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这么说,心中虽是苦涩,却强笑道:“易卿家,果然关心寡人得很。” 易道临神情肃然,稽首不言。 我抚着断了袖子,轻声说:“既不曾真心相和,又怎么会失和?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以后怕也是不会有更好人了,既然注定了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结局,那不如就这样吧,寡人也累了,不要十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够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实这样也好,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欠了他什么,伤了也不会觉得太疼,无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长,能相敬如宾,也是一种福气了。” 挑挑拣拣,到最后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如就这个将就了吧。 虽然有点扎手,但慢慢来,总是能把他刺拔光。41|四一 大婚前几日,依旧由母亲代理朝政,我深居内宫,足不出户,直到南怀王入宫求见。超速更新: 我与南怀王算不上近亲,一表三千里,因为同为刘姓,仔细说来,我可能要唤他一声表叔,但他自然诚惶诚恐地说担待不起,我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说赐座。 南怀王已四十岁余,看上去却仿佛仍在而立之年,气质甚是儒雅,丝毫不闻铜臭。这些年来他来帝都次数屈指可数,我对他不算熟悉,也甚少听过他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间名声素来不错,仗义疏财,门客三千,兼具贤名与侠名。 “有劳南怀王长途奔波了。”我微笑着说,“寡人在帝都,亦常闻王爷义举。” 南怀王谦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堕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谁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怀王治下三郡为天下富,王爷治理有方,寡人还须向王爷多多学习。” 南怀王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王愧不敢当。三郡连年丰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怀王每三句话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时,我必然听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里却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开了话题,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几句,就赏了他些珍宝,让人送他出宫。 当天夜里,南怀王一天行踪就送到了我手中。 这几天,因为裴苏两党相互攻讦,证据确凿,已有部分高官落马,朝局变幻莫测,人人自危,这种时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怀王却公然邀宴诸公卿,又拜访了师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无一遗漏。 仿佛他是个真正置身世外人,朝局如何,与他无关。 无政治倾向吗……老狐狸…… 我将纸条扔入灯盏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字。 “陛下……”小路子在门外细声细语地说,“莲姑姑让人送来喜服,请陛下试穿。” 我回过神来,道了声:“进来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袖为底色,着以墨黑腰带,灿金丝线滚边绣图,龙凤呈祥,凤翎为裙摆,衣摆曳地,一地生辉。 这喜服自是极好看,只是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路子自案上取过凤冠,问道:“陛下,可要连同凤冠一道试试?” 我扫了一眼,点头道:“也好。” 发髻被拆开,梳顺之后重新挽起,凤冠以纯金为体,镂空雕翎羽,袖宝石为凤眸,展翅为流苏,垂于眼前,半遮着脸。 小路子赞叹道:“陛下雍容尊贵,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两眼,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小路子让她们再改过。” 我垂下眼睑,抖了抖衣袖,看着上面精致金丝纹路,笑着说:“我很满意,无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皱着眉,一脸纠结地说,“陛下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样才算开心?” 小路子被我问得怔了一下,仔细地想了想,烦恼地说:“小路子也不知道,但听说姑娘们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样。” “你又不是姑娘,怎么知道是什么样?”我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让人撤去我凤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着这十几斤服饰巡游大半个帝都,我顿时觉得头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来他,“让她们把衣服改得轻薄一点,凤冠也做得轻一点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怎么行!这上面宝石已是太少了,再轻一点,也就是还要做小,那怎么能体现出皇家体面!” 体面,体面…… 什么都是面子,名声,皇家尊严…… 就像这一顶凤冠,缀满了无用而沉重宝石,除了压断脊椎,换来别人艳羡,还有什么意义! 我抓紧了凤冠,只觉得那宝石反射着烛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锥心,纯金棱角刺入掌心,殷袖鲜血顺着金边滑落。. 小路子大惊失色,呼道:“陛下,您手流血了!快传太医!” 我甩手将凤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闭嘴!” 小路子吓得脸色惨白,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语,看着角落里凤冠,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我又何苦为难他们。我自以为不幸,但这世上更多是比我活得更加艰难人。 “你们下去吧,寡人想一个人静静。”我疲倦地闭上眼,挥手让她们退下。 小路子拾起凤冠,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改吗?” 我点了点头,说:“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地方,让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长血痕,我随便扯了块白布擦了擦血迹,在手掌上绕了一圈,强迫自己忽略掌心传来刺痛感。 我看着自己手心想,人真是会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寝,门外忽又传来小路子喊声。 “陛下,不好了,师府传来消息,师快不行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床角,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摆架!” 我到达师府之时,门口已挂起了白灯笼,内里哭声一片,见我入内,都压低了哭声,哽咽着三呼万岁。 我不曾停留,直入内堂,正迎上苏昀自屋内出来,低垂着双眸,缓缓合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细微而缓慢,仿佛周遭空气也渐渐凝滞。 苏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声音沉重却又空洞。 “苏昀代祖父,谢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着他手臂扶起他,缓缓道:“师仙去,丧栋梁,举朝哀悼。” 当天夜里,师死讯便传遍了帝都。 师寿终六十八,为尽忠四十几年,历经四朝,殚精竭力,门生遍布朝野,恩泽惠及南北万姓,师离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卖断了货。 各家各户自发张起白布,以示同悲。 师在太学府任教十余年,门生几千人,均上府吊唁。更有无数受其恩惠百姓在野遥拜,痛哭失声。 小路子抹着眼泪说:“我死之时,若能有三两个人为我流泪,那也就值了。” 一个人一辈子价值体现,就在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离去悲伤。 可是有时候,真相与我们所见,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师过世那一夜,苏昀带我进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吗?”苏昀一一点燃了烛火,照亮并不宽敞密室,回头看我时候,漆黑双眼之中,难掩悲恸。 对他话,我只有沉默可以回应。 “陛下没有错怪祖父。”苏昀苦笑着,转头看向摆满了卷宗书架,“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祖父,竟也和所有贪官污吏一样,干着假公济私、以权谋利勾当!” “苏昀,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扫了一眼满室卷宗资料,知道这些方小说西,足以将苏家连根拔起,不只苏家,所有和苏家有牵连,盘根错节整个苏党。 苏昀转过身面对我,直直跪下,双膝磕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在密室里回荡。他弯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紧了拳头承受他三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扶起他,但犹豫间,三响已过。 “苏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哑着声音说:“你说。” “所有罪名,苏昀愿代祖父承担,但求陛下保全祖父声名,让他走好。”苏昀垂下眼睑,望着我足尖。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看不见他眼底神情,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绝望。 我缓缓弯下腰,双手握住他手臂,他睫毛一颤,抬眼迎向我目光。 “你知道我会答应,是不是?”我柔声问他,“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昀脸色极是苍白,往日灿若星河沉如夜色双眸,在这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雾,让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头一片酸涩,仿佛有人紧紧攥着心脏,一阵悸动。我强忍着心疼,和拥抱他冲动,扶起他,然后收回了手。 “焕卿,你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我问他,“可曾后悔?” 他答我:“无从选择。” 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他也只能做这样选择,又谈何后悔? “师民望太高,苏家已然是一种丰碑,是一种精神,无论师做了什么,寡人都不会讲他问罪,因为那只会寒了天下人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坚守了几辈子真理忽然被推翻,为之努力了几十年信仰被证明虚无,后果会如何? 我需要一种正面信仰,哪怕是假,只要别人都信他是真,那就足够了。 我收下了苏昀提供所有罪证,并提出了我要求:“我要削藩。” 苏昀稽首,缓缓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按礼,人去后应停棺七日,然后出葬。 我拟了旨,追师谥号“文忠”,名芳百世,为群臣楷模。 师头七,正是我和裴铮大婚之期,说起来,巧合得委实讽刺。 一夜之间,帝都从白色变成了火袖。因袖白冲撞,师府只能低调出殡,与皇家婚事相绕而过。 苏昀向我请旨,让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为何闷闷不乐?”上方忽地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我猛地抬头看去,惊喜地站起来,笑道:“三爹!” 三爹自树上跳了下来,依旧是一身袖如烈焰劲装,剑眉星目,英姿不减当年。 四爹随后落在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看向他,他素来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温柔。“豆豆瘦了。”他说。 三爹捏了一把我脸颊,不满地说:“好像真瘦了,他们是怎么照顾你?”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娇,“三爹,你和四爹怎么现在才来?” “唐门喜酒一吃完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说嫁就嫁,让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幸亏赶上了。”三爹竟还有几分埋怨。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才回来,这皇宫本就他们两人合力而建,对他们来说,爬墙比走宫门更快,因此也没有人通报一声,他们就直接从枝头跳到我庭院里。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说你们不会错过。” “错过话,你就再结一次。”三爹拍了下我脑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从他魔掌之下解救出来,“豆豆,裴铮不好吗?你为什么叹气?” 我别开眼,闪烁其词:“没有,他很好……” 三爹眯起眼:“说谎了。” 四爹点点头:“是说谎了。” “竟然对爹说谎了。”三爹瞪着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问她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忙拉住他袖子,说:“三爹,真没事!我只是……婚前恐惧症!”我搬出小路子给借口。 三爹狐疑地回头打量我,“婚前恐惧症,那是什么?” “就是……”我想了想,说,“就是婚前恐惧。” “恐惧什么?”他还是疑惑。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恐惧什么所以恐惧。”我绕着说,灵机一动,“就是对未知恐惧。” 三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跟我们江湖中说‘逢林莫进’一样,因为林子中可能会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么。” 我用力点头,觉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摆,坐了下来,“豆豆别怕,有爹在,什么埋伏都没威胁。” 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么?”他还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聪明,他对三爹说:“不用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三爹剑眉一拧,挑着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说:“我也不懂。”三爹脸色稍霁,四爹又说,“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来,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钉,四爹跟他对打了二十年,双方对彼此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见他们打得火热,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我本以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结果晚上三爹跑来跟我说:“我去问裴铮什么叫做婚前恐惧症了。” 我惊恐地看着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后严肃道:“他也不懂。”我读懂他表情了,他意思是,连裴铮都不懂,他不懂就没什么可耻了。 三爹疑惑地说:“豆豆,为什么你会恐惧,裴铮就不恐惧呢?” 我说:“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 我真后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个借口…… 三爹继续追问:“豆豆你到底怕什么?怕裴铮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这个没什么好怕,三爹给你致一套专门克制裴铮功夫暗器,让乔四派几个高手保护你,这样够不够?豆豆你不说话难道是不够?难道要废了他功夫?这样不好吧,当初你二爹和母亲花了那么多心血帮他突破第八重内功瓶颈,他有功夫也好保护你是不是?还是你担心他对你不够专一?燕离那里有痴情蛊,听说中了蛊人,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对方一人。豆豆你还不喜欢吗?为什么你们女人都这么麻烦……” 三爹,我觉得你也很烦啊……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你怎么跟裴铮说?” “我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婚前恐惧症,豆豆很忧郁,她说她得了婚前恐惧症’。” 我咽了咽口水:“他怎么答你?” 他说:“他说不知道。”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然后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声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还留在那干嘛。”三爹理所当然地说。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三爹,我困了,要就寝了。” 三爹拍拍我肩膀说:“好好睡,或许一觉醒来就不恐惧了。” 我觉得三爹头脑简单真是太幸福了,小时候我跟着他行走江湖还能安然无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龙护身。 我真羡慕母亲,有五个绝世好男人对她一心一意,不过她羡慕我也不一定,因为我有五个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刚准备睡下,一心一意疼我四爹就把裴铮抓来了。 我和裴铮大眼瞪小眼,四爹说:“有话就说清楚,说清楚了,就不会恐惧了。” 然后出门去,体贴地把门带上。42|四二 沉默,难堪沉默…… 裴铮率先打破了沉默,向前走了两步,我下意识地往床内侧一缩。 “你怕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怕什么?”我奇怪地反问他。 他撩了下下摆,坐在我床沿,一双凤眸细细打量着我:“婚前恐惧症?你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我同样回视他:“你觉得呢?把我认真当玩笑,还是把我玩笑当真?” 裴铮笑了笑:“我们并非一定要背道而驰。你认真,我也认真。” 我低下头,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 绞在一起双手忽然落入他掌心,温暖而契合。我盯着他手,听到他低声说:“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他声音醇厚如酒,在寂静夜里低低回响,仿佛一首悠长曲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 我手指微曲,在他掌心里被轻轻摊开,抚摸着每一寸指节。 “豆豆,还记得吗,你六岁那年到白虹山庄,正是花开时节。”他缓缓地说道,“那时你又小又轻,只到我胸口,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枝头桃花,我想为你摘下,你却说不,你让我抱着你上去,亲手摘下了那朵桃花。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小姑娘与别人不同,你想要一切,权力、江山、爱情……你不屑于别人给予,宁愿选择自己亲手去摘。义父和先生不了解你,或者说,他们太爱你,用自己方式去爱,将太平江山打造好,再送到你手中,而你,活在他们爱护之中,也是阴影之下。这种爱没有错,却也称不上对,你不能拒绝,但总是若有所失,对吗?” 我抬起头,迎向他深沉而又饱含深意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你这双手,又小又软,却总想握住一切,想将一切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可知道,从未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爹爹也不行吗?”我打断他,问道,“你也不行吗?” “他们不行,我也不行。”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尚且在你掌握之中。” 我苦笑,挣脱他手:“我何德何能,我连自身都无法掌控。” 裴铮眼神一动,“所以这是你害怕?身不由己?” 我微怔,被层层包裹心思,忽地被他一眼看穿,我恼羞成怒,别过脸去,冷声道:“才不是!” “我还是不能给你安定感吗?”裴铮靠近了些许,属于他独一无二气息将我包围,他张开双臂,将我揽入怀中。“在这里,你找不到归属感吗,不能让你放下防备吗?” 我垂下眼睑,黯然说:“我不知道。” 那句话,不过是我一时想来糊弄三爹,但仔细想想,或许也正是我此时心境写照。我是害怕,怕不只是裴铮对我心存利用,更怕我对他倾注了太多感情,心甘情愿被利用。 我舍不得了…… 一开始我想用婚约套住他,但现在被套住却是我自己。我用他忘记了苏昀,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三人,让我忘了他了。 我偎依进他怀里,脸颊枕着他手臂,眼睛却望着烛火方向。 那一夜,在船上听到那些话,在我心中种下了疑根,没有证据,我并不完全怀疑他,但也无法如之前那般信任他了。我亦问过自己,如果他真背叛我,我还能狠下心杀他吗? 我张开双臂,回抱住他,收拢了双手,紧紧抱着他腰身。 我舍不得了……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我输了…… 我在易道临面前把话说得多坚强,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挫败与狼狈。我想要他喜欢我,真心,热烈,不只是相敬如宾而已…… 裴铮轻轻顺着我后背,下巴在我发心蹭着。 “我不怪你对我防备。”裴铮轻声说,“你坐着这世间最高最险位子,所有人都在仰视你,或者算计利用,或者阴谋夺位。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守着你,帮你挡着明枪暗箭,别人不知你背后艰辛,我知道就好。你心里有苦,无人能诉,我愿意听。别人不懂心疼,我心疼就够。” 我紧紧抓着他后背,在他怀里轻轻抽搐着肩膀,压抑着哭声。 裴铮用力地回抱着我,低下头,温软唇瓣安抚似轻吻着我太阳穴,拍着我后背低声轻哄。 “你太要强了……”他轻叹一声,“但这么要强你,却只会在我怀里哭泣,为了你眼泪,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哄你开心。” 我仰头,透过泪眼看向他朦胧眼。“你说这句话,也只是哄我吗?” 他低下头,吻去我眼角泪珠。“不要听,也不要看,相信自己感觉。你知道,我对你,不只是喜欢而已。” 他唇瓣在我面上游移,最后与我贴合,温软湿润,微微咸涩,是眼泪味道。我闭上眼睛,微启双唇,双手环上他后颈,依着感觉追逐他气息,舌尖渡入他口中,浓郁气息包围着我,像最甜蜜毒瘾,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忘记一切烦恼,一心一意地沉醉在他所给予快乐之中。 半晌,他气息不稳地退开,双唇染上粉色和水光,眼角潮红。“豆豆,还怕吗?”他声音沙哑而低沉。 “怕……”我欺身上前,“裴铮……南怀王,裴党,苏党,输了一次,我还能重新来过,只有你,我输不起了。” 明天婚礼就像我一场豪赌,我用我一生做赌注,去赌一场我没有把握能赢局,也无法想象,如果输了,我该怎么办…… 裴铮轻笑着拥住我:“爱上我是你一生豪赌,我怎么舍得让你输。” 缠吻中,我拉下了他外衣,他握住我手,退开稍许,我喘息着,迷惑地看着他。 他食指竖在唇间,唇角微勾,余光瞥向窗外,又附到我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微笑着说:“你四爹在监听。” 我心中一动,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含笑道:“明天晚上……”话未说完,就被我扑倒在床上。 我跨坐在他腰上,双手按着他肩膀,他有些愕然地仰望我,我俯下身,像被突如其来一把火点燃,几乎是啮咬地吻着他唇瓣,双手插入他发中扯乱了他发冠,顺滑乌黑发丝在枕上散开,我呼吸凌乱,**啮咬着他唇舌,他惊愕过后,勒住我后腰,一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反客为主,强健身躯覆在我身上,将我箍在他怀中,右手钳制住我双手拉至头顶,墨发自肩头垂落到我脸颊边上,他俯下身,与我鼻尖相触,亲昵却又咬牙问:“真不怕被你四爹听到难为情吗?” 我绷紧了后背,上半身弹起,唇瓣勉强擦过他脸颊,定定望着他,轻笑说:“不怕了!” 他愣了愣,左手轻触被我亲过地方,良久,唇畔缓缓荡开一抹深深笑意。 我问他:“裴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说:“你问过很多次了。” 我说:“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手自他后颈而下,探入后襟,拉下他外衣,毫无阻隔地抚摸他结实精壮后背,他手覆在我胸口轻轻揉捏,指尖扫过顶端,瞬间酥麻让我绷紧了后背,拱起上半身迎向他。湿热吻沿着下巴、脖颈、锁骨一路而下,停留在我胸口,我半睁着眼垂眸望向他,他却忽地停了下来,像忍着极大痛苦,帮我拉起衣襟。 “为什么……”我抱紧了他脖子,半是不满半是幽怨。第一次主动求欢,却被他拒绝了,明明他眼里还燃着□,抵着我某处依旧灼热坚硬。 他声音低沉沙哑:“我们有一辈子,不争朝夕。”虽是这么说,他双唇却仍是在我眉眼唇瓣之间留恋不去,一声如呻、吟般轻叹溢出喉咙,喉结上下滑动,“你明天要穿着沉重礼服游街祭太庙,今天晚上我要了你,明天你还走得动吗?” 我脸到这时方才感觉到热度惊人。 “裴铮……”我双手环着他脖颈,倚在他胸口低喃。 他轻笑着说:“我在。” 我说:“你忍得那么辛苦,要不要我帮你……”我压低了声音补充,“用手。” 他僵了一下,在我额上屈指轻轻一弹,笑道:“陛下,太荒、淫。” —————————————————————————— 母亲扶着**发冠,抱怨说:“为什么豆豆成亲,我戴发冠比她还大?” 父君叹了口气:“你已经抱怨一个早上了。” 二爹无视她。 三爹已经不耐烦了,和四爹互相找茬消磨时间。 五爹犹豫着看了看左手药瓶,又看了看右手药膏,好看双眉纠结到一起,然后抬眼问我:“豆豆,你比较喜欢用药膏还是药水?” 七月真是热啊…… 我转头对小路子说:“风扇大一点!”又转头对五爹说:“都用吧。” 五爹一愣,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别想歪,只是降暑药。 发冠虽然轻了不少,身上礼服依旧是里三层外三层,烈日当头,我已经汗湿重衣了,从发根湿到发梢。五爹让我喝了药水,又在我太阳穴两侧擦了药膏,总算让我清醒了一点。 娶裴铮,一点也不容易。 立个凤君如此之辛苦,难怪我大陈素来行一夫一妻制。 按礼,须由我亲自上丞相府迎他,然后一同乘马车经过东市到太庙,在太庙行三跪九叩之礼拜祭皇天后土和陈列祖列宗,再由太庙绕西市环城一周回皇宫。还没结束,还得拜过亲爹亲娘,然后接受百官拜贺。全部拜完已经是晚上了,这才开始夜宴,一个半时辰歌舞宴会,然后上城楼看满城烟火,受帝都百姓拜贺,最后才送进洞房,如果还有力气行房,这个君在体力上真当得上万民楷模了。 我还没到达丞相府,整个人就已经快脱水了,若不是有小路子搀扶着,恐怕早已化为一滩汗水向东流。 几位爹爹爱莫能助。 父君:“是不是能渡点内功给她?” 二爹摇头:“我练是纯阳内功。” 三爹:“我也是。” 四爹:“我也是。” 五爹:“我也是。” 母亲:“我内功被废了。” “莲姑在哪里……”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担心阿绪捣乱,让莲儿把他拎远点。”母亲遥望天边,惆怅地说,“不知道拎到哪里去了……” 五爹又让我含片参片,忧伤地看着我:“五爹没把你打造成铜皮铁骨,是五爹无能。” 我叹了口气,告别六亲,准备去丞相府迎亲,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地里,气喘吁吁地问:“还有多久到丞相府?” 原来怎么没觉得这段路有那么长。 “快到了,陛下别急,还差一刻才是吉时。” 寡人竟然还来早了! 我忧郁地看着丞相府匾额,路过几次,来过几次,以后这府邸就要换人住了。 对门师府正在办丧事,不挂红,也不能挂白。我心里难过,别过眼不敢看那几乎烙印在心上匾额。小时候觉得那是无法逾越高墙,阻隔在我和焕卿之间,长大后再想,这墙再高,也能推倒,但心墙呢…… 虽也有推倒一天,但有人做得到,有人做不到,只是没有在正确时间遇到正确人罢了。 “陛下,吉时到了。” 我抬起头,看到裴铮一身红衣似火,微笑着向我走来。 恍然发现,这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这样艳色长衫,竟是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43|四三 转身间我一阵头晕目眩,他长袖轻扫,不着痕迹地在我腰上一托,我用余光偷看他,不出意料地看到他唇畔半是揶揄微笑。 我干咳一声,本就发烫脸颊更加如火烧一般。从丞相府门口到游街马车不过几步距离,明面上是我们相互扶持,实际上几乎是他扶着我…… “陛下与凤君真是恩爱……”恍惚好像听到谁这么说,我看了一下自己和裴铮距离,这才意识到两人挨得有多近…… 他在我臂上一扶,掌心在我腰上托了一下,借力之下我才上得了马车。 东市已被士兵清道,街道两旁跪满了百姓,我与裴铮微笑接受百姓拜贺,只听到一声接一声“吾皇万岁”,“凤君千岁”,眼前一阵阵发黑…… 掌心忽地一痛,让我清醒了不少。 裴铮嘴唇微动,声音却清晰传到我耳中。 “陛下真是气虚体弱……” 我被他一噎,咬咬唇打起精神应对,冷哼一声别过脸看向另一边。他轻笑一声,借着长袖掩护,握住了我手,我不着痕迹地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脱,感觉到他一轻一重地掐着我虎口,仿佛无形之中减轻了我痛楚,我便也由着他,直到后来十指交握,再难分开。 寡人才不接受激将,哼! 长袖底下暗斗,你掐我掐你,不多时竟已到了太庙。百官分列两侧,三呼万岁,宗室公卿盛装相迎。 儿臂粗高香先敬天地后敬列祖,自高祖刘芒到舅舅刘澈,一应三拜杯酒,将近五十拜下来,我已经两股战战,彻底站不起身了。我眼泪哗哗地转头看裴铮,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到这时裴铮也顾不上我这帝王脸面了,轻叹口气,半忍着笑意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已经气息奄奄了,靠在他手臂上说:“寡人后悔了……” “悔之已晚。”他毫无压力地微笑。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百官也与寡人差不多奔波,只不过他们都盯着寡人,不允许出半点差错,而他们自己却没人盯着,想擦汗就擦汗,想喝水就喝水,想坐下左右看看没有人也是可以…… 我气若游丝地上了马车,说:“拉下车帘。” 裴铮一挥手,所有帘子都放了下来,阻隔了外间视线。我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瘫倒在他怀里,哽咽着说:“寡人不娶你了……” 他手探进我后颈,在我背上一摸,出来一手汗。 我整个人便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朱红喜服都成了深红。裴铮忙取过水壶送到我唇边,我抓过水壶一阵猛灌,被呛得咳嗽连连,耳鸣眼花,越发觉得委屈…… “不娶了……”我抽抽噎噎。 裴铮笑着说:“陛下是在撒娇吗?” 我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你都不会流汗……” 不由得想起那句艳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好想喝冰镇酸梅汤…… 裴铮帮我轻轻擦拭额面上汗水,笑道:“习武之人,自然和常人不同。” 我想他定是小时候就将一生汗流光了,这么一想,我心里也平衡了一点。 “豆豆……”裴铮忽然开口,神情有了些微变化,我仰头看他,眨了眨眼。“什么?” 裴铮嘴唇微动,像是犹豫了一下,眼神一动,而后笑道:“今天我很开心。” 我心头一甜,却故意说:“因为看到我这么狼狈吗?” 他哈哈一笑道:“陛下圣明!”说着忽然俯下身来,吻住我唇。我吓了一跳,想到这是在大街上,虽然有车帘阻隔,但那也不过是一层红纱布,万一突然挂起狂风岂不是被外面人看到了! 我急着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抓住了双手,按在他胸口,感受到他胸腔内有力跳动。 “唔唔……”我避开他,苦着脸说,“我快晕倒了……” 他手轻抚着我脸颊,“我真不希望,今天被其他事打扰。” 我心口跳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会有什么事?” 他但笑不语,撩起我长发垂于身后,说:“我们该回去了。” 西市和东市不同,几乎不见行人,我半倚在裴铮身上,微闭着眼睛休息。一阵风迎面吹来,掀开了前方车帘。 我睁开眼睛,正看见裴铮手中握着一枝羽箭,嗡嗡直颤,箭头正对着我。 裴铮说:“麻烦。”话音一落,羽箭在手中断成两截。 我重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今天这个颜色选得真好,本就是一地鲜红,也不会让人看出血颜色,只是血腥味比较难除。 “竟然让这支箭进了马车,暗卫是越来越没用了。”裴铮拂袖冷然道。 “我也不希望逼得南怀王在这一天动手,但是他要选在这一天,我也没办法。”我叹了口气,“狗急跳墙了。” “你暗中放出消息,让南怀王知道苏昀把师府和宗室公卿勾结罪证上报朝廷,力荐要削藩,这是在逼他连明德陛下都要一并除去,也是逼他亮出自己底牌,一网打尽。如今兵力分散,东市一分,皇宫一分,太庙一分,表面上看,西市防御最为薄弱,但几乎所有暗卫都集中在这里。豆豆,你就那么有把握,把南怀王连根拔起吗?” “我没有把握。”我笑了笑,仰头看他,双手环在他脖子上,脸枕在他颈窝。“可是我有你。” 裴铮微微一震,回抱着我双手收紧,闷笑道:“哦?你这么信我?你知道了什么?” 马车微动,暗卫将马车围成一圈,护在身后,厮杀四起。 “那天晚上在宝船上,你明知道我在门外,对不对?” 裴铮笑而不语看着我。 “你任刘绫那么说,不怕我误解你吗?” “误解什么?”裴铮手抚上我脸颊,“刘绫说,本也没错。一句都没有错。我是和南怀王府有交易,他要金山银山,甚至要独立成,而我要你,要你信我,爱我,完完全全属于我,而且只属于我。留下水贼,是想借由他们口给你警示,让苏昀离京,也是想对他下手。但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如你所愿?” 我笑容顿时僵住,心头一片纷乱。 裴铮淡淡一笑,似讽似嘲:“你这颗红豆不易采撷,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故意那么说,或者也想试探一下,试探一下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会不会因为那几句话就判我死刑。” “若然是呢?”我打断他话,问道,“如果我从此不再信你,废了你凤君之位,收回我给过你一切?” 我是曾怀疑过他,但尽管如此,我也放不下了,纵然他真背叛我,我也放不下,舍不得,忘不掉,我会收回放给他权力和地位,但不会废了他凤君之位,他说他想要我,我又何尝不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如果你放弃我……”裴铮眼神一沉,依稀闪过血色,却很快掩饰过去,笑意盈盈道,“你终究没有。” 我不知道裴铮武功有多高,只知道几个爹爹之中以二爹第一,三爹四爹在伯仲之间,而裴铮仅次于二爹。四爹出身暗卫,行动以隐蔽著称,裴铮若连四爹行踪都能察觉,那没有理由不知道当时我在窃听。明知道我在场还那么说,他那番话定然别有深意。 或许,他只是不愿意打草惊蛇,让刘绫发现我存在。 “可你也终究背着我和南怀王勾结。中之是什么意思?他这可是要列土封疆,自立为王了!”我咬着牙瞪他,“若这都不是背叛,那什么才是?” 裴铮不以为意一笑:“他说要,我就给吗?” 我愣了一下。 裴铮说:“南部那么富庶,他要送钱给我,我也只好笑纳。至于他要什么,关我何事?” “你……真无耻……”虽然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亲耳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笑了。“无关乎天下人都骂你贪官、佞臣、奸商!” 裴铮指尖轻触我唇畔酒窝,目光痴迷:“我只要你笑颜,旁人怎么说,又关我何事?” 我一生为名声而活,而他只为自己心而活。 “寡人凤君啊……”我握住他手,将自己脸颊送入他掌心,“也只有你,能陪寡人在腥风血雨之中谈情说爱了。” 裴铮苦笑一叹:“帝王家女婿,不好当。”44|四四 刺鼻血腥味让我皱了皱眉头,裴铮将我揽在怀中,转头对外下令:“走。.” 一百多人在无声地厮杀,只听到刀枪剑戟碰撞声,长剑刺进血肉,划开衣帛,虽没有目睹,但那细微声音让人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想象。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如此。 清理过战场之后,这里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那些死去人,历史也记不住他们名姓,只记得或成或败将,还有浮华与荣光。 感觉到裴铮掌心微微出汗,我仰头看他,见他唇色似乎有些发白,疑惑问道:“裴铮,你不舒服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无事。” 我揶揄地看着他:“你之前还取笑我,难道你也晕车了吗?” 裴铮点了下我鼻尖,笑道:“你可是在幸灾乐祸?” “岂敢……”我瞥了一眼渐渐远去战场,回头看他,笑着说,“我感动呢,这算是有难同当吗?” “你果真希望如此?”他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 我摇头笑道:“不要。有福我享,有难你当。” 他悠悠答道:“微臣领旨。” 我干咳一声,低下头,眼神闪烁着望着角落,低声说:“从今天起,你该改口了……” 头上传来他一声轻叹,环着我手臂慢慢收紧了,细细密密吻落在我耳后,不含任何欲念轻吻。 “民间百姓,都是怎么称呼自己夫君?”我把脸埋在他胸口,不敢抬头看他神情,只低低声地问,“是叫相公,还是叫官人,或者其他?” “这要分场合了,看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裴铮轻笑一声,气息喷洒在我耳后,我觉得自己耳根已经开始发烫了。 “你与旁人不同,在人前,自然只能唤我凤君,人后话……”他唇瓣在我耳垂上厮磨,低声说,“我名字叫铮。” 我声音细如蚊鸣,心如擂鼓。 “铮……” “乖。”他声音含笑,轻揉了一把我脸颊,“不想把马车当婚房,就别再说话勾引我了。” 我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推开他,别过脸看外面,强迫自己不要再转头看他。 连“铮儿”二字那么肉麻都叫过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 寡人这是在羞涩个什么劲儿啊! 我撑着下巴心想,可能是当时喊时候没往心里去,存是故意勾引他心思,半是玩笑半是虚情假意,如今却不一样了…… 还有几里路就到皇宫了,拜过父亲母亲,我们便是真正夫妻了。 这几里路很短,这十年很长,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百官早已先到一步,迎着马车进了皇城之后才尾随而入。 我和裴铮下了马车,携手走上八十一级台阶。殿门大开,母亲与二爹并肩于龙座之上,四位爹爹两两分坐两侧。 我是天子,跪天地,跪列祖,不跪人。记住本站:. 宫人膝行捧酒上前,我与裴铮一人一杯捧起,向母亲缓缓一拜。 母亲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哽咽着说:“突然好忧伤,女儿没了……”转手将酒杯放到托盘上,又接过裴铮酒,咬牙瞪着他:“养大狼崽叼走了小油鸡!” 我抽了抽嘴角,说:“母亲,你喝酒吧。” 母亲仰头灌下,嘤嘤哭泣。“女儿大了,胳膊肘都往外拐,还没拜完呢就帮女婿说话了……” 二爹一脸复杂地看着裴铮,勉强咽下了酒,看着手中空杯,一副不胜唏嘘模样,抬头看了看我,看了看裴铮,又是低头一叹。他抬起右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笑道:“豆豆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昨日还是他捧在掌心里小豆豆,今日便要嫁作人妇了。 我自小听着二爹传说长大,他是陈英雄,是母亲英雄,也是我心中不会老去神话。他御下严厉,恩威并施,对我却只有无奈和宠溺。我想学剑,他便让人寻来武林至宝绕指柔。我想学琴,他抓来江湖第一造琴师傅砸了万金做成名器。我什么都不想学了,他也只有无奈一叹,揉揉我脑袋说:“好,豆豆不想学就别学了……”名剑名琴,从此摆在内府库里积灰。 文不成武不就,父君很是忧伤,母亲幸灾乐祸,捏着我鼻子说:“看你这怂包样,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振朝纲。” 二爹淡淡道:“她不会,别人会就可以了。我女儿,生来就是要让人伺候。” 我抱着二爹大腿撒娇:“还是二爹好……” 小时候仰断脖子都看不到他眼睛,他便拎着我坐在他手臂上,一转眼,我已到了他胸口,一抬头,依稀可见他眼角细纹。纵然他俊美威严依旧,甚至魅力更胜从前,但终究是老了。 尤其是在此刻…… 我忍着鼻酸,冲他傻笑。 二爹说:“他若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裴铮笑着答道:“不敢,不会,不能。” 父君沾酒必醉,一醉脸必袖,漆黑双眸仿佛漾着柔柔水光,唇畔含笑,微微点头。 对我态度,父君比二爹纠结得多。二爹想让我万事顺心如意,当个昏君还是淫君他并不在乎,只要我快活就好。父君想让我当明君,又狠不下心训导我,想教我读书识字,我又扶不上墙。他高高拿着戒尺,我眼泪汪汪望着他,他便打不下去,最后一声长叹,扔了戒尺俯下身抱我,喃喃说:“豆豆还小,不急不急……”这句话一说就是几年,直到最后没办法了,把我扔去太学府交给别人教导,他又放心不下,便三天两头地去太学府传道授业,顺便看我罚站。我在屋外,他在屋内,透过窗委屈地看着他,看得他分心,一堂课讲得断断续续,最后被母亲拉回了宫。 “慈父多败儿。你们五个当爹,一个比一个宠得不像话,早晚豆豆要当个荒淫无道暴君。” 五个爹爹想了一番,摊手道:“没办法了,那就当吧。” 大不了,他们就一辈子给姓刘母女当牛做马,鞠躬尽瘁了。 结果姓刘老女人吃醋了,把他们全拐走了,连小阿绪都没给我留下……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回头瞪那个老女人一眼,看到她眼眶发袖,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虽然她没少折腾我,但也算疼我了…… 不等我和裴铮敬酒,三爹和四爹已经自己喝上了,没什么惆怅情绪,打了个酒嗝,脸上微袖,笑呵呵地摸摸我脑袋,说:“再来一杯……” 三爹是个简单人,自己没办法变得复杂,就把别人想得跟他一样简单,永远直来直去,简单快活。我童年时常随他闯荡江湖,几个爹爹里与他相处便像忘年好友一般。不过他总是会不小心害我摔伤、擦伤、磕伤,然后被四爹削…… 母亲说,他们几人,三爹负责和豆豆玩,四爹负责被豆豆玩,她负责玩豆豆。这般不负责任话她都说得出来,我真替她感到害臊。 四爹就算喝得微醺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不怎么会笑,是不会,而不是不笑,但是他眼神能清楚地传达他情绪,幽深而温柔。 五爹接过裴铮酒杯时,动作微顿了一下,眉头一皱,抬眼看向他。五爹素来爱整人,尤其是母亲,尤其是拿着我当借口理直气壮地整母亲,有时候几个爹爹也会倒霉,除了二爹。 我看他望着裴铮眼神,心头咯噔一声:难道以后轮到裴铮倒霉了? 裴铮笑容不减地接受五爹审视,五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也释然了,饮下两杯酒,然后交给我一个绿色瓷瓶,说:“助兴用。” 我手一抖,险些把瓶子砸了。 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唉……这一家人,没一个靠谱着调。 裴铮笑而不语,拉了下我手,引着我向外走去,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俯瞰天下。 文武百官徐徐拜倒,声音在崇德殿前回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话其实不怎么动听。我若万岁他千岁,那之后九千岁,我岂不是真孤家寡人了? 正是七月七日,百官拜完之后,夕阳已斜,明月初升,挂在崇德殿边上,拉长了影子。 “我累了……”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一天好长。” 还要夜宴群臣,还要登楼赏烟火,与民同庆。只有现在得一炷香时间喘口气。 裴铮笑道:“皇帝便是这般不好当,处处要让人看着。” 我在躺椅上一座,已经昏昏欲睡了,无力道:“肚子饿……” 肚子饿,却又吃不下,勉强咽了几口燕窝粥,便和裴铮分开,各自换晚上要穿礼服。 我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让宫人伺候着更衣,小路子低声道:“陛下,易大人和苏大人来了。” 我睁开眼,说:“宣。” 仍是一身黑袖相间龙袍,下摆较窄,方及地。我抚了抚袖口,抬眼看向进来两人。 “都部署好了吗?” 易道临稽首道:“西市杀手尽皆诛杀,一个不留,消息封锁住,南怀王见陛下无恙,必知事迹败露,如今朝中南怀王人马已经被盯住了,宫门全闭,他们插翅难飞。” 半月来利用裴苏两党互相攻讦频繁换血,彻底打乱了朝中局面,如今皇城内外守卫已经彻底收回,兵权也在我手中,南怀王想活着出帝都,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大喜日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血溅喜堂。 我转头看向苏昀:“城外如何?” 苏昀道:“已扣住南怀王三千亲兵和宝船,截断所有出京路口。” 苏昀借出殡之机,拿着我令牌和虎符出城调兵,反埋伏于南怀王埋伏兵马,切断他后路。 他本就掌握了南怀王大部分暗线,这些暗线由他自己来切断,再合适不过了。 除去南怀王,从此陈就彻底摆脱了郡并存局面,普天之下,尽皆王土。 我长长松了口气,微笑道:“你们两个功不可没,事成之后,皆位列三公,共掌内阁大权。” “微臣本分。”易道临俯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