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懷疑的他,真的寫起詩來。他一做詩,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詩比說話還要利索的張伯駒,便要自語道:「這對夫婦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父親的詩,絕句為多,都是信手寫來。樹上的麻雀,窗外的細雨,爐上的藥罐,外孫的手指,他都拿來入詩,唯獨不寫政治。一個搞了一輩子政治的人,由政治而榮,因政治而辱,而最終超然於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應為他悲傷,還是該向他祝賀? 1969年5月17日父親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他走時,我正關押在四川大邑縣劉文彩的地主莊園。一年後,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員會、四川省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宣佈為現行反革命罪犯,從寬處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獄中產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場勞改。苗溪茶場地跨天(泉)廬(山)寶(興)三縣。那裡與我同在的,還有一個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風夫人)。我站在茶園,遙望大雪山,覺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 1979年5月17日,父親去世後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被宣佈:無罪釋放。宣讀時,我無喜無悲,宣讀後,我面對一紙裁定書和滿屋子公檢法,拒不說「感謝政府感謝黨」之類的話。因為我覺得是政府和黨長期虧待了我,有什麼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著四川省第一監獄發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襖布褲,回到北京。我從擁擠不堪的火車車廂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見一面的女兒,親睹我的醜陋憔悴,嚇得躲在我姐的背後,別人拖也拖不出來。 為慶祝我的無罪釋放,也為歡迎我回歸故里,母親將晚餐定在東安市場的「東來順」,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紅紅亮亮規規正正地橫臥在潔淨的青花瓷盤裡。我彷彿有一個世紀沒見過沒吃過酒席了。看著圍坐在我身邊的至親的興奮面孔,我很想說點什麼,但我什麼也說不出;至少我該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虧在至親當中有個老公安,他以極富經驗的口吻,低聲解釋道:「關久了剛放出來的人,都不會說笑。以後會好的。」 謝謝他的理解,我可以專心致志地吃東西了。我的那雙紅漆木筷,千百遍地往返於肉盤與火鍋之間。我一個人干了六盤,每盤的羊肉片重小四兩。 「小愚吃了一斤八兩(老秤說法)!」不知誰報出了數字。 這個數字把全席震了,也讓我笑了,當然是那種傻吃後的傻笑。我想,這時和我一起高興的,還該有我的母親。可扭臉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墮出的滴滴老淚,而她面前的那盤羊肉,紋絲未動。 這一夜,母親和我和我的女兒三代,共眠於一張硬榻。女兒上床後便昏然大睡。我與母親,夜深不寐。 這一夜,我要問清十年人間事。 我問的第一件事,就是父親的死。母親敘述的每一句話,我都死死記住,記到我死。 母親告訴我:首先得知死訊的,是梁漱溟和張申府。那日,父親死在了北京人民醫院。母親從白塔寺大街出來,走到西四的時候,便碰上了迎面走來的梁、張二人。 在街頭,他倆問道:「伯鈞現在怎麼樣了?」 母親說:「他去世了,剛剛走的。」 張申府,這個與父親從青年時代就相識,一道飄洋過海去歐洲留學的人,滿臉淒愴,低頭無語。梁漱溟,這個同我爸一起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號,又先後被民盟摒棄在外的人,佇立良久。爾後,梁公說:「也好,免得伯鈞受苦。」 接著,母親又告訴我:父親死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懇請搬家。好不容易上邊開恩,給了建國門外永安裡的兩居一套的單元房。早就搬進樓住的蔣光鼐夫人,蔡廷鍇夫人,龍雲夫人,李覺夫婦,以及陳銘德、鄧季惺夫婦見到母親居然有些吃驚。 母親說:「自搬到建國門,我就清靜了,誰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能猜想得到嗎?是誰第一個來看我?」 我從親戚系列裡,說了一長串名字。母親說,不是他們。 我從「農工」系列裡,挑了幾個名字。母親說,不是他們。 我從民盟系列裡,揀了幾個名字。母親說,不是他們。 我說:「如果這些人,都不是的話,那我就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來咱們家呢?」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連我也沒想到。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揀米準備燜晚飯。忽聽咚咚敲門聲,我的心縮緊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們家地址,找上門來打砸搶。我提心吊膽地問:『誰?』門外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裡,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話帶有江浙口音,我一點也不熟悉。忙問:『你是誰?』門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來看望李大姐的。』我趕緊把門打開,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裡,我一把將她拉進門來。我更沒有想到的是,她身後還站著張伯駒。幾年不見,老人家身體已不如前,頭髮都白了。腳上的布鞋,滿是泥和土。為了看我,從地安門到建國門,不知這二老走了多少路。」 聽到這裡,我猛地從床上坐起,只覺一股熱血直逼胸膛—— 我是在關押中接到父亡的電報,悲慟欲絕。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而我卻不能。獄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親淒苦而死,母親悲苦無告。有誰敢到我那屈死的父親跟前,看上一眼?有誰敢對我那可憐的母親,說上幾句哪怕是應酬的話?我遍尋於上上下下親親疏疏遠遠近近的親朋友好,萬沒有想到張伯駒是登門弔慰死者與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萬遍地問: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全部社會關係中,究竟佔個什麼位置?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著多少份量?不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過是看看畫,吃吃飯,聊聊天而已。他怎麼能和父親的那些血脈相通的至親相比?他怎能與父親的那些共患難的戰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親提拔、關照與接濟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親相關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墜逝,如浮雲飄散。而一個非親非故無干無系之人,在這時卻悄悄叩響你的家門,向遠去的亡靈,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遞來撫慰與同情。 母親又說:張伯駒夫婦在我家只呆了幾十分鐘,恐怕還不及他倆走路的時間長。 母親要沏茶,潘素不讓,說:「伯駒看到你,便放心了。我們坐坐就走,還要趕路。」 張伯駒對母親說:「對伯鈞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雖不懂政治,但我十分尊重伯鈞先生。他不以榮辱待己,不以成敗論人。自己本已不幸,卻為他人之不幸所慟,是個大丈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來看看。現在又聽說小愚在四川被抓起來,心裡就更有說不出的沉重。早前,對身處困境的袁克定,憑著個人的能力還能幫上忙。今天,看著李大姐的痛苦和艱辛,自己已是有心無力。」 「張先生,快莫說這些。伯鈞相識遍天下,逝後的慰問者,你們夫婦是第一人。此情此義,重過黃金。伯鈞地下有知,當感激涕零。」話說到此,母親已是淚流滿面。 母親問潘素:「這些年,張先生受到衝擊沒有?」 潘素說:「伯駒因為兩首金縷曲,和小愚一樣,成了現行反革命。關了八個月,最後做了個『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結論,遣送舒蘭鄉下。人家農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們什剎海的家,也不像個家了。抄家時紅衛兵,造反派,街道居委會串通一氣。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拿不走,就叫外人搬進來住。四合院一旦成雜院,日子就難了。你家來什麼人,你說什麼話,家裡吃什麼東西,都有眼睛盯著。」 母親則叮囑潘素:「如有機會,就給伯駒先生弄點好吃的吧。年歲大了,身體要緊。」 告辭的時候,張伯駒握住母親的手,說:「李大姐,我們都得活下去。」 倍受感動的母親,送他們夫婦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燈,一盞盞地亮了。他們的背影,在漸沉的暮靄中遠去…… 母親還告訴我:原來張伯駒是從一張報紙上,讀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翌日,他和潘素即去東吉祥胡同10號看母親。剛進胡同口,便見10號的大門敞開著,有輛小轎車停放在那裡,不少人進進出出。潘素上前打聽,問章伯鈞的家人是不是還住在這裡?人家說已經搬家了。他們是給新首長來看房的,早就曉得這所宅院極好。接著,張伯駒就讓潘素四處打聽母親的新址,可一點線索也沒有。後來,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門大街一家古董店的店員老樊,托他去打聽。老樊去農工黨北京市委會,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對章伯鈞生前所欠帳目,人家才把住址寫給了他。 母親的敘述,令我心潮難平。革命吞沒人,尤其像中國的各種政治運動和『文革』,其吞沒與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當然,知識分子往往是其中最難消化的部分。張伯駒自然屬於最難消化的一類人,而他的硬度則來自那優遊態度、閒逸情調、仗義作風、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飽滿個性與獨立意志。他以此抗拒著革命對人的品質和心靈的銷蝕。任各種潮汐的潮漲潮落,張伯駒都一如既往地守著做人的根本,過著他那份生活。張伯駒的一生見過許許多多的昂貴之物。而我所見到的昂貴之物,就是他的一顆心,一顆充滿人類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1980年春節,我對母親說:「咱們去給張伯駒、潘素夫婦拜年吧。」母親同意了,我們還去友誼商店買了上等的水果。 當我見到潘素的時候,她比我們還要高興,特意拿出當時還是稀有之物的雀巢咖啡加伴侶,給我和母親各沖一大杯。沖好後,又往杯子裡放了滿滿三勺白糖。她讓我倆趁熱喝。 喝的時候,潘素不住地上下打量我,看著看著眼圈就紅了,喃喃自語道:「小愚可憐,怎麼也沒想到在牢裡一呆十年。」 我問:「張伯伯呢?在家嗎?」 潘素笑著說:「他現在比我忙,他供職的中央文史館事情不多,可其他單位的事情倒不少。像什麼詩詞學會,書法學會,畫院,京劇院,昆曲社,文物學會,文史資料委員會,都來請他,甚至連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也都來找他。今天,又不曉得讓什麼人請走了。」 潘姨的口氣裡,不無抱怨,但也裹著一點小小的得意。我認識的國民黨太太和共產黨夫人不算少。潘素是恐怕是最有資格為丈夫得意的,只是這種得意來得太晚了。 潘素問我是否還想繼續學畫?並說:在我走後還有個唱京戲的,叫楊秋玲的女演員跟她學了一陣子畫。 我告訴她:自從四川調回北京,被文化部分配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的戲研所。它的前身就是我當年就讀的中國戲曲研究院。同事不是師長,便為學友。然而,我的遭遇與歸隊,未得他們多少的同情和歡迎。工作上,人家或拿研究課題,或進入國家項目。領導給我的任務不外乎做記錄整理,拿著錄音機跟在別人屁股後頭。一個好心人偷偷對我說:『令尊大人還是頭號右派,你雖說坐牢是冤枉,可你敢說敢做,思想犀利,政治上不安分是事實。講老實話,你能從四川調回研究院,大家就足夠吃驚的了。』」 講到這裡,我自己的情緒也激動起來,竟大聲地說:「潘姨,共產黨虧待了我章家兩代人。我不背叛這個政權,就算對得起他們。眼下人家如此輕賤我,我就必須自強。所以,我顧不上跟您學畫了,先得把業務抓起來。」 潘素對母親說:「小愚被關了那麼多年,性情絲毫未改。」 坐了一個多小時,見張伯駒仍未回來,我們母女便告辭了。 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機關下班食堂開飯的時候,我竟在單位的二門口,看見了張伯駒。他已是龍鍾老態,非往昔丰采。手持枴杖,緩緩而行,身著寬大的絲棉衣褲,越發顯得單薄。他老人家在這個時刻出現,我估計肯定是院領導請包括他在內的院外學者,參加什麼座談會。一個清水衙門請一群無官階的文人開會,當然只有清談,談到肚餓為止。此刻,我覺得自己當請他老人家吃頓飯。哪怕是去斜對面的小麵館,我倆各吃一碗晉陽刀削面,也好。於是,我一邊向張伯駒招手,一邊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沒有看見我,只顧使勁地拄著手杖,逕直奔向自己的目標。順著他奔走的方向看去,有個小伙子站立在大門口,扶著輛自行車。仔細辨認我才看出,那推車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孫孫。小孫孫伸手接過張伯駒的枴杖,一把將他扶上自行車的後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車,馱著自己的爺爺,走了。我癡癡地立在院中,研究院領導乘坐的小轎車,一輛輛從身邊掠過。不知為什麼,我心裡酸酸的。在張伯駒「發揮餘熱」的夕陽情調裡,含著一點傷感,一縷悲涼。 翌年春節,我和母親去什剎海給張伯駒夫婦拜年。大家好高興,天上地下,啥都聊。話題自然又談到了戲曲。我向張伯駒談出了自己對繼承傳統,振興戲曲的看法。我說:「經過幾十年的實踐,現在的理論界對傳統亦有了新的認識。傳統的價值恐怕不僅是針對藝術而言,它對於人,有著絕對的意義。傳統究竟是導致社會進步還是退化?傳統的對立面是否就是現代化?『推陳出新』裡『推』是指推開、推倒?還是也包含著推廣的意思?其中的『陳』,是否就是指傳統而言?這些問題現在下結論,恐怕為時過早。我們最大的問題不在傳統,而在沒有把人的創造力充分激發出來。」 張伯駒對我的看法,反應冷淡。他只是歎息:「現在對中國文化上的老傳統,懂得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就拿戲曲來講,能在舞台上掌握戲曲傳統的人,就不多。今後的戲曲為何物,也只有後來人才曉得。」顯然,他對戲曲的發展前途,表示出茫然不可測的悲觀。 我向張伯駒請教:「今後搞戲曲研究,我該從哪方面入手?」 他的回答是:「不知舊物,則決不能言新。你要從研究傳統入手,而且越具體越好。」 話說了一陣子,張伯駒忽然問我:「我好幾次在你的那個單位開會,怎麼就看不到你呢?」 我說:「張伯伯,我尚無資格參加您所參加的學術會議。」我心疼他,始終沒有勇氣提及二門口曾經見到的坐自行車後座歸家的情景。 我和母親品著香茶,彷彿歲月全溶化在漸淡的茶水裡。我甚至覺得張伯駒的經歷,就像中國純正的茶葉。不管怎樣的烘製和壓縮,只要遇上了好水,再遇到識貨的好茶客,便會舒展自如,輕輕浮起,滲出舊日的湯色來。 1982年2月27日下午,潘素托人打來電話說:張伯駒於昨天去世了。 我和母親全嚇呆了。因為此前從未聽說他老人家患病生疾的事,怎麼一下子就突然撒手歸去? 第二天清晨,母親帶著我趕到張宅。跨進已變為靈堂的客廳,失魂落魄、老淚縱橫的潘素撲向我的母親,二人抱頭痛哭。 母親問:「張先生不是好好的嗎?怎麼回事?」 潘素哭道:「伯駒是好好的,只不過得了感冒。幾天不見好,才把他送進醫院,他不願意去,是邊勸邊哄的。我原以為送他進去就能把病治好,那曉得我把他一送就送進了鬼門關。」說到這裡,潘素不住地用拳頭捶打胸口,痛悔萬分。 「張先生住的什麼醫院?」母親又問。 潘素說:「後庫的北大醫院。伯駒走進病房見是八個病人住在一起,就鬧著要回家,而且這幾個病人的病情都比他嚴重。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安頓下來,跟著我就向院方請求,能不能換個單人或雙人病房?誰知醫院的人說:『張伯駒不夠級別,不能換。』兩天以後,同房的一個病人死了,伯駒的病情也不見好,反而比進來時重了。他情緒更壞,鬧得也更厲害,就是要回家。我再跟醫院的人請求換病房,人家還是那麼講,說我們伯駒不夠格。過了兩天,又死了一個。這時伯駒想鬧也鬧不動了,他從感冒轉成肺炎。」 潘素又告訴我們:「伯駒死後,有人跑到北大醫院,站在大門口叫罵:『你們醫院知道張伯駒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高幹病房?呸,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院!把那些住高幹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個的貢獻,能趕上張伯駒?』」 擔任北京市衛生局顧問的母親感歎道:「醫院壓根兒就不該這個樣子。可是在官本位的制度下,我們的醫院就認部長、局長、紅卡、藍卡,不認得張先生的真正價值。」 其實,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個民族對文化的認識尚未達到成熟的話,像張伯駒這樣的文人,其社會地位就一定會排在要人,貴人,闊人及各色成功人士的後面,甚至在末尾。 張伯駒的追悼會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悼者無數,輓聯無數。我代表母親赴會,在人群中被推來搡去,根本無法去貴賓室慰問潘素。薩空了和千家駒看見了我,一把將我塞進了他們倆個當中,叫我別再亂跑,安心等候開會。在等候的時間裡,三人不禁對張伯駒的逝世,深感痛惜。我心裡知道:薩、千二位在(19)57年是民盟反右的積極分子。 薩空了說:「伯駒先生是我們民盟的驕傲。說句老實話,把我們現在的三個部長的作為加在一起,還抵不上張伯駒一個人的貢獻。」 千家駒講:「這幾年,我參加的八寶山追悼會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人的悼辭上都無一例外寫著『永垂不朽』。依我看,並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的不朽者,張伯駒是一個。」 不久,潘素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據說是當時的中共中央高級黨校副校長宋振庭的提名。六十年代初張伯駒在長春,擔任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也是他的安排。那時,他的身份是中共吉林省委書記。這一點,恰恰應驗了父親生前說的一句話——「你們的才學,靠我們這些民主人士欣賞是沒有用的,要等到中共裡面的伯樂去發現,才能發揮出來。」 張伯駒晚年患白內障,極少出門。閒坐無聊,便回憶起自七歲以來所觀之戲、所演之戲、以及菊苑佚聞。於是,「拉雜寫七絕句一百七十七首,更補注,名《紅毹記夢詩注》」□。張伯駒還特意說明這本書「其內容不屬歷史,無關政治,只為自以遣時。」□不想,書流入民間,即獲讚譽。1978年,「詩注」由香港中華書局出版。 八十年代初,吳祖光從香港將此書帶回。他請我的同事轉呈給中國劇協副主席、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張庚先生,看看是否可以出版。 張庚看了,對我的同事說:「這是在用沒落的情緒去看戲。這樣的書,怎麼能出版呢?」 直到張伯駒去世後的第四個年頭,《紅毹記夢詩注》才由寶文堂書局出版。 然而,也有讓我感到寬慰的事。一次,我參加一個戲曲學術會議,旁邊坐的是京劇名演員袁世海。 我的學友低聲問我:「你認識袁老嗎?」我搖搖頭。 學友不管我是否同意,便說:「我來介紹介紹吧。」 當介紹我是中國藝術研究院戲研所的研究員的時候,袁老不過點點頭,很有些冷淡。當介紹到我的父親叫章伯鈞的時候,袁世海的態度大變,變得熱情而恭敬。他握著我的手說:「令尊大人是我們非常景仰敬佩的專家、學者。他對我們戲曲界的貢獻是我們這些演員所不及的……」 頓時,我心裡明白了:袁世海是把章伯鈞當成了張伯駒。而這樣的錯認,是我後來常碰到的。每遇此情景,我都聽到許多令人感動的話。 張伯駒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母親和我一起看望潘素。潘素見到我們,特別高興。說清晨起來,就聽見喜鵲叫了。 那時,北京正在搞政策落實。潘素指著兩件造型獨特、工藝複雜的硬木雕花古舊傢俱,說:「這是抄家退還的東西。算是落實政策了。不過,在退賠的時候,人家還問:『你認領它們,有什麼證據嗎?』我也發火了,說:『請你去打聽打聽,除了張伯駒之外,誰家還有這樣的東西?』」 母親問潘素今後有什麼打算。 她說:「我想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把這所宅院搞成伯駒的紀念館。」母親非常支持她的想法。兩個老人越談越投機。 我坐在一邊沉思: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張伯駒的這所私人宅院都應該開闢為紀念館。但在我們今天的意識形態背景下,有關方面是不會批准的。儘管公認張伯駒是愛國的,卻不會像某個受寵作家,其作品大部已被歷史淘洗,其故居卻定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儘管張伯駒是中國第一收藏家,但他已不可能像現在的某些文化商人,在家中擺滿藏品,搞成私人博物館。因為張伯駒早把天下絕品統統捐了出去。 有人說: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觀賞月色,古往今來的月色。可如今,收藏不再是個單純愛好,它還是個一夜致富的行當。於是,張伯駒的價值便更多地體現在獻寶上了。我不這樣看。他的一生,比捐獻的文物生動得多;他的為人,更比國寶珍貴。我和他相處,感受到的是人的氣息和光澤。而這,才是永恆之物。張伯駒絕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評價的——僅僅是個把「平復帖」「游春圖」捐了出去的有愛國心的大收藏家。博雅通脫的他,在新社會是很有些孤獨和落伍的。然而他的孤獨和落伍,要透過時間才能說明其含義。他在時代裡消磨,但卻由時間保存,不像某些人是在時代裡稱雄,卻被時間湮沒。張伯駒富貴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這樣的特殊的經歷,演示了一個「人」的主題,一個中國文人的模樣和心情。 在潘素去世後,我便再沒有去過什剎海,更沒有勇氣去叩響後海南沿(今)26號的小門。 後來,聽我的一個朋友說:北京東城燈市口附近有一家很不錯的文物小店,是張伯駒孫輩開的。 最近,聽我的一個同事說:北京西城黃城根附近有一家江浙風味的餐館。裡面裝修得像書齋,擺設似徐文長故居。去就餐的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介紹說,老闆是張伯駒的孫輩。 這兩條信息,我無法判斷真假,卻令我想起潘素對我說的私房話:「我的孩子都很聰明,可惜了,沒能讀太多的書。女兒的琴彈得好,也沒能堅持下去。人哪,要有一技之長,才可安身立命;無論世事怎麼變,心裡也是踏實的。」 她的話,令我長久地記憶。我想:張伯駒夫婦把數億元的私人財富給了國家,卻把一個文人的清貧留給了後代。應該說,後輩們在精神上繼承了張伯駒夫婦的遺產,他們不依附於權勢,憑一己之力去營造自己的生活。 2002年4—6月於守愚齋註釋: 註釋1 張伯駒(1898—1982)原名家騏,字叢碧,別號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項城人。系張錦芳之子,過繼其伯父張鎮芳,幼年入私塾,後就讀天津新學書院。1916年入袁世凱混成模範團騎兵科學習,畢業後曾在曹錕、吳佩孚、張作霖部任提調參議等職(皆名譽職)。因不滿軍閥混戰,1927年起投身金融界。歷任鹽業銀行總管理處稽核,南京鹽業銀行經理、常務董事。秦隴實業銀行經理等職。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一度去西安,後致力於寫詩填詞。抗戰勝利後,曾任國民黨第11戰區司令長官部參議、河北省政府顧問、華北文法學院國文系教授,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北平美術分會理事長等職。1947年6月在北平參加中國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臨時委員會委員,參加北大學生會助學運動、反迫害反飢餓運動、抗議槍殺東北學生等愛國民主運動。北平解放後曾任燕京大學國文系中國藝術史名譽導師、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副社長、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藝研究社理事兼總幹事、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北京古琴研究會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公私合營銀行聯合會董事、第1屆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民主同盟總部財務委員會委員、文教委員會委員、聯絡委員會委員。1956年加入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1962年起任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副館長。「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誣陷。1972年周恩來得悉後,指示聘任他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晚年還擔任過北京中山書畫社社長、北京中國畫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京華藝術學會名譽會長、北京戲曲研究所研究員、北京昆曲研習社顧問、民盟中央文教委員等職。1982年2月26日在北京逝世。終年82歲。1958年劃為右派分子,1980年平反。一生醉心於古代文物,1956年與夫人潘素將其收藏的西晉陸機《平復帖》卷,隋展子虔《游春圖》,唐李白《上陽台帖》,杜牧《贈張好好詩》卷,宋范仲淹《道服贊》卷,蔡襄自書詩冊,黃庭堅《諸上座帖》,元趙孟頑《千字文》等珍貴書畫捐獻國家。在任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期間,積極徵購古代文物字畫,使流落於社會的許多優秀文化遺產得以妥善保存。著有《叢碧詞》,《春遊詞》,《秋碧詞》,《零中詞》,《無名詞》,《斷續詞》,《詩鍾分詠》,《叢碧詞話》,《叢碧書畫錄》,《亂彈音韻輯要》,《宋詞韻與京劇韻》,《紅毹記夢詩注》,《洪憲記事詩注》,《續洪憲記事詩補注》,《張伯駒潘素書畫集》,《張伯駒詞集》,《中國書法》,《京劇音韻》,《中國楹聯話》,《素月樓聯語》,《春遊瑣談》等。 註釋2 關於民國四公子,張伯駒在《續洪憲記事詩補注》一書中曾著這樣寫道:「人謂近代四公子,一為寒雲,二為余,三為張學良,四、一說為盧永祥之子小嘉,一說為張謇之子孝若。又有謂:一謂紅豆館主溥侗,二為寒雲,三為余,四為張學良。 註釋3 劉海粟(1896—1994)字季芳。江蘇武進人,祖籍安徽。6歲讀私塾,喜愛繪畫。1905年入繩正學堂。1909年赴上海,入畫家周湘主持的佈景畫傳習所習西洋畫。1912年在上海創辦中國第一所美術學校上海國畫美術院,任院長。1919年赴日本考察繪畫及美術教育。回國後創辦天馬會。1925年任江蘇教育會美術研究會會長。1931年—1940年先後在德國、法國、英國、印尼、新加坡舉辦畫展。講授中國繪畫。1942年被日軍逮捕,解送上海。1952年任華東藝術專科學校校長。1956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58年任南京藝術學院院長。1979年任院長。1884年任名譽院長,當選為全國政協常委。 註釋4 朱光潛(1897—1986)安徽桐城人。幼年入私塾,15歲升入桐城中學,次年考入武昌高等師範中文系。1918年考取香港大學。1922年畢業,應邀赴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教授英文。1925年考取安徽官費留學英國,入愛丁堡大學學習文學、哲學。1929年畢業後轉入倫敦大學學院。翌年轉入法國巴黎大學斯特拉斯堡大學學習,先後獲碩士博士學位。1933年回國。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並在清華大學、中央藝術學院兼課。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赴四川大學文學院,任院長。越一年,任武漢大學外文系教授。1941年9月任教務長兼外文系主任。按國民黨大學裡「長字號」人物必須參加國民黨的規定,參加了國民黨(朱光潛對這段歷史感到終身遺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北京大學一級教授,第2、3、4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民主同盟第3、4屆中央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後任第6屆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民主同盟第6屆中央委員,中國美學學會名譽會長等職。終年83歲。著有《談美書簡》《文藝心理學》《給青年十二封信》等。 註釋5 楊虎(1889—卒年不詳)字嘯天,畢業於南京將弁學堂。1915年袁世凱稱帝時,任江蘇軍總司令,海軍陸戰隊司令兼代理海軍總司令。1918年任廣州大本營參軍,後任鄂軍總司令。1922年任廣州非常大總統府參軍。1924年任北伐討賊軍第二軍第一師師長。1926年赴江西,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特務處處長。1927年任上海警備司令。1931年當選為中國國民黨第四屆中央監察委員。1936年1月,授陸軍少將。4月任淞滬警備司令。1945年授陸軍中將。1946年當選為制憲國民大會代表。1948年任監察院監察委員。1949年寓居北京。五十年代初,被捕。後病逝於復興醫院。 註釋6 關於袁克定的晚年生活,當代紅學家周汝昌在《承澤園軼事》一文裡曾這樣寫道:承澤園位於海澱暢春苑的稍西北,本是果親王胤禮的賜園,故名「承澤」。我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其址即今北京大學),它是張伯駒先生的居處。其內有小樓二重,樓上住的是袁大公子——即世凱洪憲稱帝后的「大太子」。袁張兩家是至親,此時大公子孤身無依,故張先生養之。 註釋7 此句見張伯駒《紅毹記夢詩注》第84頁。 註釋8 摘自1957年4月25日《北京日報》題為《放!放!放!除四怕——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閉幕》的通訊。 註釋9 京劇《寧武關》,一名《別母亂箭》,又名《一門忠烈》。寫闖王起義,明將周遇吉失守代州,突圍回寧武關探母。母令其再戰,周出戰後,其母令媳、孫自殺,然後放火自*。周遇吉死戰,被亂箭射傷,自刎。 註釋十 京劇《祥梅寺》寫祥梅寺內了空和尚從陰間小鬼那裡得知黃巢起義時,要用他試刀。便藏於樹內。黃巢見四周無人,即以樹試刀,結果了了空的性命。 註釋□ 京劇《馬思遠》,一名《海慧寺》。清末實事。王龍江在北京馬思遠飯肆充廚司助手,三節歸家。其妻趙玉不甘寂寞,閒遊海慧寺,遇賣絨線之賈明,由調笑而私通。年終王龍江自京歸家,中途飲酒大醉,遇故友甘子遷,向其借貸,王拒之。甘見其行囊沉重,跟蹤至家,擬乘夜偷盜。趙玉見夫歸,急使賈明藏匿缸中。乘王醉臥,用廚刀將王劈死,並埋屍,甘子遷驚逃。趙玉恐王久不回飯館,啟人疑竇,反至京向馬思遠索人,誣馬害死其夫,到官成訟。問官不能明,展轉上控至巡城御史,時甘子遷因犯夜被押,乃將目睹之實情說出。堂官逮捕賈明,嚴訊趙玉,馬思遠冤情得雪。 註釋□ 筱翠花(1900——1967)京劇演員,字紹卿,北京人,原籍山東登州。9歲入鳴盛和班,別名小牡丹花,旋入富連成第2科,後改名於連泉。1918年出科,在北京、上海、漢口等地演出,聲譽日隆。他扮相艷麗,眉目靈活,做功細膩,蹺功尤佳。擅演潑辣旦。以《坐樓殺惜》、《紅梅閣》、《戰宛城》等劇目見長。藝名筱翠花,系蕭長華所取,因其首次登台在梆子《三疑計》中扮演翠花一角而得名。解放後致力於收徒傳藝工作。著有《京劇旦角表演藝術》一書。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