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知道,等待终审判决犯人的这种煎熬。在警方看来,是防止死囚自杀,但其中的不人道,实在残忍难言。我不知道今天的看守所,还是不是保留着这样的恶法。因为在今天终审权收归最高法之后,回复的时间会更加漫长。假设还这样虐待,我相信必有冤屈的人,也愿意放弃生机而选择速死。罗小毛似乎还是不相信他会判死刑,时而高兴时而悲伤。而我们都已经看见了他的结局,看见他有时还在幻想服刑之后去向嫂子道歉,我们都感到恻然。那时的号子不许犯人有任何娱乐,无聊的犯人便自己找乐,他们称之为“死亡演习”。我也觉得这种残酷的临终关怀,未必是一件坏事,因此也参与他们的游戏。具体方式就是叫可能处死的犯人,模拟已经在刑场一样跪在床上。大家排队在后面,听口令举枪,然后射击。犯人倒下装死,大家再上前用被单覆盖,然后围坐在他身边,给他一本正经地三鞠躬,开追悼会。悼词会像模像样地回忆夸张他战斗的一生,追溯他为何奋斗致死的事迹。总之,一切按央视的规格整,类似遗体告别和鲜花之类。也要口头朗读某某领导虽然没来,但是也献上了花圈等等。通常这样的游戏能够冲淡临刑者的死亡恐惧,使得即将到来的枪毙,变得不那么突然。很多犯人躺着躺着,常常被貌似悲伤的悼词弄得哈哈大笑;我们称之为诈尸了,那还得重新枪毙一次。罗小毛虽然不相信末日在即,但还是乐意配合大家的游戏——黑色的床单终于覆盖在他稚嫩的胎毛未尽的脸上。这次的悼词由我主持,我尽量轻松但音调沉重地按罗京的路数哀悼——罗小毛同志是党的好儿女,是祖国的优秀花朵。其短暂的一生,始终战斗在我国的死猪前线。其人出身贫困,心地善良,勤劳勇敢,在追求爱情的路上误入歧途……我们煞有其事的追悼刚刚开始,被单下的罗小毛已经开始抽泣;他的身体哭得抽搐着,我们忽然都变得严肃起来——五个奇形怪状的各类重犯,在那一刻内心真的庄重和充满了悲怜。我们掀开被单,看见他好看的大眼一直睁着,像两个泉眼一样地汩汩淌水。他在那一刻,可能才真正看见了死亡的模样;看见了幕天席地的黑,是怎样压迫在他单薄的身上。他似乎那时才意识到,他将再也见不到他的老父和弟妹,再也见不到唯一疼她爱他给他的那个嫂子了。十一未几,铁门一声响——罗小毛,卷被子。正在说笑的他,骤然脸色煞白,一时手足无措。我们帮他卷好被子,他夹着走到门边,慌慌张张,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我们深深地一鞠躬,然后出门远去……一个十八岁半的孩子,就这样走进了他的长夜。二十年过去了,我依旧常常想起他清纯的笑,偶尔的发恼,对着铁窗的默默偷泣。国家用以血洗血的法律,想要建立的秩序,最终培养的人民,却越来越走向以暴易暴的品质。我不知道那些冷血的判官们,会不会偶然还能看见,那些悬浮在空中的不瞑的眼睛。2010年9月3日再祭聂绀弩(2011-03-29 12:49:11)转载▼标签: 土家野夫原创聂绀弩胡乔木王蒙滴血五岳散人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首发座谈会散记一现当代一百年来,新文人却以旧诗名世,且一刻二刻再三刊印历久不衰者【还不包括民间的多种私刻本】,唯聂公一人。我读聂公三十年,萧条异代,无缘师从,但内心深处私淑崇敬的楚天文士豪客,非聂公莫属。这个从京山小县走出来的祖辈人物,一生诗酒猖狂,半生冤祸惨烈。其天纵奇才,其旷达幽默,其宠辱不惊——从任何一点说,他都是我和许多人的精神导师,是暗中渴望来世追陪的伟大父亲。因为这样积久的仰望,当我的同代书商朋友尚红科,再次推出聂公三卷本的旧诗全编之注解集评本,并相邀座谈时,我自当欣然前往了。二孙郁兄主持的小会,赫然坐着沈公昌文诸名士,李慎之胡风等前辈的后人也来了。刚开始发言,九十三岁的李锐先生竟然驾临,大家起立,表示对这位刚直敢言的老人的敬意。我知道,他已经很久不到江湖行走了;此刻冒着时代酷寒的临场,是为他一个布衣之交的耿耿深情,同时也必定是他物伤其类的如鲠孤怀,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锐老发言果然不同凡响,在简短回顾他和聂公流放北国深陷大牢的遭遇之后,他说他最近纪念耀邦先生的文章就叫——不做奴隶,更不做奴才,而胡某乔木就是一个天生的奴才。他还说某党从来忌讳谈与人相关的词汇,人道人格人性人情都不敢讲。用四个字形容这个党,那就是无法无天。我为老人的如此放言禁不住鼓掌喝彩,他最后的结语说——民主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终于集体鼓掌了。我隔着沈公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个老人,想起我所写的《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这篇至今未被人重视的纪实报告,内心感慨万端。大伯这个曾经和他一起组建“青年救国会”的老地下党,一生含冤抱屈寂寂无闻,最后看着这个欺骗背叛了他们那一代理想的国家,充满悔恨地死去。锐老还有机会和平台,说出他们的真话。更多的那一代为民主理想而选择反蒋的青年,却最终在自己打造的牢笼中,像聂公和大伯一样默默凋零。三1920年代的江汉大地,和聂公前后走向广州投奔黄埔的三楚儿女,还有林彪以及我外祖父等人。他们都曾怀抱救世之志,投笔从戎以望匡扶天下。林彪自不待言,作为低级军官参加反叛的起义,一度位极人臣之首,而最终折戟沉沙惨死异乡。聂公也曾授衔国军少将,后来却选择中立而成为左翼文人,左翼窃国之后,他竟然被先打成右派,再为朋友所陷害而成为反革命,最终却被视为国军高级战俘而获特赦,否则还将老死囚窗——历史真是跟这一代人开了一个巨大且惨不忍睹的玩笑。当然,我外祖父的命运也在劫难逃——他选择了效忠老校长蒋公的立场,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内战烽火,最后以少将之身而饮弹在故乡土地。他未能成功撤退台湾,但好歹他的名字还能进入彼岸的忠烈祠。从这一点来说,他比他的那些同乡学长幸运,他至少得到了他那个阵营的尊重。而聂公林帅这些前辈,至今却仍被他们自己选择的阵营所遮蔽诬陷着。八十年之后我再来回眸那一段悲辛历史之时,我仍然能感觉到造化弄人的残酷况味。他们都曾经是荆楚大地上的人中龙凤啊,彼此没有仇恨,渴望共建民主富强之邦。何曾想到会被那些外邦传来的邪恶主义,而弄得剑拔弩张自相残杀,以致连带炎黄子孙几十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四说到聂公的被朋友出卖陷害,沈公发言说——在他们那一代,哪里有出卖一说。党教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甚至还视为荣耀。他刚参加工作,党就要他警惕远离聂公等出版社的同事,要他监视某同舍。他也写过很多监视报告,党对他的唯一奖励,就是握着他的手说——组织上是会记得你的。他那时是社长王子野的秘书,先是社长布置他监视谁,最后还有更上级的人布置他监视社长王子野。大家哄堂大笑,锐老插话说——延安时期派给博古同志的某秘书,就是监视博古的。这时,大家毛骨悚然,各自打量着身后的记者旁听群,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发言说——没有特务政治,就没有聂公的诗词传世。聂公死了,聂公所处的那种时代不仅远未消亡,甚至愈演愈烈。也因此,当世已无聂公的风骨,只要看看法兰克福书展上的诸多精英文人的表现,就可以料知广陵散已成绝响。我还想说更多,但是深知这一话题的难以为继;望着窗外的冰封世界,遂如寒螀噤声了。这个奥巴马抵达的日子,想起聂公的因诗入罪,想起朋辈的因文因言获罪,甚至还有因号召在某个日子献血而待判的人们,我的心确感刺骨寒彻。没有谁能拯救我们,唯一的拯救来自于我们自己。五这不是一场秘密聚会,在大学召开且记者如云。我见到了老友解玺璋,止庵等,还见到了传说中的网络大侠五岳散人和十年砍柴,还有媒界的几个小友。世说新语中说——某日嵇康在树下打铁,山涛奉命而来。嵇康视若无睹,山涛无趣欲去。嵇康始询之: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山涛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样的时代,确确乎近于晋末之世——是只适合饮酒及服药的。只是那些遥远的魏晋风度和文章,也许在某些角落,可能还残存几许了。聂公诗曰——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我不知道前后为本书作序的胡乔木和王蒙先生,究竟是怎么看这些滴血文字的。2009年11月16日六十年必有王者兴(2011-03-29 12:54:37)转载▼标签: 土家野夫原创英雄渐白头花甲忽度艰难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为王康先生花甲大寿及《王康文杂》付梓而贺古语曰天下有道则现,天下无道则隐。盖因三千年中国,王朝轮替,江山鼎革,时商时周时秦,或汉或蒙或满,实非一姓一党所能鸠占长远者。故朝纲败坏,倾覆者仅一家之私庙;道统无害,则国家仍赓续不绝。当代史学家刘刚李冬君伉俪谓——自古即有两个中国,一曰王朝中国,一曰文化中国。唯后者越百世而不亡,默然贯穿千秋江山以始终。王朝如鼎,乃有形之礼器;文化如谷,乃形上之道法。鼎覆则礼失,子曰求诸野,乃因道藏于野。野有遗贤,传承大道;如燧如薪,烛照长夜。古之巢由夷齐,老庄墨屈,皆负命怀道而不苟合于当世者。若辈或处或奔,髡首跣足于棘野荆谷;日暮途穷而不弃,斧钺加身而无悔;以一生萧条而延吾族千秋道脉,诚万古圣贤耳。渝州王康,亦当世贤哲也。其人乃民国名门苗裔,托胎于家国板荡之际,诞育于红朝开元之时。身负奇气,天然耿介;面带霸相,近乎狰狞。首如飞蓬,不掩鹰目之犀利;须似秋茅,凸显铁齿之辛辣。拟古则虬髯公复出,譬外则布哈林再世。曾文正公论相云——少年两道眉,临老一副须。康公两者占尽,确确乎须眉大丈夫也。公年少磨剑,利器在怀卓尔不群久矣。负笈西师已然学领,为民主自由奔走凡卅余年。其间六月惨祸,公挺身求法于前,亡命江湖于后;草野埋名,望门投止,酸辛悲烈,孰能尽知。后市隐山城,超然物外,私学研究陪都抗战之血史,以刊红朝伪史之污言。还青简以白,雪覆盆之冤,居功厥伟,几人曾堪。年来渐有识者,三顾蜗庐,延公于港地讲筵,几谈俄罗斯,始惊天下客。所谓高天不言,言则动世;冰山露角,必翻江海;其是之谓乎。仆与康公神交既久,亲聆謦咳亦有年矣。公腹笥之富,思辨之深,记忆之精,立场之正,几可独步当世。陌路相逢,樽酒缔交,每遇必高论恢宏,一席胜读十年耳。公特立孤愤,不轻与人交,白眼讽世,乡愿犬儒望之则匿迹。仆何幸欤,几过桂室,承公茶蔬亲烹,黍酒夜话,彼此壮怀激荡悲心零落,亦尽在杯中矣。俗语谓当日英雄渐白头。流光如驶,花甲忽度。康公对此沦陷家国似水年华,昨日酒阑竟浩叹——与之同生,愿与之同死。遥想古歌之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此中之艰难肝胆磊落胸怀,岂不令吾辈仰天喷血哉?唯仆所信者,公必寿于恶朝,公之道必弘于后世,公之文必藏诸名山。杜诗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谨以此为公人文俱寿。2009年11月23日野夫:遗民老谭一去年,章诒和大姐忽然来电话,兴冲冲地问我故乡是叫利川吧,答曰是。她又问,那你认识一个叫谭宗派的老人吗?我笑问: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啊?她说她第一次回故乡安徽,在那里的一个故老和她谈起了我的家乡,并向她推荐了老谭——这是一个埋名深山的高人。我对章大姐笑道,这是我的至交,没有人比我更熟知其人其事,他悲辛的一生……老谭——我一直叫他老谭,与我忘年相交三十余年。其实,算起来他应该是我的父辈年纪。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我们就这样没大没小地订交以来,故乡街面上,鲜有不知我与他深厚渊源的。那时,我是县教研室的菜鸟科员,他是县志办打零工的编辑写手。而他刚刚出狱未久,彻底平反的申诉,还正在频繁奔走苦求之中。他是50年代利川的文学爱好者,我是80年代山中的文艺男青年。整整两代人,却因为闭塞艽野,有此同好者非多;虽曰萧条异代,竟然也一见如故地相知相惜了。那时我大学归来,青春泼皮,在小城横来直去,很有些挥斥方遒的公子哥恶态。老谭则是一身寒素。二十年深牢大狱回来,还不免有种劫后余生的谦谨——但那表面的恭顺与和蔼背后,依然能觉出其中的傲岸。在山中,他这样一个50年代初的州府一中的老高中生,骨子里是眼空无物,且不与人群的。二老谭身形魁梧,高一米八十,与我初识之日,不过四十有六,正当壮年。那时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国家拨乱反正,社会略显松绑。身为牢释人员的他,尚未更正其贱民身份,但依旧积极乐观,似乎看不出丝毫怨恨。他镜片后面的小眼,总是笑意盈盈,和我们诗社那帮小混混,也多能玩笑一处。因为贫困,他从不烟酒。其时,我和一帮兄弟在创办地下诗刊《剥枣》,老谭虽非社中同人,却是积极的参与者。我们组织诗会,则更多仰赖他的协助。他在劳改队办黑板报,练就一手标准的美术字,但凡写大字会标之类,全看他一个人在那画字并剪贴。我们有些活动偏激,他便在一边善意警告——我深知他的冤狱始末,也理解他的那种寒心和余悸。我和他走得更近,是因为我调到宣传部之后,计划编写一本“话说利川”的闲书。我强调必须借用老谭,上级开恩,就成全了我这一企图。于是,我和老谭得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一起出入整个县域的乡村山水之中。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才算是真正了解了这个隔绝世界二十年的流徒,竟然对故乡民俗文化和文史如此烂熟。他带着我走乡转村,深入边僻之野,访古问道。通常,在那些崎岖泥泞中,我根本无法跟上他的昂首阔步。刚出狱那两年,他就是挑着担子,凭借漆匠的手艺,整日行走在这样的艰难之中寻觅口粮的。他熟知哪里有风景,哪里有遗贤;他指着沿途的墓葬告诉我,这里是巴人的悬崖穴墓,那里有拾骨葬的古俗;这是苗民的合墓,那是古代汉民的庐墓——把坟墓安在家里堂屋中以示敬祖的古礼。那时乡下没有招待所客栈之类,我们总要借居农户,搭伙寒门。老谭总是很快就能和山胞们搭讪熟悉,会将最接近干净一点的床铺让与我睡;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抵足而眠。他熟知一切土家的民俗风情和礼仪,会唱山歌、孝歌和号子。他仔细教我分辨哪是石工号子,哪是抬丧号子。可以说,关于故乡的那些民间文艺,我的知识多半取之于老谭。三老谭终于在1982年获得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他被安排在民族宗教局,后再调入文物馆,还算是用其所长。老谭的妻子,是其出狱之后所娶的一个极端贤良和勤劳的农妇,靠摆摊卖亲手腌制的泡菜腐乳之类,勉强帮老谭贴补家用。老谭夫妇中年得子,白屋之中,一样珍如珠贝。老谭见我喜欢那孩子的顽劣,便送给我做“教子”,几岁的娃娃,呀呀欢叫着我这个尚是童男的“教父”。按民俗,这样的易子而教,也需行一个简单的古礼。老嫂子专门备了一桌好菜,我则给孩子送去一套读物和一把玩具剑,意思是要他长大也明白书剑恩仇。后来我出山,每还,必与老谭长谈。再后来,又轮到了我坐他坐过的牢房。他,刘镇西和我,山里一代代读过一点书的人,似乎宿命般地都要被押解到省城,有前辈曾经的坎壈,也就不觉得自个的艰难了。等我出狱再见老谭,他已然满头星霜。老少两代罪人相视一笑,背身掩饰着各自的泪痕。依旧必请回家,依旧老嫂子亲炊的土菜,依旧我独酌,他陪茶。这对老夫妻脸上密布皱纹里,却平添了一些哀愁……原来我那教子如我,青春早恋,被老师训诫和同学嘲讽,突然有些失常。原本是理科状元的他,坚决弃学,眼看高考在即,两老束手无策。等到我在北京安营扎寨了,老谭电话求告,说孩子休学一年,依然考上民院,入读之后又被网络迷途,要求退学。他准备带孩子到北大校医那儿去治疗,希望我略助一臂。我急忙将他父子迎来寒舍同住,孩子入院治疗,我则请老谭帮忙看稿编辑,顺便开支一份工资以便聊补困窘。六旬退休的老谭,工资几百元,老妻亦衰朽残年,依旧还在寒冷的菜市守着那些坛坛罐罐。老话说,落叶添薪仰古槐——我是深知他们一家的捉襟见肘的。可是,布衣之交的我们,杯水车薪的涓滴互助,又何能尽释寒门的重负?很多时候,我深感困惑,他的苦难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时代的造就?他在青春时代即被改写的命途,便像魔咒一样限定了他的后来。四我想不清楚究竟怎样来给老谭定位。几乎每一个县市小镇,都有一个或几个类似老谭的人存在。他们熟知本地的人文掌故,埋首于故纸堆读写并传承着民间的道统。他们平生寒苦,不逐蜗名微利;白眼朝天,万事鸡虫,看穿了浮世的浅薄与功利,只是低调,仿佛卑微,而实则睥睨冠盖地活着。他们在漏雨深巷中坚守古礼,在寒泉淡食里甘之若饴,在世界的槛外、微醺的樽边独自冷笑,抑或歌哭……这就是贯穿千古中国的遗民。老谭出生于1935年。三岁之时,正值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庞大和最出名的战役——武汉会战——开始,省府败退鄂西深山。真正的乱世,由每一个国民分担。老谭家并非巴人之后,他的始祖是蒙古军官,元末被派往利川镇守南蛮。元朝覆灭后,分驻僻野的蒙兵无法北归草原,只好在明初落业当地,他的祖上则归为谭峒安抚司所辖,因此改巴人姓氏为谭。其后明清两朝,列祖有的当过总兵、知县,封过侯爷。但多数都是平民,于历史上无足轻重。老谭的父亲在光绪新政时,曾出任县衙吏员、警员。后辞职,在家和吏员叶松甫父女、仵作杨志清一起,悉心研习扬琴,成为利川扬琴曲的首创人员之一。琴书自乐到民国,家道败落,但他却和秀才黄成绪一起创作了大量“扬琴曲子”(剧本)。可惜,这些剧本在“文革”中,都被付之一炬。乡间的乐者,自古都是师旷一辈人物的精神传承者。自命清高,不事经济,以身入衙门为耻。老谭的家训是“人生莫当官,当官必作冤。孝义要牢记,读书足吃穿”。他在新政初年便考上州一中,成绩名列前茅,却因体检而落第;而他的同学,不乏清华北大者。他1957年便在省上报刊发表组诗,在当日的山中,可谓俊才风流。但是,未能上大学的他,只好到硫磺厂打工。也许因粗通化学,后又调到工艺厂研制肥皂。也许正是散落在地方上的知识青年,声气相求的不多,才慢慢在他的身边聚集了几个同样爱读书议事的世家子弟。这几位因为家庭在土改中被毁,难免对新政颇多腹诽;有的甚至在当年参与过暴动和抵抗。当时光推进到1958年之时,整个国家已经在土改、清匪反霸、镇反、三反五反、反胡风分子、反右、拔白旗等系列运动之后,基本消灭了所有的异己分子。但是,专政机关岂能等闲,他们根据线报,很快锁定了老谭以及身边的这伙读书人,视之为潜在的可能之敌。于是,各种秘密侦查的方式开始运作,线民被派到老谭身边“钓鱼”。他们故意来宣说一些近乎反动的话,来勾引这几位年轻的乡村知识分子出笼。新政八年,大饥荒渐至,但凡天良未泯的读书人,岂能真无怨言。他们跟着线民的言路,却落下了自己的话柄。25岁的老谭,完全无意地掉进了“反革命集团”案的陷阱。五但这种所谓侦破,仅为贪冒功赏而不顾草菅人命。四五个文学青年的所谓谋逆大案,完全是凭空构陷。即便三木之下,依旧无法索求一致的口供。因为,他们这些民国过来的遗少,即便对新政颇有微词,但确实不敢策划任何的反叛,更不要说所谓的“现行反革命”行动了。尤其是老谭,原本对新社会不乏感恩,家族也素无仇隙,所谓意见,也仅仅限于对单位领导的少许批评而已。他们在利川的看守所脚镣手铐,一关就是三年。脚镣磨烂踝骨,脓血粘连钢铁,至今腿上犹有伤痕。最后酷刑之下,人人皆怀求死之心,而不得不承认任何莫须有的指控。但是毕竟确不存在的阴谋和未经商量的供述,是难以完全落实判决的,他们就这样生不如死地渴望着早日走向断头台。终于,其中一个嫌犯牟宪文熬不住这种漫长的考验,像《肖申克的救赎》一样掘洞越狱,但是很快被追捕回来。在那个年代,敢这样公然越狱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犯人,岂能不是反革命分子?于是,原本难以定案的老谭一伙,被激怒的押司很快定谳为现行反革命集团罪。于是,毫无罪行的老谭,也被重判了二十年徒刑。初被捕时,老谭带着手铐被押回抄家,其父正坐在一把烂藤椅上,看他写的歌颂新社会的文稿。突然面对儿子绑缚回家,老人如雷轰顶几乎当场气绝。当时的老谭远未想到此别竟是永别,还笑着安慰父母,会很快还他清白。警方把他家四代人所读的书挑了几担,一并没收。他外公是秀才,曾祖乃名医,几代的书香门第,初初踏入新社会,竟然就此被打入了“反属”的另册。之后,他们被发配到宜昌劳改。在他入狱五年之后,其父在耻辱和悲愤之中悄然长逝。他不知道家里的消息,更不可能千里奔丧。再之后,他们被流放到更远的汉阳,他将在那个著名的劳改砖瓦厂,和泥拉胚耗尽他的整个青春年华。六晴川历历汉阳树,多少冤骨寻无处?我是熟知当年汉阳劳改砖瓦厂的严酷的——和泥拉胚要的还只是力气,真正要命的是出砖之日。为了抢速度提高产量,砖窑刚刚撤火不待完全冷却,就要犯人排队进去取砖。武汉的夏日本如火炉,犯人们将破烂的被子浸透冷水,披在身上冲进去抱着火热的砖跑出来。只需几趟下来,那湿透的被子就被烘干。6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监狱中政治犯遍地皆是。而政治犯又多是知识分子和前朝遗留的老弱病残。要这样一些人从事这种强体力劳动,无异于变相处死。所幸老谭虽也戴着眼镜,却是山中平民之家出来的壮汉。那时年当而立,尚能勉强求生。在整个中国都处于大饥荒的年代,他说幸好监狱还能填饱粗粮。二十年是怎样的概念?未经炼狱的人,怎知这一时间的真正长度?老谭像多数政治犯的传统一样——坚持“服法不认罪”——意即既然判定入狱,就必须遵守监规队纪;但对于强加的罪名,绝不自我承认。在那个申诉可能改判死刑的年代,即便再怎么冤屈,往往也只能隐忍。监狱还有一个恶法——凡是上诉或不认罪的囚徒,一律不给减刑。犯人每月有两三元的生活费,用来买牙膏、卫生纸等必需品。老谭念及父母的孤贫,竟然还能一年节约出十元,托干警寄给远在深山的双亲。父母没有回信,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岁月里,更没有亲友千里相寻前来探亲。就这样,二十年,他始终不知道家人的死活。终于熬到了1978年,那时已经打倒“四人帮”两年,老谭也终于熬到了刑满。劳改队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犯人,一般就动员刑满留场就业。老谭坚决要求回山,他在拖延了一个月之后,拿着监狱发的那点路费,挑着坐牢用的被子,第一次走到了汉口码头。这就是省城啊,他在省城边上劳作了十六年,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城市的模样。正好是冬天,1978年的第一场大雪,落满了老谭的发间,掩饰着他那早早降临的满头星霜。买舟西归,溯流而上,五天后抵达万州,再乘车奔赴久违的利川。二十年,儿童相见不相识,他摸索着找回深巷中破败的老屋。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山中早已谣传他瘐死狱中。他轻轻地踏进家门,发现八十多岁的老母正在灶屋的竹子楼上拣洋芋。他不敢喊,怕老人一激动摔下来。他在楼下站了半小时,流了半小时泪,看到老母亲一手抱着小半撮箕洋芋,一手扶着单楼梯,一喘一哼地从楼上抖抖筛筛地下来。他大喊一声妈妈,老母已经失聪,完全未曾察觉儿子的归来。他上前跪倒尘埃,抱着母亲的脚痛哭流涕,老母才白日见鬼般惊觉有人;开始是呆痴地望着他,毫无表情;后来,忽然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晕死过去。撒了一地的洋芋,仿佛满地乱滚的大颗眼泪……七四十三岁的老谭出狱后,他哥哥接纳了他死而复活似的归来。他哥亲手用木板在灶屋一角为他钉了一个约有六平方米的房间,他自己拖石拉泥,把地面平整,用祖上留下来的两条高矮各异的板凳搭铺,便算有了一间自己的蜗居。家里寒苦,一个老人四个侄子,全靠哥哥个人工作,嫂子做零时工周济一家。幸好哥哥效力的电力公司,临时需要给电线杆刷油漆号码;老谭在监狱学过漆工,正好一个人背着油漆、刷子、雕板、板凳等,追随着电线的方向乞食。电杆多在岩上田里,翻山越岭,上坡下坎,风餐露宿,一干就是两月,总算挣到了第一笔活钱。胞兄四处张罗为他成家,在那个年代,谁家的大闺女敢嫁一个牢释犯?其兄只好劝他面对现实,托人为他介绍了一个寡居的贤良农妇。老谭看其心地善良,且不嫌弃他的贱民身份,于是便在那一无所有的灶屋里成了家。几十年后回头看,幸亏他们当年的互不相嫌,才有了后来的患难与共。虽谓贫贱夫妻,却是真正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幸福眷侣啊。成家未久,按乡俗要树大分桠,人大分家。于是,老谭便用油漆桶做了个炉子,正式分灶开伙。荆妻寒门出身,熟知各种野菜,老谭零工养命,三餐煮面当饭,但好歹这是他们自己的家了。当年春节,哥哥给了他一个小猪头和一小块肉,朋友给他送了一些萝卜,两口子寒泉配食,度过了自由世界的第一个新年。之后,通过其兄关系,老谭进了城关镇的油漆厂,算是有了固定的工作。但是,好景不长,油漆厂失火,本来与他毫无关系,但按惯例罪责还是栽在了他这个“坏分子”的头上。于是,他被驱逐。包里只有四元钱,走投无路的老谭只好走出利川,走出那寒酸但温暖的小家,来到州府恩施。他不敢吃住,在清江桥下坐了一夜,次日便用四元钱买了两把刷子和一小盒油漆,挨家挨户去找活路——问别人有没有碗柜桌椅要刷漆。做得好随便给点工钱,做得不好只管一点饭。这样混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了一桩活路——到麻疯病院去刷门窗!虽然那是一个怕传染谁也不愿去的地方。但对急需望门投止的老谭来说,这就是天赐良机了。就这样他又混进了安稳现世,开始渐渐熟悉这个久违了的社会。久之,天性聪颖的他,渐渐地成了一个小油漆包工头。直到申诉平反,才重新安排进工艺美术厂当油漆工,每天工资0.6元。但每月十八元的俸禄,对他那个嗷嗷待哺的初生的儿子和老妻,就已然是皇恩浩荡了。八炼狱出来的人,天生多有奔命的本事。劳改队的老话说——是太阳总要升起。老谭的知识储备和与世无争的风格,渐渐为周遭社会所器重。后来,民委把他借去编《土家族民族志》。再后来,又因为其文才展露,他被调到了城关镇的文化站,以后便搞文物、写地方志等等,成全了他位卑然而受人尊崇的余生。奉母,娶妻,生子,以一个布衣的身份,重塑乡村历史,传承民族文化。他辛苦而自得,终于开始了真正的人的生活。我深知老谭心灵手巧,本质上我们都是那种生命力特别强盛的男人。无论怎样的厄运,似乎都无法压垮我辈的精神穹窿。一个老读书人的本色,倘若不被时代所摧残,必将在一个开放和自由的社会凸现出来。他对这个古老县治的熟悉和热爱,在山里可谓无人能出其右。也因此,他得以告别筚路蓝缕的手艺人生涯,回归他打小热爱、却被漫长隔绝的书桌。1983年,在平反冤假错案的时潮下,在他的固执申诉下,他得以改判无罪。国家没有任何赔偿,当年陷他于狱的警察和法官,没有任何道歉。一个无罪的人,生命却被活生生地剪走了二十年。那是真正最可宝贵的青春啊。他拿着那个改判书,老泪纵横。他无处说理,无处追赔,他只能到父亲的坟头长歌当哭——让亡灵相信他,在这个国家,他确实是一个没有罪过的好人。他以后的全部生活,就在我的故乡发掘着那些残存的文脉。他几乎忘记了那个时代强加给他的侮辱和折磨,无怨无悔地书写着利川。故乡今日小有薄名,端赖老谭余生的奔走和研究。他先后撰编出版的,有《利川市文物普查资料汇编》《利川市文化志》《鱼木寨研究》《利川文化遗产撷英》《支罗船头寨研究》《利川灯歌》等八部书籍。先后在国家级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数十篇。利川现有的大水井、鱼木寨、利川灯歌等国家级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都是由他主笔撰编并申报成功的。他为宣传利川土家文化,多次接受央视及湖北、凤凰等电视台采访。而今,他已年将八旬,还在参与编撰《土家族大辞典》。我们都在各自自由了的岁月里,开始抒写自己喜欢的文章。我浪迹江湖,他依旧寒素如昨。每年还乡,他都要陪我重走往日山河。他依旧一身布衣,不喝酒,不抽烟,不求人,不拜官,健硕如壮年。他守着老妻和仍未更事的孩子,粗茶淡饭地在那依然破旧的老屋,读书上网,发帖甚至QQ,一步不落地更新着自己的精神生活……虚构的和尚(2011-03-29 23:03:26)转载▼标签: 土家野夫原创茶海老衲施主共和天年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一他黄昏撞进一个破败的寺院,推门投宿,禅房内只见一老僧打坐。他问道:请问师父,此处可有歇脚处?老僧喝道:此处不合驻,行脚更何处?关河任千重,下山只一路。施主是要上还是要下呀?他恍然惊觉,若有所悟,迟疑说敢问师父,上又如何,下又如何?老僧笑道:上至层云难见日,下到黄泉已无家。五十年来学剑客,铁杖逢春不著花。他如闻棒喝,怔住,忽然丢下行囊,纳头便拜:谢谢师父点化。我就此歇下了。次日,禅唱声中,老僧为他落发。念叨曰:自此而后,汝尽形寿,皈依佛法僧三宝,赐汝法号,上铁下笔。——以上,是我虚构的一个和尚出家的故事。这个人是民国年间的一个军官,久厌兵戈,忽然就出家了,这在那个还有道气的中国,是常事。二等到江山鼎革之年,这个寺庙周边,顿时又变成了两党的孤臣孽子拼杀的战场。剿匪的共军和也要剿匪的国军,都不免要随时来叨扰这方净土。来的人都想要请教师傅,这一带有土匪活动吗?和尚这时老了,只能冷冷答道,佛门清修之地,向来忌禁刀兵。老衲也从不过问窗外之事,不知何为官何为匪。还请施主包涵。军人要借宝地休息。和尚也只能自言自语——寒鸟歇翅,白云驻脚,清风往来,皆是善缘。施主请便吧。共军那时还有一点礼貌,其中一军官问,法师刚才可曾看见一个军人进门?老和尚凛然说,敢问施主何谓刚才?千秋一梦,万劫不复,眨眼之间,已成隔世。施主刚才何处来,因何刚才在?刚才在哪里,何时是刚才啊?军官解释他们追踪一个土匪来到宝刹,诚望法师指点。老和尚说佛门清净,魔道不侵。香火寂寥,无物可谋。老衲但见庭前花开叶落,不知人间匪去兵来。阿弥佗佛。老衲还有一言相赠二位施主,古语谓――穷寇勿追,各留一步。那个被追的人,是他的旧部,突然遭遇,他就把他藏下了。那人感激地说,谢谢老师长救命之恩,真没想到,老师长竟然隐居在这里,可把弟兄们想苦了。老和尚毫无表情地说,没有老师长了,老僧现在法号铁笔。那人随着铁笔和尚来到禅房坐定,感激涕零说老师长,您怎么突然就一走了之了,您就这样把弟兄们丢下不管了?和尚一边沏茶一边说老夫累了,厌了,该歇下了。你,也该歇下了。那人疑问,前辈一生功勋卓著,德高望重,为何突然厌兵呢?和尚叹息说兵者,凶也。老夫从武备学堂开始从军,半生戎马,看见的都是国家久经战火,百姓迭遭兵燹,死者千万,流血飘橹。原以为自己可以匹夫报国,解民倒悬,最终却发现是犬奔豕突,虎去狼来。那人还是不解地说,可是国家不能无兵啊。无兵则外侮凌辱,内乱横肆,前辈一生刚正不苟,原本军人楷模,怎能就此卸责呢?和尚感慨,原来我留学东洋时,也曾迷信武力救国。从辛亥首义,南北战争,再造共和,几度北伐,再到国共合作,共襄抗日,几乎每一场大战我都是身先士卒。可是结果呢?外敌才去,内战又起。我身上的血腥太重了,打来杀去,死在我枪下的却多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我们的罪孽太深了。那人说前辈,卑职不解,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军人浴血奋斗,难道这个国家就会和平安康吗?您和我,都是有理想的军人,我们确实是在为中华民国而战啊。没有一个独立统一的民国,民众则仍然将在水深火热之中,难道我们都错了吗?和尚苦笑道,可怕的就是所谓的理想军人。军阀有军阀的理想,政党有政党的理想,理想不一,而各方又怀抱利器,那势必刀兵相见,血流成河。在所谓理想的大旗下,多少热血青年横卧沙场,万里江山,如今已是枯骨累累,难道你还不该醒悟?那人陷入沉默,古寺的烛光也只剩残焰在闪烁了。那人伤愈,轻轻地来到他身边坐下说,前辈,再次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和尚知他要走了,微睁双眼摇头叹息说,不,老衲没有救到你的命。因为你没有真正放下,一念放下即是佛啊;你却执迷不悟,看来老衲救不了你的命。他惊慌地说请前辈指点迷津,和尚叹道性命性命,有性才有命;人若迷失本性,如何能救其命?他问何谓本性?和尚答曰趋利避害,去恶向善,斯乃本性也。那人质询——眼看河山倾覆,士民荼毒,身为军人,袖手旁观,这,难道是善吗?和尚说末法时代,在劫难逃。个人永远不足以对抗历史,只有菩萨才能普渡众生。想扮演救世主的人越多,这个世界的灾难就越重。阁下以为你是谁啊?那人追问——没有金刚手段,如何显菩萨心肠?前辈真能面对生灵涂炭而坐视不顾吗?和尚继续开示说,兰因絮果,前世今生,人世的一切皆有因缘定数,不是你我可以逆转的。即如眼前,老衲想要超度阁下都束手无策,况乎整个世界。三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因为身处变局,却成了一个暴动者的“匪属”。她去留两难,偶然来到了这个寺庙,准备离开时,和尚微睁眼看着她,心念一动说道,施主,人事匆匆,何不留步小憩呢?她回身合十礼敬道阿弥佗佛,师父您好,师父有何指引吗?和尚指着对面的蒲团说,施主何不稍歇倦足呢?她过去拍拍蒲团的灰尘欲坐。和尚一笑道,呵呵,座上原无土,是你心中久蒙尘啊。她惭愧地苦笑坐下说,愿听师父为我开示。和尚捻动佛珠说,施主愁眉深锁,想必是未破情关啊。她被击中心病,顿时关切地问,那敢问师父,如何是好呢?和尚淡然一笑说,前贤说过啊――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施主了犹未了,终归好不是好啊。她似懂非懂地说,原知不好,却是不知如何能了啊。师父有何妙法吗?和尚苦笑摇头说除却世法无佛法,锄尽心田即福田。眼前道路迷经纬,拈花一笑见南山。妙法只能在施主的心中去求啊。她若有所悟地说,可是我心乱如麻,飞花迷眼,什么也看不清了,我该怎么办呢?和尚举起手中的念珠问施主,你看这是什么?她迷茫答道是念珠啊。和尚一把扯断,满地散珠,手上只剩一根丝绳,问道施主还见到什么?她答一根断丝。和尚紧逼问道念珠呢?她答道没了。和尚喝道——斩断一丝,方无一念。串珠成泪,断丝留线。一念既无,山水重现。山高水长,一丝不绊啊。施主还没明白吗?四和尚总是难免要下山的。他稳健地行走到一座凉亭,坐下小憩。恰好一个暴动者也匆匆经过这个凉亭,在阶石上绊了一下,差点冲到和尚的怀里。和尚一把扶住他微笑道,年轻人,何必如此行色匆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说抱歉,差点冲撞了师父。和尚笑道吃得完的饭,走不完的路,当行直须行,当驻还得驻啊。他似有所悟,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问道师父的道场在哪里啊?这是要行脚何处?和尚随口答道,云山深处,皆是道场;烟火人间,无不行脚啊。他不解地问,那此行总该有个方向嘛?和尚说托钵行乞,随喜四方,何处有善缘,何处即佛堂。出家人没有个方向倒是不打紧,老衲看施主却是不能也迷了方向啊。此前那个剿匪的军官,在街上邂逅和尚,便邀请他去新政府喝茶。军官端茶相敬说,这是今年的松峰春雪,明前茶,法师品鉴品鉴。和尚用碗盖荡去浮沤,小酌一口,慢慢品味然后说呵呵,果然佳茗,今年的雨水不多,稍嫌采得早了一点。回甘钢而不绵,大抵三泡之后就形同白水了。军官换茶,和尚端起先闻,再看,再品,然后说此茶确可列为神品,即以龙井云雾诸般名茶做比,也未见逊色。此茶性本清寒而失之香艳,错在不该加上花熏啊。正如村姑着旗袍,有婢学夫人之嫌,也算是白璧微瑕了。罪过罪过。军官道歉说那天晚辈失敬之处,还请法师海涵。和尚合十谢答惭愧惭愧,承蒙施主甘露布施,老衲感激不尽。老衲看施主骨相清奇,宅心仁厚,而今驻跸一方,当为百姓造福啊。军官说听法师讲茶道,大开眼界啊。和尚淡然地说老衲不过徒自好饮而已,哪里能辨茶中真谛。军官问相传佛门中的高僧大德,讲究吃禅茶,那是怎样的说法啊?和尚笑道看来施主还是博学之人啊,佩服佩服。那是本门的祖师公案,说来话长。佛门之中只有禅宗,原本讲的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五祖之后,一花二叶,又分为南北两宗。南禅祖师认为劈柴担水,皆是参禅,饥食困眠,亦可成佛。成佛之路如恒河沙数,原不必苦修渐悟,但凡往内心去求,一茶一饭之间,一样是可以悟得般若正谛的。其实佛法不异世法,心田即是福田。施主所致力的社会改造,无非是要建立人间乐土;佛徒所追求的内外双修,总归是想转世西方极乐。原本也都是想要拯救众生,解脱苦海。虽然道同理不同,却也都离不开一念之善啊。军官若有所悟,继续请教说,自古以来,这世间都是魔道消长,善恶争斗,如何才能惩恶扬善,除魔见道呢?和尚端茶慢品,缓缓说道——以恶制恶,难成善果;不除心魔,必见外魔。禅门眼中,豺狼蛇蝎,皆有佛性,六道轮回,皆能成佛。现在施主镇守一隅,却也手掌生杀之权,但愿施主放大仁心,护生慎杀,那一定是广种福田,必得福报的啊。五军官再去拜会那位和尚。走进铁炉寺,四顾无人,他径直向后面禅房走去。和尚独自正在坐禅入定,香烟缭绕,他也静静地在旁边蒲团上入座。半晌,和尚闭眼深呼吸,伸展手臂,喃喃低语道老衲就知道施主还要光临。他诚恳说道,晚辈感谢法师的提示,免去一场浩劫。和尚摇头叹息,刀光未息,血光乍现,劫运前定,何时曾免?当年太子证心,舍身饲虎;济公说法,顽石点头。没有如此的牺牲和法力,何敢谓之播福人间。欲做诸佛龙象,先当众生马牛。但愿施主深明大义,福被苍生啊。不说这些也罢,且吃茶去。来到茶室,和尚亲手泡茶斟来,军官先闻后品,只觉汤色沉郁,喝下有浊浪排空之感,回味中似乎又觉得清爽惬意,仿佛松风扑面。他问法师这是什么茶啊,如此霸道?和尚款款答道,这是松峰碧螺。这杯茶的意境是用的王摩诘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真正玩茶道的,首先饮此,意在洗心浣胃,所以又称之为入门茶。他感慨说,法师让我大开眼界啊;如此好茶,才算入门?和尚说这算什么,又换上一种茶泡上递过,他再品觉得清香逼人,顿觉尘俗远退,好像山月独照幽人往还,这叫什么茶呢?和尚淡然一笑说,这是玉梅银针,水清澈似无色,香氤氲而不露,取的是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意。接着和尚又换上一杯,他顿觉劲道雄奇,隐然有几分茶醉,实在妙不可言。和尚说,这才是老衲的珍品,名叫乌洞龙涎。就采自后山乌龙洞前的那几棵百年古茶树。用的乃是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呵呵,此茶只应天上有啊。他感叹平生未曾喝过这样的好茶,法师真是令他受益多多。和尚不以为然地说,人生百年,二十知酒,四十知烟,六十方能知茶啊。老衲这些茶,虽然可谓世间罕有,但到底也不过凡品而已。遥想当年跟松坡将军喝过的一种女儿茶,那才算是世外仙茗啊。他一惊,问道松坡将军,哪位松坡将军啊?铁笔和尚伤感答道蔡锷,蔡松坡将军啊。他张口结舌,不胜佩服地看着眼前这位和尚,不知说什么是好。和尚默默地将残茶倒进茶海,收拾茶具。他嗫嚅着说前辈,这就是传说中的禅茶吗?和尚说,茶无僧俗之别,人有清浊之分。老衲看你根器端正,尚属可交的茗友。军官说法师,我受政府的委托,希望能邀请前辈参加我们的民主协商大会,不知法师能否屈驾光临?和尚缓缓说道,施主的美意,老衲心领了。四十年前,老衲和阁下一样,痛恨时弊,心怀天下,自以为手提龙泉,怀抱利器,就能安邦定国,实现共和。一次革命,二次革命,北伐抗日,老衲皆曾躬逢身与。哎,最后看到的却是将士血染战袍,政客红透簪缨。党派相争,多为一家之鼎爵;权术攻伐,何关百姓之福禄。于是只好洁身远引,避居林泉以享天年。老衲已厌倦了任何政治,唯望古寺寒斋,为民祈福;不求通衢高衙,闻达于世。施主是天性纯良之人,还望鉴谅老僧孤怀。阿弥佗佛,善哉善哉。2010年7月1日故乡 故人 故事 ——关于拙著几种的注脚并答谢天下同道一故乡利川,看地图在中国的中部,但给人的印象却是十分偏远。它是鄂省伸进渝界的一只脚,且是湖北海拔最高的一个县治。在古代,这里乃巴国的腹心,也因此民俗至今犹带巫风。巴国亡得太早,没有留下什么太值得一说的典章文明,于是自古以来,这里的人民就被视为化外蛮夷。我在最近所写的利川赋里,这样描述它的区位——荆南重镇,鄂西雄关;土苗边城,尊名利川。河山横断,北枕峡江夔门之险;风物卓异,南控潇湘武陵之源。巴人祖居,西邻涪万峻岭;楚国故地,东下江汉平原。天接湖广以远,南北植物交汇;地托云贵之高,东西经济界连。人文介乎蜀楚,民俗肇自夷蛮——看上去似乎不免有因故土情怀的溢美,但仔细考察,却也能大抵坐实。我出生于本地汪家营镇属下的鱼泉口村,那曾经是川鄂两省的界碑所在。据说从我家赁居的老宅走出去百步,就进了渝地的石柱县。可是我在利川生活了二十几年,竟然却从未去看过那个传说中两省赶集皆汇于此的老街。我大约两岁多便被父亲用箩筐挑出了那里,因此记忆中毫无屐痕。也因为即便在利川,它也算艽野僻地,所以一直到背井远游,都未曾去回顾过那个民间称为“西流水”的小村。去年返乡,两个姐姐和我要走一趟重庆,不经意间开车忽然就经过了这里——全家一别45年的地方,大姐还依稀能辨认。她急忙叫停车,大家一起下来站在公路边。路畔是向西流的河道,却已枯瘦如泪痕;河对岸便是一排老式的土家吊脚木屋,大约也就只剩百米长度了。看得出来,几乎每一家都是颓壁残垣,全无人间烟火象。不到半个世纪,一个曾经喧哗的古镇,就这样悄然地土崩瓦解了。隔着时间的暗流,大姐遥望着风物迥异人事全非的对岸,眸中含泪喃喃自语——我们家就是那个老屋,那是甘家的大宅,那时是这里最好的吊脚楼啊!完全看不出来了,那些人呢?他们去了哪里?怎么会整整一条街就搬空了呢?河水怎么也不见了,童年上学,爸爸每次都要目送我过那个桥,那时觉得这是好大的一条街一条河的,怎么现在完全不像了呢?对于有记忆的两个姐姐来说,目睹这样沧桑的故地,遥想那些艰难却举家齐全的温暖日子,此际必定是残忍的。而我,似乎连梦境中都未浮现过这个陌生的荒村,幻想过多年的小桥流水人家,突然直面的却是这样的一片荒凉,心底竟有几分不敢相认的漠然。但我深知,曾经的合家居留是命定的存在。我的胎盘肯定按乡俗,也曾悬挂在对山的某棵树上;襁褓中的初啼毫无疑问曾经喧嚣过这个死寂的夜空。而今中年还乡,早已无从辨认哪一棵树是父母的手植,山谷中怎么也无法听见昔年纯净咯咯笑声的余响了。我更无法想象,外婆父母的亡灵,如果真如传说需要回收他们在人世间的脚印,他们又该怎样再次翻越千山,来重觅这个黑暗的青石深巷啊。二不管怎样变迁荒芜,我以为,有故乡的人仍然是幸运的。许多年来,我问过无数人的故乡何在,他们许多都不知所云。他们的父母一代是有的,但到了这一代,很多人都把故乡弄丢了。城市化和移民,剪断了无数人的记忆,他们是没有且不需要寻觅归途的人。故乡于很多人来说,是必须要扔掉的裹脚布;仿佛不这样遗忘,他们便难以飞得更高走得更远。而我,若干年来却像一个遗老,总是沉浸在往事的泥淖中,在诗酒猖狂之余,常常失魂落魄地站成了一段乡愁。故乡一词所能唤起的温馨,非仅其风景全殊,乃因那一曾经的所在,有着自己牵肠挂肚的故人。即便岁月淘换,如杜诗所说“故人日以稀”;甚至还乡的道路尽头,最后只剩下你自己凄惶的影子在夕阳下卷曲着往事;那故乡依旧还是足资埋骨的。我的故乡过去传说的赶尸佬,就是要把那些充满乡思而流落异乡的游魂,千里迢迢也要接回家山。可见从屈原开始,我们那一带的人都有怀乡癖。楚文化向来巫风很盛,与齐鲁的史官文化对应,可以称为巫官文化。溯其源自,这种巫风大抵应该出于山地民族的巴人。巴巫并称,就像今天地名存留的巴东和巫山相对一样。巫是一种神媒,可以通过歌舞而沟通自然与神灵。巴人【今土家族】的巫风传承由来已久,虽经历朝羁縻压制,但在我的童年,还能在乡下寻常感染到那些神秘民俗。巫师在我们当地又叫端公,似乎是因为他们做法事时的一个重要仪程而得名——他们要把烧红的犁铧用赤手端起。端公有很多法术,于少年的我常常是无解的。但经常的耳濡目染,往往也深入心灵。记得有一个端公的儿子,因为时代原因不能继承父业,只好当了工人。就是这个会念咒止血的大人曾经对少年的我说——如果你长大后不能让家乡扬名的话,那你就没有资格埋葬在家乡。也许他原本只是在对我进行一种理想教育,对我而言,却似乎被一个古老的咒语所锁定了。若干年来,我几乎行遍天南海北,用哥们马松的诗句来形容——把天下道路走成了拖鞋——但是我依旧未能走出这一咒语的情结。如果我不写出那片土地上的故人故事,有几人曾知那一穷荒僻野,更有何人知道故土上那些真切的荣辱悲欣。如果没人知道那些默默无闻而又可歌可泣的地名和人事,那我若干年的寄生和成长岂不是一种虚无和负罪。到真正树老叶落之时,我确恐无根可归了。三二十三岁的我自以为霜刃在握,可以问剑江湖了;收拾琴书,仓促揖别故乡山寨,兀自闯入了别人的城市。那时的人知道敝乡的甚少,不免要多费口舌才能说清洒家的来路。我曾经在一首诗里说——君问深山深几许,无言我自上层楼。浮云有尽家何在?旷野无垠望不收。落日犹从岭树坠,大江原自故乡流。几回遥指雁归处,迷眼峰峦即首邱。九零年代中旬,劫后孤身再来到别人的首都乞食之时,故乡偶尔也曾遗忘在出逃的路上。那时确确乎只剩两袖清尘了,胸中的万古长刀早已为险恶世事所磨损。我借住在朝内小街南拐棒胡同某大杂院的一个偏房里【梓夫说是肖复兴的旧居】,初次深刻地体验了北方冬夜的刺骨。那时,我常想起沈从文初来北平卖文时,郁达夫第一次去拜访这个来自边城的无名作者,看见他吸纳着清鼻涕,用长满冻疮的手在抄写稿子。郁达夫临别不忍,掏出仅有的几个大洋放在了桌上。每每在深夜想起这个故事,总要惹清泪几行——人世间的滴水之恩,于异乡人来说,都是可以湿透青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