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精校文字全本作者燕垒生TXT-31

郡主的脸也已变得煞白。她胆量不算小了,但遇到刺客行刺只怕还是第一遭。我刚直起身子,忽然从右侧有一道黑光疾射而下,直刺向车顶。  那是雷霆弩!文侯的车板壁很厚,寻常强弓硬弩顶多只能刺穿了板壁,穿不透数层木板的。但是,在这样的距离,雷霆弩却能!  雷霆弩的速度快得直如电闪雷鸣,我虽然看到,却根本反应不过来,那支长长的箭已穿入车中,刺透了数层木板,“砰”一声,我听得郡主痛苦地叫了一声。  这箭射穿了车顶和车的板壁,竟然正插在郡主背心,透体而过,箭头已露出前胸,郡主只惨呼一声便软软坐倒,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间竟已失去知觉。  郡主死了!我只觉胸中一滞,只怕有血涌了上来,再也忍不住,叫道:“快来人!快来人啊!”  巷子空荡荡的,周围却只有雨点一般的箭声。我抬起头,向这雷霆弩射来的地方看去,那儿是一幢小阁楼,从阁楼上正有人在搬动一架雷霆弩。这距离不过十余丈而已,这样的距离只怕连战甲都可以射穿,如果不干掉他们,我们在下面是任其宰割了。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人一跃而起,在墙上一点,一下子跳上了那座矮墙,左手已摸出了手弩,向里猛地一扣扳机。  六支短弩疾射而出,只听得“啊”地惨叫一声,有个人从阁楼里直翻出来,我又是一纵跳上了屋顶。屋顶铺着瓦片,很滑,我跳上去时瓦片也接连碎了好几块,正要向前冲去,突然肩头一阵剧痛,一支箭从身后飞来,正中我的左肩。  这不是雷霆弩,只是寻常的箭,射得甚深,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痛楚,两个起落,已冲到了阁楼前,一刀猛地劈了出去。  这阁楼也是木板的,比文侯的车还要薄些,百辟刀吹毛立断,这一刀斜斜削去,已将阁楼的一角都砍了开来,里面又有人发出了一声惨叫,这人在阁楼里躲无可躲,被我一刀砍开脊背,当时毙命。  阁楼被我砍开后,已是摇摇欲坠,我飞起一脚,已将砍下的墙板踢开,里面还有两个人。这两人正抓着雷霆弩,看样子还要对准我射来,但雷霆弩转动不灵,他们一时也掉不过头,见我竟然砍开门板冲进来,当先一个吓得叫了一声,另一个却拔出腰刀便要与我相斗,不等他的刀出鞘,我一刀猛地向他头上斩去。这一刀已毫不留情,百辟刀挥过,那人的头被我齐眉砍开,脑浆和鲜血猛地飞溅出来。另一个见此情景吓得只是“啊啊”惨叫,我跳进阁楼,一把拎住他的胸口,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人吓得面色惨白,是一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相,我心头狂怒已极,百辟刀抵住他那人的喉咙,若不是要问他,只怕这一刀立刻便要将他捅了。他吓得只是“啊啊”地喊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啸响,我猛一弯腰,一支箭从我头顶飞过,正射在里面的壁上,那人吓得又是“啊”了一声,我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喝道:“谁再放箭,我便杀了他!”哪知不说还好,刚一说出,立刻又有三支箭一块儿射了过来。幸好这回射箭的三人都不是高手,三支箭倒有连阁楼都没射到,第三支则擦身而过,力量也不大,若是先前射中我肩头的那人发出的,我只怕躲无可躲。我将身一闪,躲到地人身后,将那人推到了门口。他惊叫道:“你要做什么?”  我冷笑道:“借你的身体一用。”说罢,百辟刀一顶他的后心,他疼得“哇”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屋顶。  直到此时,我才感到肩头那伤口的疼痛。我咬了咬牙,割下一小片碎布,伸手一把拔出箭来。幸好这箭头不带倒钩,只是寻常的锥形箭,不然我这么一拔只怕要连一块肉都拔出来。箭一拔出,血从伤口直喷,我将那片碎布塞住伤口,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杀我?”  那些放箭之人没有回答,从两边的暗处却突然跑出十来个人,向着马车围了过来。拉车的两匹马都已经被射死,那些人手持利器,走得很是小心,似乎还怕车中有未死之人。我心急如焚,抓了这么个人质,却根本没有用处,也顾不得多想,百辟刀回身一刀砍断了雷霆弩的弓弦,狠狠一脚向那人踢去。那人本来就坐在瓦片上,背心被我踢中,登时在瓦上向下滑去,瓦片发出了一阵乱响。我一把抓住那人的后领,将他遮在身上。刚一出去,又是一阵箭雨疾射而至,好几支箭射中了他,他发出一阵惨叫,多半已不活了。  滑到檐前,我猛地一推那人的尸身,身体向里一荡,贴着墙壁滑下去。此时迫上来的数人见有人跳下来,有两个手持长枪的已冲上前来,两枪齐齐刺中那具尸体。此时我双脚已然落地,不及站稳,一个翻身,从那尸身后一跃而出,百辟刀划了个弧,那两人的枪还不曾抽出尸身,咽喉便几乎同时被我割裂,登时翻身仆倒在地。  已经有个走得快的到了车边,手中长枪正要挑开车门。若是他见到车中无人,只怕马上便会发现躺在车下的郡主的。我伸手到腰间,刚摸到手弩,顿时省得方才我跳上屋顶时由于太急,六支箭尽已射完,现在手弩已经空了。我再顾不得身上伤痛,双足一蹬,大喝一声,飞身向那人扑去。那人的长枪正勾住车门要拉开来,他也没想到我来得这般快法,听得我的声音,居然还扭头看了看,我挥刀斩落,“嚓”的一声,一刀便将他持枪的手斩了下来。他痛得惨叫一声,连退了几步,我已冲到车前,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人都用黑布蒙着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样子这些人的本领参差不齐,迫上来几人也没什么高手,被我一刀斩断手腕那人还在惨叫呼痛,一边数人眼中已露出惧意。  执金吾怎么还不来?我咬了咬牙。白天执金吾满城都是,现在天一黑,他们却一个都不见了。我背靠着车门,肩后的伤口虽用碎布塞住了,仍然还在流血,大概现在这副样子也可怕之极,那些人居然都退后了几步,看样子似乎要逃了。  突然,黑暗中有人喝道:“杀了他!”  一听到这声音,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这竟然是路恭行的声音!我大叫道:“路恭行,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路恭行没有回答,却有三个人同时冲上了来。这三人枪法生疏,冲上来时手中长枪还在发抖。我不待他们欺近,猛地向前冲去,卷入他们的长枪中。这三人本事不佳,居然不知道步下以长枪攻人时绝不可让敌人欺近,一旦近了,长枪便毫无威力,我虽然肩上受伤,但仍是轻轻松松便冲到那三人跟前,百辟刀一动,已在当先那人胸口割了一刀,正待砍向第二个,黑暗中突然伸出一把长刀,一下架住了我的刀。  这一刀后发先至,千钧一发之际架住我的百辟刀,“当”的一声,火星直冒。一见到这一刀的刀法,我的心已凉了半截。  这确是军中所授刀法,这人就算不是路恭行,也必定是军校毕业的高材生。我不敢恋战,百辟刀一被架住,左手一把抓住了刚才被我砍倒那人的长枪,人疾退到车边,单臂握枪,枪杆在掌中一滚,一枪向前刺去。那人的刀猛地翻了起来,又架了我一枪,但短刀要破枪,必要接近了方行,此时那人距我还远,他以单刀对我的长枪,哪里挡得住。这时忽然听得又有一片人声传来,我心中一凉,只道路恭行有刺客来了,哪知他却是长枪一收,忽然喝道:“快走!”  我不明白路恭行为什么要走,只是他退得极快,另外那些人本事虽然蹩脚,退得却也不慢,只一眨眼便消失在黑暗中了。他们一走,我再也支撑不住,一枪拄在地上,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  来的人很多,当先有人打着灯笼,走近了,那人叫道:“郡主!楚将军!你们没事么?”  这是安乐王的管家陈超航的声音。我又惊又喜,强自支撑着叫道:“陈管家么?”  陈超航提着灯笼,他身边有十几个人,都握着长枪,陈超航一见我便叫道:“楚将军你没事!谢天谢地……”忽然他惊叫一声,一下冲到车边,跪在地上道:“郡主!郡主!”  我长吐一口气,也跪下来道:“郡主,你别吓我,快说话啊!”郡主倒在车边,只是低低地吐了口气,我扔掉了枪,一把抱起她,道:“郡主,你没事吧?”  郡主睁开眼,居然还淡淡一笑道:“休……休红,二哥来得真快。”  是二太子!我虽然不曾想通,但郡主说出的话一定是对的。二太子已经发动了!我抱着她,向陈超航叫道:“快!快送郡主回去!”  郡主受伤极重,我抱着她,心中只是默念着:“不要死!不要死!”也根本顾不得是不是还有刺客在附近,只是拼命向安乐王府跑去。陈超航叫道:“快护着!”自己跑过来跟在我身边。我虽然身上带伤,但陈超航居然还有点追不上我,我听得他重重地喘气,而怀中的郡主气息却越来越弱。  离安乐王府还有数十步,王府中忽然又冲出了数十个人,当先一人正是持着长枪的小王子。他见到我,愕道:“楚将军,出什么事了?”我叫道:“有刺客!”抱着郡主便向王府冲去。还不曾到门口,便叫道:“医生!快叫医生!”  安乐王和文侯同时赶了出来,安乐王平时行动迟缓,此时快得异乎寻常,他一见我抱着的郡主,大叫道:“小茵!”一把从我怀中接了过去,转身便向里跑去。我跟着他,只见他抱着郡主到了大厅,叫道:“快,快让段大夫过来!要是来得晚了,我砍了他的头!”  王府本有家医,那两个家医来得极快,看来还不至于被砍头。我站在门口看着那医生冲进大门,只觉身上一懈,登时手足无力,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文侯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我抬起头道:“有刺客,我们离开不久就遇上了刺客。”  安乐王这时走出来,掩上门,喝道:“楚休红,若是小茵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拿你的人头是问!”他平时和蔼可亲,此时却凶狠异常。我心中一痛,站起来道:“是,王爷。”将百辟刀向颈间割去。此时我又痛又悔,只觉也只有自尽才能以谢其罪。哪知刀刚伸到喉头,忽然一紧,却是文侯伸手抓住刀背。  他动作快极,我精筋力尽,也拿不住刀,百辟刀被他一把夺下。文侯忽地向安乐王跪倒,安乐王心中虽乱,仍是大吃一惊,扶起他道:“甄候,你这是何意?”  文侯道:“王侯,是甄砺之大意,此罪该是我负才是,请你不要责怪楚将军。”  安乐王急得团团乱转,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做出这等事来!”文侯侯冷笑道:“王爷,这定是某人孤注一掷了。”  他说的自是二太子,安乐王也明白。他停住了步子,背转手道:“真的?”他刚说完,门外忽然有人叫道:“王爷,快开门,快开门!”文侯脸色一变,喃喃道:“好快!”  安乐王想了想,忽地一掌拍在门上,叫道:“陈超航,点齐家兵,守住门口,有谁敢进来,格杀勿论!”  陈超航还不曾回答,小王子叫道:“是,父王!”他手持一根长枪,马上向门口冲去。安乐王对文侯道:“甄侯,今日已到鱼死网破之地,本王将身家都押在你身上了!”  文侯眼中一亮,又跪倒行了个大礼道:“多谢王爷。”安乐王又扫了我一眼,眼中却带着痛恨之意,道:“不过他得留在此处。若小茵有个不测,我要他的人头来祭祀。”  文侯一怔,还不曾开口,我抢先道:“是,王爷。末将罪不容赦,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文侯还要说什么,安乐王一挥手道:“不必说了。来人,将这人绑起来,纵然今日王府玉石俱焚,老子死前也要先摘下他的人头不可。”他怪我没保护好郡主,对我已是恨极,自称都变成了“老子”。边上有个家丁过来将我反剪起手,便要绑起来,我呆呆地站着也不反抗。  这时郡主在屋中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呼,安乐王顾不得我,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叫道:“小茵!小茵!”屋里,一个家医手中拿着一支满是鲜血的断箭,箭头已被剪掉,正手忙脚乱地给郡主包扎。我顾不得旁人,一下挣脱了那家丁,冲到榻前跪倒在地,叫道:“郡主!”眼中不知不觉已流出了泪水。  不管郡主到底对我有过什么打算,她总是一个爱我的女子,我实是有负于她。我跪在她榻前,只觉心痛如绞,便是现在有人砍了我,我也不会反抗。  安乐王走到榻前,道:“小茵,你还好么?”他伸手要把抓郡主,但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一个家医声音颤颤地道:“王爷,郡主受伤极重,我等也没有……”不等他说完,安乐王吼道:“闭嘴!你再说,老子砍了你!”  这时郡主忽然低低地哼了一声,道:“爹。”安乐王脸上登时满是喜色,凑到榻前道:“小茵,别说话,你会好的,会好的。”  郡主极是虚弱,低低道:“不要怪休红,爹,让他去。”  安乐王哼了一声,郡主似已猜到他的心思,道:“他是个好人,爹,女儿很开心。”  我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若不是在这儿,我只怕要立时放声痛哭了。郡主咳了一声,又道:“休红,你过来。”  我跪在地上不敢动,安乐王踢了我一脚,喝道:“小茵让你过来!”他踢得很重,我走到榻边,道:“郡主,小人该死。”  郡主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低低道:“还说这种话,我是你……妻子了。”她说着时,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我握住她的手,泪水滚滚而出,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又低声道:“休红,二哥动手了,要帮文侯,不要留情!”  她说到这儿一口气上不来,又喘了几下,嘴角都有血沫吐出来。我点点头道:“是。小茵,你放心,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又勉强笑了笑,道:“不,你要活下去。爹,让他活下去。”  安乐王此时也忘了要砍掉我的誓言了,柔声道:“好的,小茵,我让他活。”  郡主又淡淡笑了笑,道:“去吧,快去。”  我还想和她说两句话,安乐王一脚将我踢开,喝道:“快滚!没听见小茵让你走么?”我被他踢得翻了个跟斗,爬起来向郡主磕了个头。郡主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道:“这新的时代就要来了,爹。”  我转身走出了大厅,一到外面,小王子迎上来道:“楚将军,怎么样?”  外面已是杀声震天,有人正在攀墙进来,幸好安乐王府墙高壁厚,那些人一时还攻不进。我黯然道:“小殿下,我太没用了。”  小王子道:“别说了,执金吾正在攻进来,要捉甄叔叔。我给你们备好了两匹马,你们快走。”  他拉着我走到马边,文侯已披了件披风,此时脸色也有些张惶之意。我跳上马,道:“小殿下,等事情一了,我马上过来。”  小王子道:“执金吾的人可比不上你们那支部队,没用的,快走。”他年纪虽小,言语间却大有豪气。我跳上了马,文侯喝道:“楚休红,快走!”  我们从王府的偏门冲了出去。此时执金吾正在攻正门,偏门尚无人,我们一出安乐王府,文侯才长吁一口气,叹道:“没想到二太子手下竟然还有这等人材,我只道他要起事起码还得两天,居然这么快法!”  我道:“是路恭行,他回来了。”  文侯在马上转过头,惊叫道:“不好了!我居然会如此大意!”他身体一颤,竟然站不稳当,一下跪在了地上。我吃了一惊,扶起他道:“大人,怎么了?”  文侯叫道:“路恭行是要捉住太子,以他为质,迫我投降!该死,我居然算漏了一招,他竟会如此大胆!”  我心头一阵雪亮。此次二太子孤注一掷,如果能捉住文侯将他斩首,太子一方群龙无首,自然崩溃,而如果能逼宫迫使帝君下诏说文侯是叛逆,文侯也同样处于进退两难之地。文侯看不起禁兵,只道有年枭的一万近卫军足以制住一万五千的五大营和五千执金吾,但他没料到五大营的战力暗中已大大提高,此时城中竟然任由二太子驰骋。  我道:“大人,末将立刻去增援东宫。只要有我三寸气在,定能保得太子无恙。”  我一说完,催了一鞭,飞马向前冲去。豪言壮语是说了,但我心中还是没底。我三寸气在可以保得太子无恙,但如果我三寸气没了呢?  我不再多想。以我一个人,那是绝对守不住东宫的。不过我还有一支小小的力量在,现在必须动用了。  那四十九个巨斧武士。  ※※※  前锋营的驻地距东宫不远,现在前锋营全都随毕炜追击蛇人去了,营中空空荡荡。我杀开一条兵路冲进营中,叫道:“赵晃!赵晃!”这赵晃是个骁骑,也是这四十九人的首领。  我只道他们多半已经入睡,得过一阵才能出来,哪知刚喊出,那赵晃已冲了出来,道:“楚将军,你怎么过来了?城中出什么事了?”  我道:“有人叛乱,快随我去东宫,守卫太子!”  赵晃吓了一跳,道:“什么?有人竟然攻到了东宫?”东宫名字虽叫东宫,其实只是帝宫东面而已。若有人攻到了东宫,赵晃说不定以为敌人已破了城墙。白天城外还一片祥和,自然让他大吃一惊了。我也不和他多说,叫道:“事不宜迟,速速上马!”  这四十九人一下点齐,我扫了他们一眼,道:“弟兄们,二太子聚众谋反,我奉太子之命守卫东宫,此事极为危险,大家千万要小心。”  他们答应一声,我掉转马头,道:“出发!”  正要拍马向前,忽然身后有个人喝道:“乱臣贼子!”  这人喝得极其响亮,我只觉一股劲风压顶而来,眼角已扫到了那人手中的巨斧,正在向我头顶砍下。我吓得一时竟然无法动弹,这些巨斧武士力大无穷,如果正面对敌,我可以借枪术以巧破力,但此时是受暗算,那人的巨斧劈下已用了全力,突如其来,哪里还挡得住?我大叫一声,一下举起长枪,明知挡不住了,但也只能挡一挡。  这巨斧有数十斤重,加上下劈之力,我的枪杆多半会被他一砍两半。硬顶是顶不住的,我已打定主意,枪身一接他的斧刃,就立刻翻身下马,以百辟刀还击。但他的斧头劈得太快,实在没有信心能及时躲过。  “当”一声响,却不是我被劈中,那人身后有两个武士举斧下砍,那人的斧头还不曾落下,头顶已被两斧同时劈中。他虽然戴着铁盔,但这两斧同样力量沉雄,这人哼都没哼一声,便被砍得脑浆崩裂而死。那赵晃冷笑道:“郡主说得果然没错,路恭行可能会塞点私货进去的。”  是郡主早就替我安排好了!我心头一热,道:“快走吧。”那个暗算我的人自是路恭行当初安排在内的死士,以防我有何异动。那时我就有点怀疑他会派人进来,果然没错,也幸亏郡主早有防备。  那具死尸翻身落地,战马失了控制,在地上打着转。这人当初在我率军力抗蛇人时,也曾大为出力,如果那时死了,他到死都是个英雄,此时却成了为人不耻的小人了。我不再看他,叫道:“郡主受二太子暗算受了重伤。弟兄们,记着吧。”  赵晃吃了一惊,叫道:“什么?”他对郡主看来也视若天人,可能根本没想到她也会遭到暗算。我只觉眼里又涌上了泪水,转过头,叫道:“快走,没空多说了。”  我催马疾行,一共四十九人在帝都的大街上狂奔而去。今晚执金吾执行了宵禁,路上半个人都没有,我一边催马奔驰,心中默默地念道:“小茵,愿上天保佑你没事。”  我爱郡主么?直到此时仍然说不上来,可是泪水却还是涌出了眼眶。迎面风吹如刀,刮得泪水飞溅出去,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不知是她还是郡主。  前面隐隐的出现了东宫的宫墙。赵晃忽然道:“楚将军,东宫好象有变!”  黑暗中隐隐听得有厮杀之声。是路恭行先到了!我只觉眼前一花,叫道:“快!快!”又加了一鞭。我的飞羽今天还留在文侯府马厩中,这马虽然比不上飞羽神骏,但也是安乐王府的好马,加鞭之下,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冲到东宫门口,只见门外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批武士,里面还有金铁相击之声。门口有人叫道:“是什么人?”  那人穿的是执金吾的衣服。我也不和他说话,只一拎缰绳,战马一声嘶吼,急急拐了个弯,便向门中冲去。那几个执金吾这才匆匆忙忙地要来关门,但我已冲到近前,长枪一挥,将当先两人搠倒,叫道:“路恭行,你这反贼,快出来受死!”  我喊得很响,东宫里面的大院里已聚集了许多人,尸横遍地,大多是身着东宫守卫的制服。听得我的吼声,有不少执金吾转身攻了过来,但我带的这四十八个巨斧武士都是一以当十的勇士,执金吾虽然颇为勇悍,但枪法毕竟生疏,哪里挡得住我们这般猛冲?登时撕开一条血路,已冲到了大殿。  东宫分前后两层,大门进去是一个广场,当中是太子议事的登闻殿,过了登闻殿又是一片广场,然后才是太子的寝宫。我到了登闻殿前跳下马,带着四十八个巨斧武士向前猛冲。虽然也有执金吾前来阻挡,但他们哪里挡得住巨斧武士的神力?  过了登闻殿,一见到太子的寝宫,我就倒吸一口凉气。寝宫前围着一两百个人,寝宫门口只剩了几个人还在力战。这几人想必便是太子那几个枪术极高的保镖,虽然人少,但上百个金吾卫围攻之下,他们仍然力战不退。只是寡不敌众,他们已是岌岌可危了。  我顾不得松口气,向后一挥手,叫道:“快上!”率先冲了过去,此时听得路恭行不知在何处厉声喝道:“杀了!”但他命令下得凶狠,要杀我们却大不容易。  我们必须经抢在他们攻入寝宫之前冲进去,然后这儿的一批人明显比守在登闻殿外的执金吾要厉害,我刀砍枪扎,当者披靡,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寝宫门口,赵晃和二十余人紧随在我身后,另外的却已被执金吾士兵卷入了。  此时守寝宫的那几个武士只剩了两个还在挥枪阻挡,我冲到跟前时,那人已分不清敌我,竟然挺枪向我刺来。我用枪一把绞住他的长枪,叫道:“我们是来助守东宫的,太子没事吧?”  他定了定神,才道:“是楚将军你啊。太子还没事,快挡住,挡住!”刚说完,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摔倒在地。我顾不得他的死活,叫道:“赵晃,守住门口,我去看看太子!”  我提着枪向里冲去,叫道:“太子,殿下!”本来我还想坚守东宫,但看情形是绝对守不住的,路恭行带的这几百个兵出乎意料的厉害,现在只能带着太子走。寝宫里灯火俱灭,什么都看不清,门外的恶战情景映进来,在寝宫的壁上不住跳动,直如鬼魅。  刚路了几步,忽然听得太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楚休红将军,真是你么?”他倒记住我的名字了。我暗自苦笑,大概也是因为我要娶郡主,他才会记得的吧。我寻声过去,叫道:“殿下,快出来,跟我走!”  黑暗中,有个人影站了起来,“嗤”一声,有人打着了烛火。触目之下,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呆呆地怔住了。  有三个女子围坐在太子身边,当中的一个,正是她!  太子惊恐万状,一把拉住我,道:“救驾,楚将军,救驾!”这时路恭行忽然在门外高声道:“楚休红,速将殿下冲出,我定保你为侯!”太子听得他的声音,更是惊恐,道:“楚将军,你可是我表妹夫,别听他的!不要听他的啊!”  我一阵烦乱,路恭行却又道:“楚休红,我家殿下极为欣赏你一身本领,只要你识时务,他会答应你一切要求。楚将军,快出来吧,别给甄砺之卖命了。”  一切要求?我的眼角扫了她一眼。昏暗中,我也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觉得她镇定自若。当初在蛇人攻破高鹫城,千钧一发之际,她也同样如此镇定的。如果我转投二太子的话,那这个功劳纵不能南面封王,封个公侯总可以吧……  太子忽然叫道:“表妹夫,救救我啊,我封你为侯!”他心急之下,已在乱叫了。我心中一凛,道:“殿下,这儿守不住,我带你出去。”  太子忽然一怔,道:“我一个人走么?”  我道:“是!”说着时,心中也如刀绞一般疼痛。我不知道带太子走了以后,路恭行扑空之下,会不会对因绝望这三个太子妃泄愤,但此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太子忽然道:“不成!”他放开了我的手,站到她们跟前,道:“人生在世,妻儿是我的一切,纵然二弟要杀我,那就让他杀吧。”他本已吓得魂不附体,此时却说得大有气慨。如果他肯不顾一切随我逃跑,我反倒好受些,但此时更加难受。  我是个什么人?在这生死关头,我连太子都比不上!我心中豪气顿生,道:“那好。殿下,今日你便是死了,我就陪你,死得象个英雄的样!”  一说到死,太子却又软了下来,道:“什么?要不……”我不等他再说,喝道:“这儿有什么易守难攻的地方?”  太子怔了怔,道:“什么?”这时,她忽然站起来道:“去观景台!”  在微微的烛光中,我看见她的肚子已经有些鼓起。早就听说她是太子一正二侧三妃中最得宠的一个,也最早怀孕。我的心中一疼,道:“那快上观景台!”  只要是她说的,便是那儿守不住,我也认了。太子倒是眼睛一亮,道:“不错,那儿只有一条小路,快走!”  他倒又来了劲,端着烛向前走去。她们跟在太子身后,走过我身边时,我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似乎也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眼神。  那观景台在寝宫后院,甚是高大,其实是个空心圆柱。因为帝都太大,深宫中住得久了会觉得心烦,因此当初便造这观景台,让不能出宫的下人嫔妃有空眺望远景散散心。观景台都是用巨石垒起,也不是太高,充其量不过十余丈,其实还没有城墙高大,但因为在帝宫这一带却是最高的了。如果路恭行推倒观景台,那我们便走投无路。只是这观景台极为坚固,单凭一两百个人,不是一两天弄得倒的。  等他们上了观景台,我正想让赵晃他们也过来,但门口忽地发出一声呐喊,执金吾们如潮水一般涌入寝宫。我提枪冲了上去,到了那几个巨斧武士身边,叫道:“快退,跟我来!”  这时一支长枪忽地从一边刺出,一个巨斧武士举起长柄斧架去,枪斧相交之下,他居然一个踉跄,倒退了几步。我吃了一惊,冲了过去,一枪架住那人的长枪。虽然架住了,但我也只觉虎口一热,这一枪之力大得异乎寻常。我失声叫道:“陈忠!”  有这等力量的,除了陈忠,还有何人!我刚叫出,却听得那人应道:“末将在!”  陈忠脑子有点简单,听得我的呼喝,居然还会应声。我骂道:“混蛋,居然连你也反叛了!”  陈忠一臂受伤,他的伤势比我的左臂上的伤更重,但他只以单臂使枪,我便难以应付了。此时我已明白,现在我们对付的哪里是华而不实的执金吾,而是不折不扣的帝国军!怪不得这两百来人会如此之强,文侯千算万算,竟然没有料到路恭行会带一支帝国军暗中回帝都起事,他原本算定的优势已荡然无存。  陈忠满面羞惭,他是邢铁风的下属,邢铁风被关押后,他这支部队自然也在文侯要解决之列,怪不得路恭行能将他带来。他手上长枪缓了缓,我的枪一抽,已反搁在他的枪上,此时再向前刺去,定能将他刺死。但若是旁人的话,我这一枪自然毫不犹豫就刺出了,眼前去是陈忠,我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我也是缓了一缓,边上有个士兵忽然一枪向我刺来。此时我的枪还搁在陈忠的枪上,一时间抽不回来,哪里还能挡住,边上几个巨斧武士自顾不暇,根本没机会救我。我魂飞魄散,心知此劫难逃,正要闭目受死,哪知陈忠忽的将身一横,肩头一下顶住那士兵。陈忠的力量比蛇人还大,那士兵又不甚魁梧,被陈忠顶得倒飞出去,爬起来骂道:“王八蛋,你吃里扒外么?”  陈忠眼里也流下了泪水,叫道:“楚将军,今日我陪你死吧。”他忽地转过身来,长枪一横,又挡住了数人。我没想到陈忠居然会这么做,心头一热,道:“好,陈忠,就算你骗我,我也相信你。”  反正要死了,死在陈忠枪下,也是一样。陈忠是个实在人,他绝不会骗我的,说愿与我一同赴死,那他说的便是实话。只是他转而与原先的同僚为敌,出枪却大为迟缓,只是阻挡,也不进攻。我与陈忠一共与蛇人相斗也大战上风,即使他不愿杀人,有他替我防守,也已足够了,我压力顿轻,虽然只有七个人,但一时间这上百个穿着执金吾军服的帝国军竟也迫不上来。  我们且战且退,一个巨斧武士手中一慢,中了一枪,登时被乱刃分尸,但我们毕竟已退到了观景台。观景台的门不大,一守住门,能攻上来的士兵更少,守得也更加容易了。我松了一口气,心知已缓了口气,这时路恭行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旁人退后,决死队跟我来。”  路恭行已走上前来,到了十几步外,他站住了,道:“楚将军,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和平时大不一样,又阴又冷。我哼了一声,道:“路将军,这些话也不必说了,今日你要过去,便请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路恭行叹道:“楚将军,我真不明白你是个怎样的人。按理,象你这么婆婆妈妈,在战场上早就该死了,可偏偏你能屹立不倒,连陈忠居然也会反戈一击。”  陈忠在我身后重重地喘息了一声,似乎心有所动。我大声道:“路将军,现在婆婆妈妈的可是你了。”  路恭行忽地一笑,将手中长枪扔开,道:“楚将军,你其实走错了一步棋,这地方虽然易守难攻,便你也该明白,里面地方狭窄,长兵难有效用。你弃己之长,难道还能守到几时?”  身后的巨斧武士都“咦”了一声,他们用的都是长柄斧,力劈猛砍,威力极大,但进观景台的确就难以挥动了。路恭行只是一句话,便让这几个死都不怕的勇士心中也动摇了。我心知不能任由他逞口舌之利,喝道:“不必挡得太久,等天一亮,火军团便会赶到,到时你们还有哪条路可走?”  我的话也让路恭行身后那些士兵都“咦”了一声。火军团的神龙炮威力无比,他们都曾亲眼目睹,而火军团本身也是支惯于冲锋的强兵,我这句话一般让他们心中惶惑。  路恭行厉声道:“不要慌!此时到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难道还攻不破他们么?决死队,上去!”  他身后有几个黑衣人已冲了上来。我身上一凛,正待打点精神,忽然有个黑衣人道:“路将军,楚将军是个英雄,请给我个机会与他一战。”  这是徐蒙的声音。这徐蒙是二太子新招来的保镖,上次在醉枫楼安乐王席上与我以筷子比试枪法,武昭老师虽说我胜了,但我明白只是平分秋色,是个和局。此人黑眚枪妙绝天下,也是个枪法高手,却大有磊落之气。  路恭行有些不快,道:“徐将军,此时你还要节外生枝么?”  徐蒙道:“将者不死无名之辈。楚将军枪法高绝,徐蒙原与他一战,身死无憾。”  这徐蒙也算有点泥古不化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但也有些感激他。如果他们一拥齐上,我只能求上天保佑撑得几时算几时,但一旦和徐蒙比枪,我拼得一死,可以多支持许多。我不等路恭行再说,抢先道:“徐兄真是壮士,楚休红愿与徐兄决一生死。”就算路恭行不同意,现在这喘息之机也被我抓住了。  路恭行似乎有些不愿,但勉强道:“好吧。”说着,退后了一步。眼见他轻易答应,我却反而一阵疑惑。此时他已占尽上风,以路恭行这等人物,绝不会生事说让徐蒙与我决斗来浪费时间的。  他一定有暗器!  一想到这点,我眼角扫了徐蒙一眼。果然,徐蒙手握长枪,但右拳却明显只是虚握着。我心头一阵寒意,知道自己差点堕入路恭行的圈套了。他哪里是答应徐蒙与我决斗,而是要徐蒙暗算我!  想通了这点,我装作不知,将长枪交在左手夹在肋下,右手的百辟刀入鞘道:“领教徐兄高招。”入鞘时右手尾指却已勾住了腰间的流星锤。  这流星锤是李尧天送我的,我平时也常在练习,李尧天说练会后五步之内百发百中,现在我和徐蒙相距恰在五步。这么做虽然极其阴险,但生死攸关,也只好阴险一回。只是这徐蒙的暗器是什么?  徐蒙抱着枪,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我定会好好安葬你的尸身的,放心。”他大概觉得我是必死了,此时也漏了句话。我也相信他定会好好安葬我的,但我更想活着。  他的长枪一摆,忽地大喝一声,枪头又乱成一团黑雾。当初以筷子比试,还看不出这一招的厉害,此时他用的是长枪,这团黑雾便如千万把快刀飞速转动。我见他一枪发出,右手忽地向我一扬,不等他发出暗器,右手一滑,手已滑入流星锤的皮套,一把抓住流星锤,猛地掷了出去。  我没有用枪招去引他注意,流星锤飞出,眼前寒光一闪,左肩又是一疼,长枪登时落地。也就在同时,徐蒙大叫一声,仰天翻倒。  我的流星锤正砸在他的面门。流星锤只有两斤重,但因为又小又沉,这一锤大概将他的颅骨都砸碎了。他刚一倒地,只听得路恭行叫道:“快上!”几个黑衣人猛地冲了过来。流星锤此时恰好收回手中,一个黑衣人已疾冲而至,一刀向我劈了过来,我已站立不稳,手又是一扬,流星锤再度击出,正砸在他的前额,这黑衣人立时毙命。我左手往地上一撑,翻身跳起,倒退进观景台中,叫道:“小心了!”  陈忠让我入内,举枪守在门口,两个巨斧武士则守在他身边。门口顶多也只能站三个人,另两个巨斧武士扶着我上了几级阶梯,门口已有人在与陈忠他们交手。  徐蒙打出的是一支袖箭,如果不是我发锤在先,这一箭刺中的定是我的咽喉。我扔掉这袖箭,站起来道:“快退上去!快退!”  在门口固然可用长兵,但是路恭行的人太多了,陈忠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我翻身起来,正要再冲下去,却只觉左臂疼痛不堪,根本用不出力来。一个巨斧武士叫道:“楚将军,你肩上在流血!”  这左肩原先就受过伤,今日前后俱中了一箭,再也发不出力了。我皱了皱眉,道:“无论如何都要挡住!”但此时右臂虽能用力,可是只有一条手臂,刀法也大打折扣,我根本不抱多大指望了。  门口有个巨斧武士发出了一声惨叫,有个黑衣人一刀捅进了他的下腹。这巨斧武士负痛之下,竟然一把扔掉了长柄斧猛地抱住那黑衣人,边上早有两个冲上来,两口刀齐齐刺入他的肋下。我心惊之下,叫道:“陈忠,快上来!快上来!”  那巨斧武士身体魁梧,虽然死了,巨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路恭行的决死队一时也冲不上来。陈忠和另一个巨斧武士无心恋战,拖着长枪巨斧奔上来,我从腰间取出了手弩,哆哆嗦嗦地往里装钢箭。此时只恨当初薛文亦给我的箭太少,我恨不得弩中可以装得七八十支箭进去才好。  观景台共有五层,我们上了第四层,四个巨斧武士被冲上来的决死队砍翻了三个。再往上便是太子他们所处之地,我知道现在实已退到了绝路,也只剩了我们三个人,无论如何不能再退了。陈忠将长枪一扔,伸手到腰间拔出刀来,喝道:“再有上来者,不要怪我了!”  一个黑衣人的尸体忽然直直站起,我大吃一惊,陈忠却叫道:“有人……有人顶着他!”  他身后有人!我恍然大悟,但箭已发完,我一撑地,猛地站起来,靠着墙壁,右手已解下那流星锤,喝道:“快出来!”  那具黑衣人的尸体忽然飞了起来,一个人猛地跃上。陈忠靠在门口,这人飞起一脚,正踢中陈忠耳后,陈忠被他踢得向我这儿倒了过来,我一把扶住他,只觉他的身体重得如山一般,若不是靠着墙壁,只怕会被陈忠压倒。而这人踢翻陈忠,一刀忽地向另一边那巨斧武士砍去。这一刀快如闪电,那巨斧武士已是筋疲力竭,毫无还手之力,咽喉被那人一刀砍开,缓缓坐倒。  这是路恭行!  我把晕过去的陈忠向边上挪了挪,颓然道:“路将军,你还是赢了。”  路恭行一身黑衣,脸上也沾满了血迹,只是他眼中全无得胜后的喜悦,看着我道:“楚将军,没想到我的决死队居然会有大半死在你手上。”  我强笑了笑,也不说话。其实也不都是我杀的,我只杀了两个黑衣人,这十几个中大多是那四个巨斧武士所伤。我道:“路将军,恩怨今日俱尽,你杀了我吧。”  路恭行看着我,眼中竟似有些泪光:“楚将军,当初我们在高鹫城并肩作战,难道那时的情份都要了了?”  我一阵黯然。路恭行一向雷厉风行,到了这时居然却缓了手,他一定也想到了那时我们的友情。我叹道:“路将军,有时我真觉得在你麾下时便战死,倒是件幸事了。”  路恭行沉默了一下,眼中也有些黯然,忽然抬起头道:“楚将军,你降吧。纵然你不愿为官,我也可以保你无性命之忧。”  我喃喃道:“晚了,晚了,走得太远了。”  我一把从陈忠身后抽出手来,流星锤猛地向他掷去。此时我与他相距连五步都不到,这也是我蓄力已久,流星锤发出一声尖啸,直取路恭行面门。  路恭行定逃不过这一锤了,我掷出流星锤后,心中却又有些后悔,路恭行却忽地将身一侧,险险避开,手中刀猛地一掠。流星锤的套索是鹿筋所制,很有弹性,但此时崩得笔直,路恭行长刀一掠,一下将鹿筋划断,流星锤“砰”的一声击在墙上,石粉四溅。  完了!  我心中一沉。流星锤已是我最后一手了,现在连这也被路恭行破去,我已再没有取胜之机。到了此时我心中反倒平静下来,只等着路恭行杀我。哪知路恭行被我暗算了一锤,却仍无愠色,道:“楚将军,请你,降我。”  他这话如同一个霹雳,我只觉浑身乏力,“扑嗵”一下跪倒在地。路恭行到了这种时候还想让我投降,难道我真的要降么?我抬起头,看着他道:“不。”  路恭行眼里闪过一丝杀气,道:“那好吧。”他踏上一步,举起刀来,向我当头劈下。我已跪在地上,双脚猛地一蹬,人在地上翻了个滚,右手已拔出百辟刀来,一刀倒挥而上。  这才是我的最后一招。  路恭行已见我跪倒,只道我束手待毙,但不曾想到我还能反击。两刀相击,他的刀没有我的百辟刀锋利,“当”一声,竟被我砍断。我单腿已然坐起,百辟刀已趁势攻上。路恭行手无寸铁,退了一步,喝道:“刀来!”边上有个人忽地抢上,将一把刀对着我掷来。我侧了侧身,正要让过这刀,哪知路恭行只退半步,忽地又向前踏了一步,一把抓住刀柄,手中刀仍是向我刺出。此时我仍未站起,百辟刀也不收回,猛地一刀砍上,只道这一刀不砍断他的刀也会让他的刀砍飞,哪知路恭行刚抓住这刀,本是前冲之势忽地退后,右手已弃刀,叫道:“刀来!”  刹那间我已明白路恭行的用意,这一招他的练熟了的,掷来之刀只是虚招,直正的杀手在下一刀上。我已用全力去格他弃去之刀,这下一刀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当”一声,这刀被我格开,但预料中路恭行的下一刀却不曾刺出。我不由一怔,也不敢上前,看向路恭行,只见他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仍是空空的。我心头诧异,眼光也向外看去,此时曙色微露,寝宫中到处是人,但这些身着执金吾制服的士兵都在四散逃开,大门口却有许多盔甲鲜明的士兵正涌进来。  是火军团!我心中一喜,只觉浑身力量都散去了。即使面对着路恭行,我也再没有余力抵挡。  路恭行忽然叹道:“天命有归,非战之罪,唉!”他这声长叹极是颓唐,似乎有着无限的痛苦。我勉力提劲站起,道:“路将军,降吧,我愿保你性命无忧。”  这话也是他对我说过的。路恭行苦笑道:“楚将军,你不愿降我,难道我愿降你么?”  我也默然无语。路恭行秉性随和,但内心里实是个极高傲的人。他为二太子殚精竭虑,到了此时功亏一篑,这等打击比受伤还要重。  他忽然跪下,向下跪了个头,道:“殿下,恕微臣无能之罪。”  下面有一群人走了进来,那些金吾卫纷纷弃械投降,有不降的立被斩杀。当中之人正是文侯,在他身前有个手持长枪的武士,枪尖上挑着个首级,挂着片白布,上面用鲜血写着“叛贼之首”,看样子,依稀正是二太子。  路恭行站起身,道:“楚将军,当今之世,君弱臣强,外患不断,以至于纷乱四起。当初在高鹫城时栾将军曾对我说,将在外,乱命有所不从,我也甚以为然。只是,当事已无救,我也一样无可奈何。”  我恍然大悟,当初我还在龙鳞军时,右军代主将栾鹏因为不服武侯与苍月公合兵之议,想要兵谏,当时说路恭行统领的前锋营不足虑,当时我便觉得栾鹏与路恭行之间似有协议。看来也的确如此,当初路恭行一定默许栾鹏行事,但后来路恭行根本不曾为栾鹏说话,这个谜团直至今日方始打破。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却毕竟非凡人所为。  路恭行喃喃道:“楚将军,我曾向殿下上三策,上策为集中力量猛攻皇宫,中策为生擒太子为质,下策为刺杀文侯,以绝后患。只是殿下父子情深,又恨文侯算计,只取了下策,等我发现刺杀失败,再回过头用上中二策,便来不及了。唉,一步错,步步错,若以我的决死队与残军杀入皇宫,你说能有几分胜算?天命有归,纵算尽千般人力终不能回。”  我只觉身上一寒。文侯已算到了二太子会攻打皇宫,他也对皇宫加意防范,但却没算到路恭行早就训练了这一支人马,竟会以军人扮作执金吾,对他的力量估计不足,只怕真个会被他得手。路恭行也是第二次说这个“天命”了,我没办法反驳,只是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路恭行眉头一扬,忽然笑道:“果然,哈哈,果然。”  这时下面又是一阵乱,有个老人大声叫道:“路恭行,你这忤逆之子,还执迷不悟,与反贼一路么?快快下来领罪!”  那是路翔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道:“是令尊!”  路恭行被他父亲这般痛骂,却也没什么懊恼之势,伸手到墙边拣起方才那把刀。我吃了一惊,只道他还要困兽犹斗,路恭行眼中却闪过一丝嘲弄,道:“楚将军,你也看得我忒小了。”  我一阵茫然,看着路恭行拿着刀走到窗边,大声道:“父亲,各为其主,忠孝不能两全,恕孩儿不孝了。”  他转过头,对我道:“楚将军,你跟随文侯定能飞皇腾达。只是文侯非池中物,绝不甘久居人下,你要小心了。”说完,忽地将刀插进了胸膛。  我知道他已有死志,不忍再让他受辱,也不阻止。路恭行身体一歪,向我笑了笑,摔出了窗子,从第四层观景台上直摔下去,下面只是一阵惊呼。  我拣起流星锤,弄醒了陈忠,两人扶着太子下去。太子已吓得站都站不起来,她却依然显得十分冷漠,但我知道,她是故意不看我的。我扶着太子走到观景台门口,文侯迎了上来,一下跪倒在太子跟前,道:“殿下,微臣救驾来迟,致使反贼跳梁,望乞恕罪。”  他在得知路恭行奇袭东宫时惊惶失措,此时却已很是平和。我跪在他身边,看着路恭行摔下来的地方,一些人正围着他的尸体说着什么。听着文侯的话,我只觉得茫然。  也许,文侯并不是不曾算计到路恭行会奇袭东宫,而是更希望太子与二太子一同毙命吧……郡主说文侯可能有不臣之心,路恭行也是这般说的,他们说得是真的么?  我的眼角瞟了文侯,他一脸诚惶诚恐,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由于路恭行未能及时将太子擒住,二太子孤注攻打皇宫也始终被近卫军挡住,以及于毕炜留下的三千火军团士兵赶到时一溃千里,二太子不愿投降,命下人将他斩首。这一夜帝都闹得天翻地覆,但天一亮,却一切又归平静,只是让许多城民猜测晚上杀声震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身上的伤口不轻,但也不想去找医官,回到营中找了点急救的刀创药敷上。没有多久以前,这儿还有四十九个巨斧武士,此时却空荡荡的一片。我呆呆地坐在营门口,肩头的伤也一阵阵痛。  “楚将军,你真在这儿啊!”  小王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我站起身,却见小王子和一个高个的中年人一块儿走来。我迎上前去,道:“殿下,郡主怎么样了?”  小王子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道:“姐姐临天亮时去世了,父王大发雷霆,将那两个家医碎尸万段,还说要将你砍了以祭姐姐。”  我只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只觉心口难受之极。小王子吓了一大跳,与那中年人一把扶住我,我道:“别管我,我愿向王爷领死。”  小王子哭道:“不要!姐姐就怕父王会这么做,所以让我找你,让你千万不要去。”那中年人也道:“楚将军,郡主对你一往情深,你万万不可辜负了。”  我呆呆地坐了下来,看着他道:“你是谁?”  这人直直站立,道:“下官谏议大夫南宫闻礼,奉郡主之命,愿向楚将军效忠。”  效忠?我冷冷地笑了一声,道:“是么?效什么忠?”  南宫闻礼道:“郡主有经天纬地之志,天不假年,以至中道弃世。郡主生前与我等说过,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让我们辅佐楚将军,为这新时代出力。”  我听到的郡主最后一句话,便是她说一个新时代要来了。我强忍住泪水,道:“好吧,你们先去吧。”  我站起身,小王子还有点担心,道:“楚将军,你可要当心啊。”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  待他们走了,我再也忍不住,拔出刀来,猛地冲向营帐。百辟刀裂木如腐,直插入柱中,我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郡主,我会活下去的。我会活到你说的这新时代来的一天。  朝阳鲜红,如血一片,不可逼视。这新的一天不管人愿不愿意,终于到来了。  (《天行健·天诛》至此终,楚休红纵横捭阖,征战万里的故事将在《天行健·创世纪》中继续,敬请期待。)后记  “马哀嘶了一声,两条前腿跪在了地上,我被重重地摔倒在地,短甲里登时灌满了沙子。  “共和军在两天前攻破了帝国的首都雾云城,我们这些号称天下第一的近卫军被打得一败涂地,纷纷溃散。我原本是和近卫队同一伍中的四人一起逃出来的,然而就在雾云城的熊熊大火中,我们正撞上了共和军的先锋队,结果伍长和小刘当场阵亡。侥幸逃得一命,遁入大漠后,我和阿力威、申扬三人遇上了流匪,三人又被冲散。我虽然逃了出来,但身上中了七八处刀伤,连战马也终于支撑不下去。  “我吃力地爬起来。这马本是近卫队中名列第六的名驹‘飞羽’,此时它却只是躺在地上,不时抽搐一下,脖子上的伤口里又有鲜血冒出来,沾着沙子,糊作一堆。我拍了拍它,它只是打了个响鼻,却爬不起来。  “失去了马,在这片沙漠中我再也没有一线生机了。可是我却似乎根本没去想这些,只是拔出刀,喃喃道:‘飞羽,对不住了。’将刀一扬,猛地向飞羽的腿砍去。”  十多年前,我在纸上写下这么一个称为《名刀》的故事,上面就是整个故事的开篇。那时读了不少司各特的《艾凡赫》、《清教徒》之类的小说,对这种王国更替时的杀伐战争很感兴趣,于是构思了这么一个背景,一个庞大的帝国由于政治腐败,终于引起了革命,起义军起来推翻帝制。帝国近卫军中的一个士兵被打散后,穿过沙漠,逃到帝国的一个藩国。在这个背景下,断断续续地写了六七年,完成了二十余万字后再也没心情写了,终于无疾而终。  再后来,开始上网。在电脑上涂涂改改,比在纸上写显然更有快感,因为不满意可以立刻推倒重来,删得干干净净,修改也方便,不会弄得斑驳不堪。于是想写一个长篇,便又想起这个写了一半的故事。开始想把那个故事打进去,随时做些修改,可是一找之下,才发现当时写下的三本笔记本居然因为搬家丢掉了当中一本,就算重为冯妇,也已成为无米之炊,而翻翻剩下的这两条漏网之鱼,文字之粗疏,情节之可笑,只剩了不认帐的心。与其拆东墙补西墙地修改,不如就用这个背景另起炉灶吧。当时写的是从帝国的覆灭为开端,那现在就从共和军初起写到帝国覆灭好了。于是,从二零零一年年初开始了《天行健》的长征,开始只想写个十几二十万就收手,没想到陆续写下去,居然坚持了四年多,写出了一百多万字,已经比以前那个纸稿长出了好几倍。  文学梦,很多人大概都做过,尽管这些通俗故事实在算不得文学,只是敝帚自珍,既不能藏诸名山,那就公之于世。承蒙读者诸君赏脸,说是尚可一读,也算对得起那已经作废了的二三十万字。因为当时定下的背景就是人类文明毁灭后重新发展起来封建文明,觉得这种设定很新鲜,也很有趣,在那个废稿里就出现了一个机器人十一号,但写《天行健》时毕竟已是十年后了,书已多读了不少,少年时的浮躁狂妄减却了不少,就尽量把这些投机取巧的设定去除,行文也有些刻意地追求平实,不做多的抒情。也许不入一些有高尚趣味的朋友之法眼,笑话说粗糙简陋,那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了。吾家宗子先生有《柳敬亭说书》一文最妙,谓柳麻子说到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说部与说书,一脉相承,大体如是。  《天行健》已经进入最后的三十万字,结局基本会按照法国大革命时期来写。法国大革命时期是一个风云变幻、狂飙突进的年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九三,天下大吉。几乎一切旧有的道德规范都被推翻,反映这时期的文学作品很多,其中翘楚当属法兰西大儒嚣俄氏之作。我自然不敢妄自比附,只是自不量力地想写出一些大时代的凝重,算是和一般的通俗文学稍有些不同,也算纪念一下早已破灭的文学梦,若遇有识者,亦当如宗子先生笔下的舟子一般喃喃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第三部 创世纪第一章 逝者往矣  “楚将军好。”  我走进文侯府时,门口的司阍向我行了一礼。当初我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半个囚徒,那时他对我根本不理不睬,现在却恭敬得很。我点了点头,道:“请禀报大人一声,说我求见。”  他笑了笑道:“大人交待过,如果是楚将军,不必通报,自行入内便是。楚将军请。”  我走进了大门。仍然是那块写着“文以载道”的匾额。和武侯府恰是一对,武侯府写的是“武以定邦”。可是,载道定邦,对于我来说,可能都是毫无关系的吧。  到了厅堂前,我低声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求见。”  “进来吧。”  文侯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推开门,文侯正坐在案前看着一卷帛书。虽是白天,可是这厅太大,因此有些阴暗,案头还点着一盏油灯。见我进来,他微微一笑,道:“楚休红,坐吧,正要找你呢。”  我到了他跟前,先跪下行了一礼,道:“大人,请你看看这个。”  我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羊皮纸,双手捧着递给他,文侯一怔,可能也没想到我会上书。他接过来看了看,眉头一扬,道:“这真是你的主意么?”  “是末将的意思。”  这是一封辞职书。我向文侯要求退伍,不再当兵。虽然南宫闻礼说郡主希望他们辅佐我,为一个新时代而效力,可是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人有很多种,有些是永远站在潮头上的,有些只是随波逐流,而我属于后者。对于战争,我已经厌倦了。  文侯又看了一眼我的辞职书,淡淡一笑道:“‘末将懦弱胆怯,碌碌无能,难当大用,还望大人另选良材,免铸大错。’楚将军,你现在读书倒是不少啊,也会文绉绉地咬文嚼字了。”  他的话里带着些嘲讽,我不由脸上一红,道:“大人,此是末将肺腑之言,还望大人恩准。”  “不准。”  文侯的脸上仍是带着些笑意,将那张羊皮纸往油灯火上一送。羊皮纸很薄,一下烧了起来,发出一股焦臭。我吃了一惊,道:“大人……”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一个。你是因为郡主之事,对前途都丧失信心了,是吧?”  我浑身一震,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的确,我虽然说什么自己“懦弱胆怯,碌碌无能”,但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只是安乐王因为郡主之事迁怒于我,而我也总觉得,郡主之死,其实都是我的责任,我实在没有信心去接下郡主的担子,可是文侯说把我当成儿子,我也不禁感动,几乎又要落泪。  文侯站了起来,踱了两步,道:“楚休红,你的兵法、刀枪、弓马都大有可取,可是你的性子却太不可取了。郡主之事并不是你的责任,安乐王气头上说两句过头话,事后定会原谅你的。难道你真的为了一时失望,便想放弃这大好前程么?”他顿了顿,又道:“大敌当前,万民还在水火之中,在这时,你一个军人却想撒手不干,这难道不就是一个大错?”  万民与我何干。我想这么说,但是却又不敢。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动也不动。文侯绕着我踱了一圈,忽然伸出手来,“锵”一声抽出了我腰间的佩刀。  他的动作极快,我没有防备,吃了一惊。文侯将刀举到眼前,喃喃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当初李思进将军铸此刀时,还有一个故事,你听过么?”  我虽然知道这刀是李思进的佩刀,但谁也没来跟我说过这种故事。我道:“末将不知。”  “李思进将军与你有些想似,十二名将中,他是心地最为仁慈的,早在大帝颁不杀降之令前,他的部队就从来不杀降人。但在破伽洛国首都石虎城时,他受命严防城门,对敌人一律屠戮。”  石虎城当年是伽洛国的首都,也是伽洛国的最后一个据点。此战极为惨烈,伽洛王守了两月,宁死不降,结果城中军民几乎死得一干二净。这个战例当初在军校时也说起过,和我们围共和军的高鹫城颇有相似之处。  文侯又道:“此战是大帝得国的最后一次大战役,此战之后,再没有大规模战争了,可是伽洛国的零星余部仍然坚持抵抗了两年之久,两年后方才真正结束。因此石虎一战后,十二名将中大多仍然披挂上阵,东征西讨,唯一的例外却是李思进,他请命镇守昌都省。这两年里,这个名将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修筑西靖城,将一个地处边陲的小城修到了十二名城之一。”  这些事我也知道。大帝建国初年,四处仍然叛乱不断,虽然规模都很小,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那两年被称为“烬余二年”。伽洛国,这个帝国最大的敌人被灭亡后,为了防范伽洛人死灰复燃,十二名将的征战仍然很频繁。但唯有这两年里,先前相当活跃的李思进销声匿迹了,当时我还猜想李思进是不是受了重伤不能上阵才会如此。  文侯走到墙边的书架前取下一本书,喃喃道:“当时李思进不知在想什么,不过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在追溯早期清虚吐纳派时居然也提到了李思进。天机法师说当时李思机皈依了法统,每日打坐炼气,大得清净无为之旨,在筑城的两年里,城中从未判过一例死罪。”  我不知道这些事和铸百辟刀究竟有何关系,但文侯既然这么说,定有联系。此时文侯又顿了顿,我不觉追问道:“为什么?”  “法统崇尚清净无为,当初还没有分成清虚吐纳与上清丹鼎两派,只是内丹派与外丹派,但两派仍然大同小异,不象今天一样势同水火。那时两派同有一大戒条,即是不杀生。”  法统戒杀生?我不觉吃了一惊。出身法统的象医官叶台,倒还做得到,但象张龙友这样入了伍,要不杀生那是不可能的。我道:“现在没这条吧?”  文侯微微一笑,道:“你自己看看这本书吧。”  我接过书来,看着文侯指的那一段。那一段说的便是法统分为派的原因,原来清虚吐纳和上清丹鼎分开正是始于李思进。  那时,李思进为西靖城主,在筑城时,有一队流寇辗转经过西靖城。这队流寇人数不过数十,西靖城却有两万驻军,按理绝对没有什么大碍。可是这队流寇也是身经百战,西靖城的驻军却因为主将荒废操练,战力大大下降,又拘泥于“不杀”,这数十个流寇先降后叛,竟然在城中一路杀掠,穿城而过,两万驻军也挡不住他们,最后夺路而逃,自己损失了一半,却斩杀了数百帝国军和上千的城民,城中房屋也被烧掉了许多。此事对李思进震动极大,一个名声赫赫的勇将,以绝对优势,居然还拿不下区区数十人的乌合之众,损失如此之大,使得昌都省举省大哗,以为李思进浪得虚名,庸碌无能。也因为李思进的无为之治,西靖城上下掀起了一场李思进适不适合再担当西靖城主的口舌之争,连法统也被卷入了。因为李思进偏向于内丹派,因此内丹派坚持李思进没有错,只是军队之责,外丹派却说李思进一味宽容,以至于惹此大祸。两派越说越僵,最后那些法统的人竟然也拿起刀剑,要以武力决定对错了。  李思进经过此事,闭门静思了数日,命人聚精铁铸了这把百辟刀,刻此八字铭文于其上,时时告诫自己。我知道后来李思进重整军队,并没有不杀这条,看来李思进也终于放弃了法统这种不切实际的信条了。  我读完这一段,抬起头,正看见文侯在看着我。我把书还给他,默然无语,文侯道:“你以为你与李思进相比如何?”  “末将远远不如。”  “错了。”文侯微笑起来,“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就是古人往矣,而我们还在不断地向前走。也许现在李思进还站在你前面,但总有一天,你说不定会赶上他的。但如果你自己不愿再向前走了,那自然就远远不如。”  我浑身都是一抖,道:“是……是么?”  “不要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世界在你手中,只要你愿意!”  文侯向我伸出手来,一把握成拳头。他的手并不粗大,保养得很好,白皙光滑,但这个拳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我几乎带着敬畏,看着他的拳头,喃喃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能够么?”  文侯拍拍我的肩头,道:“能够!”  他的话斩钉截铁,也让我更有了几分信心。我抬起头,低声道:“大人,对不起。”  “不要说这话了,楚休红。”文侯微笑着,又坐了下来,“对了,郡主的葬礼明天就要举行了,你与我一同去。”  我吓了一跳,道:“可是,安乐王他说……”  小王子和我说过,安乐王对我恨之入骨,有将我斩杀以谢郡主之意,如果我出现在郡主的葬礼上,说不定他真会杀了我。文侯却摇了摇头,道:“安乐王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不用怕。明天,你要表现得极为痛苦,让他看看,失去郡主,最伤心的应该是你。”  “是。”  我嘴上答应着,可是心中却不免有些不快。说实话,对于郡主的死,我虽然不会比安乐王更伤心,但也是很伤心的。文侯这样的话似乎是要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来,这让我很不舒服。文侯倒没有注意到我这种反应,只是道:“明日葬礼,宗室大多会来。只要安乐王承认郡主以你妻子的身份下葬,那就够了,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我也只有这一句话了。我的心头只觉得发寒,不论文侯对我如何赏识,说什么把我当儿子看,可是在他心中我毕竟远远及不上甄以宁,对于他来说,我永远都只是一件工具吧。  ※※※  郡主葬在宗室墓地之中。宗室墓地也在西山,离国殇碑和忠国碑都不远,安乐王的墓址已经选好,安乐王正室早亡,边上留出了安乐王的墓地,没想到却是郡主先行附葬。  今天是个阴天,零星还有些雨丝,虽然已是夏天,天气却有些寒意。远远望去,那两块巨碑耸立山头,如同两个无言的巨人。我站在文侯的身后,穿着黑色的战袍。帝国丧服为黑色,这身黑袍是文侯命人为我赶制的,算是我为郡主穿孝。安乐王还没来,太子倒先来了,他的脸上也带着忧伤之色,反倒使他少了许多原先的轻佻,多了几分凝重。一见到他,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他关于她的事。东宫与路恭行一战后,也不知她如何了,幸好我知道要是我真问出口,那可是糟糕之极,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对于郡主,我究意是什么感情?我实在说不上来。爱她么?有一些吧,也许更多的是尊崇。她的计略眼光都远在旁人之上,与文侯相比,似乎都要胜出一筹。可是她死得却太不值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根本不会孤身出来的。  以前在军校时,有些风流人物谈起女人来就口沫横飞,即使在高鹫城那种险恶之地,龙鳞军的金千石一说到女人也双眼发亮。金千石就说过,女人是最怪的,如果她不是真的爱你,那她们就聪明得绝对不可相信。可如果她爱上了你,那她就算说太阳从西边出来,那一定就是出现奇迹,太阳的确从西边出来了。  郡主,你也只笨了一次,却连自己的命都送掉了,真是个傻瓜。我想着,眼里却湿湿的,泪水已打湿了眼眶。  “楚休红,安乐王来了,随我去见过。”  文侯轻声在我边上说着,我慌忙擦去眼中的泪水,定睛看去。一队人正缓缓走来,当先是一具八人抬的朱红色灵柩。棺木很大,压得抬灵柩的人走路都有些晃动。  虽然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是一看到这具灵柩,我的泪水又不禁流了出来。  文侯和太子步行迎了上去。灵柩后面是安乐王和小王子,跟前他们的是几个穿着丧服的女子,大概是安乐王的侍妾。我记得郡主和我说过,她的生母已经去世了,那些侍妾却哭得眼泪鼻涕都是,好象最伤心的是她们。  太子走到车前,伸手扶住要从车上下来的安乐王,道:“叔父,小心点。”  安乐王点了点头。这些天不见,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我看到小王子看到了我,他的眼神有些惊慌。安乐王下了车,一个踉跄,文侯连忙迎上去扶住他,道:“王爷,请节哀。”  安乐王抹去眼里的泪水,道:“甄侯,世上最不堪的,便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啊。”  文侯也擦了擦眼,道:“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掌珠定已升入天国,还望王爷以国事为重。”他转过头看向我道:“来,楚将军,过来见过令岳。”  安乐王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杀气。他的人看上去十分寻常,但这一道目光却凌厉之极,我走上前去,跪下道:“王爷,末将有礼。”  我看见安乐王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的手指关节处都已发白,一定在想着该不该当众将我劈了。虽然知道安乐王要杀我不是不可能,可是我还是跪到他跟前。不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郡主。不管怎么说,我没能保护好郡主,那就是我的责任。  小王子忽然抢过来,一把抱住我,哭道:“楚将军,你来了!姐姐临终前老是叫着你呢。”他低低地哭着,却在我耳边小声道:“快哭啊。”  虽然有小王子的关照,但是我现在已哭不出来了。我扶起他道:“殿下,请起来吧。我未能保护好郡主,一切责罚都是我应得的。”  小王子脸色也有点变了,可能他想不通我为什么会不把性命当一回事。我轻轻推开他,抬头看向安乐王,道:“王爷,末将无能,致使郡主玉碎匪人之手,此罪万死莫辞,请王爷处置。”  我这话一出口,文侯的脸也变了,我知道他一定对我不听他的安排而恼怒。我也知道,若是我表现得痛苦不堪,在此时安乐王说不定会原谅我,但是我不是戏子,痛苦不是给别人看的。  安乐王也怔了怔,半晌才道:“既然你这等说,那我就成全你。”他伸手拔出了腰刀,小王子惊叫道:“父王!”安乐王喝道:“退下!”可小王子还是不依不饶,站在我和安乐王中间,叫道:“父王,姐姐说过,不要怪楚将军。爹,你杀了楚将军,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高兴的。”  小王子的声音已带着哭腔,安乐王的眼中闪烁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叹了口气,道:“小殿下,你不用多说了,我有负郡主,这是我罪有应得。”  安乐王看了看,忽然也长叹一声,道:“楚将军,起来吧。”  小王子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爹,你原谅楚将军了?”  安乐王没有回答他,只是踏上一步,将小王子推到一边,道:“楚将军,这是你真心话么?”  我道:“郡主因我而死,末将痛不欲生,王爷若要斩我,末将不敢多言。”  安乐王忽地喝道:“那你死吧!”  他忽地把小王子一推。小王子虽然个子长得很高,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安乐王一把将他推得一个踉跄,手中的刀光一闪,劈向我前额。  安乐王还是要杀我!我心中一沉,可是动也不动。如果我被安乐王杀了,那样也对得起郡主吧。在刀劈到我眼前时,我不由闭上了眼,等着死的来临,耳边只听得小王子的惊叫和文侯的声音:“王爷!”  安乐王又叹息一声,道:“要是杀了你,小茵不会高兴的。”  他将腰刀收回鞘中,忽地喝道:“楚休红,给我抬棺木去!”  到了墓前,将灵柩放下,在那儿已有一列身着长袍的法统围着土坑。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同出一派,虽然主修有所不同,但布灵堂做法事却是一模一样的,这些人也不知是哪一派,多半是清虚吐纳派。他们手中拿着一个小铃,一边绕着圈慢慢走着,忽然闪到两边,露出一座香案,有个峨冠长袍的修道之士正站在案前。  这是真归子!  现在朝中是清虚吐纳派得势,上清丹鼎派向受排挤,帝君极信任清虚吐纳派宗主玉馨子,上清丹鼎派宗主真归子虽然也同样是国师,但与玉馨子相比,他很少露面,有什么重要法事全是玉馨子出头,没想到郡主的葬礼叫的却是上清丹鼎派。  真归子念诵着经文,手中的一柄木剑上下翻舞。我记得张龙友说过,法统是剑丹双修,他们的剑术虽不适合马上击刺,步下搏击却大有威力,我碰到过好几次的那种奇丑无比的剑士似乎就出自上清丹鼎派只重练剑的旁支。真归子现在虽不是与人动手,但看得出出剑有力,手坚定如磐石,如果用于实战,他也一定是个高手,而且他的动作间依稀正与那些丑陋剑士颇为接近。  我看得呆了,真归子忽然清啸一声,左手食中二指并拢向剑尖一指,剑尖上突地冒出一朵火花,他右手轻颤,香案上的几支蜡烛一下被点燃。也是他这一声喝才让我回过神来,心中又是一阵痛楚。这是郡主的葬礼,在这个时候我居然也分神想什么剑术好不好,难道郡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么?  想到这儿,我的心头更加痛楚,象被一把小刀扎入了,还绞了绞。郡主对我是真心真意的,可是我也的确只是在随波逐流,有负于她的深情。  淡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声……  我的心早已经交给她了吧,即使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安乐王边上的太子,太子此时全然没有平时的轻佻,眼神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虽然他新生的弟弟妹妹一大帮,可是让他真正有手足之情的,也许也只有郡主和小王子两人。  在这一刻,这个我一向看不起的太子,也似乎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法事做完后,就该入土了,我和几个下人一起将灵柩放入坑中。沉重的灵柩压在坑底的土壤上时,小王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跪在坑边,抓了一把土洒进去,哭道:“姐姐,你走好。”  葬礼结束后,安乐王已经连站都快站不起来了,几个侍人扶着他上了车,小王子跟着上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小王子上车前又看了一眼那座新坟,忽然道:“楚将军,你以后还会娶别人么?”  我怔了怔,小王子已经小声道:“如果你敢娶别人,那我一定不会饶你!”  我心头一阵苦涩。虽然他在威胁我,可我并不怪他,只是点了点头道:“好的。”  也许,我真的不会再爱上某个人了吧,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安乐王走了以后,太子也上车走了。文侯走到我跟前道:“楚休红,我们也走吧。”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道:“等一下吧,我还想再看看郡主的坟。”  这样的话已经很失礼了,文侯却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也好。”  我走到这座坟前,看着那块墓碑。墓碑上写着几句话,概括了郡主短短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是两三行文字便说明了一切。  “不要多想了。”文侯把手搭在我肩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送葬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因为死者只是个郡主,大臣们大多没来,来的也只是一些宗室,唐郡主和蒲安礼倒也来了,这时唐郡主正在大声骂着马夫,也不知在发什么脾气。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是,我的心中却是那么地空虚。  我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坐进车里,文侯不知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在想什么。进西门时,我再忍不住,道:“大人,末将又没听你的话。”  文侯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这一点也真的很象以宁。”  甄以宁就不愿听从文侯的安排,从那时文侯让他娶唐郡主开始,他就在不断地违背文侯的安排,不然以他的身份,文侯肯定不会放他到前线冲锋陷阵的。一说起甄以宁,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和甄以宁相比,我实在相差得太远了。  车子到了军校门口停了下来,我向文侯告辞,下了车,正要向住处走去,文侯忽道:“楚休红,不要再多想,蛇人尚未全灭,你的任务还重。”  我转过头,又行了一礼,看着文侯的马车消失在街角。蛇人经此大败,元气大伤,虽然还保存着相当的力量,可是文侯这话也未免太沉重了。如果不是我多虑,他方才说这话时的样子几乎象是我们刚吃了一个大败仗,而不是我们正在追杀败逃的蛇人。  到了门口,正在开门进去,我突然觉得身上一凛。  屋里有人!凭着战场上磨炼出来的直觉,我感到了有种异样的感觉。我轻轻抽出百辟刀,侧着身子站到门边,开了锁,将门一推。如果里面有人要暗算我,他一定会一刀劈下。闪过这一刀后,我的百辟刀就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反击过去。  然而,屋里并没有人暗算我,有个人轻声“嗤”地一笑,道:“楚将军,你倒有了长进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顿时放下心来。这是邵风观的声音,其实我也该知道,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做了,上一次他被文侯撤职,回来还给我刀马之时,也是不动门锁,人进了屋子。我将百辟刀放进刀鞘,笑道:“邵将军,你要是不当将军,做个小偷也是一等一的。”  上一次邵风观身上满是伤痕,样子很是狼狈,这回却是衣着整洁,不过和上次一样,他拿了个小酒壶,正在自斟自饮。我坐到他跟前,将木板门推开了,才坐了下来,道:“邵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邵风观眼里带着一丝狡黠,给我倒了杯酒推给我道:“你猜猜看。”  我的心头一动,道:“是不是战事不利?”  邵风观淡淡一笑:“真聪明,我们吃了一个败仗。这回不是故意的,而是实打实的败仗。你跟我来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我道:“好吧,我去牵马。”  邵风观道:“不用,你的飞羽太引人注目了,我已经安排好马车。”  他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道:“跟我来。”  我有点惴惴不安,跟在他身后道:“你要给我看什么?”  “到了就知道了。”他飞快地向前走去。现在军校里正在上课,这儿倒是很清净。我虽然名义上还是军校教师,但由于要统率前锋营,所以授课的事大多由胡滔代劳,现在我是偏将军,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有我自己的宅第了。我跟着邵风观走过拐角,他打了个呼哨,一辆马车忽然从一个岔道里开了出来,驾车的正是诸葛中。  邵风观扭头道:“楚将军,上来吧。”  我跟着他上了车,里面车帘也放下了,漆黑一片。我道:“邵将军,你在担心什么?”  邵风观道:“也没什么,有备无患。阿中,没有人注意吧?”  诸葛中道:“没有。”  “那就好,我们走。”  车子晃了一下开动了,我心中越发不安,小声道:“邵将军,到底要去哪儿?”  “城南。”  以前邵风观开的平宁镖局就在城南,我道:“是去你那镖局么?”  邵风观点了点头:“不错。不过镖局早歇业了,现在只有几个以前的伙计在打理。”  我越来越好奇,只是想不通邵风观到底要我看什么东西,还要搞得如此神秘。车子不紧不慢地开着,一路上听得了路上行人的喧哗,危难解除后,帝都几乎立刻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做生意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车中很暗,邵风观盘腿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道:“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邵风观叹了口气,道:“我想给你看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知为什么,我想到的是她,难道邵风观把她偷出了东宫,来送给我么?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可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但我可以抛弃一切也在所不异。我急道:“是个女子?”  邵风观抬头看了看我,眼神中又是诧异,又带着点善意的嘲讽:“原来你也挺正常啊,呵呵,我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呢。”  我脸红了红,心知自己的胡思乱想也太没边了,也让他去乱猜,只是道:“到底是谁?”  “到了再说吧。”  他不再说话,我也不好再问。车子七拐八拐,忽然一停,诸葛中打开车门,道:“邵将军,到了,外面没有异样。”  邵风观舒了口气,道:“来吧。”  平宁镖局的匾额已经取下了,大门紧闭,他推开门走进去,我连忙跟着他进门。虽然知道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可是还在胡乱想着。邵风观到底要我看谁?难道,会是甄以宁?  我浑身一震。如果甄以宁没有死,那可太好了。这时邵风观走到了一间内室前,伸手推开门,我抢上前去,先行进屋。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床上张着帐子,我几乎是冲到床前,一把撩开了帐子。撩起帐子时,我的手都有些颤抖,这个谜团马上就可以解开了。可是一撩起帐子,我却是一怔。  床上的确躺着一个人,这人浑身是伤,包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只有一半露在外面,但绝对不是甄以宁,我绞尽脑汁也不记得我认识这个人。这人正在睡觉,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邵风观让我来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邵风观走到我身边,我道:“邵将军,他是谁?”  邵风观道:“他叫顾宣,是火军团的士兵。”  我又是一怔。火军团,那是毕炜的部队,毕炜追击蛇人,将火军团都带了出去,这个顾宣想必就是其中受了伤。可邵风观搞得如此神秘做什么?我道:“那怎么了?”  邵风观没有回答我,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那个顾宣,道:“顾宣,醒醒。”  这顾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我,他大吃一惊,叫道:“你是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邵风观轻声道:“不用怕,他是楚将军。”  顾宣道:“我记得了,你是楚休红!”我已经是文侯的亲信,火军团原本就是由文侯府军的班底扩编而成,他认得我也不希奇,可是这顾宣认出我后还是惊恐万状,不知为了什么。  邵风观道:“不用怕,楚将军不用报告文侯大人的,你告诉他你的经历吧。”  顾宣还是十分惊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阵,道:“真的可以相信他么?”  邵风观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反正我看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我有点哭笑不得,邵风观救过我的命,可是这话也似乎并不是夸奖我。我道:“顾宣,只要你没做什么恶事,就不用怕我。”  顾宣又打量了我一下,目光中还是疑虑重重,半晌,方道:“邵将军,可以跟他说么?”  邵风观道:“废话,你的命只有楚将军才能救,说吧。”  顾宣想了想,咬咬牙道:“好吧,反正我这条命是拣来的。”他撑着想坐起来,却又眉头一皱,似乎身上疼痛不堪,我扶着他道:“慢慢说吧。”  邵风观拉过一张椅子,道:“坐吧,他的话很长。”  等我们都坐好了,顾宣开口道:“楚将军,我是火军团第三队的士兵,隶属毕炜将军统辖。今年四月上,毕炜将军秘密召集我们十人到文侯府商议……”  “四月?”我打断了他的话。四月时我刚从雄关城受训回来,蛇人也正要围攻帝都,文侯的地雷阵想必就是这个时候布下的。顾宣道:“是的,是四月。那时蛇人刚打破北宁城,屠方将军的大军败回来,城中人心惶惶,我们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忽然受到文侯大人召见,我们都十分意外,也极是高兴。”  他说到这儿,咳了两声,邵风观拿过一杯茶道:“喝一口,慢慢说吧。”顾宣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方道:“文侯是在密室中召见我们的,要我们立誓绝不能走漏消息,给了我们一个任务,便是在南门外秘密埋伏。”  我的心猛地一跳。顾宣虽然只开了个头,我却已经隐隐知道了文侯的计策了。我抢过话头,道:“是埋伏在地下么?”  顾宣和邵风观都是一震,顾宣惊道:“你知道么?你……”邵风观却道:“楚将军,你的心思真是机敏,一下就猜到了。”  地雷阵怪不得能同时爆发,原来,并不是用引线点燃的,而是用人!我惊得呆了,道:“原来是在地下挖了地洞,要你们埋伏在里面啊。难道,你们在地下埋伏了一个多月?”  顾宣点点头,我惊道:“不可能!一个多月,你们吃什么?拉在哪里?而且蛇人难道不会发现洞口么?”  蛇人围城足足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顾宣他们头顶都是蛇人,要说十个藏人的大洞连一个都没有被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哪知顾宣道:“不会发现。”  “为什么?”  “因为此事极为机密,文侯也只挖了十个洞,里面放了一个月的干粮食水,我们一进里面,出口就被封住,除了几个通风口,根本就没有洞口。文侯也说过,蛇人一被击退,就会将我们挖出来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被埋在地下一个多月,这要何等坚忍的意志啊!这次解除了蛇人的围攻,这十个人的功劳应该是最大的,不论如何奖赏都不过份。我不禁肃然起敬,道:“顾将军,帝国是你们的努力才保住的,这个功劳可以排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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