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善皱眉:“你想干什么?”她用力脱却没效果。 “脱不下来。剪不断、烧不坏。”蕈笑,“只有我会解。” “你!”慕善无语。 蕈却收了笑:“好吧,慕善,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就当是连累你到金三角的赔礼。有了这个,全球排名前100的杀手看到,都不敢动你。你信不信?” “不信!”慕善怒想,全球前100的杀手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好不好? 蕈头一回送出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却被她一脸嫌弃。他有点错愕又有点生气,转念一想,却又哈哈大笑,尽管房间跟外间隔音,这笑声有点大,外间立刻有了些响动。蕈一点不慌,跳上阳台,从慕善角度,只看到他轻轻松松跳了下去。 等保镖们冲进来一看,大惊失色——外面的铁网不知被人扔哪里去了,而夜色中哪里还有蕈的身影。 在保镖关切的目光中,慕善下意识抬手挡住脖子上的咬痕,手指又触到那冰凉的手环,想到陈北尧一会儿就要回来,默然。 蕈虽纵身一跃,却是抓住从屋顶垂落的钢索,攀岩而上,而后离开。这些套路他做的很熟,几分钟后,就已坐进楼下轿车里。这里怎么说是泰国,难道他还怕陈北尧的人追来?他索性在楼下吃了宵夜才走。 轿车在夜色中穿行,蕈嘴角含笑。 这几天他的心情着实不错。首先是将军全面占领首领的地盘,多年筹谋一举成功;其次是他不必再隐瞒身份,尽管他艺高胆大,但多年来,双重身份始终令他的神经紧绷着。如今得到缓解,竟然又新奇又不习惯。 将军在前些天授予他少校军衔时,只说了一句话:“蕈,你今后不必再杀人。” 不必再杀人啊!他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子,想起多年来首领在金三角的暴戾苛刻,想起君穆凌改善农民生活的承诺,也想起了过劳而死的父亲,和十六岁就被士兵带走再也没回来过的姐姐。 最后,他想起自己随随便便就把代表“蕈”的信物送给了慕善。 也许将来慕善真的派的上用场,那他这样其实算救人吧? 他在心里冷笑,难道我他妈的是个好人? 蕈走后不到十五分钟,陈北尧就冷着脸上了楼。看到外间的保镖们个个一脸灰败如临大敌,他笑笑,拍拍其中一个的肩膀,让他们早点休息。 陈北尧走进去时,慕善神色倒平和,还拿了书在看。陈北尧伤势没痊愈,在旁边躺椅坐下,看着她:“没事吧?” 慕善抬起一只手给他看那条链子,又拉开领子指给他看,然后道:“你别在意。我在金三角几天,是受了些屈辱。但是没人跟我……” 她的话没说完,陈北尧的唇就堵了上来。这几天顾忌她的伤势,他的吻一直浅尝即止。这次却有点久未出现的凶狠。等她全身都软了,他才停下,摸摸她的长发:“明天回霖市。” 慕善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知道他肯定还在生气。回头说不定会想什么办法惩治蕈。她不关心蕈,却怕陈北尧在蕈这种杀手手里吃亏。便道:“其实客观的想想,蕈这些天,没给我任何实质性伤害。” 陈北尧笑笑,道:“别想太多,早点休息。我去洗澡。” 听着浴室稀稀落落的水声,慕善想:他的主意我改变不了,纠缠无益,还不如岔开话题。 等陈北尧出来了,上了床,两人都了无睡意。慕善道:“跟我说说你在香港的事。” 陈北尧微微一笑,却说了件糗事。原来他那时在香港姑姑家暂住,却牢记血海深仇,一心想加入香港帮会未雨绸缪。谁知好不容易找到传说中的某大哥的堂口,却发现大哥早从了良,堂口改成了茶餐厅。他自幼心思深沉,以为大哥是信不过自己,就在茶餐厅打了三个月的工想探明真相。最后大哥过意不去,专门请他喝茶,跟他说自己混不下去才开茶餐厅。 “那香港还有黑帮吗?”慕善好奇的问。 “有。”陈北尧笑,“不过听说超过半数古惑仔都从良了,谁能混一辈子?” 慕善听在耳里,忍不住想:他这是在暗示,会为了我不再违法吗?他说他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是商人,我看也是。可我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现在想起他杀过的人,没有以前那么反感?是因为我这些天死人看得太多了吗?还是我的本性,也是自私的?或者,是我变得开始理解他了,理解他只不过身不由己?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些天对他的表白,那时他眼神有点阴霾的问:“知不知道对我说这个,意味着什么?”她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她说了我爱你,他难道还肯放她走?难道还肯遵守三年之约?可情之所至,她明明比以前还要爱他,再做作又有什么意义?只是这个局,到底要怎么解? 陈北尧看她神色有些恍惚,隐约猜到她的想法。他一心步步为营,缓缓图谋,怕她思虑过多压力太大,他转而道:“跟我说说你。” 慕善重伤未愈中气不足,就在他怀里,小声的说。说起高三被父母送到临县叔叔家高考,陈北尧心头一动,想,难怪我回去几次,在你家楼下等半天也没看到你。 慕善说她是转校生原本不受重视,她发了狠第一次月考就年级第一,让所有轻视的人刮目相看。陈北尧摸摸她的脸说:“你一直很聪明。”慕善有些得意的笑,却没说后来有认识的人传开她早恋行为不检的流言,又因为有不少人给她送情书,害得她被班主任叫去意味深长的训话,那段时间不少尖子生看她的眼神都是意味不明的。 慕善又说大学时不太认真学习,经常在寝室追TVB连续剧;还说大家一到考试就通宵自习,也挺有意思;还说军训的时候有哲学系的女生喜欢穿着内衣在窗口看风景,惊得教官面红耳赤夺路而逃……陈北尧不禁失笑,心里却想,她大学时比高中过得快乐很多。 后来说起工作。慕善当时不肯依父母保送研究生,也不肯考公务员,执意找工作。她那时觉得世界开阔,她想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优秀的人,于是就过五关斩六将,应聘成为知名外企的管理培训生。 “于是从此过上做牛做马的生活……”慕善叹息道,“那时可真是忙啊,比我后来回霖市创业还忙。周末从来没想过休息,新人啊,什么都很紧张,只是想着项目还有那么没做好……没人要我加班,我跟同事自己跑去加班。虽然很累,可是很充实。不过……其实跟你也有点关系,那时候觉得这辈子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好像再忙再累,也没什么所谓。” 陈北尧听到这里,沉默半晌。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给慕善最好的一切,况且她又深爱他,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而现在听她讲完,他却发现她的八年,远比他的精彩,远比他的生气勃勃。 他开始意识到,如果跟他在一起,她其实要放弃很多东西。她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天南海北的走;不可能像跟她同样优秀的女人一样,一步步走向职业的巅峰。他的女人,一个涉黑商人的女人,势必以他为中心,以家庭为中心;势必被他妥善保护珍藏,而不是自由飞翔。 慕善见他沉默,想起他自十八岁就开始准备报仇,毕业后又进入榕泰,只怕一分钟恨不得拆成两分钟用,哪会有她这样正常人的经历心境?这微微令她有些心疼,自嘲道:“其实本来,我也会跟其他大学同学差不多的,要么爬到个高点的职位;要么运气好点,自己的公司能开大点,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是有点无聊啊?” 陈北尧的神色很平静,瞳仁沉黑似有暗光,道:“怎么会无聊?后来呢?你是怎么做上项目经理的?” 慕善说起专业如数家珍,只是夜色已深,说着说着,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陈北尧看着她,心头有隐隐的愧疚感。可这份愧疚不会令他想到放手,只会令他心头泛起宠爱怜惜的冲动。 她的脸在月光下晶莹如玉,红唇娇艳,每一寸在他眼里都完美得不可思议,看上一眼就令他怦然心动,抑不住的想要亲近,想要占有,想要让她彻底属于自己。 他也累了,模模糊糊的想:怎么样才算彻底?结婚?生孩子?拥有她的身体和心? 不,那远远不够。 只有跟她一起老死,她是他的女人,一天都不少,才算彻底的占有。 【下卷】46、不够 对慕善来说,回到霖市,就好像回到了人间。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停机坪。看着匆忙的旅客一脸平静,看着霖市的夜色温柔而清冷,再没有亚热带的湿热难耐,也没有一望无际的罂粟赤红如海,慕善长长松了口气。 慕善还不能久坐,到了家中就被陈北尧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她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打电话。 可这个电话打得不痛快。尽管陈北尧心细如发,去金三角前就给他们去过电话,谎称慕善去美国交流。谁料一晃两个月过去? 父母在那头很不高兴,母亲甚至对陈北尧也颇有微词——他们俩个都联系不上。慕善哪里能说真相,只能低声认错,又说了几句调皮话哄母亲开心。不过到底是独生爱女,母亲很快笑起来,千叮万嘱慕善注意身体。 陈北尧一直在边上听着,大概有半个小时,忽的伸手跟慕善要电话。慕善刚说了个“小陈跟你们讲话”,电话就被他拿去。他面带笑容嗓音柔和,拿着电话就去了客厅。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房间,淡道:“你身体没好,以后不要讲太久。” 慕善一听,有些好笑:昨晚说了半宿话,他也没阻止。怎么今天开始管这个了? 陈北尧看到她眼中的调侃神色,却只是微微一笑,低声哄道:“我去洗澡,你休息会。” 慕善伸手:“电话。” 陈北尧不动:“给谁打?” “公司同事。我‘消失’这么久,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 “不会乱。”陈北尧摸摸她的头发,“我一直让刘铭扬看着你的公司。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再打。” 慕善有点惊讶——他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刘铭扬是职业经理人,替她盯着公司应该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慕善醒了就给公司去了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大家都很高兴,连声问她是不是去度蜜月了或者是怀孕了。慕善问了公司近况,刘铭扬果真每天在她的公司办公,替她裁决大小事项。慕善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们就这么放心听他的?” 那头的员工惊讶道:“慕总,陈少的秘书专门陪他过来的。而且陈少还跟我们电话会议过,说咱们公司任何事,陈氏会鼎力相助。他说你身体不太舒服,让大家安心干。我们想陈氏这么大的盘子,他又是你未婚夫——陈少是这么说的,我们怎么还会怀疑?哈哈老大,你真的没怀孕?大家都说是陈少把你金屋藏娇了……” 慕善沉默片刻,笑着说只是生病了。又让员工全部集合,跟他们简短的电话会议。她向所有人致歉,并说等身体好之后会早点打理公司事务。众人都很关心,说过两天来看她。 挂了电话,慕善心里很感动。她忍不住想:当日情况那么危急,他竟然还能顾及到这些细节?她都替他感觉到累。 陈北尧身体恢复得较快,虽然没回公司上班,白天却几乎全在书房办公。吃午饭的时候,慕善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他一回来就千头万绪,无数的电话要打,吃饭时都不能消停。好不容易放下电话,抬眸看到她关切神色,他微微一笑:“看我干什么?” “你没完全好,不要太累。” 两人重逢以来,除了金三角的生死关头,她何时对他这么温柔关切过?陈北尧只觉得心头一荡,想:她这么关心我,应该是不会离开了。 他点头:“一些必须回复的电话。下午医生来给你拆线,我关机陪你。” 慕善在曼谷已休养了一段时间,伤口恢复得不错。下午省专家来了之后,替她仔细检查一番,又拆去绷带。伤口已经痊愈,只是小腹上多了个永远已无法除去的小疤。 专家嘱咐陈北尧和慕善,她的伤口还要观察一段,不可以剧烈运动,饮食仍需忌口。陈北尧把专家送出去,又仔仔细细问了十多分钟,才回到房间。 他回房间时,慕善正掀开睡衣,怔怔看着那道还有些鲜红的疤痕。她笑笑:“我真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中枪。”说出这句话时,她心头一怔——似乎以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了,她想起来了。曾经她对叶微侬说过,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未成年堕胎这样的经历。 好像她这辈子所有脱离正轨的行为,都跟他有关。她却甘之若饴。 陈北尧垂眸在床边坐下。他一直觉得她的身体每一寸都很美。现在看着那小巧玲珑的肚脐下,平坦的小腹光滑柔韧。微微向下滑落的内裤边沿,隐约露出女性饱满幽深的线条轮廓。而那道鲜红的小疤,毫无疑问破坏了这光洁如玉的美景。只是想到这个伤口是因为他留下的,永远留在她身体里面,他心疼之余,竟觉得那疤痕也是极美的。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就这么伸手过去,沿着那小小的伤口抚摸。他冰凉的指尖触到她的皮肤时,她微微一颤。陈北尧抬眸看她一眼,便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大腿根部,低下了头。 温柔而干燥的唇,沿着她的伤口一点点吻着。他很想伸出舌头舔,却又怕影响伤口恢复。于是与其说是吻,还不如说他在蹭在闻。他沉黑的双眸一直盯着她,唇却有点着了魔似的一遍遍留恋着。 慕善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言行,与平日的温柔或强势都不同。好像有一点点自我沉溺的痴迷,又透着某种饱含欲望的忍耐。是的,欲望,并不是性/欲,他的眼中甚至不带一丝□。只是一种很强烈很危险的占有欲望——慕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此刻的动作越轻柔越克制,更衬托得他的欲念越深。 这种感觉令她稍微有点不安,又有点说不出的心疼。 过了好几分钟,只令慕善身体都尴尬的有了反应。他才好像亲吻够了。替她把内裤穿好,又把睡衣拉下来,然后摸着她的脸,声音显得格外低沉:“你好美。” 略带赞叹的语气,依然透着隐忍的迷恋,只令慕善心头怦怦直跳。只觉得陈北尧对自己的感情,好像跟她原先设想得不太一样。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不过她很快没精力注意这个,因为陈北尧在她身后躺下,灼热的□就抵住了她的腰。这让她发现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错误——男人对女人的欲念,怎么可能与性分开? 陈北尧沉默的把头靠在她肩头,过了一会儿,忽的伸手探过去。慕善腿一并,也没能阻止他温柔的滑入。触手的湿热明显令他有些意外。他的手停在那里不动,五指张开,轻轻将她的柔软温热包裹住,好像这样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 然后他一低头,轻轻咬着她的耳垂。慕善不回头都能猜到,他肯定笑了。 “想要?”陈北尧深深嗅着她身上的气息,“要不要我用手……” “不用!”慕善脸一热,尴尬极了。明明是他亲吻她的身体在先,她才有了反应。现在说得好像是她欲/求不满。 他没做声,只有手指一下下在她柔软处表面轻轻敲着。过了片刻,慕善听到他自己低声失笑:“想把你揉进我的身体里。” 尽管从来对她势在必得,他却很少说甜言蜜语哄她。此时的话完全是心中所想,有感而发。慕善心头一颤,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深得令她无法自拔。 这晚两人终究只是相拥着睡去,只是相处起来,却一日甜过一日。白天陈北尧会去一趟公司,大部分时间在家处理公务;慕善能坐的时间长了,就在书房陪着他,帮他处理公司的事。 陈北尧十八岁起就过得昏天暗地;之前强迫慕善留在身边,慕善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现在每天温柔相对,红袖添香。渴了有她一杯暖茶;饿了跟她一起吃清粥小菜;样样都是惬意无比。 有时不经意抬头,看到她已蜷在书房躺椅睡着,雪白的羊毛毯盖在她身上,愈发衬得她小小的脸宛如美玉。他会默默看她很久,一时竟忘了工作。 两人心照不宣,从不提三年之约,也不提今后要怎么走下去。陈北尧在步步为营中等待,慕善却是在重新审视,审视他们的将来。 一转眼半个月,逼近农历新年。 李诚回老家过年了;周亚泽也带甜甜回了香港。慕善有些犹豫——她身体没大好,走路还只能慢吞吞的,回家肯定逃不过父母的双眼。跟陈北尧商量了一下,跟父母谎称美国的项目还没结束,正月之后才能回家。父母虽想她回家,但一想工作前途为重,加之之前刚回过家,倒也没多说什么。 三十这天,霖市下了一场小雪,整个城市银装素裹,幽静又清新。陈北尧只留了本市的保镖和一个厨子,到了中午的时候,也让他们回家团年了。偌大的别墅,只剩他和慕善两个。 别墅区人口密度小,可中国人的传统是很强大的。大清早开始,不断有鞭炮声响起。小区里还好点,远处的声响更是连绵不绝。倒令两个人的屋子显得并不空落,热热闹闹。 陈北尧在书房摊开红纸,提起毛笔问慕善:“写什么?” 慕善想来想去都是那些“辞旧岁送春来”,俗的不行,只得道:“随你。” 陈北尧垂眸专注,一蹴而就。慕善凑过去一看,更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慕善脸“腾”的一热,好笑道:“又不是结婚,哪有过年写这个的!” 陈北尧轻描淡写道:“想到就写了。” 慕善继续脸红。 陈北尧单手把她的腰一搂,站在书案前,心中竟然生出几分豪气,落笔道:“爆竹声中辞旧岁,华灯影下看新人。” 把对联贴好,两人吃了晚饭,窝在沙发里看春晚。虽然无趣,倒也能打发时间。只是看着看着,陈北尧就开始亲。到后来昏天暗地,哪里还顾得上电视?慕善被陈北尧抱在怀里,每一根手指、每一寸肌肤,都亲了个遍。只是身体条件还不允许,两人呼吸越来越重,却也无法,只能这么饮鸩止渴。慕善被他亲得摸得有点找不到北,只觉得严冬的房间,却热得令人冒汗。 夜色越来越深,烟火爆竹声越来越响。陈北尧舒展身体、衣衫不整的靠在沙发上,慕善睡衣半褪,靠在他怀里。巨大的落地窗外,璀璨的烟火如星光,照亮墨黑的天空,花样繁多如银海玉树。慕善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只觉得美妙无比。 陈北尧怀里落空,心念一动道:“我们也去放。” 车库里多的是别人送的烟花,放在那里只能长霉。陈北尧牵着慕善,自己搬了几箱大的。别墅门口有大片私人空地,陈北尧将烟火放在大理石地面上,慕善躲到屋檐下。火线窸窸窣窣,“嘭”的一声巨响,是圆形的笑脸烟火,在他们头顶高空一轮轮盛开。 陈北尧又放了两个,个个花样不同。一个极为繁复精致,就像在天空勾勒出金枝银叶的瀑布;另一个礼花弹颜色极为特别,紫的、红的、一层套一层,一朵套一朵,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慕善看到意摇神驰。在这样清冷的夜里,看着陈北尧像个大男孩将烟火一个个点亮,然后跑回自己身边。这感觉实在太温暖。 他搂着她的肩膀,坐在屋子的台阶上,一起抬头看着烟火。慕善童心也被他勾起,拿过他手里的打火机:“我也要点。” 她说这话时,语气娇软含笑,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陈北尧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看着她,笑了:“你还不能跑,我不放心。” “就一次,没事的。医生也让我运动恢复。” 陈北尧点头,站起来,拿这个烟花,放到空地正中,然后走回她身旁。慕善颇为兴奋的站起来,正要走过去,腰间却是一紧,已被他打横抱起。 “你……” “我们一起点。” “哪有这样的?”慕善哭笑不得,转眼已经被他报到烟花面前。他慢慢蹲下,慕善转头看着烟火,找到引线,有些小心翼翼将打火机靠近。引线“嗖”的一下窜燃了,慕善双手搂住陈北尧的脖子,他三两步冲回屋檐下,却不肯放她下来。 巨大的红色花朵在头顶盛开,慕善亲手点燃的烟火根本没机会看,因为陈北尧一低头,就深深吻了上来。 周围的烟火爆竹声也更盛了,身后虚掩的屋门里,传来春晚主持人激动的声音:“五、四、三、二、一!新年好!” 陈北尧的唇这才离开,沉黑的眸盯着慕善。慕善也怔怔看着他。他哑着嗓子道:“善善,三年不够,远远不够。” 47、代价 有的时候慕善会想,其实陈北尧一直是让着她迁就她的。譬如除夕夜,他分明是要她给承诺,她却只答:“让我想想。”他竟然也不生气,笑笑将她抱得更紧。 只是两人在假期厮磨甜腻得更狠,倒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可午夜梦回,慕善偶尔还会看到被她杀死的士兵,甚至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丁默言。她已不会从梦中恐惧惊醒,只是醒来时,有一种麻木的疼痛和厌恶。 她有时候会想:我明明为了他,可以命都不要;“我爱你”对他只说一遍,在心里说了千百遍。怎么当他问我要一生一世的承诺,我却还会犹豫?那我到底要什么?我又能要什么? 陈北尧之后许多天,却再没提过类似的话。春节假期后,他就回公司上班,慕善偶尔也去自己公司看看,一切仿佛都上了正轨,除了他们的未来悬而未决。 出了正月,医生宣布慕善的身体基本恢复,不过要孩子还得隔半年。第二天,陈北尧就安排车,陪慕善回家看父母。 比起上一次的如履薄冰,这一次两代人同聚一堂,气氛已融洽得毫无间隙。母亲整治了一桌好菜,全当补过新年。慕善拇指大动,抬筷就夹往麻辣兔肉。陈北尧正在跟父亲说话,筷子却像长了眼睛,轻轻压住她的。 “前几天还抱怨皮肤不好,少吃辣椒。”他淡道。 慕善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伤口,只是她刚才一时忘了,讪讪的收回筷子,瞪他一眼。一旁的父亲没什么表情,母亲却有了笑意:“就该让小陈管管你。” 陈北尧陪父亲喝酒聊天,慕善偶尔插话。正聊得投机,母亲插空道:“小陈,你们俩年纪也不小了,将来有什么规划?” 这话问得直白,慕善心头一跳。其实母亲在电话里问过她几次,都被她含糊应付。心想这下坏了,正中陈北尧下怀。 果然,陈北尧语气放缓、神色认真:“叔叔阿姨,只等慕善点头。” 母亲面露喜色,她倒不是急着嫁女儿。只是听说两人已经住在一起,而且陈北尧的条件实在可遇不可求,总要陈北尧表个态,当母亲的才心安。至于什么时候结婚,倒不是那么重要。 慕善立刻道:“我的公司刚起步,想过两年再说。” 父亲闻言点点头,沉吟片刻正要开口,陈北尧却先对母亲道:“叔叔阿姨,如果你们同意,我想先跟善善订婚。” 此言一出,大家全部沉默。母亲最先点头:“也是,你们住在一起了,订婚也是个意思。老慕你说是不是?” 父亲观念比母亲更传统些,之前听说他们同居就有点不乐意。现在见陈北尧一力想要负责,倒高兴了些,点头:“嗯。” 慕善笑道:“这事回头再定,不急。对了,小陈给你们报了个旅行团,下个月有时间去吧?”父母连说破费,订婚的话题倒一时岔开了。 父母看旅行团资料的时候,慕善趁机在桌下狠狠捏了陈北尧一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笑不语。慕善看着他沉静温和的侧脸,心里透亮——他要逼她表态了。 陈北尧打定主意的事情,果然是没有回旋余地。并且来得比慕善想象的快得多。 吃了午饭,父亲去午睡,母亲看电视。陈北尧和慕善看了一会儿以前的相册,说了会以前的趣事。陈北尧极自然的抽出七八张她不同年龄段的照片,塞进西装口袋里。然后拉着她站起来:“出去走走。” 屋外新雪已经消融,远远望去房屋树木仿佛都带着干净的湿气。慕善一下楼就发现司机已经等候多时。上了车,目的地极为明确的开了出去。 “去哪儿?”慕善忍不住问。 陈北尧不做声,手搭在她背后,长眉舒展、黑眸深沉。慕善一下子猜到了,默然不语。 初春的山岭孤寒料峭,人迹罕至。偶尔有孩子不顾天寒地冻,在山路上追逐嬉闹。山门入口,“北善公园”四个崭新的银色楷体大字,镶嵌在大理石碑上,刚中带柔、气魄万千。司机和保镖被留在公园门口,陈北尧像少年时一样,牵着慕善的手,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青石小路经过休整,比以前好走了许多。道旁的绿树鲜嫩嫩的就要滴下水来。这正是慕善记忆中家乡的景致。与她孤身在北方度过的七年完全不同,这里的冬季始终葱葱郁郁,仿佛永远充满希望。 两人一前一后,都没说话,慢慢翻过山,去往山谷深处。山涧处一道三米多宽的小溪挡住去路,虽然没冻住,但澄澈急流看起来清寒动人。慕善正迟疑着,陈北尧已经在她面前蹲下来:“上来。” “你的鞋和裤子会湿。”慕善不动。 “前面有地方换。”陈北尧声沉如水。 “我很重的。”慕善爬上他的背。她说的实话,她虽然不胖,但身材高挑,绝对算不上轻。 他却跟没事似的,利落站起来,踩进水里,淡淡的声音道:“背老婆还怕重?” 慕善心里突的一跳。她的十指轻轻抓着他背上的衣服,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一点也不想动。他大手收紧,令她靠得更紧。 过了小溪,他却不放她下来,一个劲向前走。慕善也有点舍不得,可担心他身体刚好,柔声道:“放我下来,别太累了。” 他却不松手,低笑道:“对我的体力有点信心。” 慕善心头一软,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背上:“你很久没这么背过我了。上一次……”上一次还是八年前。 陈北尧沉默片刻,低声道:“那让我背一辈子好不好?” 她心头又甜又痛,默然不语。他把她放下来,慕善脚一下地,就踩到厚厚的枯树叶,发出枯骨般的脆响。陈北尧抓着她的肩膀转身,她看清眼前的景色,呆住了。 草绿的山坡上,一座白色小楼,静静立着。她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小楼,干干净净、线条婉约,就像一位美人温柔侧卧在湖光山水间。 而周围的美景,仿佛要与这小楼融为一体:边上一棵高高的树,繁密掩映绿意盎然。侧面是一面小湖,此时平静无风,像一片通透的镜;房子背后是山,深深浅浅起伏的绿。 “进去看看。”陈北尧拉着她,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内的布置更是简洁温馨,处处都是暖色调,尽管诺大的房子空无一人,却丝毫不觉得空寂,人只要往屋里一站,处处都是生气。 陈北尧带她参观了每一间房,二楼主卧边上,甚至还有个婴儿房。木质婴儿床静静放在那里,地上堆满了玩具。最后来到主卧的阳台上。慕善又忍不住赞叹:小楼临湖而建,这里的视野极为开阔,整片水面在眼前展开,人宛如置身在画中。 “你记得吗?以前咱们看到有人在山腰上修房子,还说人家炫富。”慕善望着远处青山的轮廓,笑道,“现在你倒好,占了这么大片地……” “慕善,嫁给我。”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慕善的话。 慕善后背一僵,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缓缓回身。 陈北尧隔着半米的距离站在她身后,俊脸微垂着,黑眸紧盯着她。阳光照在他黑色的短发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透着暖意。他抬起手,五指在阳光下白得有些透明。他从怀里掏出个黑绒盒子打开,精致的钻戒在他手中璀璨生辉。他上前一步,先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然后握住她的胳膊,声音温柔如蛊惑:“把手给我。” 慕善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的收紧五指。他的手沿着她的胳膊缓缓下滑,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慕善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上。那是双怎样的眼啊!沉静的、温柔的、不容拒绝的,却又透着几分阴霾的迫不及待。就像一汪深潭,快要把她吞没。 慕善猛的把手一抽,干干的道:“我还再考虑一下。”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其实不是需要考虑,只是……只是还下不了决心。 陈北尧没想到她拒绝的这么干脆,一时竟愣住了。他看着她,将戒指在指间把玩了一会儿,才重新放回盒子里塞进裤兜,淡道:“好。” 回程的气氛明显冷了不少。慕善有些后悔、隐隐又松了口气,心头乱成一团麻。而陈北尧筹谋多日出师不利,虽然也有过被拒绝的打算,不至于垂头丧气,但多少心头有些发冷。 把慕善送到家里楼下,陈北尧吻了吻她,柔声道:“别想太多,我等你。” 慕善点点头,下了车,陈北尧的车掉头开回酒店。 这一晚慕善几乎彻夜未眠,她想了很多。想起两人多年来的分分合合;想起在金三角的同生共死;也想起他近乎痴迷的亲吻自己的样子。她模模糊糊的想,其实他才是一朵让她欲罢不能的罂粟吧? 第二天慕善精神很不好,却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原来叶微侬恰好也回了辰县探亲。之前慕善回霖市时,叶微侬却去了北京。两人还没碰面过,于是便约定上午见面。 慕善原定当天下午跟陈北尧回霖市,就给他电话。陈北尧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淡淡的:“好,你们先见。晚点我去接你。” 这通电话让慕善颇有点怅然。她打了车,直接去了跟叶微侬约定的地方。那是一间寺庙。说来有趣,叶微侬这几年天南海北哪里的古刹没去过,回老家后听说这间小庙签文很准,非要慕善陪着来求签。 小庙真的很小,进了大门,直通通的就是大殿和两侧房舍,一眼就能望到底。也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青衣和尚坐在堂前烤炭火。和尚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肤黑干瘦,脚底一双运动鞋,也看不出高僧的派头。 叶微侬也淡定,拉着慕善走过去。两人朝和尚作揖,然后在蒲团跪下。叶微侬极为虔诚,闭目默念,三拜九叩。慕善对这些不太看重,可心里有事,仿佛也想找个寄托,也学她拜拜,祈愿时,脑海里直接冲出的念头却是:我想和陈北尧白头到老。 这念头令她有点坐立不安。好像终于直面自己的心思,又有点无能为力。叶微侬跟和尚求了签,又花了十块钱解签。和尚说的不多,大意是她为朋友求的功名签是上上签,必定飞黄腾达不可限量;而姻缘签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虚虚实实,只听得叶微侬默然无语。 慕善没求签。她知道这些签文怎么解都好,你只要有心事,横竖都能往自己身上套。叶微侬大概是最近烦闷,才会寄托于此。两人捐了香火钱,跟着个小和尚去斋堂吃斋饭。 饭堂里也没什么人,和尚送上几个素菜,也就没再出现。叶微侬问了问慕善的近况,慕善也没隐瞒,大略说了说梗概,令叶微侬又担心又害怕,唏嘘不已。 慕善问及叶微侬的事,她虽然刚才求签时有些愁色,此时却灿然一笑:“有点阻力,但是没事。一切有老荀。”话锋一转道:“你们闹别扭了?” 慕善沉默片刻,道:“他跟我求婚,我说要再考虑。” 叶微侬略有些诧异,慕善虽然跟她交好,但并不是个会把心里话全都透出来的人。可今天她看起来明显有些失魂落魄。这令叶微侬有些心疼,想了想道:“慕善,你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 慕善一怔。 叶微侬道:“高二之前,你一直是好学生,条件再好的男孩追你,你看都不看一眼。你不知道,他们男生还把你评为最纯洁的梦中情人。因为你真的一尘不染。可就是这样的你,竟然会为陈北尧堕胎,像个不良少女;可也是这样的你,能够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八年不看别的男人一眼,傻傻的等下去。你总是这么矛盾。你看起来老老实实,可只要你认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刚极易折,所以你才会进退两难。” 慕善默然片刻,想起叶微侬和荀市长其实比自己更加不易,忍不住问:“是不是我爱得不够?” 叶微侬叹息一声道:“不,我觉得不是不够。也许是你一直在追求错误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痛苦。慕善你到底想从陈北尧身上要什么呢?一个完美无瑕的恋人?可他并不完美。他或许让你心有不甘,可是爱一个人,难道没有代价吗?” 慕善隐约觉得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可又抓不准,喃喃重复:“代价?” 叶微侬神色一顿,想到自己,自言自语般道:“谁能不受委屈?也许要一辈子委屈,一辈子心里都扎着刺——这就是爱他的代价。慕善,你是个善良的人,可也是个很自我的人。有的时候,多想想他。” 慕善心头巨震。 她想:叶微侬说得对,我一直在追求错误的东西。我离开他的目的是希望停止爱他,可我根本停止不了。这就是错的。 我还有个错——我总是想,“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做个正直的人,“我”想要嫁给一个正直的男人。那都是从“我”的角度出发的。可换一个角度看,陈北尧说得对,这些都只是我不肯为他妥协,不肯为他付出代价。 一辈子委屈,一辈子意难平,甚至一辈子受良心的折磨,这就是爱他的代价。只是我以前,不肯这样过一辈子,不想委屈自己。 她忽然觉得困扰自己许久的纠结,霍然开朗。但心里隐隐又明白,自己只不过一直想找个借口,一个不顾一切跟他的借口。现在这个借口有了。 叶微侬见她想得出神,安慰道:“别愁了,前一段不是都打算要孩子吗?难道你们还能分开?” 慕善夹起一根青菜,细细嚼着。山野青菜出乎意料的清脆爽口,她抬眸笑道:“嗯。你说得对。” 吃完斋饭,来接叶微侬的车已经到了山门外。慕善做了这个极大的决定,虽然顺理成章,却又有些隐隐的激动,让叶微侬先走,自己在庙中再滞留片刻。 庙虽小,也有古韵。她逛了一圈,还去跟斋堂要了些新鲜野菜,拎着晃悠悠的往庙门走。 庙门有一块巨大的照壁,上面雕刻着许多本地诗人的作品。有明清时期,也有近现代。慕善抬头就看到两句“一曲清溪一曲山,鸟飞鱼跃白云间。”简约生动,意境优美,她忍不住暗赞。转念一想,自己是如释重负,看什么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