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生活似乎越来越绝望。可是生活还是得继续,孩子们在成长,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家庭变故惨重,但根还在呢,再一点点从大地生长出来吧。一切都会缓过来的。他们又凑钱买了几头山羊,未来的生活便靠这些山羊的慢慢繁衍与壮大。 女儿终日操持家务。夏天,母亲和父亲在附近几个农业村庄里四处打工、干农活。冬天去县城里的选矿厂打零工。两个男孩子也在课余时间帮人打土坯、敲葵花,想着法子赚钱。 贫穷不是不体面的事,况且他们是坚强的,失去一切之后,至少还没有失去劳动的能力和权利。阔阔来一家仍然有完整的家庭以及完整的生活。因此他们也受到大家的尊重与帮助。他家的女儿依旧漂亮自信,听说已经和一个牧业家庭的男孩订婚了。 哈萨克斯坦的梦破灭了,但追求“更好一些的生活”的想法仍没有改变。去哈萨克斯坦有什么不对呢?去不成就算了。因去哈萨克斯坦而深受重创的事也算了吧。好在大家都不是那么执著。第14节:我饲养的老鼠 我饲养的老鼠 厨房里有一只老鼠,于是我每天都要从自己的伙食里匀一勺子饭菜喂它。要是哪一天忘了喂,它就会趁月黑风高之时咬烂我的米袋子,在我的红薯和胡萝卜上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牙印,啃断我挂在墙上的香肠,还要在我的碗架上留下能坏很多锅汤的小东西。 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地把食物定时放在固定的地方,恭候它享用。好在,只要喂饱了它,它就绝对不会给我惹事的。 而且,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昨晚留下的食物消失得一干二净,实在令人莫名地心满意足。好像它领了你的情,达成了默契。任何一场沟通,总是和情感有关的嘛。 可是前一段时间,单位的零姐姐送给我一只漂亮的猫咪。没几天,猫就把我喂养的这只唯一的老鼠抓住吃掉了。 猫猫逮着老鼠时,并没有急于享用,而是在地板上扔过来扔过去地玩弄了好一阵。 这时我才看到这个被我亲自喂了好几个月的小东西是什么模样。哎呀,这么小,居然只有一节五号电池那么长。亏我天天给它吃那么多东西,肉都长到哪里去了? 对了,为什么说这只老鼠是我养的唯一的老鼠呢? 因为,自从猫猫把它吃了以后,厨房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开始一段时间,我仍然习惯性地每天舀一勺子饭放在厨房角落同样的位置。可是,那一堆饭却越堆越多,再也没消减一分一毫。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每天早上做饭时我还是会往那里看一眼,倒有些希望那里会突然空了。 顺便说说我的猫咪,它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但是,独独一条长尾巴却黑漆漆的,同样没一根杂毛。 访客 除了喂老鼠以外,我还喂养着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东西。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都是什么。只知道头一天留给它们的饭菜,第二天总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都是些剩饭菜,虽说不能吃了,但总归是食物啊,食物总归是用以滋养生命的。若把它们倒进垃圾堆的话,也就白白地腐坏了。 每天傍晚,我将它们倒在后门的台阶旁。于是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里,那些长着明亮眼睛的小东西就悄悄地向我家后门靠近了。到了台阶附近,先站立片刻,凝神倾听,然后才按捺着喜悦慢慢走向食物。 另有一些时候,等它走近了,才发现食物们已经被某位仁兄捷足先登了。于是它在原地轻嗅一阵,又等待了一会儿,这才失望地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然而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只知道早上打开后门,台阶上空空如 也,好像自己从来都不曾在那一处留下过什么东西。直到下了一场大雪之后,才搞清楚一夜之间来了多少访客。最大的访客估计是一条流浪狗。狗的爪印一看就知道。还有一种小动物,小多了,比我的小狗赛虎还小。脚爪印非常可 爱,圆形的,隔十公分留一个,非常均匀整齐地呈一线排列。它从北面遥遥过来,经过家门口,上了台阶,并且原地转了几圈。可能还敲了敲门,又期待了一会儿,但终于还是离去了,小脚印消失在了南面的雪野中。 还有一种脚印,拖拖拉拉地走着的,每走一步都会在雪地上刨出长长的雪道。后蹄与前蹄落脚点平行隔排着,从容不迫,四平八稳。 还有两行像是野兔子的脚印。 可是却没有一行人的脚印。 头一天晚上,我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下雪的事情。更不知道雪停后,这些访客如何一一前来,又一一失望而去。雪盖住了食物,它们的失望,让人越想象,越心焦。第15节:邻居 邻居 河边一带住着许多人家,但全都背朝着河生活,门朝河开的只有我一家。于是,河边这条土路上似乎只有我和小狗赛虎整天来来回回走动着。又好像河边这么大一片开阔的地方,只住着我们一家人。 但是一个月前,北面河上游两百米处的一间砖房又住进了一家人。从此,河边就有两家人住了,我们终于有了邻居。 这家邻居的房子似乎空了很多年。几年前我刚到阿勒泰时,每天傍晚下班后,都要散步五六公里才回家。而每次总要特意经过这段寂静美丽的小路。那时就已经注意到那座红砖房了。总是看到房前的台阶缝隙里长出的齐腰深的杂草,把铁皮门堵得严严实实,门上的锁锈得似乎敲一敲就散碎了。屋顶上也长了深厚的草。那时我就在想,这房子怕是荒了一百年了。而很多荒凉的房子都是情形凄惨的,可这间房子却荒得自在而浪漫。 没想到,后来自己的住处居然会和这座房子成为邻居。 这房子只有独独的一间,门口直对着河,也没拦什么院墙。新来的这一家人从河边拖回了几截粗大浮木,在门口栽上桩子。又在河边割了些芦苇和野油菜秆,扎成把,拦在木头上绑定,这样就圈了块四五个平方的空地,算作是“院子”。“院墙”的豁口处横着挡了一扇破木板,用来防止路过的牲畜随便进入。然后在“院子”里斜斜横牵一根绳子,每天都可以看到绳子上晾着衣服和尿布。于是,一个家就这样落成了。 这家人可能是刚从内地来打工的民工。我观察了一下,一共五口人:夫妻俩,一个老奶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头发短短的,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一个小婴儿,正在学走路。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没有上学,天天跟着老奶奶在深深的河岸下拾捡搁浅在水边的柴枝及矿泉水瓶。 有一次,我在河边散步时,突然看到那个孩子的小脑袋在脚边露了出来,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孩子正在河岸下揪着一把草往上爬,而老奶奶在下面踮着脚尖努力托着孩子的腰身,眼看就托不住了。那孩子悬在半空,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手里揪着的草丛纷纷断裂。 我连忙蹲下身子,扯着小家伙的胳膊用力将他拽了上来。天啦,太危险了,幸好给我碰到了。河边这条土路平时几乎没有人经过的。要不然,非出事不可。 孩子上来后,河岸下的老奶奶大松了一口气,但并没有表示什么谢意。也许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表达。我便径直走了。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祖孙二人仍在河岸边的树林里捡拾树皮枯枝什么的,丝毫看不出为刚才的遭遇稍感后怕。 父亲可能天天都要出去打工干活,不常见到他。每次看到时,总是在精心地修整“院墙”,想让它看起来更结实一些。 而那个母亲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带小宝宝,常常领着小宝宝在河边的空地上学走路。有时我带赛虎散步路过那里,那小婴儿会惊奇地大叫,指着赛虎说:“呀!呀呀!”母亲就说:“这是小狗狗,赶快摸一摸!”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赛虎实在太脏了。刚生了宝宝,好久都没 有洗澡了。而且天天都在厨房煤堆里蹭痒痒。加之秋天突然开始掉毛毛,成了一条癞皮狗。然而又很感激。若是别的母亲遇到赛虎,总是会吓唬孩子说:“狗狗咬人,赶快躲开!”其实赛虎是温柔胆怯的,并不咬人。 冬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又下了一场雪。今天已经到了零下二十度。散步时再经过这一家时,门前的晾衣绳上空空如也,烟囱也没有冒烟。门关得紧紧的,不知道房门后面,他们一家人此时正在做什么。第16节: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 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 1 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忘记了你的电话号码。我努力回想,失声哭泣。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2 我深深依赖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小县城。我在这里生活,穿过巷子去打酱油,或到街道拐弯处补鞋子。总会有一双手捧着我,怕我会冷似的,紧紧捂着,再用一只眼睛凑在手指的缝隙处看我。我便被看着睡去,被看着醒来。有时我仰面与那眼睛对视,它就忽地让开,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月亮在那里,使我惊觉自己正身处月光下的雪地。 月光下的雪地中央,空空地立着电话亭。每当我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和街道,一步一步向它走去,胸中便忍不住因喜悦而满涨哭泣——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小小县城,而世界如此巨大—— 这只电话 是怎样 在这复杂拥挤的人间 准确地 通向你…… 我在电话这头,拿起话筒,去拨号码。然后又缩回手,挂回话筒,满意离去。 我为拥有这样一串电话号码而心满意足地落泪。又抬起头仰望高远通彻的蓝色天空,想道:如果我心中没有爱情,这个世界是否仍然会这样美丽? 3 一次又一次,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听着无人接听的“嘟——嘟——”而悲伤离去。更多的时候是你挂断电话后的忙音,我握着话筒,尚未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 我扭头看向四处,冰河断开世界,玉树斜过碧空。我和我的电话亭,不知何时,已被置身世外。 我总是和你在电话里聊着遥远而温暖的话题,可事实上我瑟瑟发抖,脚踝已经僵硬了。我偏着头用右腮夹着话筒,搓着手,不停转身来回跺脚。后来我在冰雪上滑倒,重重摔在地上,半天不能起来。我撑起身子,抚摸伤口。话筒垂吊一旁,晃来晃去,你平静、随意的讲述仍在进行。 这时,你已经提到了爱情。 4 我在大雪纷扬中的电话亭中给你打电话,手里捏着字条,上面记满了我准备好要对你说的话。你在那边微笑着听。 我念着念着,却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便停了下来。你说:“怎么了?接着说呀。”于是我又接着念下去。 我的声音喜悦,眼睛却流着泪。我真正想说的那句,静默在旁边,于漫天大雪中绝望地听,一句一句飘落,又一层一层被掩盖。最后我只好说“再见”。你也说“再见”。我快倒下了,我以为我一挂上电话就会立刻死去。我挂了电话,但没有死去,感觉身体通彻寂静。 雪停了,天黑了,路灯亮了。当我挂上电话的一刹那,就把整个世界挂掉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独自回家。 我回到家,掏出钥匙抖抖索索插进锁孔,发现挂锁被冻上了,钥匙拧也拧不动。我划了五六根火柴才把锁烤热、拧开。 我开了锁去拉门,门也被冻上了。我拉了两下,再拉两下。 我摸到隔壁煤房里找到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剁门缝处的积冰。 后来终于开了门进去。房间一片冰凉,炉火早熄透了。我想喝水,去拿碗,一摞碗全冻在了一起,掰都掰不开。碗柜里的醋啊洗洁净啊全都冻得硬邦邦的。我去拧自来水,自来水也冻上了。水龙头旁边的一盆水冻得结结实实,那是我临出门时剩在盆里的洗头水。而洗过的头发到现在仍没有化开,像无数根小棍子硬邦邦地拖挂在头皮上,一晃,就互相碰得喀喀脆响,仿佛折一下就会断一绺。我的脚踢着一个东西,拾起来,是一盒润肤霜。拧开盖子,用指甲抠了抠,只抠出一些冰碴。 我站在空荡冰凉的房屋中央——你看!我一挂上电话,世界就成了这样。 5 我捏着字条去给你打电话。有一次电话接通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字条。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你的话,然后沉默,然后说“再见”。我手足无措地挂了电话,翻遍口袋,真的找不到了!我到底想给你说些什么呢?我失魂落魄往回走,一步一回头。 有一天,当我决定永远离开这个小城的时候,在街头,终于找到了那张遗失多年的字条。我拾起它,看到它被反复踩踏,破损不堪。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多年前那个电话补上。最终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落泪。我抚平它,读它,第一句是:“总有一天……”还有一句是:“请不要离去……” 6 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啊!每当我走出家门,向它走去,它隔着几条巷子,几道街,都在一步一步后退。而我跑了起来,它又似乎要坍塌,摇摇欲坠。它空空地敞在那里,我一进去,它就绝望地拥抱住我。它深深记着我在它这里说过的全部话语——这些年来,它正是用着同样的话语来呼唤我,每当我在黑暗中向深渊靠近……它看着我手握话筒,欢欢喜喜地讲述美好的事情,它便携这天地间的一切,为我的纯洁落泪!而多年后当我堕落了,当我心灵黑暗、目光仇恨,它仍在这世上为我保留了一处无辜的角落,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等着我回来,等我拿起话筒,等我亲口承认——世上确有爱情! 多年后我死去,只有它能证明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在它的某个角落里,仍刻着一串过去的号码。 7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我披上衣服趿上鞋子推门出去。我跑过两条洁白漫长的街道,远远看到电话亭仍等在那里。我气喘吁吁,我跑进去—— 被摘下来的话筒垂吊着,还在轻轻晃动。 是谁比我,抢先一步? 8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深深依恋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城……你永远不知这个小城是怎样苦苦地忍受着我的电话亭,忍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整个小城,置这电话亭于自己的手心,将它高高呈向繁华星空……我在这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四面八方,全是深渊;语言之外,全是深渊。我一句一句地说着,低头看到那些说出的话又一句一句在身边坠落,永远消失。 我又忘了带字条——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你问我:“那边是不是下雪了?” 我说:“是。”一边说一边把一些东西撕碎,撒得满天都是。 你说:“再见。”我也说:“再见。”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呀…… 我挂上电话,转过身来,星空喧哗、汹涌,席卷了整个夜空。我伸一只手过去,就有另一只手拽我跌向深处,毫不迟疑。我说过,一切刚刚开始! 我开始了,我的第一句,仍要从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中开始。此时谁若立刻结束,谁就会立刻死去。而我,到了今天,仍有勇气,仍有无穷爱意。似乎要通体燃烧起来,又似乎一躺下身子就会流淌成河;好像全世界的白天就是我的抬起头来,全世界的黑夜,就是我的转过身去——教我如何相信,这样的命运,也会终止? 我开始了,只是为什么,一开始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呢?我给你打电话,雪花漫天飞舞,整个世界充满了大风和呼唤。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给你打电话。我给你打电话,又似乎是在森林深处给你打电话。电话亭之外,全是迷途。我手持话筒,哭了又哭,泪眼朦胧地看着外面的浩茫世界。我忘记你的电话号码了,我努力回想……真的只剩我一人了…… 9 你挂掉电话后,我仍在听。你挂掉电话一百年后,我仍在听。你有事找我,只是这一百年来你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号码。你终于确信我死去了。而那时,我的那场开始,刚刚才有一点点希望。我手持话筒,有人在外面敲打电话亭。我扭头看,我流下泪来,我以为是你。第17节:小学坡(1) 小学坡 我过去在小学坡上小学。小学坐落在一座山坡的坡顶上,所以那坡就叫“小学坡”,那学校也被叫做“小学坡小学”。有两百多级青石台阶通向坡顶。我七岁,我外婆带我去小学坡报到,读学前班。我爬坡爬了一半,就实在走不动了,我外婆就把我背了上去。 那时我七岁。我外婆七十五岁。我从新疆回到内地,水土不服,浑身长满毒疮,脸上更是疮叠疮、疤连疤,血肉模糊。吃一口饭都扯得生疼。所以话就更少说了。我也不哭。我从小就不哭。我母亲说我只在刚生下来时,被医生倒提着,拍打了两下屁股,才“哇”地哭了两声。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哭过了。生病了、肚子饿了、摔跤了,最多只是“哼哼”地呻吟两下。甚至三岁那年出了车祸,腿给辗断了,都没有实实在在地哭出来一声。我母亲说我小时候实在是一个温柔安静的好孩子。可是后来我就开始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这一哭便惊天动地。我歇斯底里,我边哭边耍泼,我满地打滚,不吃饭,不上床睡觉,神经质,撕咬每一个来拉我的人,狂妄,心里眼里全是仇恨。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到了什么?什么惊吓到了我?什么让我如此无望? 我在小学坡上学。那是十多年的事情了。但是今天晚上吃饭时,外婆突然问我:“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小学坡上学的事情?”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话?” 她就复述了出来。 令我瞬间跌落进广阔无边的童年之中,在那里四处寻找,但是没有这句话。这句话已被我刻意忘记了,没想到却去到了我外婆那里。她悄悄替我记住,替我深深珍藏心底。她九十二岁,我二十四岁。 “你给我说了那句话后,我就天天到小学坡接你回家,坐在坡下堰塘边上的亭子里,等你放学。” 然后她做梦一样唤着我小名:“幺幺,幺幺……我的幺妹仔哟……” 我在小学坡上学。莫非,我正是在对外婆说过那样的一句话后,才开始哭的?才开始了我一生的哭,我一生的无所适从,我一生的愧意和恨意……我曾说过那样一句话,我曾恶毒地,以小孩子的嘴,故作天真地说过那样一句话——那样的一句话,我再也不想重复第二遍了!永远也不会再让人知道了!我外婆九十二岁,她快要死了,她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我怀着死一般强烈的愧疚与悲伤,开始讲述过去的事情,一重又一重地埋葬那一句话,并藉此,为我曾经的种种无知与轻慢进行救赎,并开始报复。第18节:小学坡(2) 我在小学坡上学。每天踩两百多级台阶,背着书包,走进校园。我的书包很难看,打满了补丁。在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很多事情的区别了——男和女,美和丑,好和坏。我七岁,我已经有了羞耻之心。我背着这书包去上学,我开始知道我与别的同学的区别。我七岁,在学前班里年龄最大。我母亲在的时候,她一直不肯让我上学的,因为我早上总是睡懒觉。我母亲可怜我,看我睡那么香,不忍心叫我起床。于是我上学总是迟到,总是被老师体罚。有一次,我母亲去学校看我,刚好碰到我正在被罚站,全班同学都坐着,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背对着大家,鼻子紧贴着墙壁。于是她和老师大吵一架,坚决把我领回了家。她自己买了课本教我识字。那时她是农场职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陪我玩积木,读童话。那样的日子没有边际。我总是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安静地玩耍,远处是一排一排的白杨林带,再远处是无边的土地,高大的大马力拖拉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我母亲就在那里。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开始酝酿一句话,并找了个机会故作天真地说出它,令我外婆对我愧疚不已。她便天天到小学坡下堰塘边的亭子上等我,接我回家。堰塘盖满了荷花。一座弯弯曲曲的卧波桥横贯堰塘一角,中间修着紧贴着水面的石台,石台一侧就是那个亭子。我外婆就坐在里面,往小学坡这边张望。亭子里总是有很多人,全都是老人,说书的、唱段子的、摆龙门阵的。我外婆也是老人,但她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她是拾破烂的。她手上永远拎着一两张顺手从垃圾箱里拾来的纸壳板、一只空酒瓶、一卷废铁丝或一根柴火。她衣着褴褛,但笑容坦然而喜悦。她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手。她站了起来。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发现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抛弃了。只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里等我回家,风雨无阻,从不改变。她一手抓着一张纸壳板,另一手握着一个空酒瓶。我们一起往家走。路过南门外的城隍庙,称四两肉;路过“衙门口”那一排大垃圾桶时,逐个看一看,扒一扒。我和她紧挨着,也趴在桶沿上往里看,不时地指点:“那里,那里……这边还有个瓶盖盖……”我外婆是拾垃圾的,我们以此为生。我是一个在垃圾堆上长大的孩子。我们家里也堆满了垃圾。我外婆把它们拾回来,我就帮忙将它们进行分类。铁丝放在哪里,碎玻璃放在哪里,烂布头放在哪里,废纸放在哪里。我熟门熟路。我的双手又麻利又欢快。我知道这些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换钱。这些东西几乎堆满了我们的房间。我们家在一个狭小拥挤的天井里。是上百年的木结构房屋,又黑又潮,不到八个平方。挤着没完没了的垃圾、一只炉子、五十个煤球、一只泡菜坛子、一张固定的床,还有一张白天收起晚上才支开的床。生活着我、我外婆和我外婆的母亲——我外婆的母亲一百多岁了。而我七岁。我外婆的母亲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无法理解的人,第一个亏负的人。后来她的死与我有关。 我在小学坡上学。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每写出一个字,都是在笔直地面对自己的残忍。那些过去的事情,那些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被我远远甩掉后,却纷纷堆积到我的未来。绕不过去。绕不过去。我在小学坡上学,坡下堰塘的卧波桥边的那个亭子,也绕不过去。我放学了,我和同学们走下长长的台阶。后来我离开身边的同学,向那 __ 亭子走去。我外婆一手握着一个空酒瓶,另一只手却是一只新鲜的红糖馅的白面锅盔!她几乎是很骄傲地在向我高高晃动那只拿着面饼的手。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 但是,我还是在小学坡上学。春天校园里繁花盛开。操场边有一株开满粉花的树木。春天,细密的花朵累累堆满枝头。我折了一枝,花就立刻抖落了,我手上只握了一根空空的树枝。后来被老师发现了,他们把我带进一个我从没去过的房间,像对待一个真正的贼一样对待我。我七岁。我不是贼。我长得不好看,满脸都是疮,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在班上年龄最大,学习最差,那不是我的错。有很多事情我都无法明白,那也不是我的错。我们家是拾垃圾的,专门捡别人不要的东西——那也不应该是什么过错呀!在别人看在,那些东西都是“肮脏”,可在我看来,那些都是“可以忍受的肮脏”。我没有做错什么,并且我实在不知何为“错”。我真的不知道花不能摘,不是假装不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花不能摘,就我不知道,这就是错吗?我紧紧捏着那根空树枝。我被抛弃了。第19节:小学坡(3) 我还是在小学坡上学。我一放学回家,就帮外婆分类那些垃圾。那是我最大的乐趣。那些垃圾,那些别人不想要的东西,现在全是我们的了。我们可以用它们换钱,也可以自己占有它们。纸箱子上拆下来的金色扣钉,拧成环就成了闪闪发光的戒指;各种各样的纸盒子,可以用来装各种各样的好东西;白色的泡沫,可以做船,插满桅杆,挂上旗子,然后放进河里让它远远游走;写过字的纸张却有着洁净的背面,可以描画最美丽的画历上的仙女;最好的东西就是那些漂亮的空瓶子,晶莹透亮,大大小小都可以用来过家家。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在人制造的废弃物堆积的海洋上长大,微不足道地进行改变。只有我知道,人制造垃圾的行为,是多么的可怕! 是的,我在小学坡上学。那个坡又是什么堆积而成的呢?我每天走下两百级台阶,走向堰塘边的亭子。我外婆站在阳光中对我笑。她的围裙鼓鼓地兜在胸前。我走近了一看,又是一堆废铜烂铁。我在里面翻找,找出来一大串钥匙。我很高兴,就把这串钥匙用绳子穿了挂在胸前。但是同学们都笑话我。虽然他们胸前也都挂着钥匙。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串钥匙实在太多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共二三十把呢。我没有那么多可开的门。我家的门也从来不用上锁。我一百多岁的老祖母天天坐在家里,坐在一堆垃圾中间守着家。我的家也实在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害怕失去,我们家的门也什么都关不住。那门是旧时的样式,两扇对开,两米高,又厚又沉。没有合页,是插门臼的。用了一百多年,门臼浅了,轻轻一抬,门就可以被拿掉。门上也破了一块两个巴掌宽的板,可以轻松地钻进去一个小孩子。我同学来我家玩,她们都没见过这样的门,很新奇,很高兴,就站在我家高高的门槛上叽叽喳喳闹了好久,从破裂处钻进钻出。我看到她们这样高兴,自己也很高兴。但是后来,她们的家长一个一个地找来了,又打又骂地把她们带走。从此她们就再也不来了。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的学习不好。老师老打我,还掐我的眼皮。因为做眼保健操时,规定闭眼睛的时候我没有闭,全班同学都闭上了就我没闭。老师就走过来掐了我。我眼睛流血了。可是我不敢让外婆知道。因为当时全班同学都闭上了眼睛就我没闭,这是我的错。我似乎有点知道对和错的区别了。这种区别,让我曾经知道的那些都不再靠近我了,它们对我关闭了。我只好沿着世界的另外一条路前进。我在小学坡上学,在学校不停地学习。我学到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的羞耻之心模糊了,却变得更加介意打满补丁的书包和脸上的疮疤。我开始进入混乱之中。我放学回家,第一次,我的外婆没有在亭子上迎接我。我的眼睛不再流血了,但眨眼睛时还会痛。我一边哭一边独自回家。路过路边的垃圾桶时,不时趴在上面往里看,流着泪,看里面有没有有用的东西。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脖子上挂着二十多把钥匙。这些钥匙再也没有用了,它们被废弃了,它们能够开启的那些门也被废弃了。它们都是垃圾,是多余的东西,再也没有用了。可是,它们一把一把的,分明还是那么新,那么明亮,一把一把沉甸甸的,还是有分量的啊!仍然还有着精确的齿距和凹槽,却再也没有用了!生产出它们时所花费的那些心思呀、力气呀,全都无意义了!花费了心思和力气,最终却生产出垃圾来,成批地生产,大规模地生产——这不是生产,这是消磨,是无度索取,我们被放弃了。放学了,我们一群一群地从校园里新新鲜鲜地涌出来,也像是刚刚被生产出来似的。我们沿着两百级台阶欢乐地跑下来。我们还有意义吗?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说得太多了。我哭得太多了。但是我生命的最初是不哭的,我的灵魂曾经是平和而喜悦的,我曾是温柔的……你们伤害我吧!而今夜,我外婆对我提起往事,揭开我密封的童年。才恍然惊觉自己隐瞒的力量有多么巨大。让我终于正视:外婆九十二岁了,我二十四岁了。我们都在进行结束。外婆携着一句话死去,我携着一句话沉浮人世。我再也不说了。我说得有些太早了。今后还有更为漫长的岁月,我又该怎样生活?只记得很久以前,当我还在小学坡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我初识悲哀——我回到家中,一边哭,一边分类垃圾,最后渐渐睡着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命运的事情。第20节:十个碎片(1) 十个碎片 1 1992年的夏天,我小学毕业,收拾完课桌里最后的杂物,永远地离开校园。当我抱着一摞书走下楼梯,有几个外校的男生堵在楼梯口抽烟。我从他们中间穿过,这时突然认出了其中一个。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为掩饰某种害怕而强装自信。或者是某种有目的的尝试?我忍不住停下来,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可能忘记我了,可是我还记得你是谁。” 两秒钟后,所有人哄堂大笑,还有人别有用意地推攘他。他则显得 说不出的冷漠,看也不看我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狠狠地吐出。我说:“田璐?”田璐飞快地瞄我一眼,把烟头狠狠地掐了扔掉,开口说话。那声音 阴阳怪气,每一个字都扭曲着模仿我:“田璐啊?你可能忘记我了啊,可是我还知道你是谁啊~”我便在起哄声中离开了。走过五十米,泪才流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与人之间彻底的不能沟通。 2 1988年,我上小学二年级,走过长长的石板路去上学。石板路两边挤挤挨挨全是木结构的店铺和楼阁,歪歪斜斜地承载着世世代代沉重的生活细节和巨大的火灾隐患。平时五分钟就可走完这条路,逢集时,则需半个小时。 就在那样的半小时里,我随庞大的人流蚁行在这条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走走停停。我太矮,便消失了。周围那些无意中低头看了我一眼的人,会不会稍作停留,幻想一下我长大后会有的模样……我消失了,人太多,挤得一步都不能移动。我左边的脸抵着一个坚硬的大竹篓。右边是卖耗子药的人,他高持一把十字形竹架,有一只尺把长的硕大无比的耗子在上面滴溜溜地爬来爬去,爬上爬下,却始终不敢往下跳。那时的我一点也不怕耗子,我长时间抬头看着,耗子的尾巴很长很长。后来,人群终于松动一些,我往前挪了几步,再一次停滞下来。卖耗子药的被挤开了,和我隔着两三个人。踮起脚尖努力看的话,还能看到耗子的长尾巴在人缝里晃动,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暗暗握住挤在我前面那个高个子女人的长辫子,攥得紧紧的。四周全是人,越挤越紧,越挤越紧。我一点一点往下蹲。我消失了。说不出的安全。 过了很多年,有一次我醒来,对妈妈说:“我做了一个梦。”她温柔地问我梦到了什么,这时才发现她不是我妈妈。于是我什么也不肯说。 见到妈妈是后来的事了。她冲进病房,撕心裂肺地哭喊,对每一个劝阻她的人拳打脚踢。让我很替她难为情。但是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空荡荡躺在白色的床上,牙齿抖得喀哒作响。 直到两个礼拜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伤势有多么严重。所有第一眼看到我的人都紧屏呼吸,眼里全是惊骇。我便要求妈妈给我一面镜子照照。反复请求了很多次,她才同意。镜子递过来时她非常不安,强作笑颜。 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情景……我永远也无法说出口……但是最后我对着镜子笑了。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承受灾难。 3 还是1988年,事故远未发生。我放学了,奔跑着冲下数百级青苔石阶,和同学黄燕燕一路追逐、打闹。 路过干杂店,店铺门口的麻袋里盛满金黄色的松香块。我们飞快地一人摸一小块,拔腿就跑。老板拿我们毫无办法。那毕竟只是小小的一块而已。而他还有那么多,整整两麻袋。 路过买水哨子的地摊,我们蹲在地上慢慢地看,有鸭子形状的,有花瓶形状的,堆了一地。摊主满怀希望地给我们作示范,教我们怎样把它吹响,希望我们能一人买走一个。 但是我们没有钱,便一人偷走一个。 那种口哨小小的,偷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偷回家却玩不了多久,因为是蜡做的,很快就吹坏了。 后来妈妈从新疆回来看我,带我上街玩。路过水哨子地摊时,我也帮她偷了一只,离开地摊很远了才高兴地拿给她看。她神色大变,惊第21节:十个碎片(2) 慌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此后一路上,她神情陌生而冷淡。她是非常吃惊的,而我也为之着实吃了一惊。之前我一直都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因为老师经常这么说。 却不明白“不对”又到底为何物,以及界线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朦胧地懂得了什么叫“可耻”,明白了“可耻”和“羞愧”意味着什么。 4 仍然是1988年。仍然是妈妈回家看我的那些日子。妈妈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了很多很多,从煮鸡蛋的小锅子到陆战棋,从鲶鱼风筝到肉馅锅盔,还有排骨面、洗衣机、毛主席像章、大头针、大理石砚盒、香炉和高跟鞋。 但她笑着说:“不行,只能要一样。”这实在令人苦恼。我挣扎了很久,逐一淘汰,最后就剩下了一条裙 子。她问:“什么样的裙子?”于是我们出门。我带她在街市一角找到那条黄白两色相间的小花 裙(之前和黄燕燕每天放学路过这里都会停下来对其指指点点一番),并眼睁睁看她掏钱将其买了下来。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美梦成真。而在此之前——“你想要什么呢?”——这样的问题,我被问得太多了!大都是被黄燕燕问的,然后我就如数家珍地报出长长一串物什。 接下来轮到我来问她:“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比我更多,甚至连水牛和楼房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能想到。 接下来我们就将各自的清单加以对比,互通有无。 “你想要什么?”——是的,这只是个游戏。我们放了学总是不回家,长时间流连在百货公司里,两张脸紧贴在柜台玻璃上,一一看过去:“我想要这个!还有这个……” ——每节柜台里的商品,不管是三联收据单还是哑铃,十之八九都被我们攘于麾下,反正又不用真的花钱,只是“想”而已。“想”,能够很轻松盛放下无限的内容。相比之下,百货公司里的那点东西哪里能够!黄燕燕还想要仙女头上戴的珠花,我还想要能飞上天的飞行器呢。 那时候,我们所能拥有的东西,都是大人们安排好的。而这安排与我们自身的意愿毫无关系。比如说:某天大人突然拿出一个铅笔盒交给我们——真是令人一头雾水。虽然我们知道铅笔盒是用来装铅笔的,却实在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 而且,即使已经给我们了,也不能真正地属于我们。比如:某天我若擅自将铅笔盒送给黄燕燕的话,回家肯定会挨一顿打。 “你想要什么?”——1988年,我第一次划清想象和现实的界线。而这只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可以过我所希望的生活……这样的解释似乎说不通,但我确信的确如此。我的确发现了两者之间隐藏着的强大的联系物。1988年之后,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5 再跳到1992年,我小学毕业,那个暑期因为没有暑假作业而漫长无边。 黄燕燕搬家了。幸好在她搬家之前,我又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我一次次地跑去找她玩,站在她家阳台下喊她下楼。但她总是探出头来说她在学习,不能出来。 她和黄燕燕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孩子,功课好,人漂亮,温柔又礼貌。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便非常地为之光荣。 但是后来我忘记了她的名字。虽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呼喊过这名字,使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寂静空荡的校园里……我不停地喊,第一次发现没有人的校园,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笔直地站在教师家属楼下,仰着头久久等待。所有的窗子都静悄悄的,窗台上的花也静得停止了生长。操场上的黄桷树更是静得像是印在照片上的一样。知了的鸣唱时强时弱,一阵一阵在头顶盘旋。烈日当头。她为什么不在家? 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假想世界上的人全消失了,只剩下了我。又假想自己上学迟到了,所有人都在教室坐着。 后来我蹲在操场上拔了一会儿草,又趴在大礼堂前的台阶上观察蚂蚁回家的路线。再后来我捉到了一只瘦小的蝈蝈,想到可以用来送给她,十分高兴。但是接着又捉到一只螳螂,就把蝈蝈放了。第22节:十个碎片(3) 我从衣角上拽下一截线头,系在螳螂肚子上。后来又捡了一张小纸片,也用线头缚在它身上。 笔则很难找,但最后居然还是捡到了,是一小截铅笔头。运气真是太好了。我用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她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名字后添了个“的”字。 我口袋揣着螳螂,去阅报栏处看报纸。上面的报纸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更新了,校工也放假了。一切停止,这世界上的一切是我的。我自由自在地看报纸,看完这一面,转到那一面看,边看边努力地理解上面的意思。 所有报纸的所有内容全看完后,校园更加安静了,更加陈旧了。 我最后一次去教师家属楼下喊了几嗓子。把螳螂放在楼下天井里,拨正它背上系着的纸条,然后离开了校园。 从那以后我就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一只螳螂负载身上,在世间流浪,不知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6 我十二岁时爱上了邻居家的男孩。在小学的最后一次假期里,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跟踪他。 傍晚,他吃过饭就出门了。我跟着他走过闷热拥挤的街巷,出了北门外继续,一直走到环城路上。后来又经过城郊的绸缎厂、酒厂,经过一片又一片的稻田、油菜地、红苕地。又走上一条桑树夹生的田埂,走进一片阴暗的竹林,翻过一座长满马尾松的山坡。 山路永无止境,傍晚如此漫长,天空晴朗。我远远地跟着,他头也不回。有好几次我以为他已经知道我在后面,以为他故意要把我引去什么地方。我做梦一样地毫不犹豫。 ——截止到十二岁,那是我脚步所到达的最远的地方。而那个黄昏,则是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黄昏。时间静止不动,树木静止不动,我无法停止。 我无法停止。但后来不得不开始考虑回去的事……我还能不能在天黑透之前回到家?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还需不需要回去了? 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每到山路拐角处就会消失。我匆忙赶上去,又看到他在不远处另一个山路拐角处即将消失。我们经过山路边的一户人家,踩上他家青石板铺的晒坝。看到一窝小鸡藏在丝瓜藤下。没有人。我们又穿过一片浓密的青冈木树林,林间四处洒落着坚硬的、拇指大小的青冈子。我匆忙拾起几颗揣进口袋,又接着往前走。 前面人家渐渐多了,远远地看到一处乡村集市模样的地方。在岔路口,他走上通向集市的小路,我紧跟着,心里满是激情和勇气,从来不曾感觉到脚下布鞋如此柔软可亲。我浑身汗水淋淋,短裤和背心紧贴在身上,四肢明亮。快速走动时带动的风丝丝触在皮肤上,又倏地钻进去。于是身体里到处都是纤细的风在游动。 走进集市,狭窄街巷两边的店铺参差不齐,沿坡势上升。店铺老板们都在沉默着装门板,一条一条陈旧光滑的木板慢慢竖起,渐渐遮住门窗。等穿过这条街,回头看,所有的店铺都正好全部竖完了门板。这个集市熄灭了。青石板的台阶路空荡荡。 但我们仍不能停止。我们继续爬山,翻过崖口,绕过一个山头。走着走着,他突然消失了!我独自往前走了一段路,转过几个弯,仍然看不到他。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下临深谷,松涛滚滚,稻浪起伏,天空流云西逝。我迷路了。 我开始转身往高处爬,开始想念外婆,开始考虑找人问路。天色明显暗了,闷热了一天的气温瞬间降低,风鼓起我的背心。我站在坡顶,手揣在短裤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那几颗坚硬的青冈子,手心硌得发疼。脚下农田密布,田埂路千头万绪。 身后却异样安静。我猛地一回头—— 水! ……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大面积的水域。那是县城的水库。我无数次听说,第一次来到。胸膛里第一次打开了一扇广阔、激情的窗子。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