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精校文字全本作者燕垒生TXT-17

武侯死了,号称一龙一虎的陆经渔和沈西平也已战死,从四军万夫长以下,南征军的覆灭,几乎让帝国军来了个彻底灭绝。可是那些名将的死,我并没有多少感叹,让我时常想起的,反倒是祈烈、金千石他们的死。他们就是死在我眼前的,可是现在,只怕他们的尸骨也已找不到了吧。  我垂下头,看着河水。月光淡淡的,在河面上被扯成了千万道银丝,不住地跳动。我一手摸了摸腰间的百辟刀,心头,说不出地迷惘。  “统制,你不去休息么?”  说话是曹闻道。我这船上,主要便是他们这支一百多人的残军。因为前锋营三统领全是以前前锋营的人,因为我把原先中军和前锋营的人都排在了他们麾下,曹闻道这一百多人便作为我的亲兵队了。  我把盔戴到头上,转过头笑了笑道:“曹将军,我睡不着。你怎么不去休息?”  曹闻道走到我边上,看着岸边,叹了口气道:“回到帝都,屁股还没坐热,又要出发了。不知这一趟我还有没有好命能逃回来。”  “你有点怕么?”  曹闻道转过头,苦笑了一下:“统制,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不过曹某也知道,既然人入行伍,那就只能拼命向前,死而后已,怕也没用。毕竟这回我们要保护的是我们的父老亲族,就算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他的话我听着总觉得有些怪,他好象在说我们以前南征共和军不值一样。我默然无语,也不去多说。其实,有时我也想着,南征共和军,实在想不出什么意义。那时我们屠杀的,岂不也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有些共和军将领当初还是我在军校里的同学,这让我更加不安。  蛇人的出现,也许倒可以让我少了许多自责吧。  曹闻道见我没说话,又转过身看着岸边道:“统制,我和你认识也没几天,有些话大概也有些冒昧,只是统制你既然已是我的上司,那我也想问问你。统制,你说文侯命我们组成前锋营,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怔,道:“什么意思?如今帝都守备空虚,新兵尚不能用,那我们这批老兵自然要重新披挂上阵了。”  “可是,文侯大人为什么命我们为前锋呢?我们都不是水军,一旦在河上遭到伏击,只怕这支一千多人的新组建起来的前锋营又要全军覆没了。按理,大人该派水军在前开路的。”  我眉头一皱,道:“曹将军,你此言何意?”  曹闻道又苦笑一下道:“统制,我想你多半也要问我个妄言之罪。只是将军,这话我实在憋不住,文侯好象是最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你看那批今年刚从军校出来的学生官,一个也没配到我们这支前锋营来。”  我不由一阵茫然。曹闻道说的也没错,这次毕业的三百八十七个学生大多分到了蒲安礼麾下充任下级军官。自然可以说王长青和沈洪所统的万人队原先就是职官齐全,而南征军的残部中下级军官不在少数,不必补充,可连一个也没来,这是否也表明了在文侯心目中,我们这支前锋营原本就是一支可以牺牲掉的部队?  我打了个寒战,喝道:“曹将军,我们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文侯大人的分派肯定有其道理,你不要再胡乱猜疑。”  曹闻道没想到我会如此严厉吧,他一愕,站直了道:“末将无礼,请统制不必理会我的小人之心。”  小人之心么?其实,我何尝没有这等想法。我又是一阵茫然,正想温言安慰他几句,这时从一边的河面上传来了一个声音道:“前锋营楚统制可是在此船上?”  这声音很陌生,我向船边探出身去,大声道:“楚休红在此。请问是哪一位?”  黑暗中,有人高声道:“下官参军甄以宁,奉毕将军将令,请楚统制去中军议事。”  这人声音很年轻,恐怕正是一个刚毕业的军校生吧。我道:“好,请甄先生靠过来。”  甄以宁的小船靠到了船边,黑暗中,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跃上船。我坐的这船是艘载员一百五十人的小船,不过和甄以宁所乘的小舟相比,也是个庞然大物了,他一跃就上了数尺高的甲板,这身手当然了得。看来,这批参军和武侯帐中那些多半不擅枪马的参军大不一样。  我拍了拍曹闻道的肩,也不说话,向甄以宁迎了上去。走到他跟前,我才发现我猜得多半没错,这甄以宁只有十八九岁,就算不是刚毕业的军校生,也是入伍没多久的新兵。  甄以宁向我行了一礼,双手将将令递给我道:“请楚统制随我来吧。”  他说完,又跳下小舟。我跟着他跳下去时,甄以宁却有些吃惊地看了看我。因为他跳下船时,小船还不由晃了晃,但我跳下去时这船却动也没动。在黑暗中,我看见甄以宁露齿一笑道:“久闻楚将军勇冠三军,身轻似燕,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局促。刚才跳下去,我也并不是要故意炫耀自己的本领,听他这般一说,倒好象我是故意要盖过他一样。我道:“甄先生取笑了,末将不过上下马惯了。甄先生身为参军,也有这身手,当真令人钦佩。”  我这话也并不都是拍马,这甄以宁如此年轻,文武皆能,我在他这年纪时实在比不上他。甄以宁听得我这般说,也只是笑了笑,对划桨的士兵道:“开船吧,送楚将军上飞鹄号。”  小船贴着水面划过,这两个士兵只怕是从水军中来的,船划得极是高明,既快又稳,从一艘艘战舰缝隙中穿过,碰都不碰一下。到了飞鹄号船边,小船停了下来,甄以宁道:“楚统制,请上船吧。”  飞鹄号船头已钉了这三个铜字,看来金府的手脚也快得惊人。这三个字因为铸出来还不到半天,在月光下也金光灿灿,很是耀眼。不过飞鹄号太高了,以这高度我当然不能一跃而上。我抓着舷梯攀了上去,刚上甲板,甄以宁也已跟着我上来了。他道:“楚统制,请随我来。”  飞鹄号是毕炜的座船,上面的兵清一色的是从帝都军抽出来的,有不少很年轻,想必便是军校的那批毕业生。毕炜的座舱在正中间,我走进去时,把将令交给毕炜的亲兵,向他行了一礼道:“前锋营统制楚休红前来报到。”  毕炜站起来也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请坐,沈洪将军马上就到。”  毕炜的座舱很大,最显眼的便是搁在壁边正中刀架上那把赤城刀。我坐了下来,过了一会,沈洪带着他军中的两个千夫长慢吞吞过来了。虽然我这个统制也算千夫长一级,不过由于青红公和红月公的府军都不设万夫长,沈洪麾下的千夫长一个便要带五千兵,只不过没有“五千夫长”一说,所以他们也仍算是千夫长。想想帝国军的军制,也的确有些错乱,原先千夫长以上便是万夫长,但从一百到一千,差了九百人,从一千到一万却差了足足九千人了,吴万龄曾对我说过,他提议在废千夫长,而在万夫长之下设一档统四五千人的官职,这样可以保征上情下达,不然万夫长之命要下达给十个千夫长,实在太过吃力。看样子,两个镇边大公也已看到了军制中的这点不足,已经变通实行了。沈洪想必是红月公手下的得力将领,他的军衔也与毕炜并级,大约对毕炜成为主帅有些不服。他的座船与王长青的位置大致相当,但王长青比我来得来早,他却珊珊来迟,也许是故意的。  沈洪坐了下来后,毕炜站了起来道:“诸位将军既已到齐,请先起立,向大人的赤城刀行礼。大人虽不曾与我等同来,但此刀如大人亲临。”  这就是“兵权贵一”吧。我不由暗笑,毕炜一脸大胡子,看上去很是粗豪,和以前的杀生王柴胜相差不多,不过他说话却比柴胜相精细好多,这番话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而王长青、沈洪他们一起立行礼,便等如承认此刀的威权,以后毕炜借这刀下令,他们便再无法借故推卸了。想必他跟随文侯久了,文侯好用心机权术,他也学了几分。  毕炜的话一出口,我们都站了起来。此时也没人敢不起立的,我们都向搁在壁边的赤城刀行了一礼,才又坐了下来。这回,才算坐得稳当了点。  毕炜看了我们一眼,又慢慢道:“诸位将军,此次赴援东平城,实是背水一战,若各行其事,事有闪失,我等便是千古罪人,将有累千千万万父老乡亲,岂止一身殁于王事而已,请诸位将军恕毕某言语间失礼,与我齐心协力,共赴国难。”  我只觉身上一凛,原先觉得毕炜借文侯之命来压制住我们,现在听来,他的话开诚布公,实是无可指责。我们都是怔了一怔,这时王长青猛地站起来大声道:“毕将军,王长青纵然对毕将军有不逊之处,但战阵之上,我军当以毕将军马首是瞻,死而后已。”  他人虽然莽撞了些,但这话却说得大是动情,沈洪也站了起来道:“末将与王将军一般,愿服从毕将军号令。”  蒲安礼原本就是受毕炜节制的,我和解瑄也一样,此时沈洪和王长青与如此说了,我们也站了起来,大声道:“毕将军,末将愿效死力。”  此时座舱里所有的将官都已站了起来,虽然说得都并不一样,却是同一个意思。我看得毕炜眼里闪动一丝泪光,忽然,他深深一躬道:“末将深知自己年轻德薄,实不足当此重任,但行军之道,须令行禁止,毕炜在此,先谢谢诸位将军。此番上阵,末将当与众位将军共进退,若我有退缩之意,天人共诛之!而若有何人临阵退缩,赤城刀下,末将亦不轻饶!”  他的话越来越响,但此时我也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让我不舒服了,只觉胸口象有一团火在燃烧。众人齐声道:“遵令!”这话说得却是坦诚之极,只怕也没有违心之言,便是先前颇有些不服的沈洪,说得也一样响亮。  毕炜微微一笑,道:“诸位将军,请坐。来人,将地势图拿上来。”  他的一个亲兵拿着个很大的帛书卷轴过来,毕炜指了指赤城刀边上的船壁道:“挂在这儿。”  那卷轴一拉开,露出一张地势图。毕炜指着图上道:“诸位将军,我军沿河南下,此河全长两千三百里,按我军速度,每日可行两百余里,约略十天能到。眼前是三月十一日凌晨,我军只怕要到三月二十一日方能赶到东平城。东平城中,二太子与邵风观日夜翘首盼望我军来援,按此速度,不免要误事。”  他看了我们一眼,王长青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毕将军,末将倒有一言,我问过把舵的兄弟,他说一等快船,在此顺风顺水之下,每个时辰足可行驶四十里,这般算来,快船一日可行四百八十里,约摸五日便可到达。我也问过他,我军中,这等快船虽多是载员百人上下的小船,倒有两百余艘之多。这些小船多载兵员,末将以为,不如分出三千尖兵,先行出发,后军再加紧跟随,便可解东平城燃眉之急。”  他的话一出口,我便吃了一惊。王长青貌不惊人,没想到此人如此精细,竟已将这些细微之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和他一比,我坐上船后,便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  看来,我虽然号称身经百战,但以前都是受命冲锋,实在也可以说是和柴胜相一般的一勇之夫。现在想想文侯夸我是“智勇双全”,实在是让我汗颜。  智并不仅仅是屡出奇计,象王长青这般心细如发的将领,也可称为智将吧。我看着他的后影,默默地想着。  沈洪也站起来道:“王将军所言不错,只是其间尚有不周全之处。若三千军先行,辎重未随,这三千人的粮草如何跟上?东平城受困已一月有余,若再要城中解决,只怕是反添其乱。”  王长青忽然笑了笑道:“沈将军,此事我亦已想过。士卒身边,总带三日之粮,便让他们多带两日的粮食。东平城向称富庶,大江北岸又有一个规模几与东平城相埒的东阳城可守望相助,守将邵风观当初是文侯大人手下爱将,善能用兵,粮草补给定然无虞。我军三千人纵然要东平阳助粮草,也并不甚多,不会有什么乱子。何况,我军重兵最多不过落后五日。”  邵风观比我早几年军校毕业,那一年,有四个成绩最为出色的学生被称为“地火水风”四将,邵风观便是其中的风将。他原先也跟随在文侯身边,后来才驻守东平城。王长青赞誉此人,暗里也在赞了毕炜一句。  不知王长青用兵如何,但只看他这一席话,他也不会是弱者,相比较而言,沈洪便要大为逊色了。  沈洪低下头想了想,忽道:“王将军所言有理,是我不曾想周全。毕将军,我愿充任此职,请毕将军成全。”  他虽然脑筋不及王长青,但从善如流,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我先前见他迟到,微微有点看不起他,但此时又大为改观。他看来也并不是柴胜相这等纯粹的一勇之夫。自毕炜以下,一个个都甚有可取之处,我心中对此趟赴援东平城又多了几分信心。可是看看一边的蒲安礼,我心头不免又是微微一沉。  蒲安礼现在虽然也已是下将军,军衔与我相等,但军职比我还高一级。攻破高鹫城时,那个跳城墙自尽的女子,可说是死在他手上的。那个女子我至今也不知她的名姓,却时而让我记起来。我本来就与他不睦,因为那个女子,可以说令我对他有点痛恨。尽管也亲眼见他在高鹫城中舍身力战,颇建战功,可是仍然没法让我与他相得。这次出兵,还好没把我直接派到他手下,可是我见到他时仍是装着没看见,至今也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时毕炜微微一笑,道:“沈将军,你这一军远来辛苦,此功还是让与他人吧。解瑄,楚休红听令!”  我听得他叫我的名字,抬起头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毕炜道:“解将军,你所统一军已久居石虎城,甚谙水军,由解将军在你军中分成两千人,付楚将军统辖,充任先锋。”  解瑄看了看我,忽然道:“毕将军,不妨由我军充任先锋,末将定能首战告捷。”  毕炜道:“解将军,你求战之心,我也知道。但此役非同小可,先锋只是偏师,解将军尚需在中军坐镇。”  他这般说了,解瑄也有点失望,但他仍是大声道:“遵令。”  毕炜又对我道:“楚将军,你所统前锋营本与那些妖物厮杀过,此番先行,小心为上,若遇敌人,不可恋战,以助战为第一,你可明白?”  他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但这般说来,直如一个长者在教询晚辈。不过他的话不卑不亢,也不让人觉得他是居高临下,我一躬身道:“末将遵令。”  毕炜又看了我们一眼道:“既然已定议,诸位将军请回船准备。楚将军,有劳你了,望你能一击破敌,首立奇功,我等期待好音。”  他这般说,是希望我说两句豪言壮语鼓鼓士气吧。可是我只是淡淡道:“末将明白,请毕将军放心。”  蛇人的攻击力,我是最清楚的,毕炜说什么“一击破敌,首立奇功”,我也知道那绝没有可能,不然二太子也不会心急火燎地来再次请援了。  可是这一次,我也绝不会让蛇人轻易就击溃我们。  走出毕炜的座舵,黑暗中忽然走出了甄以宁,他迎到我跟前道:“楚将军,毕将军有什么吩咐么?”  我道:“啊,毕将军命我率三千人先行出发。”  甄以宁眼前忽然一亮,道:“楚将军,请你稍等。”他转身进了毕炜的座舱。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要干什么。他是带我来的,自然也该带我回我自己船上去,这般把我扔到一边算什么意思?还好没多久,甄以宁出来道:“楚将军,走吧。”  下了小船,又出发了。驶过解瑄的船队时,听得他大声道:“陶昌时,刘石仙,你二人速速集合本部。”  他叫了两个人的名字,那想必是两个千夫长。褚闻中部下,听说是在千夫长以上不设万夫长,而是设了五个四千户,每人统带四个千夫长,和青月公和红月公的军制稍有不同。不管怎么说,他也发现万夫长以下设十个千夫长,不免有点太多了。  也许,文侯现在在帝都练的新军,有可能会将军制有所改变。如果这真能实现,吴万龄上书之功,倒也不小啊。我不由按了按怀里,在临出发前,吴万龄把他抄的这一部给了我,原本还给了苑可珍了。我虽然还不曾细看,但这本书也似乎给了我勇气,好象这本书里已经聚集了那无名兵法家,以及苑氏兄弟、吴万龄他们的力量。  回到自己座船上,我正想对甄以宁道谢,哪知他跟前我上船,转身把小船招呼走了。我正有点不明所以,甄以宁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卑职参军甄以宁,向毕将军请命获准,暂入前锋营,请楚将军多多关照。”  他也要去?我不由一怔,但马上微微一笑,道:“甄先生,好吧,多谢你了。”  参军本来都是中军帐中为主将出谋画策的,甄以宁年纪轻轻,我在他身上也感到一股按耐不住的活力,依稀好象几年前刚从军校毕业的自己。  甄以宁也微微一笑道:“楚将军,你不必那么客气,叫我甄以宁便是。楚将军,请你给我个地方睡睡吧,我已经两天没合眼,趁这最后的机会,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道:“那你先睡到我房里去吧。”  他有些吃惊,道:“楚将军,那你呢?”  “随武侯南征时,我两三天不睡也是常事,平常站着也能睡着,惯了。甄……以宁,你去吧。”  我虽然是客气,倒也不算假话。那时在高鹫城中,当蛇人攻得急时,我时常会两三天不睡,靠着城墙合上一会眼,又可以在城头拼杀一阵。回到帝都来,虽然安全了,但每一天好象仍能在梦中听到厮杀之声,每天也只睡一两个时辰,倒也不觉如何困倦。何况马上要出发,我还得命人传令去。  甄以宁打了个哈欠,也不客气了,道:“多谢楚将军,那我睡了,明天早点叫我起来吧。”  他转身向我的座舱走去。这等小船,座舱很少,只是一个统舱,连曹闻道也和士兵睡在一起。等他一走,在船上一直等着我的曹闻道忽然开口道:“好一个小伙子,真不错。”  他自己虽然比我大一些,却也是个小伙子。这般老气横秋地称甄以宁是小伙子,我不觉笑了:“曹将军,你也不老啊。毕将军命我等先行,你马上去通知钱文义他们去。”  曹闻道道:“让我们先走?”他眉头又有点皱起,我知道他大概又在想是不是文侯的主意,是把我们当作可以牺牲掉的部队,拍拍他的肩道:“这次,狼兵有一半跟我们一起走,你也不要老是疑神疑鬼了。”  他倒没有再说什么,命人放下小船,便去通知去了。他刚走,又有一艘小船靠到我的座船边,两个人跳上船来,到我跟前,一个道:“请问,是前锋营的楚休红统领么?”  我道:“是啊。你们是解瑄将军麾下的陶昌时和刘石仙两位将军么?”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有点诧异我能脱口叫出他们的名字,又跪下来道:“末将等正是。我们受解都统之命,暂入前锋营,请楚将军吩咐。”  我忙把他们扶起来道:“两位将军,末将需两位将军协力,请不必拘礼。两位将军,此番上阵,末将当与两位将军共进退,若两位将军太过客气,只怕我要汗颜无地了。”  说了这番话,我倒真有点汗颜。这几句几乎是现搬现卖毕炜的原话,他们又是一怔,齐声道:“楚将军放心,我等当听从楚将军之命,绝无不从。”  ※※※  他们的话很是诚恳,我不禁又是有一点不安。要是他们也参加那个会议,听到过毕炜说这话,只怕不会说那么诚恳了吧。不过,我这一番话倒也不纯是照搬权术,此番赴援东平城,我可以说是最为了解蛇人实力的。要是只靠这一千多人打头阵,只怕真是要有去无回。我道:“陶将军,你率本部在我营左侧,刘将军在右侧,保持队伍,不可错乱。”  刘石仙道:“楚将军,我们马上回去安排,请楚将军用灯语示意便是。”  我不由一怔,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又不好问什么,只是含糊道:“好的。”  等他们刚走,有一艘船从后面加快速度驶来。这艘船比我的座船稍小,靠得近了,从那船上放下一艘小船过来。我不知那是什么人,正待问一声,听见那小船上有个人跳上甲板道:“楚统制在么?”  我走过去道:“我是。”  那人听得我的声音,标枪一般直直站住,向我行了一礼道:“末将是毕将军麾下百夫长任吉,率弩手六十人,雷霆弩三十具,受命暂入前锋营听用,请楚将军指示。”  那是毕炜手下的雷霆弩手?我一阵欣喜。毕炜这八百人专练雷霆弩,他拨六十个给我,看来也是希望我们一战成功,定不是曹闻道想得那样把我们看成无足轻重。我道:“任将军辛苦,请你们这艘船与我的座船保持并行。哈,有你们的雷霆弩,蛇人这番定要吃个大苦头。”  任吉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向我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年纪甚轻,一张脸也白净无须,看上去却极是稳重。等他回去,这时曹闻道又走了过来道:“楚将军,该出发了吧?”  我一见他,道:“曹将军,你来得正好,我听那刘石仙说要我发灯语示意,你知道那是什么?”  曹闻道道:“这是水军的信号,白天以黑白二旗示意,晚上用红黄二灯。听说这是文侯所定,有几十种不同信号,我也不会,不过船上掌舵的一定会,我去叫他发信便是。”  原来如此啊,我不由一阵苦笑。在陆上也有以旗号示意的,只是简单几种,哪里有水军那么复杂,还好我没露怯,不然刘石仙若知道我连灯语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怕要看不起我的,那我从毕炜那儿学来的一套话只怕成了白说。看来,该学的东西,实在不少。  每艘船上都分派了两个水军士兵掌舵,我专门跟着曹闻道过去看了看,只见一个士兵爬上桅杆,把上面挂着的两盏灯点亮了,划了几下,立刻,一批快船从加快了速度,离船队而出。  此时天色已近曙,这批快船一加快速度,较之大队已快了许多,不过是一小会,便离得甚远。回头看去,只见身后隐隐的,是一片灯火,而前方却黑暗一片。照这速度,五天定能赶到东平城的。  ※※※  帝国大河,大多是由西流向东的,偏生这条大河是从北而南,实是异数。有人曾说这河也是人工挖出的运河,但想想也未免有点不可思议。从帝都挖一条出海的运河,已是如此困难,要挖这条南北向大河,不知要运用多少民夫了。  我看了一阵,坐在船边打了个盹。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有人轻轻推我,睁眼看时,却只觉眼前明晃晃一片,差点睁不开眼来。  是天亮了。等眼睛适应了强光,我才看见甄以宁正站在我身边,脸上一片惶恐。他一见我睁眼,便道:“统制,卑职该死,让统制在甲板上睡着了。”  我站起来道:“你没什么错啊,我本来也惯了。睡得好么?”  甄以宁脸上还是惶恐不安,道:“楚将军,卑职实在太无礼了,今晚我睡到大舱里便是。”  我笑了笑道:“军中不论大小,皆是兄弟。你大概入伍还不很久吧?”  甄以宁脸一红道:“是啊,我今年刚毕业。楚将军,你也是军校毕业的?”  “是啊,好些年了。”  说了这话,我不禁叹了口气。其实也没几年,只是经过南征一役,已恍若再世为人,军校中学习的情景,真的好象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甄以宁咬了咬牙道:“那就是。今晚我睡到大舱去,楚将军,你好好休息吧。”  我道:“你若睡不惯,在我舱里搭个铺便是。”我见他举止谈吐,颇有教养,只怕也是个世家子弟,要他和那一班老兵住到一起,只怕是不会惯的。他没半点寻常世家子弟的骄奢之气,对他我倒很有好感。哪知甄以宁道:“楚将军不必费心了,现在不惯,总要习惯的。楚将军,你先回舱休息去吧。”  这少年倒没一点纨绔子弟的样子,我微笑着看着他道:“甄以宁,令尊大人尊讳如何啊?”  他听得我的话,脸上却是一红,道:“家父只是一个小官,不过他一向教导我,人生在世,首先要吃得起苦,方能有成。这话卑职时刻铭记在心,不敢有违。”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令尊大人真是教子有方。”  在甲板上打了个盹,也实在仍有些困倦。此时河面上船只已在全速前进,千帆竞渡,两岸的树木花草也似极快地向后退去。  我还能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了?摇了摇头,把这不吉利的想法抛开,我回到自己座舱中,倒在床上。  甄以宁起床后,收拾得很是干净。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说是惯了,到底还是觉得困。头一碰到枕头,倒呼呼睡去。等甄以宁来叫我吃饭时,天已黑了下来。我走出座舱,却见甄以宁毕恭毕敬地站在座舱门口,我也有点脸红。象我睡得那么死,只怕也有失一军统制的身份,他倒好象没这么想,仍是很恭敬地道:“楚将军,是把饭菜送上来么?”  我道:“还有饭菜么?”这船不大,一共也不过一百来人,我本以为和以前军中一样,发些难以下咽的干饼做干粮,没想到船上居然还能做饭菜。  吃过了饭,我到了船头。吃饱喝足后,周身也象充满了力量。正起东北风,周围数十只快船扯足了帆,驶得正快。我看着前面,道:“甄以宁,还有几天能到?”  甄以宁道:“禀统制,此番顺风顺水,船行极速,今日是三月十二,照这速度,十四日晚间便能到达东平城了。”  那么还有两天了?我扫视了一下左右。前锋营的十来艘船紧贴左右,再远一点的地方便是陶昌时和刘石仙的船队。我道:“这两天好好休息,到了东平城,只怕想睡都没得睡了。”  甄以宁道:“统制,你随武侯南征,与那些蛇人面对时,可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同?”  我沉吟了一下,道:“蛇人力量极大,动作也非常快,寻常野战时,五六个人对一个蛇人也不敢说稳操胜券。这种怪物实是天生的妖孽,也不知哪儿来的。”  甄以宁想了一下道:“难道它们便没有弱点么?”  “我只发现它们不擅用弓箭,准头极差,二三十步外它们便射不中你了。可惜,它们身上也有厚鳞,寻常弓箭也同样伤不了它们。”  甄以宁皱起了眉,喃喃道:“有这么厉害么?”  我心中突然起了一阵豪气,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当时武侯被它们围在高鹫城中,前后也守了四十天。若非绝粮,再守一百天也不在话下。蛇人虽然厉害,它们去不太会攻城的。”  正和甄以宁说着,这时曹闻道忽然过来道:“统制,方才探路的两艘小船现在还没回来。”  这三千多人在河上行进,我派了四个人驾着两艘小快船在前探路,每天轮班,今天派出去的四人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可若是因为这么点小事把全军慢下来,不免有些草木皆兵了。我想了想道:“再派两艘小船到前面去,看看全军仍按原速前进。说不定,他们的小船是缠到什么水草上了。”  河上因为船只行得甚少,现在又是春天,水草很茂盛。象我们这些能载百人的船只,水草也缠不住,派出去探路的小船要是被水草缠住,却是件很头痛的事。曹闻道答应一声,便去安排人手。  夕阳西下,浮云也被染成一片通红。我正看着天空,忽然听得前头传来一阵水鸟鸣叫,极目望去,只见数百个黑点远远地向我们飞来。  我没有在意,却听得甄以宁在一边道:“统制,那是什么?”  我笑了笑道:“蛇人总不至于会飞,不然,那就是天要绝我了。”  那些自然不会是蛇人,明显是些水鸟。我们一路南行,河里的水鸟也越来越多,原先偶尔只能看到一两只,越往南就越多,不过这么一大群我们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时那片水鸟直冲着我们飞来,从头顶掠过,在船队后面才纷纷落下水面。甄以宁这时才放松了一点,道:“这么多鸟啊,我还没见过呢。”  他的话也只是随便一说,可是却让我象被火灼了一样。我猛地站直了,回头道:“曹闻道。”  曹闻道闻声跑了过来,道:“统制,怎么了?”  “重新派出的四个人已经出发了?”  曹闻道道:“还不曾出发。怎么了?”  我看着前面的天空,道:“刚才那阵水鸟是怎么回事?”  曹闻道道:“大概是被先前那四个士兵惊起的吧。”  “四个人,两艘小船,能惊起那么多水鸟么?”  曹闻道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还不曾说话,这时一个士兵跑到我跟前道:“统制,陶将军船上发出旗语,要我们小心,以防有变。”  陶昌时也发现这阵水鸟有点异样吧。我道:“曹将军,你传令下去,让诸军放慢速度,再把任吉的雷霆弩调到中间去。”  曹闻道应声道:“遵命。”他转身向后跑去,甄以宁道:“楚将军,难道前面会有埋伏?”  我苦笑了一下,淡淡道:“谁知道那些怪物会有什么惊人之举,我只是不敢大意。”  蛇人的行踪极是怪异,当初在高鹫城中,我们原本以为它们只是些异兽,可是它们进退之间,深合兵法,就算老于用兵的名将也不过如此,谁知道蛇人会不会来这一手。现在命令减速,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命令发下去,各帆都降了帆,船速登时减到了一半左右。此时江上仍是分成三大列,前锋营居中,狼兵的两千人分列左右,稍稍落后一些,船队约略成个箭头形状。  随后派出的小船已经出发了。这时曹闻道又过来道:“统制,命令都下去了。”  我看着河面,道:“好,让所有人备好兵器,注意前方。”  曹闻道看着那两艘小船,脸上也有了点忧色,道:“统制,真的会有埋伏么?”  “小心为上。”  我刚说出这几个字,那两艘小船突然一顿,停了下来。这两艘小船因为轻快,在水面上本来象飞一般划过,离我们已有三四百步之遥了,从这里看过去已经只是两个黑点。远远望去,只见他们正在拼命地掉头,我心中一凛,挥手道:“马上让所有船只停下来!”  还好我本就已经下令让诸军注意了,这么疾停也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船还没停稳,却突然听得前面的河水象是开锅了似的乱翻,那两艘小船在河面上打着转,突然从河中冲起两条黑黑影子,象两条极粗的巨绳一样缠住小船船头,小船上那两个士兵突然间发出了惊叫,望去,只见他们正手忙脚乱地提刀挥舞,但只听得“当当”几响,他们一下被击倒在水里。  甄以宁吓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叫道:“统制,那是什么?”  真的是蛇人!河里,真的有蛇人埋伏!我的心也似一下跳出喉咙,大声叫道:“全军准备,蛇人攻来了!”  这里的三千人中,当中的一千多前锋营都曾直接和蛇人交战过,冲在最前的几艘船也已看见了这景像,登时有一大片士兵冲上船头,手中持着刀枪。  蛇人竟然在河上设埋伏!我不禁一阵心悸。看样子,我们还不曾冲进它们的埋伏圈里,总算是尚可一战。如果让蛇人在水中发动袭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应它们。  曹闻道手持两杆长枪过来,把一杆交给我后道:“楚将军,怎么办?”  我看了看周围道:“让陶刘两位将军把队伍散开些,船只之间不要靠得太近,前锋营退后十丈。”  蛇人在水中不知战力如何,但我也清楚记得蛇人在高鹫城外游过护城河时的情景。我让两翼上前,这正是那庭天行军八阵中的鹤翼阵。在陆上,摆这鹤翼阵,蛇人攻击力如此之强,只怕会一冲即溃,但是在水上由船队摆出这个最能发挥弓箭威力的阵势,可以收到取长补短之效。可话如此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有用。  河面上,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大片蛇人的头颅,象是突然间长出了一大片黑色菡萏,沿着水面疾行。另一艘小船见机得早,两个士兵手中木桨起起落落,小船也几乎要飞起来,可是那些蛇人虽然追不上,却跟得紧紧的,两者之间距离丝毫不曾拉大。  这时那艘小船已冲进了我们阵势之中,但此时有一个蛇人追得极快,猛冲从水中冲起,如同一道长虹一般,尾部还在水中,两手已搭到船尾。它手中执着一柄短刀,一碰到小船,船速一下减慢,那两个士兵距我们已经很近,再加一把力便能逃出,但是功专职一篑,他们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此时我若冲上前去,也未必能救出他们来,而这阵势却要打乱了。可是眼见这两人已是命悬一丝,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蛇人乱刀分尸,也实在难以安心。我咬了咬牙,正待命人冲上去接应,忽然见到那小船上的两个士兵猛地势掉木桨,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大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拼了!”  他们也已知道定无幸理,已经要以死相搏了吧。我眼角有些湿润,已见河面上的蛇人又冲出了好几个,最后那个已盘在船尾,那小船一下子载重大增,在河面上摇摇晃晃,转眼便要翻倒。一个士兵猛地跳了起来,在半空中一刀劈向那蛇人,大叫道:“统制,快放箭!”但他的话未说完,那个蛇人已将尾部甩了起来,一把卷住他的身体,手中的短刀一掠而过,将他斩作两段。  血象红色的雨,洒在河面上,一丈方圆的河面一下子出现了无数个红点,在水中慢慢渗开,这一个大圈子的河水也都成了粉红色。此时另一个士兵也发出了惨叫,两个蛇人的刀已同时砍在他左右肩上,将他两臂都砍了下来,他还没死,却连惨叫的力气也没了。  我再忍不住,吼道:“放箭!”  话音甫落,从左右两翼的狼兵阵中,箭如雨下。此番南征,每人随身携箭二十支,我们这三千多人共有六万多支箭,这阵箭只是狼兵的一小半在发,也有一两百支了。他们同时对准了中间,那小船上的蛇人和两个士兵的尸身上都一下扎满了箭。那个被确落两臂的士兵固然又是惨叫一声,便是那些蛇人,也发出了一阵惨叫。  不论是蛇还是人,当箭透肤而入时,都会觉得疼痛吧。  这一阵箭射过,河面上原本密密麻麻的蛇人头颅一下子尽没入水,水面上只留下许多水纹。曹闻道在一边道:“统制,怎么办?”  蛇人的反应也极快啊。以前它们攻城,前仆后继,那等强攻虽然骇人,但毕竟还可以抵挡,可现在的蛇人好象一下子变得聪明多了,象现在这样一受攻击,马上就相应变化,较之帝国军的精兵也诚不多让。  看来,蛇人也在变强。我心中不禁更增不安,看看身后,前锋营已按鹤翼阵的列好阵势,一艘艘船交错排开,随时都可穿插而上。我道:“命各队各自后退两丈,仔细察看本船附近水面,蛇人在水下也不能呆多久,定会重新露出来的。”  蛇人不是鱼,自然不会水下呼吸。这时我倒有点庆幸没有蛇人一样的鱼人,不然我们这三千多人真如俎上鱼肉,任由宰割了。  曹闻道忽然皱起了眉道:“那两个水军弟兄都去把舵了,我去叫一个出来发旗语。”  这时甄以宁忽道:“曹将军,让我来吧,我也懂旗语。”  他说话便又向船上的了望台跑去。我又惊又喜,曹闻道道:“统制,你也上去发号施令。这批怪物,今天非要报一下高鹫城全军覆没之仇。”  也不知道最后如何呢。我暗自想着,但嘴上却没有说这丧气话,只是道:“好,船头上由你一力承担。”  我冲上了船顶。这种船载员不过百多人,了望台也不是太高,我站在船顶时,甄以宁已站在了望台里挥舞黑白二旗,向各船打着旗语。他打旗语竟然比那两个水军士兵更为熟练,双旗挥舞,一黑一白两面旗帜迎风招展。  旗语发出后,全军应令而动。鹤翼阵的阵势,其实就是一个倒置的三角形,各船交错排列,可进可退。我们只是拼凑出来的队伍,前锋营更从未水战过,但两翼的狼军却是水陆皆能,石虎城本就是位于大江上游南岸,狼军娴于水战,他们这两翼的阵势丝毫不乱,前锋营虽然差一些,不过掌舵的因为是水军士兵,也还看得过去。各退两丈后,每两船的距离加大,当中围成的区域也大了一圈。  这时,我只见江心突然间水花直冒,正是前锋营前方十余丈之地,当即喝道:“前锋营听令,弓箭准备,蛇人一出来便放箭,注意节省箭矢。”  ※※※  甄以宁在我身后又呼呼地打了几下旗语,前锋营的十余艘战船交错排开,箭在弦上。我以前一直都是充当冲锋在前的角色,在军校中兵法虽学得也算不错,但也从来没指挥过,这回成了发号施令之人,不免有些担心,生怕号令发下,下面做的却不是那回事。可是眼见甄以宁发出旗语后,诸队都应令而动,心中也不由多了几分信心。  江心的水象开了一样,这时一下冒出了一大片蛇人的头颅。它们刚露出水面又是一阵箭下,它们本就挤作一堆,何况前锋营水战虽不在行,箭术却都相当不错,这一阵箭雨射过,蛇人又发出了一阵惨叫,河面象是开了锅一般翻腾,一条条遍生鳞甲的蛇人身躯在水中翻滚,血花飞溅。  这一阵箭,总又杀了数十个蛇人了。前锋营较各军对蛇人多了一分仇恨,那些箭也都射得又准又狠,一箭过后,诸船之上发出了一阵欢呼。那些蛇人马上又没下水去,却还有人向水中发箭。我道:“传令下去,不要放箭,分一半士卒执长兵准备接舷战。”  蛇人在水下能行数丈之遥,它们首攻的定也是我这个位于鹤翼阵底部的中军战船。看过去,这支埋伏在水中的蛇人已是倾阵而出,数量总在一千上下。它们居然能一下发现我这战船是主将所在,也当真不凡。  绝不能只把蛇人当成妖兽了。现在,必须把它们看作是深通兵法的强兵。]  我看着水面,忽然举手喝道:“传令下去,命陶昌时、刘仙石两部前锋向中心聚拢,全军转为方圆阵。”  蛇人主攻的,是我这边的中军,两翼虽也有蛇人攻去,但明显只是拦阻之意,不让我们守望相助。鹤翼阵最能发挥箭矢之威,但蛇人已冲到阵中心,两翼前端已然落空,而蛇人也已靠到了船前,箭矢已难再用,现在,也该是到了变阵之时。  甄以宁刚把令传出去,忽然整船猛地一震,甲板上发出了一阵惊呼,有人叫道:“船底漏了!蛇人要从水下攻上来了!”  蛇人竟然凿船攻上来!我只觉胸口一闷,几乎要吐血。我一味想着与蛇人在水上战斗,没想到水战不比陆战,蛇人会从下攻上,而我的战船又是冲在前列的,蛇人认准了我这船,那可如何是好?一时间,我只觉心头一沉,人也茫然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  这时甄以宁又挥舞了两下旗帜,高声叫道:“蛇人一时半刻凿不通船只,不必惊慌,严阵以待。船上分半数之兵入舱守御。”  我心头猛地一亮。的确,这些战船是工部监造,虽然从民船改装而来的要弱一些,但我的座船却是以坚木造成,哪里是一时半刻凿得通的?我镇定下来,喝道:“不要惊慌,蛇人在水下呆不了多久。”  果然,船只震了震,便不动了,两舷却传来了一阵喊杀之声。蛇人要凿船,只怕也并不熟练,在水下凿了两下憋不住气,纷纷冒出头来。但是曹闻道已率军列在两侧,蛇人一冒头,长枪所及便以枪攻,枪不能及便以箭射,只听得两边都是蛇人的惨叫和前锋营的喊杀声,一时嘶喊如沸,声欲震天。  这一轮攻击打退后,我已见战船两边浮起了一条条蛇人的尸首,几乎已要将船只拥起来。入眼之下,不由骇然。如果不是我们有备在先,措手不及之下,恐怕败的就是我们了。  哪知还不曾放下心来,左侧有一条船上忽然发出了一阵惊呼。这船猛地一侧,倒向一边,虽不曾翻倒,但已岌岌可危。这船是民船改装,船板较新造的战船要薄许多,那艘船大概已被凿通,水已涌入船舱了。第十三章 星汉灿烂  那艘船是钱文义麾下,我也看见钱文义出现在另一艘船上,气急败坏地大叫什么。  现在该怎么办?那艘船此时倒平稳了些,但入水却深了许多,准是舱中进水,船正在下沉。这船都是木头的,本来不至于沉下去,但上面有一百多人,加上这份量,只怕这破船是吃不住力。  我正待命边上的船只过去接应,忽然甄以宁在身后道:“统制,任吉将军请战。”  任吉那六十个雷霆弩兵就靠在我边上,刚才蛇人攻来,都是在水中的,任吉的雷霆弩威力极大,却不能及下,在射河中的蛇人时,他们的雷霆弩也根本没什么大用。不过他的船上因为载员少,倒可以再分出一些。我点了点头道:“准令,命邢铁风与杨易掩护他靠近。”  甄以宁道:“得令。”他又将黑白二旗挥舞了一阵,邢铁风和杨易那两队让出一条道,夹着任吉的船向那艘破船靠拢。  那艘船大概是船底被凿通,此时蛇人几乎全聚到了那里,不断地从舱中冲出来。船上的一百来个士兵正死守舱口,但蛇人与人一对面,帝国军实在远不是对手,亏得舱口甚小,蛇人不能一拥而出,只能一个个冲出来,还能应付,但即使是二十几个士兵面对舱口那一两个蛇人,士兵仍是节节败退。虽然也斩杀了几个蛇人,但士兵也已阵亡了五六个了。  任吉的船一靠近那只船,从他的船上忽然探出几块跳板搭在那破船上,任吉在船头喝道:“前锋营的弟兄,不要恋战,马上退过来。”  那几块跳板拼成了一块足有五六尺宽的大道,那船上有个小队官高声喝道:“大家不要乱,让伤者先退,其余人随我来挡住这些怪物!”  从我的船上望过去,这人也看不清面目。我看了看南边,陶昌时和刘石仙两部正在聚拢,这方圆阵马上便要布成。我道:“甄以宁,让前锋营准备,一旦这些士兵接回,马上命前锋营后退五丈,以这艘破船为中心布方圆阵。”  甄以宁答应道:“是!”他伸手又猛挥了几下旗帜。此时只见那艘破船上的士兵已约略退走了一半,经任吉的船又散到其余船上,先前那个小队官带着些人且战且走,但蛇人从舱中冲出的越来越多,现在船上几乎是蛇人与帝国军士兵数量相等了,他们更是抵挡不住。冲到跳板边时,一个蛇人忽然猛地冲上来,一刀正砍近那小队官腿上,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随着他的叫声,剩下的士兵再无斗志,此时他们纷纷向跳板冲去。我心中一寒,心知不妙。此时蛇人已到了船甲板上,若它们攻占到任吉船上,以此为基础向四周攻击,那就如一场野火,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喝道:“马上命前锋营支援任吉,绝不能让蛇人冲上任吉的船去!”  我和任吉的船相距也不过五六丈远,此时船上活着的士兵几乎都已散去。蛇人的攻击力当真骇人,一船百余名士兵几乎有三分之一已经战死,其余的都已逃开,还有五六个落在后面。最后的一个踏上跳板时,忽然脚一滑,人摔倒在地,两个蛇人已同时冲上,双刀齐落,那个士兵连声音也没发出一声,便被砍成了数段。  但这时,活着的士兵都已逃出了那艘破船了。河中的一千来个蛇人,几乎有一半都上了这破船,其余的蛇人也正在向这里游来。它们一定也要借这个缺口攻破我们的阵势。我喝道:“快,让我们的船也上前助攻!”  我的话刚说完,蛇人冲得快的已经上了跳板,其余有几个蛇人死死地按住那几条跳板,不让任吉抽掉。它们也学乖了,怕我们射箭,每个蛇人都抓着着从船上砍下来的木板防身。正在此时,从任吉的船上发出了一阵弦响,冲在最前两个的蛇人惨叫连连,数十支箭从它们身上穿胸而过,仰起的身体也几乎被穿得烂了。那一排箭余势未尽,穿过这几个冲在最前的蛇人后,仍向后射去。后面那些蛇人正聚作一团,它们也害怕我们射箭,所以把木板围得水泄不通,但雷霆弩威力太大,弩箭之下,这些木板等若无物,一下便穿透了。它们聚得这么近,那些箭每一支都几乎要射杀一个蛇人。  只这一排箭,便已将蛇人打得晕头转向。有几支箭落空了,甚至越过船只,向陶昌时、刘石仙他们的船队飞去,也不知有没有误伤人。现在方圆阵已经将近布成,若再放雷霆弩,反而会伤到自己。我道:“甄以宁,让任吉快退开,不要放箭了。”  雷霆弩的威力实在太大了。以前我就知道这兵器定然大有用处,用到实战中,威力更是超乎想象。  这时任吉船上有人挥了两下旗帜,甄以宁忽然道:“统制,任将军要我问你,这船还要不要?”  那船上也有些辎重,但并不太多。任吉难道能一举将那船毁掉么?我道:“告诉他,如果不伤到另外的船只,那他有什么本事就用出来,不然就快点退开。”  甄以宁挥了两下后,道:“任将军说他马上退开。”  任吉的船正在倒退,他们将好就暇地将那几块跳板也仍抽回来。我不禁一阵惊骇,也不知任吉到底空说豪言还是真有办法毁掉这船,只是因为怕伤及其余战船才不用。  这时方圆阵已然布成,那些蛇人本想通过这船来攻击其余船只,但作法自毙,它们聚在这一只船上,反而被我们包围。那艘船还在慢慢下沉,周围的水面上仍探出一批密密麻麻的蛇人头颅,我也不知它们在想什么,大概此时,它们也尝到了当初我们在高鹫城中尝到过的绝望的滋味。  我第一次指挥作战,看来是大获全胜了吧。  甄以宁道:“统制,现在要当心蛇人孤注一掷,四散出击。”  我点了点头,道:“是。让诸军当心,慢慢缩小包围,一旦进入弓箭射程便以箭攻击,不让它们攻上船来。”  蛇人这一番战死的比我们要多得多。它们在水中,又不能射箭,几乎是我们压着它们在打。只消别让它们再凿破船只,那我们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时,那艘破船的甲板已到了贴水面相平的地方了。有个蛇人忽然游上那破船顶舱,大声叫了起来。  “伏羲大神!”  它叫的是帝国语,字正腔圆,如果我闭上眼睛,只怕真不相信那是蛇人的声音。以前那个蛇人山都就能说一口流利的帝国语,这个蛇人看来说话也不逊于它。  这一声喊出,以那只破船为中心,所有的蛇人忽然猛地下水,向四周游来,河里也一下翻腾起来。每个蛇人都有三个人那么长,剩下的也总有七八百个蛇人,一里多宽的河面上似乎都容纳不下那么多怪物了。这些蛇人本来各自为战,这回却象合成了一个有无数巨臂的怪兽。  蛇人是孤注一掷了。也不等我发令,迎着它们的两艘船上同时发箭。这了阵箭雨射下,简直不用瞄准,但那些蛇人却浑若不觉,仍是劈波斩浪,奋勇向前,这气势简直无坚不摧。  正对着的是邢铁风的船队,我的船紧接其后。蛇人这番攻击仍是冲着我来的吧,我以前在前锋营中与邢铁风相处得并不太好,这回却要他来替我抵住第一轮攻击。我不禁苦笑,道:“缩小阵势,将蛇人彻底打垮!”  方圆阵本就利守不利攻,而蛇人这般不要命地攻击,力量虽大,但也难以守御了。如果这一轮攻击撼不动我们的防守,那蛇人就再无他法。  “轰”的一声,邢铁风的座船忽然一侧,周围的士卒也发出了惊呼。蛇人这一轮攻击仍不可小视,他的船首当其冲,被一击凿破。但是这回他周围都有船只守护,他的座船受创,另两艘船马上过来夹持着他的船退开,其余的船仍然迫近来,蛇人要攻到我跟前,拖得一刻便更难一分。  当三艘船只受创退下,终于,方圆阵已经合拢,将剩于的蛇人围在一个只有二十丈方圆的小地方。现在这儿四周都有箭矢对着,蛇人只要冒出头来,便有五六支箭同时射下,那些蛇人东奔西突,哪里还冲得出去?随着它们一个个被射杀,此销彼长之下,已成了我们对蛇人的围歼。一时间,当中的河面上到处浮着蛇人的尸首,有时船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蛇人的尸首浮上来也是一阵箭矢,每条蛇人的尸首上至少都有七八支箭了。  这么用法,我们的箭只怕没到东平城便会用光。但此时诸军都已不管我先前要节省箭矢的命令,只是拼命射着。河面上,不过翻起水花,而河水也已成了暗红色。  现在围歼已到了尾声。这一千个蛇人可能一个也没能逃掉,河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蛇人尸首。我走下顶舱,到了船头,曹闻道还在指挥士卒寻找冒出水面的蛇人,但现在要找到一个活的蛇人也难了,那些蛇人尸首几乎已挤满了河面。  我道:“曹将军,行了,让诸军暂时歇手吧。”  此时天也已快黑了,暮色罩在河面上,但帝国军中却一个个兴奋异常,尤其是前锋营士兵。这回我们虽也有伤亡,但比较蛇人的伤亡,实是不足挂齿。杀了一千余蛇人,自是个不小的胜利,但是这个胜利对士气的鼓舞也是不可限量的,我也不禁有种想要欢呼的欲望。  曹闻道听得我的声音,转过头来,猛地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我,边上几个士兵也过来抓住我,把我抬了起来。我被他们抛到空中,耳中只听得他们的欢呼,似乎不如此便无法表达自己的狂喜。一时间,所有的船上,都发出了欢呼声。  不过,除了我这条船上是在喊我的名字,别的船上喊的都是“帝国万岁”之类。  这时甄以宁跑过来道:“快把统制放下来,几位将军都过来了。”  曹闻道他们刚把我放下来,陶昌时和刘石仙当先向我走来,身后跟着钱文义、杨易和邢铁风。他们到我跟前,忽然齐齐跪倒,道:“楚将军,此役得胜,统制已立首功。”  我慌忙也跪了下来,道:“大家请起。若无诸将精诚团结,哪会如此轻易取胜。”  钱文义笑道:“楚将军,此役我军伤亡不到百人,却斩杀数千蛇人,楚将军单凭此役,便已厕身名将之列矣。”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这些蛇人最多不过一千,钱文义足尺加码地说有几千,这个牛皮可别吹得太大了,让人觉得蛇人不堪一击,生了轻敌之心。我道:“此役任吉将军立功甚伟,首功实该让与他的。”  我倒也不算谦虚,蛇人攻破钱文义麾下那艘战船时,我本已乱了阵脚,若非任吉的雷霆弩稳住军心,只怕现在庆祝胜利的要是蛇人了。  我一说起任吉,邢铁风转头道:“对啊,任吉在哪儿去了?”  他一向对我爱理不理,这回让他做我的手下,一定让他很不高兴,不过这回连他脸上也露出笑意来了。  杨易也转过头去,忽道:“他们在捞取箭矢啊。”  我心头一亮,道:“对,还是任将军老谋深算,快把箭捞回来,能捞多少便捞多少。”  这些箭大多还漂在河面上,这次围歼蛇人,主要是靠弓箭之力。我们这六万支箭经此一役,只怕消耗了一半还多,实是该取回来了。钱文义道:“是啊是啊,快去,谁捞得多谁先得。”  雷霆弩的箭也不是特制的,就是平常的箭。以前在平地上战后打扫战场总会把箭收回来,可这回在河上搏杀,又是个对蛇人以来未曾有过的胜仗,谁也没想去收回箭来了。  陶昌时他们向我行了一礼,纷纷回去。我对曹闻道道:“走,我们也去吧。”  甄以宁在一边道:“统制,三艘船受损,伤者医治,这些善后的事不做了么?”  我挥挥手道:“甄以宁,你不是参军么?这些事便由你负责。”  他还想说什么,我已和曹闻道去放下小船了。甄以宁虽然年轻,但经此役,我知道他实是个精干之人,大有可为,这战得胜,我不想面对自己一方的损失来折了我难得的这股锐气。  河上,已漂满了蛇人的尸首,没射中的箭也漂得满河都是。我和曹闻道合乘一船,让一个士兵操桨,我们不时把箭从蛇人尸身上拔下来。  收了一阵,河面上的箭已不多了,曹闻道看看那艘破船道:“统制,我们去船上把战死的兄弟收回来吧。”  那艘船上的一百多人,战死了三十几个,尸身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甲板已经和水面平齐,那些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尸身被河水浸泡着,甲板也流淌着血水。我点了点头道:“好吧,不过这船破得太多了,让十个人上去收回阵亡弟兄的尸身。”  这条船上的士兵都是南征残部,有一个我还认得是当初前锋五营里的,我也曾带过。他们对战死沙场早有准备,可是也许没人想过,经历千辛万苦逃回帝都,只这么几天,仍然会死在蛇人手里。  曹闻道在边上指挥士兵收着战死者的尸首,有一具尸首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手臂了。那个人大概是曹闻道认识的,他骂骂咧咧地在甲板上转着到处看,脚下,那些血水也被踢起来。我看了看四周,这三十多具尸首都已搬空,舱中能用的一点辎重也搬走了,便道:“曹将军,回去吧,真找不到也只能算了。”  曹闻道道:“他妈的,一定是这些怪物吃下去了。这些东西……”他两眼血红,几乎要滴下血来,忽然走到一个蛇人身边,拔刀向一个蛇人尸首上砍去。只是两三刀,他砍下了一大块蛇人的尸肉,他割下一条塞进嘴里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骂道:“别以为你们吃人,老子也吃过你!”  我一样也吃过蛇人的肉,不过那是煮过的,哪儿象曹闻道这么生吃?这块蛇肉白里带着血丝,外面还有鳞片,看上去也让人恶心。我打了个寒战,也说不出话,却听得边上纷纷发出了刀砍之声,甲板上另外的士兵也学着曹闻道的样子,在蛇人尸身上砍下肉来生吃。  象是会传染的一样,前锋营的人几乎都开始割蛇人肉来吃了,另外船上的人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任吉手下的士兵在与蛇人厮杀时勇不可挡,现在也好象是吓着了。  我们这些经历过南征之败的人,在别人看来,几乎就是些生番了吧。我不禁暗自苦笑,但也不敢多说。他们心头的气憋得太久了,实在该发泄出来。可是,我心里的气呢?好象,我从来都不会这样不顾一切过。  也许,我已经是个想得太多的人了。  我抬起头,喝道:“传令下去,前锋营中军官一律随我上岸,将这些士兵埋了。”  曹闻道道:“是啊。来人,给我拿个碗来。”  我不知曹闻道要碗来做什么,这时有个士兵已从船上去取了个碗来,曹闻道拿着这碗走到一个还在微微动弹的蛇人边上,一刀刺入它的头下,割了条大口,从那口子里流出一些血来,他又割了几个,积了大半碗,交给一个士兵后道:“统制,军中无酒,就用蛇人的血来祭一祭这些战死的兄弟。”  我有些茫然在看着他。记得我们知道蛇人吃人时,都有些害怕,而蛇人看我们在吃它们,会不会也觉得害怕?若许,我们和蛇人也没有本质的不同吧。  将三十多具尸首运到岸边,前锋营的百夫长以上的军官都来了,陶昌时、刘石仙和任吉也上岸站到我身后。我拣了个干燥的高地,和人掘了三十多个坑,把阵亡者埋好,曹闻道把那碗蛇人的血递了过来。  血被风一吹,有点凝结了。蛇人的血和人血不一样,没有热气,但看上去也是一样,时间久了也一样会干,会凝结的。我按过血,只闻到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曹闻道和几个士兵在这些坟群前生了一堆火,把几条蛇人的尸肉扔进去烧,烧得一股焦臭。我端着那碗血,面前的篝火也不时把火星喷到我面前,我忽然心头一疼,把血浇进了火堆。  火堆发出“嘶”的一声,象是浇上的是油一样,火舌喷高了数尺。我嘶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喊出这八个字,我将那碗扔到一边,双膝一软,跪到了坟群前。随着我跪倒,身后“扑通扑通”地,人们纷纷跪倒,他们也都大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我不知道在这刹那间为什么我没有说是“以瞻家邦”、“以瞻山河”,喊出的却是向不为人看重的第三段中的话。可是,我好象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视死如归的士兵,他们舍生战斗,其实并不是为了空泛的家邦或者山河,心中所想,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母亲属吧。  天已黑了,火舌不停地把火星喷向天空,天空中,半圆的月亮已升到中天,象是把一切都结上了一层薄冰,有风吹来,其声咽然,卷过树林,传来了一阵阵苍茫无际的呼啸,象是应和我们那一阵阵几欲泫然的呼号,又阵阵远去。  ※※※  蛇人的袭击,使得船队行程耽搁了半天。等我们修好伤船,重新整队出发时,天已快亮了。  站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看着天空中的半圆的明月,我觉得自己又困顿不堪。指挥诸军作战,尽管自己不曾冲锋陷阵,但是却好象比自己去厮杀更让人疲惫。但是蛇人这番袭击,不免令人担心。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这条河下游,距大江还有六百余里,大致再两天一夜就能抵达东平城。可是,我实在想不通,蛇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发动伏击,和诸将战后商议时,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从兵法上看,这地方水面开阔,实非发动偷袭地方,我们的船队可进可退,得以从容布阵,而蛇人纯是从水面发动攻击,毫无地形之利,可以说从一开始蛇人就已处于败势。说它们仍然是些生番,并不懂兵法吧,可是它们来偷袭我们的船队,又实在是很高明的用兵方略。我怎么也想不通,指挥蛇人的那个首脑有时显得高明异常,有时又显得蠢笨不堪。在守高鹫城时也一样,蛇人先是不顾一切地攻城,即使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也不管,后来却又法度谨严,轮番攻城,进退有序,实在让我摸不透。  我让曹闻道注意周围,不能大意,自己再也支持不住,回座舱休息一会。哪知头刚一捱到枕头,却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我揉了揉眼走出座舱,只见不少士兵正在船头看着什么。我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甄以宁也挤在士兵中,他听得我的声音,转过头来道:“统制,你看,那儿有人在造堤。”  两岸原本也有些居民,但现在兵乱一起,这些居民全都北迁了,只剩下一片片的荒地,怎么还会有人来造堤?最大的可能便是蛇人干的了。听得这话,我的倦意一扫而空,走到船边看去。  这两条用石块和泥土组成的河堤由岸伸向河心,造得很粗疏,两边都只造了十余丈而已,当中还有七八十丈的空,行船也没什么妨碍。我道:“这有什么用?”  甄以宁看着这两条堤,忽然道:“看土色很新,只怕是新造的。统领,是那些蛇人造的么?它们是不是想用这个来打仗?”  我心头一乱,也不知怎么回答。这条河大多有一里余宽,这一段特别窄些,只有一百丈左右。也许,蛇人是想在这儿造两条河堤,然后在这堤上设寨,拦截我们?的确,如果它们把这河堤再造长些,当中的空隙只留二十丈的话,我们就不能在水面设阵了,最多只能两艘并行。如此一来,蛇人就能占地形之利,它们一千人只怕真能挡住我们三万大军了。怪不得,蛇人伏击我们时,我发现它们的工具很不顺手,凿子什么的并没有,手上拿的全是些刀枪之类。  一定是这样的。我只觉心头一阵发冷,脸也有点发白。这一个胜利,来得也实在太侥幸了,如果不是王长青献策要我们先行,大队几天后才到,那时蛇人这个工事筑成了,那我们真的大概连东平城也到不了。而蛇人一旦在这儿建起工事,那么从后方运到前钱的辎重也势必不能象现在一样安然抵达城中了。  蛇人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甄以宁在一边大概看我如此不安,小声道:“统领,蛇人真会那么做么?”  我点了点头道:“这些怪物很聪明,好象在不断地变强,很有这个可能的。唉,也许,它们看我们也是怪物吧。”  我记得在符敦城外遇到那个奇怪剑手时,他曾很奇怪地说什么“以前天帝选择你们做主人,实在是个错误”云云。照那说法,天帝现在是选择蛇人做主人了?  我看了看天。天色很好,时已近曙,但东边微微有点发亮,头顶上却仍是一片夜空。在这无垠的天空中,繁星点点。  万千年前和万千年后的星空,都是一样的吧。明亮的,黯淡的,每一颗星都晶莹如泪,如孩童的渴望,父母的企盼。  就算上天真要是选择了蛇人,我也绝不退让。我暗暗咬了咬牙,看着星空,默默地想着。  甄以宁见我一直看着天,大概以为有什么异样,他也仰头看着天空。我低下头来时,他忽然道:“好漂亮的星星啊。”  我笑道:“你难道是第一次见星星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以前从来没注意。统领,你说,我们这一趟赴援,胜算有多少?”  我想了想,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说:“最多只有三成。”  “三成?”他的眉毛也拧起来了,“统领,你也太悲观了吧,我们三千多人,就能杀光这一千蛇人,东平城外的蛇人最多也不过两三万,我们前后却已经有七万大军要到了,就算不能胜得象现在一样轻易,五成胜算总有的。”  我叹了口气道:“这儿的一千蛇人,我有点怀疑它们根本不是来伏击我们的。我们的速度比大队快了足足一倍有余,我觉得它们好象是在河上修筑工事,想借工事来挡住我们,没想到我们会来得那么快,只怕受到伏击的反而是这一千蛇人。你可曾发现,蛇人攻打我们时,拿的全是陆上用的兵器,好象并没有凿船的工具。”  我们去回收箭矢时也曾把蛇人的兵器拿了一些回来,但是那些武器多半只是些刀枪之类,倒是锯子斧头倒有一些。甄以宁回过头看看身后漂满河面的蛇人尸首,叹道:“蛇人真会有这般厉害啊。”  “这些怪物绝对不能轻敌的。”  我低声说着,象是对甄以宁说,又象是告诫自己。头顶,星空灿烂,万千点星光正闪烁在黑暗的天幕上。黎明前的天空,是一夜间最黑暗的,这时的星光却显得比往常更亮。  帝国有一个传说,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对应,只是有大有小。可就算再小的星,也会有自己的光亮。  我的星会是哪一颗?帝君自诩为太阳,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是太阳?  象是一下子看见什么诡异的东西,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呆了。我看着天空中,星海浩瀚,越到东边就越稀。太阳已经快出来了,那些微弱的星光都已被地平线上射出的阳光吞没,已看不清,而东边的天幕上,晨光熹微,那一轮太阳正隐隐地要喷薄而出,就象一团燃尽一切的大火,连钢铁也转瞬间会被熔化。  还是当一颗星吧。我不禁有些想笑。想当太阳的人,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帝君,可是太阳只有一个就足够了。  ※※※  尽管因为蛇人的伏击,我们耽搁了大半夜,但是这回船行得很快,看样子明天晚间仍然可以赶到。  在船上站到天大亮,我再支撑不住,去小睡了一会。今天是三月十三,我们是十一号凌晨离开大队的,看样子,竟然四天便能赶到东平城。水路固然本身是一直线,比陆路近许多,但我们能达到这等速度也实在足以自豪。  走出座舱,我正好看见甄以宁也从统舱里出来。他大概没休息好,一张脸也没什么血色。睡在士兵当中,那当然得习惯了才睡得着的,不然那一片鼾声就足以让人一夜不眠。他看见我,行了一礼道:“统领,好。”  “没睡好吧?要不,你还是住到我舱中来吧,让人再搭个铺。”  他摇摇头道:“总要习惯的,统领,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是住在下面吧。”  他的脾气倒是有种异于他外表的倔强,我不觉有些惭愧。从进入军队以来,我就颇负勇名,可是我也一向爱清静,以前最难受的就是让我住在士兵当中,所以攻破高鹫城后我宁可独自住在外面。和甄以宁一比,我这个出身贫寒的平民子弟反倒自愧不如了。我讪笑了笑道:“甄以宁,这也是令尊教导你的吧?令尊大人当真了不起。”  他也笑了笑道:“统领取笑了。”他似乎不想再把话题扯到他父亲身上,看着河面道:“楚将军,不知东平城战况如何了。”  自从经过这次与蛇人交锋后,我已不敢有丝毫懈怠,以前只派了四人两船探路,这次我派了十二人探路,四人一组。上一次那两艘没有回来的探路小船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蛇人干掉了,这回分成三组,一旦情况有变,我们也马上便能知道。不过蛇人似乎没有再放第二层埋伏,今天一直很平静。  天黑了下来。今天异乎寻常的平静,似乎也预示着接下来更为激烈的大战,诸军上下都有些躁动不安。也不知有谁提议,有艘船在船头烤肉吃,香气随风吹来,一下子有不少船只有样学样,曹闻道也过来向我提议说让士兵在船头烤肉吃吃。  到了东平城,新鲜肉食只怕也只能被煮成一大锅大家分着吃了,所以这些士兵要趁这机会最后享受一下吧。在船头烤肉,是把铁炉搬上甲板,而甲板上铺上一层沙土,不会失火的。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现在士气正旺,不能让士兵折了这股锐气。也许我们这三千人的先头部队对东平城的守御没什么实际的大用处,但如果我们能在东平城外打个胜仗,对城中守军的士气却是个不小的鼓舞。  天黑了下来,船头上都跳动着一团团火光,风过处,肉香四溢,四处都是士卒的笑声。杀掉了这批伏击的蛇人,不论是前锋营还是狼兵,自信心都空前高涨,风中到处都是士兵的欢呼,当中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小曲,也不知唱些什么。  我在船边看着周围一切,甄以宁跑了过来,手里用一支细木棍插了块烤好的肉道:“统制,你怎么不去?这块给你吧。”  他毕竟还小吧。我不禁有些莞尔。他的年纪,大概只比祈烈小一岁,平常他沉着稳重,这时却和同年纪的人一样了。  我接过肉来,心里却不禁一痛。祈烈当我的护兵时,也曾经这样拿块烤肉来给我,只是这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咬了两口烤肉,只觉得眼前也有些模糊。我转过身,趁甄以宁不注意,抹去了眼里的泪水。  ※※※  三月十三日也安全过了。十四日早晨,天色不太好,浓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雨。现在雨季虽然已经过了,但每隔五六天就要下一场雨的,我们十日晚出发以来,遇到的一直是好天,已算很难得的。  如果雨天遇到蛇人伏击,那该怎么办?这场欲来的春雨让我多了几分忧虑,但看着士兵们的士气依然很高昂,我也不想自折锐气,只是让甄以宁发旗语,要各船小心防备。  雨还没来,风却更大了,船队速度一下又快了许多。照此看来,天不黑我们便能到达东平城了。  船队风帆都扯足了,桨手也都满足在划。每个人都知道马上就要正面面对蛇人了,狼兵还没什么,但是一路上一直很激昂的前锋营却一下静了许多。前锋营由南征军残部组成,对于他们来说,又要面对这批曾经让南征军全军覆没的怪兽,无论如何都不会行若无事的。  岂止他们,船每向南行进一程,我心里也更增惊恐。此番受命增援东平城,我虽然也算一军统制,却实在没一点信心。  时过正午,风更大,天也越发昏暗了。河面上这数十艘战舰都拉满了帆,船几乎象贴着水面在飞。我在船头看着前面,这时曹闻道过来道:“统制,弟兄们都已准备好了。”  也许现在东平守军正在浴血奋战,说不定我们一赶到城里马上就要投入战斗。我看了看周围,现在那些没有下船操桨的士兵都站在甲板上,刀枪俱已备齐。我点了点头道:“传令下去,保持速度,不要乱了阵型。”  原本我们一直保持着锋矢阵前进,我在吴万龄抄写的那半本《胜兵策》中也读到“兵无常形,却忌无形。”行军时,即使不能保持严谨的阵形,也必要有一个阵形之势,这样一旦受到攻击,便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布阵,不至于混乱成一片。现在船速极快,要保持严整的锋矢阵,那准是不行,不过这个阵势却一定不曾散开。邢铁风的座船被蛇人击破后,换了一艘新造的战船当座船。他和蒲安礼约略有些相象,虽然对我一直不甚服帖,但他却能愈战愈勇,那次被蛇人攻破座船,他指挥部下丝毫不乱,伤亡极小,这也是他的长处。  当初的前锋营,真个是百炼之师啊。如果邢铁风能和曹闻道一样听从命令,只怕现在这支前锋营未必便逊于路恭行时的前锋营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有点想苦笑。现在的前锋营,虽然还不能说是乌合之众,但毕竟是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这些士兵都是从蛇人重重包围中杀出来,每个人的个人战斗力自然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可是指挥却是大成问题,尤其是前锋营三统领都是老的前锋营中的百夫长,而士兵当初却是其他部队中的,象曹闻道,他对我颇为服从,但假如把他调到邢铁风麾下,邢铁风就未必能指挥如意了。  这支前锋营虽然首战立功,但要成为强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天越来越暗了。现在按理离天黑还有好些时间,可是因为天空中密布阴云,几乎已同黄昏来临。邢铁风的前军去势很猛,现在船队已经到了最高速度,船只之间速度的差别也体现出来了,新船大多在前面,而一些由老船改装而成的战舰却拖在后面,整个阵形也被拉长。  我回头却甄以宁道:“甄以宁,你发信号,让邢将军注意后面的船只,不要行得太快了。”  甄以宁答应一声,上高处去发信号。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他也改用了灯语。看他把红黄二灯挥舞了几下后,忽然从最前面邢铁风座船上也发了一串灯语。  那串灯语打得很急,我没在高处也看到了。  难道又出现事情了?我心中一凛,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船顶。这时甄以宁正在四处张望,一见我上前,他叫道:“统制,邢将军说,据探路士兵报告,前面有厮杀声。”  我们离东平城大约不过百余里了,但如果是东平城的厮杀声,绝对不可能传到一百多里地以外。我心头一沉,道:“让他加紧防备。再让陶刘两位将军注意两翼,将阵势变成方圆阵,任吉将军的船调到我们前面去。”  如果按最坏的情形,东平城正于此时失望,溃兵正在从水路逃来,那我们势必就要担挡起阻挡蛇人追击之责了。任吉的雷霆弩威力很大,但不利近战,一旦蛇人靠近,雷霆弩的威力便无从发挥,因此我把他们调到前面,由任吉担挡第一轮攻击,而后再借方圆阵利守之势,在近战中阻住蛇人。  甄以宁点了点头,又打了两下灯语。我走下船头,刚踏上甲板,曹闻道手持长枪走过来道:“统制,蛇人又要攻来了?”  我道:“还不清楚,小心吧。”  变为方圆阵后,船队速度减慢了。各船上都发出了一阵喧哗,他们也已知道情形有点异样了吧,不过倒没有惊慌。  河上,风已越来越大,此时渐已起雾,看样子一场暴雨就在眼前。虽然取得了一次胜利,但我仍是惴惴不安。蛇人的大举进攻,我也见到过,前一次胜利与其说我用兵有方,不如说是雷霆弩初发于硎,打了蛇人一个措手不及,那次胜利倒有八分靠的是运气。这一次,单凭三十具雷霆弩,能不能击破蛇人的攻势,实在是个未知数。而且我也听说过,雷霆弩因为设计精巧,一旦弓弦受水,威力便会大减,如果战事一起,雨偏偏在这时起来,恐怕雷霆弩就只成为摆设了。当初在高鹫城中,也是因为雨季,城中的弓箭威力大为减弱,往往十几箭命中,还是射不死一个蛇人。  船队虽然减速,但速度依然很快。又行了一程,此时已经可以隐隐听得前面的厮杀声了。  此时,我们恐怕已经接近了大江与这条河的交界口。东平城就在河的入江口上游约摸一百里的地方,按速度,我们再有四个时辰便能到达东平城。可是这阵厮杀声只怕就是从交界口传来的,难道,真的是最坏的预计发生了?  曹闻道脸色也有点发白,小声道:“楚将军,会不会是……”  我斩钉截铁地道:“东平城有四万大军,要真是全军撤退,声音不会这么轻的。听这声音,最多不过万人,只怕是和小股蛇人发生的冲突。”  话是这么说,但我却对自己这番推论也不敢如何相信。蛇人的攻击力我们都是有切身体会的,当初拥兵十万的南征军,最后得以生还的只有现在前锋营的一千三百余人,那么东平城被破后,逃出一万人也已是奇迹了。  这时,从前面突然又传来了几下灯语,象是被针刺了一下,我几乎要跳起来,扭头道:“甄以宁!甄以宁!”  甄以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身后,他看着灯语,面色凝重,低声道:“统领,邢将军已要接战了,他要我们让开路,让人退下。”  “他说是什么人么?”  甄以宁面有难色,道:“统领,这个用灯语可说不了的。”  一共也只有二十几种符号,用灯语只怕也只能发布一些靠左靠右之类的意思吧。我道:“好吧,你马上发令,让所有人准备战斗。”  邢铁风的船已经减慢,后面的船只正不断靠拢,此时喊杀声越发响亮,直上云霄,邢铁风一定已开始接战了。我看看周围,这里正是河流的入江口,特别宽大,在这儿,倒是一个绝佳的水上战场。  没想到,还没到达东平城,我们便要碰到两场硬仗了。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从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喊,我被这阵声浪一惊,甄以宁在边上也一下变了脸色,道:“统领,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前面。前面,便是大江了,江上雾气比河上还大,隔个四五十丈便已看不清。我道:“这声音并不惊慌,不是坏事。放宽心吧,反正生死都是百年的事,不过早晚而已,甄以宁,你怕么?”  甄以宁一咬牙道:“怕也要顶上。”  尽管心里很沉重,我不禁又有了些笑意。曹闻道在我问他这问题时,也说怕的,甄以宁倒也是说实话的,我第一次上战阵也没人问我怕不怕,我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但是直到今天,每次上阵,我心底总还有些恐惧,生怕这次不能生还。不过当战斗正酣时,这些事自然也不会多想了。甄以宁说的也是,现在就算怕也要顶上。现在已经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是为了我们的父老,为了千千万万的人在战斗了。  那阵呼喊声已渐渐轻下去,突然间,头顶一道闪电划过,象是一下将江雾也划破了一角,借着这光,我看见前面邢铁风的几艘船左右一分,空隙里露出两艘比我们的快船大一些的船。这两艘真可说残破不堪,能在水面上漂着也是奇迹了,看旗号,正是东平城的船。我心头猛地一沉,喝道:“快,全军上前接应。”  难道那就是东平城最后剩下的人马了?这两艘船虽然比我们的船大一些,但也恐怕每艘只坐得两百人,只剩两艘,难道邵风观守军和二太子的援军共四万人现在只剩这四百人?可是现在已由不得我多想了,首要之事,便是将这两艘船救出来。  这时,又是一个闷雷响过,雨倾盆而下。我们这三十几艘船的阵形已经布成了,下一步,便要看到底挡不挡得住蛇人的攻击。我正想让诸军攻击,曹闻道忽然叫道:“统制,你看!”  他指的是前面邢铁风的座船。邢铁风冲在最前面,他让过那两艘破船,自己的船已在这阵势的最前方,此时他的船上忽然发出了一阵大呼,整艘船也象搁浅了似地一动不动。  那自然不是搁浅,在他的船周围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蛇人的头。那些蛇人只有头冒出水面,手中也是些刀枪,正不断地向邢铁风船上攀来,看上去,这船就象一只爬满了黑黑虫子的长形水果。  这副景象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恶心。我沉声道:“冲上去,解救邢将军!”  邢铁风的船是在最前面的,蛇人这船猛攻,那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雨正下得大,船的两边胸墙上因为尚满了雨水,又是艘新船,很是光滑,蛇人爬得很是困难,但它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一个个以手中的刀枪拼命砍凿,又借力向上爬。邢铁风这次的船是艘新船,蛇人看来一时三刻也根本击不破船板,但是有几个蛇人已经爬上了甲板,正在甲板上和士兵死战,如果不能及时将它们打退,那么势必会有越来越多的蛇人爬上来,到时只怕这艘船便要被蛇人夺去了。  这和上次蛇人的战略如出一辙啊。它们都是首攻一点,单个击破,再借此为基础,向周围进攻。看着那些在邢铁风船帮上爬得到得都是的蛇人,我不由浑身发毛,但心中却也更增了一份信心。  看来,蛇人虽然会水,却并不惯水战,它们也是要和我们正面交手时才能占得上风的。我们已经胜过一仗了,这次的蛇人看上去虽多,但它们主攻邢铁风一船,总数只怕比上回还少,倒也不用如何害怕。只是蛇人已经紧贴在船上,任吉的雷霆弩措手不及,却没办法再用了。我回头道:“甄以宁,让任吉在外围等候,其余船只靠上去接应邢铁风,将他们船上的伤兵替下来,务必要将攻上来的蛇人全歼。”  甄以宁答应一声,又奔上了望台去发信号,曹闻道递给我一支长枪道:“统领,这回你还是上去指挥吧。”  我看了看天,天空里,雨正倾盆而下,我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现在天气这样,灯语别的船也未必看得清,我们不如接舷一点,给别的船做做表率。”  曹闻道怔了怔,又大笑道:“楚将军,你果然不负龙锋双将之名。好,我姓曹的就把性命托付给你。”他转头大声叫道:“前锋营的兄弟们,统制身先士卒,大伙儿也上吧,别给统制丢脸!”  他的声音嘶哑,但也很是响亮。随着他的喊声,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叫,象雷声一样,一波波地滚过去,此时只怕连狼军也在为我们叫好了。  天空中,又打了个焦雷,仿佛此时天公也来我军助威。我只觉心头象有一团火燃起,忍不住仰起头大吼道:“冲啊!”  我们的船本来就距邢铁风的船不远,不过一转眼,已靠近了邢铁风的座船。两船相接,眼看便要相撞,我大吃一惊,只道这回弄巧成拙,反而会使两船互撞,但我们的船却突然间船头一侧,紧紧贴着邢铁风的船擦过,两船接近处,只怕不到一丈,现在我在船边都能看到爬在邢铁风船帮上那些蛇人的眼鼻了。  两船已近,几个人在向邢铁风的船铺设跳板,那些蛇人只怕也知道一旦我们两船相连,那它们在邢铁风船上这点优势便不存在了,忽然同时转过身,几个离跳板跳近的蛇人齐齐用力,“哗”一声,我们的跳板刚搭上对船,便被它们推落在水。曹闻道怒道:“他妈的,再铺!”  每艘船都有六七块跳板,邢铁风的船上只怕现在腾不出手来铺跳板,两船虽近,却也有一丈多远,根本跳不过去的。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这般各个击破么?  我心头一急,眼角瞟去,脚边正有一卷缆绳堆在船顶上。刚才降速前近,把几张副帆下了,这卷缆绳本是拴副帆的,此时却已松着。我一把捞起那卷缆绳,扭头叫道:“甄以宁,一旦我回不来,你传令,前锋营由钱文义将军负责。”  不等他回话,我将这卷缆绳套在臂上,枪交左手,人猛地向船边跳去。第十四章 兵行诡道  两艘船相隔不过一丈多一些,我从船顶跳下,吊在缆绳上,人登时直荡过去。刚荡离座船,曹闻道正指挥士兵在铺第二块跳板,我从他身边掠过时,把他吓了一跳,叫道:“统制……”  他话还没说完,我一脚在船身上一蹬,人已猛地向邢铁风的座船荡去。因为加了这一把力,去势很急,只觉风声急掠过耳边,只是一眨眼间,便已到了邢铁风的船上空。只是我的船比邢铁风的要大一些,而缆绳又缠在臂下,一时也放不开,离地竟然有四五尺高。  这时曹闻道正指挥士兵放第二块跳板,邢铁风船上的士兵也在协助他们摁住那一头,可是那些蛇人拼命要把这块跳板弄开。这一回曹闻道也学了乖,两头都有士兵拼命摁住跳板,那些蛇人一时也弄不翻。可是蛇人的力量远较我们大,只消再来几个蛇人,那曹闻道除非把全船一百来个士兵全叫来摁住跳板,不然肯定挡不住它们这般大力的。  邢铁风正指挥麾下死战,而此时我的上升之势已竭,正停在空中,马上又要荡回自己船上去了。这回荡回去,只怕正一头撞在自己船的船帮上,一头撞死的可能也有。情急生智,我的右手猛地一松,人便一下直直落下。  空中四五尺,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右手一松之下,缆绳登时脱出我的手臂,将我的右臂也磨得一股火烫,身体便掉了下去。  这缆绳一脱开我的手臂,马上便又荡了回去。现在我就想回去,也已没办法了,要么就是和邢铁风他们一块儿战死,要么就是击退蛇人,化险为夷。这时候我倒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邢铁风一直很讨厌我,要是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战死的话,不知他会怎么想。  人正下落,曹闻道搭过来的那块跳板正在甲板上乱动,蛇人的力量毕竟比我们要大,邢铁风船上的士兵既要与正向船上冲来的蛇人战斗,又要压住这跳板,到底挡不住蛇人的大力,眼看这块跳板马上又要翻了。我也没多想,大喝道:“闪开!”左手的枪一转,枪尖冲下,两手抓住枪杆,猛地向跳板上扎去。  这是武昭老师所授懒龙舒爪枪的一个变化使用。武昭老师示范给我们看时,他把力量用到极处,能一枪刺穿一棵合抱粗的大树。这一枪的巧妙之处,在于力量与技巧的集合,我虽然不及武昭老师,这一枪也因周遭情势所限,使得很笨,但力量却是借了下坠之势,而手法我也自信与武昭老师相去无几。“砰”一声,这船虽是用很坚硬的木头制成的,但我这一枪还是穿过近两寸厚的跳板,连甲板也扎透了,枪尖直没而下,一支枪竟有三分之一多没了下去,便如给这跳板钉了个巨钉。  这回,蛇人除非力量大到足以将枪杆弄断,不然便根本弄不翻跳板了。我借力落到了甲板上,只觉心头也一阵狂跳。  这一枪,绝对已超出了我的能力。看来,人情急之下,也能有这等巨大的力量啊,这一枪要是对着蛇人,我想它们力量再大也是挡不住的。  一落到甲板上,我只听得对面曹闻道他们发出了一阵欢呼。这回一块跳板已经搭成,几乎同时,紧靠这板跳板,又搭上了一块,曹闻道领着几个士兵已当先冲了过来。  看来,这一仗我又赢了。  我不禁有些得意,却听得曹闻道惊叫道:“楚将军,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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