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昌吓了一跳,知道这少年不是说说而已,说不定真会做出来。他年纪比这少年大得有限,却远比这少年老成,知道这少年极其任性,今日落败,恼羞成怒之下,万一驴脾气发作,真个会去和金吾卫纠缠不休。虽然杀个把金吾卫小军官不在话下,但现在自己做的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自然越少横生枝节越好。 想到此处,他微笑道:“殿下,别想这不开心的事,称心这些天服侍殿下还好么?” 一说到这个叫“称心”之人,少年脸上忽现霁色,道:“哈,七叔,你是不是又给我找到个歌童了?” 那称心本是李元昌府中歌童,生得艳冶异常,这少年上次一见便大为倾倒,向李元昌硬要了去。李元昌暗自苦笑,心道:“二哥一世之雄,怎么生出这么个有断袖之癖的宝贝来?” 但他脸上仍是一副谄媚的模样,道:“殿下,称心这般可人儿,譬如隋侯之珠,连城之璧,岂是易得之物。” 听李元昌这般说,少年脸上倒也正经了些,道:“那七叔你夤夜唤我过来,有什么事么?” 李元昌看了看他身后的张师政、朱灵感二人,忽道:“秦道长与韦道长不曾过来么?” 少年道:“他们在我府中另有要事。非要他们过来么?” 李元昌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个倒也不必了,方才我见你这两个扈从本领不错,想来就算秦道长与韦道长在此也不过如此。” 少年有些着急,道:“七叔,到底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元昌顿了顿,道:“殿下,我向您引见一个人。” “是什么人?” 李元昌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此人若肯助一臂之力,事成无疑。但他若是另有图谋,那我们只怕是引狼入室了。” 少年见李元昌说得郑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人这般厉害?我不信他能胜得过秦英与韦灵符两人。对了,七叔,你手下不也有个什么……什么纥干承基么?他本事似乎也不错——你今天说的这个人叫什么?” 李元昌道:“此人叫张三郎。” 少年脸上纹丝不动,道:“是么?他也是太常歌童么?” 歌童名中称“郎”者甚多,少年也不曾听过这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歌童了。李元昌还未及答话,却听得一边传来咯咯两声,眼角瞟去,却是从那个叫朱灵感的扈从嘴里发出来的。 朱灵感脸上也有些异样,想必是听得这名字,不由自主地害怕。李元昌暗自冷笑,心道:“虬髯客之名果然了得,居然能让人闻风丧胆。”他也不禁有些沮丧。这朱灵感方才虽未动手,但能当这少年的保镖,定非弱者,居然听得名字便吓得牙齿打战,此番与这人联手,到底对不对,他也顿时没了底。自己到底是在与虎谋皮,还是能借此人一臂之力,现在都不得而知。 不管别的了,至少此人现在有求于我。李元昌暗暗咬咬牙,手一伸,道:“自然不是,是个老人。殿下,请随我上留仙阁。” 裴行俭轻身一跃,人如一片被疾风卷起的落叶,已轻轻落在留仙阁的第二层飞檐之上,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细响,比猫踩在瓦面上的声音更轻。 这等声息,在这种雨夜自然根本不会有人觉察的。虽然夜探汉王别宅实是不赦之罪,但他还是不由得淡淡一笑,心中颇有几分得意。 留仙阁共分三层,已是甚高,每一层铺的都是琉璃瓦。琉璃瓦本来就十分光滑,雨水打湿后,更是难以立足,裴行俭纵然本领高强,也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摔下去。 当看到明月奴用刀傀儡在壁上留字说自己被禁于兴化坊留仙阁,裴行俭险些当时就要失声叫起来。旁人还不太知跷,他作为将门后起的英杰,又是金吾卫成员,曾过来此间一次,知道留仙阁是汉王别宅中的一座小阁。若是别的地方,他还可借金吾卫的头衔前去查探,但李元昌乃是金吾卫本官,纵然铁证如山,也没办法搜查汉王的宅院。人人都说他曾在西市将明月奴之父捉走,偏生自己根本记不得了,而明月奴又不知所踪。他实是极想找出这女子来好一解自己疑虑;又兼年轻气盛,正在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年纪,根本不管一旦败露是不是会以图谋不轨之名治罪,一知道明月奴下落,便独自来探个究竟。幸好汉王别宅中看来守御并不森严,加上这般一个无星无月的雨夜,一直上了留仙阁也没被人发觉。 这是第二层。他不知明月奴被关在第几层,但想来定是最上一层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边上窥测自己。裴行俭明知周围并没有旁人,还是扭头看了看。他耳聪目明,方圆丈许就算有只蚊子飞过也逃不脱他的耳目,但看去仍然见不到什么。 做贼心虚。裴行俭暗自好笑,解嘲地想着。 正待推窗进去,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扶梯响动之声,手还不曾触到窗子便又缩了回去。 有人上来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哪知里面有个人忽道:“外面有声音!” 这人的声音响起得极是突然,听声音与他隔着木板窗不过数尺而已,随之便听得窗闩被拔起之声。裴行俭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出这种漏子,打定主意前来查探时他还踌躇满志,只觉凭自己本事,纵然查不到什么也不会被人发现,哪想到还未出手便已败露行迹。到了这时候也没别的法子好想,正准备不顾一切逃出去,暗道:“若是明日查起来,我就咬定巡完街回家了。只消不动用七截枪,他们也看不到我面目,便死无对证。”心中一急,胸中提起的一口真气也是一浊,脚下登时踩不住琉璃瓦了,脚尖一滑,整个人便向下滑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死定了!死定了!” 这回连逃命的办法也没有。留仙阁第二层,离地面足有三丈许,从这里摔下去虽不至于摔死,但也会摔个七荤八素,而一摔下去,谋刺汉王之罪便坐实了,何况还有那人也在,更得罪加一等。 他正在暗暗叫苦,却觉手臂忽地被人一把抓住。裴行俭已是草木皆兵,被人这般抓住,三万六千个毛孔齐齐冒出了冷汗。他心思转得极快,心道:“要动手么?”可是此人在这种地方一把抓住他,本事也大为不小,若一下料理不掉,那连分辨的余地都丝毫不剩。 他只这般顿得一顿,却听抓他那人在耳边低低道:“裴兄,别说话。” 是明崇俨的声音! 在这里居然听到明崇俨的声音,裴行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险些便要脱口大叫,总算悬崖勒马,不曾出声。抬眼望去,却见明崇俨人紧贴着留仙阁的一侧墙壁,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裴行俭大为惊奇,心道:“他离我这般之近,我居然不曾发觉!难道……难道我的本事没我想得那么好么?”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耳边又传来明崇俨的声音:“裴兄,千千万万不要动,能不能逃过就在此一举了。” 暮色昏暗,明崇俨的人几乎要溶化在黑暗之中,但裴行俭眼光极利,隐约也看得到明崇俨脸上是一副惊恐之极的样子。裴行俭心一横,忖道:“就信他一次吧,反正就算被定为刺客,要斩首也有明兄陪我。嘿嘿,虽则刚认识,倒也有缘。”他武功不凡,得了明崇俨助力,身体立时一动不动,只剩眼珠子瞟向明崇俨。 此时明崇俨也是心急如焚。他见过裴行俭与成圆化的地傀儡一场恶斗,知道他枪法非凡,但今夜在裴行俭背后跟踪,见裴行俭飞檐走壁,更是暗自咋舌,心道:“这裴守约果然好本领!”却未曾想最后出了这般一个乱子。裴行俭若被捉住,只怕自己也隐不了行踪了,现在唯一的生路便只有盼自己的隐身术能有效用。 只是隐身术虽然听来神奇,实际却只是些借助外物掩人耳目的幻术而已,若是对方灯火通明地搜起来,自是无所遁其形。 不管了。他想着,又看了一眼裴行俭。只见裴行俭抿着嘴,倒是镇定白若,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身边,便如一根柱子。 也正是这时,啪一声,裴行俭身边的窗子被推开了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