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风大,带着一种干燥刺骨的冷,从承影的脸颊边掠过,早已将她的头发拂得乱七八糟。 方才车速太快,她虽戴着手套,可十根手指还是冻得冰凉,动作都变得不怎么灵光。结果她正低着头跟手套较劲,旁边便伸过来一双手,直接将她的双手握住,轻巧地替她摘了手套。 沈池的动作十分自然,偏偏又因为太过自然,倒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并且这份亲密很正经,就像他平静自若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狎亵的意思。 她说了声:“谢谢。”同样淡定自若地调转了视线,双手从后面拢住头发,将它们随意绕了两圈,再用一根发圈扎住。 沈池望着平静无波的江水,突然说:“你今年22岁了吧?” 她点点头,不明所以地再度看了看他。 他淡笑一声:“和16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指行为举止,还是身材长相? “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骑过车了。”他又说。 “那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其实她只是顺口问的,没想到他偏过头来,视线落到她的眼睛里,似笑非笑地说:“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 他越是这样讲,反倒越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其实她并不傻,虽然涉世未深,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二来。那趟云南之行,阵仗大得已经足够让她吃惊了,如今他在这里弄来一台限量版的哈雷,又堂而皇之地开在大马路上,一副有恃无恐样子招摇过市,总要有点底气,才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没兴趣对她解释自己的职业,只是顺手将头盔递还给她,“走吧,带你去吃饭。” 他是第二天一早的航班,来这一趟仿佛只是专程为了兑现承诺的。 而她为了他,也翘掉了晚上的两堂基因分子生物学。 打电话给舍友帮忙应付点名时,他正好在旁边,似乎听得有趣,墨黑的眼眸微微闪了闪,待她挂掉电话才问:“下午我找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解剖实验。”她一边说一边切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 “不怕血腥?”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带血丝的牛肉。 “不怕。” “你确实具备做医生的素质。”他朝旁边比了个简单的手势,立在一旁的白衣服务生立刻上前给杯子里添了些红酒。 她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再喝下去我就要醉了。” 其实是真的不胜酒力,仅仅小半杯的红酒,已经让她有了轻微的眩晕感。 坐在对面的英俊男人笑了笑,向她保证:“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他晚上住在喜来登,吃饭的餐厅就在酒店一楼,晚饭结束后她本想自己回去,可他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就等在酒店外头。 宽敞的车厢里暖意熏人,她微微有些头晕,但又并没有醉。 夜色被霓虹点亮,盛世繁华,仿佛一帧帧彩色照片,迅速地向身后掠去。 她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边,在酒精在侵蚀下,撑住额角任由迷糊的思绪放空,呼吸渐渐有些发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差一点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反应还有些迟钝,慢半拍似的侧过脸去。 车窗外交错而过的光影落在男人英俊的脸上,使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真切。 其实就连声音也不大真切清楚,仿佛太低了,又太温和,同傍晚江面上那凛冽的寒风截然相反,不轻不重地,恍恍惚惚地从她的耳边和心头擦过,像是带着催眠作用,醺得她愈加昏昏欲睡。 于是她就这么半眯着眼睛,像只吃饱喝足的小动物,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侧过头低低地问了声:“……嗯?你说什么?” 暖气将她的脸颊烘得白里透红,像是丰润多汁的水蜜桃,在最成熟诱人的这一刻,就近在沈池触手可及的范围内。而她尤不自知,只是目光迷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盛着一层水雾,倒映着身侧倏忽闪退的霓虹夜景,盈盈悠悠,流光溢彩,竟似比满天散落的繁星更加璀璨。 她见他半天都没说话,正欲昏昏沉沉地睡去,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了下巴。 沈池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就已经俯身过来,压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唇上还带着隐约的红酒味道,混合着身上某种凛冽沁人的古龙水气息,很快就以一种强势而又不失温柔的姿态,尽数向她侵略席卷而来。 她只略微向后退了退,立刻就发现避无可避,因为后脑正被他用另一只手抵着,而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已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安静昏暗的车厢里,他沉默而又专注的吻着她,仿佛那一刻,天地之间只唯有这么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而他的技巧太好,很快就用舌尖灵巧地顶开了她的嘴唇,继而是齿关,几乎是以极其迅速的声势顺利地攻城掠地。而她,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反抗了一小会儿,便心甘情愿地丢盔卸甲、束手就缚。 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听从了身体本能的意愿,她慢慢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腰侧,在暖烘烘的气氛里,闭上眼睛用迎合的姿态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虽然,他在吻她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 最后他终于肯放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远了些,他的手却仍旧扶在她脑后,看着她喘息未匀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忍不住就问:“再来一次如何?”浅浅的笑意映在深黑如墨般的眼底。 她微微抿住嘴唇,在闪烁的霓虹光线中看着他,忽然说:“两年半。”花,霏,雪,整,理 这三个字很突兀,但他只用了片刻就明白了,修长的手指从她唇边擦过,难得地向人解释:“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么,现在终于都做完了?” “差不多吧,所以就立刻赶过来实现当初的承诺了。” 他半开玩笑地捏捏她的脸颊,“时间是隔得久了点,说实话,也有些超出我的预期。”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他很快就换回之前那个被中断的话题:“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车里虽然有隔屏,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她还是忍不住小声骂了句:“流氓。” 他不以为意,反倒哈哈大笑,半是宠爱半是调侃:“只要你喜欢就好。” …… 这就是她与沈池之间的开始,似乎很突然,又似乎是那样的理所应当。 他与她之间,隔了万水千山的相遇,之后又隔了漫长无际的分离,就像两条正反抛物线,如今再度重叠在同一个点上。Chapter7 燃烧 谢长云的生日宴热闹非常,刚结束了饭局就又立刻开了牌局,沈池到那儿的时候,寿星的手气正旺,颇有一副大杀四方的气势。 房间里莺声燕语,每个男人身旁都伴着至少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有人胡牌便娇声叫好,银铃般的笑声满场飘荡,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沈池只在那里坐了半个钟头,谢长云以为他晚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也就没多留他,只是说:“你今天缺席,改天补啊。” “没问题,再约。”沈池答应得爽快。 可是等他坐进车里时,倒让一直等在外边的众人都吃了一惊。谁都没想到他结束得这么快,陈南不由得向他确认:“哥,咱们现在就回家?” 还没到十二点,这几乎是这一两年以来最早的一次。 沈池翻着杂志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吩咐:“回家。” 结果回到家,才发现承影已经睡丰了,却不是在卧室里,而是睡在视听室。 幽暗的房间,背投上画面闪动,他站在视听室门口看过去,播的居然是部动画片。只用了两秒钟的时间,他便想起来了,片中那个细眉细眼而又活力十足的东方女孩形象,是好莱坞制作的《花木兰》。 他曾经陪她看过一回,因为也只有那么一次,所以倒是印象深刻。 那个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娶了个长不大的孩子回家。家里的影牒有多半都是动画片,而她每回都看得津津有味,并且企图同化他:“来来,成年人要保持一颗童心不容易,这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他却只是笑:“童心是什么?我从十岁之后就不需要这东西了。” 这样回答让她很是不以为然,“那你十岁之后都在做什么?” 可是他不肯说,也不想说给她听。 即便结了婚,他仍旧认为不该拿那些肮脏的东西去污染她正常单纯的世界。 在他十二岁那年,家族中一位最有权势的长辈亲自对他进行训练,不单是体力或武力,他被训导最多的,反倒是精神力量。 那位长辈问:“你有信念吗?” 他以为无所谓,有没有信念都无所谓,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经被规划好了,而继承这一切只是一个任务而已。 可是许多年之后他才真正明白,有些路,倘若没有某种信念的支撑,根本没办法顺利地走下去。 沈家不是他一个人的,可他却背负着几乎所有的责任,有太多的人和事需要依靠他的力量得到庇佑,而他自己却始终孤身一人。 所以,只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才不至于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行走得太过无聊。所幸,他花费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当晏承影出现的时候,他一成不变的灰暗生活才仿佛陡然鲜活有趣起来。她似乎活在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活得色彩健康、积极明媚。 这个女人就像一束奇异的光辉,能照进任何一个深黑的角落。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许多东西,可认识她之后,却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而从那时开始,他的信念,除了庇佑那些需要得到他庇佑的人以外,就是保护这道光,不让它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掉。 销假之后上班,承影又得到了来自院方领导的亲切慰问,并被补发了一笔慰问金。数额虽然不是太多,但院方已算是将此次突发事件处理得相当妥善了。 同事们纷纷起哄,要求请客。承影免不了咬着牙齿“控诉”:“这可是拿我的鲜血换来的,你们居然也忍心!一群没良心的!” 但还是很快就挑了个时间,拿这笔钱出来请这两天代班的同事们吃了餐饭。 其实伤口还没拆线,仍在恢复期,一切辛辣刺激性的食物都要避免。她不想留下疤痕,只得自觉忌口,全程只拣清淡的吃。 结果一群人酒足饭饱了,其中一位同事才透露:“其实今天是我农历生日,待会儿我请大家唱歌吧。” 在场的这几个平时关系本来就好,又难得全都不用值班,正好凑在一起享受欢乐时光。承影借着伤口推托了两下,,但最后还是被生拉硬拽地给弄到KTV去。 昏暗的走廊和包厢,光影摇曳,音响声震得耳边嗡嗡直响,用一种极尽喧嚣的方式隔开了外界其他的纷乱。 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上一回来这种地方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刚上班的第一天?科里领导做东,替她和另一位新人举办了一个热闹的欢迎仪式。别看都是医生,喝起酒来却毫不含糊,男男女女酒量都大得很,那晚她被灌得七八分醉,最后还是沈池亲自开车来将她接了回去。 想起那个人,她下意识地将手机从包里找出来。 竟然还真有一通未接来电,是他的。 她盯着屏幕看了两秒钟,周围太吵闹,两个同事正在男女对唱广岛之恋,男声有些走调却不自知,唱得全情投入,场面有些搞笑。最后她还是切换到短信功能,刚打了一个字上去,突然就有人凑过来趴在她肩头,大声问:“……承影,你唱什么歌,我替你点!” 她正在考虑措辞,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手一滑直接就将短信发送了出去。 那条只有一个“我”字的短信孤零零地显示在屏幕上,既突兀又怪异。她有点无奈,转过头同样扯着嗓子回答:“我不唱,我要出去打个电话。” 结果刚刚走到包厢外头,沈池就再度打了过来,问:“怎么了?” 她连忙解释说:“刚才不小心按错了。” “你在外面?”对比之下,他那边倒是显得十分安静。 “嗯,几个同事在唱歌。”她往前走了几步,一直避到走廊转角处,喧嚣声才渐渐小下来,前面就是盥洗室,两个男人从她身边经过,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 她顿了顿才又说:“稍晚一点回去。” “那你玩吧。”他说着便要挂电话,结果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哎”了声,问:“你刚才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极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只听见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他大概是在抽烟,所以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只是语调微微上扬:“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 “哦。”她怔了怔,“那……回家再说。” 盥洗室外头装修得优雅豪华,洗手盆晶莹剔透仿佛水晶,幽幽地折射着暗蓝的灯光。两侧的墙壁上贴着浅金色墙纸,远远看着像是浮雕,每一朵花纹和线条都是精致的艺术品。 四周无人,承影将手机握在手心里,肩侧轻轻抵在墙边。 也许刚才他只是随口那样一说,但是之于她,却仿佛陡然掉进了另一个时空之中。 其实这是她的习惯,接到电话总是会先问:“找我有事吗?” 而在早些时候,他也经常带着笑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那你就是想我了,承认不承认?”因为关系亲昵,就连撒娇都是肆无忌惮的,她才不管他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一定要听见他亲口说声想念,才肯心满意足地罢休。 可是这些终究还是都过去了。 她终于相信那句话:燃烧越是炽烈的感情,消亡也越是迅速。 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恍恍惚惚,久远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承影回到包厢里,正好有人点了首滚滚红尘。曲子开始时,原音还没来得及消去,娓娓的女声就从音响里如水般流泄出来。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她听着歌词呆了呆,沙发那边已经有人冲她招手,大呼小叫地:“承影,快快快,赶紧过来玩游戏。” “玩什么?” “喝酒,真心话,大冒险。” “我伤口还没好呢。”她无奈地指了指额角,“要喝你们喝。” “不喝酒也行,但是游戏你要参与。” 在场的几乎全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平时工作压力大得很,难得出来放松一下,一个个全都放得很开。 真心话游戏做了两轮,已经有各式各样的辛辣问题冒出来。承影早就打定主意,因此轮到她时,毅然选择大冒险。 “你确定?”主持者许亮是个刚毕业的男生,故意托着下巴奸笑两声。 承影笑嘻嘻地点头:“小朋友,你这副表情可吓不倒我。” “你就不怕我让你站在桌上跳段脱衣舞什么的?”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一阵起哄,就连举着话筒唱歌正投入的那位也忍不住停下来看热闹。 承影乐了,挑了挑眉毛:“我小时候舞蹈学得还不错。” 许亮大概没想到她会这样大方,不禁连连摇头感叹:“真没看出来呀,承影姐。”然后又改了主意:“作为本院院花,跳舞这种事也太没挑战性了,不够看啊。” “难道还有比脱衣舞更劲爆的?”旁边有个同事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有。”许亮盯着承影,笑得不怀好意:“承影姐,我想让你和美玲来个法式热吻。” 美玲也是个新人,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思想作派都十分开放。听到主持人的要求,她只想了两秒钟便同意配合,并且兴致盎然地吆喝:“……这个机会应该是咱们全院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吧?你们还不赶紧拿出手机来,明天把视频放到医院论坛里,也好让我尝尝万众瞩目的滋味。” 许亮望着承影,越发得意:“承影姐,愿赌服输啊。” “你是担心我耍赖么。”承影悠闲地靠在沙发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盈盈笑意。 她与美玲之间原本隔了一只宽大的茶几,果盘、酒瓶、骰盅乱七八糟铺了一桌。她倾身将手里的水杯放下,冲旁边的同事挥挥手:“让让。”然后绕过同事的腿,顺利挤到美玲面前。 旁边已经有人开始起哄,她却只是笑,“需要多长时间?” “至少……三十秒。”大约是没想到她这样干脆,连许亮本人都有些傻眼了,但又很快地重新兴奋起来:“当然,如果你要更久一点,我们也不介意的,对吧?” 他转头问大家的意见,结果话音还没落,承影就已经捧着美玲的脸俯下身去。 尖叫声…… 口哨声…… 鼓掌叫好声…… 几乎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一齐爆发出来,吵得天花板都快被掀掉了。 居然还真有人拿出手机来拍照拍视频,甚至因为太激动,不小心撞翻了茶几上的酒瓶,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很快就被湮没在一片嘈杂声中。 等到承影完成任务,众人的热度还远没散去。 她直起身,转头对许亮扬了扬眉,问:“合格吗?” 其实她的神情颇有些得意和挑衅的意味,可是许亮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心服口服地点点头。 美玲则抚着自己的嘴唇,连连感叹:“承影姐,你老公可真幸福。” “谢谢夸奖。”承影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整以暇地环视四周,笑道:“表演结束,请大家继续后面的游戏。” 就因为这爆炸性的一幕,使得场内气氛瞬间涌到高潮,众人对方才亲眼所见意犹未尽,这场聚会直到凌晨才终于散场。 请客的人去刷卡结账,剩下的大部分都喝多了,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承影迟了一步,最后一个离开房间。她今天没喝酒,但也没开车来,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她心里正盘算着等下要如何送走那一帮醉鬼,结果刚刚走出包厢就被人拦了下来。 身后厚重的包厢门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掩住,走廊上光线昏暗,又已经这样迟了,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抬头,费了点力气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打扮仿佛经理模样,彬彬有礼地对她笑了笑:“沈太太,我们老板请你去喝茶。” 那副笑容并不是真心的,但语气却是十足的温和。承影有点莫名奇妙:“我和你们老板认识吗?” “恐怕不认识。”那男人又笑了声:“不过,沈先生应该认识的。” 承影只怔了片刻,很快就理出头绪来。 她的那帮同事早就走远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大门。不过幸好,那些人都不在场,也省得被无辜牵累。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说:“如果你想找沈池,我可以替你联系他。至于我,没有三更半夜同陌生人喝茶的习惯。” 她说着便要拿出手机来,结果却被对方恰到好处的伸手阻拦住,“电话迟些再打也没关系,请沈太太别让我老板等太久。” 身后厚重的包厢门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掩住,走廊上光线昏暗,又已经这样迟了,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抬头,费了点力气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打扮仿佛经理模样,彬彬有礼地对她笑了笑:“沈太太,我们老板请你去喝茶。” 那副笑容并不是真心的,但语气却是十足的温和。承影有点莫名奇妙:“我和你们老板认识吗?” “恐怕不认识。”那男人又笑了声:“不过,沈先生应该认识的。” 承影只怔了片刻,很快就理出头绪来。 她的那帮同事早就走远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大门。不过幸好,那些人都不在场,也省得被无辜牵累。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说:“如果你想找沈池,我可以替你联系他。至于我,没有三更半夜同陌生人喝茶的习惯。” 她说着便要拿出手机来,结果却被对方恰到好处的伸手阻拦住,“电话迟些再打也没关系,请沈太太别让我老板等太久。” 就这样,几乎是半强迫性的,承影被那人直接带至楼上一间超豪华的私人包厢里。 包厢中是清一色的男性,有个年轻男人独自霸占着一整张沙发,正翘着二郎腿抽烟,一见到她,似乎很开心,抬手比了比自己对面的位置,说:“难得沈太太大驾光临,请坐。” 他说话腔调文绉绉的,其实就连长相也是,白净的脸上戴着副黑框眼镜,不像是在社会上混的,倒更像是大学或高中的老师。 承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才说:“你怎么会认得我?” 他笑了声,倾身掸了掸烟灰,却是答非所问:“我这里有上好的冻顶乌龙,你坐下来尝尝,我们聊聊天,顺便等沈池过来。” 自从踏进这个房间,承影心里仿佛有一根弦,始终都绷得又紧又死。这是面对未知的危险而产生的警惕,是身体的本能,就好像心跳加速、手心发冷,都是出自本能。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局面,而且在此之前,她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她与沈池结婚近三年,可是直到今时今日,才终于第一次被人强迫着面对这种局面。 这是否能说明,沈池平日里将她保护得足够好? 她嫁给他,却依然能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好像被人抽了真空,她和他的世界被隔绝得相当彻底,除了工作和家庭的寻常烦恼之外,向来不会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打扰到她。 她过的,是和任何一个普通女人都一模一样的普通生活。 所以,她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在今天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嫁给沈池这样的男人当妻子,是要经常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的。 就像她从没意识到,或许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被人刻意保护着。 装着手机的包包被紧紧攥在手里,如今听说沈池会来,承影的手指下意识地松了一些。连带着一起松动的,似乎还有心里的那根弦。 她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既不作声,也不喝茶,只是安静地等待。 这间包厢里大约有七八个男人,分散站在各个角落,个个站得笔挺挺的,倒就像一尊尊木无表情的雕像。 不知道沈池在外头的时候,他身边的人是否也是这样? 承影只是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真是少之又少。 宽大的茶几上摆着颇为雅致的茶盘茶具,而烧开水的声音大约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响动。 那男人也不勉强她,似乎只要看见她肯老实坐在那儿就足够了。他仍旧翘着脚,慢悠悠地晃着,自顾自地品着茶,样子很像是等待好戏开锣的看客。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去。 云海市不算小,但这家KTV就在市中心,沈池若要赶过来,怎样也都该到了。 “多长时间了?”男人又点了支烟,侧头问旁边的手下。 答话的正是方才将承影带上来的那个经理模样的人,他看了看手表,说:“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 “我当时跟他约的是半个小时,最多半个小时。”男人将那张斯文的脸转向承影,仿佛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才啧啧有声地开口说:“放着这么漂亮的老婆,沈池不至于不担心吧?况且我也没听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好啊,他这会儿怎么一点儿也不急?” “你问我没用,我不知道。”承影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在电话里是怎么跟他讲的?或许是让他不高兴了,所以故意不来。” 她只是强自镇定,其实心里也不清楚沈池此刻到底在干嘛、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被扣在这里,像个人质,更像是被摆在砧板的鱼肉,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她完全相信,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她随时都有可能性命不保。而她,甚至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这样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对方的耐心被耗尽,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可是那个男人大概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态度讲话,不免又多看了她几眼,最终才似笑非笑道:“沈池的眼光真是好,选的老婆人不但人长得漂亮,胆子也够大。我喜欢!” 承影却垂下视线,不再接话。 时间逼近凌晨一点。 安静的空气终于被一阵铃声划破。 男人掐了烟头,慢条斯礼地将摆在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来,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却令他皱了皱眉,显然这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什么事?”他接起来问。 听筒里没人应答,只是传来一阵女人低弱的哭泣声。 他几乎是瞬间便坐直了身体,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预感,又重复了一遍:“说话!” “何俊生,你这么急做什么?”沈池的声音终于传过来,似乎还带着不紧不慢的笑意:“要不要先猜猜我现在在哪?” 承影远远看着,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那何俊生脸色微变,阴晴不定,倏忽间却又翘起嘴角,露出个冷笑:“沈池,我请了你老婆来喝茶,你就去找我老婆?好啊,无所谓,大不了我们一个换一个,你老婆长得那么漂亮,比我家那个可要强多了,算起来我也不吃亏嘛。” ……原来是沈池。 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承影下意识地微微摒住呼吸,想要从何俊生的话里得到更多的讯息。 “一个换一个当然不亏。”沈池捏着手机,垂下目光,瞟了眼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三个人影:“只是看来你的耳朵不太好使,难道刚才没听出来,你的小老婆和儿子也在哭吗?” 他将手机越过栏杆,伸到江面上,夜晚巨大的风声从听筒边呼啸而过。五六秒钟之后,他才又收回手,重新把手机贴近耳边,轻描淡写地下了最后通牒:“二十分钟之内,如果我太太没有安全到家,我就把你老婆、情人和私生子全部沉到江里去喂鱼。” 挂断电话,沈池把手机扔给陈南,自己背过身去点了支烟。 夜晚江上风大,他微微垂着脸,尽管已经避开风势,可接连拨了好几下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火。最后他仿佛终于失去了耐性,合上打火机,将香烟折成两段扣在手心里。 陈南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有点担忧:“姓何的怎么说?” 何俊生的老婆和情人早已被沈池的一番话吓得魂不附体,正蜷缩着身体蹲靠在栏杆边上,连哭声都扭曲了。而那个只有三岁的何家小男孩,因为折腾了一晚上,刚才又哭得累了,此刻正倚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 “你跟我走,留几个人下来做事。” 沈池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就往车边走。陈南这边得到吩咐,也一刻不敢耽搁,迅速交待好了便跟着坐进车里,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万一那姓何的王八蛋……” “那就让他们陪葬。” 车子已经启动,码头的灯火渐远,车厢里昏暗一片。沈池的声音从后座暗处中传出来,冷酷得仿佛来自北地极寒的冰原。 陈南沉默下来。直到车子驶入市区主干道,他才又问:“我们现在是回家,还是先去找姓何的?” 因为他也拿不准,此时此刻,承影是否已经安全离开了那个地方? 在这段时间里,何俊生没再打电话过来,承影也没有。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也有足够的时间发生。 可是这句问完之后,陈南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回答。他忍不住转过头,却瞥见沈池微微侧着脸,幽沉的目光只一径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 车窗外头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闪而过的路灯,街景单调枯燥得仿佛无数帧相同的照片。 沈池的视线是虚的,并无目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薄唇紧抿,仿佛思虑极重,又仿佛心不在焉。 陈南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再出声打扰。 他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种状态。 “先绕到王朝KTV外面,看看情况再回家。”陈南刚刚压低声音吩咐完司机,后座就有手机铃声传过来。 手机屏幕上的光照亮了沈池的脸,他很快便接起来,只听见那道熟悉的女声在安静的背景下说:“我坐上计程车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好。” 不知怎么的,这样极其简单的一个字却似乎耗费了他很多力气才得以说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哑,停了停才又问:“你有没有事?” “没事。”承影坐在车里,其实整个人身心俱疲,难免有点脱力,但还是敏感地察觉出来:“你的嗓子怎么了?” 他似乎愣了愣,才低声说:“可能烟抽得太多。你到哪条路了?” 承影报了个路名,其实离家已经不远了,但仍旧被他要求不要挂断电话。 “我大概会比你晚到几分钟。就这样让电话保持畅通,进了家门再挂。” “后面没有车跟着我,应该没危险了。”她转头确认了一下。 “听话。” “……好吧。”她握住手机应允。 在经历了这一场有惊无险之后,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又低又沉,融在深浓寂静的夜色里,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命令式的温柔,而且,是久违的温柔。所以,她竟真的没有力气去拒绝了。 家里的几个佣人都不知道今晚发生过什么事,就看见男女主人前后脚进门,中间只隔了三五分钟不到。 承影先上了楼,阿姨已经在浴室里替她放洗澡水。她径直进衣帽间,将上衣脱下来。 她晚上从医院下班时,只穿着最简单的T恤衫和牛仔裤,如今上半身只剩下内衣,裸露在外的左手手臂和肩膀上还残留着浅红的印记,是被那个姓何的男人捏出的指痕。 她不知道那男人受了什么刺激,在与沈池通完电话之后,他立刻当场将手机摔了个四分五裂。手机零件弹落一地,电池重重地砸在她脚边。 她惊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迈开大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被狠狠地一把拽起来。 他的力气很大,动作又野蛮,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了。那张斯文白净的脸孔也扭曲起来,眼神阴鸷地足足盯住她几十秒。就在她以为对方恨不得把自己撕个粉碎的时候,他终于恶狠狠地开口吩咐手下,说:“让她走!” 他说得一字一顿,手上也不断加力,明明看得出已是十足的愤怒,但到底还是重重地把她推向门口。 这段记忆很不好,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想要努力把它赶出脑海。 这时候,衣帽间外传来轻微的响动,隐约听见有人同阿姨讲了两句话,旋即,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落地镜里。 承影没想到沈池会突然进来,还来不及捡起脱掉的T恤,沈池就已经走到跟前。 她的皮肤本来就白皙通透,一点瑕疵都没有,仿佛一块莹润上好的美玉,如今那几道手指印横亘在那儿,便显得格外刺眼。 果然,沈池的眉头不悦地皱起来。 她从镜中看着他,刻意轻描淡写:“没关系。”说着就想去拿起衣服穿上,结果却被沈池伸手挡住。 “有没有受伤?”他沉着声音问,听起来倒比电话里更加低哑。 “没有。” “除此之外,他们还怎么对待你了?”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抚在那些红痕上,像是无意识地摩挲。 “真的没有了。” 因为沈池的动作,她不得不转过身来同他面对面,也因此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她能看见他微微皱着的眉心,也看见他因为怒意而沉下的嘴角,而那双深邃明秀的眼睛里,更仿佛正蕴藏翻涌着无数种情绪,却都只牢牢凝固在她的脸上。 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彼此。 她有些不习惯,又仿佛陌生。 他凝视着她,目光就像一团黑洞,又深又沉,似乎尽头正有风暴在汇聚和涌动,扑天盖地将她紧紧包裹住,让她感觉自己即刻就要被吞没了。 所以,她下意识地想要拉开他的手,这才发觉他的手很凉,从手心到指尖,竟然比她的还要凉,仿佛是出过一层汗,又干了,温度才会变得这样低。 她怔了怔,很快就被他反手覆住。 他一手握住她,另一只手扶在她的颈后,不发一言地直接低头吻下去。 他的吻又急又密,甚至有些粗鲁,只想以此证明什么,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存在和完好。 其实他就连动作都是粗鲁的,三两下就将她推到了衣橱边。 “你……” 她后背顶住橱门,只能趁着喘气的工夫勉强发出单个音节,却又很快被他重新夺去呼吸。 他仍旧默不作声,一边吻她一边褪下她的牛仔裤。 “阿姨还在……” “已经走了。”他的气息擦着耳畔,手掌从白玉般光洁的肌肤上划过,从胸口到腰,再到大腿…… 他的手指和掌心上有一层薄茧,那是长期体能训练和操纵枪械的结果,与她光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恰恰是因为这份略微粗糙的触感,更加引得她轻轻颤栗起来。 忍不住。那是身体的本能,已经超出她的控制。更何况,在心里面,她发现自己还是在想念他的。 或许,是从发觉自己这些年来一直被他保护着开始。 或许,是从身陷未知的危险开始。 又或许,是从他进门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一刹那开始。 她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在想他。 最后她只穿着内衣裤,被他横抱着走出来,扔到卧室的床上。 之前阿姨只帮忙开了一盏落地灯,遥遥立在靠近阳台的墙角,昏黄的光线被笼在薄薄的纱罩之中,朦胧得近乎虚幻。 大床柔软,她整个人仿佛陷进一团云锦里。而沈池半跪着跨坐在她身前,已经将上衣脱掉,赤裸的胸口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几乎延伸到肌肉紧实的腰腹,其实疤痕的颜色已经很淡了,那是她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亲手替他处理过的。 借着暧昧不明的灯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道伤疤,像是在触摸久远的记忆,许多情感轰然袭来,而他已然俯下身,整个人覆在她的身上,继续细细密密地与她亲吻。 彼此的曲线逐渐贴合。 他的动作终于缓了下来了,不会再像刚进门时那样急迫。此时,她整个人都在他的怀抱里,以一种全然被占有的、极为安全的姿态,承受着他耐心而又温柔的爱抚。 …… 最后一切结束,他拨开她额前微微汗湿的头发,问:“要不要去洗澡?”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暗哑,性感得要命,而她已经很久没做,是真的倦极了,只觉得体力都仿佛被榨干耗尽,只一味赖在被子里摇头,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他低低笑了声:“我抱你去?” 承影从床上起来的时候,才发觉手脚发软,竟然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结果,不但是被沈池抱着进了浴室,就连之后的洗澡,也是由他动手完成的。 这样的日子,以前也是有过的。 如今一切重来,恍如隔世。 万万没想到何俊生的插手,倒为她和沈池之间成就了一个契机。 至于中途,中途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她忽然间觉得不应该再去仔细回想。Chapter8 两面 几天之后,何俊生在云海市的几个主要场子陆续被人捣了。那些都是明面上的生意,再怎么损失也是有数的。事实上影响最大的,还是何家在地下交易市场中的连连受挫,数桩天价买卖中途流产,亏失的不只是金钱,还有一系列连锁的不良反应。 陈南猜测:“何俊生以后应该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沈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打火机,伴随着清脆地机械开合声,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分不出表情是喜是怒:“这些年我跟何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俊生还没接替他老爸的位置,就已经这么嚣张了。这种人,怎么能留?” “明白。”陈南想了想,说:“何俊生还有两个亲弟弟,另外,几个叔伯堂兄弟目前也为争位斗得不可开交。” “那不是正好?”沈池哂笑一声,“何家也不愁后继无人了。至于何俊生,以后我不希望再在云海看见他。” 他从转椅中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表情冷淡地向窗外看出去,这个夏季已经到了末端,却依旧骄阳似火,空气都仿佛被炽烤得微微扭曲起来。 “最近省剧院是不是正在上映芭蕾舞剧?”他突然回过头问。 陈南先是愣了愣,然后才觉得好笑:“我是粗人,可不懂那些,从小到大从没踏进过那种地方。” “你去帮我订两张票,明晚的。” “好。”临出门时,陈南才又转过身来追问了句:“和我嫂子一起去?” 沈池笑了笑,挥手催促:“多事,赶紧去。” 结果演出却没能看成。 那是荷兰皇家芭蕾舞团受邀在中国巡演的最后一场,剧目经典,且机会十分难得,承影从小就偏爱对芭蕾舞剧,这一回虽然很想去,但临到下班之前,医院却收了个重要的病人。 由于对方身份比较特殊,一入院就立即召集了专家组开会,详细研究病情。 承影和另外几名年轻同事被钦点,留下来旁听。 她在会议室里不方便打电话,只得中途抽空悄悄摸出手机,给沈池发了条短信。 过了几分钟,收到回复:你专心开会。 再简洁不过的语言,倒是十分符合他的性格。她收起手机,抬起头,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大背投上的病灶影像,心里想的却是,她和他之间,似乎终于又回到了当初。 病人的家属也加入了旁听,最后讨论会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大会议室里走出来。院长在走廊上站定,同病人家属中的一位握了握手,态度郑重:“请放心,我们将尽快确定出一套最保险有效的治疗方案,在此之前,我们随时保持联络沟通,。” “好,那就麻烦各位了。” 和院长握手的男人穿着深色衬衣西裤,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似乎是临时从外省赶回来的,风尘仆仆,但神情沉着镇定,仿佛有一种天生的领导气势。 他转头吩咐跟随自己一起过来的工作人员:“你去安排一下晚饭,再让人送洗漱用品过来,今晚我陪床。” 承影临下班之前,又随教授去查了一次房。 高级病区内,那位新来的病人独自占了一整层。病房外头有人守着,见到医院专家过来,很有礼貌地帮忙打开门。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已经睡着了,看上去单薄而又安静,只有床头的监控设备在无声闪烁。借着微弱的灯光,承影依稀能看见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仿佛沟壑,纵横交错根植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再褪去。 风烛残年。 联想到这个词,忽然让她感到不太舒服。 老人的一只手臂还搭在被子外头,她下意识地就走过去,动作轻巧地替他盖好。 之前由院长亲自出面接待的那个男人也已经进了病房,正低声同教授交谈,瞥见她的动作,他似乎停下来多看了她两眼,但很快就又收回了注意力。 最后回到休息区洗手换衣服,等到一切收拾妥当,承影才拎着包匆匆走出医院。 灯火通明的大楼外,有车灯朝她闪了闪。 因为对方距离近,倒把她吓了一跳。 经历过上次何俊生事件,她对某些状况才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原来,自己生活的环境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单纯。 这其中,有多少暗流涌动,又有多少危机四伏?任何一个错漏或失误,都有可能危及性命。 作为一个医生,能够做到看淡生死,却又偏偏会将生命看得极为宝贵。每一天,身后大楼里,那样多的人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为了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又一条的生命。然而,她所珍而重之的东西,在某些人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轻如草芥罢了。甚至,杀一个人,就和捻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车灯很亮,她几乎看不清车牌,于是不禁在原地呆了呆,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恐慌。 她一直没动,对面的车门很快就打开了。 直到沈池走到面前,她才仿佛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我发的短信,你没看到?” 手机之前调成了静音,她倒真是完全没注意。 沈池往她脸上多看了两眼,才说:“特意来接你的,走吧。” 夏末秋初,空气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热度。 她因为刚才的恐惧,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此时进到车里被冷气一吹,禁不住微微打了个颤。 沈池难得亲自开车,车子很快便驶离医院。 “吃了没有?” “嗯。”她还有些走神,先是虚应了声,半晌才又说:“还没有。” 这样魂不守舍的应答,很快就令沈池转过脸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 她只是伸手去调小了冷气,车窗外的光影落在脸颊上,映衬得脸色仍旧有点泛白。 他微一皱眉,“你在害怕?” 她没想到他的观察力这样好,竟然敏锐得只用了片刻功夫就察觉了。她只是不作声,直到车子稳稳停靠在马路边。 没过几秒钟,立刻就有四五个人赶到车边,沈池冲着窗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她这才恍然,之前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所以没发现前后都有车辆随行。 “说吧,怎么了?”沈池单手撑在方向盘上,微微侧过身来看她。 他们距离太近,又是在这样密闭有限的空间里,她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任何一点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可她不愿讲,也不知该从何讲起,只能微微抿住嘴角,一言不发。 谁知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就说:“上回是个意外,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是一个保证。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于是给了一个保证。 其实,没有谁能够百分之百预测未来的事,但是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她的目光震了震,情绪复杂地落在他脸上,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要相信我。”他语气平静地纠正,同时伸出手,拨开她额前垂落的发丝,笑了一下,仿佛是宽慰:“如果以后我都来接你下班,你会不会安心一点?” 明明是安慰,但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点温柔的宠溺。他们的关系才刚刚缓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昵了,倒让承影有些不太习惯。她没避开他的手,只是故意“哼”了声,“刚才就是你突然出现,才吓到我的。” 沈池见她情绪平复,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重新发动了车子,随口问:“想吃什么?” “无所谓。” 他说:“正好我也还没吃,我带你去吃农家菜?” 她有点讶然,转头看了看他,才轻笑:“好。” 车子朝着郊外开去。夜色低垂,在这样的天气里,难得可以看得见星星,零星散落在遥远的天际。 她在路上想,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了吧,第一次在云海,他请她吃的就是农家菜。 还是他的一个朋友自己包下的山头,建了一个农庄,养些土鸡土鸭,又自己种了瓜果蔬菜。那山庄是不对外营业的,只招待主人的好朋友们闲暇时玩乐。 而那时候,她刚刚到医院实习,还带着点小孩子心性,下了急诊的夜班,甚至没来得及补眠,就兴致勃勃跟着上山来玩。 那天不但吃到正宗的农家土菜,最后还抱了几个又甜又大的西瓜回去。花,霏,雪,整,理 那也是头一回,她被正式带进沈池的圈子。虽然,那个圈子与他真实生活的,截然不同。 但她当时太天真,想法也单纯,还以为一切本就应该如此健康阳光,居然从来都没去怀疑过阳光下还有阴暗面。 不过,都已经是那样久远的事了,他应该早就忘了吧。 她想着旧事,不禁有点出神,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我可能会离开国内一段时间。” “去哪?” “中东。”他似乎想了一下,才决定告诉她。 “哦。”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过去他也经常外出,有时是在国内,有时是出国去,少则几天,多则几个月。她本来早就习惯了,可是这一回,恰好是在她的某种危机意识觉醒之后,一时之间不禁有些犹豫,嘴唇轻轻一动,但没发出声音来。 而他似乎察觉出来,很快地侧过头看了看她,“想说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我想问,你去中东干嘛?” 说这话的时候,车子正好驶到目的地,顺利地穿过院门,停在饭庄前的空地上。有人迎出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而沈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示意她下车。 是饭庄的主人亲自出来迎接的,承影看得出来,他和沈池的关系似乎非常熟稔,见了面也没过多的寒暄,直接就说:“我下午刚上山去的打猎,你晚上就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可真是会挑时候。” 沈池笑笑:“介绍我太太晏承影给你认识。”说着就伸出手臂揽住承影,一边往室内走,一边跟她说:“老凌以前是特种兵,在中缅边境服役了十几年。不过我认为他的厨艺比他的枪法还要好,一会儿你多吃点。” 说是老凌,但其实这个男人并不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岁。不过承影却有些惊讶,因为眼前这个身材中等、面貌普通的开饭店的男人,倘若放在人群中,肯定是会被湮没的,却没想到他从前居然有过那样特殊的职业。 而老凌则好像习惯了这种调侃式的赞美,脸上笑嘻嘻的:“那今晚我一定要亲自露两手,你们自己先进去口喝茶,很快就可以开饭了。” 沈池真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也不需要服务员帮忙,直接叫了陈南进来泡茶。而其他跟着一起过来的七八个弟兄就在院子外头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饭庄地处僻静,几乎是依山而建,四周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建筑,晚上更是少有人走动,夜幕之下甚至能听见隐约的虫鸣。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承影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对那位凌老板更加感兴趣。 “十年前,我在缅甸办事,碰巧救过他一命。”茶香随着滚烫的热气,很快氤氲开来,沈池握着茶杯,语气轻描淡写,“后来他退役了,是我建议他到云海来做点小生意的。” “为了方便彼此照应?” 他似乎有点惊讶,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低笑着承认:“也可以这么说。我们关系很好,不过平常联系得不多。” “何止是关系好。”这时候,他们对话内容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从厨房里绕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擦手的毛巾,对着承影笑得十分随和亲切:“我的命早在十年前就是沈池的了。” 沈池也笑,兀自品了口茶,才语气轻淡地纠正他:“我可不需要你替我卖命,只要偶尔满足一下我的口欲就行。” 结果承影发现,沈池真的没讲错。她虽然没见过老凌的身手和枪法,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厨艺实在好得没话说。 老凌自酿的酒也好,初入口时带着淡淡的果味,入喉却是温凉一线,也不觉着呛辣,直到再回味起来,方才体味到醇厚的酒香。倒真有点像他这个人,看似平凡普通,温和无害,可谁又想得到他曾经身经百战,拥有以一当十的悍然能力? 最后酒足饭饱,告辞的时候承影先上了车,看见沈池与老凌在不远处低声交谈了几句,其间她收到老凌递来的目光,因为光线不够,又隔着一层车窗,让她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回城的路上,沈池才突然说:“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自己注意安全。万一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找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老凌。 她这才大约明白过来,他今晚不仅仅是带她出来吃顿饭这么简单。 “你做每件事,是不是都是有目的的?”她突然觉得好笑,又十分好奇。 “什么?” “你今天是专程带我来认识他?” “也为了吃饭。”他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她,“通话记录里第一个,就是老凌的。你把这个号码记下来,存在自己手机里。” 她依言照做,边输号码边嘟囔:“你是希望我用得上呢,还是用不上?” 车子缓缓刹停在斑马线前,十米开外的红灯正在读秒。三十余秒的时间里,他终于有空转过脸来认真看一看她。晚上她喝了几杯酒,大约是因为微醺的缘故,白皙的脸颊上透出隐约的粉红,在迷蒙夜色中像朵娇妍欲滴的花蕾。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脸侧碰了碰,她的肌肤有些发烫,比他手指的温度还略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