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的。我一个人住。" "你住哪?" "我家里在台中。不过我现在一个人住高雄。" "啊?那还得坐火车啊,不会太晚吗?" "会吗?" "那你到了高雄,怎么回家?" "一定没公车了,只好坐出租车。"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吗?" "当然啊。太晚的话,你一个女孩子坐出租车很危险。" "不会的。" "还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说话呢。" "我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回家后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好。" 到了火车站,11点24分的自强号刚过。 我只好帮她买11点58分的莒光号。 另外,我也买了张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你为什么突然有懊恼和紧张的感觉呢?"荃在月台上问我。 "你看出来了?" "嗯。你的眉间有懊恼的讯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紧张。" "嗯。如果早点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时火车" "可是我很高兴呢。我们又多了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后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荃笑着说。 "你知道我担心你?" "嗯。"荃指着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嗯。" "会不会累?" "不会的。"荃又笑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 "真的吗?"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 "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 "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 "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 "为什么?" "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 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 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地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 "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 "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我还是想听你说。" 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 "最后会怎样呢?" "最后你会……"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那又会如何呢?"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 "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 "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 "我会学习的。" "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 "因为你一直压抑。" "真的吗?" "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 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 "别说这个了。好吗?" 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 "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 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 "我答应你。" "我不相信。" "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 "真的吗?"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 你(手指着荃)。" "我要你完整地说。" "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 想了半天,只好问荃: "压抑怎么比?" "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相思树上的红豆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 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最后是否也会崩溃? 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 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 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牧私饫吹枚唷?/p>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柏森说。 "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啊。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喔。"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 "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 "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 "晚安。" "我们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