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痞子蔡-25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柱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  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  "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  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所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  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  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是什么?"柏森问我。  "我爱杨秀枝。"  "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  "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  "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  "杨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  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  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  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  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  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  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  "只有惊讶吗?"  "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  "还有没有?"我笑着说。  "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  "好的。"  "明天见。"  "嗯。"  枉费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成大学生,竟然还搞不清楚状况。  扣掉安南校区,成大在台南市内,起码还有六七个校区。  每个校区即使不算侧门,也还有前门和后门。  那么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成大校门口"是指哪里?  我只好骑着机车,在每个可以被称为"成大校门口"的地方,寻找荃。  终于在第八个校门口,看到荃。  "对不起,让你久等。"我跑近荃,气喘吁吁。  "会久吗?"荃看了看手表,"还没超过五点十分呢。"  "是吗?"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等你的感觉,我会安静的。"  "安静?"  "嗯。我会静静地等,不会乱跑。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如果我离开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离开台湾呢?"  "我等你回台湾。"  "如果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离开人间呢?"  "还有下辈子,不是吗?"  荃,你真的,会一直等待吗?我会一直等待,为你  我对你的思念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可是,不假  并以任何一种方式,源远流长  亲爱的你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  我会一直等待  为你  第十根烟,也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再用右手食指往烟盒里掏掏看,的确是最后一根烟了。  看了看表,从上这班火车到现在,刚好过了四小时又四十四分钟。  很有趣的数字。  我只敢说"有趣",不敢说"不吉利"。因为我实在需要运气。  剩下的车程,只有大约20分钟而已。  快回到台南了。  我、柏森、子尧兄、秀枝学姐、孙樱和明菁六个人,都曾在台南求学或就业多年,后来也分别离开台南。  我是最晚离开台南的人,却最早回来。  其他五人,也许会回台南,也许不会,人生是很难讲的。  倒是荃,原本不属于台南,但却搬到台南。  子尧兄离开台南一个月后,荃决定搬到台南。  "为什么要搬到台南呢?"我问荃。  "我只想离你比较近。"  "可是你在高雄那么久了。"  "住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以后如果你想见我,我就可以很快让你看到呢。"  "高雄到台南,不过一小时车程。差不了多少啊。"  "我知道等待的感觉,所以我不愿让你多等,哪怕只是一个小时。"  荃的嘴角上扬,嘴型的弧线像极了上弦月。  "那你还是一个人住?"  "嗯。"  "不会孤单吗?"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你时,才会孤单。"  "你……"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文字。  "如果你也不想让我等待……"荃顿了顿,接着说,  "当你去火星探险时,请你用绳子将我们绑在一起。"  荃的茶褐色眼睛射出光亮,我下意识地触摸我的心跳,无法说话。  荃搬到台南三天后,明菁任教的学校校庆,她邀我去玩。  "过儿,明天我们学校校庆,还有园游会哦。来玩吧。"  "姑姑,我会怕你的宝贝学生呢。"  "咦?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怪?干吗用'呢'?"  "我……"接触到明菁的视线,我下意识地抓住右肩。  "一个大男生怎么会怕高中女生呢?"明菁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动作。  "可是……"  "过儿,来玩嘛。别胡思乱想了。"  我看了看明菁的眼神,缓缓地点个头。  我并非害怕明菁学生的顽皮,我怕的是,她们的纯真。  她们纯真的模样,总会让我联想到,我其实不是杨过,而是陈世美。  隔天上午,我晃到明菁的学校。  原本从不让男生进入校园的女校,今天特别恩准男生参观。  女校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很难找到男厕所而已。  不过女校的男厕所非常干净,偶尔还可以看见蜘蛛在墙角结网。  我远远看到明菁她们的摊位,人还未走近,就听到有人大喊:  "小龙女老师,你的不肖徒弟杨过来了!"  是那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  明菁似乎正在忙,抬起头,视线左右搜寻,发现了我,笑着向我招手。  我走进明菁的摊位,几个女学生招呼我坐着。  "杨先生,请坐。"有个看来很乖巧的女孩子微笑着对我说。  "他不姓杨啦,他会被叫成杨过只是个讽刺性的悲哀而已。"  短发的女孩又开了口。  "讽刺性的悲哀?"乖巧的女孩很好奇。  "他叫杨过,难道不讽刺?悲哀的是,竟然是美丽的林老师叫的呀。"  这个短发的女孩子,好像跟我有仇。  "不要胡说。"明菁笑着斥责。端了两杯饮料坐在我身旁。  在明菁一群学生狐疑的眼光和议论的声音中,我和明菁坐着聊天。  "A flower inserts in the bull shit(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唉,我的耳朵真的很好,又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话。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短发的女孩跟我比个"V"手势。  "姑姑,"我偷偷指着那个短发女孩,"你可以当掉她的国文吗?"  "呵呵。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以前跟她一样,嘴巴也是很坏。"  "我以前的嘴巴很坏吗?"  "嗯。"明菁笑了笑。  "现在呢?"  "现在不会了。毕竟已经六年了。"  "六年?"  "过儿,过儿,你在哪?"明菁的双手圈在嘴边,压低声音:  "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见面时,她拿着小龙女卡片,寻找杨过的情景。  我突然惊觉,六年前的今天,正是我第一次看见明菁的日子啊。  我记得那时明菁身穿橘黄色毛衣头戴发箍,带着冬日的朝阳走向我。  已经六年了啊,怎么却好像昨天一样?  明菁昨日还是青春活泼的大学生,今日却已执起教鞭,当上老师。  岁月当真这么无情?  "过儿,时间过得真快。对吧?"  "嗯。"  "你也长大了。"明菁突然很感慨。  "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样。"我笑着说。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呀。"明菁也笑了。  "现在不是了吧?"  "你一直是的。"明菁右边的眉毛,又抽动了一下。  "过儿,走吧。我带你到处看看。"明菁站起身。  "老师,你们牵个手吧,不然拥抱一下也行。让我们开开眼界嘛!"  短发的女孩又带头起哄。  "你的国文成绩,"明菁指着她说,"恐怕会很危险了。"  我很高兴,轮到我朝着短发女孩,比个"V"手势。  "不过姑姑啊,"我指着短发女孩,"她讲的,也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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