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稿于苍山下茶隐村舍掌瓢黎爷(2012-08-08 04:10:52)转载▼标签: 土家野夫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壹 前些年回武昌访酒,纠集了一座文朋诗友,在某“苍蝇馆子”胡吃海喝。风卷残云七仰八翻之后,我赶着去柜台埋单上账。坐堂徐娘施施笑曰:免单了,你们走吧。我好奇,要讨个由头。徐娘半嗔半笑地说:我们灶屋的厨头,说把账记他头上了,月底扣出来。也不知道他欠你们哪位的钱? 我立马转身钻进后厨,但见一片兵刀狼烟之中,魁然立着一胖师傅,左手颠簸着炒勺,右手挥舞着锅铲。我走近,一把扳过他的肩头:黎爷,你怎么在这里?他一点也不突然地腼腆笑说:我在这里是本分,你来这里才是稀客。 我依旧还在惊喜之中,连串发问,并质问他何以帮我埋单。他不卑不亢地说:听见吵闹的声音像你,一看果然。想到过去同患难的缘分,这个客,那是请定了。老话说,约来不如撞来。我要拉着他去喝一杯,他摊开手说免了,还有客等着上菜呢。再说江湖儿女江湖见,改天单约。我深知道他的性格,道谢出来,约好日后再聚。贰 二十多年前,我入住武昌监狱。也许有人同情关照,最初竟然留在了监狱的伙房队。同批分去的犯人艳羡嫉妒,牢话叫——不怕刑期长,只要进伙房。这里的犯人不仅活儿不苦,还能吃得稍好,毕竟是近水楼台嘛。 新犯人下队,必先从洗菜切菜开始。洗菜池恨不得像私人游泳池,成担成担的带泥萝卜倒进去,拿扁担捅着滚几圈,取出来就开始切。案板看着一望无涯,成排的光头每个都是雪亮的双刀挥舞,场面确实有些骇人。想想其中多是玩刀的出身,生怕一言不合又拔刀相向了。 切菜的叫“墩子”,没什么技术含量。炒菜的叫“掌瓢”,墩子见到掌瓢的,礼数上要“下矮桩”——低一等。比如你抽烟,要先敬掌瓢的一支。掌瓢的只管炒菜,炒完一边歇气,墩子则要负责收拾一切残局。 监狱的灶台如同砖窑,一排怒火熊熊,电扇翻卷着火苗。锅大如双人浴缸,一筐几十斤蔬菜倾泻进去,动作稍慢,下面的已冒糊味,上面的还在滴水。掌瓢的这时都是赤膊上阵,双手使的是一把粪叉般的半月大铲,虎虎生风俨然武林高手。由于动作很大,通常那汗水也都是飞溅到锅里,或在铁锅边吱吱作响地烫出人肉臭气。 掌瓢炒好菜,墩子帮忙盛到大桶里,掌瓢再出手在每一个桶里浇上几瓢熟油。这样的菜,看上去油光水滑,基本能体现出社会主义监狱的优越性来。每一桶菜再由各队派人来抬回去分配,先从牢头狱霸开始,那一层浮油也就滑进了他们的肠道。 那时在队里,黎爷就是这样一个掌瓢的大厨,而且还是一群掌瓢师傅的总头,真正的瓢把子。 黎爷生于穷苦人家,却因拜师学了厨艺,几十年的油烟熏陶下来,残菜剩羹也就喂成了一个胖子。 通常胖子的面相有两种,一种特别慈善,如老太,有些男作女相的意思。另一种则形容凶恶,肉缝里透出一些蛮狠。黎爷恰好是后一种。 他额短而腮宽,典型的“由”字面庞。双眉天生倒八,一旦皱眉,几乎像竖插着的两把短刃。眼睛小而圆,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转动。一旦看见他的眼白,那一定是他在盛怒了。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少,他多数表情是——面无表情。似乎无忧无喜,宠辱不惊,不像一般犯人那样,动不动唉声叹气,抑或喜怒无常。 伙房中队的犯人,都称其为黎爷。其实他年纪并不大,也就四十出头。黎爷的威信可不是来自拳脚,仅仅因为他为人道义,而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辈分。 原来四九新政以来,自古相传的江湖社团,如青帮红帮袍哥道门等,都被严刑峻法一夜灭掉。惟独对于行帮一类的松散型民间社会,也就监控而默许了。 所谓行帮,就是一些底层行业,其从业人员必须有一套师承,且出于自我保护,无形中形成的类似公会性质的松散组织。黎爷所属的厨帮覆盖天下,自成江湖。四大菜系川鲁粤扬,如果各自没有门户,乱了章法,坏了行规,那整个市场都要随之起伏。 川菜乃厨帮之首,其中又分几大流派,什么盐帮菜、公馆菜、江湖菜……说起来很细很繁。黎爷是一代川菜大师黄敬临的再传弟子,在厨帮中辈分很高。至于他师傅的名讳,打死他也不说:坐牢有辱师门,不敢再让师傅跟着受屈。叁 黎爷人缘好,但脾气怪。伙房队的犯人头老洪满刑了,大家公推黎爷接任,干警也有这个意思。犯人头的减刑机会比别人多,这样的好差事谁都暗怀渴望,偏偏黎爷就是不肯。问理由,他翻来覆去只有一条——平生不喜欢人管,也不喜欢管人。 厨艺好,放着给犯人炒大锅菜,实在是糟蹋人材。有一次要调黎爷去干警食堂,每天有鱼有肉,又是一桩人人想去的美差。 黎爷去了一周,每天将那边吃不完的剩菜,用洗脸盆悄悄端回来给大伙改善生活。但监狱和社会没有区别,一样还是有想争取减刑的线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偷偷告了密。 干警也不是舍不得这些原本要喂猪的剩菜,而是不想坏了规矩。于是,按监规,将黎爷关禁闭三天。 三天之后黎爷出了小号子,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当差。干警十分恼火,威胁他说:你不想减刑了吗?黎爷笑答:出去也是吃饭睡觉,早一天晚一天,这儿也没耽搁我啥。干警指责他抗拒劳改,他问这个可以加刑吗?干警自然知道不可能加刑,对于这样的老油条,也就只好作罢。 黎爷登记的文化程度是小学,实际约略相当于是扫盲。但他说起江湖上的事儿来,又像是博大渊深的学问家。 当年只要他往肉铺鱼行一站,几句行话丢将过去——江湖上谓之“把典”,对方立刻知道遇见了门内汉,拿出来的肉鱼鸡鸭,就换成没有做过手脚的了。 他因为面相酷似梨园行的黑头,不苟言笑时,看上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一般人喜欢他的不害人,却也难以走近他。狱中的势利眼,并不少于社会。很多普通刑事犯,对那些腐败进来的官商之类,多有巴结之相;指望以后出去了,还能多几个富贵的患难之交。只有他,对待那些经济犯,基本没有和颜悦色。 某次,一个做过处长的王姓犯人,如厕急了,忘记带纸。正好遇见黎爷小解,他大大咧咧地指着黎爷说:喂,劳驾给我去床头拿手纸来。黎爷净手完毕,转身冷冷一脚,踢在那人伸出的食指上,依旧面无表情地说:你在跟谁说话啊?你是说慌了吧?把你的手拿回去。 那处长不明所以,继续伸手指指点点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帮个忙嘛,你发什么火啊?黎爷盯着他,露出眼白低声说:你再不收回你的手指,老子就把它剁下来。那人看着黎爷眼露凶光,抖抖索索地不敢再计较。黎爷吹着口哨出来,对监舍的门岗说:王处长要他的洗脸毛巾,你们帮忙送到厕所去吧。那站岗的犯人立马飞奔而去。 我在队里还算半个文化人,初来时,黎爷也是爱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绿眼的样子,也不好主动接近。 按规矩,新犯人都是要每天大早起来打扫宿舍的。轮到我,一不小心碰翻了一个凳子,刚下夜班蒙头正睡的一个老犯,掀开被窝大骂了一句脏话。依照潜规则,新犯人是不能招惹老犯的,否则会引来老犯的集体围攻,况乎确实惊醒了人家的瞌睡。 可我立刻放下手中扫帚,死死盯着那人,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他的床头。我们眼神交战,我已经想好,他只要再敢骂一句,即刻把他从上铺揪下来。那老犯一时傻眼,直愣愣地看着我的满眼凶光,忽然泄气,一声不吭地埋头重新睡下。我也见好就收,转身继续扫地时,忽然听见睡在那人下铺的黎爷自言自语说:楼上的这次长眼了吧?这些人,国家都敢惹,你还想踩平吗? 黎爷统领犯人食堂,粗活脏活笨重体力活,自然都是我们这些墩子干。送粮食的货车来了,每麻袋两百多斤,一人一包必须快速搬运到粮仓。黎爷坐一边抽烟,墩子们健步如飞,只有我看着头皮发麻。麻袋刚上肩头,还没有移步,就感觉腰椎吱吱作响且在打晃,预感似乎只要一迈步,就可能要当场骨折。黎爷见状,忽然扔掉烟头飞身过来,从我项上取下麻袋,骂骂咧咧地说:凡是学生案进来的,以后都不许扛麻袋了。点数去,读书人就管记账。 有了黎爷罩着,就更加没人敢找我茬了。我对他,也多了几分敬重。但凡撞见,必要给他递烟,他却是每次都要赶紧在围裙上擦干双手油水,再双手接过插在耳朵上。我知道他守着一些古老的礼数,心里更加高看这个粗人。 终于轮到黎爷有事向我开口了。他把我拉到一边,亲手给我点烟,忽然笨嘴笨舌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信。我问写给谁,写什么,他又羞于启齿。最后沿山沿岭一大圈说完,我才基本听明白——原来他犯的是故意伤害罪,十来年刑期,他想跟妻子离婚。他说只有你能帮我把这意思说明白,反正就是要离婚,但是又不能伤害她,她是好人,都是我害了她……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心意。人在绝境中,没个念想反而活得简单,更何况也要为对方着想。我把我写好的信念给他听,一向面无表情的黎爷,忽然背身咬着食指抽泣起来。他那肥大的身躯,把头埋进墙角颤抖,压抑的抽泣如虎啸山林,呜呜作响。我去拉他的手指,却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渗出血来。肆 一来二往,我和黎爷成了“桥子”——铁杆搭档,在队里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肃然起敬。 那时的我,虽然表面上装得坚忍,但内心却也悲苦。我常常对他说——传我一点手艺吧,出去后也可以去应聘一个厨师干干。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就别来抢我们厨帮的饭碗了。一方面又说,灾年饿不死伙夫,艺多不压身,学一点也好。按他师傅的话说,自古就有儒厨一派。比如什么苏东坡啊袁什么枚啊,都是读书很高的人,但也都是厨帮的前辈,他们都要敬着香火。 也是闲得无聊,我开始没事就向他请教厨艺。他戏称我们这叫做嘴巴学武。有天说烦了,我说黎爷,有本事就拿眼前厨房仅有的这几味材料,做出与人不同的滋味,那我就算服你确有真传。他打眼一望,案板上只有黄瓜。他说那就做一盘拍黄瓜吧,我做一盘,你自己或者请张师傅也做一盘,调料就这些。 我们很快各自做好,请队里一帮伙夫来匿名品尝。大家吃完,都说那一盘好,翻开盘底,果然是黎爷的。询之,黎爷说:拍黄瓜是家常菜,诀窍尽在一拍中。你们用铁刀拍,沾上了铁腥味。我用木板拍,清爽皆在,差距就在这里。另外,都有盐、辣椒和大蒜,你们的大蒜是剁的,我是拍的。你们放的是油泼辣子,我撒的是干辣椒粉。怎么样,就这一道,足够你们受用一辈子了。 我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些稀奇八怪的微妙之处,觉得中国饮食文化的精深,全在这些细微的民间经验里。 比如他对我说,烧制卤肉,都知道五香八角之类的,但真正的关键,却在锅盖上。不盖锅盖肯定比盖了的差,金属塑料锅盖肯定比木锅盖差,一般杂木的锅盖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锅盖,肯定远不如用了一辈子的老锅盖——百年老汤的那熏香,全在这木质里藏着。热气蒸腾,被锅盖压着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缝。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叫什么病入膏肓,反正就这意思吧。 跟黎爷谈烹调,即便在生命中的灾年,依然还是一份意外的享受——当然,也是一种折磨。就跟夜里其他犯人爱谈性话题一样,每每谈得饥肠辘辘,中宵恍觉蛙声一片,恨不得立马越狱出去饱餐一顿,再回来投案自首。 某日半夜,黎爷偷偷把我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状,在嘴边比划出一个喝酒的姿势,我立马翻身下床,来到厨房的菜库里,关灯锁门,但见地上反扣着一把电烙铁,一个小锅正香气扑鼻地咕嘟在其上。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声状,再从怀里掏出两个小二锅头。两人席地而坐,就着锅里的肉烧青椒对饮小酒。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父亲病危,心里难过。老哥也帮不了你别的,也不会说话,这顿酒,是我托了几个队的老大,才帮你偷运进来的;这烙铁,还是借的服装队的。我反正也不想减刑,万一被抓到了,你就一碗都推到我头上,是我强迫拉你来作陪的。 我喝着烈酒,吃着热菜,眼角止不住的泪线竟如岩浆一般烫人。我掩饰着不接他的话茬,转头只夸他的菜好。 我好奇厨房已经多日不见荤腥,他哪里弄来的这顿佳肴。他怪笑着说:粮仓中有耗子,我早就发现了,呵呵,终于被我设套逮住了几只大的。你不许骂我啊,哥也不能为你割股疗饥啊,虽然我这也有一身好肉……伍 除开面相,怎么着看黎爷,都不像是一个歹徒。表面上横眉立眼,骨子里却多数时候宅心仁厚。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严重伤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多数犯人都爱私下喊冤,说是判重了,对社会依旧透着恶气。尤其是经济犯,总要拿更大的领导比,说人家才判多少,他这个相对那个数字来说,就是偏重了等等。只有黎爷,从来没听他说过冤屈,他似乎内心对自己的判决就是——罪有应得。 有个税务局来的处长总爱发牢骚,老说他是路线斗争的牺牲品之类。一天黎爷听见,忽然从我手中夺过菜刀和萝卜,悬空拿在手上,刷刷刷一阵快刀,萝卜片薄如蝉翼,雪片一般地飘洒出去。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以为他在炫技。一根萝卜削完到根部,他才住手横刀,指着那处长杀气腾腾地说——他们要把你们,像老子这样乱刀片尽,没一个敢说是冤假错案。你还喊冤? 那处长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还嘴。黎爷气哼哼将手中菜刀飞出,哗的一声斜插在案板上颤抖,背身而去。一老犯知道黎爷的来历底细,嘀咕对那处长说: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就是被你们害的。处长咕哝冤有头债有主,我又没跟他结仇,凭什么啊? 凭什么呢?大家也好奇,都想听老犯“还个娘家”(牢话指任何事要交底说出缘由之意)。老犯苦笑不语,指着黎爷背影说,玩菜刀的,好手艺啊。玩大了就是贺龙,玩栽了就是黎爷。说书的管这叫时运不济,英雄卧槽。老话说得好,菜刀不能见新血,见了就得要遭孽。 我问那老话是什么意思?菜刀哪有不见血的啊?老犯慢悠悠摆古,菜刀,是厨帮的神器,三年满师,要给师傅三跪九叩纳礼,师傅则要送一把精钢菜刀作别。菜刀可以切肉,不能杀生,否则厨帮就不是厨帮,就成屠行了。如果坏了规矩,厨师就要走霉运。按黎爷自个的话说,他就算是污了老祖宗传下来那把菜刀。 原来黎爷满师出来,辗转各家饭馆,很快成为江城名厨。逢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心眼活泛的他,辞去东家,将多年积蓄拿来,勉强开了一个餐馆。他只知道手艺好,有回头客,垒起七星灶,招待十六方,可哪里知道,开个餐馆既要防黑道的搅局,还要会白道的应酬。 黑道上的人,知道黎爷的仗义,顶多偶尔来“揭一个飞碗”——吃白食,并不格外勒索。但是白道上的人,长年伙房闷着的黎爷,却不知道如何打点了。 那时对这些民营馆子,税务实行的是定税制,大致每月派一个额度。你生意好,便占了便宜,生意不好,便自认倒霉。黎爷的餐馆原本也就十几张桌子,他自己老板兼了大厨,雇了两个墩子,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妇,则直接带着一乡下丫头,收银加跑堂。他对人出于本性的大方,自然也愿在吃喝上巴结官面人物。税务所的税吏见他性情豪爽,给他的定税也确实偏低,手下便是存了情面。 但这样的情面,却像欠了他们个人终身的巨债。他们自己来白吃,亲友来白吃,象征性打个白条,你好意思或者有胆去收么?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爷厌烦,打心眼已经存着恶气。其中那个分管的税吏,入道未久,更是毫不晓事,酒后常拿言语轻薄老板娘。黎太的念叨,加深了后厨中黎爷的火焰。一天那厮又来宴客,黎太微讽了几句,他觉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闹中找补回来。 贫贱之中自有尊严。黎太摔门出来,让那乡下丫头进去结账;却听见包房内传出那丫头的惊叫。黎爷闻声,正在切葱炒菜的他,拎着刀就踢门进去了。只见那人拉着丫头的手嘻嘻哈哈,朋友一边淫笑,丫头挣扎不脱,场面十分尴尬。黎爷压住心火,冷冷说放开她。那厮放开丫头,转手指着黎爷的鼻子冷笑道:黎爷,你想干嘛?准备迁码头了吗? 黎爷压抑着脾性,不卑不亢地说:请把你手指放下——除开师傅的手指着他鼻子说话,其他人他皆不能接受。那人骄横惯了,说我就指着你了,你想干嘛? 黎爷还是压住已经蹿到脖子上的怒火,冷冷地说: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厮到了此刻,依旧还不“懂板”——不知好歹,竟然色厉内荏地起高腔骂道:你说慌了吧?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旧指指点点,差一点就戳到黎爷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爷眼白翻出,整个世界的寒凉汇聚头顶,但听那厮话音未落,黎爷的快刀已经闪电般划过。忽然那个手指就耷拉下去了,再一看,手腕悬在空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几乎三秒之后,血才喷薄而出,那厮惨叫一声晕厥过去。 黎爷冷冷指着那几个颤抖的男人说:打电话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这样,黎爷跟黎太招呼了一声别等我,提刀转身,大踏步走进了他宿命中的长夜。陆 我在狱中还有个“连案”,分在这个监狱的石材队。监狱里最忌讳连案见面,怕一起分析案情,横生波澜,于是,要把我调到劳改局直属大队去。 我匆匆去跟黎爷告别。正要准备上灶的黎爷,喊一个厨师接替,自己解开围裙,把手擦干净,张皇失措地盯着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言语。半天相对无言,他忽然说:不是还要吃一顿中饭吗?哥跟你单独开伙。 他肥胖的身躯,忽然变得凌波微步一样轻灵。只见他四处穿梭,在白菜堆里选妃似的选出几棵,刀法挥舞,露出几个嫩黄的白菜心出来。门背后找出来私藏的风干的猪肉皮,在火上燎去杂毛。然后迅疾在锅里倒进一盆菜油,烧沸,丢进猪皮,转眼就炸出虾片似的鹅黄,且爆出泡眼鼓胀成几大片,完全认不出是猪皮了。他捞起猪皮浸入冷水,一会儿便变软,然后快刀切成长条;再烧开水放进去煨煮,之后放盐,投入菜心,文火熬制,起锅,撒上葱花。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黄的肉皮白菜汤,就这样在我眼皮下神奇完成了。他自己先尝了一口,皱眉感叹:可惜没生姜,没胡椒,兄弟,只能将就了。 他亲手给我装上满碗白饭,让我就在厨房吃,他要看着我吃完。多么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难以忘记那种美味。肉皮绵软弹性,毫无荤腥,菜心嫩滑,清苦回甘……罪人间的君子之交,也能浓醇如这一盆清汤。 之后,我调走,我满刑,我背井离乡……等我终于可以抬起头还乡之日,我曾经找过干警,打听那个叫黎爷的犯人,他们说也满刑走了,天知道去了哪里? 人生的遇合聚散,原也无须那么刻意。狱中结下的无数缘分,或生或死,亦贵亦贱,苟存偷生的我辈,多数人甚或不想再见。在重返人间的正常生活里,需要埋存很多记忆。 邂逅黎爷,果真应了那句江湖儿女江湖见的牢话。我问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无表情地说:老祖宗留下的饭碗,摔不破,饿不死。我想帮他重起炉灶,他摇头叹道:兄弟你就别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别去做老板的梦。这世道,说穿了跟菜谱一样,牛肉服青菜,鳝鱼服紫苏,我要再开餐馆,说不定又要进去了。 古人说,良厨如良相,治大国如烹小鲜。窃以为那是说,一个明白事理的厨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国的才能,不幸埋没风尘,只好在灶台的烈火硝烟里,铁勺金戈,排兵布阵,从而辗转他的余生了。分享: 分享到新浪Qing 89乱世游击---表哥的故事无谁为苍生惜健儿(2011-03-29 23:08:28)转载▼标签: 土家野夫原创聚散依依善良无辜探监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一倦游还滇,苍洱如故,还是那样沉稳浑厚地立着卧着;万般风景不殊前日,真是有种回家的感觉。陶潜当年回去,看见三径就荒,但是松菊犹存,顿时“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那真是足以陶然的事情。我今归来,原本担心陋室空堂,早已成为蛇穴鼠巢;却不想推门便见秩序井然,小儿女的布衣花裤竟然晾满栏杆,多么生动的一片家居气象啊。我知道,这都是先我前来的访客朋友洒扫庭除,才有这份不至荒疏的温暖。放下行囊,我便下山去寻他们夜酌。二独自先在凤凰吧的檐下将身子放平,等着郭玉闪伉俪带着曾金燕母子来。酒保多日不见我醉,殷勤问讯,我亦欢呼快筛酒来——俨然“洒家”一般。片刻便见金燕驮着弱雏过来,我知道这个两岁多的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她的爸爸古月佳,在她几个月的时候,就被国家带走了,至今还在铁屋中生病,至今依然不能回家。我说你们自己点一些好吃的吧,让孩子吃饱。我看着孩子对着一篮子薯条大快朵颐之时,赶紧扭头望向苍山。山上已经暮霭沉沉,夜色笼罩在我们心上。我想起我的女儿四岁时,我也曾这样失踪,等我回去奔丧时,她只会叫我叔叔。瘦弱的金燕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她和孩子一直在我的地板上熟睡;另外的空房席地酣梦的还有杨子立和他的外甥,以及传知行的其他弟兄们。他们把我的赁舍收拾得人气洋溢,我们像一个庞大家族,短暂而幸福地聚居一处;又像“花子节”一样地分享着彼此的甘苦。三我没有见过古月佳,金燕也是初逢;但是他们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却是早已熟知。一个看上去如此娇小的女人,有着十分良好的教养;原本逆来顺受于生活,最终却被时代挤压成为一个强悍的猛士。我看着她独自肩负着孩子,肩负起人间如此沉重的爱与恨,矢志不渝地守候着多灾多难的岁月时,内心充满了怜惜。她在京东常年忍受着被监护和驱逐的日子,连咿呀学语的孩子也有着异于童稚的早慧,以及对陌生人的疏离和提防。似乎只有杨子立才能获得孩子的亲近和信任,对其他人的讨好,她则总是以畏怯的眼光审视和拒斥着。某日燕聚,孩子看着电视里国共两军的厮杀,突然提问——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打仗啊?举座哑然,我苦笑道——孩子,你提了一个人类至今都难以回答的问题。这个被流亡的至尊喇嘛赐名的孩子,时常隔着玻璃探望她陌生的父亲,然后回来说——我在幼儿园的小班,爸爸也入托了,在幼儿园的大班。幼小的她此刻还不足以从父母的眼泪里读出祖国的凉薄,但是他们终将长大,终将在某天懂得,这些年年入托的父亲和叔叔伯伯,都是为了不给他们再留下一个如此腐烂邪恶的世界。四玉闪和金燕都对我说——子立的善良无人能及。在人群中近乎木讷的他,有着北方农民一样忠厚质朴的面容。这个十年前新青年学会案的主角,去年才结束八年的禁锢出狱。因为绝不认罪,他没有获得一天的减刑,至今则仍然还在剥权期内,需要定期接受司法所的讯问。他们同样是被卧底的好友构陷入狱的冤民。那个卧底者也未想到自己的出卖,会连带一干好友如此惨绝的结局,最后竟然出逃异域。而另外一个污点证人,在陷害了这些无辜的同仁之后,成功地主创了著名的毛左网站——乌有之乡。子立出狱也去找见了这位昔日的好友,他对我说——那人后来良心发现,想要出庭推翻自己的伪证,但是不被允许和采信了。我能理解他当初的怯懦,甚至也能理解他今天对老毛的崇拜,毛成了他们的神,也许他们是真诚的信仰。他们还有两个同人在继续服刑,还在为十年前的思想和言论蒙罪。十年了,我们的祖国一边高唱民主,高调发布人权白皮书,一边继续锁拿着这些正直真诚而又善良的孩子。五今年夏初,我从灾区入蓉,与成都两云飞等老少爷们小酌。贤斌闻讯从遂宁赶来一聚,那是我与他的初面,之后,便传来他再次入狱的消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十分温良的男人,内敛而斯文,单薄的身体有着我熟悉的“新生”后的羸弱。八九以来,不断的入狱再入狱,十余年的青春逐渐熬成星霜两鬓。这些当年的人中龙凤,名校的高材生,命运被政府今天轻描淡写的一场“风波”所彻底地改变了。没有那一场惨剧,我相信这些人都是国家的栋梁。他究竟做了什么呢?去年才出狱的他,不过是又写了几篇文章。他的女儿在探监的路上成长,他的妻子仿佛命定的只有守候。这些善良无辜的儿女,没有为恶一天,对自己的祖国满心善念,但是却不得不常年面对祖国的迫害。那些决策者、侦缉者、起诉者和审判者,有谁不是同样的人子?翻看他们的学历,一样受过基本的教育。我不知道这些可耻的案卷,最终在未来被陈列展览时,他们的妻儿是否会因为他们的名字而蒙羞。六带着一干朋友,酒阑去友人家听老威吹箫。在古城,我们的邂逅总是这样的不期而遇。老去的我辈,似乎剩下的便是这样的自娱自乐了。尺八长箫是老威的佩剑,随时袖出,在暗夜竟有寒光。在一大段哀婉悱恻的前奏之后,他突然肉声高唱——月夜穿過叢林,想起我的愛人,長眠在寂靜的黃土,天邊傳來了槍聲。當年熱血沸騰,肩挑祖國命運,如今空空的雙拳,歲月折斷了刀刃。月夜穿過回憶,想起我的愛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遠年輕。歌声苍凉,唤起无数回忆。那些难言的往事,在流浪的脚尖上生疼。一群成年的儿女,当场泪下青衫,有如孩子般地抽泣在异乡的屋檐下。聚散依依,大家各自又都踏上各自的命途。看着这些年轻坚毅的兄弟们,艰难跋涉在他们的信念里,渐至颓唐的我,内心生惭。唯有在秋气暗生的凉夜,记录下这样一些脚印。2010年8月24日绑赴刑场的青春(2011-03-29 23:14:31)转载▼标签: 土家野夫原创法律秩序不瞑以血洗血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一死刑——这两个字,在键盘上敲打的时候,手就突然开始颤抖。十指似乎如溺水者的慌乱,在虚空中挣扎。我在人世间讲述时代的故事,却一直不自觉又仿佛在刻意地回避着这两个透着血腥的字眼;仿佛要到血已冷却的阴间,才适合此类残酷的讲述。问题是四九鼎革以来,这一词汇以接近粮食的频率,紧贴我们的生活。每一次死刑的发生,在民间都类似饥饿年代的一道盛宴——我可以在暗夜听见那些欢呼和鼓噪。我们的红色时代也许太缺少白色的盐分,以至于我们的官民都变得如此嗜血。我们不得不依赖咸腥的血,来饮鸩止渴般地维系这早已衰朽的社会。近来,关于死刑的存废问题,又突然变成了大众的热门话题。我们的人民一般不怎么关心十八大,以及未来的国家领导,但是却会热衷于讨论杀人。因为死亡并不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无须直面汩汩冒血的弹洞;他们的袖管不曾沾染上血痕,便觉得今生不会发生噩梦。无论主杀主赦,多数人并无与具体生死者面对探讨的经验。也因此这些形而上的争论,会显得无关乎个人的痛痒。二十年前,与我同床共枕的人,有六个被绑赴刑场。他们的故事我烂熟于胸,每个人临刑前的挣扎,至今犹历历在目。去年我与法学家贺卫方先生出游,我曾经边开车边向他讨教这一问题——他是主张废除死刑的学者。他说没有任何一种调研数据支持——死刑可以恐吓犯罪,废除死刑将要增加犯罪率。他是我敬重的同辈学人,于是我在漫游的路上,开始首次给人讲述下面这个故事。二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在汉口宝丰路的背街里面。这是一个令湖北所有的刑事犯闻之色变的地方,只要听说是送到“一所”,就知道最好的结果可能将是无期徒刑了。江湖行话称这里是——死、缓、无的码头,不死也要脱一层皮。政治犯也送这里,只是因为这里重要且看守严密,所以武汉很多大学生也在这里受过教育。看守所的概念很多守法公民一直不懂,简单地说,就是等待开庭判决的嫌疑犯被羁押的地方,简称“号子”。蹲号子的人犯比劳改队的犯人要苦十倍,因为除开放风一刻钟之外,吃喝拉撒以及繁重的手工劳动,都得在狭小的房间里进行。号子是不能接见亲友的,也不能写信看书和抽烟等。准确地说,就是一个密闭的罐头,所有人在这里渴望死亡和早日判刑。人的尊严和权利意识,不需要到监狱,先在这里就把你摧毁掉。全国普遍发生的各种躲猫猫死亡事件,一般也都是发生在号子里。我住的六号监舍,正对着值班室,是重中之重的犯人呆的地方,于是我得以近距离接触不少死囚。我们号子的面积大约是三米宽四米深,一张通铺占半间房,上面要肉挨肉睡六个人。另外一半面积是劳动洗漱吃饭和排便的地方,没有任何隔离。厕所是蹲坑,却不是冲水式的,而是在上方半尺高的地方,安装了一个冷水龙头。号子里的全部用水,都得在这个便槽里解决。因此洗衣洗碗洗脸洗澡和冲厕所,大家都要在蹲坑里解决——这里被犯人们每天擦洗得像六星级饭店一样干净。六个人都是重刑犯的话,谁来掌握号子的话语权呢?谁又来干洗厕所的苦力呢?江湖当然有一套规矩,这个另文专述。在一般的看守所,死囚多有做牢头的。但是在一所,因为死囚太多,大家司空见惯,也就要凭另外的本事了。90年代的初冬,我们号子刚刚送走了一名死刑犯,大家正在盼望来一个新犯人洗厕所;这时,铁门被哐当打开了。三推进门来的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唇上没有胡子,还有一抹茸茸的胎毛。面相很端正,低眉顺眼的透着清纯和质朴。穿着单薄的衣衫,里面却又套着一件梦特娇的毛衣。他无需开口,这些老犯人基本就能看出——他来自农村,年纪不到二十;肯定不是街头混混,人很老实。那他为何会来到恐怖的一所呢?小偷小摸坑蒙拐骗都来不了这里,那他一定是杀人了。新来者一般都要接受老犯人的讯问,他很知道规矩地蹲在厕所边,不敢正眼看床上坐着的五个前辈。询之,他一一嗫嚅着回答。他叫罗小毛【姑隐其名】,刚刚十八岁半,老家是郊区黄陂县某村的;因为杀人罪被捕。老犯人笑道,你这逼样还能杀人么?为什么杀人啊,杀死了吗?杀的谁啊?他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打架,他打我,肯定杀死了。追问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打你,他却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大家看他确实太小,就没为难他了。罗小毛确是穷人家的孩子,看起来很懂事。由于转来一所之前,已经在分局的号子里呆过几个月,所以完全不需要指点,就知道自己去做卫生。常常做着做着自己就忘记了自己是杀人犯,独自用黄陂腔哼起小调来。大家便笑,他顿时脸红,打住不语。我们的手工活是糊火柴盒,每人每天必须完成3500个,一般要到天黑才能收工。白天干活大家多是谈笑风生,或者互相讲述犯罪经历以及江湖故事——行话叫“混点”,也就是打发时间。到了收工之后睡觉前,才往往是各自陷入自身命运思考的时候。我经常发现这时的罗小毛,会独自悄悄对着铁窗流泪。闲来犯人们喜欢互相分析案情,预言各自的结局;这些多年混迹江湖的人,几乎胜过法学专家。只要拿着某人的起诉书一看,便能判断大抵的刑期或死活。由于罗小毛的起诉书没来,而他自己又始终回避详述他的案情,所以大家无法猜测他的下场。有时故意逗他,说杀人偿命,他肯定是要判死刑的,否则不会送到一所来。他开始还很自信自己罪不至死,说着说着,忽然孩子般哭泣起来,大家看他可怜,便不忍再玩笑了。看着这个十八岁就要面对生死,而渐趋沉默和成熟的孩子,我禁不住开始自忖——他真的会被处死吗?我和他一样在焦渴地等着他的起诉书的到来,因为在那里,他的案情才会在我们这里真相大白。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使得他不肯坦言自己的案情。四元旦之前,他被带出去了。这是法院来人的提审,我们知道他的起诉书到了。有经验的犯人说,罗小毛肯定完了。我问为什么,他们说这个时间发起诉,一般是为春节“杀年猪”准备的——我国一直有一个很残忍的制度,那就是在重大节假日之前,要枪毙一批人以示惩戒。【此恶习不知近年是否有所改变】。果然,罗小毛一送回号子,就扑倒在床板上抽泣起来。大家也不催他起来完成劳动份额,见惯了这些生离死别的场面,也没有人劝慰。一个老犯从他兜里抽出起诉书阅读,看罢脸色陡变,给大家传阅——原来他杀死的是他的堂兄,且杀了三十几刀,其中九刀致命,堂兄当场毙命,也就是说其兄断气之后,他至少还补了几刀。一个如此温和的小孩,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这样杀红眼而不知住手啊。他们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要怎样辩护才能免其一死呢?大家等他哭累止住了,才喊他起来吃饭。然后讲各种黄段子逗他,他终于破涕为笑。这时有人出主意说——根据你的起诉书,你可能脑袋要飘了。野哥是前警察,你最好详细讲讲你的案情,请他帮你分析一下,看怎样才能保住脑袋。他求救似的看着我,我问他家里给请律师了吗,他摇头说,他没有妈妈,父亲也没钱,再说他杀的是堂兄,家里肯定是不会请的。法院说了,由法院指派一个。我又问,你愿意详细给我们讲讲你的案情吗?因为细节决定死生,我们虽然救不了你,但是也许可以帮你分析利弊,教你如何在法庭上自己辩护,以便争取一线生机。他低头沉吟很久,他知道我们是真诚想帮他的,但是他实在太难以启齿了。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嗫嚅着叙述起来,眼泪不时地从他稚嫩的脸上淌下……五罗小毛幼年丧母,他初中毕业便被送到汉口的堂兄那里打工。堂兄是武汉长大的“街痞子”,那时正好开了一个做香肠的加工厂,需要大批切肉的伙计。十五岁的罗小毛,就这样成了一个每天在血淋淋的车间玩刀弄叉的刀客。说到这里,罗小毛还顿住叮嘱我们——各位大哥要是活着出去,千万不要吃市场上买的香肠啊,那都是死猪肉做的。我们每天有专人去各个养猪场收购死猪,因为这样的猪肉便宜,我们的利润就大得多。专门做死猪香肠的堂兄当然发财很快,厂子里的事务基本不管,长期在外面吃喝嫖赌。堂嫂独自打理着这一切,每天累得死去活来。罗小毛因为寄宿在堂兄家,因此常常看见嫂子一个人偷偷抹泪。他算自己家里人,包吃包住之外,堂兄只给他一点零花钱。嫂子见他辛苦可怜,总是暗中给他买一点衣服鞋袜,尽量让他比别的工人好吃好喝一点。就是这一点叔嫂恩情,便让这个乡下孤儿感到了一些珍稀的母爱。有犯人插话问——你嫂子漂亮吗?因为其表情有些猥亵,罗小毛这个平时老实巴交的孩子,突然生气地翻脸不讲了。扔下手中的火柴盒,跑到窗边哭泣起来。我把那犯人臭骂一顿,然后过去哄他半天,这才又重新回来低低地讲述。但是,我已经能猜出他杀人背后的隐情了。问题是细节是怎样的呢?是叔嫂合谋,还是兄弟决斗?是蓄谋已久,还是一时起兴?因为这决定他的生死,我不得不鼓励他继续这对他而言肯定残酷的回忆。六嫂子确实漂亮,比他也就大十来岁。因为娘家贫困,于是嫁给了这个屠夫出身的暴发户男人。堂兄对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多坏,反正就当个长工在用。但是嫂子对他,却是内心生疼的。看见他衣服脏了,就帮他洗;破了就帮他买。逢年过节给他塞一点私房钱,让他回去看看父亲弟妹。平民人家的温情,也就是这么一点简单朴素的爱惜。但是放在他这样一个童蒙未开的苦孩子身上,那就是天高海深了。堂兄越来越少回家,那时正是这个国家黄业初盛的时代;有钱的男人有了嫖赌的去处,家里放着娇妻也当着败柳了。夫妻为此不免口角,而堂兄又是粗鲁之人,一言不合即老拳相向。嫂子娇弱之躯,常常被打得像熊猫一样满身青紫。当弟弟的他,连劝架的胆量也没有。对嫂子的怜悯和尊重,也只能在堂兄走后,去帮忙送一方擦泪的手帕。渐渐嫂子的万千柔情,再也不寄放在自家男人身上了。男人回不回家,她也无心过问。转而对这个未及弱冠的小叔子,多了无限的疼爱。某个酷热夏夜,嫂子浴后喊他帮忙擦擦后背,懵懂的他第一次看见女人圆润的身体,惊慌失措而又手忙脚乱。嫂子因擦拭而舒适的呻吟,令他魂飞魄散,身体也开始走样。但这毕竟是嫂子,未经人事的他何敢有半丝邪念。嫂子见他呆若木鸡,一时情不自禁,便多了几分少妇的鼓励。那一夜的死去活来,竟然从此埋下了他们一生的悲剧。此后的嫂子焕然如新,青春娇艳复归于脸上,再也不似从前的苦情满面了。而他,从最初的犯罪感到暗怀的愧疚心,再到理直气壮的初恋情怀,完全变了一个人样。嫂子也从最初的偷情,慢慢走向恋爱感觉。虽然年龄相去十来岁,但十七岁的他和二十几岁的嫂子,放在红尘世界,那实在也可谓金童玉女,叫人看不出一点不谐。他们相爱得如火如荼,甚至白天,他在满眼死猪血肉模糊的车间,只要听到嫂子的声音,就会冲动反应。他像一个恋母的孩子一样迷上了嫂子的一切,每天下班之后都要抢着帮嫂子家务,贪婪而又痴情地挥霍着他刚刚开始,却又要很快结束的青春时光。七堂兄并未觉察这一切,依旧是偶尔醉归,时不时打骂一顿老婆再扬长而去。嫂子因为心有所属,对丈夫的薄幸已不在意。而他却因为情怀初开,在为嫂子抚伤擦药之际,多了更多怜惜和愤恨。然而堂兄毕竟是哥哥,是把他从乡下弄到城里来给一碗饱饭的恩人。他对嫂子纵有万般迷情,说出来终归是不伦之恋。而嫂子,虽然身心都迷恋这个健美淳真的小叔,但自知出墙春色,岂能久贪。因此,他们相爱是相爱,却从未探讨今生归宿。更谈不上密谋弑夫,性命相搏地换一种活法。问题是一个少年心中,开始因为爱而纠结起了仇恨,这种恨又因为对堂兄的天生畏惧而无处发泄,他渐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但凡堂兄回家,他便尽量回避,他怕他自己的目光泄露出隐秘。人世间许多事,真正是兰因絮果,在劫难逃的。一天中午,他的堂兄醉醺醺回来,似乎突然对老婆动了欲望。早已厌恶了的嫂子自然拒绝,这似乎极端惹恼了丈夫,顿时暴打开始。嫂子极力挣脱从房间跑出来,向人多的车间跑来;丈夫一路追打,嫂子的哭声喊声响彻工棚。正在切肉的罗小毛忍耐着,不敢看一眼缠打着的他们,刀在他手上发抖,寒光刺伤着他的泪眼。就在这时,实在经不起拳脚的嫂子,本能而绝望地喊了一声——小毛救我啊。就是这一声要命的呼喊,像死亡的冲锋号一样吹响了。他压抑已久的愤恨终于听到了宿命的召唤,叛逆的鼓角连同青春的狂怒,顿时使他恶向胆边生。他持刀冲向堂兄的背后高喊一声——你放手!堂兄看着他乖眉顺眼的长大,何曾把已经变成男人的他看在眼里。回头骂一句你滚一边去,继续对他心爱的嫂子痛下辣手。面对这个威猛的男人,他颤抖着在背后扬起了利刃。他知道这一刀下去,他和堂兄一世的恩怨都了啦。如果他不能制止住堂兄,那他和嫂子的命也都休矣。那一刻,完全是不由自主,刀锋沿着命运的轨迹必不可免地在空中飞向了堂兄的颈项,鲜血——他每天都熟悉的红和腥,刹那间喷薄而出。堂兄回身夺刀,生死恩仇一念间,他像《新龙门客栈》那个耍刀解羊的小伙计一样,一顿乱挥像一个电锯。可怜一世凶横的堂兄转眼倒地不起,他那一刻完全疯了,继续骑在堂兄身上猛砍,直到他嫂子反应过来,拼命抱住了他。八嫂子一看丈夫已然没有呼吸,知道大祸降临。她一边喊看傻了的员工叫救护车,打110,一边拖着罗小毛进屋,赶紧换下他一身血衣,塞给他一把钱要他逃命,这里由她来担着。神智还没完全清醒的他,从未出过远门,哪里有可逃之路。只好像梦虫虫一样出门搭车,向老家的农村走去。刚到家见到父亲,警察就进门了。之后分局,再市局,简单的案情没有任何麻烦,直接就送检察院起诉了。我看起诉书,其中完全没有提到他和嫂子的“奸情”,当然也没有认定他们预谋。显然老实巴交的他早已坦白的杀人动因,并没有得到嫂子的承认。嫂子在起诉书上被起诉的原因,是包庇罪,因为资助他逃亡。我分析她之所以坚决不承认和小叔子的私情,是担心让小叔子担上奸情杀人的罪名——这个性质要比一时激愤杀人严重。另外,当然还有女人的名誉问题,她如果承认了,就意味着她要承担害死人家两弟兄的恶名。就算不判她罪,那她也无法面对罗家的仇恨和今后的生活。开庭在即,十八岁刚过不久就犯案的罗小毛,在法律上已经不属于未成年。到底是认定有爱情对他有利,还是不认定奸情对他有利?这个问题对我们这些老犯人,也都成了个大难题。如果因为爱,一个年轻人出于冲动而杀人,可能放在有陪审员制度的国家,可以获得一些宽恕。但是在我国,自古奸情杀人都是重罪,更不要说是和嫂子的不伦之恋了。当年的起诉书有个不成文的规律,凡是行文用了两个“特别”词汇的——比如情节特别严重,手段特别毒辣——那就是必死无疑的了。罗小毛的起诉书已经赫然两个特别,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年轻的生命朝夕难保了。九问题是他还深爱着他的嫂子。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嫂子也已被捕,且现在更因为包庇他,而要被送上审判台。他哭着祈求来送起诉书的人,他愿意承担全部罪名,愿意为嫂子去死,希望他们不要判他的嫂子。在我看来,他的主要罪过在于乱刀杀人,如果仅仅是一刀毙命,他肯定还有生机——因为不存在杀死的故意,更没有谋杀的情节。假设放在今天,最高法来终审生死,那他也可能活命。但是在那个八九之后的湖北,近乎中世纪的黑暗年代里,罗小毛这样毫无背景的草根青年,多半要命如草芥了。终于一审开庭了,下午押回的他面如纸色,进门就钻进被窝哭泣。老犯人都同情他的遭遇,任他不吃不喝地埋进自己的绝望里——这是谁也无法劝解的绝望啊。次日起床,大家小心翼翼地询问昨天开庭的情况——我们都知道这是他唯一可以见到嫂子的机会了。半年的生死茫茫,我们也想知道他嫂子究竟怎样面对与他的法庭重逢。他还没有开口,就低头抽泣起来,然后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我对不起嫂子啊,她一见我就哭。之后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讲清楚他和他嫂子的庭上苦痛。嫂子在号子里拆了几件毛衣,给他编织了一条毛裤,托法警给他穿上了。嫂子在法庭上依旧坚持,他们没有奸情,他只是心痛她而去劝架,出于年幼激愤动手的。动手之后丈夫要夺刀,他完全不是丈夫的对手,为了自救而乱刀杀人的。其实,所有的法官我相信他们都会在内心认定,这一对叔嫂之间肯定是有爱情的。罗小毛的律师也试图从这个角度,站在人性的立场辩护,以便打动法官,尽量给一个死缓。因为罗小毛此前的供述已经交代了全部细节,这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绝对编造不出来的两性画面。但是不懂法律的他,完全不理解他嫂子为什么要拒绝承认。真正对他打击的是这个,他被善良嫂子的谎言惊得一时瞠目结舌,他觉得嫂子背叛了他们的爱。对他而言,死不足畏,但是如果怀疑他的爱,否定他和嫂子的真情,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没有机会串供的他们,在庭上自说自话;一个说有爱,一个说没有爱,场面一时极端残酷,彼此内心的情爱使得他们互相不敢看对方一眼。不知法官是故意,还是别有深意,最后问了他一个致命的问题——你说你们有爱情,发生过关系,那你有什么证据呢?事关隐私,事关爱人,在他看来更事关他的生死,十八岁的他柔肠寸断,艰难选择,最后还是愚蠢而胆怯地低语——嫂子的那里有一颗痣。他一说完,公诉人和法官们露出了下作的笑,而他的嫂子则顿时面色惨淡,泪如雨下,几乎晕厥在审判台上。对这些法官来说,判决早已成竹在胸,根本是无需鉴定他的指证的。因为在从不考量人性的法庭,这个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猥亵笑话而已。他们在分别带走之时,他看见了他嫂子的泪眼,眼中含有一丝幽怨,更有无限的怜惜。他突然后悔他庭上的辩白,他不该说出他和嫂子的隐秘欢乐和悲伤。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他的嫂子了,从此幽冥长阻,他们只能隔着忘川相望梦魂了。十我们知道,罗小毛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春节就在眼前。根据当时武汉公检法【各地大同小异】的恶习,他会在春节前被带出去开二庭宣判——我们称之为“卷铺盖”。也就是说,狱警再来提他的时候,开门就会说把被子带着,意思是要换到死囚号子去了。所谓二庭,就是直接宣读判决死刑。读完之后,犯人并非马上就杀,而是要转移到更加严密的单人囚室羁押。从这时开始,犯人就更加不是人了。死囚会被戴上脚镣,然后平躺着将四肢锁在一个硬板床上。每天有专门的轻刑犯来帮你吃喝拉撒,等待你的上诉期结束。上诉期是十天,如果十天后你不上诉,那就可以择日执行了。如果你上诉,那就要等省高院的终审判决。只要终审没有下来,你就得一直被钉在这个床板上。有的人案情复杂,终审时间很长,也有偶尔改判死缓的;那整个这个阶段,你就得饱受困卧之苦了。这个刑具在普通人看来不就是终日睡觉吗?但所有过来人皆知道,三天之内就会让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