他人头落地变成死域,这种事他真的做不出来。 他是个躲在时代里的人,真的没胆子做这种大事! 三月初一日,金兵簇拥着张邦昌进入内城,他以实际行动表明,他……从了。他从了,按说是皆大欢喜,宋朝的官儿们应该鼓掌唱歌表示欢迎嘛,却不料人群更加激愤了,张邦昌,你这个狗贼,竟然通敌卖国! ……悲催的张邦昌啊,赵佶、赵桓都没他冤。 激愤的人分成两派,一明一暗。以威力破坏性对比,应该先说暗的。禁军的统制官吴革是位纯粹的抗战派,他在太子事件时就曾经跟孙傅说过,要集结军队保着太子杀出城去。可惜兵力太少,孙傅不想冒险。这时张邦昌要篡位了,他热血沸腾,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干掉国贼。 他联络了50多个军官一起动手,事先他亲手杀尽家中老小,以示必死决心。可是……他为什么要相信范琼呢?这条狗在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难道他没有看见?! 他竟然把范琼也拉进了行动里。 范琼率兵杀了他们所有人。(1855)明的一方堂堂正正,范琼等狗想插手,一来没胆子;二来没理由,从骨子里就想躲着走。因为他们是大宋言官。 170余年里挥斥方酋,只认道理不认人,连皇帝皇后都要监督管理的一群人。 这群人联名写了一封致金国信,里边回顾了赵宋170余年间对内有多么仁善,哪怕武力不足,但深得民心。有这种基础,哪怕失国,也会重新建立。另一方面详细解读张邦昌,让女真人明白,就算要立一个皇帝,也不能是这个人。 寡廉鲜耻,不足以闻! 历史记住了这群人,他们是当时一片黑暗中倏忽闪过的一缕火焰,哪怕微弱,也极力的闪烁。让灰暗的宋朝人突然明亮了一下,从而记住了这封信的内容,以及写这封信的人。 这群人的首领被金军指名抓走了,他叫秦桧,时任御史中丞。 以上这些,都没法阻挡历史的脚步,也就是悲催的张邦昌迈向开封城金殿宝座的脚步。公元1127年三月初七日,张邦昌即皇帝位,国号大楚。那一天他哭着出门,骑上马时哭,进入金殿哭,整个过程集委屈、痛苦、恐惧、羞愧于一身,仿佛他是这一天里全世界最悲惨的人。 在记忆中,每个开国皇帝上任时都很“难过”,哭的也不少,但论到真情实意掉眼泪,还真是很少有人超过他。 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中国唯一一位姓张的皇帝。 创了纪录的张邦昌刚刚上任,就迎来了工作。钱,金国的一切行为都因为钱,为钱灭宋朝,为钱立楚国。现在请你继续搜刮,新人一定要刮出新气象,把钱刮出来———————— 张邦昌大怒,连日的委屈悲愤让他勇气大增,给金军写了一封回信。说开封城进入赤贫状态,哪怕把砸锅卖铁,铁变成金银,房屋殿堂拆了,铺成平面变绢帛,也变不出钱来!(1856) 主仆第一次说事,主人就被顶了一跟头,按说女真人一定会气炸了,抡鞭子狠抽丫的。却不料完颜宗翰们很温和,他们也清楚开封城山穷水尽,再没有压榨的余地了。 那么撤退。 20天之后,金军带着难以想象的财富,世界上最尊贵的俘虏,组成了超级庞大的车队,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开封城。 这群蝗虫,把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美丽的都城啃残了,从这儿以后,开封没落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也没能恢复往夕的风采。 那一天,张邦昌用天子仪卫法驾出城,全身缟素,率领百官士庶设香案送别徽、钦两帝北行。近三千名凤子龙孙徒步行走,等待他们的,是近一千公里的长途跋涉。在这次跋涉中,有很多事情发生,它们是一个时代结束时的余波,还是应该看看的。 比如赵佶。 一路上他或者骑马,或者乘车,仍然是所谓的“最高待遇”。完颜们邀请他打过猎,其间见到了郭药师。据记载,郭药师很惭愧,连完颜宗翰都说,这个人不忠于辽、不忠于宋,将来也不会忠于金。 似乎给赵佶出了点气。 呵呵,是非曲直,怎能如此评说。郭药师一个被辽灭掉的渤海国人,为什么要忠于辽?宋朝待张觉之不义,凭什么要求郭药师尽忠?至于金,那是后话。 完颜们请赵佶做过诗,连带着称赞名闻于世的瘦金体书法。这是赞扬还是奚落?都不重要,身为囚徒奴才,有什么能耐就要尽什么努力,他的才艺和完颜们的称赞,很像是高超的戏子们唱了个花腔,下面的主人们给了点掌声。 这样的事很多,一一说来没甚意趣。相比之下,有件小事更能看破此时赵佶的人心。当国都残破万事衰败时,有人向他汇报。说外城破了,赵佶淡然;百姓贫寒,深冬季节冻饿至死,他淡然;某某人叛变,助纣为虐,如范琼等,他淡然;某某人尽忠,死于金人刀斧之下,他淡然;他的子孙家族都成了俘虏,男子为奴女人为娼,成了敌军的玩物,他仍然淡然。 直到说,他的珍玩收藏书画古董被金军搬空……他突然面色惨然,痛不欲生。 这,还是个人吗?(1857)这种心性是很适合一个囚徒生活的,只要皮鞭不狠狠地抽在他本人的身上,相信他是不会疼的。于是,赵佶的押解之路很从容,哪怕他的亲族男人们冻饿交集,死在道边,他也无动于衷,女人们被金军随意侮辱,也视若无睹。当时真应该塞给他一支笔,几张纸,这种心态下,他应该能完成几幅超现实的、魔幻主义的大作吧。赵桓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从起解那天起,就被迫换上了一袭青衣,头戴毡笠,骑一匹黑马,跟着囚徒大队往北方走。从外形上,谁也没法看出他是一位皇帝。这还是白天,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他和祁王赵莘、太子赵湛等最重要的亲贵们,被集中到一个小帐篷里,捆上手脚,整夜监禁。奇耻大辱,忍无可忍!极度的煎熬中,赵桓悲愤难抑,他仰天号泣,刚刚有点状态,一大群的喝斥声突然传来,把他摁哑了。天子之尊,万乘无上,沦落到这步田地……因为他的号叫,他在白天也被捆在了马背上。就这样,年青的钦宗从开封至郑州,由巩县渡黄河,抵云中到燕山,住进了愍忠寺,再过两天,在七月十二日到了昊天寺,他意外地见到了父亲赵佶。时隔百日,恍如隔世,两人抱头痛哭,仿佛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惜委屈还没到呢,押解的路途无比漫长,到第二年的八月时,他们才到目的地金上京。在这里,他们被剥去袍服,朝见金朝祖庙,行献俘之礼。之后完颜吴乞买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他们的后妃300余人发往浣衣院,给金人洗衣服,实则上是官妓。其余的妇女直接配给金军当性奴隶,男人们则远涉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服苦役。多年以后,很多人凄惨地死去,连赵佶本人都无法忍受折磨,在某天的深夜里,把衣服剪成条,结成绳,去悬梁自尽。只是被赵桓发现,救了下来。而赵桓,他太年青了,被俘时仅有28岁,他大部分的生命都要忍受无边的痛苦。有多苦呢,很多年以后,他的妹妹嫁给金国宗室人员,生了个儿子,这是功劳,金国特许他们兄妹见面,并且赏给赵桓几匹平常的帛布,赵桓竟然“喜惊交至,恩赉非常”。因为他已经穷困潦倒,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了。(1858)被俘的人很多,除了这两位陛下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四个男人需要关注。两位女士的名字在以后会随着时事的浮沉而出现,这时尚早。四个田人分别是: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这四个人是金国重点关照的,不是职务太高,比如何、孙;就是表现太好,比如张、秦。金国铁了心的一定要带到北方来,就近看管。就连张邦昌在离别前,亲自写信要求留下这几个,都没答应。何栗跟着大队人马走,经历了几乎一切,到达金上京之后绝食而死。看结果,似乎很刚烈,义不屈节,宁可一死。但是细思量很模糊的,要死为何一定要到了目的地才死,而且是绝食,一路上那般的风霜雨雪,如果他不努力挣扎的话,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吧,怎么能熬到终点站的呢?不可思议。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比如前前首相大人唐恪。唐恪骑着马逃下开封外城墙之后,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在熬过了城内事变之后,他在废宋立楚时跳了出来。抢在很多人,比如范琼之前,在推戴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突然间服毒自杀了。……还讲理吗?总得给个理由吧,你已经叛变宋朝了,大楚国等着你服务,怎么突然间去寻死?这让俺很费解!孙傅死在何栗之后,在到达金上京之后再一年多,他死了。史料里没说他的死因,应该不是绝食之类的自杀。他是主动赴金的,想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保护皇太子赵湛。他死,应该是身心凋敝,无力支撑了吧。张叔夜死得最早,离开开封城之后,他就不再吃饭,一直躺在车里,每天只喝一点水。摇晃的车厢,半生半死的张叔夜,直到有一天,驾车的人对他说,到界沟了。是当年宋辽之间的界沟,白沟。张叔夜突然间站了起来,他向四周张望,这是国界,他所要保护的人要离开国境了,从这一刻起,他的皇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俘虏!再没有半点可能改变这一点……他失去了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第二天,张叔夜死了,时年63岁。(1859) 秦桧是囚徒中的名人,他官职高,被俘时是言官之首;他名节高,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赵宋力争,如果不是现在还活着,那么他的名望达到和李若水一样的高度。 李若水保护赵桓的身体、荣誉,秦桧为赵宋江山、名位尽力。 让他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年龄,秦桧这一年37岁,堪称年富力强人生刚开始。这样的青葱年龄锦绣前程,为了国家全都抛弃,还能找出更壮烈的吗? 于是宋人感动、金人敬佩,谁对他都高看一眼,比如赵佶在途中想和完颜宗翰说点事,也要通过他执笔润色。到了金上京之后,他被分配到金国皇帝的弟弟、大将挞懒的手下做事。每天里抄抄写写,并没有怎样受苦。 不必到冰天雪地里劳役。 他的寿命很长,故事很多,一生充满了疑点、不确定,都要等待着岁月、时事的变幻而游移,是非真假,只能到哪步说哪些。 回到开封城,大楚国皇帝张邦昌陛下的身边。在这段日子里,他过得很憋屈。赵家人走了,宋朝却没离开,他仍然活在从前的环境里,170余年的底蕴,每时每刻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实话实说,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取代赵宋,当什么大楚的开国之君。 他即位的当天,没敢进皇帝大内,而是从尚书省出发。宋朝三省,门下、尚书都在皇宫外办公,只有中书省设在皇宫内部。他升殿,不敢坐御床,只在御床的西边摆了个小位子;他办公,不敢用皇帝专门词,“朕”改为“予”,手诏改“手书”,平时不穿龙袍,金人来了穿上,走了立即脱下来。除了这些细节之外,大事更是一概全省掉。 他不在正殿办公,不举行朝廷例会,不出来接见大臣,禁宫大内里所有门户都加锁封批,封条上写着“邦昌谨封”。 这哪是当皇帝,纯粹是个主人外出,看家护院的家丁。(1860)做到这些,仍然活得不托底。不仅他自己心虚,连手下人都拆他的台。怎样拆的,要先说一下金军对开封城的破坏,以及对汉人的态度。翻开靖康一页,仿佛是一片人间地狱,尸体了、残垣了、抢劫了、强奸了,反正人世间能出现的罪恶丑陋触目遍是。女真人真野蛮!其实这样说,有些过头了。北宋末年时的金军在历史里的残酷排行榜上只能排在中等偏下,它的几大硬性指标都不过关,让真正的残暴者止不住的鄙夷。第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进入开封城的内城,更里边的皇城更是边儿都没粘。所有的抢劫、抓人、搜刮等丑恶事件,都是金军提出任务,宋人自己完成的;第二,他们杀的人太少,什么叫灭国屠城呢,远的不说,看看清朝。清军入关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每一次都杀得全城死光,遍地血池。和后代相比,这时的金军够得上暴虐二字吗?之所以这样“温和”,是态度所决定的。女真人崛起只有10年左右,他们覆灭东亚最大的两个帝国,其管理难度早已超过极限。不说才能,光是派人管理,金国都没那么多纯种女真人。现实要求他们,只能把宋朝打服,当成个长期的房间吃租子。尤其是完颜宗翰的心理在起作用。这个人是理智的,甚至是睿智的。他身上有些许完颜阿骨打的影子,天生就懂得怎样当个成功者。他知道女真人的优点在哪呢,更明白缺陷是什么,所以不那么贪,从来不想把汉人的土地一口吞下去。吞下去会胀死。可惜的是,他的眼光太超前了,让绝大多数的女真同胞们所不理解。他们内部有一些人愤怒得要死,觉得明明随意砍随便杀嘛,为什么不利益最大化呢?!完颜宗翰有异心,胳膊肘儿向外弯,不是个为国为民着想的好女真人!这个分歧造成了完颜宗翰的悲剧,造成了他政治同盟者的悲剧,同时反对者们也没落着好,历史证明,只会打生打死的,都是些低级生物。可是,让这时的女真人不打架,他们还能干什么呢?(1861)完颜宗翰对汉人傀儡的支持是很到位的,临走前,他特意派人去问张邦昌,为了你的统治,张,我是不是给你留下一支女真军队?张邦昌没听到这句话,来人被大楚国新任宰相吕好问抢先接待了。吕宰相说,非常感谢,但是北方人不服南方水土,为贵军士卒着想,不必了。该使者小感动了一下,接着又问,那是不是给你们留下一位贝勒?有他在,南人不敢放肆。多体贴,可吕好问比他更会疼人,说贝勒是贵人,久居南方,万一思乡心切,会生病的……于是女真人全军撤退,走出去好远之后,张邦昌陛下才知道有这回事。知道又怎样,吕宰相平时写公文的时候,落款日期都是“靖康二年”,根本不提大楚国什么事。这就是张陛下的群众基础。一切迹象都逼着他变回原形,一个月之后,金军渡过黄河,回到了燕京附近,张邦昌知道是时候了。他宣布退位,先找到隐居在民间的孟太后,由她来垂帘听政,再通过她,去选宋朝的新皇帝。还选什么,唯一在逃的男丁不就只有赵构一人吗?直接选他不就对了。不,还有别的人。宋朝立国170多年,9个皇帝,每一代男丁都积极工作,生出了N多的后代,怎么会只有赵构一个漏网之鱼呢。在这几十天里,有两位宗室出现。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叫赵子崧;一个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子孙,叫赵叔向。他们各自招揽了一支班底,宣布自己是宋朝合法继承人。其中赵叔向动作迅速,充分发挥了赵光义对皇位超级向往的遗传基因,他带了7000个士兵,杀到了开封城郊。可惜都是白费劲,继承权是有排列序号的,他们能躺过金军的搜捕就是失败的原因所在。因为事发时,他们都在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居住房。一句话,是散得不能再散的边缘皇室,只要赵佶这支血脉的人没死绝,他们就没有半点的机会。焦点向赵构汇聚。可是要找到他,可不太容易。(1862)这时赵构的头衔很猛,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衔一般来说只出现在评书小说里,宋朝从立国那天起,就没这个职务。这么独一无二,应该努力工作吧,他应该响应他皇兄赵桓的求救,率领“天下”兵马向开封靠拢,与金军决战,救父兄社稷于水火之中,这才是正道。如果救不了,那么壮烈地战死在开封城边,也是无上的光荣,这样才会流芳千古,为世人后代所敬仰!可惜的是,他没这么干。赵构从当上大元帅之后,就一直在搬家。他从相州跑到了大名府,也就是说,从河南到了河北。这很勇敢,因为河北是敌占区,哪怕大名府没出现大股金军,那也是险地。可他几乎没停,紧接着就跑到了东平府,那是现在的山东省东平市。在山东转了两圈,他到了济州(今山东巨野),觉得还是不安全,于是宣布下一站是宿州。宿州地处淮南,是今天的安徽宿县,真要到了那儿,随时都能渡过长江,跑到江南了。这时内外两个消息拖住了他飞快的腿,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外边的,是开封城派来的信使,真是跨越了千山万水,踏着他曾经走过的脚步,追到了济州,通知他回京城去即位当皇帝。这消息很震撼,但在预料之中,赵构很清楚自己的血统地位,继承权的顺位,这事儿只要他不死,永远都是他的。前提是,他不死。那么就好办了,他决定不回去,即使回,也要再等等,看看金军是不是会在短期内练回马枪。可是另一方面,就没这么好对付了,他的班底内部也出了点事情。这时他的班底已经非同小可,很多帝国的精英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他的身边。最早到的是张俊,他跟着信德(今河北邢台)知府梁杨祖率领3000兵马,到大名府报到,被任命为元帅府后军统制。刘光世跑了第二名,他从西北开始,一直追到了山东的济州府,才追上了赵构。这一路上,他开动脑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超级智慧,在听话和不听话之间准确选择,才让自己的人生踏上正途。(1863)他开始跑的时间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赵桓传书天下兵马进京勤王时。作为一个顶级衙内,刘光世百分之百执行政府的命令。带兵火速从西北驻地开拔!跑到半路上,唐恪先生的命令传到,令天下所有勤王部队各回原地,不许到开封城来。首相传达皇帝的诏书,这是天底下最有效力的命令。于是所有部队向后转。唯独刘光世。这小子堪称两宋之交时所有风云人物里最鬼头鬼脑的东西,加上他从小就混在权力阶层里,各种官方的把戏他全懂,瞬间就解读出了唐恪的小心思。那绝对会出事,国家肯定需要军人。……而军人需要机遇。尤其是他和他父亲这样有了失败纪录,急于翻身的军人。那么前进,不听首相命令前进。事关前程,他的决心超级坚定。随着离开封城越来越近,什么人都能遇到,一支败兵把京城里的事说了出来。当时刘衙内的部下们就不干了。搞什么,既违抗命令,还让我们送死?!刘光世很镇定,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过期了,最新的消息是开封城陷落,两位皇帝逃了出去,方向是南方,只要追到,“功莫大于保驾”,大家还等什么?于是全体出发,他们一路南行,追到了山东境内的济州,找到了赵构。赵构很高兴,这是他最缺乏安全感,最需要军队的时候,有老牌的西北军突然出现,实在惊喜。刘光世被加封为五军都提举。刘光世抓住机遇,千里奔袭抢到了一个好大的头衔,在失去父亲刘延庆之后抱住了更粗更牢靠的一条大腿,从此人生前景大放光明。相比张、刘两人,同在西北军中的吴氏兄弟仍然在平淡中,他们老老实实地驻扎在防区,和老对手西夏人对峙。这是对实心人,立身处世都从正道走,他们认定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既然是军人,那么自然要用军功说话。等待他们的,是不久之后一场决定西北军命运的决战。(1864) 这段时间里韩世忠很忙,他在百忙之中托人给赵构带了个话,说他百分之万的拥护赵构做任何事,可以为赵构做任何事,最后想想还是再直接些吧。 他劝赵构直接当皇帝。 说完了这些,他冲出大名府砍进了一大群的金兵人丛里。顺便说一句,赵构真是个很有逃命天赋的人,简直像有预感一样,他离开大名府不久,大群的金兵拥过来了,有多少……好几万吧(酋帅率众数万至),而韩世忠手下只有1000人。 他就带着这么点人冲出城墙,直奔金兵的统兵大酋去了。没有意外,几乎是成例了,韩世忠一个人冲过去,把挡道的全干翻,一刀砍倒了该酋,之后战斗就结束了(单骑突入,斩其酋长,遂大溃)。 很神勇,这的确是宋朝近百年以来最高端的战力了,可是他仍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没能在第一拨赶到赵构的身边。 历史会证明,谁先赶到,得到的好处越多。领导的印象分是无比重要的,张俊也好,刘光世也好,都善始善终,哪怕做了再操蛋的事,赵构都永远优渥。 嫡系的待遇就是好。 相比之下,吴氏兄弟差了点,他们始终游离在主权力集团之外;韩世忠也差了点,再怎么样哪怕救过赵构的命,也等而下之。 比他更惨的是岳飞,他这时正在北方和金军打得热火朝天的,和赵构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的命运……仅仅是巧合吗? 中兴四将的命运居然与他们最初和皇帝接近的次序成正比,可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和大头领紧紧靠在一起。 这一点在宗泽的身上也得以体验,不过他先放一放,要提一下未来名份最大权力最重军政一把手——张浚。他很不幸,开封陷落时他正好在城里,但是为什么他没有露过面呢?以他嚣张跋扈唯我独尊……不,神勇无畏敌强愈强的性子,应该把所有的完颜都活埋在开封城效才对嘛。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能做到! 可他就是没出现,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按可靠资料显示,当时他从外城躲进内城,再躲进太学,和一大批学生混在一起,估计学生们所有的对外行动他一律都没参加。 因为,金军撤走之后,他再度出现时,身上连根汗毛都没倒。(1865)这段时间里,宗泽已经不在磁州,他到了大名府。原因是大元帅阁下逃跑……不,是途经大名府时壮怀激烈,昂扬了一下。赵构下令全天下兵马向大名府集结,大元帅府将从此地开始反攻入侵者!此令一下,从者云集。宋朝并不是没有敢战之士,相反,很多人都气红了眼,快憋爆炸了,金兵只在一些懦夫的眼里是洪水猛兽,在勇者面前算什么?况且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一直传承着一种信念。不崇拜强者,不服从强权。中国人崇拜的是仁义,爱的是一种风清云淡式的自由。如果有强者入侵呢,如果对抗不了注定要被灭亡呢,很简单,宁教身死不教名灭,“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死亡,从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当然,说这些,就像冰心先生论真正的女子一样,是有前提的。她列举女士们的各种高贵品德,种种冰霜一般不可亵渎的矜持和美丽,可在这些之前,她都要赘上一句,“真正的女子”。我说的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也是一样,我指的是,“真正的中国人”。宗泽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着满腔的愤怒,快要把自己燃烧起来的怒火而来。他要进攻,要战斗,要不惜一切代价杀进开封城去,解救他的皇帝,拯救他的同胞,斩杀他的仇敌。这些,他一定要做到,不惜一切代价去做!这是他和赵构的最大分歧。屁股决定大脑,坐在什么位置上想什么事,赵构作为赵宋唯一的一位纯血正统继承人,怎么能“不惜一切代价”呢?于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爆发,大元帅府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吵得焦头烂额不可收拾。争吵的双方主要人物是,1,宗泽;2,不是赵构,是汪伯彦。大首领怎么会赤膊上阵呢,他有数不清的亲信为他排各种忧解各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