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将军要见你。” 是毕炜!我心猛地一跳。昨天凌晨我被关起来,到现在他想起来见我?这并不是个好现象。任吉刺杀二太子肯定不是他心血来潮,天知道背后有什么阴谋。如果我卷入的是帝国高层的争斗,恐怕我到死都不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狱官带着我出去,两个狱卒走在我身后,如临大敌地持刀押解。我惴惴不安地跟着那狱官走着,不知道到底是吉是凶。 他带着我走过院子。边上是苦牢,现在正是战时,罪犯相当多,隔得一程就闻到一股恶臭,当中夹杂着犯人的呻吟。我没有被关在那里,实在是个幸运。 走到正厅,毕炜正背着身子站在那里看着墙上一幅画。那狱官在门口一躬身道:“毕将军,楚将军带到。” 毕炜转过身看了看我道:“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那狱官退出去,关上了门。 现在,正厅里只剩下毕炜和我两个人了。我跪下来行了一礼道:“末将楚休红,见过毕将军。” 毕炜号称“火将”,又长得一脸虬髯,与白面无须的邓沧澜相比,给人的印象是个一勇之夫。但是从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决不会是个勇夫。以文侯之能,也不可能把二路援军主帅的重任交给一个莽夫的。 毕炜看着我,半晌才道:“起来,楚将军,请坐。” 他说的是“请坐”!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却让我一阵温暖。毕炜现在的口气并不象是对一个叛逆说话,那就是说,我的嫌疑是有洗清的希望了? 我在边上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毕炜又看了我一眼,道:“楚将军,你能征惯战,要你住在这种地方,只怕心中极是不平吧。” “禀毕将军,心定万事空。末将在此读书休养,倒也好。” “楚将军,你倒能随遇而安。” “事已至此,急也无法,就随它去就是了。” 毕炜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走到墙边,他停住了,转过头道:“楚将军,纵然勇冠三军,亦不能敌心中邪念。而军法无情,不论你立过多大的功劳,一旦犯了军法,就要严处,你可知道?” 我道:“赏罚分明,这是治军要诀,末将知道。” 毕炜叹了口气道:“楚将军,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更要从严。我实在想不通,你纵然对皇室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该去行刺殿下。” 仿佛当头一个霹雳,我根本没想到毕炜会这么说。听他的话,好象我的谋刺之罪已经坐实了,我急道:“毕将军,是邵将军还是邢铁风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么?末将纵然无能,也不能做这等事。” 毕炜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邢铁风亲眼见你将刺客任吉救出,却不救殿下。而任吉正是与你一同来到帝都的……” 我急道:“毕将军,任吉可是你派他跟着我的……” 毕炜面色一沉,喝道:“放肆!” 我吓了一跳,离座跪下道:“末将胡说了。但我又何理由刺杀殿下?至于未能救出殿下,只是阴差阳错,非我不想救二太子。请毕将军明察。如果我与任吉同谋,那就不该救他出来,应该灭他的口才是。毕将军,你可以询问任吉,便知端倪。” 我说这话时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任吉明知必死,会不会乱咬一气,把我攀上了。不过我救了他出来,想来他该不会诬蔑我的。 毕炜盯着我,似乎想看出我的心思,忽然长叹一声道:“可惜,现在太迟了,你的话也没有佐证,旁人只说你是故意不救殿下的。” 我道:“为何不询问任吉?” 毕炜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发毛,但我仍然直视着他的目光。现在我不能躲开他的眼光,那样就会让他觉得我心中有愧。可是要面对他的视线实在太让人为难了,他的目光象一把刀一样直插我心底。半晌,他才道:“任吉昨天因伤重而死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起来。任吉被我救出时,伤是很重,一条手臂也被甄以宁砍断,但他最后还能站立,并没有到垂危的境地。我叫道:“这是灭口!” “啪”一声,毕炜一个耳光重重扇在我脸上,把我打得一阵头晕。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喝道:“任吉关在我的行营里,难道我灭他的口么?” 我知道又说错了话,忙垂下头道:“末将又胡说了,毕将军,恕末将死罪。” 这么低声下气地求饶,实在非我所愿,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性命就在毕炜一念之间。现在死无对证,他要按我的罪名,然后军法从事,实在是易之又易,那样二太子的阵亡也就有了一个交待。 毕炜又开始背着手踱着步。看着他的皮靴,我一阵阵心悸,他每走一步,我的心都狂跳一阵。踱了一圈,他站住了,慢慢道:“楚将军,我虽与你相知不深,但我相信你不会谋刺殿下。” 我怔住了。他又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眼里涌出泪水,哽咽着道:“谢谢……多谢毕将军。” 毕炜却没有轻松起来,只是颓然长叹道:“可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帝君怪罪下来,谁都受不了,依诸将的意思,便是就算冤枉你,也要给帝君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那就是要牺牲我了?我只觉毛发直竖,手不禁握紧了。如果毕炜真要对我说什么“以大局为重”,我也绝不答应。现在我面对的只有毕炜一人,毕炜素有勇名,虽然我手无寸铁,对他多半没什么胜机,我也豁出去了。只要将他抓在手上,以他为人质,我还有机会冲出去。只是就算冲出去,我也会成为朝廷的钦犯,以后就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日子好过了。 毕炜似乎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将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喝道:“楚将军,此刀是文侯大人亲付于我的‘赤城’,吹毛可断,有先斩后奏之权。” 那把赤城刀不会在我的百辟刀之下,我纵然百辟刀在手,也未必是毕炜的对手,不用说现在赤手空拳了。我一下泄气,颓然道:“毕将军,我知道,为了平息众议,也为了让前线众将不至于受帝君之责,该用我这人头来搪塞一下吧?只是不知该给我安个什么用意?末将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刺杀殿下。”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也已不再低声下气了。虽然还跪在地上,但我抬起头,看着毕炜。毕炜现在却有些不安,躲开我的视线道:“楚将军,虽然诸将有这个意思,但人人都知道楚将军你出生入死,功尚未受赏却落得这个下场,都为你不平,因此谁也不忍说出口来。” 我冷哼一声道:“这有什么用,假仁假义的话谁都会说。要是用你毕将军的人头去平息帝君之怒,末将我还会痛哭流涕一番,等砍了你的头后再在大厅广众下说是悔不曾舍命救你出来。不过,毕将军,我也想不出该怎么找出一个你要刺杀殿下的理由出来。” 我已是愤怒已极,现在话中也满是讥刺之意。我已不怕毕炜恼羞成怒,反正都是一个死,那我死前总得痛快一下。只是我虽在在战阵上迭遭凶险,但没有战死沙场,倒是屡次差点死在自己人手上。以前可以说是运气,都逃了过来,这回却大概逃不过了。 二太子失陷之责,实在太大了。我握紧了拳,只待毕炜叫人将我带下去,我便要不顾一切,抄起边上的凳子向毕炜砸去。 毕炜道:“楚将军,你不必绝望。现在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抓住,那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他的话又象一个霹雳在我头顶炸响,我又惊又喜,又怕他是在骗我,道:“是什么?” “你昨天不是捉回了一个蛇人么?” 我猛地想起那个那些女人舍命也要保护的矮小蛇人来。那蛇人我命曹闻道将它捆好后一直放在车上,在几辆大车退入城后我记得它也好端端地搁在车上。只是我一见毕炜就被抓了起来,也不知它的下落。我道:“怎么了?” 毕炜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道:“蛇人求和,愿以殿下来交换这个蛇人。” 二太子没死!这个消息让我又惊又喜,连蛇人会来求和这件事也不觉得太奇怪了。我叫道:“真有此事?殿下还没死么?” “昨天下午,蛇人便派了一个来谈判。先前我们恐怕敌人有诈,那来使才到城下便被守兵飞箭射死,没想到蛇人竟然连着派了三回,第四回我们才让那蛇人进来,它交给我们一封书札,要求以殿下交换那个俘虏。” 我俘获那个蛇人纯粹是因为那些女子要舍命救它,我把那蛇人抓回来,实在是想好好折磨它一番,没想到这个蛇人竟然能救我。我喜道:“那么,为何不答应它们?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是怕没人敢去蛇人营中接二太子来么?末将愿往。” 毕炜闻言,一把抓住我的肩头道:“果然?你当真愿去?那就好,只要将二太子救出,你就自然洗清冤屈,而且立下奇功一件了。” 我笑道:“我这条命也是条烂命,反正迟早要丢的。与其被自己人砍死,死后还担个叛逆之名,我宁可死在蛇人手里,这样还能混个英勇战死的名声。” 毕炜一定有些脸红。虽然他一脸大胡子,我也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他眼角下的皮肤也红了。他没再敢看我,只是道:“那蛇人来使还在我们营中。据他说,你抓来的那俘虏叫什么百卉,是蛇人的什么公主。” 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百卉公主”,这名字倒是清丽可人,原来那蛇人是个母的。可是一想到那副蛇人的嘴脸,和“公主”这个词差得也太远了。没想到我抓了个公主回来,怪不得那些蛇人在我们逃回来时仍然穷追不舍,那是想抢回那个“百卉公主”吧。 冥冥中,也真有什么神灵在守护着我吧。我不禁在暗自感谢上苍。当我被抓起来后,我不知骂过多少次上天的昏庸不明,现在却又在后悔那时骂得太狠了。 毕炜又拿出一张图道:“来,你看,你的任务便是跟着那来使去蛇人营中,看一看殿下的安危。明日在城西交换时,我会命人在这里连夜挖掘一条地道,到时向你示意,你要抓住时机带着殿下钻进地道,定要将他救出来。” 我有些不悦地道:“在蛇人营中,我孤身一个会有什么办法?蛇人纵然是些妖兽,但既然它们有心谈判,为何还要出这种机变?” 毕炜道:“兵不厌诈,安知蛇人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主意。” 我道:“明天换俘,离城如此之近,蛇人会答应么?” 毕炜笑道:“蛇人到底只是生番,它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变化,那来使已经答应了。不过你到蛇人营中,只怕还会有一番波折,好自为之吧。” 他笑得有些诡秘,让我有些不舒服。文侯以智计著称,毕炜是他的爱将,倒也已经学了几分,纵然深负勇将之名,却一样喜用诈术。也许对蛇人是不必太光明正大,不管怎么说,能将二太子救出,我也就可以洗脱罪名了。我又跪了下来,道:“末将定不负此命。” 毕炜又象是有些不安,伸手扶住我的肩道:“楚将军,起来吧,起来吧。” 我站起身,仍有些兴奋地道:“毕将军,蛇人的使者话说得流利么?我见过几个蛇人,话说得极好,只听声音绝不知道那是蛇人。” 毕炜道:“能充使者,自然流利。楚将军,我已命人将你的刀枪战马都带来了,一会儿便随那蛇人使者过去。” 他叫过两个亲兵带我去。出去前我又向他行了一礼,心中已是一片轻松。方才我还是个阶下囚,现在又成为一个将领了。如果一切顺利,那我还可以立下功劳,只怕这一功比劫营的功劳更大。 那两个亲兵给我梳洗后,黑月铠也修理一新,飞羽的伤本就不重,没什么大碍,现在已是精神百倍,看见我便将头挨挨擦擦的,很是亲热。将马带过来的士兵对我道:“楚将军,你这马好凶,别的马根本不敢跟它同槽吃料,没想到在你跟前倒是很温顺。”将百辟刀交还给我时,我心中不由一阵激动。这柄刀跟了我许久,几乎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份。这柄古之名将李思进的佩刀,上面也许也有李思进的英灵在佑护着我吧。 我周身上下都收拾好了,试了试腿上的伤,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骑在马上时更觉不出来了。毕炜和邵风观已在西门等我,邵风观一见我有些不安,大概他曾经说我的坏话,现在有些不安吧。我自不去与他计较,也不敢跟他计较,在他们面前滚鞍下马道:“末将楚休红,见过邵将军,毕将军。” 邵风观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也在躲开我的视线,毕炜却笑道:“楚将军,望你马到成功。” 太阳下,他的明光铠亮得耀眼,象是天神。我衷心道:“末将知道,定会全力营救殿下脱险。” 这时,毕炜看了看东边道:“来了。”我回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那是蛇人使者的车吧。第二十一章 诈术欺人 蛇人的使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宽檐大帽。这副打扮使得它更有几分像人,如果不看长衫下露出的那半截蛇身,乍一看也跟一个士人没什么两样。它的眼睛与人眼大为不同,但是从它的眼睛里却透露出一种睿智,与平常在战场上见到的蛇人大为不同。 到了毕炜马前,那蛇人在车上抬起上半身,道:“毕将军,来城中多谢将军款待,明日过后,我们又要重新开战了。” 它的话字正腔圆,边上一些没见过这使者的士兵不由得都惊呼了一声。他说话时,我发现邵风观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不知是不是在害怕。这蛇人孤身在我们军中,连一点惧意也没有,尽管对方是蛇人,我也不禁有些敬佩。 毕炜笑道:“木昆先生,这个自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位是我军的前锋营统制楚休红将军,希望你保证他的安全。” 那个叫“木昆”的蛇人咧开嘴,大概是在冷笑:“伏羲女娲的子孙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它居然自称为“人”,这让我有些好笑。这时毕炜的马有些烦躁,打了个响鼻,毕炜拍拍他的座马道:“木昆先生,请回吧,毕炜初到东平城,居然能见到木昆先生这等人物,实在三生有幸。” 木昆点了点头道:“木昆亦是如此,有毕将军与邵将军两位,实在是我军之福。” 他们的话表面上很是客气,内里却剑拔弩张,这木昆虽然只是蛇人,口齿却大是灵便,不卑不亢,丝毫不落下风。毕炜也点点头道:“正是。”他转向我道:“楚将军,请你与木昆先生一同前去,若殿下无恙,明日与殿下一同在这门外交换。” 木昆打量了我一下,似乎是在掂量一下我在帝国军的分量是否足以充当使者,毕炜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木昆先生,楚将军虽然年轻,却是身经百战的勇将,百卉公主便是由他带回来的。” 木昆一张满是鳞片的脸仍是动也不动,好像蛇人没有多少表情,不知它心中怎么想。他将我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道:“原来楚将军是前日夜袭我军军营的人,实在失敬。”他向我拱了拱手,却又道:“楚将军,想取你性命的人可大有人在,随我回去,你可放心?” 我道:“军人一生不免死于刀剑,又有何惧。” 木昆咧开嘴,又发出了一声笑:“果然去得。”他对毕炜和邵风观又拱拱手道:“毕将军,邵将军,那我就走了,明日请将军带百卉公主来交换你们的那个殿下。” 它说到“殿下”时有些不屑,我也不去多想,翻身上了马道:“毕将军,邵将军,末将告辞了。” 城门缓缓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木昆拉了拉疆绳,马车在周围士兵的目光中驶了出去。我跟在它身后,等一过吊桥,回头又看了看东平城。东平城的城门已关上了,吊桥也正在拉上,巍峨的城墙仿佛耸入云天。 蛇人的阵营在一里开外,临出门时我不时瞟一眼地面,猜测着毕炜会将地道的开口开在哪儿。木昆一路上却与在城中的健谈大不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了。已是暮春时候,路两边绿草茸茸,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红黄蓝白紫都有,坐在马上看着周围,一时竟有种春日踏青的错觉。 走了一程,木昆忽然用马鞭一扬道:“楚将军,前面就是了,请你跟着我不要分开。” 它突然对我说话了,我倒是一怔,马上道:“是。” 蛇人的阵营仍然东倒西歪,虽然经过了修整,但不少地方还是留着火烧过的痕迹。一到营门前,木昆高声道:“木昆归来,快开门!” 门“吱呀呀”地开了,从门里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了一大批持械的蛇人,总有两三百个。那些蛇人将我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着。它们的口齿和木昆不能同日而语,支支吾吾地只是些零碎的单词,我听了半天只是约略听到了“百卉公主”“怪物”之类。开始我还知道“怪物”的含意,见有蛇人在说时探头探脑地看我,我猛地省悟它们所说的“怪物”指的是我。 在蛇人眼中,只有蛇人的样子才是人的样子吧,像我这样下身有两条腿的,在它们看来的确是怪物了。木昆挥鞭将它们驱散,侧过头道:“楚将军,前晚我军被你们冲营,辎重丧失殆尽,它们居然不怎么怨恨你。” 它对我说话颇为客气,我几乎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木昆带着我穿过一队队蛇人向前走去。走过那天我们碰到那些女子的地方,只见里面还有些焦炭未清除,有些女子正在打扫,一见到我,一个女子“咦”了一声,跟边上的女子说了一阵,大概她们还记得我,几个人全跑到栏杆边上来看我。有个在一边拿着长鞭的蛇人高声喝道:“回去!”手中长鞭“啪”地打了一下,那些女子有些畏缩地退了回去,在她们脸上,甚至,有些是痛恨。 木昆绕过这中军,已到了蛇人的后营。那天我们未能冲入后营,里面倒仍是很平静。蛇人营帐较我当初在高鹫城外见到的已齐整了许多,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蛇人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我正想着,木昆忽然停住车,道:“楚将军,到了,请随我来。” 这是座很高大的营帐,大概是蛇人的中军帐吧。没想到蛇人的中军帐并不在中军,反而在后营。我跳下马,将飞羽拴在一边,捧着那个锦盒,一想到马上要看到蛇人的主将,心头不禁一阵激动。这不是害怕,更多的是好奇。 木昆带着我走了进去。蛇人主帅住的地方居然也简陋之极,除了几张桌子便什么也没有,一个身披铁甲的蛇人正盘在一张竹床上,如果只看上半身,那也和人没什么不同,一段粗大的蛇身盘成一圈,活像一盘缆绳,边上则有两个持着武器的蛇人盘在地上。那武器有些怪,是长柄斧,斧头很沉重,这样的武器大概也只有蛇人能用。因为没有灯烛,里面很暗,看不清那蛇人的面目。不过就算有火把,我想我也不会知道蛇人和蛇人有什么不同,在我印象中,蛇人好像全长得一个模样。 木昆伏倒上半身,高声道:“山都将军,末将木昆与北军主将达成协议,现北军使者楚休红将军随我前来下书。” 木昆自称是“末将”没怎么让我吃惊,我吃惊的是它所说的那主将名讳。它称呼的是“山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我潜入高鹫城外的蛇人营中时,听到那个蛇人军的主将名字也是叫山都!我抬起头看着那蛇人,但还是不太看得清。 山都道:“让他拿上来。” 我可以凑近些看到它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些激动。尽管蛇人并不是人,可居然在蛇人营中能碰到一个相识的,倒是让我觉得意外。我捧着那锦盒上前,高声道:“我是帝国军前锋营统制,下将军楚休红,请山都将军过目。” 我走了几步,没等走到案前,边上的一个蛇人过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将锦盒交给它,仍是看着那蛇人。这时已经可以看清面目了,但实在分辨不出那蛇人和边上的有什么不同,我正想退下,山都忽然道:“是你?” 它的声音透着惊讶。我已明白这个山都定是高鹫外统率那时的辎重营的那个山都,站住了道:“山都将军,我们大概在高鹫城外见过一面了吧?” 山都猛地直起身子,伸手从身后拔出拔出了一把刀。这刀很大,但在它手中却像把腰刀一样。我向后退了一步,也将手按在了腰间。木昆在一边有些吃惊,游上来道:“将军,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请将军息怒。” 山都将刀指着我道:“是你!就是你杀了巴吞!” 山都的帝国语没有木昆标准,听起来有些含糊,但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我恍惚又回到了高鹫城外,在旗杆顶上听到了山都指着我说这句话。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巴吞”到底是谁,死在我手上的蛇人前前后后总有十来个了,如果每个蛇人都有两个要为它们报仇的蛇人,那么我在蛇人中结下的仇家准也有好几十个。我知道在蛇人营中与山都动手准是死路一条,但我总不能轻易就让它杀了。我的手按在百辟刀上,喝道:“不管巴吞是谁,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如果你要报仇,今天正是时候,过来吧。” 木昆高声道:“山都将军,我以伏羲女娲大神的名义在北军主帅前保证楚休红将军的安全,请将军不要冲动。” 山都瞪着我,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嘴里的舌头不住伸缩,倒更像是火苗。我的五指已紧紧抓住百辟刀的刀柄,明明知道自己已处生死关头,但内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半晌,山都忽然缩了回去,刀也放回竹床上,低声道:“楚休红,我记得这个名字。” 它说得怨毒之极,我听得浑身都一阵发寒。被人威胁也不是第一次,但被一个蛇人如此威胁倒是前所未有的。我只觉掌心汗水淋漓,也低声道:“山都将军,若有机会允随时奉陪。” 跟一个蛇人单打独斗,我是必死无疑。但是我绝不能受人威胁,就算是蛇人也不行。 山都重新盘回竹床上,边上那个蛇人将锦盒交到它手上,山都打了开来,从中取出一卷帛书。他凑到脸上看了一阵,忽道:“木昆,明天换俘,你答应了?” 木昆弯了弯上半身,大概是行礼:“末将答应了。” “他们这些怪物最会骗人,这会是真的么?” 木昆道:“山都将军,不论如何,我等没别的路好走,不然没办法向大王交代。” 山都又看了看我,道:“好吧,明天若有什么变故,那我马上将你与那个俘虏一起碎尸万段,还有那些女子。” 它的话充满威胁之意,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不敢再看它的眼睛,只是道:“我来这儿,山都将军要杀我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就算山都将军马上要杀我,你放心,我也不会束手就擒。” 山都大概被我的话气得有些发呆,手揉着那封帛书,将帛书揉成一团。帛书的轴是上好坚木所制,山都竟然能揉成那样,里面的坚木定已化成了木屑。如果它的手来拧我的脑袋的话,只怕连脑浆也会被拧出来的。那个百卉公主大概对山都来说很重要,幸好它不知道我是将那女蛇人擒走的人,不然我怕它会不顾一切来砍了我。 木昆道:“山都将军,今晚让楚休红将军见过那俘虏,明日太阳升到头顶时便可交换了。” 山都的身体还在起伏不定,似是在压制自己的怒气,好半天,才哼了一声道:“带下去!” 木昆又行了一礼,我也向山都行了一礼,昂然跟着木昆走出营帐。一出营帐,外面阳光普照,方才在帐中的情形越发像个噩梦。木昆却大概以为我吓着了,在一边道:“楚将军请放心,山都将军最是说话算话,在我军营中,你只要不先挑衅,肯定不会有危险的。” 它居然会安慰我,我更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我道:“你带我到殿下寻里去吧。” 木昆应了一声,上了马车,我也跳上飞羽跟在它身后。两边的蛇人不时游过来观看我一番,我骑在飞羽上比它们还高,它们一伸长身体,便像一堆豆芽一样,密密麻麻的一排。木昆在蛇人群中走过,领着我到了中军。 中军那些女子还在干活,有几个强壮些的正在搭帐篷。那晚我们一把大火,把她们的栖身之所也烧掉了,她们也不得不做这些事了。木昆忽然道:“楚将军,你们将我们圈养的猪全烧死了,却是害了这些女子。” 它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觉身上又有一阵寒意,惊道:“你们……你们还在吃人?” “本来已不吃了,但楚将军你把我们的食物全烧死,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吃了。”它说着,突然嘴角一弯,像是笑了笑。我道:“你们……” 但我说不出话来。那些女子如此维护那个百卉公主,大概是因为百卉公主能保护她们。但是我自以为是她们的救星,实际上却把她们的保护者抓走,反而是害了她们,怪不得她们那时会冲过来要保护那蛇人,而刚才看到我时又有痛恨之意。 木昆领着我到了一座帐篷外。这帐篷掩在一堆蛇人中间,门口也有两个蛇人把守,一见到我们,守着门的两个蛇人举起了长枪,让我们进去。木昆先走了进去,我还没进门,便听得里面有人惊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是太子,我有钱,你们要什么就给你们什么!” 那是二太子!我又是惊喜又是颓唐。这就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太子么?失陷在蛇人营中仅仅两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在死的威胁下,就算有冲天的豪气又有何用? 木昆道:“二殿下,不是来杀你的,倒是有个好消息。” 我抢到木昆身前,却见二太子蜷缩在帐篷的角落里,身上沾着些稻草泥渍。我一阵心酸,走到他跟前跪了下来道:“殿下,末将楚休红来迟,请殿下恕末将死罪。” 帐篷里也很是阴暗,二太子乍一见我,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来救我的?”但马上又有些狐疑地道:“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跪在他身前道:“蛇人要用您来与我军交换俘虏,邵将军与毕将军都已经同意了,命我来恭迎殿下回去。” 二太子的眼睛又有些发亮:“真的能回去了?是真的么?你不会骗我吧?” “殿下放心,诸事皆已准备停当,明日殿下便可回去了。” 二太子站了起来,脸上也有了几分神气:“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连说了几句“太好了”,似乎还想再说点别的,但说了半天,仍又挤出一句“太好了”。我知道二太子现在激动过甚,扶着他坐了下来道:“殿下,你先休息一下吧。”蛇人的帐中连椅凳也没有,他也只好坐在地上的一堆稻草里。看着他,我不禁有些心酸。 文武双全的二太子,谁会想得到他现在是这副样子? 木昆在一边道:“二殿下,楚将军明日会带你回去,你放宽心吧。” 二太子道:“那实在多谢木昆先生了。”他顿了顿道:“那你们先出去吧,我整理一下。”他看来也认识木昆,方才对它怕得要死,现在才算恢复了几分太子的气度。我知道他现在恢复了些理智,便又行了一礼道:“那么末将今晚就在边上陪您,请殿下安心。” 走出二太子的帐篷,外面的蛇人对我探头探脑,我一身戎装,它们大概从来没有面对一个帝国军却不动手的经历,抓着的长枪也禁不住颤动。这时木昆也走了出来,在我身后道:“楚将军,今晚你就安歇在二殿下边上的帐篷里吧。” 我转过身对他道:“多谢了。”木昆虽然是个蛇人,但它谈吐得体,气度雍容,我实在无法将它与平常看见的那些生番一般的蛇人相提并论。我解开飞羽,没再上马,木昆也没上车,跟在我身边。 安排我住的地方就在二太子边上。那帐篷不大,里面也没有床榻椅凳,只用稻草铺了一堆,算是床铺吧。睡在这儿自然不舒服,不过现在当然不能要求太高。木昆将我引到那儿,又道:“不要乱走,若你走得远了,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了。等会我安排人来送上饭菜。楚将军,我军中的食物不比你们的好,可要多多包涵。” 我笑了笑道:“木昆先生,多谢了。” 木昆又咧开嘴笑了笑道:“楚将军是连山都将军都恨之入骨的人,自非凡物,我也小看你了。” 它的笑声其实很难听,又干又硬,但我却不觉得讨厌,甚至觉得它的笑声比一些人,比如西府军的陶守拙那样的人笑起来还要可亲得多,我向他笑了笑,坐了下来道:“人世当真难测,便是昨日,我哪里会想得到居然今天会住到你们营中来。” 木昆又笑了笑,忽然低下头道:“楚将军,难道你觉得我们真的如此恐怖么?” 我心头一颤。木昆纵然话说得流利,但毕竟还是个蛇人,现在我怎么能将它当成人一般来说话?可是要我把它当成异类,却实在太难了。我叹了口气道:“你们要吃人,怎会让人觉得你们不恐怖?” 木昆怔了怔,向我点了点头道:“也是。楚将军,我先走了,希望明日不要出意外。” 它走了出去。走到帐外,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我从不食人,连生肉也不吃的,可有那么多同胞却要茹毛饮血。楚将军,你们一族中是不是也一样的?” 它的话平平淡淡,但是我却是一阵震惊。木昆说得并没有错,以帝国之大,据说也有一些蛮人是茹毛饮血的,蛇人中却有像木昆这样的了,难道仍要将蛇人全看做一批怪兽么?我一直觉得蛇人在慢慢进步,而有一些却已进步得不亚于人类了,但从来没有像木昆那样将蛇人和人类并列起来看过。 木昆已走了出去,正在外面交代什么,我坐在地上,想着它的话。 这营帐没有窗子,从壁上的破洞里照进几丝光来。我手抱着后脑勺坐在地上,背后靠着帐篷,出神地望着那一缕阳光。 现在战争虽然暂时停止了,但过了明天,战争又将开始。只是,现在我心中对蛇人的看法却有了些改变,以后在与蛇人厮杀时,我不知道还能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只把它们当成兽类了。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外面传来的一个声音惊醒:“楚将军,我可以进来么?” 这声音有些生硬,想必是个蛇人。没想到蛇人中除了木昆还会有如此有礼貌的。我坐直了,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很矮小的蛇人,它提着一个竹编的三层食盒,到了我跟前,将食盒放在地上道:“楚将军,木昆先生命我给将军送饭。” 它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瞟我,眼神带着好奇。食盒里是一块烤肉和一竹筒米饭,还有一双筷子。我拿起来吃了两筷,只觉这饭坐得软硬适中,肉也烤得恰到好处,就问道:“咦,是你做的饭菜?” 那蛇人正在一边看着我,听我问它,它低下头道:“楚将军,我叫米惹,你叫我米惹就行了。这饭菜我可做不出来,以后会学的。” 我咬了口肉,烤肉里的油汁直流出来,滴到下巴上。我擦了一把道:“是那些女子做的吧,你们也吃这些吗?” 米惹毕恭毕敬地道:“大多数同伴还是喜欢生吃。楚将军,烧熟了好吃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没吃过生的,不过我想肯定比生的要好吃多了。你没吃过么?” 它道:“我吃不出有什么好吃。真奇怪,我听你们的那些女人说烧熟的有味道,可我却吃不出味道来。” 因为蛇吃东西全是吞下去的吧,如果我整口地吞下去,当然也吃不出味道来了。只是这些事我也说不清,轻声道:“其实烧熟吃和生吃也只是习惯,我们国中有些族也喜欢吃生的。” 我倒不是安慰它,岛夷就喜欢吃生的。在帝都时,我也曾去倭庄见识过,不过实在对那些切成薄片的生肉难以下咽。米惹倒像是有些兴奋,道:“真的?楚将军,你能告诉我你们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么?” 我有些警惕,不知它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便道:“这个也说不清,怎么了?” “真想到你们那儿去看看。” 我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已经攻破了那么多城池,难道没见过么?到处都相差不远的。” 米惹垂下头道:“不是,我想能在你们当中走走,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我有些语塞,米惹这种想法倒和一个帝国偏远地方想见见世面的普通人差不多,但这也太不可能了,一旦人群中出现蛇人,哪有不引起轩然大波的?只怕马上会有刀枪刺来。 突然,我猛地一惊,嘴里的一块肉也忘了咀嚼。 那个俘虏,那个百卉公主被我抓回来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它到了前锋营里,会安然无事么?那时我刚回城便被毕炜关了起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曹闻道来看我时也没有说,但他对蛇人是深恶痛绝的,而前锋营可以说是帝国军中最痛恨蛇人的一支部队,联想到在江上曹闻道曾生吃蛇人的肉,那百卉公主会不会已经…… 我想到这一点,一时惊得忘了吃东西,米惹在一边道:“楚将军,怎么了?不好吃么?” 不知它是公的母的,话语虽然还生硬,却有几分温柔。我心乱如麻,胡乱把饭和肉全吃了下去,道:“你拿去吧。” 恐怕……恐怕那个蛇人已经被杀了!不知毕炜是如何骗过木昆的,这样,明天他多半交不出百卉公主来,怪不得毕炜要派我来,在这等情况下,的确没有人再敢到蛇人营中来充当使者,而毕炜也要出机变了。我只觉背心冷汗直冒,衣服也粘在了皮肉上。 那蛇人一定已经死了。毕炜在万般无奈下,只能动用我这个对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充当使者,而且还那么急。按理,木昆在东平城也呆了一天,来的那天他就该考虑周详了,却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跟我说,那正是要让我没时间去打听情况。 想通了这一点,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一直不太喜欢用计,但现在却切身理解到计策有时实在比刀枪更有效。如果毕炜实话实说,恐怕我也不敢来的,除非他用死来威胁我。但是我知道内情,肯定没有现在这么镇定,只怕早就被木昆看出端倪来了。一想到我请命而来,那时还以为毕炜是看得起我,自己颇为得意,现在却只有苦笑。 事已至此,我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米惹在一边整理着食盒,又道:“楚将军,你没事吧?”它的声音里带着关切。我不敢再走神,笑了笑道:“刚才我有点不舒服。你先出去吧,我得睡一觉了。” 以前我以为这趟差事有惊无险,但现在才觉察到当中的奥秘。米惹一走,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天实是一天热似一天,但我却象是一下掉进了冰窟中。坐了一会,镇定了一下,我站起身向外面走去。刚到门口,门外的两个蛇人喝道:“做什么?” 我道:“我要去看看我们殿下。怎么,不成么?” 这两个蛇人话说得不利落,恐怕连我在说什么都听不太懂,过了一会,一个蛇人才结结巴巴地道:“不能走,木昆大人的话。” 木昆不让我外出?我有些怒意,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为什么?” “木昆大人的,不能走。” 那蛇人来来去去只是这一句,我被弄得毫无办法,看了看那边二太子的帐篷,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里面。因为害怕,吃饱饭后的一点倦意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幸好百辟刀仍在身边,坐在帐篷里,我紧紧抓着百辟刀的刀柄,想着明天的事。如果割裂帐篷,自然可以出去,但一旦被蛇人发现,那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先杀了我再说了。 现在一味害怕是毫无用处的,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我就得走下去。要救出二太子,已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刺杀二太子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文侯的主意,毕炜作为文侯的亲将,肯定是知情的。邵风观在这事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他献夜袭之计,明摆着是给二太子上圈套,夜袭失败的话,他和二太子肯定名誉扫地,但夜袭可以说成功了,说邵风观是要陷害二太子又有些说不通。二太子发兵来救我们,未必在他的预料之内,也许,在他的计划中,是另有打算吧? 我突然想到了任吉,猛地,脑中又是一亮。对了!二太子的发兵一定大出邵风观意料之外,任吉本来只是助守箭楼,他实不该和二太子一块儿杀到蛇人营中来的,那恐怕是这条计策的最后一招。如果二太子不发兵,可能在城下就会被不明不白地干掉,就算山都派出的那支反奇袭的小队人数再少,仍可趁乱得手,那就可以说二太子是死于混战。没想到二太子居然会杀入蛇人营中,于是逼得任吉只能以身犯险,不惜与二太子同归于尽。现在二太子失陷在蛇人营中,这消息也已传遍了东平城,如果不把二太子救回来,或者救援不得力,那么毕炜就在帝君面前无法交待了。连起来想一想,毕炜现在是迫切要救出二太子,至于我的死活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恐怕我能战死的话,更合他的意思。明天换俘,蛇人一旦察觉,而二太子只消未到我军营中,那就逃不过它们的追击,所以才要用这地道吧。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的手指在百辟刀的刀柄上摸着,想得头痛,“嚓”一声轻响,我将百辟刀抽出了鞘。 刀光如雪,沁得皮肤也隐隐有些疼。刀柄上那八字铭文虽然看不清,但已是烂熟于心。我默默地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刀仍是锋利无比,吹毛可断。在无尽的杀戮中,我真能做到“唯心不易”么?只怕,连以诚待人都做不到了,现在,我也得用些诈术吧。 我冷冷地笑着。我不能让毕炜拿我的性命来换取功劳,我一定也得安然回去城中。救出二太子,我总也可以再升一级吧,总有一天,我能和毕炜平起平坐,到那时看他还敢不敢算计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又听到了木昆的声音:“楚将军,你没睡着么?” 我翻身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道:“木昆先生,你的这两个手下不让我外出。” 木昆笑了起来。它的笑声虽然依旧难听,但兴致看来要好不少。它大概觉得和我们打交道后,我们也并非是它们想象中的那种生番吧。它笑了两声道:“实在抱歉,我怕楚将军你有什么意外,好事成了坏事,才交待它们不让你出去吧。楚将军,吃晚饭还早,跟我出来走走吧。” 跟一个蛇人出去走走?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但能出来透透气倒也是好事。我道:“好吧。”跟着它走出帐篷。 蛇人的营帐设得很密。现在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从一个个帐篷间照进来,平和安详。木昆带着我走到一个空地上,道:“楚将军,歇一歇。” 我拣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看着天空。天色蔚蓝,白云浮在空中,仿佛伸手可及。我长吸一口气,空气中只带着些青草的气息,倒没什么什么怪味。木昆在一边道:“楚将军,今天的天多好。” 它的话也温和如常人,我呼出胸中的浊气,只觉精神也为之一爽,却没有回答。 木昆真的和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蛇人都象它一样,我们会不会与它们和平相处呢?我不知道。木昆却象是知道我的心思,突然道:“要是没有战争,那该多好。” 我猛地一惊,看向木昆。木昆的侧影在夕阳下虽然有些怪,眼神中却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我嚅嚅道:“你……你也不想战争?” 木昆无声地咧开嘴笑了笑:“我从来都不想有战争。有时我想,天地如此之大,你们就不能容忍我们有一块自己的地方栖息么?” 我看着天空,夕阳西下,金红一片,照得四野尽是异彩。我道:“木昆先生,是你们来攻打我们的。” 木昆摇晃了一下头,慢慢道:“我不知道。从孵化以来,我读过不少从伏羲女娲以来的古书,越读越觉得这场战争实在毫无意义。唉,楚将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有一个栖身之地么?” 我有些怒意,道:“在高鹫城,你们山都将军带兵将我们围在城中,四十多天全歼我十万大军,难道还是我们不让你们有栖身之地?如今你们已打到了大江以南,半壁河山都落到你们手里,现在你却说这种话。” 木昆转过头看着我,我惊愕地发现它眼里竟然有痛苦之意。它低声道:“我也实在不知道。天法师告诉我们,你们是些毫无理性的怪物,抢夺了伏羲女娲留给我们的土地,现在我们该夺回来。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你们与我们没什么大的不同,也一样有喜有怒,有哀有乐,这样的战争是不是已违大神的好生之德?” 我听到它说过好几遍“伏羲女娲”了,记得当初在山都营中也听到“伏羲大神”的话,现在它虽然在说什么这片土地是蛇人的,我也不想去反驳,只是道:“伏羲女娲?那是你们的神么?” 木昆一听得我说起“伏羲女娲”,眼里也登时多了几分神采,道:“不错。那是我们的始祖,是两位伟大的神祗。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在远古,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那时这世界也都在我们两肢人的掌握下。直到后来出现一批野兽变来的四肢人,我们才被驱逐到深山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我就是木昆说的“四肢人”吧,只觉哭笑不得。蛇人的天法师真会信口胡说,木昆居然也会相信。但现在在蛇人营中,我也不敢惹毛它,只是道:“你说这世界是你们的,可是为什么现在的世上全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有些生气,说话也没有太客气,木昆却没有恼怒,只是道:“我也曾对此事有疑,但天法师曾带我们拜谒圣域,在那里,有一些不知几千几万年前的石刻,上面所刻正是四肢人臣服于伏羲女娲大神的事。楚将军,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你不愿相信,这也仍然是事实。” 它居然如此颠倒黑白,我不禁怒不可遏,喝道:“木昆先生,楚某现在你们营中,生死自然只在你的一念。但你再捏造这些妖言来骗人,便是来辱我。” 木昆似乎知道我的反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道:“楚将军,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将圣域中的一块石刻拓在这里,你不妨看一看。” 那小包并不大,木昆穿着士人的长衫,放在里面时自然看不出来。我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木昆道:“你看吧。如果你硬要说这是我伪造出来的,我自然无话可说。” 我解开那小包,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斑斑驳驳的都是些黑色,大概是种染料。我抖开了,只见白绢上绘着一块尺许见方的图案,是一排人伏倒在两人跟前。那是从石刻上拓下来的,很模糊,但还看得清,伏在地上的是些长着腿的人,正在向一个高台行礼。高踞在一个台上的两个人,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正是人首蛇身的!虽然刻得很粗糙,但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个人上身与人一般,下身却的的确确是蛇身,无论是谁都不能说那是两条腿。这块白绢上面尽是些苔藓,大概是木昆拓画时沾上的。 如果这石刻是真的,那么木昆说的话也都是真的了?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木昆低声道:“原先我自己都不信,但看到后却不得不信。楚将军,你现在也该信了吧?” 如果蛇人当初确是人类的主人,那么它们来攻打我们,是为了夺回原有的东西了?我被木昆的这一席话惊得昏昏沉沉,半晌,才道:“这未必是真的……” 木昆厉声道:“楚将军,这不是信不信的事。我从古书上看到,你们的帝都雾云城在远古时就是我们的京城,那时定也会有这些石刻,说不定现在仍能找得到。楚将军,日后你若有机会,不妨找找看。” 此时我已信了它五成了,但要我承认蛇人才是正宗,而我们人类却是后来夺取了它们的土地,这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我托着那块白绢,一句话也说不出,手却在不住发抖。 木昆道:“楚将军,你可以将这个拓本拿去。我想你们的老人可能依稀还记得有些传说,我不相信创世的伏羲女娲大神居然会在你们的传说中消失无迹。” 我将那白绢折起来,恨恨地道:“好。不过,就算这是真的,千万年前的事岂能作为今天的佐证?” 木昆又干硬地笑了笑道:“自然。千万年前的事,自然已经过去了,但你们也不要再说我们是些兽类,要说更像兽,我倒觉得你们四肢人更像些。” 它的话语已带着讥刺,我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换俘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我和二太子并排站在东平城的西门外,周围是一队全副武装的蛇人,山都坐在一辆大车上,也不看我们。 东平城的西门缓缓开了。一队人马走了出来,当先一骑却是邵风观。他身后也有一辆马车,车厢却是用布蒙着的。他在离蛇人还有一百余步的地方站住了,高声道:“我军将战俘带来,你们快将殿下放过来。” 山都转过头看了看我,它眼里已满是怨毒,但又伸出一只手道:“来人,将……” 它话未说完,后面忽然有一阵混乱。山都一下停住了话,向邵风观喝道:“怪物!你们这等不讲信义?” 隔得百余步,我也见到邵风观有些不安,叫道:“我军并无异动,你这话是何意?” 这时一个坐着小车的蛇人上前来道:“山都将军,天法师有急使来到!” 这正是木昆。它在蛇人营中大概也是参军的角色,没有披战甲,仍是一身月白长衫。山都一怔,道:“天法师?” 天法师的使者?我也一阵惊愕。这个名字我已听过好多遍,大概是蛇人真正的首领,我转过头去看看后面,只见一辆车正在蛇人营中穿过,向前面驶来,等靠近了,我才看到上面坐的也是一个蛇人。 那蛇人大概赶得很急,一到山都面前便高声叫道:“天法师有令,任何人不得与怪物谈和,否则以反叛论处!” 这话不是很响,我距山都不远,听得这话却象是晴天一个霹雳,伸手要去拔刀,边上的蛇人猛地将兵刃对准我。我的手按在百辟刀刀柄上,也不敢拔出来,只是望向山都。 没想到直到这时候还出这个变故! 我盯着山都,山都也正看着我,这时邵风观在那边叫道:“到底好了没有?” 他没有听到这个天法师特使的声音,等得有些焦急。山都看了看邵风观身后的车子,又看了看我,喝道:“将他们放了!” 邵风观那辆车里多半是个死了的蛇人吧。我本已绝望,猛然间听得山都的这条命令,不由大喜过望,叫道:“快让开!” 那个天法师的特使也是一怔,这时叫道:“山都,你敢违抗天法师的法旨么?你不要命了是吧?” 山都喝道:“天法师不知百卉公主正处于危难之中,你给我闭嘴!” 山都一定和“百卉公主”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我松了口气,叫道:“那就快将殿下放了,马上交换!” 那使者还待叫什么,山都喝道:“杀了!”它边上的几个蛇人突然出手,五六支长枪齐出,那使者一定大吃一惊,它也没带武器,见长枪刺来,伸手一把抓住枪杆。但它力量虽大,要对付的同样是蛇人,虽然抓住两支枪,另外的枪却已刺入了它的身体。 山都不惜杀了使者,那是铁心要换回百卉公主吧。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突然对它有一些抱歉。我知道那百卉公主多半已经死了,现在却有些不忍看到等一会山都的痛苦和愤怒,只是对二太子道:“殿下,我们快走。” 我们一走出队列,邵风观身后的车也已出列了。我走到二太子身边,不敢跑得太快,眼角却在地面上找着。毕炜说他会连夜开凿地道,出口一定就在当中,我必须要找到。 那辆车与我们交错而过,驾车的是个帝国军,他看了看我们,好象有些害怕。但我心急火燎,拼命地找着。现在两方行程都已过半,但那辆车一到蛇人营中,事情便立刻暴露,如果二太子没能及时进入地道,疾冲上来的蛇人一定会将一切都碾作齑粉的。 突然,我发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块四尺方圆的泥土土色有异。我知道这定是毕炜开凿的洞口了,心中一喜,但也不敢声张,只是道:“殿下,你马上跃马跳到那块地方。” 我与二太子并肩而行,二太子一怔,马上点了点头。这时我已听得山都在大声道:“百卉公主!百卉公主!”想必它已急不可待。 突然,那辆车上的士兵发出了一声惨叫,我吃了一惊,只道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只见那士兵跳下了车,正向我们这儿跑来。他驾着车到了离蛇人的阵营二十余步远时,只怕惊吓过度,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一跳车,蛇人登时向那车一拥而上。 事已大急!我一惊之下,伸掌在二太子座骑后胯上一拍道:“快走!” 二太子的马一跃而起,正落到了那块土色稍有差异的地方。看来二太子弓马娴熟的名声也不是吹出来,他的驭马之术当真可圈可点。他的马前脚刚落地,我已看见那块土皮一下塌陷,心中一喜,叫道:“太好了!” 毕炜没有骗我。我怕的就是毕炜故意跟我说有个地道,万一却是实地,那岂不是上当了?我刚叫出,身后却听得山都声嘶力竭地叫道:“公主!” 它已发现了吧?虽然我猜测那个百卉公主多半已经身死,但现在仍是一凛。只听得山都叫道:“杀了!全杀了!杀了他们!” 蛇人的叫声也会这么响,实在了不起。我一催马,身后已传来那士兵的又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却已是真正的惨叫,定是那个跑回来的士兵被蛇人追上,已砍作肉泥了。我猛一催马,正要向那地道口跳去,却听得前面也是一声惨叫。 这是二太子的声音! 我被这一怔,此时才看清,前面那块土色有异的地方已塌作一个洞口,但那并不是地道,而是一个陷阱! 这又是一个圈套! 我已见邵风观正在指挥士兵退进城去。他带出来的兵也不多,退进去时倒是极快。我心血一涌,人在马上也晃了晃。 任吉的幕后指挥,恐怕也正是毕炜吧。邵风观虽然声称与文侯反目,但实际上,只怕是文侯设到二太子身边的反间。这条计策丝丝入扣,只怕,真正的主谋也是那个以智计出名的文侯! 我的胸口一闷,似乎有血堵在那里,身后的蛇人已象潮水一样涌上,夹着它们的怪吼,真如山洪突发。我咬了咬牙,正待向前,突然却听得二太子道:“救……救我!” 他摔下的那个陷阱不是太深,大概连夜挖出,也不能挖得太深。底下插了一些削得尖尖的竹签,二太子的马一掉进里面已被竹签刺得千疮百孔,死在里面了,二太子却在千钧一发时一把抓住了陷阱壁,正挂在上面。我催马过来,弯腰道:“殿下,抓住我!” 能救回二太子,我还有一线生机,不然,我回不去自会死在蛇人军中,回城也会被斩首。现在,我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飞羽已开始起步,我在马上弯下腰,那条受伤的腿一用力之下,血又涌了出来,只怕真清子给缝合的伤口又挣开了。我也不管这些,身体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看准了二太子的手腕,一把抓住,借着马力,猛地将他一提。二太子又发出了一声惨叫,人被我拉得飞了起来,我也差点被他带得摔落下马,死命抓着他,将他搁到了马背上。 终于成功了!我心头一喜,催马向前奔去。此时城门已在关上,吊桥也已拉起了足有丈许。我惊叫道:“殿下在这里,等一等!” 城头的士兵不知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但吊桥却突然顿了顿,我再顾不得怜惜飞羽,脚在飞羽肋下用力踢了一脚,飞羽长嘶一声,已象插上了翅膀,一跃而起,跳上了吊桥。 终于上来了! 飞羽冲势太大,借吊桥一振之势,竟然又直冲而上了一丈许。等落到地上时,我被震得浑身骨节一痛,象是散了架,横在鞍前的二太子也哼了一声。但借这一冲之势,飞羽象一支离弦的利箭,从正在闭合的城门中一闪而过,冲进了城里。 终于脱险了。等冲出了数百步,我才总算拉住了飞羽。尽管离城门已有数百步,我仍然可以听到城外惊雷一般的呐喊。恼羞成怒之下的山都一定在不顾一切地攻城,这等战势肯定惊心动魄之极。我将鞍前的二太子扶起,叫道:“殿下,你没事吧?” 二太子脸色煞白,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从身后奔来了一批人,方才我冲进城的势头实在太大,他们紧追过来,也直到此时赶到。当先一骑正是毕炜,他大声道:“殿下!殿下!” 二太子慢慢睁开眼,毕炜已冲到了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我在马上还不觉得怎么样,但被毕炜这么一带,却坐不稳马鞍,人一下摔倒在地,摔得眼前金星乱冒。一个士兵过来忙扶起我,只听得毕炜正叫道:“快来人!送殿下到医官处!”一片混乱中,却听得二太子道:“我……我还好。”毕炜马上叫道:“殿下,殿下你没事!太好了,吉人自有天相。”声音充满了欣慰,好象他一心一意盼望二太子脱险。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毕炜,直想怒斥一声,但话却咽在喉头。毕炜已将二太子交给了几个抬着担架过来的士兵手里,他冲到我跟前道:“楚将军,你没事吧?”声音居然也充满了关切之意。 我正要大骂一句,这时,突然听得二太子声音微弱地道:“将……将反贼楚休红拿下!” 什么!我惊得连骂毕炜的话也说不出来。毕炜却反应奇速,一把抓住我道:“殿下,你说什么?” “楚休红……他是反贼!拿下!” 毕炜似乎万分不信,道:“殿下,你是不是弄错了?”但二太子声音微弱,又明白无误地道:“拿下!” 两个士兵过来下了我的刀,将我捆了起来。由于用力过度,我周身已经象变成了木头,什么感觉也没有,眼前却茫茫然什么也看不到,任由他们将我捆了起来。飞羽在一边打着响鼻,还不时把头凑到我脸颊边,喷出一股热气。腿上的伤口中,血已流得将一条腿全染得红了。 我被捆好后,毕炜在一边道:“将他的嘴也塞上。” 他是怕我大骂吧。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不想去骂他,我更想骂的是二太子。 天已大亮,太阳正渐渐升高,那两个士兵押着我向大牢走去,离城门口的厮杀声越来越远,但那些嘶吼和惨叫却象针一样时时扎入耳中,清清楚楚。 (《天诛》上部终)第二十二章 谋事在人 “咣”地一声响,铁门被关上了。直到这时,我才从怔忡中醒来,猛地冲到门边,叫道:“我要见毕将军!” 那个正在锁门的狱卒冷笑了一下道:“行了行了,每个人头一天来这儿都说要见这见那,你就安心呆着吧。” 他锁上门便顾自走了,我抓着门上的铁栏叫道:“我有话要说!快放我出去!”但那狱卒躺到一张竹躺椅上,却象聋了似地再不理我。我拼命摇晃着门上的铁栏,叫道:“听到没有!我有话要说!” 我喊了一阵,那个狱卒有些不耐烦,高声道:“省省吧,楚将军,你是一级重犯,不用胡思乱想了。” 我是一级重犯?我被这几个字吓得呆了。一级重犯,那都是犯死罪,马上要问斩的。毕炜骗了我,在西门外,他所说的地道其实根本不存在,有的却是个陷阱,他一定是要将我和二太子都在阵前灭口,只是阴差阳错地没有成功。 毕炜要害我,是为了灭口吧,可我实在想不通二太子为什么会指我为反贼?他明明是我从蛇人营中带出来的,在他掉进那陷阱后,如果不是我舍身救他,恐怕他现在早成了一滩肉泥了。 也许,他是在故作不知?故意牺牲我来迷惑毕炜? 我知道再这么拍打铁门也毫无用处,颓然坐倒,心中象化成了冰。二太子在掉进陷阱时,他大概也已经知道这是毕炜设下的圈套,也知道在城中和毕炜对着干没有好下场,因此故意将我抓起来,以表明他并不知情吧,这样毕炜与他就不会到破脸的地步。 只是二太子经此一役,声名扫地,以后便不能再号令毕炜了。坐在发出恶臭的烂稻草上,我不由冷笑起来。 毕炜的样子很粗豪,但如果以他的相貌去判断他这个人,那一定会吃大亏。没想到,他这人竟然会那么爱使计策,只是这些计策并不见得高明,设那个陷阱实在是画蛇添足。如果城外时他把我扔给蛇人,恐怕我到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坐在墙根,把背靠在墙上。腿上的伤口这时又开始一阵阵地疼痛,象有无数细针在扎,但现在我也没办法换药什么的了。我将那条伤腿伸直,让自己好受一些,开始想着以后的可能。 我背后没什么靠山。文侯虽然象对我颇为赏识,但如果跟毕炜比起来,我一定是无足轻重的,现在我还有洗脱罪名的可能吧?我想了又想,也实在想不出,好在我也想不出二太子该如何坐实我这个“反贼”之名。我将他有可能罗织给我的罪名一条条想过去,再想着如何反驳,心中象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一样。可是,如果毕炜将我在牢中灭口呢?那又该如何应付?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如果毕炜要在这重牢里杀我,那我肯定是死路一条了。 我坐的是重牢,墙壁有一半是埋在地下的。靠在石壁上,渐渐已觉得石头的寒意,我换了个姿势,把一些干净些的稻草堆在一起,躺了下来。 不止是武器都被下了,连那两本书也已被搜缴。好在《胜兵策》本来字数就不多,我已能背诵,那部《道德心经》虽然背不上来,不过附着的几个打坐图我已熟而又熟,有一个正是躺着的,我睡在稻草上,将两腿扳到和图一样的姿势,慢慢地调匀呼吸。《道德心经》中说打坐时要心无杂念,但我现在一念已没,一念又生,心中象是翻江倒海,只能勉强按照姿势做个样子而已。直到现在我仍然有些不明白。 也许,等我被斩杀时也不会明白了。 重牢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离外面的地面只有一尺左右。地上的草长得很茂盛,这个季节植物都象野火一样,几乎以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可是牢房里只有一小块阳光照进来。便是这一小方阳光,大概再过一阵就没有了。我虽然盘腿坐着,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在这儿,如果毕炜要灭我的口,那实在容易之极。现在任吉已经被灭口,接下来会不会是我?而毕炜背后,文侯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默默地坐着,渐渐沉入冥想。说也奇怪,这样坐着,愤怒、绝望、忧伤,都象水一样流走,心中只是一片空旷。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打着牢门的声音惊醒:“楚休红,吃饭了。” 从门下的缝隙里塞进一个盛满食物的瓦盆。我走到门前拿起来,道:“什么时候提审我?” 我已经把应答之语全想好了,如果毕炜要加我一个“谋刺殿下”之名,那我就要把他跟我说的全原原本本说出来。这样一来,我定是难逃一死,但二太子一定会与毕炜彻底闹翻,纵然毕炜不至于被拿下,也要他好看的。只是我更希望毕炜能够为了隐瞒真相,来与我对口供,这样我还能有一线生机。只是,这有可能么? 那个狱卒冷笑道:“早着呢,没有殿下之命,你就住下去便是。” 他说完便又走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重牢里,就算是狱卒也不会开心。我拿着那盆食物坐到窗前,开始一口口地吃着。这盆是些米饭和煮得稀烂的蔬菜,还有一块肉,和战事紧急时吃的那些干饼比起来已经是天堂的生活了。吃了一半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敲的是重牢的大门。那个狱卒开了门,正道:“是什么人?啊,是邵将军手谕啊……”开始还一股凶狠,但马上又满是谄媚之意。 是邵风观派人来看我?我放下了盆,冷冷地一笑。邵风观和毕炜是一丘之貉,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好心肠,只怕,现在是要来灭我的口了。我躺倒在床上,右拳不由暗暗捏紧。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这人身上披着长长的披风,从头包到脚,一走进来便把门掩上。我翻身坐起,道:“有什么话,快说吧。” 这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披风的帽子翻了下来,露出他的脸。一见他的脸,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邵风观! 我惊愕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邵风观居然来看我!如果要灭口,绝不会出动到他这等人物。我本已经绝望,准备破罐子破摔,但是一见是他,身体也象被钉住了一般。邵风观似乎也预料到我的反应,将手指按在嘴唇上,低声道:“楚将军。” 他的声音轻得有如耳语,我满腹狐疑,却又生了几分希望,嘴上却仍是道:“邵将军,有何贵干?” 邵风观站在我跟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象是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我的来意你想必也知道。” “哼哼,”我看着他的脸,心中又有一股怒火升起,“邵将军看来是亲自来灭我的口了?真是屈尊。” 他穿着这件长大的披风,也看不出身上有没有带武器。听说地火水风四将都是马步全能的勇将,以前劳国基的枪术刀术都相当强,不过再强,也未必能强过我多少,如果拼死一搏的话,我也未必输与他。我又捏紧了拳头,只要他略一分神,我就一拳打在他脸上去。就算我被杀了,如果临死前杀了东平城主将,倒也值得。 邵风观象是知道我的意思,将披风紧了紧道:“我是来救你的。” 如果他说别的话,我这一拳早打出去了。但是他这话一出口,我的拳头不由得松了下来,疑惑地道:“救我?” 邵风观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地微笑:“有些话不必多说了,明天二太子要审你,你只要说你一概不知道就是,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我怒道:“毕炜跟我说会有地道接应,结果是个陷阱,难道这我也不知道么?” “你若这般一说,不论是毕将军还是殿下,都会迫不及待要杀你了。” 我又从鼻子哼了一声。邵风观大概是毕炜叫来买通我的吧,如果他真的是想让我帮他圆谎,那我自然也答应,只是我心头的怒火仍是压不住,道:“任吉又怎么会死的?” “任将军舍身取义,死得其所。原本只是他一己之事,楚将军,你运气太坏了,自己将这黑锅揽上了身。” 他这话已十分露骨,是直承他也参与了这件阴谋了。我有些震惊,半晌才道:“邵将军你与文侯大人反目,只怕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吧?” 邵风观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只是道:“楚将军,今天我也没有来这儿,说的话你也必须烂在肚子里,知道么?” 我看了看门外,外面那个狱卒正探头探脑地在张望,似乎想听听我们在说些什么,只是邵风观的声音极轻,他未必听得清。我道:“我要是不识趣,恐怕当场会死在这儿吧?” 邵风观脸上露出一丝惭色,马上又正色道:“此事牵涉极大,我与毕将军都觉得让楚将军这等人才因为此事牺牲,太不值得了,希望你也能配合。” 他说完,将披风披到头上,转身敲了敲铁门,那狱卒忙不迭地过来拉开门道:“好了么?” 邵风观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点了点头。出门时,他转过头轻轻道:“相信我。” 他走出了门,那狱卒又在锁着我的牢门,“咣咣”地响了一阵,锁上后又去开大门的锁。看着邵风观的背影消失在阴影中,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邵风观是来和我对口供,那么我只要按他的做,多半还有一线生机。只是打死我也不信毕炜会对我动恻隐之心,难道是邵风观帮我说了好话?这我倒从来没有想到,我和他根本没什么交往,他也用不着冒这等危险来帮我,如果被二太子知道的话,连他自己的生死都是问题了。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有了一条生路。我就象掉在了一个无底深渊里,现在就算有一条蛛丝我也要拉住的,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又会是毕炜的计策,现在说得好好的,让二太子抓不到把柄后再杀我。可是现在我根本没有选择了,把毕炜的阴谋抖出来,我一定死得更快,那么只有听他的。 这时那狱卒将邵风观送了出去,过来敲敲我的门道:“楚休红,吃完没有?”我这才省得还有半盆饭,端起来大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把空盆递出去。因为知道自己有了一线生机,我把盆端出去时道:“重牢吃得不坏啊。” 那狱卒从鼻子里一哼:“想死吧,今天是天寿节,普天同乐,才会给你块肉吃。” 今天是天寿节啊。我猛地想起今天正是三月二十三。日子过得也真快,高鹫城破距今已有两个多月了,春天也马上要过去。两个多月,我由一个逃出生天的败兵提升到下将军,在军校呆了一阵,又被抽到援军来到东平城,再变成现在的阶下囚,这些日子以来我的起起落落实在是做梦都想不到。我坐在床上默默地想着,既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更多的却是迷惘,还有一些,就是心酸。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打坐炼气,狱卒打开门道:“楚休红,有人来提你。” 是二太子要审我吧?我倒是心一宽,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门外的狱卒却换了个人,我倒是一怔,道:“你们换班这么早?” 那狱卒道:“呸呸呸,少触我霉头,章昕昨晚去换阎王父跟前的班去了。快走,少耍花样。” 那个叫章昕的狱卒死了?我一怔之下,浑身又是一阵冰凉。昨晚那狱卒还是生龙活虎的,哪会有这种巧事生病死了? 一定是邵风观干的。现在连他来看过我的证据也没有了,就算我跟二太子说,那也是死无对证,此人的心思缜密,心狠手辣,实在了不得。我本来还想要是二太子以让我说了真相为筹码,让我洗脱罪名的话,我说不定也能听从,但现在却一阵恐惧。邵风观连这样的痕迹都要扫干净,我就算对二太子说实话,他也一定早有预备,到时我只怕死得更快。但也由此可知,邵风观的话恐怕都是真的。 二太子的营帐我是第二次来了。跟着两个士兵站在营帐外,一个士兵进去通报,又押着我走进去。 里面,二太子象个重伤在身的病人一样躺在一张矮床上,身后站着两个亲兵。太子的贴身随从有七个,二太子原先也有七个贴身侍卫,在蛇人营中,那七人损折殆尽,现在只剩这硕果仅存的两个了吧。我一进去,边上一个士兵一推我的肩道:“跪下!”他刚说完,二太子却招了招道:“来人,给楚将军搬张凳子。” 凳子搬来了,我行了个礼道:“多谢殿下。”才坐了下来。 二太子的伤势不轻,虽然罩着金黄色的丝袍,身上有好多处都包着雪白的纱布,他半躺在矮床上,一只手拿着个水果,另一只手正拿着把小刀慢慢削成。鲜红的果皮被一点点削下,长而不断。这种果子叫雪梨果,非常清甜多汁,是之江省一带的特产。二太子拿着那雪梨果正不住转动,果皮从他指缝里不断钻出来,就算流出的血。 他削完了一个,将雪白的果肉切下一块放在嘴里,嚼了两下,才道:“楚将军,你想必在牢里骂我到现在了吧?” 我离座跪下,低声道:“末将不敢。” 二太子嚼着雪梨果,脆嫩的果肉不断发出细细的碎裂声,他还在品尝着果肉的鲜甜,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也许,他是根本不把我的话听进去吧。我跪在地上,心头隐隐地一阵恼怒。 原先我对二太子印象不错,觉得他礼贤下士,自己也文武双全,现在他却象完全变了个人,他恐怕是把任何人都当成一件工具,现在我成了一个阶下囚,他就不必对我礼貌了。 怪不得文侯宁可辅佐软弱无能的太子,也不愿辅佐有明君之誉的二太子吧。我跪在地上,只觉心头有一阵热气盘旋在胸口,郁结不散。 二太子吃完了雪梨果,将果核丢在边上的一个盆里,有个随从拿出一块雪白的丝巾给他,他擦了擦手,才道:“楚将军,你也是个聪明人,因此我不必说多余的话了。” 我心头震了震,道:“末将不知。” 二太子用这等傲慢的态度对我,恐怕是为了先声夺人,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样就可以让我听命。如果是以前,二太子这等做法也没错,恐怕我会惶惑不安,他让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是在重牢里我想了许多,现在对他的傲慢,我有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厌恶。 二太子也半晌没有答话。忽然,他森然道:“楚将军,聪明人该是举一反三,而不是一问三不知的。” 我垂下头,故意不去看他的脸:“殿下,末将不是聪明人。” 二太子又半晌没声息。我只觉有些好笑,虽然也知道实在不能笑。二太子摆那样的排场,说那样的话,自然是想让我顺着他的意思坦白,甚至,他要的也只是让我说他想听到的话就行了。但他也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识趣吧? 这时,二太子抬起头,盯着我道:“楚将军,太聪明的人活不长,可太笨的人也同样活不长的,你知道么?” 我伏在地上,两只手按着地面,从掌心传来一种说不出寒意。我低声道:“末将不敢,末将不算太聪明,但也知道不是自己不算太笨。” 他笑了起来,在床上坐了起来,把头凑到我跟前道:“那就好。楚将军,你说吧,究竟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我身上只觉一凛,下意识地道:“殿下,末将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如此做。” 二太子冷冷一笑,把小刀压在我颊边,低声道:“楚将军,我的力量固然远不及你,这把小刀子也不够锋利,但要扎进你脑袋里还是挺容易的。我知道,你在那个任吉手下救了我时当然没有杀我之意,但前天,你也曾被毕炜关在牢里,那天他将你从牢中与你密谈许久,你们又谈些什么?” 刀刃压着我的皮肤,那种刀锋的寒气让人难受之极。我心一横,道:“殿下,末将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毕将军召我过去,也是命我来蛇人营中接应殿下。” 说着这些话时,我虽然有些心头发虚,但还是理直气壮。那天毕炜跟我谈的确实是这些,我并没有说谎,他的本意是要把我和二太子一网打尽吧。不过毕炜只是爱用计,算不得善用计,他召我商议时自以为做得很隐秘,其实二太子这么快就都知道了。 二太子没有说什么,但顶着我脸颊的刀子有些微微地抖动,他一定是怒不可遏了。尽管这些话说出口,但我还是有些害怕,只怕二太子一时怒发,小刀子便会刺进来。但二太子的手颤抖了一阵,还是停住了。 他把小刀移开我的脸颊,微笑道:“楚将军,你可真是条硬汉。” 我当然不会幼稚到觉得他会称赞我,二太子现在想的该是如何让我听从他的安排吧。可是二太子现在给我的印象极坏,我也不相信他能够公平对我,只怕到时将我利用完了马上就会灭我的口。其实任何人都是一样,把一个人利用完了,就急着灭口,从毕炜到邵风观都是如此,二太子也不会两样。 二太子晃着手里的小刀,好象还在想着什么。半晌,他抬起头道:“楚将军,看来你是不想说我爱听的话了?” 我仍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末将只知道真话。” 二太子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真话?”他象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无声地笑着,手上那把小刀却转得越来越快。我突然想起这两天正拼命恶补的那部《道德心经》里的话:“心有所思,纵强隐之,亦发于手足。”这意思就是人如果有所想的话,就算想掩饰,手和脚无意识的动作却往往暴露了他心中所想。二太子现在的语气仍然很平和,象什么感觉都没有,但他的手无意识的动作却已表明了他实际已到了暴怒的边缘。 如果我逼得他怒气发作,不知道他一怒之下会不会下令将我立时格毙。我虽然蹲在地上,但眼睛偷偷地瞄向站在床边的那两个人。二太子的本领不算太差,但也算不得如何好,如果我与他一对一,拿下他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那两个人却实在很了不得,任何一个人出来我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两人齐上,加上他们有武器,我却手无寸铁,要想以二太子为质,实在难上又难。 可不论有多难,如果二太子真的要杀我,那就说不得了,我仍然得拼死一搏。 我捏紧了拳,做出仔细听着二太子说话的样子,心里盘算着如何出手。在那两个人的守卫下,我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一击不中便万劫不复,到时我要出手的话,就必须将每一个动作都考虑停当。 二太子手上的小刀越转越快。这刀很锋利,他拿在手上玩得倒是非常熟练,小刀转得象是一台风车,突然他两指一夹,小刀的刀刃夹在他两指中,一下停住了。 他已拿定了主意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决定了什么,心头还是一沉。我抬起头,人虽然跪在地下,两腿已绷得紧紧,只消他说一句要杀我之类的话,那我就会一跃而起,抢在那两个护卫反应以前,对二太子发出致命一击。 二太子还没说完,身后却有人叫道:“殿下,请三思!” 这声音突如其来,我因为全神贯注于二太子,倒是被吓了一跳。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二太子的手停止拨弄小刀是因为有人进来了。这声音很熟,我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正看见路恭行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一下跪在我身边,大声道:“殿下,此事干系极大,殿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路恭行居然敢这样闯进来,事先也不通报,我也大为意外。我低下头,没有再说一句话,二太子也象是一怔,道:“路将军,怎么了?” 路恭行道:“楚将军夙怀忠义,绝不会有不轨之心,末将愿以性命担保!” 他这话说得很重,我鼻子一酸,看向路恭行。当初在前锋营里,路恭行就是个不偏不倚的好统领,前锋营虽然派系甚多,但都听他调派。那时还并不觉得路恭行有多少特别过人之处,此时我身陷在二太子与毕炜这两方势力的漩涡中,听得他为我辩护,真有久旱逢甘霖之感。 二太子沉吟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殿下,楚将军是一员难得的勇将,随武侯南征时,楚将军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从不退缩,末将对他知之甚深,他胸怀坦荡,绝不会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 路恭行这么说我,我倒觉得有些羞愧,他当然不知道刚才我已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了,说我不是两面三刀的人,倒象是在骂我。不过二太子想的是用我来攻击毕炜,他这样的做法更是两面三刀吧。 二太子又沉吟了一下,突然站住,喝道:“楚休红!” 我被他喝得一震,长起上半身道:“末将在。” “你征战颇力,孤也见在眼里,但你的嫌疑终究难以洗清,现革去你的军衔官职,暂押在狱,听候处置。” 路恭行帮我说话,我本以为会有什么转机,哪知二太子居然还是这么处置我!我心头怒起,脸上却仍是板着,沉声道:“末将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我话中的气恼之意他一定也听得出来,我发现他手上那把小刀又飞快地转了两圈,路恭行忙道:“殿下仁慈宽厚,实万民之福,末将带楚将军下去了。” 二太子哼了一下,坐到了矮床上,伸手又抓过一个雪梨果,小刀在上一剜,剜下了一块果肉。路恭行偷偷拉了拉我,又向二太子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我退出门时,正好看见二太子正把那小刀重重放桌上一掷,“嚓”一声,刀子插入桌子,刀身颤动,刀光则不住闪烁。 外面有几个亲兵在等候了,一见我们出来,登时将我们围在一处,似乎早有准备。路恭行到此时才抹了把汗,小声对我道:“楚将军,总算还来得及。” 我跟在他身后,叫道:“路将军,这也太不公平了,我置生死于度外救了他,没想到他还觉得我是要杀他。” 路恭行看了看四周那些亲兵,叹道:“楚将军,外面不要说话,有话回去说吧。” 他没有带我回重牢,倒将我带到了自己的营帐,一进去,他将亲兵打发出去,从一边取出个酒壶和两个酒杯,给我倒了一杯酒道:“楚将军,喝一杯压压惊吧。” 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心中却仍是愤愤不平:“我还是回重牢里去吧。” 路恭行叹了口气,走到一边,伸手从壁上取下一把弓,道:“楚将军,有句话叫‘刚极易折’,你听过么?” 如果这话是前些天问我,那他问也是白问,我肯定不知道,这些天我在拼命读那本《道德心经》,那书里也有这句话。我道:“为什么问这句话?” “不论什么东西,太硬了,反而容易折断。”他试了试弓弦,把弦上紧了一些,又道:“和制弓一样。太硬的木头制不成良弓,必要刚柔并济,那才是一把好弓。” 他这话里也有言外之意,我一阵默然。路恭行把弓又放回墙上,坐到我身边,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楚将军,还记得那时我们同在前锋营时么,那时并肩冲杀的二十个百夫长,现在也剩了没几个,唉。” 我又是默然无语。我被关起来后,现在前锋营由钱文义统领,也不知他能不能镇住杨易和邢铁风。我道:“路将军,殿下究竟想如何处置我?” 路恭行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道:“殿下此番遇险,极为恼怒,他觉得你与此事有牵连,定要在你身上追查到底,若你不肯说,便要将你斩杀。” 要杀我?我倒并不觉得意外,以二太子如此刚愎自用,不杀我才是怪事。我道:“要杀就杀吧,反正我问心无愧。” 路恭行看着我,突然道:“楚将军,你真可算得上是个滥好人。” 我也放下了杯子:“这话何意?” 路恭行冷冷地笑了笑:“有一件事你准不知道,你救回殿下后,殿下也曾向前锋营诸将打听你的事,结果前锋营三统领中,倒有两个说你有不轨之心。” 两个?我知道夜袭回来后是邢铁风告了我一状。杀入蛇人营中后,邢铁风对上的是蛇人中相当强的势力,吃了个大亏,加上我去救二太子时,结果误把任吉救了出来,一定让他更误认为我有心要害死二太子。他是一定会说我坏话的,但还有一个人会是谁?会是杨易么?杨易与我一向不算如何熟络,话说得也不多,他倒一向有令必遵,可能也会附和邢铁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