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向琰字字真切,话里带著无尽的後悔。 「大哥,我从来没看低你,你对我的好,我从来没忘记。」 傅向珀愣愣听著弟弟一番话,半昏半醒间,自己听见的确实吗? 「真的吗?你不曾看轻我……你仍然是那个向琰吗?」 见大哥终於醒神,他连连点头。 傅向珀伸出手,轻轻摸弟弟的头,看著弟弟那张漂亮的脸,回想起他幼时讨糖吃的可爱模样。 他们兄弟虽然合好,却未曾回复当年情谊,全是因为心中还有疙瘩未解,见了面也没几句话好讲,如今相互剖白,才知彼此心中都还念著童年的快乐,那份重视是真,没有半分虚假。 「……向琰,我们还能像当年那麽好吗?」 他眼中淡淡的不安让傅向琰心里一酸。「当然可以。」 傅向琰坚定的神情使他安心,身子放松许多,好似放下了什麽。 「那件事让它成为过去,好不?」傅向琰轻声问道。 他点点头。 「还有,忘记那个人的事吧,你还有家人、还有我,家才是一辈子的,那个人……就当是人生里的过客吧。」 想到那个人,心就有撕裂的感觉。 过客……似飞雁般来到他身边,时候到了,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胸口隐隐作痛。 刘熤飞留给他的,仅仅只有折辱。 心再痛,日子依然流逝。 那日街上没几人,经过一番处理,并不怎麽传开,仅仅几日便已平息。 听向琰那麽说,他心底了悟,当时所感众人视线其实是自己的心魔,耳边接连不断的谈话声,则是追来的向琰叫唤他的声音。 他明白不该继续消沉,努力想回复未遇见那人之前的日子,想把记忆深埋,却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居院里每个角落都有和那人的记忆,平时还能逼自己漠视,到夜里却很难熬,睡得不安稳,甚至发恶梦。 向琰提议将院落翻修,他却无法乾脆地点头说好。 这夜特别难睡,傅向珀喝点薄酒助眠,许是有些帮助让他渐渐睡去。 夜里却又发梦,梦的不是别的,竟是一个男人压在他身上,肌肤相贴,在他体内驰骋。 还能有谁,他也只有那麽一个男人。 阵阵律动、声声粗喘,却又交杂一些辱骂,他听得难受,那人说过的很多话交缠在一块,那些都是谎话,只有几句是真,却非常伤人。 心里觉得讨厌,身体却很热,挣挣扎扎的排斥著。 不想让那人碰了,不想再沉溺了,说什麽也不愿缠绵到最後…… 「哈……」 硬从梦里挣醒,傅向珀大口喘息,发了一身汗。 是从梦里脱身了,现实里欲望却仍炙热,男人的天性,避不了。 没什麽,动手自己发泄很正常的事,是男人都有做过,等平息了,就好好再睡一觉,这次梦里绝对不要有那人。 他躺在床上,伸手为自己解决,呼吸越来越急促,渐渐受欲望所控,脸色潮红。那麽点酒气也让他微醺了,什麽也没法想,迷迷糊糊沉浸在那快感中。 却不满足,少了什麽似的。 手指无自觉地溜到後方,插入那一刻不禁呻吟。 摸索著、抽送著,眼角看见不远地上有著什麽,月光下微微银亮。眼神移不开,脑海中似乎浮现景象,耳畔彷佛响起熟悉的低喘。 「啊、啊……」 手指加快抽送,几只修长的指模拟著炙热的什麽,不断进出。 一声一声的喘息呻吟,不断索求似的。 快感渐攀高峰,几乎灭顶。 他不禁喊叫,下意识地呼喊那人的名字,而後发泄出欲望,双腿间一片白浊。 几个喘息渐渐平息,神智渐渐回复,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 他在做什麽? 他在做什麽? 竟然这样玩弄自己,竟然喊了那人的名字! 喉头一阵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 不!不! 他跃起身,忿恨地跑去捡起角落那枚银饰,打开门狠狠丢了出去。 「哈哈,原来你留给我的不止是折辱而已,你还留给我这副身子……这副可悲下贱的身子!」 忽然想起什麽,傅向珀跌跌撞撞来到柜子旁,从里头拿出一幅画,便跌坐在地。 「你都走了,我还留著做什麽?你都走了……我不要再受你左右,我要忘了你、忘了你!」 那幅未完成的熤飞的画像,在他手中变成一张张碎片。 疯了似的,又揉又捶那些纸片,像要将那人抹去,抹得乾乾净净。 然後在暗夜里,最後一次为他可悲可笑的恋情哭泣。 他接受了向琰的提议,将院落大肆翻修,在这里的点滴回忆随之销毁。 有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 「大哥,你要不要回来商行,我们兄弟俩一起努力。」 傅向珀摇头:「不了,我不适合商场,傅家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努力。」 看清了,商场真的不适合他,已经够了。这麽多年的执著,只是希望有人回头看他一眼,既然兄弟间的误会解开,他又何必回去搅和。 真的累了,埋头努力了十多年,也该休息了。 「好吧,我也不勉强你。」话锋一转,傅向琰又说:「爹的寿宴再半个月就到了,大哥你准备好要送什麽了吗?」 「寿宴……」傅向珀沉吟。 想到与那人的牵绊,正是从要送给爹的古董瓷器开始…… 原来,才过了短短两个多月吗? ……可是所经历的,却足以折磨他一生。 「呵……」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里的苦涩,谁能体会。 「大哥?」 「没事,我在想要送爹什麽呢?这次让他担心了,我想好好送一个能让他开心的贺礼。」 「不管你送什麽爹都会开心的。」 傅向珀看得出来,弟弟近日一直陪著他,是想救他脱离痛苦的泥淖,看他眼里的担忧,真不知谁才是兄长。 伸手摸摸弟弟的头顶,像要安抚他。 向琰漂亮的面容,绽出一朵笑容,眉眼弯弯就像小时候一样。 未曾想过,他们兄弟俩还能有相知相惜的一天。家人,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大恩泽。 想起自己曾想舍弃这个家,曾想与那人天涯相依,真是傻得可笑的决定。 就算他一无是处,就算人人轻视他,他也要为了家人振作起来,从此以後,不再让他们担心烦忧。 接下来的日子,是感动又带点无措的。 他出了这样大的丑事,若换来家人的冷眼也不奇怪,可是以往隔层冰墙般的家,竟以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怀抱拥护著他。 有什麽被戳破了,於是了解,於是珍惜。 爹一如往常的关怀,没有半句怪罪;向琰抓到空閒便像小时候一样黏著他,黏得……连秦爷都吃味。 他经过回廊,在转弯处听见有人在对话。 「……我排在傅向珀之後吗?」 这不正是秦爷带著强烈酸味的质问。 「你跟我哥吃什麽醋。」 「哼,之前还斗得找我哭诉呢,现在好得跟什麽一样。我看他好端端的,吃睡都正常,你何必寸步紧跟?」 傅向琰略略停顿,继而开口:「就是太正常了。那样过分的伤害,真的是说振作就能振作的吗?大哥,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向琰担忧的声音飘进耳中。 他转身离开,心口酸涩,漫无目的在府中乱走。 稍稍被悲伤情绪缠上,就会无止境的坠落,强迫自己振作是痛苦的事,但他不想看见家人为他伤心难过。 所以忘记,所以深埋,傅向珀,别去想、别再哀伤、别再心痛,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再被牵绊。 「别想了、别想了……」 睁著眼望天,胸口起伏呼吸,让窒息的喉口顺畅。 沙沙。 奇怪的声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身边的树丛沙沙作响,一阵晃动,有个什麽在里面钻呀钻的。 傅向珀疑惑地伸手探去,抓到像布料的东西,提手一扯,换来一阵哇哇大叫。 「不要抓我,我不要学了!不学不学,说什麽都不学!」 从草丛里竟提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那张沾满泥土的精致小脸皱成一团,但并不妨碍他认人。 「向珏?」就算不亲,自己的小弟也不至於认不出。 八岁的小向珏哇啦啦地挣扎,听到不是预想中的嗓音後歪头一看,竟是大哥耶,他没有和大哥靠这麽近过。 因为不熟,小向珏竟有些怕生,大哥不像二哥和三姐会陪他玩,也不曾对他笑、和他说话。 「怎麽跑到树丛里,弄得浑身是泥。」用袖子轻轻为小弟擦拭脸上的脏污。 小向珏呆呆看著他的大哥。 觉得大哥好像哪里不一样了耶,他有偷偷看到过,大哥和二哥常常吵架,脸都臭臭的。可是现在大哥的声音好温柔,还对他笑耶,他第一次看到大哥笑,好好看喔。 小向珏开心地扑抱住傅向珀。 「大哥、大哥。」甜甜地叫唤,表达他的喜欢。 傅向珀一愣。 他和小弟少有交集,今日小弟亲腻的撒娇让他反应不过来。 想起当年的小向琰,也是个爱撒娇的弟弟。 心里一暖,傅向珀眼神含笑地抱起小向珏。 「向珏,这时间应该是学习的时间不是吗?」 小向珏闻言委屈地嘟起小嘴。 「娘要我学的东西我不喜欢,向珏以後不要做生意!」小向珏大声反抗。 「喔?那向珏以後想做什麽?」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询问。 「种花!向珏喜欢种花!」小向珏一张小脸闪耀著光采,笑得非常可爱。 让他一瞬失神。 不喜欢做生意。当年的自己不曾想过喜不喜欢,他是长子,理所当然的要接掌傅家。 其实,他有更喜欢的事。 呵,他的勇气还不如一个孩子。 「有喜欢的事很好,向珏要努力种出漂亮的花喔。」 听到大哥支持他,小向珏笑得更灿烂了。 「好什麽好!」一道微怒的声音传来。 傅夫人快步走来,抢回向珏拉到眼前念道:「你这孩子怎麽乱跑,想让你爹叹多少气呀?」 「爹不会叹气,爹也说向珏可以做喜欢的事!」小向珏鼻子抬得高高的。 傅夫人伸手弹了一下小儿子的鼻头,宠溺又无奈,转头看向傅向珀时,神色一转带点难堪和不甘。想自己之前还放话说等向珏长大可以依靠,想不到这小儿子志气低微,一心一意只想当花匠,岂不给她难堪。 「哼,这下真是没依靠了。向珀呀,白纸黑字你可别反悔,莫不要因为那头落空,就想回这头抢东西。」发生那件事後,大家心知肚明向珀放弃继承必与那人有关。 那头落空…… 呵,是呀,点滴心意付出,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二娘放心,我……无意争了。」傅向珀笑了笑,唇畔有说不出的苦涩。 那疲倦的笑容让傅夫人一时无语。 像要让傅夫人放心,他又开口:「我威胁不了谁的,更何况我也喜欢男人,不会有後代出来争什麽的。」自嘲打趣的语气,嗓音却颤抖。 傅夫人不禁想起那日尾随夫君去探看向珀,所见那情绪崩溃求救的模样,听在耳里,是人都会觉得不忍心。 她一直看这孩子不顺眼,无才却硬要出头,扯自家兄弟後腿毫不手软,和向琰比起来何止云泥之差,光是人品就差一大截。直到那日,她才发现向珀心里从来不好过,她似乎从来没有正视过他…… 眼前的向珀,其实也只是个大向琰两、三岁的孩子,她却一直把他当绊脚石看待,方才还习惯性地出言讽刺伤他,现在想来真後悔自己口无遮拦。 「……你年纪还轻,不好的事就让它过去,凭名门傅家四字还怕讨不到媳妇吗?」傅夫人冷冷说道,不自在的表情却透露了她真正的情绪。 二娘……是在安慰他?不等他反应,傅夫人便拉著小向珏离去。小向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麽,离去前还笑呵呵地跟大哥挥手。 和家里长久以来的隔阂,似乎渐渐淡去。 在家无所事事的富公子哥傅向珀,最近有个新的差事。 照顾小孩。 小向珏坐在最喜欢的大哥腿上,手里拿著笔沾墨彩画图,白纸上晕得乱七八槽,画原本的模样已不复存,而做哥哥的满脸宠溺任他搞破坏。 「大哥,啊。」小向珏手里忙著他的大作,小嘴一张发出啊声,一颗糕点便自动放进他嘴里。香香甜甜的,好好吃喔。 放下手里的笔,双手在身上抹了抹,也捏起一块。 「大哥,啊。」一样的话,但意思不同。 傅向珀笑著张嘴,含进小弟孝敬给他的糕点。 傅向琰一进大哥的院落,看见的就是这麽一幅兄弟和乐的画面。 坐到大哥身旁,掐了一下小向珏红扑扑的肉脸。 「小家伙,大哥疼你都不疼我了。」 「二哥羞羞脸,这麽大了还要人疼。」揉揉脸,笑二哥。 「二哥再大也还是大哥的弟弟,啊。」说完有样学样地张嘴。 傅向珀被这一大一小逗笑,很配合地拿一块放进向琰嘴里,二个弟弟又因此嘻闹起来。 「二哥,你别逗向珏了,像小孩子一样。」向琳巧笑嫣然来到,放下手中瓷盘。「新做的糕点,试试。」 「哇,谢谢三姐。」小向珏开心地扑向盘子,却被向琰快手整盘抢去,又是一番打闹。 短短的时间里,傅家的孩子感情越见深厚,谁还看得出过去曾有的交恶和情疏。 敞开心胸,向珀如今拥有了家人给予的亲情,不再像过去那样浑身带刺。 解开误会後,向琰得回大哥当初的爱护,不需针锋相对,美好得像作梦一样。 向琳是女孩子家,柔软的心性早期待一家人能和乐融融,更不用说小向珏多个大哥疼,更名正言顺成为全家人的宝。 「小家伙画的是什麽?」 「是花,我种的花长出来了喔。」献宝。 「我怎麽看不出来,一团脏兮兮的。」向琰继续把小弟闹到气呼呼。 小向珏哇哇叫,说要把花带来证明真的是花,便迈开小脚跑掉了。向琳不放心他乱跑,便跟了上去,剩下向珀向琰两人坐在石桌边。 「大哥,明日就是寿宴了,一定会很热闹。」向琰欣慰地说。他喜欢充满生气的傅府,就像最近这样。 「是啊,爹会很开心的。」他们兄弟俩一起筹办,必定要让爹整日笑呵呵。 向珀笑了笑,望著桌上狼狈的画纸,他微微怔忡。 曾经陪伴他画画的,是那人…… 唤他傅大哥,为他磨墨,两人谈笑…… 「你想起那人了?」向琰淡淡问出口。 都说了不想了,却还是不自觉的会想起。 「有的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呵,我会尽快振作的。」他苦笑。 「大哥,慢慢来吧,别逼自己。」 他点头,向琰才放下心来。 「大哥,别把话都藏心底,你和我聊聊吧,任何事都可以。」 向珀沉静下来,眼望前方,却是虚空。 向琰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轻轻地说了。 「有时候我会想,茫茫人海,他为什麽会选中我……呵,往好的方面想,我们兄弟能回复当年的感情,还真是托他的福呢。」 「胡说什麽,就算没有他,我们迟早也会这麽好的。」 向珀微笑,向琰却觉得他的笑容太勉强。果然谈起那人,还是太伤。 「向琰,为什麽……会有这麽真的虚情假意……他怎麽有办法演得出来?真的太痛了,到现在仍然淌血……我想快点振作的,可是好痛……」 向琰紧紧抱著他的大哥,为他拭去颊上的湿濡。 「没事了,过去了……」他喃喃在大哥耳边念著。 他大哥值得更好的,那混蛋配不上大哥。 「大哥,大哥!」小向珏的声音远远传来,沾了泥土的脸上绽放著可爱的笑容。 傅向珀抹抹脸,笑著抱住小弟。 小向珏小小的双手,捧著一小堆土,土上一株小小的花。 「你看,开花了喔。」圆睁睁的大眼睛里,满满的期待赞美。「我种了很多花,只有它长大了喔。」 小向珏才八岁,根本养不活娇嫩的花,千辛万苦养到开花的,其实是跟杂草没两样的野花,根本是随便种都会长。 「向珏一定很努力,这朵花长得真好。」傅向珀摸摸小弟的头。 小向珏开心又害臊,两只小手伸长长。 「这个是要给大哥的喔,我好喜欢大哥,为大哥种的喔。」 听见这是要给他的,感动溢满胸口,胀胀的。 脑海浮现小向珏努力为他种花,一再失败时的难过,最後种活的这朵小花,是多麽珍贵的心意,是小向珏满满的心意。 「谢谢,我好喜欢。」伸手接过那堆土,看著那微小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傅向珀眼泪不自觉地又流下来。 吓得小向珏扑上他大哥,脏脏的小手帮他抹眼泪。 「大哥不要哭,你这麽喜欢啊,那我会种很多很多给你,你不要哭喔。」小小年纪的向珏,哄著他的哥哥。 一旁的向琰和向琳,以温暖的眼神默默看著。 他失去很多很多,连自己都失去了,却得到以往所想要的。 真心的关怀,一点一滴,都是珍贵。 傅老爷大寿之日,傅府人山人海,热闹且喜气。 傅家原本就是乐笙的地方望族,也是拓展乐笙的推手,再加上当朝首富秦家这层关系,使得来道贺的人潮络绎不绝,全涌进傅家宅第。 在乐笙喊得出名号的人物,不分官商,几乎无一缺席。 身为傅家产业的当家,傅向琰自然是忙碌於人群中,四处交谈打关系。 「傅二少,傅二少。」圆圆的方老板满面笑意,上前来寒暄。 「方老板,感谢你特地前来。」 「哪的话,我才要谢谢傅二少的邀请。」 傅向琰凑到方老板耳边,悄悄开口:「客套话我们就别说了,方老板,若有消息你可要第一个告知我啊,别让那奸商给抢先了。」 「一定一定,有消息我一定通知,只是……现下真的没有。」方老板抹抹汗,陪著笑脸。 奸商……真是言重了,那奸商不正是傅二少你的相好嘛。方老板心里如是想,当然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只是平日这二人感情好得怕人不知道一样,但一扯到收藏画作,明抢暗夺,立刻变对手。 「这麽久没有……」 「正常,画师都是这样的,哪有一定呢。」方老板说是这麽说,心里其实也不肯定。 傅向琰点点头,也就不再追问了。 眼看时间已近,宾客也来得差不多,傅府下人将众人请进大厅,而後宾客们一一送上带来的贺礼,其中不无有较劲之心,所赠之礼,让围观者赞叹不已,一惊还有一惊,越见昂贵奇殊,也让喜爱稀奇古珍之物的傅老爷开心得合不拢嘴。 除了赠礼的比拼,众人也好奇於傅家儿辈所准备的贺礼。 当家的二少向琰,早有听闻其特意出城,亲自求得延年益寿的珍品。 三小姐向琳擅女红,一双巧手织绣出色,想必傅老爷将有精致新袍可穿。 至於小少爷向珏,前些天有人看见他在傅府前玩土,说要种花给他爹。 最难以猜测的是傅大少傅向珀。 自从当家易主,就没什麽人见过他了。 传闻很多,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是被赶出城,甚至有人说他惹了不能惹的大人物,被暗地解决了。若否,无能又爱权势的傅向珀怎可能让位,让二少接管家业呢。 很多人对大少的最後印象,都是他身边跟了个面生的小伙子,再过来,就没人见过了……只有少数几人,知道那小伙的真实身分,却也不了解怎麽和大少凑在一块的。 在众人好奇交谈之时,厅侧走出的傅家大少至少打破了被暗地解决和被赶出城的传闻。 顿时众人议论纷纷,见傅向珀似乎消瘦了点……病了,一定是病了的关系!莫怪当家易主,这无能长子争了十几年,最後竟输给了病魔,全成了枉然啊。 在看戏的众人心中尚在感叹世事无常时,傅向珀手中抱著画轴,脸上有难掩的紧张和羞意,站在厅中不安地看著下人摆出长桌,放上笔墨。 傅向珀真想躲起来。 会不会被嘲笑? 会不会出糗,反倒丢了爹的脸? 抬头看看坐在大位上的爹,身後一个大大的寿字,映著满怀期待的脸,眼里满满是温暖和疼爱。 二十几年来,如一的疼爱,即使脸上有了岁月的刻痕,不变的是对他的疼惜…… 就为了这份深重的感情,就算被嘲笑,他也不在意了。 傅向珀羞涩地笑了,温柔的神情是众人不曾见过的。 「爹,让孩儿为你画一幅画。」 以自身最喜爱的事物,赠与最值得感谢的人。 就算技拙,他知道爹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地收下。 摊开画轴,半完成的画作呈现在众人眼前。 白纸上,勾勒出明暗、绽放著色彩,大略可见巨石溪流、老松灵芝,皆有祈福、歌颂之意,也象徵长寿吉祥。 傅向珀提起笔来,沾墨。 众人哑然。傅大少懂画? 莫说围观者,就连傅向珀亲爹也很惊讶,他怎麽也想不到长子会送他一幅亲手所画的墨绘,何时学的?怎麽从没看他画过、听他说过?这样的惊喜,让他更加期待。 傅向琰也兴致勃勃,他还不曾看过大哥的画呢。 笔尖一触及纸,傅向珀便忘记身在何方了。 温和而专注、沉稳而投入,沉浸在最令他安心的事物中。 一笔一划。 流水顺巨石而下,溅起点点水花。 一勾一勒。 老松弯曲盘绕,石缝间几株棕红灵芝茁长。 画笔游走纸上,景物一一浮现,宛如生在眼前、宛如置身其中。 天边一强壮的鹰飞翔,生生不息之景物给人舒畅自在之感,充满了生命力道。 爹,愿您长寿健康,原谅不孝孩儿让您一再忧心。 一点一点的,墨绘趋近完成,傅向珀心怀感恩,将所有情感藉由画笔传达。 四周静悄悄。 从傅向珀下笔开始,人群中便有些人渐渐僵直。 再熟悉不过的笔触,让人沉迷的、赞叹的、不禁想追逐的…… 傅向珀笔锋一转,在画的右侧提字。 墨黑的字迹,不同於以往在商册上的,而是专属作画时的字迹。 傅向琰惊讶地看著那变化自如的手法,不禁想起了当年…… 为何没人觉得奇怪? 当年使他们兄弟感情破裂的事件里,为何没人注意到大哥竟能在短短的时间里仿出他的字迹!? 字迹是一惊,但更惊人的是…… 傅向琰看向身边的秦墨曦,果然他脸上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再看向人群中的方老板,嘴夸张地大张,神情更是极度的震惊,在在的印证了事实。 大哥他…… 最後一划,傅向珀放下了笔。 一如往常取出他自己刻的钤印。 只在夜里作画,自己小小的乐趣,他第一次呈现在众人面前…… 一想到,就羞赧,怕被嘲笑。 他轻轻地盖下钤印,这是最真实的自己,好像赤裸裸一样。 傅向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 商城乐笙,地方望族傅家有两个成年的儿子。 同样是生於商业世家,次子傅向琰是经商的天才。 而长子…… 钤印拿起,红泥里仅仅两字--寸乐。八 炎琉皇朝二六三年,炎帝有意退位,太子登基在即。 三月,朝野表面平顺,暗里汹涌。三皇子一派行事诡谲,策计谋反,太子派系屡遭算计,却无法掌握证据。两派人马明争暗斗,炎帝迟未插手更加剧争斗。 八月,七皇子遭人下毒险丧命,炎帝大怒。 九月,经查,三皇子意图谋反罪证确凿,遭流放,派系散亡。 隔年元月太子登基为新皇,众皇子封王划地。 七皇子刘熤飞受封熤王,所划分的领地中,竟有堪称当朝经济命脉的乐笙商城……天下无不哗然。 马车在石子路上行进。 渐渐熟悉的景象,在窗口布帘间流过。 回到乐笙的这一天,风和日丽,暖而且过热了些。 他额上却是细细的寒汗,略微的颠簸轻轻震动著……让他脸色添了几分苍白。 身体的不适无法阻挡他的归心,但被耳提面命要注意主子身体的随从,却随时关注著他的状况。 「王爷,先休息安顿好,再上傅府也不迟。」 「不,先去傅府。」阵阵晕眩袭来,光是说一句话,就费去他太多力气。 路途奔波对初愈的病体来说太勉强。 「还是小的上傅府邀人前来王府?」 「我说先去傅府。」他想发火,却没那个劲骂人。 一激动只觉得更晕,眼前景物晃来晃去。 为什麽呢,他想赶快见到他,也做不到吗…… 握住胸前冰凉的玉,在手心渐暖。 当初归返都城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日子却没有想像中的快活。 常常唤了那人,才想到自己已不在那院落中。 恼怒著、困惑著、心慌著。 想那人的信赖、想那人无防备的笑容、那人的傻、那人的真,那人的全心全意。 他的人在都城,心思却遗落在遥远的乐笙。 他失常了,他从未有过这种经验。 直到将自己的失常向父皇倾吐,父皇笑著回答:「熤儿,你是遇见了。」 他怔了,想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遇见了? 在他亲手斩断一切後,这三个字只令他感到惊恐,却在日渐加深的思念里,逼他不得不面对。 该死的替天行道,天知道他早已偏离原意,深陷在自己纠结纷乱的心绪里,他怨那人的傻和看不清,怨那人对他的影响力,於是彻底失控,蠢得让一切毁在自己手中。 他遇见了,却也错过了。认清自己的心意,他决心返回乐笙。 那天,他面对了自己真正的感情;同样那天,他成了宫斗的牺牲品。 毒药差点夺去他的性命,也夺去他急欲返回那人身边的脚步。 困於病榻,在反覆的毒侵折磨之中,心却比任何一刻都清明。次次在鬼门关前打转,生死之际想著的也是那人,无用平庸又如何,那人是他所遇过最美好的,他唯一为之疯狂、为之心动的人。 他至今二十馀年的人生里,不曾对不起谁,甚至跟著千云那段日子还做了不少好事,偏偏唯一一次伤害人,便伤了最不该伤的。 生死徘徊里硬撑了下来,却落下根。宫斗结束,天下太平,太子登基,时光无情流逝著,他却只能慢慢疗养,直到能走了,谁也留不住他了。 他迟了一年多,才终於回到心心念念的乐笙。 太久了,他怕,怕来不及挽回。 祝乐茶馆一年前扩大增建的庭园前园里,正举办著盛大的画会,除了乐笙当地和各地前来的画师外,也聚集了众多名流雅士与收藏家。 虽然画会中不乏当代知名画师,但最受瞩目的却不是这些人。 只见众人团团包围在庭园一角,中心正是乐笙的传奇人物││画师寸乐。 之所以说是传奇,自然有其原因。 话说寸乐刚出现於画界时,便以其流云般的笔触、独树一帜的风格、幽远动人的意境,吸引不少收藏家的喜爱。偏偏其神秘低调从未露过面,要收藏他的作品,只有如意画坊一个管道。 无论如何探问,画坊老板守口如瓶,画师不愿露面,更使其充满谜团,也让收藏家更加狂热,偶尔出现一幅作品,还没挂上画坊的墙便被收藏家订走,於是乎寸乐之名在台面上虽不响亮,在资深爱好者间却广为人知。 但这神秘的谜团,却在傅家老爷的寿宴上揭开了。 傅家长子傅向珀於寿宴上亲手画了祝寿图,画出了对爹亲的感谢,更画出了惊人的答案! 一无是处的傅大少竟然就是神秘的寸乐! 在乐笙谁不知道傅向珀的无能,一而再搞砸家中事业,让傅家经历多次危机,却仍紧握大权不放,这样一个无才又贪权的纨裤子弟,谁不是背地里嘲笑唾弃,就算之後他放弃了当家位子,也只引起了各种负面猜测和传闻。 所以当寸乐的真实身分揭发时,真是让众人惊讶到无以复加、让傅家人难以置信,一连串的冲击,就连寸乐本人也惊吓到久久无法回神。 傅向珀身为长子,从小所学皆为经商之道,绘画是他的乐趣,再忙再累,也不曾浇息他对绘画的热爱。但他也明白自己生於商家,便是要成为一位大商人,於是全副心思都在家业上,只在夜深人静之时默默画著。 他的经商才能比一般人愚钝,便两倍三倍地努力,几乎没有空閒时间,自然也不曾接触画界的消息,直到後来听说有人会拿画到画坊自荐,才怯怯一试,从此便将完成的作品交给画坊老板。 绘画是他小小的快乐,所以他落款总是寸乐两字,又因害臊於私密乐趣公诸大众,要求画坊老板保密,只要偶尔得到画坊老板的称赞、或是听老板说有人带走他的画,就够他开心一整天,他不问画价也不取分毫,知道有人喜欢他的画便足矣。 但对画坊老板来说,这只是无能的傅大少自我满足罢了。 时下多的是富家老爷爱好风雅,家中暗养著画师作画,再以自己的名义发表,这些人他看得多了,没一个是真材实料,全都是钱堆出来的名声。傅大少老爱装得像是他自己画的,他也不好戳破,只可惜了背後那位人才,几次想探知也不知该怎麽问好。 更奇怪的是传大少不要名也不要利,只要夸夸他就一脸开心的样子,日子一久还真觉得有点可怜又可爱,从此便一直哄著他,让他作作美梦。 微妙的是,与傅大少交恶的二少竟对寸乐十分狂热,想到傅大少从家里带画来,傅二少多次以高价再带回家里去,让他摸不著头绪,又不能透露寸乐的事情,只能忍著满肚子疑问一再重覆诡异的循环。 真到寿宴上亲眼见到惊人的真相,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瑰宝就在他面前,他还当是蒙尘石啊,全怪自己的偏见,认为傅大少这种人不可能画出寸乐之画,真相大白时众人的抱怨都朝著他来,尤其傅二少那咬牙切齿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 寿宴过後,惊人的事实让寸乐之名更盛,一洗傅向珀无能败家子的形象,如今的傅向珀简直是抢手货。狂热者一窝蜂倾诉内心的崇拜,而傅向珀的羞涩谦逊也让众人改观,对他越发有好感。 对闺女们来说,傅向珀是乐笙的名画师,出身名门、家财万贯,而且现在傅家和乐融融,兄弟交恶已成过去,再加上和首富秦家关系良好,最重要是尚无婚配,相貌也端正,有才、有钱、有名,且已一洗污名,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啊。 从人见人厌的败家子,变成人见人爱的画师寸乐,傅向珀至今还未能习惯这样大的变化。 现下身边围著一圈人,热切地看著他绘画,也让他羞赧不已…… 「向琰,我就说不想出席画会,你却硬要我来,我怎麽画得下去呢?」他压低声音在弟弟耳边说。 「哥,你画得很好,不用担心啊,何况这是我和方老板主办的画会,你岂有不来的道理,不出席说不过去的呀。」傅向琰视线黏在画上,又道:「哥,你这幅画完千万要给我,别让其他人给抢去了。」 呃,差点忘了亲弟也是狂热者。 「哼,我记得上一幅就挂在你的密室里,这一幅该轮到我了吧?」 低沉的声音从右边传来,说话者是乐笙大名鼎鼎的秦爷。 唉,还有这一个。 很快地这对平日感情如胶似漆的夫夫就斗起嘴来了。 当年不敢置信,自己的画竟被这麽多人喜爱,就连向琰和一向对他没好脸色的秦墨曦都收藏了他的画作。 直到他被带去看了他们的收藏品,尤其是自己曾用心绘制的四季图,没有错认,他的画真的被当珍宝一样收藏著。只是夏绘稍微皱了点,好奇地问他们,只见他们满脸心疼,同时双颊透著不寻常的赧红,之後才知道那是他们的定情物。 真是怪了,究竟是怎麽弄皱的啊? 甩开弟弟那对冤家,他在後园里走走逛逛。 事情至今一年多,他仍然不习惯这样的改变,但现今梦一般的生活,让他非常感谢老天爷的恩赐。 「向珀。」 傅向珀心里一悚,吓得四处张望。 四周无人。 明明已经淡忘了。虽然一开始常常会有那人叫唤他的幻觉,但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这样。 傅向珀难堪地抹抹脸,想让自己精神点。 是因为那人回来的关系? 乐笙乃当朝重城,竟被划为熤王领地,初闻此消息时,他惊骇却也笑自己的惊骇。 只是一个巧合罢了,那人狠心抛下他,又怎可能来找他。 眼角似瞥见人影,傅向珀浑身不对劲,似乎有人跟著他?八成是参与画会的人。 後园里种植大片花草树林,小径弯弯绕绕像个小迷阵,他来过无数回,乐於这种躲藏起来作画的感觉。他熟知此处一草一木,要甩掉跟踪轻而易举。 在树影间穿梭,甩开跟踪者并且绕到他身後。 「这位公子,画会场地在前园,後园并未开放,还请移步回到画会上,莫私自闯入此处。」 一番话说完,傅向珀才看清跟踪者的背影,刹那间熟悉感涌上。 「向珀……」那人开口。 轻柔的、缱绻的……却让他骇然。 不,不会是他! 「向珀。」 一定是听错了,看错了! 那人转过身来。 「我回来了……」刘熤飞眼里满满的想念。 他的向珀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可惜眼中满是惊惧,虽然这在他预料之中…… 傅向珀全身紧绷,深埋记忆里的伤痛此刻清晰无比,好似从不曾愈合过。 不,我不要你回来,我不想看到你! 他被紧紧抱住,难以忘却的温热,让他感到窒息。 「放开我……放开我!」 「向珀,是我,我回来找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刘熤飞激动,为见到傅向珀而喜。 傅向珀却要崩溃了。 刘熤飞是他的恶梦,每每想起他的身影,就让他心痛欲裂。 他没想过还会有见面的一天,他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这个骗走他的所有、将他彻底击溃的可怕的人。 这人怀抱是暖热的,但他知道这人翻脸的样子有多狠,说的话有多伤人。他来找他做什麽?他竟向他道歉?他有什麽企图?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紧紧将人抱在怀里,私心希望向珀是等著他的。 傅向珀无法回应,他深深陷在恐惧与猜疑之中。 「当初那麽对你是我错了,以後我会对你很好,我会补偿你。」 傅向珀不懂,当初恶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如今却态度丕变。 为什麽?这人想做什麽? 「向珀……」 他应该推开他、赶走他、戳破他的假面具。 「向珀……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傅向珀还来不及行动,紧抱著他的这人竟软倒在他身上。 他措手不及,惊魂未定。这人竟昏倒了!? 好似一只吃人的恶虎,忽然变成乖巧的小猫儿…… 看著怀里失去意识的人,一双手仍紧紧环在自己腰上。 傅向珀生出一股无法逃脱之感。 又惊,又惧,道不清说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