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儿!"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 "老师……"短发女孩似乎很紧张她的国文成绩。 "就只有你会开玩笑吗?"明菁笑了笑,"老师也会呀。" 明菁带着我,在校园内逛了一圈。后来索性离开校园,到外面走走。 一路上,我不断想起以前跟明菁夜游、爬山时的情景。 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我们也是这样走着。 我突然感觉,我不是走出学校,而是走进从前。 "过儿,为什么你总是走在我左手边呢?"明菁转头问我。 "因为你走路时,常常很不专心。" "那又怎么样呢?走路时本来就该轻松呀。" "可是左边靠近马路,如果你不小心走近车道,会有危险。" 明菁停下脚步,把我拉近她,笑着说: "过儿,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善良的人。" "会吗?还好吧。"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们更善良哦。"明菁微笑着。 而冬日温暖的阳光,依旧从她的身后,穿过她的头发,射进我的眼睛。 我第一次听到明菁形容我善良。 可是当我听到"善良",又接触到明菁的眼神时, 我突然涌上一股罪恶感。 "我待会还得回学校,中午不能陪你,我们晚上再一起吃饭吧。" "好。"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要挑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哦。" "嗯。" "那你说说看,我们今晚去哪里吃呢?" 我当然知道明菁想去那家我们一天之中吃了两次的餐馆。 晚上吃饭时,明菁穿了件长裙。 是那种她穿起来刚好,而孙樱穿起来却会接近地面的长度。 我仔细看了一下,没错,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她穿的那件。 往事愈温馨,我的罪恶感,却愈重。 而明菁右手上的银色手炼,随着她的手势,依然像一道银色闪电,在我心里,打着雷,下着雨。 这让我那天晚上,失了眠。 千禧2000年来临,柏森找了一个新房客,来顶替子尧兄房间的缺。 秀枝学姐知道后,碎碎念了半天,连续好几天不跟柏森说话。 我想,秀枝学姐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子尧兄再搬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新室友时,她正在子尧兄的房间内打扫。 我走进去打声招呼,她放下拖把,拨了拨头发: "我比你小三届,可以叫你学长吗?" "当然可以啰。" 她的声音非常尖细,发型跟日剧《长假》里的木村拓哉很像。 "学妹,我就住你楼上。欢迎你搬来。" 她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 我带她看看房子四周,再说明一下水电瓦斯费的分摊原则。 "学妹,明白了吗?" "嗯。" "如果还有不清楚的,随时可以找我。不用客气的,学妹。" "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听说你近视很深?" "是啊。"我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学弟,不是学妹" 我张大嘴巴,久久不能阖上。 "对……对不起。" "学长,别介意。常有人认错的。""他"笑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搔了搔头。 "不过像学长这么夸张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为了表示歉意,我晚上请你吃饭吧,学弟。" "好啊。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学弟小我三岁,有两个女朋友,绰号分别是"瓦斯"和"比萨"。 "为什么会这么叫呢?"我问他。 "当你打电话叫瓦斯或比萨时,是不是会在20分钟内送来?" "对啊。" "我只要一打电话,她们就会马上过来。所以这就是她们的绰号" 他说完后,很得意地笑。 "学弟,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文字形容这种错误。 "学长,你吃饭只吃菜不吃肉吗?即使吃素,也不可能只吃一种菜啊。" 他又笑了起来,将两手伸出: "而且我们为什么会有两只手呢?这是提醒我们应该左拥右抱啊。" 我不禁有些感慨。 我这个年纪,常被年长一点的人视为新新人类,爱情观既快餐又开放。 但我仍然坚持着爱情世界里,一对一的根本规则,不敢逾越。 若濒临犯规边缘,对我而言,有如犯罪。 可是对学弟来说,这种一对一的规则似乎不存在。 如果我晚一点出生,我会不会比较轻松而快乐呢? 我想,我应该还是属于会遵守规则的那种人,不然我无法心安。 为了心安,我们需要有道德感。 可是往往有了道德感后,我们便无法心安。 我陷入这种吊诡之中。 我应该要喜欢明菁,因为我先遇见明菁、明菁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孩、明菁没有做错事、认识明菁已经超过六年、明菁对我莫名其妙地好。 所以,喜欢明菁才是"对"的。 然而,我喜欢的女孩子,却是荃。 喜欢荃,好像是"错"的。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我和学弟并无太大的区别。 差别的只是,学弟享受左拥右抱的乐趣; 而我却不断在"对"与"错"的漩涡中,挣扎。 瓦斯与比萨,可以同时存在。可是对与错,却只能有一种选择。 人生的选择题,我一直不擅长写答案。 不是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而是不知道该放弃什么。 在选择与放弃的矛盾中,我的工作量多了起来,周末也得工作整天。 荃虽然搬到台南,但我们见面的频率,并没有比以前多。 她似乎总觉得我处于一种极度忙碌的状态,于是不敢开口说要见面。 事实上,每次她打电话来时,我通常也刚好很忙。 不过荃总是有办法在我最累的时候,让我拥有微笑的力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在作梦,你希望醒来时是什么时候?" 有一次在上班时,荃打电话给我,这么问。 "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我先问你的。" "你还是可以先说啊,我不介意的。" "不可以这么狡猾的。" "好吧。我希望醒来时是三年前的今天。" "原来你……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你。" 我笑了笑,"你绕了这么大圈,就是想问我记不记得这件事吗" "嗯。"荃轻声回答。 我怎么可能会忘掉第一次看见荃时的情景呢? 虽然已经三年了,我还是无法消化掉当初那股震惊。 可是我有时会想,如果没遇见荃,日子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 起码我不必在面对荃时,愧对明菁。 也不必在面对明菁时,觉得对不起荃。 更不必在面对自己的良心时,感到罪恶。 不过我还是宁愿选择有荃时的折磨,而不愿选择没有荃时的快乐。 "那……今晚可以见面吗?"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必勉强的。" "我没那么忙,我们随时可以见面的" "真的吗?" "嗯。" "那我们去第一次见面时的餐馆吃饭,好吗?" "好。"虽然我在心里叹一口气,却努力在语气上传达兴奋的讯息。 "最近好吗?"吃饭时,我问荃。 "我一直很好的,不会改变。" "写稿顺利吗?" "很顺利。写不出来时,我会弹钢琴。" "弹钢琴有用吗?" "琴声是没办法骗人的,我可以借着琴声,抒发情感。" "嗯。有机会的话,我想听你弹钢琴。" "那我待会弹给你听。"荃说完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嗯……好。可是你为什么叹气呢?" 荃没回答,右手食指水平搁放在双唇间,注视着我。 荃在台南住的地方,是一栋电梯公寓的八楼。 巧的是,也有阁楼。房间的坪数比高雄的房间略小,但摆设差不多。 "请你想象你的耳朵长在眉间,"荃指着我眉间: "然后放松心情,聆听。" "好。" 荃弹了一首旋律很缓慢的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也没有仔细听,因为我被荃的神情吸引,那是一种非常专注的神情。 "很好听。"荃弹完后,我拍拍手。 "你会弹钢琴吗?"荃问。 "我已经27年没碰钢琴了。" "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呢?从没弹过钢琴,就应该说没弹过呀" "你……"荃的反应有些奇怪,我很讶异。 "为什么你一定要压抑自己呢?你可知道,你的颜色又愈来愈深了。" "对不起。"荃似乎很激动,我只好道歉。 "请你过来。"荃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体左侧。 然后荃用左手拇指按住我眉间,右手弹了几个键,停止,摇摇头。 "我没办法……用一只手弹的。怎么办?你眉间的颜色好深。" 荃说完后,松开左手,左手食指微曲,轻轻敲着额头,敲了七下。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的颜色变淡。"荃说话间,又敲了两下额头。 "别担心,没事的。" "你为什么叫我别担心呢?每当清晨想到你时,心总会痛得特别厉害。 你却依然固执,总喜欢压抑。会压抑自己,很了不起吗?" 荃站起身面对我,双手抓着裙襬。 "请问一下,你是在生气吗?" "嗯。"荃用力点头。 "我没有了不起,你才了不起。生气时,还能这么可爱。" "我才不可爱呢。" "说真的,早知道你生气时这么可爱,我就该常惹你生气。" "不可以胡说八道。生气总是不对的。" "你终于知道生气是不对的了。"我笑了笑。 "我又不是故意要生气的。"荃红着脸,"我只是……很担心你。" "听你琴声很舒服,眉间很容易放松。眉间一松,颜色就淡了。" "真的吗?" "嗯。我现在觉得眉间好松,眉毛好像快掉下来了。" "你又在开玩笑了。"荃坐了下来,"我继续弹,你要仔细听呢。" 我点点头。荃接着专心地弹了六首曲子。 每弹完一首曲子,荃会转身朝我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身去继续弹。 "这样就够了。再弹下去,你会累的。" "没关系的。只要你喜欢听,我会一直弹下去。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你的微笑,我始终努力着" "我不是经常会笑吗?"说完后,我刻意再认真地笑了一下。 "你虽然经常笑,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快乐地笑。" "快乐地笑?" "嗯。笑本来只是表达情绪的方式,但对很多人而言,只是一种动作,与快不快乐无关。只是动作的笑,和表达情绪的笑,笑声并不一样。就像……" 荃转身在钢琴上分别按了两个琴键,发出两个高低不同的音。 "同样是"Do"的音,还是会有高低音的差别。" "嗯。" "是不是我让你不快乐呢?" "别胡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笑声好像是从高山上带着凉爽的空气传下来。 后来……你的笑声却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洞内传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到一种阴暗湿冷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分辨出来呢?" "可能是因为……因为……喜……喜欢吧。" "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你'字?" 荃没否认,只是低下头,用手指拨弄裙襬。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荃似乎被这个疑问句吓到,突然站起身,背靠着钢琴。 双手手指不小心按到琴键,发出尖锐的高音。 "为什么呢?"我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荃回复平静,红了脸,摇摇头: "其实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牛" "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所以我就没有离开你的理由。" "那你会不会有天醒来,突然发现不喜欢我?" "不会的。" "为什么?" "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会从东边升起,但我相信,我醒过来的每一天,太阳都不会从西边出来。" "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是因为地球是由西向东,逆时针方向自转。" "嗯。" "现在你已经知道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的原因,那你还喜欢我吗?" "即使地球不再转动,我还是喜欢你。" "那你呢?"荃很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