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精校文字全本作者燕垒生TXT-50

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可是,在我的回忆中,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显得如此温馨。至少,在那时我们都还活着。  有个宗室忽然痛哭起来,叫道:“我不想死啊!来人!快把我放了!”  虽然被绑得死死的,那人居然还站了起来,便要向外冲去。两个狱卒冲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头上打去,打得铮铮有声,那人口鼻流血,还在挣扎。  她向是没有看到一般,向我轻轻点了点头,道:“楚休红,永别了。”  “永别了。”  我喃喃地说着。为她刻的那个沉香木雕像也已失落在最后一场战役中,如果将来有人找到的话,也许就是她仅留下来的一点东西了吧。我目送着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在凌晨前最后,也是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断头台。我也没心思去听赞礼在编排她的什么罪状了,只是默默地想着从前。  “第三个被杀,该是我了。”  张龙友突然轻声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对面,一直都没理我。虽然做了几年太师,养尊处优,人也稍稍胖了点,但他的脸上却还依稀有着那个从海老处逃出来时的青涩少年的影子。他见我没理他,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到这时还在恨我么?”  我叹了口气,道:“人之将死,恩怨已尽。”  张龙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着杀你,现在看看,真是可笑。”  这时狱卒又已下来了。看着他的身影,我的心里一沉。不是惧怕死亡,只是知道了她已经走了。  狱卒走过来,却没有和张龙友所说的一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道:“请吧。”  我站起身来,道:“龙友兄,原来还是我先走一步。”  狱卒摸出一个黑纱头罩,轻声道:“楚帅,请海涵。”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我这儿就要戴头罩了,所以只有帝君一家才能享受不蒙面处斩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脸上,一步步跟着他出去,上了断头台。  断头台的利刃已经拉起,上面虽然擦了一下,还沾着血迹。这些血是她的吧?我看着,只是呆呆地向前走吧。与前面被处斩的不同,赞礼也根本没有读我的罪状,下面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着。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怜悯。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她清瘦了许多。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手上拉着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只有六七岁吧,靠在白薇身边,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只觉一阵晕眩。这个孩子,肯定不是郑昭的,那就是我的了?  我想再看一眼白薇,那刽子手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楚帅,请稍快一些。”  别再看了吧。也许,再看下去会让他觉得我这个帝国军元帅也会贪生怕死。其实,我真的很贪生怕死,直到现在,我也害怕会死。只是当死真的来临时,我也会去勇敢地面对。  我站到了断头台前,刽子手帮我将头放到刀下,小声道:“楚帅,请放心。”  放心么?我苦笑着。下面的看客又是一阵欢呼,我听得一阵轻响。从头罩下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如血染就一样红。  这一个新时代,终于来临了。尾声  正是清晨。几个赶早市回来的人们聚集在雾云城的一个茶馆里,一边喝着之江省新运来的茉莉花茶,一边说着昨晚戏园子上演的一出新排大戏。那戏说的是一场结束还并不很久的战争,共和军英勇无畏的战士与凶残的蛇人对抗,苦战七年,终于得胜的故事。那些人谈论着戏中的人物,一个个神采飞扬,仿佛自己刚从战场上归来——其实他们只是些市井之徒,可能回去后还要为了今天买卖亏本的事和老婆大吵一架。但现在,他们的心思都在那出戏上。  他们说得高兴,边上另几个茶客听得热闹,也插上一两句。俗话说茶馆无尊卑,泡茶馆的人什么话都说得,什么玩笑都开得,谁都不会当真,不要说是在这个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时代了。  这些人说得兴高采烈,有个坐在角落里的老者却默然不语。这老者穿的是一件法统的袍子,虽然打满了补丁,倒还干净。因为前朝帝君十分尊崇法统,所以共和军成立,法统被狠狠打击了一番,法统两个支派的宗主一个被流放,一个甚至被斩首,所以这些法统的徒众一时间都灰溜溜的。这老者一口口啜饮着茶水,眼中似有醉意,一声不吭。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一个正说得口沫飞溅的汉子闻声探了探头,叫道:“小二哥,外面出什么事了?”  那茶博士正抱着一把大铜壶在给一个新来的客人沏茶,听得招呼,忙给面前的客人倒完水,走到门口看了看,道:“回爷的话,是执金吾在抓人。”  执金吾是前朝负责城市治安的组织。现在改朝换代了,这个组织仍然保留下来。那汉子听得,吐了口唾沫道:“又抓到前朝余孽了么?这些王八蛋,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也有这一天啊。”  那茶博士闻言,走过来赔笑道:“爷,您这话可别说啊。”  他指了指柱子上贴着的纸条道:“只谈风月,莫谈国事。”  那汉子似乎也知道厉害,一缩脖子,不再说什么,一时间,有了个冷场。幸好这时那些执金吾已经过来了。他们押着的人十分年轻,一张脸很是俊秀,身上穿虽是件粗布衣服,却掩不去他的华贵之气。但这个年轻人神色张惶,目光中也透着恐惧。不少孩子又蹦又跳地跟着他们,有几个淘气的还拣起石块往那年轻人身上扔去,那些执金吾士兵也不管,年轻人的头都被打破了一个口子,有血流出来,在额边凝成一条。  执金吾士兵们走过了。在走过门口时,茶馆里一片死寂,谁都没说话。等士兵们走过,茶馆里仍然静悄悄的。突然,有个人长叹了一声。  打破沉寂的是那个穿着法统袍子的老者。他从怀里摸出几个钱,叫道:“店家!”  茶博士迎上来,道:“客官,您会帐么?”  “店家,你把笔拿来吧。”  来喝茶的不乏文人雅士,那些人有时诗兴上来,便想要题字,因此茶馆的墙上是任由人涂写的,店主东会按时粉刷一遍。茶博士没想到这老者居然也会要笔,但他做了多年茶博士,知道来的都是客的道理,端着笔墨过来赔笑道:“客官也要题诗么?”  老者拿起笔看了看。这笔也不是什么好笔,笔尖都已开岔。他也不管这些,蘸饱了墨,往墙上写去。  这个衣衫褴褛的法统老者要题壁,一下勾起了众人的兴趣。他们也不谈戏了,一个个都围过来看着。才见他写下第一个字,有懂行的便赞道:“好字!”  茶馆里的笔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老者用这种笔写出的字一般酣畅淋漓,笔划遒劲。他写的是草书,一个个字越发显得夭矫不凡,几欲飞去。  正因为是草书,大多数人都看不懂。先前那好事的汉子捅了捅边上一个仕人打扮的,小声道:“李先生,这老头儿写的是什么?”  这李先生想必读过几年书,眯起眼来辨认着,念道:“巍巍宫阙接天长,九阍帝子欲开疆。唔,就这几个字。”  汉子道:“怪好听的,是道情吧?嘿嘿,这老头儿也怪,道情不唱,却写在墙上。”  道情是法统中专有的一种曲调,那汉子也听过。李先生也不理他,只是接着念道:“东城健儿备鞍马,西城健儿市刀枪,家家裁征衣,户户舂军粮。稚儿犹在抱,漫语阿爷早还乡。”  这几句一念,围在一边的人都静了下来。战争刚结束,几乎没有哪家是没有亲人死在战场上的。能活到今天,他们都感到幸运,也只想早点忘掉这场战争。可是这几句,却又勾起了他们并不久远的记忆,他们都想起了战火仍炽时的情景。  老者还在写着,越写越快,字迹也越发潦草。中间一段那个李先生已看不懂了,正在心慌,见后面几句又清楚些,忙接着念道:“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  念到这儿,他又看不懂了,凑起眉头辨认着。  老者已落下最后一个字。他将笔一扔,高声道:“又是苍生十年劫!”  最后那几个字龙飞凤舞,笔划也如利斧凿出,一笔笔似乎要透过墙去。老者的声音也很响,他拎起放在长凳上的包,扬长而去。  茶馆中所有人都惊呆了,但谁也不敢说话。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这两句话中,似乎蕴涵着无限悲凉伤痛,又有着无限愤慨。  成功了,那就是英雄。但出了一个英雄,天下苍生又要经历一番劫难吧?他们想着,冷汗涔涔,谁也不说话,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庆幸。半晌,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去,那个老者已不知消失在哪个街角巷尾了。后记  天行健正传完成  公元2007年11月7日22点正,我正好打下了最后一个字。全篇四十四章,加一个尾声,共五十九万六千余字的《天行健·创世纪》终于结束了。回想六年前打下第一个字时,也不曾想到自己会走出一个时间跨度长达六年,共达一百五十万字的长征。  很难表达自己对这个故事的感叹。楚休红这个名字,还是我十几岁时学着写武侠,涂涂抹抹出的一个人名。武侠最终未成,但这个名字却又在我指端活了下来,生命力也着实旺盛。我也希望,楚休红这个人物能活得比我更长,当我死时,读我这些不成样子的东西的人会说,某年某月,有个某人写下了一个叫楚休红的人物,平生之愿足矣。原本也不能煮字疗饥,六年的时间全都是靠兴趣支撑下来,结果写出来的纵然是个地摊故事,却越来越多地填进了不该有的东西,大概,作为地摊读物来说,这个故事是很失败的吧?  失败也就失败吧。至少,我们活过。  谢谢读我这个不成样子故事的朋友们。不论是褒是贬,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也无法走完如此漫长的旅途吧。  谢谢大家。  (E书地带-学敏整理制作!)外传血和沙(上)  一片树叶斜斜地飘下来,正落在简仲岚的肩头。这轻轻的一击让他站住了,仰起头看了看那株树。  这株树本是文侯手植,至今也已数十年了。数十年,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变得老朽,也足以让一个记忆淡忘。现在,这株树仍是枝繁叶茂,但简仲岚也知道,不消几天,这一枝葱茏都将化作黄叶,委于泥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叹。几年前,有谁会相信养士三千,门庭若市的相府今天会凄清如此。  带他进来的家人见他站住了,也停住步子,小声道:“简参军,请进去吧,太师已等候多时了。”  简仲岚转过头,看了看相府大厅的匾额。这匾额由以前的“文以载道”改成了“工利其器”,其它的,仍然一样。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走进大厅,登时有一股寒意,他看见在屋子靠南一边,太师正站在案前挥毫练字。以前文侯在的时候,大厅里总是热闹得很,也从没这样冷清过。他躬身道:“太师,职行军参军简仲岚参见。”  太师是今年刚被帝君由工部尚书提升为太师的。以他这样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为太师,在整个帝国史上也是尚无先例的,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有人觉得,以太师的才干功劳,他实在早该当太师了。  太师没有抬头,手中的笔仍在纸上游动,只是道:“简参军,你来了,请坐吧,稍候。”  那个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出门时将门也掩上了。简仲岚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如坐针毡,人也浑身不自在,尽管这椅子宽大平整,椅面上绝不会有一个毛刺。  太师仍是笔走龙蛇,在纸上练着字。远远望去,他写的是“志在千里”四字,正写到“里”的最后一笔。自从太师发明了纸以后,书写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不象以前,只能写在丝帛上,除了一些王公富贵,谁才用不起。现在,书法也成了帝都最为人看重的技艺了。而这也是太师的一件德政,单为此事向太师感恩的,就何止千万。简仲岚虽然不懂书法,但太师这几个字他也觉得写得好,隔着几步,他似乎也能感到每个笔划间透出的锋刃之气。  那是王者之气啊。  帝国的王爵虽然只封宗室,可是自从文侯逃走以后,已经两三次有人上疏向帝君要求加封太师为王爵,只是被太师拒绝了。但简仲岚也知道,太师并不是不想受王爵,只是因为楚帅坚决反对而不得已拒绝。  太师已写完了最后一笔,这“里”字的最后一横拖得长长的,却因有力,并不让人觉得累赘,反似一柄长刀,更增这几个字的英锐。  太师将笔搁在砚上,笑道:“简参军,你看看我这几个字可好?”  简仲岚站了起来,走到案前,道:“太师,卑职并不懂书法……”  “但说无妨,书法原无成法,你便说说你的看法吧。”  简仲岚咽了口唾沫,才道:“太师四字,英气勃勃,如孤鹤决云,长鲸吸海,气象万千。最后一横尤其有力,直如钢刀突出,令人望而生畏。”  太师笑了起来:“好一个望而生畏。”  他看了看简仲岚,简仲岚也被他看得发毛,垂下头去,道:“卑职不过胡乱说说,太师请勿怪罪。”  “岂有怪罪之理,简参军深知我心,请坐吧。”  太师坐到了椅子上,抓过了边上的一只茶杯,道:“简参军令正可好?”  简仲岚本已坐好了,又站起来道:“拙荆在家照顾卑职起居,时常说起太师之德,万分感念。”  太师将杯盖在杯上轻轻敲了敲,看着窗棂,淡淡道:“你二人真是一对璧人,简参军少年有为,也让人称羡啊。”  简仲岚站直了弯下腰道:“这都靠太师的栽培,卑职当年犯了军令,若非太师垂怜,哪有今日,早已为楚帅斩杀了。”  太师眯起眼,似是在想着什么,简仲岚也不敢坐下,只是这般站着。妆晌,太师才象回过神来,道:“坐吧,坐吧。”  简仲岚又坐了下来,心头不由有些微不安。他实在不知太师命人秘密传来,又屏去家人,不知到底有什么事。只是,他知道以太师之能,定是有重任相托。  果然,太师只是顿了顿,又道:“楚帅北征,入大漠追杀叛贼甄匪,便是在后日启程吧?”  简仲岚又要站起来,太帅伸过左手道:“坐着说吧。”他才道:“禀太师,后日午时,全军启程。”  太师笑了笑,道:“楚帅率地风二军北征,甄匪跳梁小丑,螳臂不足当车,自然一鼓而灭,一个月里便能得胜还朝了。”  “楚帅用兵如神,想来如此。”  太师忽然叹了口气,道:“简参军,我对你如何?”  说到正题了吧。简仲岚不知怎么,浑身都是一颤,道:“太师恩重如山,卑职粉身难报。”  太师放下茶杯,盯着简仲岚。他的双眼如同两个深不可测的古潭,让简仲岚遍体寒意,他也只觉背上已渗出了冷汗,只知一动不动,不敢再去面对太师的眼睛。  “简参军,知此便好。”太师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入内室相谈。”  ※※※  走出相府,简仲岚只觉双脚都麻了。时值新秋,天气初肃,还不太冷,但也不热了,可是他却不知浑身是冷还是热,既是遍体生寒,背上又汗出如浆。他在路上一步步走着,几乎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推开门,一眼便看见小纤正坐在桌前缝制秋衣。小纤见他进来,咬断了线头道:“阿岚,你来得正好,试试这件新衣服吧,饭菜在桌上,就等你吃了。”  他有点木木地道:“好吧。”  小纤给他解下外套,把新衣服披上。新制的衣服穿上身有种干硬之感,只是他也觉不出来。小纤试了度袖子、腰身等处,又给他脱下来道:“正好,那我可就缝起来了。”  他把旧衣服套上身,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小纤也不曾注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阿岚,后天你便要随大帅出征,北方好冷的,记着添衣服啊。”  简仲岚点了点头,呆呆地坐在了桌前,等着小纤缝好衣服一起吃。小纤也仍没抬头,只是道:“对了,太师的如夫人让我在你出征时住在相府去,叫你不用担心。”  不要去!简仲岚似乎听得心底在这般叫着,但他嘴里却还是慢慢道:“好啊,太师对我们可真是恩重如山。”  “你有太师撑腰,回来只怕也要升官了吧?”小纤抬起头,抿着嘴向他一笑。简仲岚一惊,忙堆起笑道:“这个事可不能多想,听其自然吧。”  “楚帅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有太师关照,楚帅哪会不照顾你的?你又文武双全,自己也有本事,说不定啊,到太师这年纪,你也能和楚帅平起平坐了。”  简仲岚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嘴里扒着饭。小纤做的这两个菜都相当入味,可是他吃到嘴里,却如同嚼着木屑,哪里吃得出半分味道来?  吃完晚饭睡下后,简仲岚仍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身边,小纤的鼻息悠长恬静,他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小纤。她睡得很香,似乎什么也不想。  她也什么都不必想吧。  简仲岚披衣起来,从壁下取下了刀,推开院门,走到了井台边。  井里,一轮满月映在水中,当水桶打破水面时,月影也散作万道银丝。简仲岚用半桶水洗了洗磨刀石,坐在井栏上细细地磨了起来。  本就十分锋利的刀刃,随着他的磨制,更加发亮。他掬了一捧水,洗去磨出的石屑,又摸出块丝巾细细擦净,将刀举起来,从正面看了看刀锋。  刀锋一线,直如无物。以他的无形刀法,配以这把锋利已极的快刀,也可以杀人于无形吧。  月色下,刀锋象冰一样闪亮。简仲岚拣起一根木头,把它竖在井栏上,一闪身,人如同一抹轻烟般,轻轻巧巧,已到了井台的另一头。  什么变化也没有。而这时,院子的门忽然“吱”一声开了,他扭过头,只见小纤披着衣服,脸上带着惊慌,小声道:“阿岚,你在么?”  简仲岚把刀轻轻放入匣中,道:“我在。怎么了?”  “我醒过来,不见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小纤站在门口,身体颤抖得如一枝不胜夜风吹拂的芦苇。简仲岚走过来,道:“要出征了,我睡不着,来磨了磨刀。”  小纤忽然抱住了他,哭道:“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让你这么害怕。”  小纤没有说话,眼里只是不停地流下泪来。半晌,她才抬起头,低声道:“阿岚,答应我,你要回来。”  简仲岚有些不悦地道:“平了反贼,我当然马上回来。”  小纤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简仲岚想推开她,可是手刚碰到她肩头,却不由自住地揽住了她,柔声道:“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  月色凄迷,也象冰一样。这是新秋第一次圆月。  也许,下一次月亮圆的时候,我就已经回来了吧。  简仲岚看着月色,淡淡地想。  “如果没有战争,那我们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那有多好啊。”小纤抱着他,喃喃地说着。  是啊,没有战争的话,四海之内的百姓都能休养生息,安度生涯,那该多好。他拍了拍小纤的肩头,道:“会来的,这一天一定会来。”  他揽着小纤走进门。  门刚关上时,他刚才放在井台上的那根木头忽然裂成了两半。  ※※※  楚帅部下最精锐的四相军团中,水火二军团因为以前从属文侯,为避嫌,仍在帝都守卫。共和军仍在南方出没,楚帅南征半道被招回,一定让共和军有种死里逃生之感,肯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加紧发展,所以帝君在誓师会上,明令楚帅务必要在一个月内回来。因为要去的是大漠,水军本来无用,火军行动太缓,所以即使不用避嫌的话,仍是不用这二军的。  楚休红在帝君说完一番冗长的训话后,与三军齐声山呼万岁。他把盔戴回头上,心头却有点啼笑皆非之感。  帝君的训话中,说什么“叛匪甄砺之,窃居相位十有余年,屡犯天威,终干天怒”。他也明明记得,当年帝君还是太子时,若非时任文侯的甄砺之鼎力扶持,文武双全的二太子早已将太子的储君之位夺走了。后来二太子煽动手中的禁军发动宫门之变,又若无甄砺之的府兵力战解围,太子也已死在禁军手里了。这些事,在那时的太子,现在的帝君心里,一定早已忘了,或是觉得那些都是甄砺之别具用心所为吧。  向帝君最后一次行礼,四千八百精兵离开北门,浩浩荡荡而去。  ※※※  楚休红在马车上,觉得有些无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盒,打开了,里面是一把刻刀和一个木雕。这木雕雕的是一个女子,尚未完成,一张脸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来,但衣带如仙,身材娟秀,依稀看得出那是个绝美的女子。  楚休红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脸上,却不曾用力。他看着这雕像,眼着,恍惚中仿似又出现了那个人。  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书薛文亦学的,这几年来,戎马倥偬,他却一直抽空都雕一些苍鹰、真虎,以及现在已经绝迹的蛇人。在军中,无论是谁,也以能得赐楚帅所雕为荣,人人都觉得,楚帅雕的这些小东西朴质浑成,带在身边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可是,谁也不知,楚休红在没人的时候,总是在雕着这个女子的像。  几年来,每一根裙带,每一条衣纹,甚至髻上的每一线发丝,他都已经雕成了,可是这张脸一直无法下刀。不是不会雕,楚帅偶尔所雕的人物也生机盎然,维妙维肖,只是他搜遍记忆,却再也记不清记忆中那张绝美的脸庞了。  他实在不愿让这件作品有半分不满意的地方。璞玉浑金,天道本有不足,雕不完那也是天意吧。有时楚休红也这般自我解嘲,可是,想雕出那个人的念头却永远也挥不去。  十四年了。二十四岁的青年人,现在也已是三十八岁的帝国最高军事统帅。那些无尽的厮杀和征战,已洗褪了记忆,也许,也永远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吧,记得的,只是那军帐中,白如美玉的手指,碎珠交迸的琵琶声。  车突然停了。因为有些突然,楚休红的手一抖,他大惊失色,急忙将手抬起,但晚了,刻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虽然不深,这像的脸部也没雕完,可是平添这一道刀痕,却让他的思绪也乱了。  从此,再不能在这混沌一片的面目中依稀看到她的面容了吧。  楚休红心头一疼,这时,听得车外有人高声道:“楚帅,前方发现驼马之迹。”  他把雕像放回盒子里,仍塞在怀中,拉开车帘道:“是甄砺之所部么?”  他一直无法如旁人一般称呼为“甄匪”、“叛贼”之类。不过,以他大帅之尊,也没人敢挑他这个小小的错处。  那个斥堠兵道:“痕迹极乱,大约总在千人以上,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旧军服,也有狄人扔掉的垃圾,痕迹尚新,只怕只在这两三天里留下的。”  西北大漠中,有狄人聚集,逐水草而居。甄砺之当年还是文侯时,曾数败狄人,狄王对他极为尊崇,视之如神,甄砺之逃出帝都后,一定来投奔狄王了,狄王也因此不理帝君所下诏书,废帝国都护府,算是正式与帝国决裂。  不管是谁,留下这痕迹的绝非善类,不可轻敌。楚休红道:“叫全军停下,请邵将军过来。”  没有多久,风军团统领邵风观骑马来到中军。楚休红已下了车骑在战马上,邵风观行了一礼道:“楚帅,听说已找到痕迹了?”  “前方有驼马之迹,按地图,我们快到格勒绿洲了,只怕狄人在那儿设伏,以逸待劳,还是有劳邵将军辛苦一趟,探个究竟。”  邵风观微微一笑道:“是。文侯足智多谋,这痕迹未必是真,我去看看,请楚帅放心。”  他打了个呼哨,叫道:“风军团集合!”  四相军中,风军团人数最少,只有八百人,但也是最为特异的一个军团,装备有五百架飞行机。飞行机在这场已绵延十余年的大战中,可以说是比张龙友发明的神龙炮更为特异的武器,当飞行机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战役中使用时,那些蛇人乍见满天飞鸟一般的飞行机,全都惊得呆了,以至于忘了战斗。狄人也不曾见过飞行机,一定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因为并不是战斗,邵风观只调出了五十架飞行机。五十架飞行机被安在发射架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一长排,邵风观又检查了遍,自己坐到当头一架上,喝道:“弟兄们,这回是让你们搜索前面的动静,你们可把招子放亮些,别漏掉什么,看到什么马上回来。”  每架飞行机上都坐了两个风军团的士兵,他们齐齐向邵风观行了一礼,一个个被发射出去。  沙漠中风太大,风向也太乱,实不适合发射飞行机,但邵风观的风军团一个个都身经百战,对驾驶飞行机相当熟练了。五十架飞行机放在地上时,是长长的一排,一上空中便散作了星星点点一片,也不觉得大。  不论天下有多大,终究是在天之下,只有天,才是无穷无尽的吧。简仲岚眯着眼,看着飞入空中的飞行机,不禁有一阵茫然。小时候,他也曾立志要握天下权柄,做一个指挥万军的大将军,现在想想,即使是千万人的大军,聚集在地上时是威风凛凛地一大片,一旦和天放在一起,依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而已。何况,又安知天外是不是还有一天,比这个天空又大上无限倍。  “简参军。”  楚休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简仲岚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楚帅。”  “你是通狄人之语的吧?”  简仲岚道:“禀楚帅,末将自幼住在大漠上,七岁前随家人与狄人共同游牧,狄人的话至今还会说。”  “会写么?”  简仲岚不知楚休红问这些是什么用意。这个大帅当年要斩自己,若不是太师说情,只怕今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后来楚休红倒没有什么对他异样的地方,自己也仍是帅府参军,但简仲岚每次见到他,总有些内心涌起的不安。  “会写。”  “你去准备一些纸,用狄人的话写上,若是他们交出甄砺之,帝国军兵威虽盛,亦不加其分毫。再说些诸如狄人也有家室,家中定有妻子倚门盼望,希望他们安全回家,但刀枪无眼,为旁人枉送性命,大为不值之类的话,说得动情些。”  这是攻心策啊。简仲岚点点头:“遵命,只是狄人不住房子,他们住帐篷,大概不懂倚门盼望的话。”  “那就说有老母妻子在帐篷中盼望儿子丈夫归家。多备一些,越多越好。”  简仲岚道:“是,我马上就去。”  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要写下来也不难,他一天足以写个几百张。正要走时,楚休红忽然又叫住他道:“对了,我刚想到一个办法,你不必一张张写,只消写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让工正把每个字刻上,然后涂上墨印下来便可。只不过,板上的字得反着刻。”  简仲岚也几乎呆住了。他也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方法,的确,刻一块木板固然比写一张要麻烦多了,但一旦刻出,这一块板印个几百张就轻轻易易。他不禁有些激动,道:“楚帅,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其实……其实要是花点力气,把书也这么办……”  楚休红大笑道:“哈哈,我刚才也在想这个主意,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自从纸出来后,人人都能写得起字,再把书这么印出来,那人人都买得起书,可是前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以前的书都是用羊皮做的,一本书非要用十几头羊的皮才行,一本书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纸发明后,书的价格一下降了下来,但雇人抄写费用也不便宜,贫家子弟兄能自己抄书,苦不堪言。若这个主意真能大行于世,那书就不成为贵重的东西,人人都能够看书识字,帝国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简仲岚也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然会有这般远景。他喜道:“楚帅,此事能行的话,那真是造福苍生的大事啊。”  楚休红苦笑了一下道:“没这么容易吧,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想法,日后天下太平,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  简仲岚向辎重车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风沙中,只见楚休红的身影立在沙丘上,说不出的孤寂,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想起刚才楚休红说:“日后天下太平,我必将着手办成此事”这句话时,他心一疼,不敢再看,顾自走去。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他写下那段话后,将纸反过来,让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着的字刻好,再涂上墨,一张张印下去。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已是神速,木板本是吸水的,吸饱了墨后,纸覆上去后,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张。只是印到一千张上,字迹渐渐模糊,只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工正见他这般神速,不由啧啧称奇,说回去要用石板来试试。石板比木头不知要硬多少,印个几万张准也不在话下。  印好了一叠劝降书,也没过多久。简仲书跳上马,回到中军。这时天尚未黑,中军升起了一堆篝火,那是给还没回来的飞行机指路用的。远远望去,楚休红正坐在那火堆边,战马飞羽便拴在身边。火光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也象石像一般。他此时正入神于手中的事,如果在这时……简仲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太师的声音,他背上一寒,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催了催马上前。  楚休红正在雕着什么,听得简仲岚的马蹄声,他把手里的雕像和刻刀收好,道:“简参军,办好了?”  简仲岚将手中的一叠纸递过去道:“楚帅,印了一千多张,若要的话还可以加印。”  楚休红接过来看了看:“印好了?好快。很不错,一千张现在也够了。一旦邵将军发现狄人的营地,马上便让他派人从空中投下去。”  大漠上,因为没有阻挡,落日直到地平线上也能看到。夕阳如血,映得黄沙也似燃烧,而头顶的星空却已亮了起来。这景色极是雄奇,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楚休红站起身,看着落日,淡淡道:“简参军,你看,这世界多么辽阔壮丽。”  简仲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帅,我们定要肃清反贼,中兴帝国。”  楚休红回过头,象要说什么话,却也没有说。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纷纷发出了呼喝,他两人也扭头看去。  从北边,飞过来了片黑点。  那是邵风观回来了。飞行机虽然装着张龙友发明的喷射器,但喷射器只能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风军团仅借驾驶技术能将飞行机编队飞行,他们驾驶飞行机的技术实已神乎其技。  到了营前,一架架飞行机按顺序降落,风军团剩下的人员已在下面准备好,每降下一架便火速让里面的人出来,把飞机器拆开收好,让出地方给另外的飞行机降落。楚休红目不转睛地看着,等飞行机尽数降落,他忽然道:“咦,只有四十九架!”  飞行机毕竟是在空中飞的,很容易出事,在沙漠上飞行,损失一架也是常事,简仲岚正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楚休红已将那一叠纸交到他手里,飞身上马,向风军团那儿奔去。  他还不曾到,已见邵风观当先向这儿走来,身边有两人背后各背着一个士兵,恐怕就是出事的人。楚休红跳下马,迎上去道:“邵将军,发现什么了么?”  邵风观的脸绷得紧紧的,慢慢道:“没有。只是,我们折了两个兄弟。”  “是飞行机出事么?”  邵风观挥挥手道:“给楚帅看看。”  他身边那两个背着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楚休红走上前。却见那两个士兵浑身都是沙粒,身上也是血迹,脖子上,赫然是一道伤口。  邵风观道:“伤口是利刀所致,肯定不会是摔死的,虽然他们的佩刀已拔出在外,刀上也有血迹,但我看,绝不会是自杀。”  风军团是帝国军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说两个士兵因为飞行机失事,便绝望自杀,那是绝无可能的。楚休红掩上了死者的眼睑,道:“有人见到事情经过么?”  邵风观道:“他两人的飞行机落在最后,等我们要返程时才发现他们不见了。刚才地上也起了一阵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我找到他们时,发现飞行机也没什么大损伤,连喷射器也没用过,完全可以再飞的,他们却死在一边。所以,他们是被杀的。而且,”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也不曾见到格勒绿洲。”  楚休红站起身,看着前面的沙漠。现在落日已有一半没在地平线下,看过去,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他道:“看来,甄砺之应该就在前面了。”  邵风观道:“狄人生活在大漠中,极擅沙漠作战,加上有文侯指挥,楚帅,我们这一趟差事可不好办啊。”  楚休红笑了笑道:“邵将军,你也没灭了自己的锐气。今天我们就此扎营,明天由我的地军团开路,我不信狄人的骑军还能敌得过我的铁甲战车。”  邵风观正色道:“楚帅,我觉得你现在有些轻敌了。文侯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狄人的骑军也惯于在大漠作战。”  楚休红面容一肃,点了点头道:“邵将军,你说得极是。我们还是先回去,和众将商量一下吧。”  这时,有一个衣甲非常华丽的骑士迎面奔来,这是北征军的监军安乐王世子。安乐王世子和现在的帝君是堂兄弟,帝君虽然兄弟众多,偏偏和这个堂弟极是投缘,以前帝国上下都称他为小王子,现在这小王子也已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了。人们传说,宗室子弟,多半是些豚犬之辈,唯有这小王子可称一龙。  小王子在他们跟前带住马道:“楚帅,邵将军,出什么事了?”  楚休红和邵风观立定了,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我们正要请世子殿下来开个前敌会议,商议敌情。”  小王子道:“好,我马上去准备,你们来我营帐吧。”  他来得快也走得快,一骑绝尘,已循来路回去了。看着他的背影,邵风观叹道:“楚帅,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来做监军。要是派个别的宗室,啧啧。”他摇了摇头,舌头打了个响。  楚休红看着小王子的身影道:“小王子大概是为了武昭老师的事吧。他是武昭老师最喜爱的弟子,唉,真不知武昭老师怎么想的,偌大年纪,竟然会随甄砺之叛乱。”  此时周围的人已走开了,邵风观看了看边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压低声音道:“楚帅,你觉得文侯真的要叛乱么?”  楚休红道:“甄砺之兵权被夺,手中能指挥的,无非是不到两千的府兵,要我处于他的位置,也实在不是叛乱的时机,他足智多谋,这点总想得到。只是,被太师逼到了绝路,他不反也不行了。”  邵风叹长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我和你的交情远不及你与他的交情,但我觉得,太师有些事做得太过份了,文侯已愿将兵权交出,实在不该逼得他如此紧。”  楚休红没有说话。他对甄砺之与太师间的恩怨也不太清楚,当年太师也是甄砺之一手提拔,太师固然功劳极大,但若无甄砺之引荐支持,他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到最后,太师反戈一击,令风烛残年的甄砺之远避大漠,仍不依不饶地调回南征军来讨伐,实在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他也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军人,这些话不必说了,甄砺之反出帝都总是事实,将他生擒后,我愿以功名换他的安全,也算聊尽人事了。”  邵风观看了看他,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道:“楚帅,你有此心,我便深为感谢。虽然我与文侯嫌隙太深,但他终是识我用的恩人,到时我和你一起上疏求帝君宽恕,让文侯找个安静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他们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虽不能心意相通,却也肝胆相照。两人对视了一下,又无言地向前走去。  ※※※  “沙漠之中,多有绿洲,然绿洲多不固定,时有变化,故此图并不足以为据。”  简仲岚指着一张军用地图侃侃而谈,军中的高级将领听得专心致志。他刚说完,楚休红道:“简参军,那么你说这附近这绿洲现在已经堙没了?”  “有这可能,此地多风,象今天这样的风沙不过是小而又小的,绿洲被堙没也是常事。只是这图不过是两年前的地图,原先这儿的绿洲相当大,两年里似乎很难完全被流沙湮没,最多缩小。”  邵风观茫茫然地道:“可我在空中根本不见半棵树,百里以内全是茫茫一片,哪有绿洲的影子。”  风军团的副统领解瑄也道:“邵将军说得是,刚才我统带的一队人马也根本不见有绿洲的影子。”  小王子道:“可是,邵将军,你说你那两个弟兄被发现的位置,就该在这绿洲应有位置的附近?”  邵风观道:“正是。世子殿下,这事极是奇怪,我们根本不曾见附近有人,可那两人明明是被刀砍死的。难道,狄人竟然能厉害到伏到沙下么?”  楚休红忽然站了起来,道:“邵将军,我想请你明日再去一次那绿洲的位置。”  他一言出口,小王子和邵风观也都站起身来,小王子道:“楚帅,你想通了内中关节了?”  楚休红指着地图道:“你们看,绿洲在此地,我问过简参军,绿洲纵然被流沙堙没,那些死树一定还不会全被掩埋,我们一路过来,路过的那死绿洲,岂不也见到一片死树?”  小王子和邵风观点了点头。在沙漠上行走,最怕的就是把这些死绿洲当作还活着的。远远望去,只能见一些树,只道那是有水的地方,万一赶到跟前发现那绿洲早已死了,这等失望之情足以将人的精神击垮。  楚休红道:“可是,邵将军说看过去茫茫一片,竟然连一棵树也不见,岂不是怪事?”  邵风观点头道:“难道,楚帅你是说……”  楚休红指着地图上的绿洲道:“这绿洲只怕还在原位,只是狄王设了什么机关,令我们看不到。”  小王子道:“可万一是因为过来的流沙较大,将绿洲全部埋在沙下呢?”  楚休红道:“此地多风,流沙再大,不用太久,表面的浮沙也会被刮掉的,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沙丘。两年前这绿洲还有,就算绿洲被埋,那些死树总不会已被风化,不至于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若是甄砺之命人将绿洲尽数遮盖一天,那顶上就被吹来的沙子盖住,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甄砺之设这圈套,设得太过,将痕迹全都消除,在这儿便露了马脚。”  小王子道:“绿洲那么大,能遮得住么?”  简仲岚点头道:“楚帅说得有理。风沙大的地方,有些驼队被流沙掩没后,过上一两年又会被吹开的,不会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而这个绿洲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生活一千许人,如果狄王有四五千人聚在此地,一人一件驼皮袄便能遮住了。绿洲里的树都不高,驼皮袄又和沙土颜色相差无几,远处根本看不出来的。”  小王沉吟道:“若他们这般躲着,拒不出战,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们带的粮草食水,顶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邵风观道:“这个好办,让一些兄弟分组搜索,风军团在空中支援,我们逐步推进,文侯要伏击我们,最多也只能伏击到这几个搜索队。”  楚休红低下头,想了想道:“这样不好。一来搜索的弟兄太过危险,二来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层层推进,只怕效率也不高,一天能进个一里地,那便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要搜遍这一带,那要何年何月?”  楚休红这般一说,众人都无语。这沙漠太大了,大得几乎无边无际,虽然知道格勒绿洲就在这一带,但要搜遍这儿方圆百里,非得派出数十支搜索队,搜上二三十天不可。在沙漠里驻守二三十天,帝国军纵然锋锐如刀,那这刀刃也要钝了。师老厌战,粮草食水的储量不说,士气必定大大低落。  沉默了一会,一个地军团的将领道:“楚帅,那是不是先派人搜捕近处狄人部落,从中问出底细来?”  楚休红这时正走到那张地图前仔细看着,他转过身道:“临出征时,我在想,甄砺之以败逃之兵,遁入大漠,而狄王手下多半是些乌合之众,实是胜之不武。现在看来,甄砺之虽是狼狈逃窜,却依然未乱,他仍在随时准备对我们还击。看来,此次用兵,也将有些波折。当今之计,还是以风军团在空中侦察为主。简参军,狄王能调动多少兵力?”  简仲岚沉吟了一下道:“狄人总数不过十万,且散居在大漠各处,逐水草而居,虽然都奉狄王号令,但格勒绿洲一带,充其量也只有四五万狄人。而我们追得又紧,这么短的时间,狄王能调来的狄兵,最多不会超过一万。”  楚休红道:“狄兵惯于野战,很有点象初起时的蛇人,单兵虽强,但以军团相争,我们五千精兵打他们两万都不在话下,何况我们还有铁甲战车和飞行机。甄砺之虽然现在能调动狄兵,但狄兵久伏之下,定会露出马脚,我们每日行军一里,步步为营,由风军团用轰天雷开路,时刻注意他们的动静。只消一发现格勒绿洲所在,那就是甄砺之的末日到了。”  邵风观笑道:“楚帅,狄人大概见都没见过轰天雷,听得爆炸之声,定会乱了阵脚。只消他们一出现,我便将所有的轰天雷掷下,把那绿洲炸上一遍,让狄人作法自毙,炸得他阵脚大乱,而后地军团便全线出击,将他们一鼓歼灭。”  小王子忽然道:“这样杀伤太大,有伤上天好生之德吧……”  邵风观道:“殿下,你是担心武昭老师吧?不要紧,轰天雷威力虽大,却不是伤人的,只是为了让那批躲起来的狄人炸出来。可惜这趟是来沙漠作战,那些威力巨大的平地雷、八角雷都太过沉重,没能带来,不然,文侯就算躲在地下,也非炸得他粉身碎骨。”  小王子心事被人说中,脸不由一红,却仍是忧心忡忡,道:“武昭老师年纪老迈,若能将他生擒,那是最好的。”  小王子虽然贵为宗室,却从来没有一点宗室子弟的骄横之气,他对这四相军团的四个指挥官,自幼便近乎崇拜,邵风观这么说他也不以为忤。他是武昭的关门弟子,据说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枪术已尽数传给他了,如果单从枪术而论,他可与楚休红并称为军中双璧。武昭一年无妻无子,对小王子也视若己出,小王子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与自己的父亲安乐王的感情还要好,自是怪不得他这般说。  邵风观道:“殿下,请你放心,武昭老师也是我们的老师,自然尽量不会伤了他。”  小王子沉吟了片刻后道:“那好吧。明天天一亮,便照此办理。楚帅,我们带来几辆铁甲车?”  楚休红道:“铁甲车太过沉重,我只带了五辆大号的,想来也够了。以铁甲车开路,便是甄砺之有埋伏……”  他刚说到这儿,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听声音,竟是全军都在鼓噪。邵风观脸色一变,打断了楚休红的话道:“出什么事了?”  象是回答他的话,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进帐中便嘶声叫道:“不好了!全军都哗变了!”  小王子脸色也一下变得煞白。他经历过的实战最少,听这这士兵这般说,猛地站了起来,叫道:“什么?怎么会哗变的?”  这时帐外的声音已传了进来,果然夹杂着“打到雾云城”之类的喊话。邵风观也吃了一惊,道:“定是文侯派人来策反了地风两军!天啊,怎么会有这等事?”他这般一说,帐中别的将领也都惊惶失措。此时高级将领都在小王子帐中,诸营无人弹压,一旦有人哗变,只怕会越卷越大,本来不想哗变的人也卷进去了。  楚休红也站了起来,沉声道:“岂有全军都哗变之理。”他大踏步走出营帐,道:“诸将听令,不得出声,有出声者,立斩不赦!有听到此令的,速将此令传下!”  他的声音很大,守在小王子帐外的也是地军团的人,听到此令,登时有人四处散去。几乎是霎那间,声音一下小了下来,只听得后营还有些声音。楚休红道:“定是甄砺之的人混入后营!带马!”  有人将座骑带了过来,楚休红转过头道:“殿下,你与邵将军留在此处,护住粮草,其他人随我去后营。”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营中诸将纷纷上马,简仲岚也跳上马跟在楚休红身后,一行人向后营飞奔而去。  四千八百人,连营大约有一里多长,从中军赶到后营,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一到后营,只见人头攒动,马嘶频起,正乱成一片。楚休红喝道:“楚休红在此,全体噤声入列!若再有人多言,立斩不赦!”  后营只有一千人,楚休红的命令一下,将士纷纷带马向两边跑去,一下排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阵,却在当中留下了几十人没动。楚休红嘴角抽动了一下,喝道:“将当中的人擒下!”  这些人本来趁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时不时将兵器胡乱照人捅去,使得秩序更加混乱,后营的人谁也不知道当中已夹了外人在内,更兼天色已黑,看不清对面到底是什么人,后营更是混乱不堪。只是这些人没想到楚休红一到,本来乱得不可收拾的帝国军一下恢复秩序,他们无所遁其形,登时露在外面了,此时反而轮到他们不知所措,后营士兵登时冲上,将这数十人或擒或斩,转眼间便收拾了。  等这些人一擒下,楚休红道:“诸位将军,马上回本部弹压,若有出声叫嚷者,定是内奸无疑。”  那些将领答应一声,纷纷散去。一座大营本来象开了锅似的吵闹不休,此时又马上恢复平静。在一片寂静中,却听得有一阵轻轻的蹄声。楚休红微微一笑,大声道:“速开营门,把敌人放进来,准备迎敌。”  营门打开了,楚休红已带着一队人到了营门处,来犯的敌人正全速冲来,见营门大开,只道内应已经成功,一下冲了进来。这批人足有七八百,以疾风之势冲入,又无阻挡,冲入的速度极快。等敌军冲到一半时,楚休红喝道:“动手!”  来犯的敌人本来以为营门边是派来的内应,反没料到竟会在这时遭到伏击。此时营门口的帝国军也不过数百人,但敌人被切成两半,当先数骑马上被乱枪刺倒,马上的骑士掉下来后还待反抗,已被士兵砍死,后面进来的人心知不好,扭头要走,反而将营门堵得死死的,进也进不得,退又退不得,秩序登时大乱。在一片混乱中,只听得有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不要乱!不要乱!”但他喊得响,那些骑兵一大半都是狄人,根本听不懂他的号令,仍是乱作一团,而帝国军已是早有准备,此消彼长,敌人落马的越来越多。  这时楚休红扬声道:“文侯府军的弟兄,你们大多有家室在京都,难道你们不怕自己家人受牵连么?”  夜袭的敌军大多是些高鼻深目的狄人,当中也有不少是甄砺之带出的府兵。在火把光下,只见他们面上惊疑不定。来时甄砺之告诉他们,这条计万无一失,定能让帝国军一片混乱,到时冲进来,只是为接应先前混在这里的人而已。哪知帝国军乱是乱过一阵,却转眼间复归平静,中圈套的反而成了他们自己。  这时,那个老将忽然厉声喝道:“楚帅,事已如此,那你就来与我决一死战吧。”  这人挺枪出来,白发白须,赫然正是有“军中第一枪”之称的武昭!  看到武昭,楚休红不禁有些迟疑。他本来可下令,若来犯者不降,就将这冲进来的数百人尽数射死,可现在来夜袭的人居然是武昭领头,他不由下不了这条命令。  武昭本来穿的便是帝国军的甲胄,他手握长枪,一头白发白须也随风飘动,更是显得英武。他骑着一匹高大的宛马,威风凛凛。  楚休红催马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您好。”  武昭的枪在头顶舞了个圈,道:“楚帅,十几年前我们比试过一次,那次你就能看破我的幻变枪,但也击不败我。这十几年来,不知你有没有进步。”  楚休红摘下枪来,仍是很恭敬地道:“武昭老师,末将这些年戎马倥偬,也无暇与人比试,但在战场上尚无人能在枪术上击败我,这都是老师你教导有方,末将至今深感于心。”  武昭大笑道:“楚帅,你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彬彬有礼,却又不肯吃半点亏。好吧,今天我们就以真枪来决一胜负!”  楚休红把枪举了起来,刚要说什么,简仲岚拍马上前道:“楚帅,你不可中了他的下驷对上驷之计,敌人已是俎上鱼肉,楚帅与他比试,胜亦无益,败则误事,还是命人以火枪将他击落……”  他还没说完,楚休红已厉声道:“简参军,你让开!”简仲岚心知劝不住,只得将马牵开,心中却有些诧异自己为什么要去劝阻。  营门口并不大,两骑都无法用助跑来加大枪力,只能以腕力和臂力发枪。双枪相交时,发出了一声响,枪头撞击出一抹火花,却听得武昭闷喝了一声,也不知吃了什么亏。两骑分开时,只见武昭的一条手臂有些发抖。  楚休红在自己一边勒住马道:“武昭老师,甄砺之夜袭之计已然破产,你若不降,只怕要玉石俱焚,请老师三思。”  武昭把一条手臂甩了甩,大声道:“楚帅,老朽庸碌一生,虽然得享大名,却从未上过战阵。今日,请楚帅成全我做一个武将的梦想吧。”  楚休红的脸也沉了下来,低声道:“武昭老师,仅仅为了这一个梦想,你便愿捐生赴死么?”  武昭笑道:“楚帅小气了。”  他将枪举到头顶,厉声道:“楚帅,我有交牙十二金枪术,你大概也知道。只是你恐怕不知,这交牙十二金枪术,本身是一路枪法,并不是指我会十二门枪术。这路枪法平常不能用,今天,请楚帅指正。”  楚休红没说话。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枪术传说的很多,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举起枪道:“好吧,请老师指教。”  他正要挺枪出击,突然从身后疾冲过来一队人马,只听得小王子的声音叫道:“停!停手!”  小王子一马当先,已风驰电掣般冲来,这时武昭已催马攻了过来,正好被小王子接过。两匹马卷住一团,枪竿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楚休红对这时跑过来的邵风观道:“邵兄,你怎么让小王子过来了?”  邵风观道:“有人报告说武昭老师在此,正与你决一死战,你让小王子过去啊。”  楚休红面色大变,也不对邵风观说了,转头对简仲岚喝道:“简参军,马上调集人马,护住中军!”  邵风观也情知情况有变,拍马过来道:“楚帅,楚帅!”  楚休红头也不回,只是叫道:“邵兄,你给殿下掠阵,不能再出差错。”  他话音刚落,中军处已是一声巨响,一道火光直冲云霄。邵风观面如死灰,惊叫道:“轰天雷!我的轰天雷!”  楚休红已飞马冲出,身后跟了十余骑,直向中军扑去。  此时,营门口的帝国军发出了一阵欢呼,小王子来势极猛,武昭两个回合之后,被小王子一枪挑去了头盔,一头白发都随风飘起。  ※※※  中军很是平静。中军本是重地,士兵本身不多,这回邵风观和小王子一走,只留了十来个地军团的士兵守卫。等楚休红赶回来时,只见这十余个士兵都身首异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原先堆放轰天雷的营帐已成为一片焦地。  此番出征,因为要在沙漠作战,辎重很成问题,火器都太过沉重,神龙炮也无法运来,只得带些轻便火器,能发出巨响和着物燃烧的轰天雷便成了首选。但轰天雷虽然不是太重,也只能带四十个。这四十个轰天雷本放在中军帐边的一个帐篷里,现在这帐篷已什么也不剩了。  还好是轰天雷,炸掉的只是两丈方圆,连中军帐也没有波及。若是有四十个平地雷被甄砺之派人来舍身炸掉的话,只怕半个军营都要被炸上天。轰天雷声响虽大,威力却很小,距人一丈外炸开,便不能伤人,倒是可以将人的耳朵震聋。  一时大意啊,竟然被甄砺之得手!楚休红看着这一地狼籍,不禁切齿。  简仲岚已随着楚休红回来了,见到这副景象,他也大吃一惊道:“楚帅,被偷袭了!”  楚休红盯着这一片空地,慢慢地道:“简参军,你可知道,当年工部木府有两个员外郎,以手工精巧无伦而齐名。”  简仲岚道:“知道,其中一个便是如今的薛尚书。”  “另一个人名叫叶飞鹄。他技艺不减薛工部,是他第一个发明的螺舟,但他心性残忍歹毒,不为帝君所喜,后来被逐出工部,听说,一直跟着甄砺之。听说此人当初还想发明地螺舟,只是木头无法承受泥土重量而作罢。”  简仲岚也听说过这件事。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对蛇人的战争正如火如荼,陆地上,楚休红的地军、邵风观的风军和毕炜的火军联合,节节胜利,压得蛇人不断败退,但邓沧澜的水军虽有天下第一水军之称,却也仍然无法对蛇人发动有效攻势。这情形直至帝国军发明了螺舟而一举扭转,邓沧澜的水军用螺舟一举击破蛇人与倭岛联合水军,使蛇人失去了最后一项优势,最终将蛇人一举全歼。只是叶飞鹄因在请现在的帝君,当时的太子来观看试验时,因为口出不逊,且毫不在意试验将士的性命,很为帝君不喜,胜利后反而被赶出工部。听说此人被甄砺之所用,那时给文侯府做了不少精巧的机关之器,但也不见再有什么大作为。这件事他听了也就算,只是不知楚休红提这做什么。  楚休红还在盯着地上,冷冷道:“木制的螺舟潜地不行,但潜沙却是行的。叶飞鹄,不要走!”  他突然间大吼一声,人从马上一跃而起,跳起足有七八尺高。他的宛马本来便极高大,这般跳走,竟然有近两丈,在空中,楚休红手中枪直直竖起,一下刺入地中。  难道有人竟然能在沙下行进么?简仲岚吃了一惊,这时他才发现,这一片沙地上,有一道直直的痕迹,象是有人拖着重物走过一般。本来在中军一带人来人往得很多,重要物品也放在中军帐周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可仔细看来,只见这首痕迹中有一块地方微微高起,正自颤动,象是沙下伏着什么异兽,楚休红此时以枪攻击的正是这块地方。他脑中一亮,喝道:“快去帮助楚帅!”  这时,简仲岚已心中雪亮,楚休红所说的那人定正在甄砺之身边,他们以螺舟潜行至中军,让别人制造混乱,又派人佯攻,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营中。等用计将驻守中军的小王子和邵风观调开后,他们便引爆了存放中军的轰天雷,现在只怕正要出去。若是白天,这般一条长长的痕迹很是明显,但现在是晚上,更加上另外数营一片混乱,竟然没人注意地上有异。  楚休红人在空中转了两个圈,一枪已刺入沙中,直入五尺,忽听得“托”一声,地面那块微微高起的地方登时象开锅的水一样动了起来,有沙子直甩出来,真似有什么沙中的巨兽受伤,正在负痛挣扎。  楚休红落在了地上,喝道:“大家快让开!”他从腰间拔出了刀,眼仍是紧紧盯着这块地方。  地上,沙土翻滚得越发厉害,一些沙子竟然被甩到了丈许开外的地方。突然,只听得“嘶”一声响,从沙子里一下钻出一个黑黝黝的长形物,这长形物足有两丈多长,头上是一个锥形的螺纹,仍在不停转动,发出了“嘶嘶”的响声。  真的是地螺舟!简仲岚只觉心也抽紧了,叫道:“楚帅,当心!”  这地螺舟背上被楚休红的枪刺入,无法再潜行,所以只能钻出来了吧。里面会是什么呢?看这螺舟大小,只怕可以呆十来个人。简仲岚看看周围,周围已有三十几人,而且马上会有人增援过来,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他心下定了定,叫道:“护着楚帅,其余人上前!”  几个士兵催马向前,长枪对着螺舟。螺舟头上的螺纹此时已不再转动,整个螺舟却仍在发出“吱吱”的轻微声响,倒象是一只装死的巨大虫子。那几个士兵催马向前,已靠得很近,其中一个用枪碰了碰螺舟的壁。  壁是用木头做的,虽然打磨得并不很光滑,但也看得出做得相当精致,合榫处连一道缝隙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进出的。  一个士兵转过头,道:“楚帅……”  话音未落,螺舟一边的壁上忽然掉落了一块板,一道刀光激射而出,那士兵本凑得最近,刀光一光,他的头颅也直飞起来,螺舟中已有一个人一跃而出,将他踢落马下,夺马而逃。  这人的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出舟,杀人,夺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连楚休红也只觉眼前一花,但见这人催马向营边冲去。  大营的棚栏只有五尺高,马本身也已有五尺了,到了栅栏边,这人一提缰,马一跃而起,他只道马上便能脱困而去,正在高兴,却觉得身子忽然一震,马登时落下。  一支长枪飞来,从马后胯射入,刺穿了马身,这马也立时毙命,摔了下来。  这人一落地,在沙子上打了个滚,心中不由大骇。他已计算得没一点遗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夺马,然后跃墙而走,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定能成功,万没料到有人反应如此快法,投出的投枪快如闪电,又力愈千钧,他的如意算盘根本打不响。  从地上一翻而起,他手握短刀,不住地喘息,眼角往回看了看,螺舟中还有几个人,他们没有他这般本事,已经束手就擒,他心知失去这个机会,此番定已无幸。  绝望以后,人反而镇定起来,慢慢站起身道:“我是叶飞鹄。能以一枪留下我的,定是帝国军第一大将楚帅吧。”  楚休红道:“我是楚休红,不过算不得第一大将。叶飞鹄,你文武全才,为何执意跟随甄砺之错到底?”  叶飞鹄看了看楚休红,叹道:“国士遇我,国士报之。楚帅,叶飞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请楚帅成全。”  围住他的地军团士兵已越来越多,现在叶飞鹄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了,就算还能有一艘螺舟能遁地而行,只怕也会被立刻挖出来。楚休红叹道:“叶先生,你刀锯斧凿,不在薛尚书之下,上阵杀人,也罕有其匹。这一身本领来之不易,叶先生,你何不投降我军,以尽其才。”  叶飞鹄笑道:“楚帅,你名震宇内,原来也是个俗人。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身受甄侯大恩,帝君却视我无物,我岂能再回头为人所笑。楚帅,你要杀便杀吧。”  楚休红一阵哑然。叶飞鹄名声很坏,以前在工部时人人视他为小人,可是现在看看,叶飞鹄纵然不明事理,却不失为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也许,他会有这般差的风评,只是因为帝君对他不喜,所以旁人自是人云亦云,叶飞鹄才会搞得处处碰壁吧。  他低了低头,正要再出言相劝,忽然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耳中只听得旁人的惊呼。  不好!楚休红头也不曾抬起,按在刀鞘上的手一抬,“呛”一声,百辟刀脱鞘而出。他出手快极,已迎上了击来的刀锋,“当”地一声响,两把刀就在他眉毛前一尺处相交,火星四溅,射到了楚休红脸上,楚休红也不禁心头一寒。  叶飞鹄此出仍要出手,那自是已萌死志,准备死中求活了。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有一阵伤心和惋惜。  叶飞鹄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被楚休红架住,便知这千载难逢的偷袭良机已然失去。但他却不退去,刀急转而下,刺向楚休红胸口,但刚才楚休红全无防备之下仍能架住他的刀,现在已是全神贯注,他哪里还能得手?两人一个出手快,一个招架快,两人不停转着,将沙子踢起,身形已看不清了,只听得双刀相交之声不绝,其间有火星不断射出,旁人纵想帮手,也哪里帮得上忙。简仲岚摸了摸袖子里的无形刀,本已准备冲出去,却又站住了。  这时,突然间双刀相击的声音一哑,这一连串声响也嘎然而止,两人登时分开了五六步。叶飞鹄本自视极高,经过这番偷袭,对楚休红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了看刀,慢慢道:“楚帅,死在你手里,真是人生快事。”  楚休红道:“叶飞鹄,我不杀你,你还是为我所用吧。你这一身本领,若不能为国出力,实在太可惜了。”  叶飞鹄摇摇头,惨然一笑道:“楚帅,你还要说这些辱我的谰言。”  他将左手的刀举起,边上的士兵只道他又要偷袭,举起枪来。叶飞鹄一笑,此时,只听得营门处也传来一片欢呼,有人高叫:“小王子胜了!小王子胜了!”声音意气昂扬,叶飞鹄淡淡一笑道:“武昭也败了?真是惨胜啊。”  他们已炸光了帝国军的轰天雷,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但来的人却几乎全部被擒杀,伤亡远在帝国军上,便是胜,那也是惨胜。他看了看手中的刀,他的刀原本亮得象冰,现在却暗淡一片,旁人都看得到,那把刀象被打碎的铜镜一般,都是裂纹。  楚休红道:“叶飞鹄,你的刀也已毁了,还不肯投降么?”  叶飞鹄道:“刀已毁,不能伤人,却能伤已。”  他将刀回转来,刀尖对准了自己心口。楚休红惊道:“快制止他!”但哪里还来得及?叶飞鹄的刀虽然裂纹密如蛛网,但直刺之下,刀已入体。这刀本已与楚休红的百辟刀相击了数百次,裂成了几十片小片,刺入体内后登时裂开,几十个碎片每一片都象一把小小的利刃,尽没入体内,他手上只剩了个刀柄,血象箭一般射出来。  楚休红不禁失色,他冲到叶飞鹄身前,但叶飞鹄这一刀用力极大,哪里还救得活?叶飞鹄一见楚休红过来,嘴角抽了抽,慢慢道:“可惜,我没有……第二把刀……”血和沙(下)  边上人都围了上来。叶飞鹄如此力战,实是让人心惊,想起刚才他偷袭楚休红时,更是令人心生惧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将他好好安葬吧,可惜。”他说着,将百辟刀收入鞘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百辟刀也已裂成了十几个小块了。  这时小王子与邵风观已带马回来,小王子象是大病一场,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楚休红走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殿下,事已如何?”  小王子看着楚休红,眼圈也有些红红的。他虽则比楚休红年纪小不了多少,但从认识楚休红那一天起,便对他视若长辈。他哽咽着道:“武昭老师……他……”  他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语不成声。楚休红知道小王子虽然也已经是一军统帅,枪术也隐隐有超越自己之势,但内心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还不曾被战火炼得如铁如石。他又深施一礼道:“殿下,万事自有天注定,请不必多想了。来人,请殿下回帐歇息。”  小王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自是甄砺之利用他对武昭的关切之情,楚休红也不忍去责备他。等小王子走后,他小声对邵风观道:“邵兄,中军重地,你怎么能那么大意,任由殿下出来?”  小王子和邵风观若守在中军,叶飞鹄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无从施展,那些轰天雷也绝不会尽数被炸。邵风观看着在整理火药库的士兵,脸也一阵阵发白,道:“楚帅,末将知罪,请楚帅责罚。不过小王子因为手刺武昭老师落马,他心中极是悲痛,楚帅请你不要责怪他。”  小王子对楚休红一向极为服膺,虽然他其实是北征军职位最高的军官,但自知领兵方略不能与楚休红相比,因此事无巨细都听从楚休红的,见楚休红也有三分敬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军法也不是丝毫不通情面的,我也有过错,不曾仔细关照你,以至于中计,此事便算了吧。不过,邵兄,你的轰天雷已没有了,那我们商议的战术可就行不通了。”  邵风观看着北边。黑夜中,茫茫一片,黑暗中也没半点亮光,放眼望去,只是高高低低的沙丘,明知甄砺之就在前方,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处。沙漠上的地图与寻常的大为不同,标注地点也只是个大概,若要找到那个绿洲,仍是得靠全军在地面搜寻。可有甄砺之在一边虎视眈眈,谁知道会再发生什么事。邵风观道:“唉,若是文侯死不出战,一味隐藏,那他据有水源,我们可不能支持多久了。”  楚休红看着远处,轻声道:“邵兄,你放心吧,甄砺之一定马上就会找我们决战的。”  邵风观眉毛一扬,道:“楚帅,这话何以见得?”  “邵将军,你可曾注意到,甄砺之此番夜袭,首先并不曾破坏军中食水,反而将我们的轰天雷尽数引爆。”  邵风观道:“是啊,这怎么说?”  “那就是说,甄砺之有狄王骑军相助,并不怕与我们决战。只怕他一心想的,是要将我们全军击溃,说不定连收服我们为他所用的心也有。他怕的只是我们以轰天雷攻击,所以首要是炸毁我们的轰天雷。”  邵风观低下头想了想道:“楚帅,你说得有理。可是,如今我们已没了轰天雷,风军团便如折了一翼,威力大减了。”  楚休红道:“邵兄,你一向无所畏惧,难道现在怕了么?我们地风军团当初被数万蛇人包围时,你也不曾怕,何况这次甄砺之夜袭,连叶飞鹄和武昭老师也折了,我们也擒了两三百狄人骑军,给他们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时简仲岚过来道:“禀楚帅,此役我军阵亡三十三人,伤十九人,斩级一百十七,擒获两百零五人。问那些狄人甄砺之下落,他们都说不知。请问,该如何处置?”  俘虏正被押过来,邵风观道:“还问什么,立刻拷问,要他们说出文侯躲在哪里。楚帅,我来吧,便是块生铁,我也要让他开口。”  楚休红道:“甄侯行事,小心之极,你看他用的只是少量府兵,大多是狄人,大概是借狄王的权杖从别处调来的游骑,只怕那些狄人并不知道甄砺之下落。”  邵风观道:“那就拷问府兵。可惜武昭老师竟然宁死不降,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儿的。”  楚休红看了看那些俘虏。这些俘虏中,只有十来个府兵,其余全是狄人。他走到一个府兵跟前道:“甄砺之在何处,你们知道么?”  他说得象是平常寒喧一般,哪如拷问。那个府兵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血将胡子也糊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楚休红,猛地站起来厉喝道:“楚帅,请你不要辱天下奇士!弟兄们,我们生为大人生,死为大人死,可是如此?”  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着头蹲在地上,听得这人的话,齐齐站起道:“正是!我等正为不能捐躯沙场为憾,楚帅,请你成全!”这批人虽然是俘虏,却说得声色俱厉,似是凛然不可侵犯。  楚休红呆了呆,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虏,忽道:“简参军,缴了他们的衣甲军器马匹后,让他们逃生去吧。”  他刚出口,邵风观在一边道:“楚帅,你又要动恻隐之心了。”  整个帝国军中,也只有上将军邵风观敢这么对大帅楚休红说话。还在四相军指挥官都是文侯部将的那个年代里,邵风观的年纪、资历都要比楚休红高,两人并肩作战得时间也最久,现在虽然楚休红的官职后来居上,比邵风观高了一级,但邵风观仍然可以当面反驳楚休红的命令。  楚休红咬了咬嘴唇,看着眼前这的两百多个战俘。这些战俘双手抱头,蹲在沙地里,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脸上也带着惊恐之色,大多是狄人,也有一些是以前文侯府的府兵。半晌,楚休红才道:“邵将军,还是放了他们吧。”  邵风观道:“楚帅,请你三思,此时文侯与狄王尚未就擒,将他们放回,等如平添他们的实力。放回去,难道让他们再来攻击我们的弟兄么?”  楚休红看了看天空。暗夜沉沉,秋季的大漠上,时常要起风,风一起时便四野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长叹一口气道:“昔年大帝得国,曾下令不杀降人,故十二名将开疆拓土,一统宇内,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军圣那庭天也说过,得地易,得民心难。我们远征漠北,人生地不熟,狄人又只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砺之,那我们要找到他就更难了。将他们放回后,纵有少数人会重归狄王麾下,但狄人定会心慕王师正道而起厌战之心,所以权衡之下,仍是放了他们为上策。”  邵风观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楚休红说这么多,主要还是希望能不杀降虏,但也知他说的甚有道理。他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楚帅,我说不过你,你一开口就是王师正道什么的,就照你说的办吧。”  楚休红微笑了一笑,转过身道:“简参军,你对那些俘虏说,将他们的刀枪盔甲收缴后,尽数释放,不得重回狄王军中与我们交战。”  简仲岚漠然地拍拍马,走上前去,用狄人语说了一遍。那些俘虏听得他说完,一个个都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有几个伏在地下亲吻沙地,一边大声念颂着,弄着眉毛胡子上也全是沙粒。这些狄人军大概也有经历过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那时亲眼见过帝国军杀人如草,本已自料无幸,没想到竟然能够死里逃生,都喜出望外,不如如何才能表达。  狄人俘虏纷纷逃散,一个个却是向南边走的,剩下那十几个府兵却仍不走。楚休红道:“你们还不走么?”  那脸上有刀痕的府兵道:“楚帅,我知道你放我们,是为循我们的踪迹找到大人。请楚帅不必多想了,我们宁可一死,不愿逃生。”  楚休红脸上露出一丝杀气,道:“好吧,我成全你。来人,将这几位壮士一个个砍去首级号令,成全他们天下奇士之名。”  那府兵笑道:“多谢楚帅。我文侯三千剑士,当借楚帅而扬名。”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其余几人也跟着他走去。其中一个脚步一踉跄,站直后仍半步不缓,跟着便走。  等他们走后,楚休红小声道:“简参军,你监斩时,注意那最后失足之人,留他到最后斩首。”  简仲岚点点头,便带着中军士兵走去。等他们走后,邵风观长叹一声道:“楚帅,以前我多少对你有些不服气,如今我算佩服个十足了。”  楚休红却根本没半分自得之色,脸上反有一丝痛苦。营中已静了下来,只听得刀刃入肤之声,那些府兵被斩首时竟一声不吭,到最后才听得有人一声惨叫。这惨叫拖得长长,尾声袅袅不绝。片刻,简仲岚回来道:“楚帅,末将监斩完毕,十二首级在此。”  这十二个人头个个都还带着血迹。楚休红看了一眼,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马上道:“将首级号令,尸身安葬了吧。”  他一拍马,上了一个沙丘,大声道:“全军听令,甄砺之与狄王就在眼前,明日天明,三军出发,我们定要扫穴犁庭,擒获叛贼……”  这一场仗虽然帝国军火器库被炸,但伤亡甚小,军中士气也正盛,听得楚休红的将令,全军发出一声欢呼。  地风两军团的士兵虽然遭袭,但不愧为帝国最顶尖的精兵,仍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楚休红在沙丘上看着所有士兵散去,心头又是一阵茫然。  邵风观也回去安歇了,现在这里只是一片狼籍,原来平整的沙地也踩得凹凸不平,不少地方还残留着血迹,将沙粒也凝成一块块。  人过处,只把这些杀戮和血腥还给天地,让天地又将这些痕迹化作无形。楚休红摸出了那个雕像,默默无言。  这时,在鞘中传来了轻轻的“啪”一声。  百辟刀终于断裂了。  这把刀还是当年的武侯送给自己的。这些年来,刀下也已不知斩断了多少神兵利器,斩杀了多少名将勇士。如果刀也有心的话,那么今天,这把刀的心也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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