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9

苏昀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温声道:“有时候事情远非表面所表现出来那么简单,事关陛下安危,苏某不敢有丝毫大意。”   “苏御史果然忠心耿耿,不枉陛下对你一番信任。”   “信任……”苏昀喃喃低语,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畔扬起一抹苦笑,涩然道,“微臣谢陛下信任。”   我别过脸,看向墙角野花,心里有些难过。   我一直是很喜欢他,从最初朦朦胧胧好感,到后来几乎是非他不可执着,再后来……是无可无不可无所谓。我信他不会骗我,所以他说不爱,我就信了,到后来知道他所谓不爱只是一个谎言,甚至不是唯一谎言之后,曾经再温暖心,也渐渐凉了。   他话语里苦涩,我岂能听不出,虽没有直言委屈和埋怨,但他心里必然有所失落。可是他凭什么失落?   是他先辜负了我信任。   宁我负天下人……   我咬咬牙,狠心问道:“陛下让裴笙代问苏御史一句,别院里资料,苏御史何时整理齐全,呈给陛下御览?”   苏昀脚步蓦地顿住,跟在身后下人一时没刹住脚步,撞上他后背,苏昀身子一震,握紧了拳头。   那下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苏昀低下头看那人,缓缓道:“你们退下吧。”   那两个下人立刻逃也似地退下。   我转头道:“苏御史,裴笙为您带路吧。”   他沉默着跟在我身后,我轻轻说道:“裴笙跟随陛下许多年,自忖还能懂几分陛下心思。陛下为人心胸狭窄,最受不了事情也只有两件,一是别人待她好,一是别人待她不好。以真心待她者,她亦以真心待之,若有人心存利用,欺瞒背叛……”我顿了顿,推开门,回头看他,轻声反问,“苏御史以为,那样人,又凭什么要求陛下真心?”   他垂眸不语。   我微笑道:“苏御史自然不是这样人。苏御史一路辛劳,早些休息吧。”说罢转身欲走。   苏昀却忽然拉住我手腕,我回头看他,迎上他漆黑双眸,眼底有一闪而过沉痛。“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所以陛下也愿意给别人一次机会,看他怎么证明自己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为名为利,为官者亦然。”我轻轻挣脱他手,“人都是会变,苏御史,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让我真正明白人,是你。”   我努力地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乱。   他若一直是焕卿,那该多好。不含任何杂念地对我好,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为我身份地位。   没有利用,没有欺瞒。   我朝堂上,可以有不纯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们以权谋私,只要他们尽忠职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身边,却不能容忍那样存在。   焕卿,是你先让我失望,别用那样眼神看我,我告诉过自己,不会再心痛,不会再心乱了。   ——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他话中有话,可是暗指裴铮?   裴铮会背叛我吗?   我对他,总是不敢给予太多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伤得比当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却仍得不到一颗纯粹心。36|三六  有时候,这人生让人烦躁得但愿长睡不复醒。   夜间用膳之时,刘绫向裴铮问起迎灵位之事,又问何时回帝都。   裴铮微笑答道:“灵位早已着人护送回帝都,此间事情也已解决,预计明日便启程回帝都。”   刘绫点头笑道:“裴相乃之栋梁,朝中一日不可无裴相,理应尽早回去。”   我心说,裴铮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没什么差别。但刘绫说这番话之时别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苏昀,好在他倒也不以为意。刘绫及笄之时便被苏昀拒婚,南怀王与师关系恶化是世人皆知事,她也不屑于多做修饰了。   刘绫又道:“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二位依旧随我走水路回去?”   这句话,又把苏昀排斥在外了。   我转头问苏昀道:“苏御史何时回帝都?”   苏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这一两日。”   刘绫低头饮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叫我如何接话是好……   好在曹仁广机灵,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几位大人同舟共济了,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   曹仁广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刘绫才淡淡道:“苏御史可愿同行?”   苏昀抱拳道:“如此则叨唠了。”   月上柳梢之时,正是鹏来镇夜市开市之时。我换了套长衫,做男子装扮从偏门出去,曹仁广又在巴结裴铮,刘绫作陪,我反正被忽视惯了,想来去哪里他们也不会在意。   “裴学士。”刚要出门,却被苏昀喊住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苏昀亦换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学士要出门?不如一起?”   我微仰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轻轻点头道:“也可。”   鹏来镇到底不比帝都繁华,但此间夜市也别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边走边看,忽然手臂一紧,被苏昀往旁边一拉,我踉跄了两步,看到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堪堪擦过我手臂。 超速首发   苏昀低头对我说道:“此处人来人往,走路须留着点神。”   我转头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修长五指,轻轻挣了一下,淡淡道:“多谢苏御史了。”   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收回手,五指微动,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   我双手笼进袖中,暗中握紧了,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点点刺痛。   犹记得某年上元节,母亲忙着陪几位爹爹,我换做男儿打扮,偷了母亲令牌自宫门口大摇大摆溜了出去,在师府后门扔小石头,却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门恶狗,被恶狗追得爬上了树,哆哆嗦嗦抱着树干,眼泪哗哗地掉,扯着嗓子喊:“焕卿,焕卿,救命啊……”   看门老奴却先来了,老眼昏花,没认出我来,支使着那狗便要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块肉骨头救了我小命。那肉骨头精准地砸在恶狗头上,恶狗一愣,随即追随着骨头撒开蹄子狂奔。苏昀自暗处快步走来,喝令老奴将恶狗牵走,这才仰头看树上我。   上元节月亮又大又圆,映亮了他含着笑意双眸,盈盈似秋水,清辉微荡。   “下来吧,那狗儿被牵走了。”他柔声哄着,张开了双臂。   上树容易下树难,我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头看他,含泪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扬,温柔而坚定地说:“信我。”   我眼睛一闭,撒开了手,落进他怀里,听到他在我声音自上方轻轻落下,沉入心湖。“没事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让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帮我清洗包扎了伤口,带着我逛上元节夜市。那时人比现在更多,并肩接踵,我看着两旁杂技表演,各种小吃,目不暇接,险些被疾驰而过马车撞伤,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头对我说:“留神点,这里人多,你站我右边。”   他牵着我左手,一夜再未放开。   那时,我对他深信不疑,当他是天底下最好苏焕卿。 超速首发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时,那该多好。   可惜,焕卿,有些人和事,过去了,就很难再回头了。   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码头边上只有几艘船静静地浮荡,隐隐有江水被推送着拍打江岸哗哗声。江边有卖夜宵夫妇,还有喝酒吆喝船夫,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了三四桌,与那边夜市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我挑了张角落桌子坐下,苏昀在我对面落座,温声问道:“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也不是很饿,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苏昀招呼来店家,问了几句,点了馄饨面。   我别过脸看着夜幕下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风吹出圈圈漪沦。左近桌子船夫喝得半醉,扯着嗓子说话,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妈,这日子没法过了!都多少天没活干了!让人喝西北风啊!” “没活干,总好过干活没钱拿。”旁边一人苦笑,“我想过了,总不能耗死在这里,我一个兄弟南下谋生,我打算跟着去,看看有没有活路。”   “那还不如咱们兄弟几个都不干了,买几把刀剑,当水贼去!” “你要早几天说,老子说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飞那伙刚被抓了,这阵子风头紧,不敢冒险了。”   “怕个鸟!”那人灌了碗劣酒,红着眼睛说,“再不成,咱们投奔南号去!”   “南号可没那么好进,虽然南怀王待下面人极好,但是招人都只招亲信,还得交一大笔好处费,有那钱,我犯得着愁吗?”   “朝廷不是每年都说拨多少银子下来!银子呢?咱们这运河多久没走过官船了?咱们多久没发过钱了?现在走船,不是南号,就是走海运,这运河简直鱼不生蛋!” 我垂下眸,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听到店家说:“客官,您要面来了。”   热腾腾汤面上漂着几根青菜,几粒馄饨,简单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干净,苏昀用热水烫过,又擦干净了,才递给我。   我接过了,拨弄着菜叶,没有胃口。苏昀一样摆放着碗筷,不曾动过。   “其实,翁主算得上良选。容貌出众,出身高贵,南怀王在野势力几乎无人可略其锋芒,当初师府若与南怀王连成一线,今日又何须忌惮裴相?”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   苏昀置于膝上手一动,微微握紧,苦涩道:“非心之所属,不能勉强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为难,我都替你难过。”说着转头望向江面泊船,“人总是要面对这样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选择更有利一方,或者选择伤害最小一方,或许对你来说,远有比南怀王更能带给你利益一方。”   苏昀沉默着,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哀伤,在我面上流连不去。   我说:“崇光新政后,旧派贵族公卿废废,退退,如今宗室里,实力最为雄厚便是南怀王,公卿之中,属苏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这两家,应该人人自危着呢。裴铮起于微末,一朝问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了旧势力,剩下这两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动手,不过是早晚问题。而这两座大山,若不能拉拢他,或许也恨不能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真心希望,苏党能压过裴党,因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苏党,却无自信能铲除裴党。漕银亏空案是个最好契机,背后主使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一方为了打击,一方为了自保,这场战争必将爆发。当日在师府,你告诉我别院密室证据已被搬空,我并无怀疑,若证据在裴铮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动作,那么亏空案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谓证据,也已被他销毁。”   “裴铮怨我对你深信不疑,我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人心,自己,别人,因为感情,而将自己带入局中……焕卿你做事素来一丝不苟,便是销毁证据也是一样。那密室之中,几排架子整整齐齐,与外间杂乱无章对比鲜明,地上甚至一丝泥土也无。易道临说过,你去别院那日,城郊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你若曾到过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会有泥土留下,但是没有……或许是有人清理过了,是谁,为什么?”我抬眼看他,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垂下眼睑,没有回视我目光。   等不到他答案,我有些失望,却仍是继续说:“架子缝隙里,有纸张烧过灰烬,那些账目资料,根本没有搬出过密室,早已被销毁在密室里,而且有人清理过了现场。你我都知道,会这么做,只有一个人。”   夜风渐渐有些凉了,云蔽月,风灯摇。   “那一日在火场,听你于情急之中唤我相思,我心里很是欢喜,但终觉得迟了太久。我因裴铮之语而怀疑你纵火,心生愧疚,故让易道临查清真相,希望能证明你清白……鸿胪寺人假公济私,滥用权力是事实,但那批劣质烟火,却是你让人暗中掺杂,甚至为了洗脱嫌疑,你牺牲苏党几个人,引易道临往鸿胪寺方向去查,鸿胪寺诸人自知理亏,俯首认罪,这案子便也算了结。我原以为你目标是贺兰,但因贺兰无事,鸿胪寺诸人又已认罪,便也没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临抽丝剥茧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目标,是离烟火最近一室卷宗。”   “把一片树叶藏在树林之中,是最隐秘做法。贺敬会将证据备份藏于鲜有人查看资料室之中,若非贺兰无心透露贺敬习惯,恐怕谁也想不到。资料室中卷宗资料浩如烟海,你也无法从中搜到,因担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只是你也没有料到,火势蔓延开来,会伤及我。我说,对不对?”   他沉默,在我看来,已经是默认了。   “我不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但只这三件事……”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焕卿,人心易冷。”   他肩膀微微一震,双手蓦地握紧。   “其实,我理解你做法,有时候,家族利益确实需要维护,甚至远比忠君爱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么……你曾问过我,若有朝一日,裴铮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我可会杀他。今日,我答你这个问题。不只裴铮,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杀便杀,想留便留,即便师当真窃,只要你苏焕卿对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杀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你!”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或许是我强人所难,但殿下之臣与枕边之人毕竟不同,你自己选择了一世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我学不会委曲求全,在他心里,我永远比不过他家族和名声,他每一次欺骗,都是为了他家族。从他骗我喜欢人是裴笙之时,我就该明白这一点。   但多年陪伴,这份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若没有这些抛不开名与利,若他只是焕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苏我不姓刘,我与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在我关于过去所有美好回忆里都有他,我及笄时候,他会三媒六礼来提亲,迎我过门,从此祸福与共,生死同命,一世缱绻……   我闭上眼睛,心口一阵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春天,我们都还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轻声道:“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身上传递来淡淡温暖,和煦如三月半春风,带着豆蔻初开芬芳,美好一如梦境。   那应是一场白日里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37|三七  面上感觉到微微湿意,以为是自己流了眼泪,却原来是天上飘起了细雨。   春夜里雨,细细柔柔看不见踪影,偶有一丝落在眼睑上,沾上了睫毛,身上衣渐渐地湿润,凉意才缓缓透进了肌肤。   提步欲走,却感觉雨意忽止,仰头便看见展开一纸天青。衣袂轻轻相擦而过,苏昀自我身后走来,轻声道:“下雨了,小心着凉。”   我偏转头望向他,漆黑眸子深沉苍凉如夜色,我希望自己能无动于衷,然而多数时候,情不由己。   我轻轻点了点头,“嗯,走吧。”   就像之前不曾有过那样一番谈话。   夜市渐渐地散了,人少许多,我与他并肩而归,余光中瞥见他湿了大半衣裳。   我是不是对他太过狠心……   给不了他完全而纯粹感情,却要求他无私专一爱,我怪他侍我以君,我又何尝不是先待他以臣?   “陛下,南怀王绝非善类,陛下千万小心。”苏昀声音轻过雨丝,我甚至以为是自己误听,转过头看他,他望着前方,好似之前没有讲过这一番话。   “人为财死,南怀王富可敌,亲信遍布朝野,但目前仍无篡位野心,陛下切勿操之过急,逼他谋反。”苏昀嘴唇微动,又像是乞求般地,轻声补上两字,“信我。”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雨幕中缓缓而来身影,轻声回他一字:“好。”   裴铮一袭深衣自雨中来,唇畔笑意微凉,走到我们跟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下落,在我面上停驻。   “怎么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吧。 超速首发不要麻烦苏御史了,到我这边来。”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裴铮手,白皙而修长有力,伸展开来,有一种天下在握自信与傲然,让人不由自主顺从。我握住那只手,走到他伞下。   他手握得很紧,紧得我手微痛,我仰头看向他侧脸,往日常挂在唇边那丝似真似假笑意似乎被夜风吹凉了不少。察觉到我目光,他微侧过头,低下来看我,微笑问道:“怎么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事。”   回到官署,苏昀向东,我和裴铮向西。我看着他远去背影,心上一片苦涩。   肩上忽地一紧,一只强有力手臂将我揽进怀中,温暖气息驱散了雨夜寒意,我脸颊靠在裴铮胸口,感觉到他沉稳心跳,与我落成同一拍。   他下巴轻轻蹭着我发心,柔声说:“别看了,我会吃醋。”   我脸埋在他胸口,双手紧紧环抱住他腰,强抑着欲夺眶而出眼泪,颤着声音说:“我冷……”   裴铮轻拍着我后背,“衣服都湿了,还不回屋去。”   他推开房门,把我按在椅子上,转身帮我取来干爽衣裳。   “快要入暑了。”我在屏风后换着衣裳,听到他在那边轻声说。我换上衣裳,从屏风后走出,看到他正合上窗户,低着头若有所思。   “你衣服也湿了。”我说。他把伞几乎都遮到我那边,自己也湿了大半。   裴铮闻言转头看我,微笑道:“无妨。”说着取过布巾,走到我身后解开我发髻,轻柔地擦拭我发上雨珠。   屋子里安静,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和心跳,屋外雨淅淅沥沥下着,只听着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凉意。 超速首发   “裴铮。”我轻声开口。   “嗯?”他亦轻声回应。   “裴铮……”   “我在。”他含笑答道。   “裴铮……”   “我一直都在。”   “裴铮啊……”   “你再喊,我今晚就不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又喊了一声:“裴铮。”   他手上一顿,随即松开了我长发,他微凉指尖自我耳后摩挲着向前,捧住我脸,声音轻若低喃:“豆豆……”   我转过身面对他,双手环上他脖子,微仰着脸望着他双眸,轻声问道:“裴铮,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   他说:“我身上衣服湿了。”   我说:“你可以脱掉。”   他说:“你心里想着别人。”   我沉默了。   他说:“你能忘掉吗?”   我轻咬着下唇,垂下眼睑。   利用裴铮来逃避来苏昀,这对裴铮来说,是不是不公平?   他手拂过我鬓角,落在我后脑勺,察觉到他气息忽然逼近,我微怔着抬起头,唇上忽觉一点微凉柔软。   他轻轻贴着我唇瓣摩挲,说:“你忘不掉,我帮你。”   我闭上眼睛,微启双唇,与他唇舌缱绻,感受他带给我温暖与悸动。   我抽去他腰带,脱下他带着些微凉意衣服,抚摸他精壮后背。   他忽地离开我唇,我微睁开眼,迷蒙地望着他,听到他哑着声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难堪地问出那句话,“你不怪我利用你来忘掉他吗?”   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庆幸,你选择是我。”   心尖一根弦被轻轻拨动,我踮起脚尖,追逐他双唇,轻声说:“是你,裴铮……”   他扶着我腰,转身将我按倒在床上,俯身轻啄我唇瓣,唇齿间一遍遍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喘息着,一遍遍回答他,不厌其烦。   裴铮……   裴铮……   裴铮……   “喊我名字。”他托着我后背,像是诱惑,又像是哄骗,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微微偏转过头,对上他幽深双眸,收紧了抱着他双臂,闭上眼睛,沦陷在只有他世界里。   “铮……”   我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安静喘息,没有深吻,没有占有,只有温柔拥抱,却让我无比安宁与放松。他轻轻顺着我后背,偶尔轻吻我鬓角,唇角,像细细密密落在面上春雨,却带着让人舒服暖意。   我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靠得更近,低喊了一声:“铮……”   他依旧含笑说:“我在。”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他轻声说:“看到你与他在一起,我忽然感觉到了害怕。豆豆,不许离开我……”   不知是梦是真,我依稀也回了一声:“嗯……”   他说他一直都在,我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六岁,八岁,十岁,十八岁……只看得到眼前苏昀,看不到背后裴铮,以为所有陪伴均属理所当然。   那些被遗忘回忆,在梦里蓦地清晰起来。   烟花三月,他抱着我摘下枝头开得正好那一朵桃花。   我低头,他浅笑,少年十四,色如春晓。   我握着他手傲然道:从今以后,你便是你人,我为君,你便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何人不能欺你骂你……   他本是极温柔一人,却因我而变狠变强,变成我不喜欢模样……   他轻抚我发心,唇角微扬,低头笑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时,我只看到他唇畔戏谑,却看不懂他眼底深情。   其实我有什么好,值得你那样对待。我自知自己有诸多缺点,只是想寻一个人,看到我好,也一并接受我坏。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与你白头偕老,你看可好?38|三八  裴铮大概是天快亮时候离开,第一缕晨光落在眼睑上时候,枕畔还残余着他温度。   这一夜睡得极是安稳香甜,梳洗罢,我推开窗户,见窗台上一枝绿叶横斜,露珠在翠绿叶心滚动,煞是明丽可爱,仿佛这一夜春雨过后,夏天便真正来了。   裴铮路过我窗下,不远不近站着,手中那一把乌木描金扇到这时方才真正应了季节,不紧不慢摇着,自有一派风流。   他凤眸含笑,悠悠然道:“差不多是时候启程了。”   我与他并肩向外走去,他扇子半掩唇角,不无遗憾地压低声音说:“说好游山玩水半个月,结果却只得三五天。”   我目不斜视,嘴唇微动,道:“知足吧,你们当臣子,好歹有寡人给你们带薪放假,寡人当皇帝,又有谁来体恤一下?”   裴铮眼角微弯,回道:“你这番偷溜出京,摆了太上皇一道,难道不算报了仇?”   我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她欠我,活该。”   在我最该是天真烂漫岁月里,把江山这副重担压在我肩上,她自潇洒快活去,做人哪能无耻到这地步,我让她代班几天,已算是仁厚为怀了。   路过中庭之时与苏昀打了个照面,苏昀淡淡一笑,向我们点头道:“裴相,裴学士,早。”   我也大方回以微笑:“苏大人今日气色不错。”   苏昀侧过身,让我们先行,听我这么说,他对我微笑道:“裴学士也是。”   我与他擦身而过,他顿了顿,跟在我们后面徐行。   草草用过早膳,曹仁广便着人大张旗鼓地送我们回宝船,陪着笑脸对裴铮苏昀道“圣上面前还劳两位大人多多美言几句”,那两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地朝我瞥了一眼,我摸摸鼻子,讪笑一声,转身上了宝船。   刘绫对曹仁广笑了笑,转身过后却换上一副嫌恶表情,上了船便道:“这些地方官员都是一副德行,莫怪我父王素来不爱与这些人打交道。”   这贵族小姐果然有贵族小姐矜贵,傲慢却也不失礼节,至少当着曹仁广面没给对方什么脸色看。裴铮与苏昀上得船来,这姑娘表情又再换,对裴铮便又笑如春风般和煦。   宝船缓缓离岸,巨大船桨搅动一江春水,徐徐东流。   “裴相好雅量,明知曹仁广虚情假意,存心非善,还耐心应付。”刘绫坐在椅子上,甲板上清风徐徐,拂动她颊边一缕青丝,微笑间露出梨涡浅浅,明艳无双。   裴铮笑着回道:“官场虚礼,司空见惯了。本官非超脱之人,亦难以免俗。”   “裴相过谦了。曹仁广明知裴相有意留那几个贼寇审问,却匆匆让人将贼寇送走,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这曹仁广为官不仁,民间对他多有怨言,他虽多次欲巴结我父王,却从未得逞过。此次竟转而对裴相下手,真是自找死路。”刘绫不屑地轻笑一声,几句话将曹仁广推下深渊,又撇清了南怀王府与曹仁广关系。 超速首发   只是裴铮信不信这番话,还是另一回事。他也只是挑挑眉,笑而不语。   苏昀立于船头,背对着我们,此时船逆风而行,江风自他袖底荡了个圈,托着衣袂翻飞,本该是天蓝色长衫,竟隐隐荡出了水色苍凉。   “南怀王美名在外,自然是不屑于此等小人为伍了。”裴铮无关痛痒说了一句,又转头看我,轻声道,“累了吗?”   “啊?”我回过神来,把目光从苏昀身上收回,对上裴铮询问眼神,忙笑着回道,“还好。”   刘绫道:“裴学士长年居于深宫,鲜少外出,身子也娇弱得很,怕是吹不得风,不如还是入船内歇息吧。”又转头仰望裴铮,笑道:“刘绫还有些政事上问题请教裴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和苏昀,在这宝船上显得分外多余。刘绫这是想拉拢裴相,还是想拉拢裴铮?我只能说,她也晚了一步。她这晚了一步实在无可后悔,谁让她晚生了几年,君生我未生,待她成年君已是有妇之夫了。   我也只是幸运认识他够早罢了。   我一弯腰进了船坞,却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穿过长长过道,走到船尾。这一边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宝船分三层,所有船夫都在最底下那层与世隔绝心无旁骛地划桨,甲板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行走。   我走到船尾最末端,才从袖底取出口哨,置于唇边轻吹。   口哨无声轻颤,发出只有特定种群才能听到啸声。   楚天阔,碧江横,一点白影自远而近,自江面上疾速掠过,转眼之间便到了跟前,我伸出手去,那白影扑扇着翅膀,向上一提,而后落在我手腕上。白鸽轻点着脑袋,咕咕叫了两声。   我抚了抚它后背,从它脚踝上腰间抽出小竹筒,打开后取出里面字条一眼扫过,只有短短两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悬了大半日心到这时才算缓缓落下,几年部署,成败便在未来几日了。   我将那张字条扔进江中,见上面字体完全模糊,渐渐沉入水底,又将之前写好字条放进竹筒内,装好后拍拍白鸽后背,它点了点脑袋,又咕咕叫着飞走了。   “你心意已决了吗?”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慌忙转过身,只听刺啦一声,衣袖飘转间被钉子勾破,露出大半截手臂。   苏昀远远站着,看了我破碎衣袖一眼,又上前了两步,缩短我们之间距离。   “这盘棋牵连甚广,你一个人,下不动。”苏昀神情凝重,“即便加上易道临,也远不够,因为他不足四两,而南怀王不只千斤。”   我略了略被风吹乱发,微笑望着他:“你若是也站在我这边,那便足够了吧。 超速首发”   苏昀眼神一黯,垂下眼睑望向别处,声音轻得仿佛一吹就散:“我一直站在你那边。”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上前两步,在他跟前停下,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寡人自知你忠君爱,也是个聪明人,你我有同窗之情谊,寡人素念旧情,不会为难于你,希望你也不要让寡人为难。”说罢脚尖方向一转,继续向前走去,与他擦肩。   伤口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一日不能痊愈,十天八天,三五个月,总是会有痊愈一天。其实我倒希望苏昀再绝情一点,他若背叛得彻底,我除掉他也不会犹豫,但如今为他一人,我对苏家已是投鼠忌器。   果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断了裴党枝蔓,削了苏党臂膀,煽动他们互相残杀,我究竟能不能得到所希望一切利益?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低头看看被扯破袖口,颇有些头疼,这几日因种种原因,我已毁了好几套衣服了,原先出门前备下了几套,如今已不够用了。   我捏着袖子一角,皱眉想:难道要我自己缝?   ——叩,叩叩……   “笙儿,你睡了吗?”裴铮干咳两声,声音听上去不大自然。   我转身开了门,微仰着脸看他,语气不善道:“有事吗?”   他挑了下眉,侧过身,绕过我进了屋,口中兀自道:“你素来坐船便晕,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睁眼说瞎话,又看着他转身关上了房门,我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他,疑惑道:“你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无奈苦笑:“不堪重负,躲一躲。”   我一琢磨,反应过来,便只望着他冷笑。想来方才我不在时候,裴铮和刘绫已然从合纵连横谈到诗词歌赋了。想到这二人相谈甚欢,我心里很有些不愉快,但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只能默默祝愿裴铮晕船晕到吐,倒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躲开刘绫,到我这边避难,拿着我当借口了。   我双手环胸面对他,笑眯眯道:“这张船票好生金贵,要丞相大人卖笑卖艺来赔,下一步可是卖身?”   裴铮含笑回道:“那大也可算得上为捐躯,当封一等公爵。”   “裴大人莫不是也想效仿苏家一门忠烈,为捐躯,生前立于朝堂,死后挂在墙上。”我下意识地要抚袖,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断袖了。裴铮这时也看到我晃动在半空半幅袖子,伸手托住,低头细看了一番,眼底闪过恍然:“方才去过船尾了?”   我不自在地收回手,负在背后,淡淡道:“嗯,闷得慌,吹吹风。”   裴铮也不说破什么,笑道:“袖子破了,怎么办?”   我随意扯了扯,挑眉看向他:“穿那刘绫衣服,我是决计不愿意。裴大人无所不能,缝个衣服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裴铮长叹一声,意味深长笑叹一句:“陛下,你总是喜欢为难微臣。”   我心口仿佛被人攥了一下,猛地揪疼了一下,清咳两声掩饰道:“寡人对裴相寄予厚望才是。”   裴铮笑着摇摇头,拉着我在一旁坐下,左右一看,从墙上取下长剑,拔剑出鞘捥了个剑花,赞道:“够锋利。”说罢剑光一闪,半幅衣袖缓缓飘落下来,尚未落地,另一边衣袖也落下一截。   本是长过指尖长袖,被他左右两剑削去了寸长,稍加修整,便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裴铮收剑入鞘,执起我手腕置于唇畔,轻声笑道:“破了就削去,何必缝缝补补,有时候恰到好处缺憾,也不失为一种完美。”   陈民风虽不如北面凉剽悍,但也算不上保守,露个手腕亦不算伤风败俗,但广袖长袍是历来穿衣习惯,如此八分断袖,还从未有人穿过。当时我只顾着琢磨裴铮弦外之音,却不曾料到,裴铮这无心之举掀开了陈历史新一页,从此之后,陈男女衣袖越来越短,裸、露越来越多,民风越来越开放……   裴铮,是邪恶根源。   他拇指指腹摩挲着我手背,忽地勾起唇角,抬眼看向我:“我想到一句陈词滥调。”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抓住不放,便也放弃了,随口道:“是什么?”心里却想,怕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情话吧。   裴铮却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我心头一跳,手蓦地僵硬起来,他安抚着轻拍我手背,念完了那一整首词,而后道:“你自小不喜诗词,这一首词所言为何,怕也是不知道。”   我干笑道:“听起来,便不像什么好词。”   裴铮沉默了片刻,轻叹道:“确实,算不得好词。”   “诗词歌赋,人生理想,你还是去找翁主谈论探讨吧,你们还可看星星看月亮,船前明月光,定然美妙得很。”说完这一番话,我才猛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阳怪气。裴铮惊诧地看着我,眨了下眼,笑意缓缓在眼底泛起,掩过了惊诧。   “那豆豆想和我谈论什么?”   我盯着他逼近俊脸,不自觉地微微后仰躲开,灼热气息喷洒在面上,我犹豫着移开眼,嗫嚅道:“没、没想谈论什么……”心里挣扎了一番,我抽出手在桌子上一按,转了个身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距离和高度差给了我一点安全感,胆子也肥了不少,舒了口气,瞪着他道:“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他反问道:“你逃那么快做什么?”   我气结:“我哪里逃了?”   裴铮微微点头,意味深长笑道:“是,你不是在逃,是欲擒故纵。”   我笑了:“错,不是欲擒故纵,是先礼后兵。”   我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推倒在墙上,踮起脚尖吻他唇畔,到此时方恨二人身长悬殊,唯能在气势上压倒他。   凭什么每次都被你压制着!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下唇。   他闷笑着,胸腔微震,右手在我腰上轻轻一托,善解人意地低下头来任我轻薄,他这样配合,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全然没有霸王硬上弓快感与成就感,于是勉为其难接受他供奉,亲亲他唇瓣,浅尝辄止。   “你被刘绫缠上了吧……这刘绫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懒懒倚在他胸口,问道,“跟皇帝抢男人?却也不至于吧。”   “难说,陛下眼光素来不错。”裴铮不知羞耻地说。   我叹了口气,登时觉得有些无力。“你严肃点,我同你说正事呢!刘绫当着我面勾搭你,你倒也好意思当着我面接受她勾搭?”   “此事非我所能左右,这毕竟是在人家船上。”裴铮也叹了口气,“刘绫这人,向来心高气傲,你看苏昀受她何等对待便知。我们若也开罪了她,如今还在她船上,后果如何恐怕难以预料。”   裴铮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我心中始终觉得不舒服。“你还是离她远一些吧。”   裴铮点头应允:“我与她总归是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不如你也同苏昀保持一个距离?”   我愣了一下,退开半步仰头看裴铮。“我与他过度亲近了吗?”   “方才,他是去找你吧。”裴铮低头回视我,似笑非笑,“你心肠极软,我担心你终会因为心软而……”   我拂袖打断他,冷然道:“你也未免太过小瞧于我!”   也小瞧了你自己。   裴铮无奈笑道:“这一路不曾真正风平浪静过,你跟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我摇头道:“你说错了。”   裴铮知趣改口:“好,是我跟在你身边。”   “嗯。”我满意点了点头,又道,“苏昀事,我自有主张,他到底是我臣子,同殿为臣,互相避忌,他事,你还是别过问。”   裴铮微怔,随即苦笑道:“陛下如何说便如何是了。”   我见他脸色不大好,良心发现,温声道一句:“你还是顾着自己吧,说我晕船,怕真正晕人是你吧,不如上床休息?”   裴铮摇头道:“那更是煎熬,还不如有个人说话转移注意力。前几日在那艘船上,我几乎没合过眼,也只有抱着你才能得片刻安宁。如今在别人船上……”裴铮叹了口气,“也只能忍一忍了。”   他这毛病,也真是麻烦,我大发慈悲道:“莫让旁人发现,我让你抱一会儿。”   他眼角一弯,俯下身来勾住我腰,双臂自我腋下穿过,我也只好抬起手臂回抱住他,他力气甚大,我被他抱着,足尖几乎要离了地面。他埋首在我发间一嗅,轻叹道:“如此才是温香软玉抱满怀。”39|三九  对于裴铮,我始终存着矛盾心理,恼怒他总是能轻易调戏到我,但他若安分正经了,我也难免觉得失落。.   入夜之后,我想到他晕船难眠,自己躺在床上也是一阵辗转,终于在约莫二更天时候悄悄打开房门,准备深夜送去关怀。   长长走廊里空无一人,却隐约传来细微声音,听上去像是鞋袜摩擦过木地板,由远而近。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退回屋里,扒在门缝里朝外看,竖起耳朵细听。   鹅黄色裙摆极快地滑过,姑苏翁主神色凝重,急匆匆地自我门口经过,不多时便听到房门打开声音,似乎她进了某间房。   我耐不住好奇心,轻轻打开房门,尾随刘绫方向而去。但因没有看到她进了哪间屋,只能一间间窃听过去。   “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刘绫刻意压低声音难抑怒火,“别忘了你收过我们多少好处,现在想撇清关系,过河拆桥了?”   我几乎把耳朵贴了上去,想听清楚他们对话每一个字。   “我做了什么,让翁主这样大动肝火?”那声音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惬意,虽是极轻,却让我听得分明。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击,一阵闷痛。   “你要女皇,我们要权力和财富。当初说好是我们支持你登上相位,权倾朝野,你暗中斡旋,闭塞圣听,为南部盐铁之利大开方便之门,待日后彻底架空女皇,你独揽大权,江山美人在怀,便可允南部成为中。”刘绫深呼吸道,“如今,你向女皇出卖我们南部,让我不得不放弃曹仁广这颗棋子,难道是想违背我们最初盟约了?”   “我何时出卖南部了?”   “你故意留下那些水贼,难道不是为了骗取女皇对你信任?暗中把行踪通知给苏昀,难道不是为了引起女皇对苏昀怀疑?”刘绫冷笑一声,“你让苏昀以为我们南怀王府有意加害女皇,引他离开帝都,自己好从中做手脚,削弱苏党势力。记住本站:. [.]苏昀不过是个关心则乱痴人,我们南怀王府怎么可能对女皇下手,刘相思若死,她身后那群人必定搅得朝野一片腥风血雨,前丞相、凤君和明德陛下怎比得上她容易掌控。曹仁广那个废物,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露马脚,迫不及待将水贼转移,好像怕别人不知道那些人有问题似。若不是你故意这么做,我又何必弃了曹仁广那颗棋子?如今在女皇心里,曹仁广已经是一个废人,苏昀也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而南怀王府更成为眼中钉,只有你裴铮才真正值得信任。裴铮,我知道你想**独大,只手遮天,但这和我们说好可不一样。想要踢开南怀王府,你也要掂掂自己斤两!”   裴铮淡淡笑道:“翁主好厉害一双眼,好厉害演技。”   “过奖,不及裴相!”刘绫冷笑。“难道裴相以为女皇可以任你摆布,南怀王府也可以?”   “翁主在责问我之前,不如先问问南怀王,我们计划为何。”裴铮声音压低,“翁主对于南怀王宏图大计,只怕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刘绫沉默了片刻,问道:“难道父王还有其他安排?”   裴铮笑道:“这你就该问他了。明天就到帝都了,还有不到十日就是七月七大婚之日,帝都天快变了,你觉得到时候会是谁家天下?”   我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速度,微微颤抖着,悄悄从那处离开。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我想我很早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裴铮,只忠于自己。   忠于自己。   小时候,二爹和三爹曾尝试教我习武强身,二爹用剑,三爹用掌,我如今感受,就像被三爹在背上打了一掌,又被二爹在心口刺了一剑。二爹三爹自然是舍不得伤到我,伤得最重一次,也不过是三爹把我抛到树上,结果落下来时候没接稳,让我摔伤了手臂,我哭了半天,他也因此被其他几个爹爹狠削了一顿。   只可惜,我已长大,不能再如儿时那般,伤了疼了,便扑到爹爹怀里哭诉,让他们为我报仇。自己事,总归要自己解决,自己错信与错爱,也终要由自己来承担后果。   裴铮……   我深呼吸着,抑制不住颤抖,左手紧紧握着自己右手,想起他和我截然不同温暖掌心,紧紧相握,像天生一对那么契合。   我抬起手,紧咬住袖子。那处已被削去了一截,裴铮说,既然破了,又何必再缝缝补补……   我还能信谁,我还能信谁……   我想笑,却终究只是泪湿了枕畔。   裴铮,我说过,你不能负我。   第二日清晨,宝船到了帝都码头,我们四人气色都不算好,或许前一夜无人入眠。裴铮笑问我何以失眠,我笑着说:“同甘共苦,你无眠,我亦然。”   上了马车,在白衣巷口与刘绫分道扬镳,我、裴铮和苏昀三人站在白衣巷口,苏昀向我稽首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   我转头看向他,心口一阵绞痛,勉强别过脸,看着地上他修长身影,微笑道:“苏御史也累了吧,也早些回府吧。”   裴铮道:“我送你回去。”   我抬头看他道:“不必了,你也回去吧,这是帝都,见过我人太多,让人看到不好。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铮只得点头应允了。   我缓缓转过身,向着宫门方向一步步而去。   宫门口,易道临许是刚刚下朝,朝服未换,匆匆赶来,微微喘着气,转头间瞥见我,急忙上前两步走到角落里,稽首道:“陛下万岁。”   “万岁啊……”我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他。“易卿家,你说,为什么当皇帝,都想要万岁?”   易道临一怔,抬头看我。   “活得这么没意思,为什么要万岁呢……”我垂下眼睑,低声嗫嚅。   “陛下……”易道临愕然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衣袖,闷声说:“借一下肩膀。”然后轻轻靠了上去。   易道临登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很累了……   这个游戏,这个局,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易道临,你说,裴铮是个好官吗?”   “官无分好坏,只分有用和无用。他大抵算得上有用。”   “那,我是个好皇帝吗?”   “陛下……想听实话?”   “我知道你不说假话,或者沉默,或者直言。”   “微臣相信,陛下将会是个好皇帝。”   我攥着他手蓦地收紧,眼眶一热,眼泪涌了上来,哽咽着说:“我不想当皇帝……”   我不想姓刘,一点也不想。   易道临说:“天降大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心又何尝由己了?我对人心软,旁人又何尝对我手软?”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将所有脆弱掩藏起来,淡淡道:“易道临,随我进宫吧。”40|四十  (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小路子了!小路子为了陛下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瘦了整整三圈啊!”小路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我按了按额角,别过脸叹了口气,道:“小路子,别装了,烤地瓜香味是瞒不住。”   小路子高亢哭声戛然而止,尴尬地转成几声干咳,擦了擦嘴角。   “太上皇呢?”我问道。   小路子低眉顺目答道:“明德陛下在宣室,刚见过几位大臣。”   我边走边问:“谁?”   小路子还没回答,易道临便道:“是‘种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用余光看他。“她也都知道了?”   易道临微微点了点头:“明德陛下应该是都知晓了,而且并未从中阻挠。”   “自然是。毕竟,我才是她亲生女儿,天下姓刘,不姓其他。”   宣室之中并无他人,母亲斜靠在龙椅上,右手撑着下巴,听到开门声音,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向我看来,眉毛抽了一下,向眉心聚拢。   “豆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说,“给我捶背。”   我屏退左右,听话走到她背后,帮她捏肩膀捶背。她这个人,越是冷静,越是正经严肃,若是暴跳如雷扑向我一通蹂躏,那倒无他事,若是这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那必是有话要和我谈了。   果然,片刻之后,她又开口道:“这趟出去,玩得开心吗?”不等我回答,她便又道,“看你这神情,恐怕是不怎么尽兴了。怎么,裴铮没伺候好你吗?”   这话听得我不怎么舒服,我心下一沉,手上动作也慢了许多。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我仍会为裴铮不值,会因为母亲无意间轻慢而为他心疼……   “豆豆,行了。”母亲拉住我手,让我坐在她身边,这龙椅本来就宽得很,便是坐两个人也完全不觉拥挤。   “唉……”母亲捏了捏眉心说,“好久没有这么早起了,当皇帝真是累,你几个爹说得是,我那么早就把担子推给你,到底是有些不够厚道。”   我附和着轻轻点头。   “这些年来,朝廷里事,你打理得还算不错,百官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百姓安居乐业,虽有灾祸,倒也营救及时。明德一朝臣子,你外调外调,贬谪贬谪,如今只剩下师一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这么做,也没有错。你父君说,你有自己想法,这样很好,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及百姓和社稷,我们都会配合。”   我打断她问道:“我若做错了呢?你们,也不阻止我吗?”   母亲哈哈笑道:“你不做,怎么知道是对是错?更何况对错也没有个标准,此一时彼一时。我若拦着你,日后你有了不顺心,怕是要怪母亲当日阻拦。我今日不拦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你自己选择,是对是错,后果你自己承担。即便是错,犯错趁早,你也还来得及改。豆豆,你也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决定负责了。”   我低头看向案上摊开奏章,写满,都是将被问罪官员名单,高至三公九卿,低至各部门小吏,尽皆在列。我伸手抽出奏章,扫过上面名字,听到母亲说:“这些名字,是你父君给我。别人都以为,满朝文武非裴即苏,连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养了这么多完全忠于自己人,甚至潜伏长达五年。”   五年时间,如裴铮苏昀者,跃居一品,如易道临者,韬光养晦。崇光元年进士,裴铮笼络了近半好利者,好名清高之士则欲归于师门下。那一届进士里,凡是裴铮看上进士,我都提拔了,凡是我看上,我都尽力打压,安置在最不显眼却最为磨砺品性位置,甚至部分外调历练,直到这些人淡出朝野,收敛了锋芒,耐住了寂寞,才由易道临一一暗中接触,组成王党。这些埋了五年种子,只等着有朝一日破土而出,取裴苏而代之!   “你像你二爹,掌控欲很强,也像你父君,能隐忍,所以为了夺回全局掌控权,你能够隐而不发整整五年。”母亲揉了揉我发心,轻声叹道,“其实你比阿绪更适合当皇帝,但你并不开心,终日活于算计之中,有几时笑容是发自真心?”   我合上折子,闭着眼睛偎依进她怀中,累极倦极。帝王御臣之道,虽说四两拨千斤,但如何经营这四两,却远非想象中简单。只有先学会疑,才能学会信,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完全信任一个人,江山社稷非儿戏,不可轻易托付与人,即便是枕边人。   母亲轻轻拍了拍我肩膀,问道:“你还是要废裴铮相位?”   “陈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他既为凤君,便不能再为丞相了。从我决定立他为凤君起,这一切就注定了。二爹和父君尚且不能例外,他又凭什么?”   母亲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道:“其实我意思是,你仍然想立他为凤君?”   我抬起头看她,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笑着说:“我看你这番神色不悦,以为他惹怒了你,你心中不喜他,会改变主意。”   “已经昭告天下了,又如何能轻易改变,失信于天下。”我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我已是成年人,不能由着自己一时喜恶行事。婚礼会如期举行。”只是心态已不如从前了。   “你仍欢喜他吗?”母亲问道。   我别过脸,垂下眼睑道:“欢喜与否,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自古帝王家,几个能有真感情?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母亲你这般幸运,我也不该苛求太多。”   母亲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念了一声:“豆豆,你啊……”我始终也猜不出她究竟想说什么。   母亲回寝宫歇息,我召了易道临入内,案上摆着两份名单,一份是将被或者已被勾销裴苏两党核心人物,另一份,则是准备多年取而代之种子。   “陛下所料不错,苏昀确已销毁了漕银亏空案证据,这世间除了苏昀本人,再无人知晓证据指向何人。”易道临说道,“微臣已按原计划行事,伪造了一份‘涉案人员’名单,直指苏党几位核心人物,由我们潜伏在裴党中官员出面指证对方,挑起双方战火。前日苏昀忽然离开帝都,苏党群龙无首,在裴党连番施压下,苏党几人被停止查办。”   苏昀是为我才离开帝都……   刘绫话又在我脑海中响起,对于苏昀,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错怪了什么,裴铮知道,却不告诉我,只怕我一旦知道了,会心软。   “陛下,陛下?”易道临连声呼唤让我猛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易道临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仍是继续方才话题道:“如今裴相和苏昀均已回京,势必有所行动。如今形势,裴强苏弱,与陛下所希望不同,是否将裴党罪证交予苏党?”   “你都准备好了?”我有些诧异于他办事效率。   易道临呈上一份名单,上面只有寥寥数人名字,贺敬名字便在第一个。易道临道:“贺敬手中掌握漕银亏空案证据,也是亏空案重要从犯之一。但当初贺敬之所以听到是裴相前去接应就面露喜色,只因他并非苏党人,而是……裴相埋在苏党内部线人。微臣顺藤摸瓜,查出另外几人与贺敬过从甚密,名为苏党要员,实为裴党卧底。只要将这几个名字透露到师府,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些资源。”   活着,可以利用他们反卧底。   死了,可以利用他们做裴党污点。   漕银亏空案,涉案可不止苏党人,裴党中人也有份,裴铮又如何自清?   说贺敬是卧底,有证据吗?谁知道呢……   我把名单往案上一扔,闭上酸涩双眼,疲倦道:“这些天,师府可有异动?”   易道临迟疑了片刻,回道:“并无异动,只是师府又传了一次太医,似乎师病情又恶化了。”   我垂下眼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两日见苏昀,他怕是已快心力交瘁了。   我捏着眉心说:“寡人累了,你先退下吧……”   易道临躬身欲走,我又拦下他,道:“继续留意南怀王府举动,派人盯着相府。”   易道临犹豫道:“微臣僭越一言,还望陛下恕罪。”   我睁开眼睛望向他。“你说吧。”   “我大陈自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无论男女,非只为防外戚干政,更为防止因利益冲突而影响帝后和睦。是以历朝历代,凡有女帝,后宫虽有官家子弟,然凤君多立无官无名之布衣,陛下祖母,更是立地位低下乐师为凤君,琴瑟和鸣……”易道临铺垫了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陛下立裴相为凤君,裴相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怕不安于室,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终会导致帝后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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