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再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如少年时一般。 我也以为他也别人一样早忘了我的名姓,只将我当做“陛下”,却没料到,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像许多年前那样自然,就像日日夜夜,唤了无数遍一样…… 苏焕卿。 寡人该赏你救驾有功,还是欺君之罪。 你说自己喜欢的人是裴笙,果真是吗?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舒展不开的眉心。他此刻所忍受的所有疼痛,都是代我承受的。我却仍然感觉到疼痛,在左心口的地方,一阵阵的揪疼。 当时我问你那句话,你若不曾骗我,或许我不会走向另一条路。 我没有等他醒来,只在屋里坐了片刻便推门出来。裴铮背对着我站在树下,双手环在胸前,不知在望着什么想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他垂下手,袖口微荡,缓缓转过身来。 “过来。”他轻声说。 院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人,我本是想过去的,听他这么说,却又起了叛逆心,站住了不动,只盯着他看。 他别过脸,轻笑着叹了口气,又像是松了口气,挑着眉梢斜睨我,唇畔噙着三分笑意,见我不过去,他便缓缓走了过来。 超速首发 我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剩下半臂距离,他从袖底掏出一个青色小瓷盒,打开了盖子,溢出清冽的芳香。 我一眼便认出是五爹的药。原先宫里备下了许多,但因我素来健康甚少用上,久而久之也不知仍在何处了。裴铮手中的药盒,应是五爹给他的。 “你五爹说,‘豆豆粗心大意,灵丹妙药也不知珍惜,总有一日叫她扔到床底下去。裴铮你离她近些,便在你这里留一份备用。’”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无名指帮我上药。指腹沾着白色的药膏擦过我的脸颊,感觉清清凉凉的,原先那点刺痛感也渐渐消失了。裴铮的指尖却在我脸颊上流连不去,滑至下颚,轻轻捏住了,低声问:“豆豆,我离你,真的近吗?” 我心中像是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发出的音低沉而绵长。 他抱了我一下,在我眉心印下一个吻,鼻息拂过我额前的发,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女人像猫,谁对她好,给点甜头,她就跟着走了。我要给你多少甜头,你才能下定决心跟我一生一世?”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 裴铮闷笑道:“是,是我跟着你,我的陛下……”他的尾音像是一声叹息,“你没有因此动摇,我却不知该喜该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他怀抱中退开,纵然我仍有些留恋他的温度。 当前我要做的事,是查清真相。 我让裴铮先回丞相府,结果他竟然大胆抗旨。我怒瞪他,表示于礼不合,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是吗,所以呢?” 我颓然望着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险些就崩在那儿了,他硬要进宫护驾,我再扛着“礼制”这面大旗,估计也拦不住他。崇光新政后,革除旧弊,许多旧礼也都已经不兴了。他先前不过是在群臣面前碍着我的面子才应下的吧。 我有些羞恼地让小路子把他领去离我的寝宫最远的那间宫殿,而后才去宣室见易道临。 他早已等候许久。 不只是在宣室外的这一炷香功夫,他等了整整五年,从崇光元年,到如今崇光五年。 我还记得当年太清池畔的探花郎,但让我记住他的,却不是那一日的琼林宴,而是早在琼林宴之前,我易装潜入太学府,暗中考察诸学子。 三人论政,一人说:“他日必是苏党天下。” 另一人说:“未必,几位辅政大臣貌合神离,党同伐异,沈相分明让他们相互制约以持平衡,真正的权力仍在皇家手中。” 第三人沉默不语。 那二人问他:“你如何看这局势变化?” 那人仍是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冷笑:“绛紫夺朱,非衣之祸也。” 那时非但那两人没听明白,我也没听懂,却因为不懂而记下了。直到崇光新政后,满朝文武成为一言堂,我才知道那人言语中的意思。 绛紫为邪,朱为正,紫为一品朝服,朱乃皇权之色。一品权臣代帝而取之,非衣之祸。非衣者,裴也。 崇光元年,裴铮仍在做最后的伪装,在辅政大臣眼中,是一个循规蹈矩会做事也会做人的好青年,起于微末,不卑不亢,温文儒雅,是各派争相拉拢的对象,他们大概想象不到,在不久的将来,会被他们眼中的好青年一一扳倒。 也是在那之后的某个瞬间,我恍然想起了易道临的话。他的目光,看得比谁都远,也比谁都准。一个冷眼看透了局势的聪明人,怎么会为那样可笑的理由放弃翰林院的大好前程,选择了自我放逐,只身赴朔方? 他定然别有图谋。 半年前,我让暗门的人送了一封信给他,上面有两句话。 一句是他当日说过的。 另一句是我问他的:何谋,何党,何时归。 他回了我一个字:王。 今日我看着眼前的青年——西北的风霜是一场宛如重生的洗礼,在那种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人,有着雪压青松不弯折的苍翠与坚毅。他已洗去了弱冠之年的青涩,当年那大白脸啊……怎么还是晒不黑啊…… 我盯着他英俊得几近冷峻的面容,笑了。这人,在五年前,谁都想做苏党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未来裴党会坐大,而他却依然选择了做天子党。那时离开,是因为他看得透彻。当时辅政大臣大权在握,裴铮万事俱备只欠我这个傻瓜点头。以他的资历和地位,斗不过根基足深、门生众多的苏党,也斗不过后台够硬、准备充分的裴铮。在两党之争中,想要保持中立,就必须有足够的本事。没有本事想中立,只会成为两党相争的炮灰,有本事的人,却能成为两党争相拉拢的对象。 他走得够远,避开了波诡云谲的崇光初年,磨练自己,经营自己,直到五年后,他相信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也相信我能给他支撑的一天,他衣锦荣归帝都。 我与他……虽早有绯闻,却多年未见,虽多年未见,却神交已久。 想来苏昀都不知道,我与他暗中来往已久。 “易卿家,别来无恙……”我的声音仍有些嘶哑,其实并非不能说话,那话是我让太医骗别人的,只不过当时对着裴铮和苏昀,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装哑。 易道临颇有些风霜之姿,躬身道:“吾皇万岁。” 我笑着让他平身:“五年未归,你觉得帝都可有变化?” “虽昌盛许多,但妓馆林立,夜夜笙歌,物价翻倍。唯一不变的是,贪官污吏还是一样多。” “咳咳……”我干咳两声,心想这易道临实在是太敢说了。他是捏准了寡人不会动他吧…… “想必你在朔方也时时关注着帝都局势,如今境况如何,你必也清楚。” 易道临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后,问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陛下既要封裴相为凤君,何以还要对他下手?” 我笑了。“寡人真是想不到,易卿家你在朔方五年,反而变单纯了。” 易道临一怔,白皙依旧的面上闪过一丝窘迫。 我喝了口茶润喉,缓缓道:“这朝中,五品以上,怕是没有一个干净的,要细了查,都得死个几次。法不避权贵,只是一个借口。鸟尽弓藏,说得虽难听,却是本质。寡人登基之初,年尚幼,威难以慑群臣,力不足振朝纲。辅政大臣名为辅政,实为摄政,目无君上。贵族公卿骄奢淫逸,旧弊难除。父君沈相设立的几位辅政大臣多么微妙,让他们互相勾结又互相陷害。昔日郑伯克段于鄢,曾曰‘不义不匿,厚将崩’,那些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寡人当时收拾不了他们,自有裴铮代为收拾。如今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寡人也是时候亲政了……” “裴铮啊……”我轻叹了口气,别过脸看向案上的玉玺,面上依稀还残留着他指尖掠过的温度。他自然是个聪明人,我在他面前亦非做戏,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豆豆,坐在这里的,是相思。“易卿家,你说自古有几个皇帝,喜欢看着外戚坐大的?皇后也好,凤君也罢,政治联姻也通常是过河拆桥。寡人是皇帝,这天下,是一人之天下,非二人之天下。天下万民是寡人的,他裴铮,也是寡人所有。” 其实我喜欢他抱着我,亲吻我的感觉。那样亲密的感觉,只有他曾给过我,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可以让自己做回那颗小红豆,但更多时候不行。 我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能只是单纯的红豆。 可惜他总也不明白,不明白我原是什么样的人,我该是什么样的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从属关系。 他是我的,我却还不是他的。22|二二 我向来是比较喜欢纯臣的,像易道临那种纯臣,虽然有时候不够圆滑,说的话不讨人喜欢,但这种人安全,因为简单,只有一根忠骨。 君要臣死的时候,他最多仰头骂几句“老天不长眼啊”,然后慷慨就义…… 在这一点上,父君与我不同,或许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觉得纯臣不易利用,不如有私心的能臣。他一世为臣,多数时候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去思考大局。我二爹虽名义上是大司马大将军,但也是陈国的凤君,过去还是武林的盟主,是永远的上位者。坐的位子不同,看待局势的眼光自然也不一样。 早些年,裴铮与父君相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圆滑地周旋于各党派之间。父君理想中的朝廷格局,就是三派鼎立,以互相制衡实现朝政稳定,避免**独大,功高震主的局势出现。这样的朝局维持到了明德十三年,不曾有过丝毫差错。然而父君却在离职之时,似乎有意打乱了这一局势,他拂衣而去,留下了崇光元年的朝政乱相,那时我看不明白,也没有想过去问,只是不动声色观察着。 裴铮因师从父君,为相之初,处世之道与父君相似,有小沈相之名,但不过三年,便没有人敢再这么唤他了。我总觉得,是父君看错了裴铮,这人伪装得温良顺从,事实上却多了一根如我二爹那般不甘居于人下的傲骨,一日得势,便嚣张跋扈。父君当初有意拨乱朝政这一潭水,却是要让裴铮趁机立威,拨乱反正,肃清怀有异心之徒。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德朝的老臣陆陆续续被裴铮除掉了,只剩下最后的苏党,如果有一日苏党也折于裴铮之手,朝廷岂非他裴铮**独大——这原是父君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扶持裴铮之初,可曾想到会有这一日? 我并非不赞同父君的政见,但到底像二爹更多一些,即便能力远不及二爹,不足以掌控全局,却也不能任由自己为他人掌控。 纵然那人是裴铮。 过去我势不如人,只能在他面前装傻,但装不了一辈子,是我的,终究是要收回来的。 我让易道临先着手失火案,无论是人为还是意外,都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失事现场的火已经扑灭了,剩余烟火也已经被隔离,但其他一切都保留原样,我让卫兵将整片地区圈起,以防有人做手脚。 不治死亡的是离失火点最近的一个小卒,背部据说被炸出一个血窟窿,爆炸开的烟火引燃了附近的存货,其他人因为跑得及时,多多少少保住了一条命。 易道临勘察现场,我另外派了一队人清点损失。因为失事地点靠近官署,许多资料卷宗又属易燃,清点之下,才发现最近一间资料库几乎被烧毁了将近七成。 我眼皮一跳,问道:“被烧毁的都是哪些?” “回陛下,被烧毁的资料包括历年官员考核记录,各郡县财政年报。” 倒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资料卷宗,失火之时,众人都忙着救人救火,那地方因火势太大又素来没有人去,因此救火稍迟,毁损过半。 女官署亦被殃及。裴笙手臂划伤,右手灼伤,上过药后便也无大碍了,此刻正领着几位下属清点现场,被烧毁的是部分宫人的名单资料。 超速首发 “陛下。”裴笙见了我,福了福身,声音也微哑。 “裴学士,此处便交由你和易卿家了,寡人另有要事。”我干咳了一声,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裴笙微笑着说是,又向易道临行了礼。如今易道临的品秩高于她,向他行礼也是正常,不过易道临似乎不怎么待见她,眉心微皱了一下,别过脸去,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我素知易道临不看好苏党,对裴铮更是没好感,没想到他连个小女子都不放过啊…… 裴笙方才好歹算救驾有功了,我回头还得封赏她一番,此刻见易道临这般态度,也有些尴尬,便继续干咳,说:“那什么……两位卿家合作愉快。” 这两人,似乎都没怎么卖我面子…… 我摸摸鼻子,灰溜溜走了。小路子那边说,方小侯爷把他家夫人接走了,贺兰连片衣角也没伤到,只是呛了几口烟,如今挪了个窝修养着。 其实贺兰那院落虽在火势范围内,但因为离得并不算最近,只要第一时间逃开便也无事。我想自己是被裴铮吓唬到了,出了事,第一反应便是有人要害贺兰,或许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场意外也说不定。 应付过莲姑和阿绪的殷勤慰问之后,天色已经暗了,晚膳比平时晚了一些,宫人掌灯上菜。 “陛下,苏御史要如何安置?”小路子小心翼翼地问,“苏御史乃外官,要留他夜宿宫中吗?” 苏昀因被太医下了重要,眼看天色渐暗,他仍没有苏醒。朝中官员不得夜宿后宫,这是规矩,不过他有伤在身,还是为救寡人而伤,让人这么送他回国师府也不合适。 “派几个宫里的老人服侍他,其余之事,等他明日醒来再说吧。”我挥了挥手下令。 “陛下,恐怕不妥吧。” 殿外突然飞来这么一声,吓得我手一哆嗦,险些掉了筷子。我愣愣抬头看向来人,猛地想起还有那么一遭——裴铮说什么,今晚要留宿宫中! 对,我是答应了没错,不过这个时间点他应该留在寡人给他指定的活动范围吧! 裴铮就在我直勾勾的瞪眼下走到我跟前,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然地坐下,抚了抚袖子,不待他发话,小路子已经自觉地帮他上碗筷布菜了。 “你……”我很用力地咬字,顿了顿,又接着咬字:“你……来做什么……” 裴铮挑了下眉,像是听到很奇怪的问题似的,轻笑着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我艰难地说:“寡人虽许了你留在宫中,但夜已深了,后宫中有规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后宫亦有规矩,外官不得留宿。”裴铮轻巧驳回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陛下既已破了一回规矩,又何妨再破一回?” “事从便宜,苏御史有伤在身,故才破了回规矩。 超速首发”我上下打量他两眼,忽起了调戏之意,掩了嘴窃笑道,“裴相你若也有难言之疾在身,寡人便也免了你的规矩。” 裴铮故作疑惑地皱眉问道:“陛下说什么规矩?” 我善意地提醒他:“后宫规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裴铮微笑点头:“甚是。微臣来之时,尚未入夜,如今入了夜,微臣也不打算擅自行走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是说……你留宿寡人的寝宫?” 裴铮笑道:“微臣遵旨。” “裴铮!”我刷地站起来,怒而掀桌,“你这臭流氓!” 裴铮笑容依旧:“谢陛下夸奖。” 我坐下来,淡定地捧起饭碗,吃饭。 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奇怪,按理说,我母亲是个死不要面子的人,怎么我就没她这缺点,跟裴铮比流氓、比无耻、比无赖,没有一次能占上风。 “小路子,给裴相准备一床被子,让他打地铺。”我很是从容地淡淡说道。 小路子瞥了裴铮一眼,见他没有表示,便听了我的命令去准备了。 此人,无视之即可。我这么告诉自己。 用过晚膳,处理了一些遗留政务,散步片刻,沐浴更衣。 我成功暗示自己没有一个多余的人,但裴某人似乎不甘被我忽略,以至于十二岁那年的悲剧又一次上演了。 我尖叫一声缩到水下,透过氤氲雾气看着对面的男人。“呸呸呸……”我左右张望了一番,“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裴铮背靠着白玉,湿润的黑发垂落在胸前,唇畔的笑意在雾气中有些朦胧。“微臣一直都在。” 我伸手往边上一抓,随便抓了件什么衣服裹在身上,听到他那句回答,登时血气上涌,险些晕了过去。 要不是方才听到水声,我根本没发现他在这里! 我沐浴之时喜欢清静冥想,不喜他人服侍,但这里间原先便有人,他们也该向我通报一声吧! 我咬牙切齿,一边瞪着他,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瞟。“你出去!” 他竟意外地从善如流,笑着说了声:“从命。”然后便…… 刹那间,周身血液直冲上脑门,烧得我心如擂鼓、面如火烧,舌头打结道:“你你你……”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口干舌燥,却只有呜咽一声,别过脸去。 “陛下。”裴铮的声音不远不近,仿佛被雾气蒸出了淡淡的柔和润泽之意,像温水一样让人觉得舒适放松——可下一句却让人精神一振。“以后总归是要看习惯的。” 我抓着衣服的手抖了整整三下,深呼吸也不足以以平复心跳,只有哑着声音说:“滚……” 他随意披了件外衣,走到我身边时忽地停了下来,我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抬头朝他看去,然后又是一阵天雷轰顶…… 轰隆隆——轰隆隆—— 他弯下腰来揉揉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先是装哑不同我说话,后是装瞎看不见我,我这也是百无聊赖才先来沐浴的,一会儿……” 母亲说,我最初不叫红豆,也不叫黑豆,我叫戒色。母亲说,她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为色所迷,勾三搭四,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桃花一次开了五朵。她生我之时痛不欲生,方领悟到色即是空,空即是痛,女人多数的苦难都源自于男人,尤其是好看的男人,所以名我戒色二字以示警。 可最终还是因为太过难听而被几个爹爹驳回。 我若名为戒色,日日提醒自己,也不至于今日轻易被裴铮动摇了三魂七魄,连他后边说了什么话都没听进去,只魂不守舍地从他上下滑动的喉结看到性感的锁骨,看到精壮的腰身,看到…… 我抽了抽鼻子,猛地扎进水里。 只恨这一池热水,不能浇灭我心头那一把邪火,脑海中浮起的尽是多年前看过的春宫图,隐约闪过一个念头:裴铮可入画也…… 定然好看得紧。 这算不算是……十八少女怀春…… 待我憋不出气从水底冒出来时,裴铮已然不在了。 心头那丝失落一定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匆匆把自己裹好了出去,宫人上前服侍,我也懒得多斥责她们了。擦干了头发,换好衣服,我犹豫了一下,问道:“裴相在哪里?” 宫人细声细语答道:“回陛下,裴相已准备侍寝。” 什!么! 我几乎是平地弹了一下,几步抢进寝宫,便看到寡人那张舒适又宽敞无比的龙床上已经被人抢先占据了! 裴铮的长发也已擦拭熨干,只用一条发带束起,半倚在床边,手捧着本书看得很是惬意。 我站在门边,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裴铮……你太放肆了!” 你不但偷用寡人的浴池,还想占用寡人的龙床! 我爬上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寡人忍你很久了……” 他不以为意地拍拍我的手,最后瞟了一眼书,才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道:“我又没让你忍着。” 我看着他唇畔那抹笑意,险些化身禽兽——撕了他! “滚下去!”我龇牙咧嘴恐吓他。 “豆豆……”裴铮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地抛了手中的书,伸手揽住我的后腰,说,“为夫风寒未愈,你忍心吗?” 要么忍,要么残忍。他让我别忍,我就只能残忍。 我狞笑着说:“非常之忍心。”话一说完,我就感觉不对劲了,低头看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问道:“你在干嘛?” 他食指勾住衣结,轻轻一扯,我的前襟顿时松开来,浅色的肚兜若隐若现。我震惊之余甚是理智地撤了手挡在胸前,转身就爬,躲到床角瞪他,颤抖到了牙根:“裴铮!你敢过来,寡人就喊非礼了!” 裴铮好整以暇地整了下前襟,目含戏谑地瞥了我一眼,回过身去不知道摸了样什么东西在手,又回头对我招了招手,懒懒道:“过来。” 我嗤笑一声:“寡人疯了才会过去。” 他重复了一遍:“过来。”终是良心发现,多添了两个字以作解释:“上药。” 我楞了一下:“上什么药?” “你肩上的瘀伤。”他见我没过去,自己便坐了过来,将我围在床内侧,手指捏住衣衫一角,轻轻一拉,肩膀便裸、露出来。肩上确实淤青了一块。 “你怎么知……”没问完,我自己都知道了。定是方才在浴池,被他看到了……于是我又想到方才那香艳的一幕,脸不争气地烧了起来。 他手中拿着药油,倒了一些在手心,又覆在我肩上,轻轻揉按起来。我疼得抓紧了他的手臂,泪水涌上眼眶,忍着在眼眶里打转。他下手稍微轻了些,轻叹道:“忍着些。” 一会儿让别忍,一会儿又让我忍。 这男人也真是反复无常。 药油是五爹调制的,有淡淡的清香,闻上去舒服宁神,不像太医院用的那些有股呛鼻的气味。裴铮帮我揉开了淤血,便又将我的衣襟重新拉起,系上衣结,用没有沾过药油的手拭去我眼角的泪花,笑着说:“好了,可以就寝了,我的陛下。” 说着转身便走。 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袂,他顿了下,转过头来望我,挑了下眉梢以示疑惑。 我咬了咬唇,抬眼看他,“刚刚说什么侍寝,你故意玩我的吗?” 他瞳孔一缩,凤眸忽地亮了起来,欣然道:“难道陛下希望是微臣是认真的?” “自、自然不是!”我结巴回道,“寡人要治你欺君之罪!” 他哈哈一笑,又伸手来揉我的脑袋,俯下身在我唇畔偷了个吻,我心脏猛地一缩,听到他柔声说:“我就喜欢看你色厉内荏的模样。”说着刮了下我的鼻子,“睡吧,大婚之前,我不会碰你。” 最后又补充了句:“除非你先勾引我。”23|二三 那个说不碰我结果还是抱着我睡害我失眠了一夜的混蛋! 我打了个哈欠,底下顿时静了一片。 我眯了眯眼,懒懒地说:“刚刚说到哪里,继续。” 百官面面相觑,最后推举了一人上前,那人一稽首,朗声道:“臣等以为,易道临资历尚浅,从未在朝中做过事,如此提拔他为大理寺卿,恐怕难以服众!” “……”我拉长了尾音,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说,“难以服众是吗?众在哪里?不服的人,都站出来,然后提一个能‘服众’的人选出来!” 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睁开一看,好家伙,有人带头就站出来十几个了!看样子上朝前都是商量好的了,这一眼看去都是裴党的人。易道临这家伙,什么时候跟裴党结怨了? 我指着当先那人,说:“你,报个名字!能让所有人都服,寡人就让他上任,但要是有一人不服,你也回去停职思过吧!” 那人本来还打算开口,听我说到最后一句,立刻闭上了嘴。 “怎么?没有其他人选了吗?”我懒洋洋地打量他,见他不做声了,又看向下一个,“其他人,哪个有人选能服众的?” 好几个人立时缩回队伍中去了,却又有人分辨道:“陛下,三人为众,是人皆存争议,如何能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 我眯了眯眼看他,笑了。“那爱卿以为,多少人的是非才能为是非?多少人不服才叫不能服众?五人?十人?不能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难道就以你一人之寡众为寡众?嗯?”我扬高了尾音,看那人肩膀一哆嗦,顿时有些开怀。这朝堂上,少了裴铮和苏昀,寡人这一国之君的威慑力才能显现出来。“此事就这么定了,易道临代行大理寺卿之职,有人不服他,就是不服寡人,想指摘寡人用人不清的,趁早上奏章!有事启奏,无事就退朝吧!” 我又抬起袖子又打了个哈欠,缓缓说:“众爱卿,圣人有云,以和为贵啊……” 散了朝,我领着小路子直接去了太医院,走到半路,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笑,我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拦下想要喝止的小路子。 “裴相是在陛下寝宫过夜的。” “此话当真?可是不是还没成婚吗?”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目睹的!陛下与裴相衣衫半褪,坦诚相对……哎呀,羞死人了!你看陛下今日精神不济,声音嘶哑,便知昨夜……嘻嘻嘻……” “唉,陛下昨日受伤又受惊,裴相也不知怜香惜玉,我看了都好心疼……” “哼!依我看,定是陛下强迫的裴相!” “啊?怎么会?” “陛下好歹起身上朝了,裴相仍卧榻不起呢!” “……确实……陛下好生威猛……” 小路子听不下去了,站出来一声怒喝:“你们这些小蹄子在胡说些什么!不用做事了吗!还不快滚!” 四五个宫女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跪倒了一地,听到小路子一声滚,立刻马不停蹄地滚了。 超速首发 我咬着下唇,觉得好生委屈,所有关于寡人的淫君罪证均属造谣,寡人精神不济是因为被他强“抱”了一夜,心慌到后半夜才能入眠。他还卧榻不起,是因为我免了他早朝,他说君无戏言,坚决不起…… 我怒瞪角落里那个猥琐的身影,扬声骂道:“太史令,你再乱写春宫秘史抹黑寡人的声名,寡人就阉了你!” 那人一哆嗦,提着衣角下摆一溜烟跑了。 虽说是诽谤,但那“威猛”二字到底给了寡人一丝安慰……我自我排解一番,又开怀了。 一边走,我一边对小路子说:“小路子啊,寡人知道,你是怕寡人震怒之下打了那几个宫女,其实寡人也不是暴君,你说是不是?” 小路子忙点头说:“陛下英明神武,仁德为本!” “嗯。”我微笑点头,“寡人也知道,宫人们平日无事喜欢碎嘴八卦,话不是不能说,但得看是什么话,有些是可以说的,但抹黑寡人的英名,那就罪该万死了。” 小路子眼睛一动,极是聪慧地领悟了寡人的弦外之音,不枉寡人疼他。“陛下,小路子明白了。陛下威武!” 嘿嘿……寡人岂能让裴铮骑到头上去! 就算被造谣诽谤,那也得让他当受害者。 超速首发 我到太医院时,苏昀正换好了药,易道临也在场,我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易卿家,你不是说去查案了吗?可有眉目?”我让他先调查失火案,听说他一夜没有回府,不知道去了哪里,连早朝都没现身。 易道临向我稽首道:“回陛下,微臣昨日勘察过现场后,发现一些东西,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苏御史。” 我挥手免了苏昀的礼,施施然在一旁坐下,微笑道:“你自问你的,寡人旁听。只是苏御史昨日为救寡人身受重伤,不宜过度劳神,你注意些便好。” 易道临俯首称是,又从袖底取出一个灰布小包,打开后,转头对苏昀道:“苏御史可认得这是何物?” 苏昀脸色仍有些苍白,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淡淡的,墨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接过易道临手中的物事,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我前几日丢失的玉佩,易大人从何处得来?” 我探头看了一下,苏昀掌心那枚玉佩我也曾见过他佩戴,质地上佳,但此时表面蒙了层灰黄色,似乎是被火烧过。 “在火源附近找到的。敢问事发当时,苏御史在何处?”易道临冷冷盯着他。 苏昀缓缓拢起手,握住了玉佩,睫毛一颤,抬眼直视易道临。“易大人似乎是在怀疑本官?” 易道临老实说:“是。请苏御史合作。” 苏昀淡淡一笑,倒也不恼。“事发当日,本官从宣室离开后就回了文渊阁,之后一直在文渊阁与内阁同僚处理政务,直到外间传来轰鸣声这才出来。因文渊阁与女官署相近,本官听到小路子呼救,便从文渊阁赶到女官署。期间一直都有人证。” 苏昀自身也是查案出身,对流程也是熟悉,倒是与易道临十分配合。易道临追问道:“你说玉佩早已遗失,是何时何地遗失?可有人证?” 苏昀摇头笑道:“易大人这问得就有些不妥了。本官若知道是何时何地遗失,又岂会找不回来。本官是前夜回到家中才发现玉佩不见,想来是日间遗落在某处。” “那前天你可曾到烟火储藏之处?” 苏昀回想了一下,摇头道:“不曾。那地方杂物堆积,本官回文渊阁时有经过,但是不会进去。” “易卿家。”**了一句,“会不会是苏御史在文渊阁附近遗失了玉佩,让宫人捡了去?” “然后又掉落在现场?”易道临接口道,“未免太过巧合。” 苏昀垂眸摩挲着玉佩,忽地说道:“未必是巧合。不知易大人对玉石有无研究,本官这枚玉佩,乃是暖玉的玉心所制。本官幼时惧寒,因此祖父特意让人打制了一枚暖玉让我随身佩戴。暖玉本身触手温热,佩戴有利于血液活络,但不能与人体直接接触,否则玉石升温,会灼伤人。”苏昀这时摊开手,将玉石呈到易道临眼前,“易大人此时再碰触玉石试试。” 易道临眉头一皱,伸手欲接苏昀手中暖玉,但方一碰触便僵住。 我站起身来,走到苏昀床前看那玉石,只见玉石仿佛有了生机,发出红莹莹的暖光。 苏昀将灼手的玉石放到床边,说道:“若有人不知情,将玉石佩戴在身上,时间一长便会被灼伤。”他顿了一下,又道,“也足以引燃烟火。” 我蓦地想起被炸死的小卒,难道是他捡到了玉佩? 易道临重新用灰布包起暖玉,对苏昀道:“此物作为物证,暂时不能归还苏御史了。” 苏昀淡淡笑道:“无妨,易大人能查出真相便好。”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忽地有些愧疚。难道先前果真是我误会了他?苏昀为救我而受伤,这却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我也该感谢他才是。 易道临说另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屋里只剩我与苏昀面面相觑,我看了他半晌,干咳一声,垂下眼,嗫嚅道:“那……昨日……多谢你……舍身相救……” 我低头盯着床铺,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我脸上,我的脸颊像被他握在掌心的暖玉一样,慢慢升温…… “苏御史!”我咬牙掐断自己的绮念,大声说,“你想要什么赏赐,直说无妨,寡人定然准许!” 苏昀轻笑一声,忽地抬起手拂过我的脸颊,轻柔如一阵带着凉意的春风。“到底还是让陛下受伤了,微臣不敢要赏赐。” 我愣愣看着他,说:“你已经尽力了,如果当时不是你,寡人只怕会伤得更重。” 当时那么多人,却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进火海,挡在我身前,而裴笙…… 我咬紧牙关,怕自己问出不该问的话。 “陛下记得微臣说过的话吗?”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漾开,“微臣应承过陛下的事,陛下自己怕是都忘了。” 哪一句话…… 我愕然看着他。 苏昀说:“微臣答应过,护陛下一世周全,不会让陛下受到丝毫损伤。” 那年我十二岁,云雾别宫刚刚落成,崇德宫在建,我一个人站在城楼上看着,看着日头西沉,余晖映红了万里河山,看着月上梧桐,星光点燃了人间灯火。 好像很多的事都是在那年发生,从那一年开始改变。 苏昀找到我,站在我身后一步之处,晚风从我的发梢掠过他的衣角,他的声音在微凉的晚风里温暖而柔和。 “你说,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的帝都,却要我一人留下?” “殿下也不喜欢帝都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不过当皇帝不能软弱,这种话,我从来没向他们说过。当皇帝,生来就是要习惯孤家,寡人。” 他沉默了许久,指尖依稀碰到了我的袖口,我回头看向他,不经意间窥见了他来不及收回的柔情。 “殿下不会是一个人,天下人,都是殿下的。” “你也是吗?”我心中一动。 他勾起唇角,微笑着说:“是。微臣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护殿下一世周全,不会让殿下受到丝毫损伤。” 只是君臣而已吗? 我闭上眼睛,说不清心底是酸是甜,那种感觉在心头盘桓了许多年,这时回忆过往,才猛然发现—— 有些感觉,不知何时,已被晚风吹淡。 我是他掌心的暖玉,握太久,会灼痛,一旦放下了,也就渐渐冷却了。24|二四 近日来,整个帝都的人都在造寡人的谣,寡人听了,说不清是喜是忧,但另一个当事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裴铮还没过门便开始插手寡人的家事了,以前是内政外交军政大权一把抓,现在是肃清后宫排除异己玩儿宫斗了。其实寡人后宫也没什么人可以让他斗的,身边除了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人,门口的侍卫倒是男人,但寡人到现在都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 失事后第三日,易道临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 在大火中丧生的小卒是鸿胪寺的人,据鸿胪寺其他人说,那人原先手脚就不干净,因此苏昀的玉佩是自己丢了还是被偷了也未可知。烟火堆放之处是禁绝明火的,暖玉确实最有可能是引燃烟火的元凶。乍看上去,这不过就是一宗荒谬的意外,但易道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查到的远不止如此。 “此番婚典所用的烟火俱由鸿胪寺卿指定采买,但微臣发现,有相当一部分烟火的规格和质量都不符合宫中采买标准,极易引燃,爆炸。微臣暗访过那家烟火制造局,发现所有者乃鸿胪寺卿故交,二人交情深厚,此次婚典所需烟火数量之多本该由帝都三家大制造商竞标,但鸿胪寺卿以权谋私,让故交承办所有烟火,才造成以次充好的现象出现,酿成了几日前的惨剧。”易道临一边说着,一边将搜罗上来的罪证呈放到我面前。 账簿、劣质烟火,甚至人证,样样齐全…… 我翻了翻账簿,心绪有些低沉。鸿胪寺卿,说起来也算是苏昀那边的人。不久前裴铮才为了阿绪狠狠教训了鸿胪寺的几个混蛋。这件事到此算是水落石出了吧,说到底还是苏党的人犯的错,但终究是与苏昀无关,我稍稍松了口气。 “易卿家,陪寡人走一走吧。”我推开物证,背起手朝外走去。 差不多也要入暑了,树上已有蝉鸣阵阵。 蟪蛄不知春秋,那些朝生暮死的虫子,可有寡人这样的烦恼? “苏昀推举你任大理寺卿,你这么做,不怕被人说恩将仇报吗?”我看着池边柳,淡淡问道。 “苏御史推举之恩,微臣心存感激,但微臣只忠于陛下,忠于社稷,真相如何,便是如何。”易道临斩钉截铁地说。 我笑了笑,回头看他。这人鼻梁挺直,目光坚毅,比五年前少了一丝青涩,多了三分风霜,倒显得伟岸起来。 “你做得很好。”我赞赏地点了点头,“大理寺的人可有为难你?” “不曾。 超速首发”易道临回道。 他这话也不知算不算欺君,小路子的回报是,大理寺那群人整日懒懒散散,故意消极怠工,但似乎这也没影响到易道临,他自做他的,有需要的话吩咐下去,做不到的直接军法处置。第一次还有人来找寡人和裴铮告状,彼时寡人正被裴铮按在梳妆镜前,他手执象牙梳子帮我打理青丝三千,屏风那边大理寺的几个老臣提泪纵横,弹劾易道临有辱斯文。 裴铮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耳垂,梳子轻轻刮过头皮,让我一阵阵酥麻。 “陛下,他们还在等你回话呢……”裴铮俯身到我耳边提醒了一句,我缩了下脖子,颤抖着说,“虽、虽说有错当罚,但是易道临这么做也确实不对!” “陛下英明啊……”屏风那边的老臣三呼万岁。 我轻咳两声,推开裴铮的脸,镇定了心神说:“寡人会降职责骂易道临的,下次谁再犯错,不能用军法打,直接让他回家种番薯!” 外面顿时死寂了一片。 挨打,还是回家,自己选择吧。 结果那群人呼天抢地地来,灰溜溜地走了,本指望裴铮帮他们说话,结果裴铮从头到尾只帮他们说了一句:“几位同僚跪累了吧,不如坐下来歇歇喝杯茶?” 其余时间,他都纠结于我的头发。裴铮说我的头发过于细软,揉着手感好,但是不易扎发髻。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对比一下,果然还是他的更乌黑发亮。 上床之时,裴铮将他的一缕长发与我的纠缠成结,笑说这就是“结发为夫妻”之意,我仰头看着他眼底的盈盈笑意,一时竟失了言语。 我小的时候便缠人,尤其喜欢缠着三爹四爹陪我玩。母亲说,三爹和我一样孩子心性,喜欢陪我玩,四爹有耐心又有爱心,喜欢被我玩,她自己比较无良,只喜欢玩我,虽然有些无耻,但到底胜在坦白…… 长大了些许,我便开始一个人睡了,偌大寝宫,偌大的床铺,只有我一个人,怎么翻都翻不到边,但是却经常梦到自己从床上摔下去,心一轻,脚抖了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慢慢地也习惯一个人睡了,到后来整个帝都都只剩下我一个人,有时候半夜惊醒过来,就盘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咬着被单一角,看着崇德宫外高悬的一轮明月。 好像花了好多年才习惯一个人,如今却不过两三天,就习惯了多一个人,容着他登堂入室,容着他抱我吻我…… 一开始只是想让他住得远远的,结果他进了我的寝宫;想让他地铺,结果他抢了我的床;想让他睡另一边,结果他一翻身抱住了我;抱就抱吧,他还喜欢拍我的背——他难道不知道我最喜欢别人拍我的背哄我睡觉了吗! 人真不能有底线,不然会被别人一直刷新底线…… 唉,裴铮啊……寡人该怎么办…… “陛下,有心事。 超速首发”易道临的声音让我猛地惊醒过来,勉强勾了勾唇角,笑道:“你都看出来了。” 易道临沉默了片刻,问道:“陛下让微臣出来,是想跟微臣说,还是想让微臣猜。” 我挑了下眉,忽地有了兴致。“你猜。” 易道临也不推托了,开口便道:“陛下可记得当年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心念一动,疑惑道:“绛紫夺朱,非衣之祸也?” “今日,也是这句话。”易道临淡淡道,“陛下,为裴所忧,眼中有为难之色。” 我摸了摸脸颊,苦笑了下。“这么明显?为何你不猜是苏昀?” “两者都有,但方才,陛下想的是裴铮。” “?”我笑着问,“你何以如此肯定?” “陛下想这两人时,神情不同。”易道临解释道,“当局者迷,陛下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罢了。” 我心头一震,瞳孔一缩,许久之后才干笑道:“寡人还以为易卿家你只知公务不解风情,倒是寡人错看你了。那你说,寡人想起裴铮时,是何种神情?” 易道临想了想,给了我一个很生动的比喻。 “养了十年的猪终于肥了,该杀,又有了感情,舍不得;不杀,十年努力皆白费,放不下。” 我拍着栏杆哈哈大笑,赏了他一个字:“绝!” 甚是不妙,恐怕我以后看到裴铮都会联想到猪了。易道临,真狠啊…… 易道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前俯后仰,问了一句:“那陛下究竟是舍还是不舍?那个计划,还继续吗?”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阵风拂过春池。 “继续吧。”我哑着声音说。 我回到崇德殿的时候,看到裴铮在下棋,对手是贺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贺兰起身向我行礼,裴铮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顿时想到易道临的话,想笑,又忍着,不禁有些纠结。 干咳了两声调整状态,我问道:“贺兰,你近日身体好些了吗?” 几日前他有些萎靡不振,加上受惊受伤,调养了三四日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听了我的问话,他微笑回道:“谢陛下关心,草民已然无恙。” 我嗯了一声,狐疑地扫了裴铮一眼,后者自觉答道:“微臣见贺兰终日闷于房中,多事请他过来下盘棋,还请陛下勿怪。” 看他那几分惬意几分得意的微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忙得团团转像个傻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贺兰察觉到我的不悦,忙告辞离开。 我走进看了一眼棋局,已到了收官阶段,看上去黑子呈现压倒性优势,毫无悬念了。我正思索着,忽被裴铮在腰上一勾,揽入怀中。 “谁又惹你生气了?”他的右手在我背上顺着,下巴搁在我肩上,说话间湿热的气息都拂在我脖颈间。 我冷哼一声,想避开,又舍不得背上那只手,于是推开他的脸说:“你找贺兰来做什么?有什么居心?”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捏,“我告诉他,他父亲不是我杀的。” 我惊诧地眨了下眼,“他信了?” 裴铮笑着点点头:“他信。他说人不是我杀的,是我派人杀的。” 我噎了一下。“那他还肯和你下棋?” “此子非常人啊……”裴铮轻叹一声,“我被他杀得溃不成军……” “什么?”我猛地看向两人的棋盒,这才发现执黑的是贺兰!“你竟然输了?” 裴铮听了这话非但不沮丧反而很高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豆豆,你觉得我该赢吗?” 呃……谁让他看上去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 “我说过,白天不许叫我豆豆!”我恼怒地推开他一次次逼近的脸。 “嗯,你喜欢我床上喊你豆豆?”裴铮故意曲解我的话,笑得意味深长。我面上一热,挣脱他的怀抱,站得远远地瞪着他,咬了咬下唇,轻哼一声,说了句同样意味深长的话。 “裴铮,你这只猪!” “什么意思?”裴铮眯起眼。 我吐了吐舌头,哼哼笑了两声,施施然转身走开,却又被他长手一捞,抓了回去。我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你敢欺负我,过两天我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来了,就让他们把你阉了!” 裴铮挑眉笑道:“你舍得吗?” “呸!”我挣扎未果,索性放弃挣扎了,认命地让他抱着,“舍得,当然舍得!” 裴铮理解地点头微笑:“你们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我知道你舍不得,乖,告诉我,刚刚为什么那么说?” 我自然不会出卖易道临,于是嘿嘿一笑,说:“因为你长得像猪……” “我像?”裴铮乐了,“你不觉得自己更像吗?”说着右手在我面上捏了捏,“圆圆的脸蛋。”左手不老实地摸上我的腰,轻掐了一把,“肉滚滚的腰。”又滑落到我臀上,轻轻一托,暧昧地问:“要我继续说吗?” 我羞恼得浑身打颤,猛然发觉放眼整个帝都,好像找不到第二个能惹我生气的人了,只有眼前这个人! 我恨极了他得意的笑脸,一咬牙,双手攀上他的肩背,仰起脸咬上他的下唇。 裴铮!你这只猪!养肥了就该宰!寡人要吃了你! 我抱紧他的脖子,突然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来,把他扑倒在长榻上。榻上的矮桌被他一手推落下去,黑白棋子打翻了一地。我跨坐在他腰上,俯身啮咬着他的双唇,舌尖尝到的血腥味,让我几乎兽性大发,恨不得一口咬碎了他吞下去。裴铮的手在我背上游移上,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几近贪婪地撷取我口中的气息,衣料摩擦声中夹杂着彼此压抑的喘息声和急促的心跳。裴铮的手臂紧紧箍着我腰,力气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我吃痛地闷哼一声,终于气力用尽,放弃了主动权,在即将被他反推倒的那一瞬间,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豆豆挺凶猛的嘛……”那人极尽猥琐地嘿嘿一笑,又说,“二哥,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25|二五 我瞬间从裴铮身上弹了起来,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一个笑得有几分淫、荡的老混蛋站在门口,右手摸着下巴,频频点头说:“不错不错,你们继续继续。”说着挽起身边男人的臂弯,“二哥,我们别打扰豆豆。” “母亲!二爹!”我猛咽了口水,双手撑在裴铮胸口,慌忙地想要爬起,却因被压住了衣角又跌落回去,裴铮不慌不忙握住我的双肩,缓缓坐正了,清咳两声,转头向我二爹致敬。 “义父。”又向我母亲点了个头,说,“义母。” 二爹淡淡回了一声“嗯”,眉宇间颇有几分纠结,眼角抽了抽,极低地一声叹息……二爹已过不惑,但俊美不减当年,数年军旅生涯磨练出了三分棱角七分威严,年轻时的锐气尽敛于双眸,岁月不曾带走什么,反而沉淀出了精华。母亲常说,男人过了四十才算修炼到功德圆满,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么深奥的道理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是不会明白的…… 显然母亲那套理论在她自己身上并不怎么适用,自我懂事以来,不见她如何衰老过,也不见她成熟了多少。每年我去云雾别宫见她,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拉我上街,然后听别人说:“姑娘,带你妹妹出来逛街呢……” 我在心里轻叹了口气,推开裴铮,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强抑着颤音微笑问道:“母亲,二爹,你们不是说还有两天才到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母亲忽地投进二爹怀里,肩膀抽搐了两下,回过头来泫然欲泣地看着我:“二哥,你听到了没,豆豆嫌弃我们了……她嫌我们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想当年……” 二爹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打断她的碎碎念,很是复杂地扫了裴铮一眼,又低头来看我,眼神柔和了许多,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说道:“我们途中听说宫里失火,你又受了伤,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你父君和五爹也来了,老三前不久因唐门有喜事回去了,老四跟着过去帮忙,过些时日才能赶回来。” 母亲接口道:“是唐门少主,你三爹的侄子成亲。豆豆还记得那个人吗,你小的时候险些被他那个凶悍的老娘抢去当童养媳,还说什么要生个小糖豆的那个!上次见面他娘还和我炫耀,说自己很快就要抱孙子了,下次见面我总算能扳回一城了!”母亲转头看向裴铮,眼睛一眯,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嘿嘿冷笑,“豆豆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我本来还担心你被裴铮欺骗欺负,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裴铮已经整理好衣衫,微笑立于一旁,听了母亲一番话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眼角潮红,薄唇被我啃得微微红肿,似笑非笑扬起,平添了几分绮丽艳色。 如果我没看错,方才二爹的右手是扬起的,被母亲及时拉住,如果二爹晚来一步,换成位置是裴铮在上面压着我,我再挣扎那么几下,那一掌或许就会打在裴铮身上…… 唉……真不知道该庆幸地松一口气,还是遗憾地叹一口气…… 二爹深呼吸,沉声说:“铮儿,随我来!”说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裴铮眼神从我面上掠过,朝母亲点了下头,便尾随二爹出去了。 超速首发 我咽了口水,拉了拉母亲的袖子,低声问道:“二爹会打裴铮吗?” 母亲斜睨我,笑得很是奸诈:“豆豆,你是会心疼啊,还是会心疼啊?” “我心疼二爹手酸。”我朝她一龇牙,哼了一声。 母亲笑嘻嘻地伸手来捏我的脸颊,我拍掉她的手,她换了只手又捏上来,我继续拍,她继续换手,我嗷地叫了一声,两只手抬起来捂住了脸颊瞪她,她使出绝招,中指一屈,弹中我的眉心。 我皱紧了眉头,眼泪都逼出来了,索性蹲下来,脸埋在两膝之间,闷声说:“你又欺负我……” 她也蹲了下来,伸手揉我的脑袋,嘿嘿笑着说:“谁让我们家豆豆生气委屈的样子那么招人疼爱呢……疼爱啊,就是你疼我爱嘛……” “老不正经的混蛋……”我哽咽着骂了一句,“这些话你对三爹四爹他们说去吧!” 她轻拍着我的后背含笑说:“想母亲了没?” “不想。” “那想你五个爹了吧?” “不想。” “想阿绪了吧?” “都不想!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得很!”我咬着牙说。 “说谎了吧说谎了吧!”她的手指几乎是见缝插针地来戳我的脸蛋,笑吟吟地说,“豆豆小没良心的,就只会在你爹面前卖乖,欺负母亲老实人,嘤嘤嘤嘤……” 我受不了地抬头瞪她,“你要是老实人天下就没坏人了!还有,别发出那么恶心的哭声……”我猛地语气一转,温顺道,“母亲,您别蹲在地上,当心累着。” 她倒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一副“果不其然”的了然表情,就着我的手缓缓站了起来,一副母女情深、母慈女孝的和谐模样。 超速首发 “师傅,你来得真赶巧。”母亲斜睨我一眼,笑着眨了下眼,又看向刚刚进门的父君,还有耷拉着脑袋跟在父君身后的阿绪,挑着眉灿烂一笑,“阿绪又闯祸了吧?” 父君微锁的眉心在看到我们母女时舒展开来,柔和的笑意在唇畔漾开,朝我伸出手温声道:“豆豆,眼眶怎么红了?你母亲又欺负你了?” 我抽了抽鼻子,甩了母亲走到父君跟前,哽咽道:“父君别这样说,母亲也只是想念儿臣罢了。” 母亲眼角抽搐了许久,右手抖了又抖。 父君抬手揉了揉我的眉心——被母亲弹过的地方一定红了。“你母亲素来没有个成年人的样子,豆豆别跟她一般计较。” 我温顺地在父君身边坐下,暗地里朝母亲抛了个媚眼,她深呼吸一口气,耷拉了肩膀走到阿绪身边,两个人一样沮丧的表情。 母亲是父君看着长大的,二人原是名义上的师徒,如师如父,如兄如友,可以说,父君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母亲的人,所以也绝对了解,以母亲那性子,怎么捉弄我欺负我都有可能! “父君,阿绪犯了什么错吗?”我细声问道。 我这父君最是温柔,尤其是待我,其次才是母亲。几个爹都认为,女儿是用来宠的,儿子是用来训的,所以对我从来纵容多过鞭策,对阿绪却要严厉许多,奈何再严厉也没用,阿绪勇于认错,至死不改。 父君听了我的问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微笑时如春风拂面温暖,严肃时如霜雪压枝凉透。他从袖底抽出一沓信件扔在桌上,盯着阿绪,沉声问道:“听说你一回帝都,就做了不少好事?” 阿绪咬着下唇,小脸微白。母亲上前两步,扫了那些信件几眼,面上闪过了然,随即微笑道:“师傅,都是小事嘛,别对阿绪那么凶……” 母亲啊,我小时候,你可没对我这么好啊,我记忆中全是你捏我、耍我、吓唬我、取笑我的画面! 父君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阿绪低垂的脑袋:“九卿大臣,你开罪了四个,打人、吓人、放火,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回帝都,那些老臣子就来哭诉,四代单传,险些让你打得断子绝孙!” 母亲噗嗤一笑,被父君扫了一眼,急忙又端正了表情。 “非只九卿子弟,铮儿……” 阿绪猛地一抬头,咬牙道:“奸臣也告状了?那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父君挑了下眉,嘴角微微扬起,又很快压了下来,“?你还对铮儿下手了?他倒是没告状,只是老实回禀了你进帝都那天跟鸿胪寺的人起了冲突。不过既然你自己招了,不如再说得更清楚些?” 阿绪一脸悔恨的表情,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父君悠悠捧了盏茶,抿了一口,眼角余光在阿绪的小脸上一转,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儿臣……儿臣气他欺负阿姐,所以才在他水里下了点药,不过是他自己明知道下了药还喝下去的,所以仔细说来,跟儿臣……跟儿臣无关……吧……”阿绪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没了声息,偷偷抬眼扫了父君一眼,又把头埋回胸口。 母亲这时忍不住插口了。“哎呀,阿绪你和娘一样多虑了,明明是你阿姐欺负人家来着。” 阿绪疑惑地看向母亲,“明明是……” 父君轻轻拍了下桌面,两人俱噤声。 父君淡淡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师傅,你有错,我更难辞其咎。阿绪,你说该如何罚?” 阿绪吓得愣住了,怔怔看着父君说不出话来。过去父君责骂他罚他,他都很有男子气概地受下了,这回父君掉转枪头对准了自己,他登时不知所措了。 “父、父君……都是儿臣的错……”阿绪无助地看向母亲,母亲回他一个更无助的眼神,阿绪眼角泛着泪光,哽咽道,“父君想怎么罚儿臣都行。” 父君长叹一声。“罚你有何用?这都是为父为师的过错,以后你有错,便让我来替你受罚吧。你得罪了四卿,便由我来替你上门请罪。” 阿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这回真的知错了,以后一定会改的!” “这回真的知错了……”父君叹息道,“原来以前都是假的吗?看来父君真的老了,由着你这样一次次蒙骗……” 父君,儿臣想说,您真的很阴险……放过阿绪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拉住父君的衣袖为阿绪求情:“父君,阿绪只是一时冲动,他也都是为了我好,怕那些秀男里有不肖之徒,这才做出些过激的举动。阿绪虽是有错,但动机不坏,也是情有可原。父君,这次就算了吧……” 母亲也应声求情:“是啊,师傅,阿绪还小,慢慢教……” 父君摇了摇头,转头看我时眉眼柔和了不少,温声说:“阿绪若有你一半懂事便好了。” 这话听得我委实害臊,余光瞥见母亲哼哼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