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痞子蔡-11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子尧兄是这样回答我的。  几年后,子尧兄离开台南时,我才解出谜底。  升上大四后,我开始认真准备研究所考试,念书的时间变多了。  明菁和孙樱也是。  只不过明菁她们习惯去图书馆念书,我和柏森则习惯待在家里。  子尧兄也想考研究所,于是很少出门,背包内非本科的书籍少多了。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六个人会一起吃顿晚饭。  碰到任何一个人生日时,也会去唱歌。  对于研究所考试,坦白说,我并没有太多把握。  而且我总觉得我的考运不好。  高中联考时差点睡过头,坐出租车到考场时,车子还拋锚。  大学联考时跑错教室,连座位的椅子都是坏的,害我屁股及地了。  不能说落地,要说及地。这是老师们千叮万嘱的。  大一下学期物理期末考时,闹钟没电,就把考试时间睡过去了。  物理老师看我一副可怜样,让我补考两次,交三份报告,还要我在物理系馆前大喊十遍:"我对不起伽利略、牛顿和法拉弟。"  最后给我60分,刚好及格的分数。  每当我想到过去这些不愉快经验,总会让我在念书时笼罩了一层阴影。  "去他妈的圈圈叉叉鸟儿飞!都给你爸飞去阿里山烤鸟仔巴!"  有次实在是太烦闷了,不禁脱口骂脏话。  "过儿!"明菁从我背后叫了一声,我吓一跳。  我念书时需要大量新鲜的空气,因此房门是不会关的。  "你……你竟然讲脏话!"  "你很讶异吗?"  "过儿!正经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讲脏话的。"  "你这样我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可以讲脏话呢?"  "讲脏话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吗?"  "你……你实在是该骂。我很想骂你,真的很想骂你。"  明菁愈说愈激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姑姑,你别生气。你已经在骂了,而我也知道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  "讲脏话很难听的,人家会看不起你。知道吗"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过儿,你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只是……"  我把过去考试时发生的事告诉她,顺便埋怨了一下考运。  "傻瓜。不管你觉得考运多差,现在你还不是顺利地在大学里念书。"  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微笑地说:  "换个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反而是天大的好运呀。"  明菁伸出右手,顺着大开的房门,指向明亮的客厅:  "人应该朝着未来的光亮迈进,不要总是背负过去的阴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床角,接着说,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运气呢?"  "凡事只问自己是否已尽全力,不该要求老天额外施援手,这样才对。"  "而且愈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时,运气会更不好。这是一种催眠作用哦。"  "明白吗?"  "姑姑,你讲得好有道理,我被你感动了。不介意我鞲鲅劾岚桑"  "过儿!我说真的。不可以跟我抬杠。"  "喔。"  "过儿。别担心,你会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聪明,考试难不倒你的。"  明菁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柔。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是真的觉得你非常聪明又很优秀呀。"  "会吗?我觉得我很普通啊。"  "傻瓜。我以蛟龙视之,你却自比浅物。"  "啊?"  "过儿,听我说。"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视着我:  "虽然我并不是很会看人,但在我眼里,你是个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这句,她特别强调两次。  "我确定的事情并不多,但对你这个人的感觉,我非常确定。"  明菁的语气放缓,微微一笑:  "过儿,我一直是这么相信你。你千万不要怀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阴影。  "姑姑,你今天特别健谈喔。"  "傻瓜。我是关心你呀。"  "嗯。谢谢你。"  "过儿。以后心烦时,我们一起到顶楼聊聊天,就会没事的。"  "嗯。"  "我们一起加油,然后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吗?"  "好。"  后来我们常常会到顶楼阳台,未必是因为我心烦,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从明菁那里得到心灵的供养。  明菁总是不断地鼓励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来愈强壮,可以高飞,而明菁将会是我翼下之风。  我渐渐相信,我是一个聪明优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事实。  如果面对人生道路上的荆棘,需要自信这把利剑的话,  那这把剑,就是明菁给我的。  为了彻底纠正我讲脏话的坏习惯,明菁让柏森和子尧兄做间谍。  这招非常狠,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根本不会守口。  刚开始知道我又讲脏话时,她会温言劝诫,过了几次,她便换了方法。  "过儿,跟我到顶楼阳台。"  到了阳台后,她就说:  "你讲脏话,所以我不跟你讲话。"  无论我怎么引她说话,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一句。  很像琼瑶小说《我是一片云》里,最后终于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为那位女主角不管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我是一片云。"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连话都会懒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头。  于是我改掉了说脏话的习惯。  不是因为害怕明菁手指敲头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时的眼神。我应该好好珍惜  研究所考试的季节终于来到,那大约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间的事。  通常每间学校考试的时间会不一样,所以考生们得南北奔走。  考完成大后,接下来是台大。  子尧兄和孙樱没有报考台大,而柏森的家在台北,前几天已顺便回家。  所以我和明菁相约,一起坐火车到台北考试。  我们在考试前一天下午,坐一点半的自强号上台北。  我先去胜九舍载明菁,然后把机车停在成大光复校区的停车场,  再一起走路到火车站。  上了车,刚坐定,明菁突然惊呼:  "惨了!我忘了带准考证!"  "啊?是不是放在我机车的座垫下面?"  明菁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我怎么会那么粗心呢?"  我无暇多想,也顾不得火车已经起动。告诉明菁:  "我搭下班自强号。你在台北火车站里等我。"  "过儿!不可以……"明菁很紧张。  明菁话还没说完,我已离开座位。  冲到车厢间,默念了一声菩萨保佑,毫不犹豫地跳下火车。  只看到一条铁灰色的剑,迎面砍来,我反射似的向左闪身。  那是月台上的钢柱。  可惜剑势来得太快,我闪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应声倒地。  月台上同时响起惊叫声和口哨声,月台管理员也冲过来。  我脑中空白十秒钟左右,然后挣扎着起身,试了三次才成功。  他看我没啥大碍,嘴里念念有辞,大意是年轻人不懂爱惜生命之类的话。  "大哥,我赶时间。待会再听你教训。"  我匆忙出了车站,从机车内拿了明菁的准考证,又跑回到车站。  还得再买一次车票,真是他妈……算了,不能讲脏话。  我搭两点十三分的自强号,上了车,坐了下来,呼出一口长气。  右肩却开始觉得酸麻。  明菁在台北火车站等了我半个多小时,我远远看到她在月台出口处张望。  她的视线一接触到我,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没事。"我把准考证拿给她,拍拍她的肩膀。  "饿了吗?先去吃晚饭吧。"我问。  明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频频拭泪。  过了许久,她才说:"大不了不考台大而已。你怎么可以跳车呢?"  隔天考试时,右肩感到抽痛,写考卷时有些力不从心。  考试要考两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厉害,写字时右手会发抖。  只好用左手紧抓着右肩写考卷。  监考委员大概是觉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边观察一番。  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我又堕入考运不好的梦魇中。  因为明菁的缘故,我反而觉得只伤到右肩,是种幸运。  回到台南后,先去看西医,照X光结果,骨头没断。  "骨头没断,反而更难医。唉……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这个医生很幽默,不简单,是个高手。  后来去看了中医,医生说伤了筋骨,又延误一些时日,有点严重。  之后用左手拿了几天的筷子,卤蛋都夹不起来。  考完台大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中午,我买了个饭盒在房间里吃。  当我用左手跟饭盒内的鱼丸搏斗时,听到背后传来鼻子猛吸气的声音。  转过头,明菁站在我身后,流着眼泪。  "啊?你进来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你怎么哭了呢?"  "过儿,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的……"  "谁告诉你的?"  "李柏森。"  "没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着缠绕右肩的绷带,"再换一次药就好了。"  "过儿,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别胡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杨过不是被斩断右臂吗?我这样才真正像杨过啊。"  "过儿,会痛吗?"  "不会痛。只是有点酸而已。"  "那你为什么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说我在学老顽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你会相信吗?"  明菁没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视我的右肩。  "没事的,别担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头,"过儿,你实在很坏,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生气了吗?"  她摇摇头,左手轻轻抚摸我右肩上的绷带,然后放声地哭。  "又怎么了?"  明菁低下头,哽咽地说:  "过儿,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明菁最后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断抽搐着。  "姑姑,别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让人家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无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记得她哭了多久,只记得她不断重复舍不得。  我左边的衣袖湿了一大片,泪水是温热的。  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过朋友界线的接触,在认识明菁一年半后。  后来每当我右肩酸痛时,我就会想起明菁抽搐时的背。  于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电流经过,热热麻麻的。  我就会觉得好受一些。  不过这道电流,在认识荃之后,就断电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饭后,喂我吃了一阵子的饭。  直到我右肩上的绷带拿掉为止。  "姑姑,这样好像很难看。"我张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夹起的一只虾。  "别胡说。快吃。"明菁又夹起一口饭,递到我嘴前。  "那不要在客厅吃,好不好?"  "你房间只有一张椅子,不方便。"  "可是被别人看到的话……"  "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喂你,这很单纯。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嗯。"  放榜结果,我和子尧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  很抱歉,这里我用了"只"这个字。  没有嚣张的意思,单纯地为了区别同时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  柏森选择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  但是孙樱全部杠龟。  孙樱决定大学毕业后,在台南的报社工作。  毕业典礼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孙樱。  孙樱拉我过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后,她说:  "明菁,很好。你也,不错。缘份,难求。要懂,珍惜。"  我终于知道孙樱所说的"珍惜"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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