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呢?" "那种东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 "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 "对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 "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 "那我是不是该……" "是你就没关系的。"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我说你美丽,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 "嗯。"荃点点头。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事?" "我们刚刚演的戏。"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该走了。"我又看了看表。 "好。"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 "嗯。" "那……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 "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会的。" "真的吗?" "嗯。"我笑了笑,"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 "请别……开玩笑。" "对不起。"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 "做什么呢?" "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 "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循环。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终于到了提论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请书让我的指导教授签名。 老师拿出笔要签名时,突然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然会啊。" "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种幸福?" "当然幸福啊。" "那你怎么舍得毕业呢?再多读一年吧。" "这……" "哈哈……吓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导教授做了两年研究,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也是个高手。 只是这种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个指导教授,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这篇论文写得真好。"老师说。 "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这篇论文,几乎把所有我会的东西都写进去了。"老师啧啧称赞着。 "老师这么多丰功伟业,岂是区区一本论文所能概括?"柏森依然恭敬。 "说得很对。那你要写两本论文,才可以毕业。" "啊?" "哈哈……你也吓到了吧?" 子尧兄比较惨,当他拿申请书让他的指导教授签名时, 他的指导教授还很惊讶地问他: "你是我的学生吗?" "是啊。" "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呢?" "老师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我现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 子尧兄最后去拜托一个博士班学长帮他验明正身,老师才签了名。 我们三人在同一天举行论文口试,过程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请秀枝学姐和明菁吃饭,顺便也把孙樱叫来。 "秀枝啊……"子尧兄在吃饭时,突然这么叫秀枝学姐。 "你不想活了吗?叫得这么恶心。"秀枝学姐瞪了一眼。 "我们今年一起毕业,所以我不用叫你学姐了啊。" "你……" "搞不好你今年没办法毕业,我还要叫你秀枝学妹喔。" "你敢诅咒我?"秀枝学姐拍桌而起。 "子尧兄在开玩笑啦,别生气"柏森坐在秀枝学姐隔壁,陪了笑脸。 "不过秀枝啊……"柏森竟然也开始这么叫。 "你小子找死!"柏森话没说完,秀枝学姐就赏他一记重击。 敲得柏森头昏脑胀,双手抱着头哀嚎。 "这种敲头的声音真是清脆啊。"我很幸灾乐祸。 "是呀。不仅清脆,而且悦耳哦。"明菁也笑着附和。 "痛吗?"只有孙樱,用手轻抚着柏森的头。 吃完饭后,我们六个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处。 孙樱说她下个月要调到彰化,得离开台南了。 我们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孙樱总是微笑地接受。 孙樱离开前,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告别。 但是面对柏森时,她却多说了两句"再见"和一句"保重"。 孙樱走后,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房。 明菁先到秀枝学姐的房间串了一会门子,又到我的房间来。 "过儿,恭喜你了。" "谢谢你。"我坐在书桌前,转头微笑。 "你终于解脱了,明年就轮到我了。" "嗯。你也要加油喔。" "嗯。"明菁点头,似乎很有自信。 "过儿,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呀。" "他们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不管子尧兄怎么惹火秀枝学姐,她都没动手哦" "对啊!"我恍然大悟,"而柏森一闹秀枝学姐,就被K了。" "还有呢?" 我想起孙樱轻抚柏森时的手,还有她跟柏森说再见与保重时的眼神。 不禁低声惊呼:"那孙樱对柏森也是啊。" "呵呵,你还不算太迟钝。" 认识荃后,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变敏锐了。 我脑海突然闪过以前跟明菁在一起时的情景。 而明菁的动作,明菁的话语,明菁的眼神,好像被放在显微镜下,不断扩大。 明菁对我,远超过秀枝学姐对子尧兄,以及孙樱对柏森啊。 "过儿,你在想什么?" "姑姑,你……" "我怎么了?" "你头发好像剪短,变得更漂亮了。" "呵呵,谢谢。你真细心。" "姑姑……" "什么事?" "你……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又发神经了。" "姑姑……" "这次你最好讲出一些有意义的话,不然……" 明菁作势卷起袖子,走到书桌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菁呆了一呆,放下手,凝视着我,然后低下头说: "你乱讲,我……我哪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是承认有啰?" "别胡说。我对你最坏了,我常打你,不是吗?" "那不叫打。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下楼找学姐。" 明菁转身要离开,我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干吗?"明菁低下头,轻声问。 "姑姑……" "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么?不可以什么?" "不要欺负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我没有啊。" "那你干吗拉着我?"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多待一会。" "嗯。那你用说的嘛。" 我坐在书桌前,发愣。明菁站在书桌旁,僵着。 "干吗不说话?"明菁先突破沉默。 "我……"我突然失去用文字表达的能力。 "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我站起身,右手碰到书桌上的台灯,发出声响。 "小心。"明菁扶住了摇晃的台灯。 "咦?这是檞寄生吧?" 明菁指着我挂在台灯上的金黄色枯枝。 "没错。就是你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没想到真的会变成金黄色。"明菁又看了看,"挂在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说檞寄生会带来幸运与爱情?所以我把它挂在这里,念书也许会比较顺利。" "嗯。"明菁点点头。 "过儿,我有时会觉得,你很像檞寄生哦。" "啊?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啦。我总觉得你不断地在吸收养分,不论是从书本上或是从别人身上,然后成熟与茁壮。" "是吗?那我最大的寄主植物是谁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 我想了一下,"应该是你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你身上,得到最多的养分啊。" "别胡说。"明菁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明菁说我像檞寄生,事实上也只有明菁说过。 虽然她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当天晚上我却思考了很久。 从大学时代以来,在我生命中最常出现的人物,就是:林明菁、李柏森、孙樱、杨秀枝与叶子尧。 除了叶子尧以外,所有人的名字,竟然都有"木"。 但即使是叶子尧,"叶子"也与树木有关。 这些人不仅影响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得到养分。 而我最大的寄主植物呢? 认识明菁之前,应该是柏森。 认识明菁后,恐怕就是明菁了。 明菁让我有自信,也让我相信自己是聪明而有才能的人,更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奇怪的人,并尊重自己的独特性。 我,好像真的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方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