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叫桐花。” 县长问:“多大啦?” 她说:“十七啦。” 县长说:“你是谁家姑女哩?”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县长的脸一下就白了,可一个瞬眼间,县长就又回到了他常时的模样了。 他问她:“你有啥绝术?”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县长说:“你能听见啥?” 她说:“我能听见鸡毛儿从半空落下来,就像树叶扑嗒一下从树上掉下来。”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她眼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后边,说你听着,看这鸡毛会落到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动人诱人得没法儿细说了。场子上这时厚了一片奇静哩,原本要走的外庄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站到了凳上了。坐到砖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砖上了。从树上下来的孩娃们,又爬到树上去看了。那些瘫子、瘸子和瞎子们,他们看不见,就在台上或台下一动不动儿,等着边上的人给他们说着结局了。一世界就都沉静下来了,落日的声音隔着山脉也都有了响动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雀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来,打了几个旋,飘到桐花的右脚边儿了。 县长问:“落到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她脚边的羽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榆花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四蛾儿的脸上也是一片红亮了,可那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那羡色不仅是红亮,且红亮里还闪着黄金白银的光。县长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她手里要过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谕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秘书就把那羽毛丢到台下了,像把一口气轻轻吹到了台下样。 县长问:“丢到那儿了?” 桐花说:“丢到我前边的一个坑里了。” 让人把那羽毛捡上来,县长把羽毛举在半空没有丢,他问她:“这回丢到哪儿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便一脸失神地摇摇头:“这回我啥也没听见。”县长就过来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阵子,给她手里塞了三张百元大票子说:“你听了我三次丢这雀毛儿,给你三百块的奖钱吧。”看桐花接了钱,一脸喜色地在摸着那新哗哗的百元的票,像摸着啥儿时,县长立在她对面,盯着她的脸儿问:“你还能听见啥?”桐花她就把那钱收叠起来装在口袋里,问:“还给奖钱吗?” 他说:“不是听的,是别的绝术我还给你钱。” 她就笑着说:“我用拐杖敲敲树,能辨出哪是桐树、哪是柳树、哪是槐树或者榆树和椿树。”他就领着她到场子边上敲了榆树、楝树和两棵老槐树,她也就果真都听辨出了哪是榆树、哪是槐树、楝树了,他就又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钱。让人搬来一块石头一块砖,还有一段青石板,让她接着用那拐杖敲,也竟都敲出了一个分别了,就又给了她一张百元的奖钱了。到了这时候,台上台下就一片乱乱嗡嗡了,看见桐花转眼间挣了五张簇新百元票,就都到处是感叹了、说论了。二妹子槐花,也就第一个忙不迭儿爬到台上去拉桐花的双手,去扯她的胳膊了,声声口口说:“姐,姐,明儿天我牵着你到镇上去赶集,想要啥我都给你买。” 日头是终将落过西山了,一抹红色在受活也淡得似了烟尘了。那些想表演啥儿的,也不能表演了。外庄人也都从惊异感叹中抽着身子回家了。庄子当央间为受活庆做大锅饭的人也来唤着让人们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汤了。就是这当儿,县长心里那个最初不明不白的一丝芽草儿,在一冷猛的瞬眼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轰轰隆隆长成了一棵参了天的摇钱大树了。 他决定要在受活组建一个绝术团,到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门票钱,也就正好是集凑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笔巨大款项了。 第五卷 干 第一章 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 受活庄是在瞬眼之间腾闹起来了,如了大深的夜黑里,原本该是月亮升将起来的,可升起来的却是一轮日头哩。起原先夜里那千百年的月色没有了,照亮了夜的是黄烂烂的日头光。就决定要在受活办下一个绝术出演团儿了,要到耙耧外的世界上出演了,要穿着戏服在城里的剧院台上出演人物了。受活庄里有一丝绝术的,都在县长那儿挂了名号呢。秘书的本儿上,写出了一串名字和他们的绝术名称儿。 断腿猴:单腿飞跑 聋子马:耳上放炮 单眼儿:独眼穿针 瘫媳妇:树叶刺绣 盲桐花:聪耳听音 小儿麻痹:脚穿瓶子鞋 还有庄前六十三岁的盲四爷,因为他一生瞎盲,眼睛虽长着,却是废了用场的,他就敢让蜡烛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珠上。庄前的三婶子,因为自小断了一只手,她就能用一只手把萝卜、白菜比两只手切得还薄、还匀称。庄末一家的六指儿,因为他左手长了六根手指头,大拇指上又长了一个大拇指,要说那在受活算不了啥儿残废呢,是近了圆全的人,可他自小恨那多出的大拇指,自小每日用牙去咬那手指儿,日子长久了,那第六指就成了一个有指甲的肉团儿,全都硬了厚茧了,不怕掐咬了,他就敢把那第六指放在火上烧烤了,像烧烤一段老木与铁锤啥儿的。庄子里,老的和少的,凡有残疾又因残有了强长①的,是都记在了秘书的本上了,都要成为绝术团的演员了。 要立马离开受活不再种地了,每月领着一份儿工资了,且那工资一老高的吓人哩。县长说谁的绝术节目成了能压了轴的戏,出演一场可以给它一百块钱哩。倘是一天演一场,二十九天就是二十九场,三十一天就有三十一场哩。一场一张大票子,那一个月该是多大一个钱数哦,就是你家有两口圆全人,守在受活种地,一年间风调雨顺着,把所有的地都种成天堂地③,过上倒日子⑤,怕也难种出那笔大票儿钱。 谁能不想去参入那绝术团的出演哦。 断腿猴家已经请木匠给他做那特别的拐杖了。瘫媳妇已经回娘家借钱要置办外出的衣裳了。聋子马也已经去找硬柏木做那耳边放鞭炸炮的隔板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准备出门的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呢。 绝术团是在一夜之间成立了起来呢。明天就要离开村落了。统共六十七个成员人,有十一个瞎子,三个聋子,十七个瘸子,三个断腿,七个残手和坏胳膊,一个六指,三个单眼,加上有个脸上烧烫伤的疤痕人。剩下的都是几个圆全人和差不多的圆全人。在那团里呢,残人是人的主角了,圆全人才是配角呢。他们因为圆全,就只能为出演的残人做些后台的事情了,比如搬搬箱子,抬抬道具;比如帮残人们洗洗戏服烧烧饭,比如道具坏了修理更改一番儿,出演完了要到别的处地儿,圆全人就必须替残人们干那些死卖力气的搬运活儿了。 桐花呢,不消说桐花是团里的主角呢。槐花呢,听说庄子里要成立绝术团去外面世界出演时,便去找了石秘书。石秘书说你会啥绝术?她说不会啥绝术,可我会梳妆,我能把演绝术的人梳妆得干净漂亮呢。秘书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上了,还笑着拿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昵得像摸自家亲生孩娃的脸。这一笑一摸哦,她回家竟一个夜里没睡着,来日里满脸上都是挂着笑,都是粉淡淡的漂亮哩,人就像只蝴蝶儿,一整天都在庄子街上晃动着,走来走去着,见了人家就说我是出演团的梳妆了,昨儿夜在床上一夜没睡着,一老满身都有股气儿在身上流动着,天亮时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从崖上飘着跳了下来了。 她问:“叔,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说:“人家说做跳崖梦是在长个儿。婶,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一些了?” 叔们、婶们就果然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儿,比桐花、榆花、四蛾子越发漂亮一些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春时坡脸上草地没开全的花,她就是开全的牡丹、芍药了,是盛时的月季红梅了,就觉得她似乎不是儒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圆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觉得她不光该是出演团的梳妆员,还该是出演团的报幕员。回家和桐花、榆花比比个,果然就高过了她们一丁点,她就觉得自己长个是从石秘书摸了她脸开始的,就盼着石秘书多摸她的脸,再亲她几下儿,让自个立马从儒妮子长成真的圆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团的报幕员。 不消说报幕员是该有那顶为漂亮的圆全女娃担承的。 榆花呢,榆花好像没有槐花个儿高,可她却还是被任命去做了出演团的售票员,只有蛾儿听了外婆和娘的话,说不去也就不去了,留在家里了。庄子里一拢共是二百来口人,这就走了将近半数儿,剩下的又都是老人和孩娃,都是那些残疾实笨的人。因为实笨,他就没有在日子中磨砺出一招绝术儿,因为实笨,他就只能在家种地了。 这一天,庄子像被人偷了的仓库一样凌乱哩。街上到处都是借东掏西的人。准备出演穿针引线的独眼,他弄来了几板没有用过的针,到各家各户去换人家用熟的大针和小针。因为那些针被人缝衣纳鞋用熟了,针眼光滑了,也便越发地好纫的了。小儿麻痹症的娘在门口给孩娃赶做左脚的鞋,因为孩娃日后的右脚要穿玻璃瓶儿了,那左脚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实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稳妥些。还有许多家户欲要出门时,忽然发现自家是人老几辈儿除了去镇上赶赶集,原是没有真正出过远门的,家里连提包和包袱都是没有的,连装装衣裳和行李的兜儿都是没有的,这就需要一家一家去借了,借了东家再借西家了。 会做衣裳的巧媳妇她是忙将起来了,连三赶四替人家缝制衣裳了。 木匠们也是忙将起来了,那十七个瘸子和两个断腿儿,还有十二个瞎盲人,统共三十一位,却有十八位是离不开拐杖哩。十八个离不开拐杖的,十三个都想换一杆新拐杖。这样呢,木匠也就忙将起来了,他们手下的丁当声在村落里响响亮亮一刻儿不停着。借东掏西的人的吵嚷声在村街上走来串去,川流不息着。谁家孩娃是个半盲瞎,他因为身上没绝术,被县长和秘书从那出演团的名字单上删划了,便就坐在大街中央扯嗓号啕了,边哭边蹬腿,双脚把地上的尘土也蹬飞起来了。 庄子就是这模样儿了。 明儿一早,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个受活人就要走了呢。菊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可眼下,她的闺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样涌在家里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竟都要随着绝术团离开村落庄子了。 菊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在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树阴已经从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抛在那酷烫的日头地,就像把一把菜放在热炒的菜锅里边了。这院子的造构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的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床,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床头上。没箱子,有箱子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终是欲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儿还叠好放在床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床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菊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的茫然,如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春种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随之相荒了。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天大事情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鸦雀,也是终归要飞出窝儿的,就随她们去了吧,便悠悠地叹下一口气,从日光处的石上立站起来了。 出门了。 她觉得她不能不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就去了庙客房。 时候是往日歇息午觉的时候儿,可今日午时的当儿里,街脸上的人们却像都在为一台大戏忙碌着。昨儿受活庆都还在绝术表演哩,今儿这些表演的人就准备着要出门远行了,要去做另外的人样了,过着另外日月了。忙着的受活人,无论瞎子、瘸子、圆全人,都是一脸红粉的喜庆哩。 碰到了人,人家说:“菊梅呀,你好哟,四个姑女有三个都成了出演团的成员啦。” 她就笑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人家说:“菊梅嫂,日后你家的钱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时可千万大手一些呀。” 她亦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也就到了庙客房。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求情呢,县长就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脸的慵懒如黄泥样挂在他的身上和脸上。秘书不知去了哪儿了,只他独自在屋里,因了瞌睡,貌样上似有些生气地盯着面前跪着的圆全人:“你有话起来说。” 那跪下的就倔倔地下跪着: “县长哟,你不答应我们就死也不起哩。” 他也就又耐了性子了: “你娃到底会啥儿?” “他虽人样儿丑,可他能闻到几里路外的麦香味。” 县长说:“我也能闻到几里外的麦香味”。 那夫妻就有些急焦了: “他在庄里还能闻出庄里谁家蒸馍了,能闻出那馍里卷了芝麻还是卷了葱花和韭菜。” 县长想了想:“真的吗?” 那跪下的就说我去领来你试看试看吧,他能闻出这屋里哪有潮湿哪有煤烟和哪有老鼠屎。可虽他们说得多逼真,县长还是扬手摆了摆,说你们走了吧,待我睡起来,把孩娃给我领来试看试看再说。然后那对中年夫妻就朝县长磕了头,也就起身退着出去了。庙院里的几棵老柏树,在院里铺了极厚的浓阴儿,菊梅在那树阴下立马落汗了,凉爽了。她望着那退出的一对两口儿,原来是庄里的瓦匠和他家里的,就彼此对目望了望,想说啥,又都没有说,因为菊梅看见人家脸上的不悦了,明了那是因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团里,可人家一个儿娃竟没选进去,也就生了芥蒂了,彼此间冷漠漠地看看走了呢。脚步声在庙院的砖地上,像松软的桐木落在石板上,空空的,却响亮,传出老远老远哟。 菊梅在老庙门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探着进了屋子里。柳县长已经开始闭目打着盹儿了,人仰在椅背上,双手依然交错着,如皮带样勒在脑后边,把那椅子微轻微轻地摇晃着。不消说,他是一个身心都入了睡的轻快里。忽然间组办起了一个绝术团,像一出门撞在了一棵摇钱树上样,购买列宁遗体的款项冷不丁儿就有落处了,得来间全都没耗啥儿功夫呢,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消闲哦,受活哦。庙正房还和起原先是一样呢,三间房有两道界墙分开着,界墙顶的房梁上,画有龙、凤、神的花图案,梁下的界墙上都糊了旧报纸。正面墙壁上,贴了一排四张的人物像,前面三张是很早的哪些个年月张贴上去的,是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像。有胡子的胡子上已挂满了尘灰了,没胡子的唇上和鼻凹里就堆满了日子里的灰。那像纸都被日子变得黄脆哩,仿佛手一摸,纸会碎落一片儿。可后面那一张,却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头发,脸上飘满了红灿灿的笑。立在门口上,盯着那一排像,菊梅心里先还有些荡激激的味,想起来出门时该把头发梳整一下儿,该换一件新的衣裳啥儿的,没有换,就有了后悔了,及至果真到了这个处地儿,看到那四张贴像了,她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凝在了心里边,变成了忽冷猛的一个惊。那第四张像,就是柳县长自己的标准像,他和前边三张并排挂在一个处地儿,如让菊梅惊一下,怔一下,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都凝住了,不再流动了。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县长面前的老远处,门外边,她如见了个惯常的熟人样,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呢。她有些明白刚才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如何转眼里就成了硬块梗在心里了,一来是因为他胖了,脸上有了赘肉了,原来的那个清瘦的样子荡然不在了;二来是因为他把他的像挂在墙上了,挂在了那三张像的后边了,使得她一下子觉到她和他间的距离成了路程了,那路程远得没法儿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就那么木然然地立在门口前,本想再往里踏上一步的双脚死在了门口上,盯着他,望着正庙屋的墙墙与角角,过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地咳了一下儿。 他原是醒着的,她的一咳他是听见了,可他因为正瞌睡,就没有睁开眼,便不耐烦地摇着椅子说: “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觉再说行不行?” 她说:“我是菊梅呀。” 他便把晃着的椅子的四腿稳在了脚地上,睁开眼朝房里房外看了看,怔怔地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一会,又看着庙客房的大门口,冷冷清清地。 他说:“我没通知你来你咋来了呢?” 她说:“我来看看你。” 他说:“我把你的几个姑女全都弄到绝术团里了,她们以后都拿工资了,你的日子日后就要好过了。”说着又瞟了她一眼,柳县长接着道:“你抓紧存些钱,等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山上,每天间受活庄的梁道上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了,那时候你再抢先一步在梁上开个饭馆、旅店啥儿的,你的日子就过到天堂了。比我的日子还要好了哩。” 也是还想要问他几句啥儿的,对他说几句啥儿的,可听了这番话,她就不知她该问啥儿了,该说他几句啥儿了。再抬头看看他那挂在墙上和那三张并排了的像,瞟他一眼儿,也就转身慢慢往庙客房的外边走去了。 他迟疑一会,从椅子上立起来,也看了墙上的像,又目送着她说了句:“都是秘书挂弄上去的,图我有个高兴呗。” 她就把步子在院里慢淡下来了。 他却说:“你走吧,我就不再送你了。” 也就从庙客房的院里出来了。庄街上的日头灿黄灿黄着,热浪子一荡一荡的,一冷猛从堆满阴凉的院里走出来,她的头忽地有些晕,像整个人在一个水锅里煮了一场样,既没有后悔自己不该来见他,也没有见到他后心里多出些激悦啥儿的,可待她到了往家拐的胡同口,看左右没人了,前后也都空荡了,泪就在脸上一老泉地涌了出来了。她立站在那儿,冷丁儿抬手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骂着说: “贱!贱!你去看人家干啥呀,该死的你咋这样贱!” 掴打了,不哭了,立站下一会她就回去了。 絮言: ①强长:方言。意即特长。因为受活人的残缺,迫使他们在某一方面有其所长来弥补所短,借此聊以生存,如盲人耳聪,聋哑手灵等。 ③天堂地:天堂地不是天堂之地,是如天堂般令人向往的田地。如前文所述,受活这条沟谷,多少年前,土肥水足,旱有水浇之平田,涝有排洪之坡地,人们无论何样残缺,只要在自己家田地上勤耕勤作,每年东不丰收西丰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粮,所以受活人广种广收,并不害怕天灾。农忙农闲,村人都在田里,一边劳作播种,一边悠闲收成,日子过得散淡而殷实。只是到了庚寅虎年,田地归公,这种散淡悠闲的日子才算结束。所以,各种自家田土,从不被他人管束那悠闲自在、丰衣足食的日子,成了受活人失去的一种生活方式,一场美梦,一个幻想。也因此,在过去和未来的岁月中,继续种天堂地成了茅枝婆为之奋斗的一个目标,成为全庄人对美好的一种向往与寄托。 ⑤倒日子:倒日子是和天堂地紧密相连的一种对失去的岁月的怀念,是只有受活人才明白、体验过的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其特点就是自由、散淡、殷实、无争而悠闲。受活人把这种流失的美好岁月称为倒日子,又叫丢日子、掉日子。 第三章 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黄,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的泥糊水。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掏出了很响的亮音儿。她不说话,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荡动着的一根干枯而结实的竹。日头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好像为准备出门的有绝术强长的庄里人,也都准备好了呢。包袱借到了,没借到的也都把床上的单子,从中撕开,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赶急儿做衣、做鞋的媳妇们,也都不在街上纳做她的针线了。急制着拐棍的木匠们, 也都丢下斧子、锯凿,开始伸了他的酸疼的懒腰了。安静了许多呢,鸡、猪们,都又如往日那样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动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庄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这出演团一下就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除了几个圆全的,其余都是瞎聋瘸拐者。十天前,她是吐了县长一脸恶痰的,可县长和乡长、秘书们说要蹲住在庄里时,她却还是让断腿猴领着人把庙客房给他们收拾了,让断腿猴把县长们轮流的派饭一家一家派排了。交代说屋里洁素的,每家做好饭都去庙客房里唤他们去到家里吃,屋里脏乱的,就用罐子提上汤,端上馍,炒上菜,把饭菜送到庙客房里去。 她想他说到底还是一县之长哩,住到了受活庄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着,也还是要给他们一口饭食的,也就让断腿猴都去安置排办了。断腿猴家就在茅枝婆的房东邻宅里,他腿快人灵,茅枝婆有事总是差他去一家一家说道儿,或去敲了钟,站在石头上高唤一嗓子。茅枝婆不是庄落的干部哩,可茅枝婆又哪能不是干部哟,断腿猴也不是庄里啥儿人物着,可茅枝婆总差他做事他就是了人物了。 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断腿猴也就一应管着了。 可是哦,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腿猴管着庙客房的一应日杂的事,十天间她没有过问过,他也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有他来管一样儿,不消她去过问一样儿。就像他真的是了村干、庄干一样呢。虽则两户人家仅仅儿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了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儿,连赶明儿一庄人都要离开庄子了,把一老满全的田地,都留给那些老人、孩娃和实笨的残人们耕种,竟都不言一声呢。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床头的红漆板箱里,没人知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十年前,她一过五十九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二年的寿衣了。掏空取闲,她就不歇针息线了。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边,默默地像一群儿女孩娃样,安详呢,也有些凄凉呢,就那么过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幺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呆一会,脸上深皱里,就冻下了泥水似的黄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猴说: “是的呀,是六十七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腿猴: “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干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随后道: “我是不是庄干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七个受活人领出受活去。” 断腿猴也就笑了笑: “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 “你去吗?” 断腿猴说: “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干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 “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猴说: “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头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了一层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着,脸也有些僵硬呢,整个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上。断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笑一笑,说茅枝奶,你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干试看试看了。说我一当庄干部,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说完这话儿,断腿猴就转身回家了,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讨要的乞人样关在门外了。 山脉和庄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了。 断腿猴的关门声,响如锥子样拧着响在庄街上。 儒蛾儿立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她脸上挂有被人惊吓了的苍白色,忙迭迭叫了一声“婆”,跑过来扶着她,像生怕她会如一段腐木倒下样。 可茅枝婆僵硬着,却如一棵树样立得稳稳扎扎哩。她盯着断腿猴家关了的柳木院落门,一冷猛地举起拐杖在那门上掴打几下子,将那关死的门又咣里哐啷打开一条缝,对着那条门缝喊: “断腿子,做梦吧你!死了当干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从家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当当当的沉重响亮了,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这样戏着瘸样让人去看一模样,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要阻止受活人们冷猛间做出的出村出庄举止样。茅枝婆就这样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马聋子那耳上放炮的节目是出演团的一出大戏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杆大台柱子了。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上。茅枝婆走进聋子家,立在他身后,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忙迭迭地住了手。 茅枝婆唤:“你把身子转过来。” 马聋子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了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他做的鞋。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脸,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单眼说:“在受活呆着倒是不遭辱,不遭辱可我二十九岁了,二十九了我连媳妇都找不到,你说我能不去吗。” 茅枝婆又到瘫媳妇家里了,说: “你不能不去吗?” 瘫媳妇说:“不去我在受活穷死呀!” 茅枝婆说:“别忘了你是咋样瘫的呀,别忘了你是咋样来的受活庄。” 瘫媳妇说:“记住哩,就是记住我才不能不跟着上边的人出门呢。” 茅枝婆又去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家里了。 茅枝婆说:“孩娃才过了十三呀。” 人家爹娘说:“再长几年他的脚就穿不进瓶里啦。不小啦,该让他出门闯荡了。” 茅枝婆说:“不能拿着孩娃的缺残去让人看呀。” 人家爹娘说:“你不让人看这你让人看啥呀?” 茅枝婆就从小儿麻痹的家里出来了。庄子里是愈加的安静呢。西去的日头把满庄酷夏新生的树叶都照得红亮了,像树叶也会发光一样儿。庙客房在这日头的光亮里,静静坐落着,如了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一模样,有了年头了,有了岁数了,啥儿也不消去言说声张呢,就那么静静看着也就行呢。高老的苍柏树,把影子拖着铺在庄街上,将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儿。茅枝婆走路没有先前快捷了,没有先前快捷她却比先前瘸得更加鲜明哩。起原先,在脸上凝着的硬硬的冷黄疏淡了,变成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样,软软地拄着她的拐杖走,慢慢的,拖着脚步,有一缕白发散在她的黄额上。到了庙客房的门口儿,立下来,望了望,她就进去了。 县长正在端着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书正在叠着他帮县长洗的裤衩和褂子,叠着往县长的行李箱里装。县长说:“那裤衩让我收拾吧。”秘书说:“哪能呢,又不脏,就是做蒸馍的笼布也不脏。”县长就让秘书收拾了,一脸的安详和喜悦,望着秘书,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娃长大了,能帮他干活了,可以坐在那儿悠悠闲闲指指派派孩娃了。县长喝着水,想起了啥儿样,回头瞟一眼正墙上挂着的那张他的像,又对秘书说: “摘下来吧,不合适。” 秘书说:“留着吧,没啥儿不合适。” 县长说:“要留下来你把它往下挪一点,我咋能和人家并头齐肩呢。” 秘书就爬到那像下的桌子上,把县长的像摘下来,朝下挪了半筷儿高,使县长的头顶在毛主席像的肩膀上。秘书说:“这样行了吧。”县长看了看:“可以再往上挪一点。”秘书就又往上挪去了,让县长的像只比毛主席的像低出半头儿,才在那像的四角按着图钉儿。这当儿,茅枝婆出现在了庙客房正屋门口了,立在那,默言着,望着县长,没了十天前在梁上雪地见他时的那种不屑了,没了那种娘在儿娃面前的威严了。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应的一个可怜老人了,像怕孩娃会突然起身动手打她样,怯怯的,恹弱着,如若不是夹了拐杖就会倒下般。县长看见了茅枝婆,就像十天前茅枝婆起初看见了他,一脸的不屑不耐烦,也就依是坐在屋里桌边上,端着水杯子,并不喝,却又不言不动呢,只那么瞟着和盯着,像没有看见一模样。 “你真的要办那残人出演团?” “是绝术表演团。明儿就走了,先到县城演,海报都让人在县里四处张贴了。” “你要毁了受活庄儿呢。” 县长就笑了: “毁啥呀,我让受活庄立马就家家盖楼瓦雪片哩,让所有的残缺人都有花不完的钱,过天堂的日子呢。” 茅枝婆说: “你要不把受活人领走,我可以跪下给你磕个头。” 县长就笑了: “我不欠人磕头。等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谁见我都会磕头呢。” 茅枝婆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庄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挂在我家屋里正堂上,谁的像也不挂,就挂你柳县长一个人的像。还可以每天早晚都进香。” 县长又笑了,淡淡说:“我知道你从让受活人入社① 那天起,都想让受活人把你每天上香敬着哩,可你一辈子却最对不起受活人,没让受活人过上好日子。我和你不一样,我为受活人是不图人上香敬着哩。我不图名利呢。我就图受活人心里念我就行了。我知道你因为腿瘸,预报天气准,其实哩,你也可以到那团里演一个预报天气的啥儿节目哩,你去了,我让你每月拿那团里最多的钱,比别人多出一半、一倍也行呢。” 话到这,县长望着茅枝婆,就像望着他在规劝他的一个姑女儿,像他说的话,入了人的心肺了,能把人从那岸劝到这岸上,于是呢,脸上就漾荡了很厚很厚的红亮和快活。望着柳县长,茅枝婆不言声儿了,她像被县长在脸上掴了几个耳光样,忽然间脸上有了一满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样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起来,挥挥打打的,可她青紫着脸,真的要试着在他面前舞划她的拐杖时,她的身子却没有一早先的稳扎了,没等她把拐杖挪离脚地儿,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就像一捆草样一冷猛地倒下了。不是像一根椽木样,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捆草样飘飘无力地倒下了。倒下来,她就一脸不歇的抽搐和拧扭,嘴角上挂了白沫了,吐着白沫,还面对着天空嘶嘶哑哑地哭着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晓地唤: “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 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风。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一捆草样倒下来,先还要往庙客房里跑,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了。往她家里跑去了。跑着大叫着: “娘!娘!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庄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菊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涝汪汪的脚步了。 第五章 絮言——入社 ①入社:这是一个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历史用语的简称,是独属于受活的一段历史故事。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己丑牛年里,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天大的事。茅枝婆那时候还年轻,也才二十七八岁。二十七八岁,她已经做了石匠多年的媳妇。做了媳妇,未及生养,因此水嫩秀润,腿虽有些瘸,可也没有瘸到哪里去,慢些走路没人能看出她是一个残疾人。她是几 十年前,石匠到耙耧山里给人洗磨时从半道捡回的一个大姑娘。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饿得柴柴瘦瘦,死死昏昏。石匠从深山二十几里把她背回庄,喂了水,灌了汤,过几年她就做了他的媳妇了。那个年景里,耙耧人从外边背回一个女的就做了自己媳妇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惊奇的。可惊奇的是,这个叫茅枝的姑娘,人不是庄稼人的样,穿的却是庄户人家的家常服,可又长到十七岁,还不会种庄稼,不会缝衣裳,倒能认识不少的字。她是被石匠从路边救活过来的,那时石匠单身过了三十一周岁,将近比她大了十五岁,是合该立马和她成亲结婚的,可石匠因为大,茅枝因为小,却没有很快成亲过日子。她就在他家和他分开着住,那么长久地分铺安顿着。安顿着,却又常常透出要离开受活、走出耙耧的心。她是人在受活,心在耙耧外的世界飘浮着。飘浮却又没有最终一横心离开受活庄,都以为是因为石匠一家对她的好,究其实,倒不完全是这样。她是从小跟着母亲和红军走了千里万里的人,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有一夜,她和母亲睡在山洞里,忽然母亲就被几个男的红军抓走了,天亮时,和另两个红军一道被枪毙在了一条河边上。她是三天后才知道母亲是被一个她常叫伯伯的红军团长枪毙的,知道了母亲和那另外两个一叔一伯的红军是叛徒,说一个团几个月来总甩不掉敌人的围追和堵截,都是母亲和那叔、那伯告的密。因为她是叛徒的女儿,即三天在洞里没吃饭,也没有哪个红军叔啊、伯的敢去给她送上半碗汤。可是到了第四天,有个红军营长把她从洞里抱出来,给了她一碗汤、三个煮鸡蛋,说她娘不是叛徒,叛徒是另外几个人,也都已经枪毙了,队伍已经可以安全地甩掉敌人,和中央红军会师了。说她母亲已经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是烈士的后代,革命的后代,因此就成了最小的红军女战士。 就跟着队伍从四川的哪儿辗转着往西北的方向去,一年又一年,她长出成人样儿时,能持枪打仗时,部队一到西北,就在一场恶战中被打散了,姐妹们各自离散,流落他乡。在那些跟着队伍的年月里,她是在惊惊恐恐中长大的,敌人的枪声和枪毙母亲的枪声总在她的睡梦里砰砰砰地响,就在这外人不知的惊恐里,她说要走着,却又一天一天留在了受活庄。留下来,却又总不忘记着走。日间里闲下来,她总是要到山脉的梁道上,碰到从山外进来的路人就问人家许多事,问外面的世界怎样了,仗还在打着吗?日本人到了山东到了河南没?而路过的人,也是多半不能告诉什么给她的。她也就终于明白,耙耧山脉在世间的偏僻,就像一块平常的碎小石头,被遗落在一条漫长的沟谷间;像一蓬儿草,生长在一大片的林地样。路过梁道的人,也都是对世事知之甚少的耙耧人。又三年两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外面世界上,有关日本人长短的消息,也是今天传过来,明天传过去,并没有什么的确凿和一定。但因此,受活人也就慢慢知道了,她是跟着队伍走过的人。可是走过了,也就走过了,心里有了伤,身上有了疤,腿瘸了,落根在受活这地方,是连心思也不能走远的。还有那偏僻,连一丝革命的确凿消息也没有的偏僻,也就成了她要走却又留下来的最好理由。似乎也就只好让日子把那些往事全都掩埋着。受活有种不完的地,有吃不完的粮,她也就日渐习惯着,会了种地,会了缝衣,成了庄稼人。石匠有一个七十三岁的老瘫娘,她是受活年龄最大的人,最知道受活的来龙与去脉,关于受活的起源与传说,都是出自她的口。茅枝每天和她在一起,是开口合口都称她为奶的。庄里有人说,你让茅枝给你叫娘嘛。她就说,你就别操闲心了,该让茅枝给我叫啥我心里清白呢。人又说,让你孩娃去把她睡了去。她就冷眼盯着那个规劝她的人,说闲了就歇歇你的嘴,心咋就不长到肚里呢。 庄人们就愈加敬着了石匠的娘。 可庄人们以为茅枝永生都不会和石匠结婚时,有年冬天他们成亲了。后来庄人们才知道,是那年冬天石匠的娘有了病,临终时抱着茅枝尽了劲儿哭,哭着和茅枝说了很多话,茅枝也哭着和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几十年都没人知道她们说了啥,可是到末了,茅枝就答应和石匠结婚成亲了。 答应了,石匠娘就安安详详死去了。 那一夜,她就和石匠合了铺。 那一年她虚岁十九,他已经快到三十五岁了。 就那么过活着,择日子埋了石匠的娘,石匠就不再出门去洗磨,日日夜夜地守在家,守着她,种着地。茅枝呢,虽还时常打听一些外面世界上的事,比如人家说,日本人到了九都了,她的脸上会有一些惊白色。人家说日本人从城里到了乡下要粮食,见了孩娃们还给孩娃发些洋糖吃,她就会有一脸的狐疑色。关于外面的风雨和枪枪炮炮的事,她虽依然热爱地打听着,却从不再说要离开受活走了的话。 她是真的成了一个受活的人。石匠去犁地时她就牵着牛。石匠割麦时她就在石匠身后捆麦捆。石匠发烧了,她就到村里寻姜找葱给他熬汤喝。和家家户户都一样,虽都是有瞎、有聋的残缺户,可却扎扎实实地种地收割,忙秋忙夏,到季里,家里的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掉,日子过得殷实而富足。世外的事和受活人的日子遥遥相隔着,如相距了十万八千里。除了庄里人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买些油盐,捎回来一些亦真亦假的战事消息外,受活是和外面世界遥遥相隔着。 就这么一天一天隔着过去了。 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 春夏秋冬地过去了。 过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照着民国的日子算,到了民国三十九年哩。就是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时,茅枝去几十里外的街上赶了一次集。先前庄里赶集都是男人的事,是那些圆全的男人和不盲不瘸的男人们,把各家要卖的杂物挑出去,把要买的物杂挑回来。 可是这年秋,落叶满地时,茅枝去自己家田头摘柿子,就远远看见从山下路上爬来了一个人,她就在那柿树上问: 喂,你知道外面世界啥样吗? 那人抬头望着她: 啥子啥样啊? 她说日本人打到哪儿啦? 那人就惊着说日本人早就回家啦,他们乙酉鸡年从民国三十几年的八月投降至今都又过了五年啦,眼下连民国都没啦,四邻八村都已经入了合作社了呢。 那样几句平淡的话,树下的人不会想到它将给树上的人带来怎样内心的波澜和惊奇,不会想到一个人的和一个村庄的历史将从此翻开新的一页。他走了,她在树上遥望着耙耧山脉以外那隅开阔之处,秋天的白云在天空淡淡飘动着,日光如水洗了般明明亮亮,大地与万物,都在这明亮中发生着奇异的变幻与流动。就是在这变幻与流动中,茅枝最后望了一眼那穿中山服的人的背影儿,她从柿树上下来回家了。 来日,她一早就往镇上去赶集。从受活到那叫柏树子街,来回有一百多里路。所以她是在鸡叫头遍就起床,鸡叫二遍就上路,鸡叫三遍时,她已经独自在山脉上走了十几里。 到鸡叫四遍时,就下了耙耧山。 到天色亮得一望几里时,就见到意外景色了。她看见一处村落,一片田地,看见了一面山上的一块小麦地,竟有几亩那么大,小麦地里有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在一同锄着那块地,横来一排,一字儿排开,锄过去半亩就完了,再回来就有一亩锄完了。她不明白谁家能有这么大的地,谁家会有这么多的人。受活庄最大的地块是马聋子家的地,一共也才八分半。可是这地块,大到了整面坡,最少有几亩。再一说,谁家人口再多也多不到单年轻劳力就竟有二十几口人,倘再加上老人和孩娃,那这个家里就少说有了五十几口人。 五十几口人怎么不分家? 五十几口人怎么烧饭吃? 五十几口人怎么做衣穿? 五十几口人咋儿住房和睡觉? 茅枝就立在那块地头上,日光像温水一样浇着她。新锄过的田地里,土是深红色,潮潮的,润润着,像空气中流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就在这深红里,茅枝看见田头上插了一块木牌子,木牌上写了松树坡庄第二互助组的字样儿,且那木牌已经被风吹雨淋过,字在牌上有些模糊了,看那木牌插在那儿少说有了一两年。她不明白互助组是啥意思,就盯着木牌呆怔着。这时候,从田头的沟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人家说,喂——那媳妇,看啥呀? 她说这互助组是啥意思? 人家就惊惊地盯着她,你原来认字呀? 她有些不屑地瞟了他,我就不能认字呀? 他说,你认字咋不知道互助组是啥意思? 她就脸红了。 他说难道你们庄里没搞互助组和合作社?互助组就是把没牛的户和有牛户互到一块儿,把壮劳力和薄劳力互到一块儿,把有犁的和有耙的互到一块儿,把田多的和田少的互到一块儿,大伙儿合互到一块儿种、一块儿收,一块儿分粮吃。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地主长工了,不会有穷人买卖孩娃了,就天天都是新社会的天,新社会的地。年轻人说着他就系好裤带,扛着扎在地边上的锄去那一堆人里锄地了。 茅枝依旧木呆呆地站在那。那年轻人的几句话,使她忽地明白什么了,如一间久黑久暗的黑屋里开了一扇窗,有一束光猛地泻进来,把她心里最幽深的地方照亮了。她望着那走远了的小伙子,望着那一堆起落着锄的人。冷猛间明白世上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可受活那儿还一点不知道,像全世界都有日光和月光,可受活庄上却成年论辈子地黑暗着,与世隔绝着,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没听说过庄里的圆全人去柏树子街赶集回来说过土地合种的事,没听说过互助组和合作社的事。不知是圆全人去赶集路上没见过,还是见了回来没说过,再或是在哪天的饭场上吵吵说过了,恰巧那天她没去饭场没听见。 世界是和多少年前大不一样了。 满天下人都已解放了。 新国都定都到了北平后,北平那儿的中央已经号召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分得土地后,又往一块合互着种。所有的田地都是政府的地,不归家户,不归个人,只归你种着收着打粮吃,可那地不再如你家的被褥一样是你的。世界翻天覆地了,人也翻天覆地了。家户间分了地主、富农、贫农、中农、下中农的三六九等,可受活那儿竟对这些全然不知,连一丝风声都没听说过。 世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受活竟一丁点儿都不知。 茅枝又往前边走去了,她心里沉沉的,像自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过了一个村,到下一个庄子时,日头彻底地升起来,空气里有了温暖暖的热,她就又看到有人从村后那面坡上扛着锄或挑着箩筐走回来,朝着那庄子走过去,随后,紧跟着就从那坡上来了一队人,一群人,不是扛着锄或锨,就是挑着粪箩筐,一道朝着那个村落走。不必说,他们是一群互助组里的人,一道儿出工又一道收工了。他们像一支队伍打了一场胜仗样散散落落地走回兵营里,扛着战利品,还一路唱着歌。他们唱的是河南梆子调,听不清唱词,却能看见那调儿欢欢畅畅,如水样流在辰时的半空里。茅枝站在这边梁道上的一个高处,望着那些庄稼人,唱着进了村落里,她的眼里深含了对他们的羡慕的光。可是,羡慕归羡慕,慢慢地,她心里那被人遗忘的感觉慢慢成了一种痛。一种内心的痛。她又在一个村头看见墙上用白石灰刷的大标语,其内容不是说互助组和合作社如何的好,就是多少年前写上去的,而她在十几岁时都见过,也帮人写过的打倒地主(土豪)分田地那样的话。标语口号的字早都不再新鲜了,可在日光下还依旧闪着光。看到大标语和这样的话,茅枝的心里有了颤巍巍的动,像一眼盖着的泉水被猛地揭开来,咕咕咕地喷流着。那泉本来是自小就流的,枪里雨里,南里北里,雪山草地,人肩马背,因了那时小,过早的疲劳了,渴望歇着了,所以从陕西的黄土坡上一村儿一程地独自朝着豫西走回时,她是要遇到队伍就随了队伍去,遇了合适的家户就随时准备在那家户住下来。可她一村一庄地走,一天一天地走,到了耙耧山脉,这就遇到石匠了,遇到受活这个村庄了。受活庄像在那耙耧山里等了她几百、上千年,见了她就把她留下来,她也像就是为了寻找受活才从陕西往着豫地里走,也就终于在她走不动的时候找到了受活庄。 她在受活一住多年,一切伤痛都已平复,就连石匠的娘死前她哭着趴在老人怀里说了那么多的话,都一字儿未提的伤痛也开始被淡忘。除了她自己,那事情在世间再无一人所知晓。谁都不知道,她在队伍时,是认了一个湖北的红军排长做了哥哥的。在那道密令把部队解散后,那有着轻伤的排长和她是一道离开队伍的,遇了敌人后又是和她一道躲在墓里的。就在那墓里,下了一天雨,她发烧不止,昏昏迷迷,不知过了多久雨停日出时,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却不见了认她为妹的排长了。更为重要的,是她醒来发现了她的下身有些黏,有一股女人的经血味,后来她才知道,她是在昏迷中被人破了身子的。是被那有些爱她的红军排长破了的。被破了身子后,她就在那空墓里蹲着哭了一天整,不见排长从哪走回来,也不见有人从那墓前走过去,至天黑,她就拖着她被排长作践了的身子出来了。 一步一瘸地往家乡的方向走。 就碰到她的男人石匠了。碰到了在那等她有百年、千年的受活庄,也就住下来,日渐地平复着自己那哭天无泪的伤痛。到眼下,她的伤痛已经平复,身子已经长成,疲劳也已经歇息过来。世界已经大不一样,她该做些事情了,该在受活做些事情了,该领着受活做些事情了。 当然,她不能忘了她是到过延安的人。说到底,她是革命过的人。那么丁点儿就开始革命了。到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已经是石匠的媳妇,已经彻头彻尾是了受活人,可到底她也还是红四①的革命者,家里箱子的包裹内,也还叠藏着红四的一套红军服。她还年轻哟,满身都是精力,她怎么就能不做一点事情呢。 她想,我要革命哩,要领着受活入社呢。 第七章 絮言——红四 ①红四:同入社一样,红四也是茅枝身上的一段人生与历史。因为在她年少时,她就是红四方面军的一名女战士,可在丙子年的秋,她却如从山上滚下的一粒石子样,再也不能回到那起初的高高的地方去,于是,就只能在山坡的下面等待着,静候着。一个等候就是十多年,使她从一个少女成了人家的媳妇,成了满是残人的受活庄里的一员。然十多年之后,她虽早已不再是连她自己都已十分模糊的女红军,可红四却像一粒种子样在她的心里植种下来,生了旺根。 她要革命。她要领着受活人进入互助组和合作社。 从受活到柏树子街,单程是六十九里多,来回就是一百三十九里路。以往村人们赶集都是今日去,明日回,不是在街上住一夜,就是在路上歇一宿。可茅枝去赶了一趟集,她却又连夜回到了受活庄。她的男人石匠在庄口的月亮下面等着她,看见她像一只鹿样从山脉上跳着快步走回时,他迎上去说你去哪儿了,我一早醒来你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你一整天,又在这儿等你大半夜。她老远看着那大她十四岁的男人就热热呵呵说,喂,石匠呀,你知道人家外面各村各庄都已经咋样了?人家把各家的田地都拢到一块种,五户一组,八户一帮,连牛和犁都合互到一块用,各家各户,连一分一厘的田地都不要,吃过饭,钟一响,全村人说说笑笑,一块去种地,一块去锄地,地远了还有人专门回村里给大伙提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败火的竹叶和茅根,喝着水还有人给大伙唱着祥符调和梆子戏。她问他你去赶集没有看见这些吗?没有看见还没有听说这些吗? 她问着他,却不等他回答,就又过去拉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一块石头上,说累死了,我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满脚都起了水燎泡,你不背我我是死也走不到家里了。说起来,他虽和她合铺住到一块儿,那一夜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对他热火一样的情,就和她一块坐在石头上,试着去拉了她的手。他一拉,她就如瘫了一样倒在了他怀里。他也就抱着她,踩着月光回了家。到家给她温了水,给她洗了脚。洗脚时候他轻轻揉搓着她的脚心和脚趾,挑着脚燎泡,说你赶集是去看人家合股种地呀?她说世界变了呀,你知道现在是谁坐天下?他说不知道。她就说共产党。她说你知道合股种地叫啥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你知道现在各庄子组织种地的人各家各户的都称它叫啥吗?他还说不知道。她就有些遗憾样,又有因为遗憾才有的满脸兴奋和激动,说不光你不知道,怕受活的男女老少全都不知道。说现在解放了,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当家做主了;说现在各家各户合到一块种地叫了互助组。互助组又合到一块就叫了合作社。说石匠呀,我要组织咱受活入社哩,把各家各户都组织到一块种地,一块收割,一块分粮食。说在村头树上挂个钟,钟一敲,全村人都丢下饭碗下地去,到晌午,我在地头唤上一嗓子,全村人都收工回家吃饭去。说人家城里都有了自来水,手一拧水都哗哗地流到锅里,流到桶里,流到洗衣盆里了,可我们还得每天从沟底往村里挑水吃。说人家说九都那儿都已经开始点灯不用煤油了,在门后系上一根纳鞋绳,进门一拉,满世界都是光,和日头是从你家屋里出来样。说石匠,你把我抱到床上吧,今夜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说我要领着受活入社了,要让受活人过天堂的日子了,我要给你生男育女,生一大堆的孩娃与姑女,说让他们有吃不完的粮,穿不完的衣,让他们过上点灯不用油,吃面不用磨、出门不用挑担坐牛车的好日子。石匠从来没有像那一夜样在她身上大着胆儿放肆过,先前她不愿意时,他一向不敢去碰她。然在那一夜,他像洗磨样在她身上锤锻凿开,她在他身下像一摊热泥样柔和软韧。到了受活尽了时,喘息着,她说受活吗? 他说受活哩。 她说入了社我每夜都让你受活。 他问啥时入社呀? 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他说可你说入社就能入社吗?咱受活是没有上边的村。有了上边的,让上边来个人,开会一吼喝,说入社村人就得入社了,可你没上边,上边不来人,你说入社村里要有人不听咋办哩? 茅枝不再言语了。 说到底,受活是被这世界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距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因为庄子始于明朝就都是满庄的瞎子、瘸子、聋哑人。不是残疾的,男的长大都招婿招到外面去,女的长大也都嫁到外面去。外面世上残疾走进来,里面世上的圆全人又都走出去,几百年来就这么过去了,却还没有哪个郡、哪个县愿意收留过受活庄,没有哪个县愿意把受活规划进他们的地界里。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从明至清,年年辈辈,辈辈年年,康熙、雍正、乾隆直到慈禧、辛亥、民国,受活庄数百年里没有给朝上、州上、郡上、府上、县上交过皇粮税。周围的大榆、高柳、双槐三县下属的区、堡、村,没有哪一家来受活收过粮和款。 受活是这世界以外的一个村落呢。 那一夜,茅枝怔怔在床上坐一会,忽然又从床上披衣坐起来。 石匠问,你干啥? 她说我去高柳县,你和我一块去不去? 他说干啥儿? 她说找上边。 和了面。生了火。把烙鏊架在火上,石匠为她烙了五个油烙馍,他们便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受活去了高柳县。 高柳离受活三百零九里,他们边走边问,日日间是天亮起程,落日歇宿,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需要了就有石匠帮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后就到了高柳县城。县城也就两条街,县政府就在县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所三进门的三叠四合院,那院子清末时候是县衙,民国时期是县府,新年月里就叫了县政府。石匠在县政府门口的花圃台上坐等着,茅枝走进了县政府的第二进院子里,县长推了一辆八成新的洋车子①,正要出门下乡她就在院里碰到了。县长说找我干啥呀?她说我是耙耧山里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国解放啦,四面八方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们受活咋就还家家户户单干呀?咋就没人去组织我们入社呀? 县长便怔着,末了把茅枝叫到办公室,问了许多话,最后站在墙上的一张地图下找了大半天,在地图的最边最角上,把茅枝说的村名找出好几个,就是没找到受活庄三个字。到末了,县长走出去,到邻屋和人说了一会话,回来对茅枝严严正正说,你找高柳找错了,按地理划分你们应该归了大榆县。是大榆县把你们忘掉了,这大榆的县长真够呛。 茅枝就又和她男人走走宿宿,一个月后到了大榆县。大榆的县政府是在一个大地主家的宅子里,县长比高柳的县长大几岁,当地人,对所辖的村落庄子,熟悉得了如指掌。茅枝见了他,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她的来意,说他妈的,你们双槐县的县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自己一个县的村落不管不问,敢在满天下都搞合作化时,还让一个庄子搞单干,敢让一个村庄漏下去,不知道自己归属哪个区。说骂着,县长还把大榆县的地图拿出来铺在一张八仙桌,让给茅枝仔仔细细看,用尺子在那地图上量了量,在地图外的纸边上画了一个点,说你看,你们耙耧山脉在这儿,受活应该在那儿,可从你们村到我们县的红楝树区是五寸三分远,到双槐县的柏树子区是三寸三分远,你们不归双槐归哪里? 又半月就终于到了双槐县。双槐县的杨县长去地区开了几天有关互助组和合作化的会,他们就在县政府门口的一个磨坊住了好多天,待杨县长从地区骑着一头骡子回到县里时,夏天就到了,世界热得滚烫。杨县长是个行伍的人,他骑着骡子穿了一身军衣回到双槐县,一到办公室,秘书小柳就给他倒了水,汇报了许多事,其中就说到有个叫茅枝的女人住在外面磨坊里,说他们村庄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归哪个县和哪个区来管,到现在全村人都还家家搞单干,说他们祖祖辈辈没有交过皇粮纳过税,全村人不知道啥儿是地主,啥儿是富农,啥儿才是贫雇农。柳秘书是严严肃肃地把这讲给县长的,可县长听罢,脸上却平静而淡泊,像啥都知道样。 县长说,去把那叫茅枝的媳妇叫过来。 茅枝满脸流汗地到了县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一把老式的太师椅,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像边挂了一把盒子枪,茅枝从门外走进去,县长正在用冷水洗着脸,洗完了,他把毛巾搭在了松木脸盆架的横梁上,扭头瞄了一眼茅枝说,你们村里统共有多少瞎子呀? 茅枝说全实的瞎子并不多,只有五六个。 县长问,瘸子哩? 茅枝说,也不多,十几个,可他们都能种地哩。 县长问,聋哑有几户? 茅枝说,有九户是聋子,七户是哑巴。 县长说,都是遗传吧? 茅枝说,也有几户是几年前逃荒到那落的脚。以为都是残疾,没人相欺也就落了脚。 县长说,残疾人占全村人的多大比例呀? 茅枝说,也就三分有二吧。 县长说,我在地区见了高柳和大榆的两个县长,说他娘的,他们两个都不是好鸟儿,说比如高柳的县长吧,他说你们受活离我们县的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离他们的红楝树区是一百六十三里,可他没说你们受活离我们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可离他们的椿树沟区只九十三里半,比离我们的柏树子区还近了三十一里呢。说再说大榆吧,大榆县确确实实离你们受活远,可民国十一年,就是农历壬戌年,那年属狗年,闰五月,河南大旱,饿死了好多人,可耙耧山那儿有几条沟壑粮食吃不完,这其中就有你们村的所在的受活沟。那一年,他们大榆派人去你们受活收了很多粮,拉回去就救活了他们大榆很多人。 县长说,你看,从地理位置上讲,你们受活离高柳的椿树沟区更近些,理应归了他们高柳管;从历史沿革上说,大榆县曾经从你们受活收过粮,也应该归了他们大榆县,可他们他妈的偏偏把你们推到我们双槐县,可我们双槐县偏偏从哪都和你们受活没牵连。这时候,门外的日头烧在正顶上,院落里的几棵槐树都恹得耷拉了头,秘书正在门外给槐树浇着水。县长就对着门外说,柳秘书,去食堂说一声,说晌午多烧两个人的饭,让客人好好在咱县吃一顿。 到这儿,茅枝盯着县长看了大半天,猛地立起来,说杨县长,你是为了革命,我也是为了革命。咱都是为了革命,我就只问你几句话。 县长微微怔一会,说你问吧。 茅枝说,杨县长,你说我们受活是不是中国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问是不是河南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说是不是九都地面上的人啊?说没说不是呀。茅枝说,那为啥你们双槐县、大榆县和高柳县咋就都不要我们受活呢?你们就不怕我到专区告了你们吗?县长就有些蒙怔了,他料不到一个乡下的瘸子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话,瞟了一眼墙上挂的枪,用鼻子哼一下,说天呀,你敢去专区告我呀。他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说他妈的,告去吧,找地委书记去,老子在延安时候,地委书记入党我还是他的介绍人。说着,他就冷冷地盯着茅枝看,像要一眼把她吃进肚里去。 茅枝呢,并不惊,她迎着县长默一会,说杨县长,你到过延安,我茅枝也到过延安,要不是丙子年秋我们女子连被解散,我今儿不会在这求你的。她这样说着时,生硬硬把目光落在县长的脸上,本想等县长再冷她一眼转身走了的,可就在她这样想着时,她看见杨县长脸上的青色转淡了。他像不相信一样看着她,像一冷猛丁地认出了她样看着她,说你在啥儿女子连?你真的到过延安啊? 她说不信是不是?问了话,就冷猛地转过身,瘸着从县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县政府门口的磨坊里,让石匠把她的包袱递给她,便拿着她的衣物包袱又回到了县长的办公室。在县长的办公桌子上,她把她的包袱打开来,把包袱里的两双鞋子放到桌子角,又从包袱里取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个白布小包袱,再把那小包袱的死扣解开来,取出一套泛白发黄的旧军装,摆在县长面前桌子上。那旧军装的上衣肩上还有一个大补丁,补丁不是军装布,而是一块机织颜染的粗黑布。在那上衣下,压着的裤子是齐整整地叠着的老军裤,是和那上衣一样泛白透黄的色。能看见裤边已经毛开了口,不用说,那是有许多年岁的老军装。茅枝把那套军装连同包袱摆在县长面前后,身子朝后退了半步说—— 杨县长,我都是吃了丙子年的亏,红四若不被打散,我茅枝今儿不会在这求你哩。 杨县长的脸上便泛着一层红,看看那军装,又瞟瞟茅枝的脸,瞟瞟茅枝的脸,又看看那军装,最后把头抬起来,朝着门外大声唤: 柳秘书,通知食堂晌午多弄几个菜,再给我备上一瓶酒! 时日是农历五月末,茅枝和石匠回到了受活庄,一同来的还有杨县长的柳秘书和柏树子区的区长及区上的两个基干民兵。基干民兵扛了枪,在村头连放三枪后,受活人无论瞎盲瘸拐,就都到村子中央开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全村的百姓会,受活就庄严地成了双槐县柏树子区管理的一个庄。 也就在那枪声里,成立了互助组,又入了合作社,过上天堂日子③ 了。 第九章 絮言——天堂日子 ①洋车子:即自行车,在豫西耙耧山脉,最早称自行车为洋车子,后为脚踏车,再后多年实行破四旧,让耙耧百姓嘴里不能说洋字,才改称为了自行车。但时至今日,那里的老人还有说自行车是脚踏车和洋车子的。 ③天堂日子:天堂日子是庚寅年秋受活人成立了互助组后的一段异常特殊的集体主义的劳动生活。 各家的田地都合到了一块,牛和犁、耧、锄、耙都充了公。那些有牛、有犁、有车的明显吃了亏,原是想哭想闹的,可又有几声枪响后,他们就不哭不闹,交了牛、车和犁、耙。 横竖互助组是成立起来了。区长和民兵在庄里住了三天,把扛来的枪带走了一支,另一支就留到庄里了。 留给了茅枝。 原来茅枝曾是队伍上的人,是打过了仗的人,其经历比区长还老,和县长齐肩。 原来,她自小就是革命者。就是执政者。 接下来,在村中央的树上挂了牛车轮子钟,茅枝一敲,受活人就都集合着下了田。她说到东山去锄地,受活人就都到东山去锄地,她说到西山去施肥,就都到西山去施肥。原来,互助组竟是那样好,千百年来受活都是各家种着各家的地,你犁他播,一家在山顶,一家在沟底,大小事都需扯着嗓子吼。瘸子家要借用聋子家的土箩筐,那唤没有用,就要从沟底一跛一跛爬到梁顶上,再一跛一跛走下来。可到了互助组,这些都不再需要了。茅枝敲了钟,唤着说都扛铁锨啊——你扛着铁锨下地就完了。唤着都挑上箩筐啊,你挑上箩筐就行了。 下地的路上,爱说话的人,就不再寂寞了,不爱说话的人,耳朵也不寂寞了。 收工回来,你爱唱耙耧调、祥符调、曲剧或梆子,那你就扯着你的嗓子唱,你不会因了没人听戏就冤了自己的才华和嗓子。 冬天过去,春日走来,一敲钟,就让男女老少,除了瞎子和瘫子,其余别的都下田锄小麦。先锄村东最大的一块地,十几亩,斜斜地挂在山坡上,像是掉在山坡上的一块儿天。男女老少,瘸的拐的,聋子哑巴,能扶锄的都并着肩膀锄,拢共数十人,一行儿排开,起锄落锄,黄白亮亮的嚓嚓声响满了山梁子。 有一个瘫媳妇,她不能站立,自然也不能去扶锄锄地,茅枝就让大伙锄地时她在田头上唱戏给大伙听。还有一个实瞎子,自小不知道天是啥颜色,地是啥颜色。可他自小爱听人唱戏,听了也就会唱了。茅枝便也让他来和瘫媳妇一块唱。 村人们锄着地。他们唱着戏。他们唱祥符调里的《双玉燕》《蝴蝶传》,唱耙耧调里的《响马传》《二女多情传》,到了没有戏词时,就随口编了一曲《我没有老婆你没有汉》—— 男瞎子唱: 场上麦子堆成二十一垛 谁想到哥哥我没老婆 独头蒜儿不分瓣 可怜哥哥我光棍汉 女瘫子唱: 耙耧的风箱两头拉 啥儿人留下我守寡 前辕骡子后辕儿马 谁知我妹妹守了寡 男瞎子唱: 没老婆的哥哥没笼头的马 日落西山哪是哥哥的家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女瘫子唱: 炉子里冒烟笤帚扇 守寡的妹子我孤单单 月亮上来明晃晃 一个人睡觉空朗朗 破门破窗破水缸 风吹进来我一身光 孤雁落在沙滩上卧 难比我妹子心难过 男瞎子唱: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一只风箱空又空 没老婆的哥哥谁心疼 上半坡,走半道 光棍汉受罪谁知道 毛草房上十八根椽 谁知道哥哥受艰难 人家栽葱我栽蒜 难活不过光棍汉 一边唱着戏,一边锄着地,就到了夏天,狠狠收了半月麦。天是该雨是雨,该日是日,想不到庚寅年是受活入社的第一年,麦竟丰收得大小田地里的麦穗都差一点压断麦棵的脖。打麦时,满世界都是黄灿灿的麦香味。筹划是打一天麦,分一天粮,不让麦堆在麦场上,可这一分就分了半个月。半个月每家都要往家挑麦子,扛麦子。 缸满了,囤满了,家里为老人准备了棺材的,就把麦子往那棺材里倒。没有棺材的,就往床上的光席上倒。到末了,再分的小麦没地方倒,各家的墙角和旮旯里都是麦袋儿,连往年盛夏最臭的茅厕里都是了麦香味,最后就把剩下的麦子堆在麦场上的两间麦场屋,就以为入了社,真是过上了天堂日子了。然而,跟着天堂日子来的却是一场大铁灾①。 第十一章 絮言——铁灾 ①铁灾——即指我国大跃进时的烧铁炼钢的大灾难。在耙耧山脉又可以简称为铁灾,与水灾、火灾不同的是,火与水都是自然灾害,而铁灾,却是人灾人祸。事情起始于辛卯年,不要说受活,其实整个的耙耧都是风调雨顺,夏天小麦好,秋天玉蜀黍也一样好得叫人想不到。不消说,粮食充裕,日子水涨船高,果真有了许多天堂样。过了壬辰年,茅枝到县上开了几天会,回来敲钟说了两件事。一是她从县上挑回来一担葡萄糖的药水瓶,玻璃透亮,橡胶盖子,可以给每家发一个装香油;二是说区政府改为人民公社,合作社和互助组改为大队 和小队,因为种地是生产,就叫了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了。说生产大队里设有党支书和大队长、民兵营长什么的,说生产小队里设有生产队长、会计和记工员。说受活距离哪都远,既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大队,也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小队。说村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生产队长什么的,公社都让她都独自一人兼。 说着说着,时日到了戊戌年,国家要多、快、好、省地进行大建设,满天下要开始大炼钢铁了。 一世界的树都砍光了。 受活呢,也是忙个不停。茅枝终于有了身孕,肚子大了起来。公社要求每十天各村、各庄要炼出一批钢铁,送到公社门前的空地上。茅枝挺肚子,和庄人赶着牛车,去送那第一批豆腐渣样的铁块时,才发现受活的残人们日夜辛劳,炼的铁还不足别村的人均一半,公社书记让茅枝和那几个赶着牛车送铁的受活人低头立在毛主席的像前做检查,说:茅枝呀,亏你还是到过延安的,人家说你还见过毛主席,你难道就不拍着胸口想一想,你能不能对起毛主席? 书记说: 从今天起,你们受活再炼不出铁,拖了公社的后腿,我就把你们受活从我们柏树子公社开除掉,你们就再也不算我们柏树子公社的人了呢。 回了庄,茅枝就动员各家把那些不用的铁器全都交出来。旧铁锅、废铁桶、秃锄钝锨老头,还有铁脸盆、铜脸盆,铁制的烧火棍、墙上挂物的铁橛子,常年扔在床头不用的木箱上的铁扣子。收缴起来交上去,公社给受活发了一个嵌了奖状的大镜框,把受活评为柏树子公社的炼钢三等模范村。然过了半个月,公社又派来了两个民兵扛着枪,赶着一辆牛车,拿着一张奖状,奖状上写着兹授予受活庄为柏树子公社的二等炼钢模范的字样,就又从受活拉走了一车铁农具。然又过了一些天,又有四个圆全的民兵扛着四杆枪,赶了两辆牛车,拿着授予受活为全乡一等炼钢模范的奖状入了村,且还拿了公社麦书记的一封亲笔信,茅枝看了信,默了老半天,就扛着肚子领着人,又一家一家收缴铁器了。 到了瞎子家,那瞎子正在烧火做饭,他的孩子蹲在他身旁。瞎子问,是谁站在门口呀?孩子说是几个圆全人,都还扛了枪。瞎子便惊着没说话,就把正烧饭的锅交了。 那瞎子去倒饭交锅时,民兵们在院落找了一个遍,看见墙上有一个大铁钉,把铁钉拔走了。看见墙角靠了两把锄,就将两把锄头拿走了。这时候,瞎子便把茅枝拉到一边去。 ——连锅都要哩,我家不入社,不当那社员行不行? 茅枝便赶忙把手捂在瞎子的嘴上去。 到了一个爱刺会绣的瘸子家。瘸子家交了锅,还有一个铜脸盆,那是她从外庄嫁到受活时惟一的陪嫁品,她不交,民兵们就把她家剩下的铁锅、铁勺、炒菜的铁铲全都拿出来扔到门口的车上去,她哭着丢下铜盆去门外抢那铁锅时,民兵又把那铜盆也给拿走了。她抱着茅枝的双腿哭着说:还我的锅,还我的盆——你不还我锅、盆我家就不当那社员啦—— 扛枪的民兵就怒目瞪着瘫媳妇,瘫媳妇慌忙收了嘴,不言不语默下来。 又到了村末的一户聋子家。聋子是个聪明人,听不见,却啥都揉在眼里呢。民兵们扛着枪,赶着车到了他门前,他就自己把铁锅交出来,把箱子上的箱扣取下来,还当着民兵们把院落门上的铁门铞儿取下扔到了马车上,最后,民兵们说家里还有吗?他想了一会,把自己穿的鞋上钉的铁镏子也取下交到车上了。 那车就从他家门前赶走了。 赶走后,他就拉着茅枝的手神神秘秘说,石匠嫂,这就是人民公社呀?茅枝瞟一眼跟着马车的民兵们,慌忙又把手捂在聋子的嘴上了。 天色暗红时,从公社来的那两辆牛车丰收啦。每架车上都装满了受活人的铁,新的、旧的、犁铧耙钉、铁锅勺子、门铞儿和箱扣子,把那几头红牛、黄牛累得直喘粗气才慢慢拉出村。 送走了那牛车和那结结实实的民兵们,茅枝从山梁上拐回来,就看见一庄的受活人,瞎子和瘸子,老人和孩娃,更多的是那些专门在家烧饭的媳妇们,他们立着、坐着,或瘫偎在脚地上,都在望着她,怨着她。也有恨着的,多是那些年轻结实的媳妇们,她们立在人群里,上牙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走回来的茅枝不说话,像茅枝一走近,就要扑上去和她厮打样。这时候,她就看见石匠一脸灰黑,在远离村人们的一个房角等着她,朝她摆了手,她在那站一会,便撤着身子朝男人那边走过去。不用说,她身后是一片冷凉哇哇的目光。所以她走得慢极了,一步一挪,虽是躲着那目光,似乎又是等着有人在身后唤她、骂她时,她就站在那儿听。 可是,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世界都是安静,连那一片投来的目光声都如透过窗子的冬风一样响亮着。日头落山了,山脉外炼钢的火炉都亮了起来。受活庄后依着山势挖的几孔炼钢炉,也都点了大火,她就同石匠去村后那两孔炼炉那里了。离那一片瘫瘸瞎盲的目光越来越远后,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可突然,就从她身后传来了大声的唤: 茅枝——你别走,入社了我家得用瓦盆烧饭了,我家退社①行不行? 茅枝——我家得用沙锅烧饭了,是你把我们弄进了社,你还把我们弄出社去好不好? 喂——我家连瓦盆、沙锅都没有,明儿天就得用石头猪槽烧饭啦。我说茅枝呀——你不把我们弄出社,你家就别想有啥好日子过! 茅枝就站在那一片唤声里,孤单单像立在一条急流的河面上。 絮言: ①退社:这是相对于当时受活人入社而言,进入了互助组、合作社叫入社,所以以后要退出人民公社就称为退社了。 第七卷 枝 第一章 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 柳县长终还是要领着他组办的绝术团离开受活了。 先一步要到城里出演了,要为购买列宁的遗体凑募一笔巨额资金了。 断腿猴的节目是独腿飞跑,聋子是耳上放炮,单眼儿是左眼穿针,瘫媳妇是叶上刺绣,盲桐花是聪耳听音,小儿麻痹是脚穿瓶儿鞋,哑巴伯是心领神会。凡残的,有了一招绝术的 ,都要跟着县长到城里去了呢。而槐花,因了她的小巧和漂亮,石秘书还说有可能,他就让她当一个报幕员。报幕员是多么招人眼目的角色哦,石秘书说了后,去她小巧漂亮的脸上摸了摸,她就让他摸了她的脸。摸了脸,她还又极是媚艳地朝他笑了笑,还让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子。 这一天,从县里开来了一辆大卡车,歇息在庄头上,瞎聋瘸哑的,有一招绝术的,立马就要到那儿坐着卡车离开了耙耧了。县长的小车没有来,他说省一箱油钱吧,说坐在大车的驾楼① 难道就回不到县城吗?他就要和秘书一道坐在那驾楼离开受活了。 日头已经过了几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饭,准备着到庄头把行李装上卡车进城了。桐花、槐花、榆花也都把她们的包袱行李提到院落了,就是这个时候里,在日头开始有旺旺火光的当口上,庄子里的钟,当当当地敲响了,接续着,庄落的上空便脆灵灵传来了县长秘书的叫唤声: “绝术团的成员都到庄口上车啦——慢一步车开走了你就不是绝术团的成员啦——” 秘书的嗓子宽亮得和一扇门儿样,香脆得如了苹果梨,有糖一样甜的黏稠味道儿,槐花一听到,脸上就一片红光了。榆花瞟了她一眼,槐花说:“咋了呢?我咋了?”榆花却不答,冷汪汪地看看槐花,提上自个的行李准备出门了。 榆花也就去牵了桐花的盲拐儿。都要走了呢,去和一早起床坐在院里木呆的娘说话道别了。娘像一截朽枯了的桩子样,一满脸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处地一直望着大门外,又望望三个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经死了却还撑持着一个坐像样。 榆花说:“娘,人家唤叫了,我们走了啊。” 槐花说:“娘,你愁啥?家里不是还有蛾儿陪你嘛。”说:“不用愁,我们去一个月就把钱给你捎了回来哩,我准比她们谁都挣得多,我就不信我这样儿挣不过别人呢。不想种地日后你就不要种地嘛。” 桐花知道娘是愁她哩,啥儿也没说,她过来蹲在娘面前,拉了娘的手。这一拉,娘就有泪从眼角滚落出来了,门外便又传来了断腿猴那庄干部样的唤声了,催赶着说:“桐花、槐花,你们姊妹几个咋不出门啊,一车人就等着你们一家啦!”那唤声真的如鞭子样急切哦,菊梅听了呢,擦了一把泪,扬扬手便让她的三个闺女出了门儿了。 也便走了呢。 一院子剩下满当当的冷清了。日头光越过厦房,铺到对面屋墙下,像满院落里都铺了亮玻璃。六月末,是往年麦熟打场、分麦的气节哟,可那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麦香味,只有被雪水湿润了的土味漫在半空里。麻雀在房子的坡脸上叽喳得惊天动地着。乌鸦在院落树上衔着草枝、柴棒垒着它那在六月的风雪中遭了灾的窝。菊梅依然地坐在上房门槛上,不动不弹的。摆摆手,就让她一窝姑女出门了。本是该出门去送的,可她怕见了谁样坐在院落不动窝儿哩。 怕见了,却又是极想见着的,便让那大门敞开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正好对着大门瞅着院落外。 庙客房的人要从客房走出来,是必要经了她那门前的。 秘书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集合的钟声都敲的铺满天地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菊梅的脑堂里一团儿乱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许他已经从哪儿到了庄头的汽车那儿了,就要在一瞬眼间离开受活了。庄街上一早繁闹了的脚步也都静安下来了,从门口过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装上汽车了。送别的喜庆和哭泣也都演过了,说过了,留在庄街的,除了静安就是静安了,就是麻雀的叫声了。 菊梅已经不再指望能在门前最后看见谁了呢,她从门槛上站起来,准备收拾她的一堆姑女走后留下的一世凌乱了。可就这当儿,她看见两条腿从庙客房的大门那边一闪过来了。那两条腿埋在一条制服的短裤下,赤着红褐色,脚上是一双皮凉鞋和丝袜子。丝袜子在日头地里闪着灰亮的光,那光一下就打在菊梅的眼上了。 怔一下,一冷猛地立起来,她站到了大门口,起先并不想对着那人说啥儿,只是静望着,见那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 “喂——喂——” 那皮凉鞋就立了下来了,转过了身子了: “还有啥事儿?” 她想了一阵子,似乎想到不该出门叫他样,后悔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