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刘荃随即想著:“真要是那样倒又好了,至少可以觉得中国的地面上并不是死气沉沉。但是恐怕不见得有这样的事。不过,也不怪共产党这样神经质──不要说中国才解放了一两年,就连苏联,建国已经三十年了,尚且是经常地紧张著,到处架著机关枪,经常在战斗状态中,每一个国民都可能是反动分子与奸细。”广播机还在那里莺声呖呖欢天喜地庆祝列车安渡黄河铁桥。跟著乘务员就出现在车厢里,提著水壶替乘客们的茶杯添水,也彷佛寓有“压惊”之意。这乘务员是个瘦长身材的青年,穿著一身稀绉的蓝灰色布人民装,精神萎顿,一路斟茶斟过来,不住地冲著乘客的脸打呵欠。大家都厌恶地别过头去。“看他瞌睡的那样子,”张励微笑著用肘弯推了推刘荃。“今天白天走过的一个小站,你看见没有那黑板报,表扬这条路上的乘务员,爱国加班,连续工作二十七小时以上的,不算一回事;三十小时以上的,从月初算起有三次,三十五小时以上的有两次,”他满意地背诵著:“甚至於有三十九小时的。”刘荃看著那乘务员踉踉跄跄一溜歪斜地走过来,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样单纯地追求效率也不对,工人的健康也要注意。”“这是工人自动自发的工作热情嘛,领导上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现在各处工厂里都是这样的情形。”那乘务员睡眼朦胧站在他们桌子前面,一只手揭开了张励的玻璃杯盖,一只手高高提著那糊了煤烟的黑色硬壳的大水壶,远远地朝著那玻璃杯灌下去。那一尺长的水苗发射得不够准确,统统浇到张励的腿上了。张励是一个经过考验的共产党员,但是这袭击实在来得太突然了,顿时粉碎了他的钢铁意志。“嗳呀──嗳哟嗳哟──疼死我了!”他跳起身来,那乘务员猛不防被他一撞,一壶滚水失手掉在地下,都泼在脚上,也有一部分溅到张励的脚背上,等於火上浇油。那乘务员也大喊起来了。“他这是诚心的!”张励红著眼睛嚷著:“好家伙,这样飞滚的水,闹著玩的呀,瞪著眼朝人身上浇!这要不是诚心的才怪!找车上负责同志说话去──出了特务了!”那乘务员疼得蹲在地下直哼哼,也顾不得答辩。张励也疼得眼中落泪,脸上直颤抖,心里像火炙著似的。“妈的准是特务!妈的。老子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一条命差点送在你手里!革命还需要我,你知道不知道?”“算了算了,张同志,快到医务室去,找卫生员给上药,包起来,耽搁了倒不好!”刘荃拼命解劝著:“这家伙交给我,放心,跑不了!”张励也不敢耽搁,骂骂咧咧扶墙摸壁的,也就挣扎著到车尾的医务室去。两个卫生员倒都是女的,长得也不坏,替他数上药,包上绷带,陪著他聊了回子天,又约著明天再来换药,张励的气也就消了一半。他回来的时候,车厢里已经搭上了卧铺,大家都躺下了。刘荃特地把下铺留给他,因为他伤了腿,爬梯子不方便。地板上湿腻腻的,刚用拖把拖过。“妈的,非向铁路局提意见不可!”张励站在那里解钮子,向睡在上铺的刘荃说:“什么爱国加班、突击加班、竞赛加班、义务加班、无限制地拖长工时,闯出祸来谁负责?领导上只晓得要求『消灭事故』,照这样怎么能不出事?乘客的生命安全一点保障也没有!”刘荃没有作声,似已经睡熟了。全车都沉入不习惯的静默中,因为那广播机终於静默下来了。只剩下那轰隆轰隆的轮轨声,於单调中也显得很悦耳。一节节的火车平滑而沉重地抽搐著,颠耸著,向无穷尽的黑夜中驰去。6刘荃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候著。桌上的电话铃叮铃叮响了起来。没有人接。一个戴著黄色玻璃框眼镜满脸面疱的青年从旁边一张桌上站了起来,走过来代接。“解放日报馆。”他说:“戈同志不在这儿,一会儿再打来吧。”他把耳机搁回原处。外面天还没有黑,这庞大的房间里已经需要点灯了。桌上一盏碧绿玻璃罩的台灯,照在一张粉红吸墨水纸上。那吸墨水纸非常鲜艳而乾净,上面没有一点墨水渍。“资料组的工作想必比较清闲,”刘荃想。也许别的部门也是一样。“听说现在报馆里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事可做,”他想:“一切新闻都由新华社供给,用不著出去采访。编辑拿到了新华社的稿子就照样发下去,一个字也不能改,连标题都是现成的。”然而这广厅里依旧空气很紧张,无数的写字台上时时有电话铃响著,工作人员轻捷地跑来跑去。抑低了声音谈话,充份表现出“党报”的森严气象。刘荃是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派他来的,要求报馆里供给他们朝鲜战场上美军的暴行的图片,作为宣传材料。这里的资料组长到资料室去找去了,叫他在这儿等著。电话铃又响了。隔壁桌上那小夥子又跑了过来。“戈珊同志走开了,一会儿就来。……嗳,一会儿再打来吧。”刘荃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觉得很疲倦。向那边望过去,一盏盏绿莹莹的台灯,在那广大的半黑暗中像荷花灯似的飘浮著。然后他看见那资料组长戈珊远远地走了过来。刘荃略有一点诧异地看著她。刚才没注意,这女人原来长得很漂亮,像一个演电影或是演话剧的。是在舞台与银幕上常看见的那种明艳的圆脸,杏仁形的眼睛。鼻子很直,而鼻尖似乎锉掉了一小块,更有一种甜厚的感觉。但是她年纪似乎不轻了,颔与腮的线条已经嫌太松柔,眉梢眼角也带著一些秋意了。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养得很长,素朴地向耳后拢著,身材适中,藏青呢的列宁装里露出大红绒衫线的领口。刘荃站起身来。她向他的椅子略伸了伸手,表示让坐,一方面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翻阅著她带来的几张照片。她递了给他。照片拍得很清晰,而且一望而知是实地拍摄的。第一张就使人看了触目惊心,是一个半裸的女人被捆绑在一棵树上,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兵士叉著腰站在旁边看著,另一个兵士俯身拾取树枝堆在那女人脚边,显然是要放火烧死她。“没有美国兵的照片,”戈珊说:“只有德国兵的。”“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刘荃问。戈珊略点了点头。“是在什么地方?”他注意到那被缚在树上的女人也和那兵士一样是黄头发,脸型也显然是高加索人种。“在欧洲,”她简短地回答著,随即探身过来指点著,“女人的头发需要涂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这儿这一张是美国兵在那儿上操,制服的式样照得很清楚,可以做参考。”“可是──”刘荃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那一个部门里没有会修照片的,”他终於说。“这也并不需要什么专门技术,”戈珊笑著说:“而且事实是,照相馆里修照片的也就管替女人画眼睫毛,叫他改军装,也不一定在行。”这女人似乎过过长期的都市生活,刘荃心里想。她又用铅笔指指了照片上那女人的胸部。“这儿可以涂黑,表示乳房被割掉了。”刘荃怔了一怔。“完全涂黑么?”他不能想像。那变成像乳罩一样。“不是。斑斑点点的黑迹子,看上去像血淋淋的伤口。”她看他彷佛很为难的样子,就又耐心地解释著:“很简单的。而且你要知道,我们现阶段的印刷技术还需要改进,这照片在画报上登出来,不定多么糊涂。能不能看出是个女人来,还是个问题。主要还是靠下面的图片说明,要做得醒目。”刘荃虽然唯唯诺诺,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戈珊也觉得了。她顿了一顿,把脸一仰,用空蒙的眼睛淡淡地望著他。“你也许觉得,这跟帝国主义的欺骗造谣有什么分别。”“那当然两样的,”刘荃红著脸说。“有什么两样?”她微笑著追问。“本质上的不同。”她仍旧淡漠地微笑著望著他,带著一种嘲弄的神气。然后她把铅笔倒过来,不经意地用尾端的橡皮轻轻敲著桌子,用平淡的语气说:“是的。首先,我们确定知道美军的暴行绝对是事实,而我们宣传这件事实,单靠文字报导是不够的。群众要求把报导具体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对。我完全同意。”刘荃很快地拍照片收了起来,立刻站起来准备告辞。她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含著微笑。他发现她似乎用一种鉴定的眼光望著他,使他感到不安。“以后我们经常地保持联络。”她突然欠起身来,隔著书桌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脸上现出典型的共产党员的明快的笑容,露出整排的洁白的牙齿。刘荃伏在书桌上改照片。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张励到医院里去看褪去了,他腿上烫伤的创口溃烂了,到现在还没有痊愈。忽然有一个勤杂人真走了进来。“刘同志,周同志找你。”“在楼上?”刘荃问。“嗳。叫你上去一趟。”周同志是办公厅副主任周玉宝,也就是办公厅主任赵楚的爱人,刘荃可以说是他们的直接下属。他们夫妇俩就住在楼上。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的会址新近迁到这座花园洋房里,地方既幽静又宽敞,於是一些领导干部都搬了进来住著,按照地位高下,每人占据一间或两三间房间。周玉宝是管照顾的,房间与家俱的分配自然也在她经管的范围内,因此他们夫妇俩虽然只分到一间房,却是位置在二层楼,上下很方便,而且是朝南,墙上糊的粉红色花纸也有八成新。房间并不大,搁上一套深红皮沙发,已经相当拥挤了,此外还有一只桃花心木碗橱,与书桌、书架、双人大床、两用沙发、衣橱、冰箱、电炉、无线电,这都是玉宝的战利品。单是电话就有两架,一只白的,一只黑的。冰箱的门钮上牵著一根麻绳,另一端系在水汀管上,晾满了衣裙与短袜。水汀上也披著几件湿衣服。一进门,只觉得东西满坑满谷,看得人眼花撩乱。近窗还有一架大钢琴,琴上铺著镂空花边长条白桌布,上面搁著花瓶与周玉宝的深蓝色鸭舌帽。为了这只钢琴,刘荃听见说周玉宝和主持人事科的赖秀英还闹了点意见,赖秀英是秘书处处长崔平的爱人,她也要放一只钢琴在卧室里。据刘荃所知,两位太太都不会弹钢琴,不知道为什么抢夺得这样厉害。玉宝是山东人,出身农村,一张紫棠色的鸭蛋脸,翠黑的一字长眉,生得很有几分姿色。头发是新烫的,家常穿著一套半旧的青布棉制服,腰带束得紧紧的,显出那俏丽的身段。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是男的,有两三岁了,保姆抱著他凑在粉紫花洋磁痰盂上把尿。玉宝自己抱著那周岁的女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走著,一面哄著拍著她,一面侃侃地责骂著炊事员孔同志。孔同志站在房门口讪讪地笑著,把帽子摘了下来,不住地搔著头皮。孔同志因为革命历史长,全面胜利后虽然仍旧是当著一名炊事员,已经享受著营级干部的待遇。“你不能总是这样老一套,搞工作不是这样搞的!”玉宝扳著脸说:“现在城市是学习重点哪,路也该学著认认!”“唉,就吃亏不认识字呵!”孔同志说:“早先在部队里,生活苦,也顾不上学文化。行起军来,背上背著三口大锅一气走七八十里路──是指导员真说的:『你当炊事员的,保护大夥的饭锅就跟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得了得了,别又跟我来这一套!一脑袋的功臣思想,自尊自大,再也不肯虚心学习了,犯了错误还不肯接受批评!”玉宝的声音越提越高,孔同志不敢回言了,把鸭舌帽又戴上头去,一只手握著帽檐,另一只手却又在脑后的青头皮上抓得沙沙地一片声响,这似乎是他唯一的答辩。刘荃在孔同志背后探了探头。“周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哪,刘同志,你告诉他,八仙桥小菜场在哪儿。──早上已经白跑一趟了!”“八仙桥小菜场──”刘荃想了一想。“离大世界不远。”孔同志不认识大世界。“靠近八仙桥青年会,”刘荃说。刘荃对於上海的路径本来也不很熟悉,也就技穷了,不知道应当怎样解释。“我给画张地图吧?”“掩不会看地图。”孔同志眼睛朝上一翻,满心不快的样子。玉宝对他尽管像排揎大侄儿似的,他也能够忍受,那是服从纪律;要是连这些非党员非无产阶级出身的干部也要骑在他头上,那却心有不甘。他把帽檐重重地往下一扯,这次把帽子戴得牢牢的,头皮也不抓了。“他不会看地图,你让给他听吧,”玉宝说。现在轮到刘荃抓头皮了。“算了算了,掩去找个通讯员带俺去一趟,下回不就认识了。”孔同志不等玉宝表同意,转身就走。有刘荃在场,他的态度比刚才强硬了许多。玉宝把孩子抱在手里一颠一颠。“乍到上海来,过得惯吗,刘同志。”她每次见到刘荃,照例总是这几句门面话,却把语气放得极诚恳而亲热。“这两天忙著搬家,也没空找你来谈谈。我很愿意帮助你进步。”“希望周同志尽量地帮助我,不客气地对我提意见,”刘荃敷衍地说。她的意见马上来了。“刘同志,你文化程度高,孔同志现在进识字班了,他年纪比较大,记性差,你有空的时候给他温习温习──”刘荃不觉抽了口凉气,心里想这又是一个难题。孔同志怎么肯屈尊做他的一个绿窗问字的学生。“──你帮助他进步,我帮助你进步,好不好?”玉宝向他嫣然露出一排牙齿,呈现著典型共产党员的笑容。“好。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请周同志多多指教。”刘荃只求脱身,匆匆走了出去,下楼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在房间的中央站住了,茫然地向写字台望过去。这不是他的写字台。起初他以为走错了一间屋子。新搬了个地方,容易走错房间的。但是他在窗台上看见他的笔砚与台灯,还有张励敷腿伤的一瓶药膏。刚才都是搁在书桌上的,显然是书桌被人搬走了,东西给随手挪到窗台上。原来的那张书桌很大,两人面对面坐著。现在代替它的是一张破旧的橘黄色两屉小条桌,桌面上横贯著一条深而阔的裂缝,那一道裂缝里灰尘满积,还嵌著一粒粒的芝麻,想必是烧饼上落下来的。刘荃忽然想起他正在修改著的几张照片?刚才收在写字台抽屉里。他急忙抽开那张小桌子的抽屉,两个抽屉里都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著急起来了。他那几张照片是非常宝贵的,也可能是“海内孤本”,绝对不能被他失落了。搞工作怎么能这样不负责。对解放日报也无法交代。他可以想像那位戈珊同志的那双眼睛空蒙地嘲弄地向他望著的神气。他走出办公室去找勤杂人员打听,桌子是谁搬走的。谁也不知道。他再到楼上去问。保姆带著周玉宝的孩子在楼梯口玩。那保姆说:“刚才看见两个人搬了张书桌上来,送到赖同志屋里去了。”赖秀英住在二楼靠后的一间房间。为了工作上的便利,她和她丈夫都把办公室设在卧室隔壁。办公室的门开著,刘荃探头进去看了看,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在里面,爬在窗槛上悬挂那珠罗纱窗廉。迎面放著一张墨绿丝绒沙发,紧挨著那沙发就是一张大书桌。刘荃走了进去。“这张书桌是刚才楼底下搬上来的吧?”“你问干什么?”赖秀英突然出现在通卧室的门口。她抱著胳膊站在那里,身材矮小而肥壮,挺著个肚子,把一件呢制服撑得高高的,颇有点像斯大林。她到上海来了一年多,倒还保存著女干部的本色。一脸黄油,黑腻的短发切掉半边面颊。“我有点东西在这抽屉里,没来得及拿出来,”刘荃陪著笑解释,一面走上前去,拉开第二只抽屉。赖秀英仍旧虎视眈眈站在那里,显然怀疑他来意不善,大概是追踪前来索讨书桌,被她刚才那一声叱喝,吓得临时改了口。刘荃从抽屉里取出那一包照片。“是要紧的文件,”他说。“要紧的文件怎么不锁上。”她理直气壮地质问:“楼梯上搬上搬下的,丢了谁负责?”刘奎开始解释:“我刚才不过走开一会,没想到桌子给搬──”“下次小心点!在一个机关里工作,第一要注意保密!”刘奎没有作声。他走出去的时候,她站在书桌旁边监视著,像一只狗看守著它新生的小狗。他回到楼下的办公室里,把笔砚搬过来,又来描他的照片。但是劝杂人员又来叫他了。“周同志叫你上去一趟。”刘奎只得又搁下笔来,把照片收到抽屉里,打算把抽屉锁上。但是这抽屉并没有装锁。他想了一想,结果捻开台灯,把照片上的墨渍在灯上烘乾了,用一张纸包起来,揣在衣袋里随身带著,这总万无一失了。玉宝在她的房间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著他。“刚才你问那张书桌是怎么回事?”她说。一定是那保姆报告给听了。“搬到赖同志屋的那张书桌是你的?”“是的,给换了一张小的。”“干吗?”玉宝愤怒起来。“你马上给换回来!去叫两个通讯员来帮著你搬!”“我认为……还是先将就著用著吧。”刘奎觉得很为难。“现在那一张,小是小一点,也还可以对付,就是抽屉上要配个锁,为了保密──”“配什么锁,那么张破桌子!楼底下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国际友人来参观,太不像样了!你马上去把那一张给我搬回来!”“赖同志一定不让搬的,刚才我去问了一声,已经不高兴了,”刘奎只得说了出来。“你这话奇怪不奇怪,凭什度自己屋里的东西让人家拿去了,还一声都不敢吭气?”玉宝瞪著眼向他嚷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有本事就把人家的东西往自己屋里搬!成天只听见他们嚷嚷,说现在机关里『正规化』,『正规化』,不能再那么『游击作风』了,这又是什么作风?──成了强盗?也不是什么游击队!”她立逼著刘荃去和赖秀英交涉。刘荃在革命队伍里混了这些时候,人情世故已经懂得了不少。他知道赖秀英这样的人决不能得罪,但是上司太太还更不能得罪。他终於无可奈何地向赖秀英的办公室走去。房门仍旧大开著,迎面正看见秀英坐在书桌前面,低著头在那里办公,也不知是记账。她的短而直的头发斜披在脸上,她把一绺子头发梢放在嘴角咀嚼著,像十九世纪的欧洲男子咀嚼他们菱角须的梢子。刘荃在门上敲了敲,引起她的注意。“赖同志,”他硬著头皮说:“关於这张书桌──”赖秀英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才把他吓回去了,他倒又来了。“怎么著?”她大声说:“是我叫搬上来的──你打算怎么著?东西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东西!我是不像有些人那么眼皮子浅,什么都霸著往自己屋里搂──什么钢琴呀,冰箱呀,沙发呀……你瞧瞧我们这沙发,弹簧都塌了!分给我们的汽车也是旧的,好汽车轮不到我们坐!我是一声也没出──我才不那么小气!可是你不出声,真就当你是好欺负的!”她越说越火上来,翻身向书桌上一坐,弯著腰把桌子拍得山响。“有威风别在我跟前使!什么东西!解放上海的时候要不是我们崔同志救了她男人一条命,她还有今天这一天呀?就凭她那块料,要是没有她男人她也当上了副主任,我把我这『赖』字倒过来写!”刘荃走出去,周玉宝早已抱著孩子站在她房门口等著。“在那儿嚷什么?”她皱著眉问。“赖同志坚决地不让搬,”刘荃又笼统地回答了这样一句。她其实是明知故问,早已都听见了:“什么旧汽车新汽车──还有脸说!他们崔同志拿了去就给漆了一通,里里外外都见了新,这该多少钱,你算算!这不是铺张浪费是什么?又是什么崔同志救了我们赵同志的命──告诉你,当初在孟良崮,要不是我们赵同志救了他一命,那崔平早就死了,她也嫁不了他,也抖不起来!要不然,哼,就凭她赖秀英,什么人事科。连人屎也轮不到她管!”刘荃没有作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转身下楼去了。玉宝却又唤住了他。“等孔同志回来了,叫他帮著你去搬书桌。非换回来不可!这会儿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搞这个,一会儿还有民主人士来开会。”刘荃猜她也是借此落扬,当时也只有含糊答应著,走下楼去。“还没有体验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先感到了大家庭的苦痛。”他想。他回到办公室里,张励刚从医院裹著了腿回来,一看见他就问他们的写字台到哪里去了。刘荃只约略地说了两句。他这种地方是寸步留心的,话说多了要被称作“小广播”,要被检讨。但是刚才听周玉宝赖秀英提到她们的丈夫过去的历史,不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谈话间就随口问了一声:“赵楚同志和崔平同志是不是都曾经参加解放上海的战役?”“是呀,他们都是团长,他们那两团人并肩作战,都是由虹桥路进上海的。”张励虽然也是初来,他神通广大,已经把上司们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因为他没事的时候常找著那炊事员孔同志套交情,孔同志看他是个党员份上,也很乐意和他聊天。孔同志是赵楚的老部,所以源源本本把赵楚的全部历史都讲给他听了。“说起来真是可歌可泣,”张励四面张望了一下,很神秘地把椅子向刘荃这边挪了挪。“像赵楚同志跟崔平同志、真够得上说是生死之交了。在中学时代就是最要好的同学,一块儿考进大学。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块儿跑到延安去参加革命。在半路上崔平害痢疾,非常危险,幸亏赵楚日夜看护他,总算保全了性命。到了延安,两人都进了抗日大学。毕业以后,毛主席派他们俩化装穿过沦陷区,到江南参加新四军,在军队里干政治工作。又遇到皖南事变,赵楚的腿上了一枪,没法逃走,崔平舍命忘生地去救他,两人一同被俘,囚在江西上饶。然后抗日战争发生了,大批的囚犯都得往里挪。半路上走到赤石,犯人暴动起来,赵楚受了伤,崔平背著他逃跑,从福建的赤石镇一直背到福建江西边境的武夷山顶。”刘荃默默地听著。他所知道的赵楚与崔平,已经是一副“革命老油子”的姿态了,但是他也能够想像他们是两个热情的青年的时候。“在一九四七年的孟良崮战役里,”张励继续说著:“赵楚是华东野战军里的一个营长,崔平是他那一营里的政治指导员。崔平在火线上受了伤,赵楚又冒了生命的危险爬上去,把他救了回来。一九四九年解放上海的时候,他们一人带了一团兵由虹桥路进上海,赵楚受了重伤,又是崔平舍命忘生救了他的性命。”刘荃不由得为这故事所感动了。无论如何,这两个人是为了一种理想流过血的,而他们的友情是这样真挚。这两个人的妻子彼此嫉恨,也是人情之常吧,因为她们的丈夫屡次为了救朋友,差一点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做妻子的对这样的朋友当然没有好感。她们只是极普通的女人,刘荃心里想。他最初见到她们的时候,的确是觉得惊异而且起反感,因为她们身为『革命干部』,而竟是这样世俗、贪婪、脑筋简单。现在也看惯了。她们是精明的主妇,不过因为当干部的永远是东调西调,环境太不安定,所以她们是一种犷悍的游牧民族的主妇……“真是伟大的友谊。”张励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秘密的说:“甚至於同爱一个女人,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谊。”然后他连忙解释:“当然这也是因为一个干革命工作的人。工作的热情比爱情更──”“那女人是谁,是周玉宝吗?”刘荃有点好奇地问。张励一句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略有点不高兴,微微摇了摇头。“难道是赖秀英?”也许那时候他们是在一个极荒凉的,女人非常稀少的地方。“不是。──是他们在抗大读书的时候的一个女同学。两人同时追求她,后来是崔平胜利了。可是那时候他还是下级干部,没有资格结婚。后来他跟赵楚两人被派到江西去了,那女人在延安,由组织上给做媒,嫁了个老干部。”这一类的故事刘荃听得多了,常常有年轻的男女一同参加革命,两人发生了爱情,但是男方不能结婚,需要耐心等待,慢慢地熬资格。然而事实却不容许女方等待那样久。无论她怎样强硬,组织上总有办法“说服”她,使她嫁给一个老干部。每逢听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立刻想起黄绢来。她能够等他等多么久呢?自从来到上海,已经陆续地接到她三封信,但是信的内容是那样空虚,仅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韩家坨的土改已经胜利完成,她已经回北京去了。因为土改工作努力,已经被批准入团,最近被派到济南的团部里工作,生活虽然苦,精神上非常愉快,对於他也仅只是勉励他努力工作,完全是一派乐观的论调。他明知道她信里不能够说真心话,因为组织上随时可以拆阅一切信件。不但信里不能发牢骚,信写得太勤或是太像情书也要害他挨批评的。其实他自己写给她的信也是一样!永远是愉快积极而空洞的。但是每次收到她的信,总是感到不满。这样的信,使人越看越觉得渺茫起来,彷佛渐渐地不认识她了。也甚至於现在已经有人对她加以压力,要她嫁给一个有地位的干部。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信里也决不会透露的。当然这一类的话也在不能说之列。同时,她一定也不愿意让他感到烦恼。但是因为他知道是这样,反而使他一直烦恼著。被派到上海来搞抗美援朝工作,也许他应当觉得他是有前途的,被重视的。张励大概也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他们当时曾经被“冲昏了头脑”,来到这里不久,他就清醒了过来,感到自身的渺小了。现在全国的宣传员的队伍有一百五十万之多。单说在这机关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压在他们头上,一个个都是汗马功劳的。他们在这里的地位还抵不上从前衙门里的一个师爷。隔壁房间里忽然地板上咕咚咕咚,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他们这边桌上的茶杯都在碟子里霍霍响著。是隔壁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因天气太冷,在那里蹦跳著取暖。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一色的浅灰。外面园子里,竹篱笆圈著一块棕黄色的草地,红灰色三角形的石头砌的一条小路穿过草坪,一块块石头因为天气潮湿,颜色深浅不匀。在那阴寒的下午,房间里的空气像一缸冷水一样,坐久了使人觉得混身盐潮卤滴,如同吃食店里高挂著的一只卤鸭。刘荃与张励每人在棉制服里穿著两套夏季制服,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冷得受不住。张励找了点废纸,在铜火盆里燃烧著取暖,然后索性把整卷的朱丝栏信笺稿纸都加上去。办公室里别的没有,纸张是丰富的。他们这边屋里分到这么一只火盆,大概也还是沾了周玉宝的光,因为她是管照顾的。听说这座房子本来是一个阔人的住宅,沦陷时期被日本人占用了,胜利后也就糊里糊涂当作敌产接收了下来,解放后又被共产党接收了去,所以饱经沧桑。像楼下这间办公室,就破坏得相当厉害,白粉的天花板上有一块块煤烟薰的黑渍子,是烧饭的煤球炉子薰的。地板上也是斑斑点点,都是香烟头烫出的焦痕。那粉蓝色糊壁花纸上也抹著一条条臭虫血,又有没撕乾净的白纸标语。刘荃瑟缩地向著火,忽然想起黄仲则的两句诗:“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以前在学校里读到,倒也觉得平常,这时候却颠来倒去放在心里回味著,觉得和自己的心境非常接近。怎么会忽然耽溺在旧诗的趣味里,真是没有出息,他想。但是也许并不算没出息,现在从毛主席到陈毅,不都是喜欢做诗填词吗?动不动就要横菜赋诗一番。似乎中共的儒将特别多,就连这里的赵楚崔平两位同志,不也是知识份子出身的军官吗?──他们并没有作了歪诗送到报上去发表,刘荃认为这也是他们的好处。但是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只做到团长的地位,官还不够大。他看到赵楚与周玉宝的家庭生活,不免有时候想像著,不知道他自己和黄绢有没有这样的一天。他现在虽然消极得厉害,总仍觉得做和黄绢如果处在赵周的地位里,多少总可以做一点有益的事,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法治”而是“人治”,有许多措施完全是由个别干部决定的。当然一方面仍旧不免要造谣、说谎,做他现在干的这一类的工作。但是至少晚上回到家里来,有黄绢在那里,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必说违心的话,不会觉得是非黑白完全没有标准,使一个人的理性完全失去凭依,而至於疯狂。要是有一天能够和她在一起,也像赵楚与周玉宝一样,有孩子,有一个流浪的小家庭,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这是一个疲倦的中年人的愿望,在一个年轻人,这是精神上的萎缩。这样的愿望,已经最没出息的了。然而,还是没有希望达到目的。火盆里那一点红红的火光很快地已经要熄灭了。刘荃心里异常灰暗。张励又去找些纸来烧,背著身子站在那里寻找燃料。刘荃突然从衣袋里摸出黄绢最近的两封信,连著信封用力团成一团,丢到火盆里。火焰突然往上一窜,照亮了他的脸。他倒又觉得空虚起来,开始计算著几时可以收到她下一封信。7五十万人参加五一节大游行,锣鼓喧天,军乐队铜乐队吹吹打打。马路上断绝交通,一个贩羊的人牵了一群羊,等了半天,无法穿过马路,把羊系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羊们披著一身肮脏褴褛的发毛,低著头把鼻子嗅来嗅去,在那棵洋梧桐下小小的一方泥土土寻找可吃的东西。它们对於人们的喧嚣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只偶而对另一只羊淡淡地看一眼。游行的队伍停下来了,因为前面在那里耍龙灯。其实也并不是灯,只是一个布制的龙身,店员们新学著耍弄,像京戏票友拙劣地舞动飘带。远远望过去,只看见许多黑压压的人头上涌现一个蚯蚓式的白布圆筒,在空中一上一下。舞了一会,白布圆筒扯直了,暂时休息一下,那边一个淡青色的布筒又蚯蚓式地波动起来。刘荃站在队伍里,无聊地望著路边的羊群。他很想抚摸它们,搔搔它们颔下含黯的鬈毛。马路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孩子忽然在一只羊面前蹲了下来,在它颔下捞一把了。刘荃很意外地高兴起来。“可见是『人同此心』,”他想。那孩子蹲在那里对著羊的脸望著。“羊妈妈!”他突然叫了一声,把声音压得很扁,像羊的叫声。“羊妈妈!”那只羊淡然漠地著了他眼,“咩!”了一声,随即掉过头去。队伍又开始向前移动。刘荃和机关里的一个通讯员一同推著一辆囚车,囚车里是孔同志扮的杜鲁门。另一辆囚车是张励扮的反革命。乐队的调子一变,杜鲁门与反革命从槛车里冲了出来,戴著巨大的彩色面具跳跳踪踪,像西藏的“跳神”仪式。各种卖吃食的小贩都挽著篮子,在游行的队伍里穿来穿去,轻声吆喝著,兜售油条、麻花、麻球、奶油面包、黄松糕。有时候拥不进队伍的中心,就在旁边陪著他们走。只有这些小贩,倒真是自动地参加游行。游行者为了经济起见,大都是预先备下了早午餐两,揣在口袋里带著面包、冷馒头、山东千层大饼、白煮鸡蛋。排在刘荃这单位前面的是一家百货公司的职工。刘荃看著他们带来的食物大家交换著,每样尝一点,有时也彼此开玩笑,你抢我夺吃得津津有味。“中国人反正无论做一件什么事,结果总是变成大家吃一顿,”刘荃想:“即使是像今天这样,大家都认为是苦役,也还是带著些野餐性质。”然而无论怎样善於苦中作乐,从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面前依旧长途漫漫,也就撑不住这口气了。“我不行了,老陈,痔疮要发了!”刘荃听见他前面的一个店员在呻吟著:“早上三四点钟起来了,天还墨黑,就从家里出来──电车还没出厂,只可走──走到公司去集合。你算算看有多少路!家里住在提篮桥──足足穿过半个上海!”“我也不懂,要那么早集合干什么?”那老陈说:“排著队站在那里,一等等了三个钟头才出发。下次带张小板凳来坐坐。”“操那,”那人轻轻地骂了一句:“哪里带得了这许多东西?十里路走下来,一斤重也变成了十斤重。”“谁说不是呢,连件雨衣都不好带。拿在手里累死了,穿上身上闷死了。这天气也说不定的,出起大太阳来,热得你走投无路。”“雨是一定要下的。哪一次游行不下雨?”这是一个老笑话了,说自从共产党来了,每一次大游行都碰到雨天。学习小组里早已指出了这是一种要不得的“变天思想”,分明是说老天与共产党不合作,共产党一定站不长的。老陈没敢接口。老陈高高举著竹竿,竿顶缀著一只银纸飞机。他那患痔疮的同事也擎著根竹竿,上面却是一只纸糊的小白猪,像狄斯耐卡通中的人物,不知是什么寓意。担任舞狮的一个学徒把那纸扎的青色狮子背在背上,疲乏地埋著头前走。那狮子完全直立了起来,腰身很长很长,屁股圆圆地坠在下面,虽然不十分像人,反正毫无狮意。人们手里举著的红绿纸旗渐渐东倒西歪,如同大风吹折了的芦苇。大家一步拖一步,时而向地下吐口痰,像大出丧的行列里雇来的乞丐。萧萧地下起雨来了。刘荃看见老陈与他那同事互相望了一眼,脸上同时泛起了苦笑。虽然是苦笑,也仍然带有一种满意的神情。刘荃看到那笑容却有些憎恶,他觉得那是阿Q式的满足。前面三叉路口有一个慰劳站,在那里大声喊著:“向大兴公司的同志们致敬!大兴公司的同志们。加油呀!向大兴公司的同志们致敬!”大兴公司的职工们微窘地苦笑著。雨越下越大了。红绿纸旗只剩下了一些光杆,一根根旗竿却都直竖了起来。慰劳站的店员同志们用洋磁漱盂从大缸里舀出冷茶,在密密的雨丝中递到他们唇边。队伍继续前进。一个撑著大黑洋伞站在街沿上看著热闹的女人忽然走上前来,“喂”了一声,把一件旧雨衣向老陈手里一塞。“咦?陈家嫂嫂给老陈送了雨衣来!”职工的队伍里腾起一阵哗笑。“嗳,老陈,你太太真心疼你呀!你看,下这样大的雨还等在这里,怕你淋了雨受凉!”“有孟姜女送寒衣,就有陈师母送雨衣!”大家七嘴八舌取笑他,老陈涨红了脸说;“门人家老夫老妻了,吃什么豆腐!”他把竹竿挟在胁下,腾出两只手来,一头走一头扣雨衣的钮子。黑洋伞已经走开了,游行的队伍已经走过了十几家门面,同事们也已经停止打趣他了,老陈却还在那里红著脸分辩:“我们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的。回去从来一句话也不说的。”又打了个哈哈,说:“哪是什么心疼我──怕我伤了风过给小孩子们,那还差不多!”没有人接口。大家都是又冷又湿又疲倦。只有老陈旁边那人苍白著脸嘟嚷了一声:“痔疮一定要发了!我晓得不对──一定要发了!”“吃什么豆腐!”老陈还在那里脸红红地抗议著。他显然十分得意,眼睛里闪烁著快乐的光。刘荃跟在他们后面走著,把这一幕看得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在时代的轮齿缝里偷生的人,他怅惘地想著。眼前他们不过生活苦些,还是可以容许他们照常过日子,可以在人生味中得到一点安慰。像土地改革那样巨大的变动还没有临到他们身上。迟早要轮到他们的,他们现在只是偷生。但是虽然是偷来的,究竟是真实的人生。想到这里,刘荃突然感到一阵难堪的空虚。前面的队伍转了弯。他远远看见前面火炬的行列在寒雨中行进,火炬头上的黄红色的火舌头缩得很小,在雨中流窜著,舐著那灰色的空白的天,像狗舌头惘惘舐著空碟子,有一下没一下。刘荃大概是因为工作过度,那天淋著雨游行回来,就患感冒躺下了,热度久久不退。他们这机关里的人生了病,都是包在一家市立医院里诊治。刘荃到医院里去了一次,医生说有肺病嫌疑,叫他明天再来透视一下。青年学生与干部患肺病的本来非常多,由於生活太苦。“个个干部身上都生臭虫,就称臭虫为『革命虫』──那么肺痨菌应当叫『解放菌』,”刘荃曾经这样想著。终於轮到自己头上了。那医院的门诊非常挤,早晨七点钟就得去排班挂号,站在那里等著,下午二时起诊,轮到刘荃看了病出来,天都黑了。走到枫林桥那里搭公共汽车,车站上还有两个妇人站在那里等著,一老一少,刘荃觉得她们似乎有点眼熟,大概她们也是刚从医院里出来,不是病人就是探病的家属。两人虽然也一问一答地说著话,似乎并不是一路来的,也是在医院里认识的。那少妇穿著一件旧花布旗袍,十分寒素。另一个妇人有五十来岁,戴著眼镜,胖胖的身材,手里提著一只洋磁食篮。这地段相当荒凉,桥边只有一盏黯淡的街灯,照著那灰白色的广阔的桥身,此外什么都看不见,连桥下的水都看不见。刘荃忽然听见一阵息息率率啜泣的声音。是那少妇。“郑太太,快不要这样,”那老妇人在旁边劝著。“卢太太,你说他说的这种话叫人听了难受不难受,”那年轻的女人一面哭一面说:“今天又在那里说『我不中用了,丢下你们怎么办,真得饿死!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马上就嫁人,孩子一个也别留下,统统献给国家。』”她在呜咽中忽然发出一声笑声来。“我没好说的──这么点大,献给国家,国家要吗?真不要了!非得要等你把他们养活大了,哼,那时候一声说要,你不给可也不成!”那老妇人起初没有作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意外地强硬刺耳:“可不是吗?要等到十六七,十七八,中学毕业──那岁数的孩子,正是最傻的时候,真肯卖命,送了命都不哼一声!就是这时候最有用!我这孩子不就是这样,去年参了干,吃不了那苦,害了场大病,一生病马上给送回来了。嗳,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当当也得给他请医生吃药,好好的调养。后来总算好了,天天吃鸡汤呀,牛肉汁呀,养得他胖胖的,跟他回来那时候简直换了个人。与兴头头的走了。这回又害伤寒,又给送回来,反正做父母的就是傻,自己哪怕喝粥,也得想法子让他住医院,天天熬了鸡汤给他送去。这两天总算见好了。好了他又要走了!”说到这里,不由得也淌眼抹泪起来。他们三个人只是三条黑影,映在那大桥的灰白色的驼峰上?刘荃稍稍走远了几步。很奇异地,他的第一个感觉仅只是:“上海人真是──还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大概一直对他们还算是特别宽容。在乡下或是别的城市里就绝对不敢这样乱说。──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能是政治保卫处的特务,马上可以逮捕她们。”“非得逼著我,要我马上答应他!叫我说什么好,你说!”那少妇抽咽著说。“不要难过了,郑太太,生病的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那老妇人劝著别人,自己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一只手提著食篮,一只手挽著皮包,提著食篮的手又抬起来擦眼泪,那空的洋磁屉子往旁边一侧,滑了出来,豁朗一声响。她低著头整理那食篮。“唉,好了倒又要走了!”她说。洋磁屉子又豁朗一声滑了出来。“我也和这老妇人的儿子一样,”刘荃想:“我们是幸运的,国家『要』我们。现在全中国这样无家的青年总不止几千万,都是把全生命献给政府的。中国是什么都缺,只有生命是廉价的。廉价的东西也的确是不经用,”他悲愤地想:“许多人都是很快地就生了肺病,马上给扔到垃圾堆上去。”明天他再到臀院里去透视,就可以知道他的命运。公共汽车终於轰隆轰隆驰来了,摇摇晃晃载著一车的灯光。刘荃挤进那昏黄的灯下的车厢,方才觉得他又回到了人间。刚才那黑暗中的灰白的桥边,那两个妇人呜咽的声音,实在不像人境。车上非常挤。现在一般人每天回家的时候都延迟了,工时延长,下班后还要学习,所以每天公共汽车要拥挤到八九点钟,才渐渐空下来。那桥边的两个妇人正挤在刘荃旁边。那少妇眼睛红红地向前面直视著。那五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倒还薄施脂粉,嘴角浮著习惯的微笑,只是眼镜玻璃的下缘汪著一抹泪痕。她们在车上一直没有交谈。那洋磁食篮的边上黄黄的腻满了鸡油,正抵在那少妇身上,随著车身的震动,在她衣服上挨挨擦擦的。她憎厌地用力一堆。“嗳──嗳──”老妇人生气地说,急忙托住了那滑出来的洋磁屉子。卖票的油嘴滑舌在人丛中沙著嗓子喊叫:“哔,大家往里轧轧!都挤在门口干什么?里面又没有老虎吃了你!──嗳,请进去,请进去,客堂里坐坐!”有人嗤嗤地笑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理会,只是攀著车贡站著打盹,把车票衔在嘴里。疲乏的苍黄的脸,玫瑰红的狭长的车票从嘴里挂下来,像缢鬼的舌头。第二天!刘荃又是早晨七点钟就到医院里去排班。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暗绿粉墙的广大的候诊室里折来折去,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甬道里。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属来替换他们出去吃饭。下午的门诊终於开始了。刘荃忽然看见解放日报的戈珊匆匆地挤了进来,笔直地朝著诊室的门挤过去。难道她有优先权?太不民主了!“怎么这时候才来?”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等得急死了,眼看著就要轮到了。”“你看我把时间扣得多准,不早不迟,刚巧这时候来,”戈珊笑著说。她挟著一只深黄色硬纸大信封,里面像是装著X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那青年生著一张白净的小方脸,肥厚的小小的口与鼻,永远攒著眉。刘荃记得刚才一直看见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著。他也可能是报馆里的工役,一早到医院里来代替她排班。现在大家一律穿著解放装,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与行业。但是他掳起袖管来,却露出腕上戴的一只游泳表,一个工友是买不起的。“你看你看,都快三点了!”他把表送到她脸跟前,带笑抱怨著:“人家好容易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又要迟到──”“谁叫你来的,叫个工友来不是一样?”“老妈子们懂得什么;待会儿排班排错了,排到组织疗法那儿去,或是外科、产科,不是害你白跑一趟!”她噗嗤一笑。“你倒是不会排错到产科那儿!排错了自会有人把你赶出来!”旁边的人哄然笑了起来。那青年脸色微有些发红,也跟著笑。“得了得了,还不快走!”她不经意地把那黄纸大封套像赶苍蝇似地拂了两拂,把他赶开了,她自己站到他的位置上。刘荃虽然排在她后面,隔得很远,那队伍却是曲曲折折的,他就站在他们附近。戈珊一扭过头来,刚巧看见了他。“咦,刘同志!好久不见了!”她立刻跑过来握手。“我正找你呢,打电话给你打不到──”“哦,对不起,我这两天请了病假。”“怎么病了?不严重吧?”“没什么,有点热度。”戈珊一跑开,那青年只好又站到她的位置上去。他不耐烦起来了。“嗳,戈珊,我真得走了!”他向这边嚷著。“戈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刘荃连忙问。她把声音低了一低。“现在计画著要编几本小册子。最好能够突击一下。”“哦。”“你今天待会儿上报馆来一趟。我七点钟以后总在那儿的。”她向他点了个头,随即回到她的岗位上。那青年现在可以脱身了,倒又站在旁边不走。“问得仔细一点,”他嘱咐著,彷佛怕医生诊断得不够详细。戈珊只管把那大信封当扇子搧著,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然后她转过脸来,彷佛忽然看见了他,立刻把眉毛一皱,眼睛一瞪。“还不走!”那青年忙在人丛中挤了出去。刘荃看他们这神气,显然关系不同寻常。这青年男子却不像一个干部,而像一个普通的薪水阶级的人。当然也可能是被戈珊特别垂青的一个新干部。以她的资历与地位,也许也够得上像丁玲那样蓄有一个小爱人。诊室的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一个病人挣扎著往外挤。轮到戈珊进去了。几分钟后,戈珊又匆匆地扣著胸前的钮子,走了出来。门上装著半截乳白玻璃,映出她的剪影,蓬乱的长发披在背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青灰色布的夏季列宁装,袖子卷到肘弯上,露出腴白的手臂。她真不像一个肺病患者。除了她的面颊似乎特别红艳,有一种“北地胭脂”的情味。她别过身来,把她那黄色大信封略略向他扬了一扬,作为打招呼,然后就在人丛中不见了。替戈珊排队的那青年从医院里出来,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到他服务的中纺公司。他一走进办公室,近门一张写字台上的一个会计马浩然就嚷了起来。“陆忠豪来了!──嗳,你这位老兄,你倒写意的!今天大家帮著清点布疋,累得腰酸背痛,倒正好给你躲过了!”陆志豪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同事徐子桐便在旁边代他解释:“人家是正事,陪他令堂太太上医院去看病。”大家玩笑惯了的,陆志豪一时放不下脸来,只骂了声“别胡说!”搥了他一拳。一个红帮裁缝看见陆志豪来了,走过来向他收账。他们这里的职工上上下下统包给这裁缝,每人做了两套夏季解放装。马浩然也还没有付钱,掏出皮夹子来,嘴里不断地抱怨著:“这趟真冤枉,都是为了游行,关照下来叫大家都穿新解放装──后来不是说,北京都是穿了西装游行!早晓得这样,压箱底还有两套旧西装,也好拿出来派派用场!”“你知道北京为什么改变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立刻把肩膀一耸,头往前一伸,凑上来轻声说:“都是上次苏联作家爱伦堡到中国来,参观大游行,看见游行的人统统穿著解放装,就问旁边的译员:『这些人都是干部吗?』译员说:『不,是老百姓。』爱伦堡说:『老百姓应当穿老百姓的衣裳,太整齐划一了反而不好,像操兵似的,不像是自动自发地参加游行。』所以北京这次游行,喝!男的穿西装,女的穿旗袍,高跟鞋,旗袍而且越花花绿绿的越好,听说那两天上理发店电烫,简直挤不上去。”“唉,早晓得──”马浩然一面咕噜著,一面数出一叠钞票来递给那裁缝。“嗳,老马,跟你商量,”陆志豪嘻皮笑脸把手臂圈在他肩上。“这两天有一笔急用,你通融个十万八万的,月底发薪一定奉还。”马浩然忙摇著头把皮夹子揣了起来,笑著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何至於?发了薪才几天?”“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民主挑战,我也只好民主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著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水走出这间屋子,人民银行就在过道里摆著小摊子,等著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水。”“现在真是无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著头叹息著说:“人民银行在电影院门口也摆著摊子,专门吸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人民银行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著满街跑。”志豪半天插不上嘴去,只得搭讪著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白』,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马浩然皱著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洞,拖了这么一屁股的债!”“还不是为了女人!”“为个把女人,又何至於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上海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你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交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著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著,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马浩然闭著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於说。“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著。”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著。“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著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性迟到早退,滥污拆到底,大不了受检讨。早一点回去,在戈珊上报馆以前还赶得及见她一面,说两句话。天天总是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衣。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内都穿著衬衫,把上衣挂在墙上的一只衣钩上。重重叠叠一件件蓝灰色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衣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著,并不是他抽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白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著。他不由得涨红了脸。“不摸口袋,简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衣服拿下来,穿上身去,一面喃喃地说著。没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头去办公,但是似乎对他的行动仍旧很注意。志豪觉得他无形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默默地走了出去。到了家,他母亲听见他回来了,在楼下起坐间里喊了一声:“今天回来得早!”他唔了一声,怕她唤住他说话,改作两级楼梯一跨,三脚两步上了楼。戈珊在灯下坐著,把一只小电筒拆开来装乾电,像是正预备出去。志豪挨著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才医生怎么说?”他问。“还不是那一套。”她把电筒一扳,对著外面的阳台。酒杯口粗细的一道淡黄色的光,穿过那黑暗的小阳台。他觉得她已经跟著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了!”他用嘴唇轻轻地咬著她手臂上的温软的肌肉。“在家里休息休息吧。医生不是说的,顶要紧是静养。照你这样成天跑来跑去,吃药打针都是白费的。”“白吃了,白打了,你心疼了。”她把电筒的光收了回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射著。“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噢,我说错了,你不是心疼钱,是心疼我,是不是?──少肉麻些!”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被撞翻了跌下地去,乳黄色水浪纹玻璃灯罩砸得粉碎。“这是干什么?”志豪大声说。戈珊索性捞起一只茶杯来往地下一扔,当朗一声响,茶杯碎成三四瓣。“你不是心疼钱么?不心疼你嚷些什么?”“志豪!”他母亲在楼底下喊著,似乎有些惊慌起来。“志豪!”戈珊又抓起一只厚玻璃烟缸,对准了穿衣镜掷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她说。志豪走到洋台上去站著,靠在铁阑干上望著下面的小院子。戈珊把电筒揣在口袋里,走到那有裂纹的大镜子前面掠了掠头发,把腰带抽一抽紧,然后走出房去。她下楼,陆老太太上楼,正在楼梯口遇见了。“怎么了?”陆老太太微笑著问。“吓我一跳,听见唏玲晃朗响。”“是我砸碎了两只碗,”戈珊笑著说。“哟!让李妈来扫出去吧,在屋子里穿著拖鞋,别踩在碎磁上。”随即叫了声“李妈!”又说:“戈小姐不吃饭出去?就要开饭了!”陆老太太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但是她对於戈珊搬进来住是非常反对的,认为这样的人“惹不起”,等於引狼入室。然而反对无效,儿子也有这样大了,管不住了,又赶著这婚姻自主的年头儿,对方又是个共产党,现在正是得势,她也只好自己譬解著,倘若有这样一个媳妇,在这乱世倒也是个护身符,不失为“以毒攻毒”。她这种心理,戈珊非常明了,并且就连志豪也不免有类似的思想。人类是奇异的动物;即使是最隐秘最真挚的感情里,有时候也会夹杂著一些势利的成分,在志豪的眼中看来,她是这城市的征服者,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是神秘英勇浪漫的女斗士。他不免有一种攀龙附凤的感觉。而最使她感到难堪的是:事实上她绝对没有他想像的那样重要。她的政治生命不过到此为止了,她自己知道。过去她为了党,把自己的健康毁了,而在全面胜利后的今日,她还得靠出卖她一点残余的青春给自己付医药费。这是她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她总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不爱志豪。不过她实在讨厌他那种婆婆妈妈的温情。永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认为於她的健康有碍。她需要的是一种能够毁灭她的蚀骨的欢情,赶在死亡前面毁灭她。而他不断地使她记起死亡。有时候他使她已经死了,他是个痴心的婴孩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吮吸著她的胸乳。她是这衖堂里唯一的一个“夜归人”,隔邻都听见她每天深夜回来揿铃,叫门。今天却回来得特别早,还不到十一点钟。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她约了刘荃到报馆里谈话,商量著编写一些抗美援朝的小册子,第一本暂名“美帝侵华史”,把近百年中国历史上一切不幸事件都归罪於美国。“美帝的爪牙是隐藏著的,不像德日帝国主义那样的显露,”戈珊解释著。他们费了很多的时间商讨怎样证明美国是德日的幕后主使人。戈珊那里有一本书可供参考,但是刚才从家里吵了一架出来,匆忙中忘了带出来,所以这时候叫刘荃跟著她回去拿。“你住在你们宿舍里么?”刘荃问。“不,我住在亲戚家里。”刘荃也没有再问下去。所有工作上接触到的同志们的底细,都不应当多打听,那是触犯纪律的。但是刘荃不免在心里忖量著,她所谓亲戚是否就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个青年。他觉得很有趣。今天他在医院里透视过了,肺部完全健康,所以突然感到轻松起来,彷佛白拾到了几十年的光阴,心情很闲适,到哪里都像是观光性质。戈珊这家亲戚住的是半西式衖堂房子,由后门进出。有一个女佣来开门。戈珊领著他进去,一同上楼,一面听见楼下房间里一个老妇人高声间:“李妈,是谁呀?”“是戈小姐,”那女佣回答。称戈小姐而不称同志,可见是一个标准小资产阶级家庭,刘荃心里想。楼下的穿堂里放著一只旧式的衣帽架,两边的房门都开著,射出灯光来。有一间屋子里开著无线电,是提琴独奏,那音乐很是凄凉宛转。戈珊一听见志豪的屋子里开著无线电,就知道他算是负气,不在楼上等著她。那乐声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越使她觉得讨厌。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戈珊把电灯一开,看著地板上的碎磁片倒是都已经扫乾净了。她让刘荃坐下,把那本书找了出来递给他。“你先大略地看一遍吧,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她掏出香烟来敬了他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向一张沙发椅上一坐,身子直溜下去,像是疲倦到极点,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两只腿平伸出去,伸得老远。那女佣忽然出现在门口,但并不是送茶来。她咳嗽了一声,说:“戈小姐,听电话。”戈珊一看她那尴尬的脸色,而且明明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咎,就猜著一定是志豪派了佣人来,借著听电话的名义把她叫到楼下去,好和她吵闹。她知道他一定觉得很刺激,时间这样晚了,她还把男朋友往家里带,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的无线电也已经停止了。当著刘荃,她自然不便说什么,只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却随手把房门带上了,就在门外向李妈说;“不管是谁,你去替我回掉他,就说我这会儿办公呢,叫他明天再打来。”“我搞不清,您去跟少爷说一声吧,”那女佣嗫嚅著说:“是少爷叫您出来──”戈珊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告诉你人家这会儿忙著呢,还尽著罗唆!给我回掉他就是了。”这两天天气炎热,一关上了门,房间里就感到闷热,刘荃心里想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大概一定是他们的电话就装在二楼的过道里,她不愿意让人家听见她说话。等到她进来的时候,仍旧随手关门,他却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这时候另有更可注意的事发生。她一进来就走到他旁边,在他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了,低下头来看他那本书看到了什么地方。这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她那件列宁服里面似乎没穿衬衫,又少扣了一只钮子。从这角度过去,看得非常清楚那深V字形的衣领里掩映著的两只白腻的圆球。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皮肤由微黄泛入洁白,正像蛋卷里托出的雪糕球。刘荃当时仅只是感到震动与恍憾,像一个小孩在橱窗里看见奶油蛋糕,忽然发觉橱窗上并没有装玻璃,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他如果马上赧然站起来就走,他觉得未免太滑稽了。而且他也像一切天真的人一样,有一种好胜的心理,不愿意被人家知道他的天真。他要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彷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然后借一个藉口,很自然地站起来告辞。戈珊彷佛嫌坐得不稳,伸出一只手臂来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伸到刘荃前面来替他掀著书页。那本书渐渐地越写越不通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刘荃的肩背上彷佛热烘烘地贴著两只灯泡。然后他忽然发现她掀书的那只手被他握住了。他听见她笑。她的笑声那样近,近得只是一阵暖热的鼻息,然而那声音听上去又像是异常遥远,像是云里雾里隐隐听见一种金属品的叮当。她挣扎著不让他抚摸她的手臂,但是越是挣扎,接触越多,他甚至於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两只乳头,像柔软的掀起的小嘴,钝钝地在他背上擦来擦去。他突然阖起书站了起来说:“我得要走了。”“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微笑著望著他,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只手臂折过来,把香烟送到嘴里去吸了一口,不经意地弹了弹身上的烟灰。“回去太晚了,宿舍叫不开门。”他检点刚才记的笔记,折叠起来夹在那本书里。有一张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到阳台上去了,吸在铁阑干脚下贴著。他走出去拾。戈珊把他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顶在手指上呼呼地旋转著玩,也跟到阳台上来。刘荃伸手来接帽子,她却把手一缩,藏在背后。他伸手来夺,她从这只手递到那只手。他抢帽子的结果却是抱住了她,他自己不知道抱得多么紧,只觉得在黑暗中她压在他胸膛上,使他不能呼吸,像一个绮丽而恐怖的噩梦。“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仍旧问。他觉得她在笑他。当然她知道他要走是因为冲动得太厉害。他一次次地吻著戈珊的腮颊与耳朵,与肘弯里面。他自己觉得很奇怪,在这样的狂热里,仍旧有一部分的脑筋清醒得近於冷酪。他不吻她的嘴唇,因为她有肺病。刚才在她房间里看见许多瓶瓶罐罐,PAS与肺病特效药。同时他也感到不安,那阳台上虽然黑暗,房间的灯光正把他们的剪影映在一个明亮的背景上,而且他开始注意到楼下的小院子里的人──黑暗中现出红红的一点火星,是香烟头上的火光。的确是有一个人吸著烟走来走去──现在似乎倚在铁门边。“楼底下有人,”刘荃低声说:“看得见我们。”“去把屋里灯关了,不就看不见了?”他真的去关灯。“你知道开关在哪儿吗?”戈珊一路笑著,也跟了进来。“别揿错了叫人铃。”“你就说得我那么糊涂。”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脸上。戈珊不知道在哪里。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终於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有人在外面敲门。“你看,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把佣人叫上来了!”戈珊吃吃地笑著。“没有没有,我没有!”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著门钮。幸而刚才电灯一灭,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把门锁上了。“什么事?”刘荃轻声问,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地问。“也许,”戈珊说。“那是什么人?”“管他是谁!怎么,你害怕?”“我怕什么?”“不怕,那你老问干吗?”蓬蓬蓬,更加疯狂地拍著门。这样才够刺激,戈珊想。她在黑暗中像是关闭在一只丝绒垫底的神奇的箱子里,在波涛险恶的海洋上飘流著。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她知道志豪的为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他失去理性也只到这地步为止,徒然在仆役面前出这么一场丑,决不会再进一步拿斧头来砍破房门。明天一早她送刘荃出去,也不怕楼梯口有人握著手轮躲在阴影里等候著,但是也难说,有时候狗急跳墙,把人逼到真正无法下台的时候,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她喜欢危险的气氛,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过来。刘荃这小傻子也实在是可爱。而且她知道,对於他,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人,至少是第一个裸体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如同汽车肇事。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这人,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肉体。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羞惭,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说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有打算去。但是有一天终於还是去了。戈珊在一家白俄咖啡馆背后赁了一间房间住著,那白色的房子后面架著个小楼梯,绿漆铁阑干,水泥梯级,一直通到她房门口,所以也可以说是独门独户。大概她也就是图它进出方便。房间是阴暗而不整洁的,苍绿的粉墙,椅背上与床阑干上永远挂满了衣物。到处是污秽的玻璃杯,一撮撮的烟灰。阳光蒙蒙地从紫红布的窗廉里透进来。在那薄明中,这一切是有一种浪漫气息的。刘荃每次抽空溜来一遍,永远是在上午或是午后两三点钟。戈珊这样干报馆工作的人是以昼作夜的,他来的时候她总是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来开门。他走的时候她又在酣睡著。他觉得他只生活在她的梦境中。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著。想到黄绢的时候,他觉得说不出来的惭愧,但是心里的矛盾太多了,不愿意想到的事情也太多。也就像“蚤多不痒,债多不愁”一样,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这一天下午,他为了一点公事,到楼上赵楚的办公室里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一只摇头电扇嗡嗡响著,他彷佛里面叫他进去,只是被风扇的声音盖没了。他把门一堆,却怔住了,看见赵楚与周玉宝夫妇俩郑重地握手。这赵楚生就一张赤红的长方脸,粗浓的眉毛,也说得上一貌堂堂,他微微躬著身,放出那最诚恳最热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玉宝也浓浓地堆出一脸笑容,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辉,两人紧紧地握著手,一上一下用力摇撼著。刘荃急忙把房门轻而缓地掩上,没关上之前,听见玉宝在说,“再来一遍。”“来,拥抱一下,”赵楚说。刘荃知道他们演习的是俄罗斯式的拥抱,很快地把两边面颊各吻一下,这是现在通行的国际友人间的仪节,讲究的是抱得要紧,吻得要快。难处就在谁先吻谁,不经预先约定,而又一味要快、快、快,很容易双方的动作起冲突,撞痛了脸和鼻子。在宾客众多的大场面里,大家蜂拥而上,一连换上一二十个人,都是刮辣松脆左颊一个响吻,右颊一个响吻,把头左一转右一转,真要转昏了。的确需要事先下一番苦功练习。刘荃并且听见说,中共最重视的就是酬应苏联友人的礼节,一点都错不得。中级以下的干部,稍有一点失仪的地方,当场就会吓得魂不附体,知道要受最严厉的处分。就连赵楚这样有军功的人也不是例外。想必他们夫妇总是要赴什么重要宴会,所以在这里私下演礼。刘荃捏著一把汗走下楼去,心里想幸而没有被他们发觉。如果知道被他看见了,不一定马上当面发作,但是总有办法收拾他的。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会工夫,忽然有个通讯员来叫他。“周同志请你上去一趟。”刘荃不觉皱眉,心里想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他惴惴地走上楼去,来到玉宝的办公室里,她却是一个人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个裁缝。玉宝这一向常常叫裁缝来做旗袍,在举行晚会的时候穿,特别是有国际友人在座的场所,这也是最近一般政府首要的爱人间的一种风气。这裁缝是苏州人,和玉宝言语不通,所以总是把刘荃叫上来当翻译,刘荃勉强可以说几句上海话。这一类的差使总是落在他头上,张励还因此取笑过他,屡次说:“上司太太这样离不了你,你小心,上司要吃醋了。”“上司倒不一定吃醋,”刘荃心里想:“同事倒吃醋了。”这一天他看见那裁缝在那里,方才放下心来。裁缝送衣裳来,他那大白包袱里还包著些别的主顾的衣服,内中有一件织锦缎旗袍,被玉宝看中了,叫刘荃问他这衣料什么地方有得买。那裁缝身材矮小,一张柿子脸,又是黄橙橙的横宽的“铜盆柿”?脸上永远是一种微带讽刺性的微笑,穿著一身旧绸衫裤,背剪著双手站在那里。“这种花样外面没有的,”他酸溜溜地微笑著说:“毛主席太太在杭州一家厂家定织了一件。一共两丈料子,剪剩下来还够做两件,这是此地一个银行经理太太买到了一件。”刘荃觉得替他照翻不大妥当,但是玉宝一味追问,刘荃只得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这话毫无根据。可能是个那主顾吹牛。”玉宝却说:“听说北京她们是穿得非常讲究。应该的嘛──一天到晚有国际友人请客应酬,不然气派不够。现在人民生活改善了,大家穿得好些也是应当的,上级应当起带头作用。”她把那件旗袍摊了开来,仔细翻来覆去看著。“国际友人尤其赞成织锦缎,”她说。这是件黑缎子上面织出小小的金色花瓶,隔得不远不近,八四平八稳一只只一寸来高的金瓶。空处穿插著一些金色云头,与短短的金色飘带,排列得很扳滞。但是就连刘荃这样外行的人看来,也觉得确是花样别致,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那裁缝的话大概是可信的。裁缝早已把玉宝新做出来的那件花绸旗衫拣了出来,放在沙发上。“好,好,你们都出去,我试衣服,”玉宝说。她撵他们出去,那裁缝却先忙著把那件名贵的织锦缎袍子折叠起来,收到包袱里,把包袱一扎,提在手里匆匆地往外走。“干吗带出去?这么一会儿工夫,搁在我屋里不放心呀?”玉宝生气地嚷了起来。那裁缝也确是怕她要拿著穿一穿试试,他尴尬地苦笑著,喃喃地连声说“哪里哪里,”把一个柿子脸撮得像个柿饼似的,灰暗而有深的皱摺。刘荃乘她那一撵,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黑色的背景上,小金瓶的图案……他常常想起它。其实毛主席的爱人在杭州定织几件衣料,又算得了什么,究竟他们并没有像满清的皇帝制定一个“江南织造”的官衔,专司供应御用衣料。他们这并不算怎样豪奢的享受,不过他想到他们这一点享受是无数中国青年的血换来的,他不由得痛心。玉宝积极准备著参加的那宴会,就在这两天内。在宴会的次日,玉宝又为了要出席一个会议,叫刘荃给她拟一篇演说稿。他拟好了给送上楼去,却老远就听见赖秀英的声音在玉宝的办公室里,两人一会率率索索,一会又大说大笑的,似乎亲热异常。刘荃非常诧异,因为一向知道这两个人是水火不相容的。“真没瞧见过……”“还扭上去朗诵普希金……”“──进『破鞋』!”老区称荡妇为“破鞋”。她们似乎是在议论著昨天宴会上的一个浪漫的女性。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无怪她们同仇敌忾起来,忽然谈得这样投机。“真不要脸!你看见她对那苏联专家那神气?”周玉宝说:“净找著他闹!”刘荃走了进去,玉宝就接过那篇演说稿来看。赖秀英还在旁边说:“她自己也灌了不少伏特加。”刘荃一离开那间房,又听见赖秀英带笑高声说:“是他们社长说的:『我们的戈珊同志不会说俄文哪?──人家眼睛会说世界语!』”“还他妈的怪得意的呢!”周玉宝说。刘荃怔了一怔,心里想原来是说戈珊。“他们社长”总是解放日报的社长了。他虽然明知道戈珊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听见这些话,不免总觉得有点刺激,当天下午就借了个藉口溜出去看她。已经快到她上报馆的时候了,她还没有起床。“酒醒了没有?”刘荃微笑著说,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也没喝多少。”她咳嗽得很厉害。“你消息倒灵通,怎么知道的?”“那苏联专家告诉我的。”戈珊稍稍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别胡说八道了!”“怎么?就不许我认识个把苏联专家?”戈珊恨恨地横了他一眼。“我不懂世界语,”刘荃笑著说。“什么?”“世界语我没学过,你用眼睛对我说话是白说了。”戈珊探身过来打他,用力过猛,往斜里一裁,倒在他的身上格格地笑。“你这家伙真可恶,越学越坏了!”“跟谁学的?”戈珊嗤嗤地笑著。“我知道你是跟谁学的?”她把头枕在他膝盖上,仰著脸望著他,伸手抚弄著他的面颊。他扳开了她的手。戈珊知道他心里仍旧感到不痛快,就噘起了嘴说:“不行,你得告诉我,是哪儿听来的这些话。”“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是那苏联专家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