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富谢过高书记。大家客气一番,重新上车。个把小时,抵达楚宁县城,几部小车直接进入由县委招待所改造而成的楚宁宾馆。冯国富夫妇被安排在总统套间里。套间设施齐全,应有尽有,住着倒也舒服。冯国富觉得有些意思,中国没有总统,却走到哪里都是总统套间。据说真正的外国总统到了中国,却不敢住这种总统套间。法国总统曾在西南某省会城市做过逗留,因住不起中方安排的总统套间,只得去住千元左右的豪华间,那气派不过吾国乡科一级的领导。看来这些所谓的总统套间,不过是给国人过总统瘾的,正式的总统倒不在乎住不住总统套间。 楚河文化会的活动要到第二天才正式开始,去包厢里吃完中餐,又睡过午睡,周英杰上来陪冯国富夫妇说话。冯国富说:“周部长有事只管忙去,我和静如看看电视,随便哪走走都行。”周英杰说:“我知道楚宁是冯主席的老根据地,您可走的地方多。不过今天坐车辛苦了,下午主要还是休息好,以后再走不为迟。”冯国富笑道:“客随主便,到了周部长地盘上,自然得听周部长的。” 冯国富做过楚宁县组织部长,又在市委组织部经营了那么多年,周英杰也就顺便汇报了几句县里的组织工作。还说楚宁的干部对冯国富当年的工作作风有口皆碑,这样的好领导如今是越来越难找了。冯国富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却不大,口气淡淡的。究竟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地彼一地。彼时显得很重要的人事,放到此时不见得还重要;彼地觉得非常了不起的东西,拿到此地不见得还那么了不起。 第十六章(6) 敷衍了几句,冯国富将话题转到楚河文化研究会上面来,说:“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么个研究会的?”周英杰说:“这是几位政协委员提出来的,说楚宁这地方地处偏远,经济落后,想引进外面的人才和资金挺不容易,何不从文化建设入手,打出自己的品牌,用特色文化吸引外面的眼球。政协把意见送到常委,常委觉得有些道理,同意政协牵头,搞个楚河文化研究会,把楚宁在外的名流请回来,先研究探讨楚河文化,再商议振兴楚宁经济大计。这叫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这搭台唱戏的话也不知说了好多年了,国人早已耳熟能详。那次花花公司李总请社科联的马副主席吃饭时,冯国富也借用过这句话,要马副主席搭台写文章,李总唱戏搞经济。想如今的人,没几个不会折腾的,今天请这帮歌星演出,明天请那伙名人亮相,文化的台子确实搭了不少,让歌星名人在台上晃几晃,拿了巨额出场费走人,却始终没见经济唱过什么戏,倒弄得地方元气大伤,民怨沸腾。坊间的说法也就广为流传: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领导追星,百姓掏币。 又有人发现这种句式比较好造句,充分发挥在老师那里学会的造句本领,造出不少句子来,什么教育致富,家长出血;首长出行,警车开道;老板发财,政府拆迁;干部植树,群众挖坑。还有人造领导治病,秘书吃药的。这句子看似不符合逻辑,现实生活里却非常普遍。比如某地搞单位领导作风评议,有些单位领导作风本来就有毛病有问题,加上接待作风评议小组成员时,烟酒和红包不怎么到位,被评为领导作风不合格单位,必须进行定期整改。整改整改,就是整材料,改数据。材料和数据都掌握在单位秘书手里,秘书们熬上几个通宵,材料和数据不就整过来改过来了?同时将烟酒档次和红包份量一起整改到位,单位领导作风也跟着完全整改成功,单位也成为作风合格单位。秘书们又是最善于归纳和总结经验教训的,最后得出八个字:领导治病,秘书吃药。 这么想着,冯国富不觉笑起来。却不好说出笑因,究竟周英杰请你过来,不是什么歹意,你怎好说三道四?只是笑道:“我在楚宁工作过,却不是楚宁人,更非名流,请我过来有何用处?”周英杰说:“您主要是我请来的。您只明天到会上露露面,其余时间我陪您和陈姐四处转转。好久没围绕在老领导周围了,机会难得嘛。” 冯国富指指周英杰,笑道:“你是没人围绕在周围就难受吧?” 不觉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中午的包厢,跟外面大餐厅里研究会的代表不搭界,只周英杰和田主席说是省里来了几个专家,出去敬了一轮酒。饭后田主席招呼会议代表去了,周英杰仍负责陪同冯国富夫妇。先在宾馆后的林间绕了几圈,周英杰邀请两位去外面泡泡脚,消消乏。陈静如怕到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行走,被佛祖知道,说要回房休息。冯国富不好扔下夫人单独行动,三人仍回总统套间,坐在大客厅里闲聊。 聊了一会儿,周英杰提议来几圈麻将。冯国富说要来就来几盘扑克,周英杰只好让服务员将扑克送过来。三人不成局,冯国富要去叫隔壁的申达成,周英杰说申达成已被县政协的人带走了,一个电话叫来县政协负责会务的袁副主席,这才开了打。 冯国富是不打意思的,叫做卫生扑克。市里领导没意思,县里领导也不好意思。中国最发达的经济恐怕就是牌桌上的经济,像冯国富这么没有经济头脑,打牌与经济完全脱钩,怕是打着灯笼火把都没地方可找了。只是害惨了袁副主席,弄得他哈欠不断,像毒鬼来了瘾般。周英杰没打哈欠的工夫,他的手机隔不了几分钟就要响一次。陈静如笑道:“领导的手机都比人家的要辛苦得多。”冯国富也笑道:“有人说中国的官员最辛苦,白天在北朝鲜干社会主义事业,晚上在南朝鲜过资本主义生活。你想周部长的手机还有闲得下来的时候吗?”周英杰说:“手机和镣铐的功能一样,只要上了身,你就不可能自在。” 这扑克打了一个多小时,冯国富见周英杰两位如此难受,不忍心起来,说:“到此为止吧,你们忙自己的去,我也想休息了。”袁副主席如释重负,放下扑克,说有几位专家在房间里等他说事,起身走了。周英杰还要请二位搞别的活动,冯国富笑道:“你要请我们搞活动,你那宝贝手机也不答应。” 话没落音,周英杰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捂到耳边嗯嗯几声,摇摇头,对冯国富夫妇笑笑道:“这些人真难缠。”说是先去应付一下再回来,出了门。 房里一下子冷静下来。陈静如拿着贴身衣物去了卫生间,冯国富在地上立了一会儿,抓过遥控器,开了电视。调了几个频道,没有感兴趣的节目,又把电视关掉。在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发现桌上有两份报纸,翻了翻,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又扔下了,往大沙发上一仰,望着装修典雅的吊顶,发起呆来。 第十六章(7) 冯国富不由得想起在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每年都要到下面县里走几趟,每次一到晚上这个时候,自己的住地就走马灯似的,这个去了那个来,有时已是夜深人静,自己都躺到了床上,还有人来敲门。不用说,来的人不是县委常委,就是几大家领导,以及各部门头儿和老远跑来的乡镇领导。来总是有充分借口的,或汇报思想,或请示工作,或反映问题,或鸣冤叫屈,该上去的级别没上去,该享受的待遇没享受到,倒也与冯国富这个管官的官的工作性质密切相关。除了借口,当然还有不菲的红包和丰厚的礼品。如今做了政协副主席,情况却大不同了,除周英杰和袁副主席陪着打了几盘卫生扑克,鬼都不再上门。还是那句老话,君子不可一日无权,无权和有权,之间的区别就有这么大。冯国富暗暗后悔了,不该答应周英杰的邀请,疯疯癫癫跑到楚宁来。 胡思乱想了一阵,陈静如从卫生间出来了,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见冯国富痴着,开他玩笑道:“是不是想楚宁的老情人了?我不肯来,你偏要我来,现在老情人想跑来看看你,有我在这里碍眼,多不方便?”说着,找出包里的电吹风,对着大镜吹起头发来。 冯国富觉得电吹风的声音聒耳,从沙发上站起来,躲到了阳台外面。楚宁宾馆地势较高,站在阳台上,不大的县城尽收眼底。望着远远近近若明若暗的灯火,冯国富不由想起曾在楚宁工作过的那些岁月。记忆中,那个时候的人还算厚道,提拔谁重用谁,主要看工作成绩,如果哪个工作不好好干,专走上层路线,旁人就有些不屑一顾。曾几何时,大家的观念都变了,谁能走夜路,会跑关系,那是很有面子的,旁人羡慕,自己也会于有意无意间,把后面的关系和背景抖出来,以显示自己的能耐。相反谁如果只会老老实实干工作,不懂密切联系领导,不会寻找靠山,肯定会被人瞧不起,说是不中卵用,不可委之以大任。现在的领导决定用一个人,只要一句话,就是那人有活动能力,跟上面关系铁;不用一个人也只有一句话,那人太老实,打不开局面。官场中最最贬义的词恐怕就是老实这么两个字了,哪个头上若摊上老实两个字,他的政治生涯基本上算是完了。 冯国富意识到自己想得远了,不出声地批评自己道,你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都离开组织部门这么久了,还老想着组织上的事。要知道周英杰是请你下来散心的,不是请你下来思考组织问题的,你还是放得开点,快快活活玩两天。 回到客厅里,陈静如早吹好头发,正在全神贯注看电视。瞥一眼电视屏幕,里面正在介绍佛教胜地九华山,怪不得陈静如这么入迷。见冯国富坐到身边,一起看起电视来,陈静如说:“有机会得去九华山朝拜朝拜。”冯国富说:“九华山太远,去一趟不容易,要去波月庵,倒是很方便的。”陈静如回过头说:“你给周英杰说说,明天我们就到波月庵去,怎么样?”冯国富说:“客随主便,他会有安排的。” 话没落音,外面响起敲门声。冯国富心想,刚才还感叹鬼不上门,这下敲门的人不是来了么?但冯国富明白,敲门人绝不可能是县里领导和要求进步的部门头儿。 果然打开门,是申达成回来了。见他油头粉面的样子,冯国富知道是县政协的人将他请到哪里潇洒了一回。下面人不敢得罪领导司机,怕他们在领导面前说三道四,老早就会安排专人负责司机活动,根据他们的爱好,该桑拿按摩的桑拿按摩,该足浴盐浴的足浴盐浴,该搓麻打牌的搓麻打牌,有时比领导还安排得周到。领导司机一听说有下县的机会,比领导本人还兴奋,道理就在这里了。 申达成跟冯国富夫妇打过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刚好九华山的节目已经播完,陈静如见时间不早了,关掉电视,跟冯国富进了大卧室。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楚河文化研究会正式成立,冯国富参加了会议,还在会议主持人田主席一再请求下,作了个简短发言。下午集体参观城外四十里处的文化村,冯国富想去波月庵,周英杰说文化村很有特色,只得随大流,一起坐车出城。说是文化村,其实就是一些青砖碧瓦的民居,看上去已很有些年代的样子,中国南方的乡下偶尔还能遇见。不用说做过整修,村民也已搬走,有县文化局和文物局安排的专人看管。解说员介绍,这是明清民居,尹姓族人世居于此。当年的尹姓是个旺族,明朝出过朝廷命官。据说明末李自成杀进京城,煤山上一只歪脖子树结束了崇祯皇帝,同时也结束了一个朱明王朝,皇族后人纷纷外逃,有位皇子走投无路之际,闯进村里,尹姓村民有感皇恩浩荡,收留了皇子。可不久清军便追杀过来,皇子仓皇出逃,被截斩于村中。 解说员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大家往村里走去。先经过奔马巷,那是皇子上马奔逃的地方。再上落马桥,皇子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清军砍去马腿,落于马下的。然后来到桥头的六角亭上。当时皇子落马后,拔腿继续逃跑,被清军追至这个亭子里,抓住头发,一刀吹去脑袋,亭子也就叫做斩龙亭。亭下是个陡坡,皇子被斩时,头在清军手里,身子却顺着陡坡滚将下去,一直滚到坡下的河里,沉入水底。于是这个陡坡便叫做滚龙坡,坡下的小河叫做潜龙河。 在解说员的带领下,一伙人又兴致勃勃看了尹氏宗祠,参观了几处进士和举人故居。众人饶有兴致的样子,觉得这大概就是这个文化村的文化了。一直紧随冯国富左右的周英杰问道:“这多少还有些文化价值吧?”冯国富附和道:“文化价值确实挺大的,值得一看。”周英杰说:“今后我们要大力进行这方面的发掘和研究,打响楚宁的文化品牌。”冯国富说:“你本来就是搞文史出身的,这方面你最有发言权。” 晚上在村里观看傩戏,这可就更加文化了。楚南人自古喜欢傩戏,而楚宁地处僻远,保存得更加完整。冯国富小时候看过老家楚乡县乡下的傩戏,参加工作后也时有接触,对这个地方戏略有了解。傩戏是一种傩祭祈福禳灾活动,是从远古傩祭活动脱胎出来的,经历过从傩仪到傩歌到傩舞再到傩戏,从娱神到娱人的漫长过程,可是古代戏剧的活化石,也是楚巫文化的集大成者。 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戴着各种傩神面具的人物纷纷出场。周英杰一旁介绍说,那些傩面多由木雕或竹雕彩绘而成,头上有鸟的叫阴师娘娘,有三色玉皇箍的叫阴师公公,戴着红顶圆帽的则是门宗,还有专事诬告蛮状的歪嘴,青面獠牙的龙王,双目圆睁的小鬼,上窜下跳的独脚怪物山魈。 这天晚上演出的傩戏叫《桃源洞》。据周英杰说,这个剧目全本三十多折,包括酬还傩愿的几十堂法事内容,得三天三晚才能演完。今晚上演的是草台压缩本,说老君门徒杨子云学法终南山,见番花和山魈作乱,往桃源洞搬请六娘前来和神,桃源洞主宝山娘娘为试子云道法,命夜叉凤凰潲水及和尚四神设关盘诘,子云道法非凡,连闯四关,直达桃源,从而请走六娘,终于和住番花和山魈。 看完傩戏,一伙人出村上车。回城路上,周英杰又向客人大肆宣传起傩戏和楚巫文化的博大精深来。还借题发挥,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们要通过大力宏扬咱们的楚宁文化,让世界认识楚宁,让楚宁走向世界,从而创造咱们的无烟经济,尽快将楚宁的经济建设和各项事业搞上去。” 大家非常赞同周英杰的观点,说楚宁有周部长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还愁楚宁的建设和事业搞不上去?冯国富知道县里把各位请来,吃香的,喝辣的,县里领导这么雄心勃勃,不赞扬几句,也实在过意不去。一边不免感慨,官场真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过去周英杰处事小心,说话低调,可谓谦虚谨慎,不骄不躁,不想下县不到一年,便变得心高气盛,口惹悬河,动不动就要走向世界了。 回到宾馆,已近夤夜,大家也累了,准备休息。跟冯国富分手时,周英杰说:“根据会议安排,还有两处文化村要请各位参观,明天我再来陪老领导。”冯国富说:“明天还是去波月庵吧。”周英杰说:“那两处文化村也挺有特色的。”冯国富说:“今天已经大开眼界了。静如是冲着波月庵来的,也得照顾照顾她的情绪。”周英杰想想说:“那也行吧,我把县佛教协会董主席找来作业务顾问。” 第十七章 第二天周英杰果然将董主席请了过来。早饭后正要上车,周英杰手机响起来。这个电话也许比较重要,他一边捂着手机嗯嗯着,一边躲到了屋角的僻静处,生怕被人听了去似的。打完手机回来,周英杰像犯了什么大错,低着眉头,对冯国富说道:“冯主席实在对不起,今天不能陪您和陈姐去波月庵了。” 陈静如笑他:“是不是纪委书记要来楚宁了?”周英杰说:“我的纪委书记哪有陈姐这 么称职,我来楚宁这么久了,她才来过一次。我不是已向冯主席汇报过么?省煤矿安全巡查组近期将下来巡查,高书记和夏县长他们都上了矿山。谁知巡查组的动作提前了,已开到邻县,不出两天就会进驻楚宁。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有家矿井塌了方,也不知死没死人,刚才县委办火速打来电话,说常委领导得立即到现场去组织抢救,一个都不能少。还说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也即将赶过来,县里的领导至少不能落在市领导后面。这两天我怕只能在矿山上呆着了,楚河文化研究会这边,也只好暂时交给田主席全权负责。” 做县一级地方官,最怕的就是这种突发事件了,若处理得好,也许坏事变好事,能弄个成功经验出来,风光一回;弄不好那是要一票否决的,乌纱帽说丢就丢。冯国富做过县官,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理解地对周英杰说:“那你赶快上矿山去吧,我们有董主席做向导,找得到波月庵就行了。” 周英杰一脸歉疚,说:“冯主席和陈姐是我请来的,我早就把别的事情都推掉了,不想中途冒出这么个插曲来,只好赔罪了。”又对董主席说:“只有麻烦你,代我陪好冯主席和陈姐。一应开支,你先垫着,过后我负责报销。”董主席笑道:“请周部长放心,我坚决按照领导指示办。”周英杰也笑道:“这不是指示你,是请你帮我这个忙。”董主席开玩笑道:“行行行。我没别的要求,只请领导解决佛教协会的级别问题,至少也弄个副处级干干。”周英杰笑道:“不就一个副处级吗?这事好办。” 说笑着,周英杰将冯国富夫妇请上桑塔纳,董主席也低头钻进副驾驶室。周英杰招招手,看着桑塔纳开走,这才上了自己尾数带八的蓝鸟车。 路上聊起波月庵,陈静如问董主席说:“庵里的常悟禅师德行高尚,名闻遐迩,董主席跟禅师认识吧?”董主席笑道:“我身为县佛教协会主席,认识常悟禅师那是自然的。我们还曾邀请她出任佛教协会副主席,她没答应,只好作罢。惟有平时上面来人,我经常陪着上山,到常悟禅师跟前抽几签。”陈静如说:“据说她的签很准的,董主席肯定抽过吧?”董主席说:“当然抽过。我最欣赏的还是她的签辞,现抽现撰,字迹隽秀,挺有文气,不像别处的签辞干巴直白。” 这倒合了冯国富的胃口,说:“照你如此说,常悟禅师还有些文学修养?”董主席说:“她是正牌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吟诗作赋,原是她的特长。”冯国富说:“那她又是怎么皈依佛门的?”董主席说:“我也就这个问题问过禅师,可她总是笑笑,说是跟佛有缘,其他再不肯多说,我也不便追问。” 说话间,来到一个小镇上。穿镇而过,前面的路变得很窄,已没法行车,只得弃车步行。逶迤上至半山,前面一汪碧水,原来是个水库。只见水上泊着一条小木船,四个人上船坐稳,年轻船工便双手握桨,将船往水库深处摇去。蓝天白云,青山秀水,成群的鹭鸶自身旁掠过,不经意间划破水面的宁静,让人恍入仙境。冯国富说:“楚宁还有此等佳处,我在这里工作时,怎么却没听人说起过呢?” 董主席眼望远处,抬手划了半个圈,说:“其实这个水库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只是过去山上的波月庵不太有名气,外面的人没怎么进来,是后来庵里来了个常悟禅师,不仅善于讲经念佛,还擅长抽签卜算,慕名而至的人才慢慢多起来。” 行了个把小时水路,来到水库深处。抬头上望,只见密林之间有庵檐隐现,冯国富知道那就是波月庵了。小船在水边泊住后,几个人离船登岸,沿石板小道拾级而上。一路古木森然,遮天蔽日,半日才到得一处稍稍敞亮点的地方。正好有凉亭翘立,几个人入亭歇息。回首山下水库,但见碧波粼粼,跟身处水上时又是一番景致。冯国富说:“波月庵真会选择地方,信徒香客前来朝拜,先得从水上经过,涤去凡尘,然后仰面朝上,步步攀登,佛面未见,敬仰之心已生。”陈静如说:“我看这水库,在凡人眼里是水库,在佛家那里则是净瓶,叫做云在青天水在瓶。” 第十七章(2) 董主席点头称善,说:“二位看来甚得佛心。不过在常悟禅师那里,这水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挡住不少山外之客,少受干扰之苦。”陈静如说:“想少受干扰,必然少得香火,那又怎么普度众生?”董主席笑道:“常悟禅师主修内向,不图别的,只图清静,有些香火养庵就行,不像别处寺庙师傅,以修外向为主,香火越旺越好。” 离亭再行,攀上一处山原,波月庵便呈于眼前。那是一个规模不是很大的院落,周围绿竹环绕,显得幽谧古雅。庵门不高,门上波月庵三字舒展灵秀,有点柳体风范。两旁有联云:云中迹倦归林鸟,竹上痕悲赴水娥。冯国富觉得有些意境,只是显得过于低婉,猜想便是常悟禅师所作。问董主席,果然不爽。 门里是个小天井,天光幽幽,有棵不大的丹桂兀然而立。石阶碧青,苔痕微现,整个院落清寂如水。冯国富想起董主席关于常悟禅师只图清静的话,确实不假。又想起楚南城外的紫烟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除了善男信女,不时有官员商贾穿行其间,香火旺盛是旺盛,却不免透着俗气。冯国富有个印象,寺庙总比尼庵热闹,究其原因,也许是寺庙为僧徒经营,尼庵由尼姑维持。就像俗世间,男人往往不甘寂寞,一心只想着惊天地,泣鬼神,相对而言,女人却耐得清苦,甘于平淡。冯国富暗忖,凭人之天性,尼庵里的尼姑比寺庙里的僧 徒,是不是更能守住佛门清静,从而获取禅机,明心见性? 这当然只是冯国富的一孔之见,他究竟不是佛家子弟,哪敢妄度佛义禅理?这么自我批评着,不觉抬高脚下步子,随董主席登上石阶。迎面便是佛堂,里面供着西天如来和南海观音。有位禅师背对门口,盘腿坐在香案前,从容轻敲木鱼。另有一小尼在一旁上香点蜡,从容而闲雅,举手投足间,全无一点声响。 按俗世的等级观念区分,观音菩萨只是菩萨,并非顶级佛祖。可世人尤其是女人,心里装的却多是观音,觉得她愿力无边,至于其他佛祖,倒位居其次,不怎么重要了。陈静如也不例外,进得佛堂,还未伏地跪拜,就先对着观音合掌念佛,好像要向菩萨通报,弟子又来了。睁眼仰望菩萨,见她一手握净瓶,一手拿柳枝,正在向自己微笑哩。 冯国富见陈静如目不转睛,紧盯着观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一进门,观音都显得格外慈善了。”陈静如说:“菩萨普度众生,对谁都慈善。我是感觉她手上净瓶,比别处好像有些不同,瓶胫略长,显得特别中看。” 这话被一旁的申达成听去,忙讨好道:“陈姐喜欢,我替您求菩萨,让她把净瓶送您好了。”陈静如心想,申达成这玩笑开得可不高明,菩萨用净瓶装甘露,以遍布人间,是送得人的么?却也不好说什么,拿话岔开。 这边小尼见有人进入佛堂,忙步履轻云,迎上前来。董主席没少来波月庵,小尼认识他,念句阿弥陀佛,便细声说道:“董主席来了?” 董主席也念句阿弥陀佛,说:“心念佛祖,特上山朝拜。”说着,掏出一百元钱来,投进功德箱里。冯国富也要去身上掏钱,董主席扯住他的衣角,悄声耳语道:“刚才的钱是我受周部长之托,给您和陈姐捐的,你们就免了。” 冯国富身上没钱,只得作罢。陈静如却不理会,还是拿出两张百元钞票,一张递给冯国富,一张投入功德箱。冯国富知道陈静如的意思,佛要本人拜,钱得本人投,别人是替代不了的,也将钱往功德箱里投进去。 这当儿,香案前的禅师已经敲完木鱼,起身掉头,单掌举于胸前,念声阿弥陀佛,算是跟客人打过招呼。冯国富一见,觉得禅师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更兼满脸文气,风雅不俗,肯定就是常悟禅师了。 董主席趁机把冯国富夫妇和申达成介绍给常悟禅师。禅师自然知道客人来意,叫小尼拿来香纸,递到冯国富和陈静如手上。 冯国富平时爱看佛经,却并不烧香拜佛,今天夫人高兴,为讨她欢心,也亦步亦趋,学样烧纸焚香,很虔诚的样子。尔后又随陈静如跪到菩萨前面,低了头,闭上眼,双手合十,肥臀高撅,拜起佛来,看去倒也像是那么回事。站在背后的申达成觉得好笑,心想当领导的平时都道貌岸然一个,恐怕只有到了佛前,才肯五体投地。真是佛法无边啊! 常悟禅师重又盘坐于香案前,缓敲木鱼,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诵经。佛堂显得更加清寂了,宛若止水一潭。冯国富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禅师秀雅的面容一直在脑袋里晃悠着,拂之不去。 一盏茶的工夫,木鱼声悄然止住。冯国富睁开双眼,见常悟禅师已经站起来,单瘦的肩膀缓缓一转,回过身子。想起刚才的杂念,冯国富脸上一烧,避过禅师深邃的目光,低首去瞧旁边的陈静如。她仍一动不动地跪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冯国富也不好贸然起立,忙又垂下眼皮,合掌向佛。 其时常悟禅师已坐到香案前的杌子上,抬了眼帘看看小尼。小尼会意,取下香案上的签筒,递向陈静如。陈静如这才张开眼睛,接过签筒,对着佛像摇了数下。自己却不抽签,而是扭扭腰,传到冯国富面前。冯国富明白陈静如的想法,她今天是特意为丈夫来拜佛的,心里感激着,伸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 这是一支中中签,上面刻有符号,只是冯国富看不明白。其实也不容他看明白,旁边的小尼早拿过去,呈给案前的常悟禅师。 禅师在签上只瞟一眼,也不声言,将签还给小尼。然后从香案下面拿出一笺一笔,信手书写起来。笺是白笺,三十二开大小,冯国富认得那是宣纸。笔是狼毫,毫尖细软,笔杆上端还垂着红色笔缨。让人称奇的是禅师那握笔的手指,丰腴白皙,修长柔韧,简直跟莲花座上观音弹洒圣水的佛手毫无二异。 第十七章(3) 看着禅师用美仑美奂的手指拈着笔管,在纸上自如地游动着,冯国富人都快痴了。 这实在是一道不同寻常的风景,恐怕也就波月庵里才能见到。想别处的寺庵,签辞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通常写在黄色土纸上,哪像常悟禅师肯用这种宣纸白笺?何况禅师还有观音样不凡的佛手,而世人也就见过莲花座上的观音,用这样的佛手握过净瓶,弹过圣水,却并没见她握笔题写过签辞。冯国富心里暗忖,原先对乡野寺庵既念佛又打卦抽签的做法还有些陋见,此刻想来,设若没有这种释道妙合的风气,今天又哪有眼福,亲睹常悟禅师拈毫题写签辞的丰采? 签辞很快写就。 墨迹未干,小尼便伸手取去,放嘴边吹吹,转交给陈静如。陈静如看了几眼,不明就里,递给冯国富。白笺上的字体本是柳体风范,清秀舒缓,骨格清奇,倒也与佛性禅心相吻合。冯国富爱不释手,默诵起来: 莫识娥眉秀 风清玉影来 夜笛声寂寂 晓雪白皑皑 诵罢,冯国富暗想,这哪是什么签辞,明明是一首五言绝句,不乏唐人遗风。记得别处的签辞,虽然也是五字一句,七字一行,却词粗语陋,晦涩平淡,有如隔年枯草。哪像常悟禅师这四句小语,意境疏朗,有韵有辙,读来意味绵长。像是情爱诗,里面有情人的约会和思念。又像是春宫诗,寄托着弃妇的哀怨和悲苦。还有离别诗的风味,仿佛在诉说离人恨,别人愁。反正怎么看,也看不出是首签辞。 接着冯国富又一句句琢磨起来。 娥眉是不是禅师自指?她也许在暗示你,她并不是凡尘中秀色,原不可识。冯国富也不敢妄自揣度,只暗暗思忖,莫非刚才拜佛时闪过心头的杂念,并没能瞒过禅师,已被她看个透切?那么接下来的玉影呢?是代表某人吗?这人又是何人?或许并不是代表人,而是某一样具有特殊意义的物象?还有第三句的夜笛,又该意味着什么?是爱还是恨,是聚还是离,是生还是死? 要说至雅还是晓雪句,一个简简单单的白,足以让你忽略一切。晓雪是白,白自然是白,皑皑是白上加白,偏又写在这张白笺上,也就是五白了。冯国富便不揣浅陋,心下给这四句小语取了个名字:五白签。 冯国富参不透的是,这里的白,到底是色还是非色?是存在还是非存在? 见冯国富只盯着签辞发呆,半日不语,陈静如又要了过去,拿到常悟禅师面前,要她解释到底是何意。 禅师莞尔一笑,只说了两个字:“禅意。” 那禅意又是什么意思呢?陈静如虽然经常拜佛念经,一时却弄不懂这道签辞的禅意何在。只是心有不甘,又追问了一句:“那上面所预示的,是祸还是福呢?” 禅师竖了掌,念声阿弥陀佛,说:“是祸非祸,是福非福,是祸是福,非祸非福。”尔后绕过香案,悠然去了后厅。 陈静如不知所云,却也懂得佛心全靠自己领悟,不能让禅师将什么都道破。倒是冯国富仿佛茅塞顿开,觉得这祸福是非四字,仿佛隐含了人生的全部内容。避祸趋福,本是人的天性,可祸福是连在一起的,不是谁想避就避得开,想趋就趋得着的。世人又喜逞能,什么都想分个是非,可什么是是,什么是非?谁又真能分个明明白白?是非不可分,偏要去分,也就生出不少是是非非。其实世上没有绝对的是,也没有绝对的非,没有永远的非,也没有永远的是,说不定彼时是是,到了此时是非,彼处是非,到了此处是是。 也许这就是常悟禅师所说的禅意吧? 今天到底不虚此行。见过常悟禅师的五白签,又闻得她祸福是非的真言,虽然不能说大悟大彻,却也小有心得,实属大幸。 第十七章(4) 其时小尼已将陈静如手里的签辞拿过去,折两折,抚平了,装入一个信封大小的纸套,再还给陈静如。陈静如小心放入坤包,又合掌给佛祖做个大揖,转身随冯国富几位走出佛堂,离庵而去。 下山上船,离开水库,到小镇上随便吃点东西充饥,又登车启程。回到县城,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刚好碰上宾馆晚餐时间,董主席又陪着三位去包厢里吃饭。饭后从包厢出来,董主席碰上一位熟人,多叨唠了几句,让冯国富三个先上了楼。 回到房里,冯国富想起常悟禅师的五白签,从陈静如手上要过来,又细细品味了一番。陈静如说:“你看你,如获至宝的样子。”冯国富说:“你不知道,这道签辞至少有三妙。”陈静如说:“哪三妙?”冯国富说:“纸妙字妙辞妙。” 正在讨论常悟禅师的签辞,董主席上来了,提出找个地方活动活动。冯国富说:“陪了我们一整天,你也该回家了。”董主席说:“家里老婆又不会跟人跑掉,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冯国富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跟人跑了,我们可担当不起。”董主席说:“老婆就是跟人跑了,我也不会找市里领导麻烦的。这样吧,不肯搞活动,就上街看看夜景,楚宁这几年的县城建设搞得还算不赖。” 冯国富想起到楚宁三天时间了,天天出车入辇,也没上街看看,出去转上一圈半圈也未尝不可。征求陈静如意见,她说:“爬了一天的山,你们却不觉得累?”冯国富说:“你累了,就在房里休息吧,我跟董主席随便走走就回来。” 陈静如不好扫董主席的兴,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故意避开我,好去外面寻花问柳?”董主席说:“你们做纪委书记的,确实得防着点,现在到处都是花街柳巷,不寻不问,花花柳柳都会往你身上缠。” 三位说笑着,出了房门。又怕申达成一个人呆在宾馆里无聊,董主席也过去叫上,四人一起下了楼。 冯国富调离楚宁十余年,期间来过几回,却每次不是坐在车上,就是呆在宾馆里,还真没脚踏实地在街上走过几回。出得宾馆,一路走来,只见街道宽了,灯光亮了,行人多了,旧时影迹已是了无。董主席说:“跟冯主席当年在楚宁时相比,如今的县城是不是气派多了?”冯国富笑道:“那还用说么?现在的官员都很聪明,官做到哪里,城市建设就轰轰烈烈搞到哪里。当年慕绥新上任沈阳市长伊始,副市长马向东就替他出主意,说工业是个无底洞,投进几个亿,连响声都没有;农业是个防空洞,里面票子塞得再多,外面也看不到影子。而拿钱搞城建,立交桥架在那里,大马路铺在那里,楼房竖在那里,街道横在那里,草皮种在那里,哪样都看得见,摸得着,又何乐而不为?”董主席说:“这确实也是个普遍现象。可当官的也不容易,有时你不搞城建还由不得你,开发商瞄准哪块地皮有大钱可赚,缠住你,看你往哪里躲。”陈静如插话说:“董主席真会说话,哪个做官的躲过开发商?现在流行一句话,叫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利益来了,谁还会傻里傻气往边上躲?” 冯国富叹息一声,说:“是啊,说躲自然是饰词。你真想躲,开发商也不可能拿根索子将你捆起来带走。只是他没拿你的条,没得你的话,怎么圈地拆迁,怎么平土打桩?开发商赚了钱,当然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除非他弱智,而弱智儿做开发商的,世上还真少见。这且不论,论也是论不清白的。只说路桥扩宽了,街道打通了,楼房砌高了,自然便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叫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级领导下来检查视察,一目了然,也就有充分理由提拔重用你。”董主席附和道:“所以百姓说领导热衷搞城市建设,又是硬化,又 是绿化,又是灯化,目的其实还是大化。大化什么?大化自己,让自己的官越做越大。城市建设有这样的好处,谁还傻乎乎弄钱投到农村去?农村地广人稀,这建设那投入搞得再多,也不起眼,上级领导又难得下去一回,怎么体现自己的政绩,从而有效大化自己呢?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经济持续二十多年的高增长,城市比欧美壮观气派,农村却跟非洲一样贫穷落后的原因之所在了。” 几个人说着话,不觉出了街口,来到楚河边上。冯国富记得过去沿河是些民居,现在改成了步行街,在街上休闲散步的人还不少。陈静如说:“你们刚才大讥城市建设,睁眼看看,没有城市建设,这些居民到哪里休闲散步去?”冯国富笑道:“事物当然总有其二重性,对百姓真没一点好处的事,那又怎么搞得起来呢?” 在步行街上走了一阵,不觉来到楚河公园门口。只见公园里面灯光闪烁,如同白昼一般。陈静如说:“咱们也进去瞧瞧?”董主席闻言,说声我去购票,早已奔向购票窗口。其他三个只好跟过去。等票的时候,冯国富不觉想起杨家山来。都说是这公园里杨家山主持栽下的柳树被人砍去,另种了桃树,他气愤不过,最后才中风倒下的,今晚倒要进去看看那桃树长得怎么样了。 不料董主席趴到购票窗口,刚掏出钱来,窗板就啪一声从里面关上了,随后有人出来解释说,快关园了,正在清场,只让出,不让进了。几个人只好作罢,回头朝街口方向走去。很快走过步行街,前边一个工艺品商店,冯国富想进去看看,董主席和申达成只得随后跟上。快进店门,冯国富才意识到没见了陈静如,叫两位先进去,自己踱回去找人。原来陈静如还没走过街口,正站在街边的杂货摊子前,手里拿了个木鱼把玩着。冯国富耳边仿佛又响起常悟禅师敲击木鱼的声音,上去怂恿陈静如买下一个。 第十七章(5) 离开摊子,要过街口时,忽见右侧一家大酒楼,楼上楼下临街的窗户吊满红亮的大灯笼。楼前宽大的招牌上写着红满阁三字,倒也名符其实。估计刚才一心只顾跟董主席说话去了,也就视而不见,没有入眼。又见楼前坪里停了不少高级小车,看来主人还真会拉动公款消费。楚宁经济并不发达,私家车该不会太多。偏偏经济不发达的地方,公款消费格外发达。经济不发达,私人袋子里不会有太多余钱,只好千方百计钻公家的空子,放开手脚大搞公款消费。其实不只楚宁,整个楚南都是这个样子,公款消费之风越刮越凶猛。老百姓背后说公家人,一支烟一桶油,屁股下面一座楼。心思都在吃喝玩乐上面,哪有兴趣搞地方经济?税收也就不容易上去。到张柏松主管市政府财税工作时,他出了个主意,又征得市人大同意,起征地方消费调节资金,每年都能收上不少钱来,政府入不敷出的状况多少有些改观。税收征收难,消费调节资金却好收,这大概也是国情吧。至于这消费调节资金到底是收的谁的钱,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冯国富这么随想着,两人就要走过去了。却一眼瞧见车阵里有一部蓝鸟,像是周英杰的车。又想周英杰都上矿山去了,不可能没带车走,何况他又说过,这两天只能呆在矿山上,今天是绝对下不来的。想想也是,除了他周英杰,谁不可坐蓝鸟?冯国富也就不怎么在意,继续朝前走去。已走出去丈多远了,忍不住又掉头瞥了一眼,只见蓝鸟车牌尾数带着八字,那不是周英杰的车,又是谁的车? 可巧酒楼门口出来一伙人,周英杰就在里面,正躬身拥着一位矮胖男人,从台阶上迈下来。高书记和夏县长也在场,旁边还候着党群副书记。不是说省煤矿安全巡查组就要到县里来了,矿山上又出了事,县里领导都在山上么?怎么都出现在了酒楼门口?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矮胖男人是省里来的领导了。不想冯国富再睁眼细瞧,哪是什么省里领导,明明是市委组织部的严守一。 冯国富跟严守一共事多年,知道他这人的德性,官不大架子大,喜欢耍点小派头。冯国富坐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的时候,严守一没法得势,只能去干部监督科做科长。直到冯国富离开组织部之后,他才如愿以偿,做上过去呆过的干部二科科长。二科负责县区领导干部的摸底考核和报批工作,说不定严守一这次就是下来考察谁的,自然神气十足。只是安全无小事,县里的主要领导竟然丢下矿山不管不顾,都跑来奉陪市委组织部一个不大的科长,这好像又不太符合情理似的。 冯国富不想让周英杰他们看见自己,追上陈静如,溜之大吉。来到那家工艺品商店前,董主席和申达成早已出店,正站在门口张望着。见了两位,申达成说:“我还以为你俩迷了路,找不到我们了。”董主席说:“还不至于吧,楚宁又不是什么大地方。” 冯国富再没兴趣去看工艺品了,让董主席带路,往宾馆方向走去。快到宾馆门口时,冯主席拦住董主席,说:“时间已经不早,你就别进去了。”董主席只好站住,说:“那我就服从领导安排了。估计周部长今天是赶不回县城的,明天我再来陪领导。” 回到宾馆,走进总统套间,陈静如就笑望着冯国富,说:“你身为市政协副主席,不大不小也算个副师,你下来几天了,除周英杰和田主席,再没见其他县领导露面。严守一什么 角色?无非一介小小科长,论级别比你低了好几个层次,不想他小子一到楚宁,书记县长和其他重量级领导都现了身,周英杰也扔下你,飞快地跑到他那里去了。” 冯国富正有些不自在,红满阁楼前那一幕钢印样砸在脑袋里,没法抹去。可经陈静如这么一说,冯国富倒大度起来,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道:“级别高不等于权力大嘛,严守一手握实权,又是银副部长他们的人,县里领导不高看他几眼,他回去搞点小动作,够你受的。现在的人就认一个权字,只要管着帽子或票子,你级别再低,到了下面,人家都会视你为亲妈亲爹,小心供着奉着。要么官场中人怎么会说,有奶便是娘,有权才是爹?” 正说着,有人在外敲门。开门一瞧,竟是前天晚上一起打过牌的袁副主席。冯国富将袁副主席请进屋,让到沙发上坐了,陈静如也忙倒上茶水。原来袁副主席刚处理完会务,又到别的房间看过客人,想起一整天没打冯国富夫妇的招呼,特意过来看望一下。 冯国富深表感谢,用不经意的口气说道:“县几大家领导都在陪省里来的领导,你要忙会议,看来顾不上那边了。”袁副主席摇头道:“省里好像没来领导吧?来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人,住在一家新开业的私人宾馆里,县里主要领导都去了那里。”冯国富说:“既然是市委组织部的人来了,你怎么不去陪陪?”袁副主席说:“我一个政协副主席,懒得去凑他们的热闹。”冯国富笑道:“机会难得啊,人家都围了过去,你独自躲在一边,今后怎么进步呀。”袁主席也笑道:“明年换届我就要回家抱孙子了,还能进步到哪里去?”冯国富说:“袁主席倒是个实在人。”袁副主席借题发挥道:“实在人吃不开哟。” 听话听音,袁副主席看来也是官场失意人。这种人往往爱讲真话,假话已不太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冯国富又随便说道:“我还听说省里的安全巡查组就要下来了,矿山上好像又出了点事故,这回县里得应付一阵子的了。”袁副主席说:“我怎么没听说矿山上出事呢?一定是冯主席听岔了。咱们县里煤矿并不多,有几个也离县城两百多里,就是死伤几个人,拿点钱将家属的嘴巴一堵,神不知鬼不觉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根本波及不到县城里来,更难得闹到上面去,县里领导才不会那么在乎,辛辛苦苦往矿山上跑呢。至于上面的检查,又有几次不是走的过场?只要事情没被曝光,稍微捂捂就过去了。”冯国富说:“你是说这几天县里领导并没在山上?”袁主席说:“什么山上?说在桌上还差不多,不是酒桌就是牌桌,或是茶桌。” 第十七章(6) 袁副主席走后,陈静如说:“听到没有?你到县里来了几天,周英杰就在你面前说了几天的假话,将你当小孩哄。”冯国富心里虽有不平衡,却还是替周英杰开脱,说:“周英杰这么做,完全可以理解嘛。他身为县里的组织部长,市委组织部管县区干部的科长来了,他不出面怎么行?他也是为了尊重你,才找了这么个借口,没道出严守一。他真要直言告诉你,严守一来了,只好把你撂给董主席,他得去照顾严守一,你的面子往哪里搁?” 陈静如笑了,说:“你倒是想得开,看来今天没白往波月庵跑这一趟。”冯国富笑道:“你别表扬我,我还没这么有悟性。” 偏偏周英杰这时给冯国富打来电话,问他今天玩得怎么样。冯国富说:“挺好的,常悟禅师很有风范。”周英杰说:“禅师让您抽到了什么好签?”冯国富说:“签不怎么好,是个中中签,可禅师现写的签辞很有意思,让我大长了见识。”周英杰说:“我就知道冯主席会喜欢禅师的签辞。禅师不同凡响,学养很深厚的。” 说了几句禅师,周英杰说:“我现在还在矿山上,估计要到明天下午才回得来。明天只好继续由董主席代表我陪您和陈姐了。”冯国富便知道严守一要到明天下午才离开楚宁了,说:“你忙你的吧,我们跟董主席挺谈得来的。” 为照顾冯国富的面子,周英杰真是煞费苦心。要说冯国富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设身处地替周英杰想想,他确实也只能这么做。倒是冯国富内疚起来,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到楚宁来,让周英杰这么勉为其难。人家明明知道你手中无权,不可能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东西,却还要绕着弯子敷衍你,客客气气应付你,于他也许是一种美德,对你来说,不是施舍又是什么呢? 冯国富意识到继续赖在楚宁,实在已没有多少意思,决定明天清早就赶回去。把这个打算跟陈静如一说,她也非常赞成,说:“你总算觉醒过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夫妇俩就起了床,陈静如清理东西,冯国富打申达成房间电话,将他叫起来。听说就要动身回楚南,申达成很不情愿,说:“周部长不是给董主席打过招呼,今天还有安排吗?” 本来司机跟领导出门,一切得听领导的,领导何去何从,完全用不着请示司机,申明理由。可冯国富还是编了借口道:“昨晚市常委值班室来电话,说今上午九点市中心学习小组集体学习,几大家领导都得参加。” 陈静如很快把东西清理好,又稍事洗漱,两人就出了门。到楼下大厅等了一阵,还没见申达成下来,冯国富只好回身上楼去叫他。在门上敲了几下,申达成才来开了门,脸上阴着 ,嘴里嘀咕道:“说好今天还有活动的,突然变卦,董主席找不着我们,肯定急得什么似的。还有周部长,人家那么热情,走时也不照个面,辞个行,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嘛。” 这个道理也太浅显了,冯国富身为领导,还用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司机来开导?冯国富知道申达成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无非惦记着那些还没有到手的好处。申达成跟领导跑得多,清楚下面的会议都有礼品,而且价格不菲。他们又是周英杰亲自请来的,没来时他左邀请,右催促,临走自然不会亏待你,一个像样的红包绝对会打发的。申达成本来就是冲着这些好处来的,现在不声不响地走掉,该拿的没拿到,这趟楚宁岂不是白跑了? 冯国富当然犯不着点破申达成,也没必要做别的解释,只冷冷道:“你如果要留下来,我也不好勉强你,去楚南的公共汽车多的是,我用不着担心得走路回去。”扔下这句话,便转身下楼,真和陈静如提着行李,从容迈出大厅,往大门口走去。 冯国富的话听去平淡,份量却已够重的了。申达成迫不得已,只好赶紧行动,下楼到坪里开了车追过去。冯国富却不理睬他,继续目视前方,只顾走自己的。申达成提了车速,将车横到前面,下车提过陈静如手里的行李,塞进尾箱,又开了车门,把他们请上车。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一路上车里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倒是申达成大度起来,主动找话跟冯国富搭讪。冯国富其实并没真生气,如果真跟一个司机生气,那也就显得你小肚鸡肠了。只是冯国富太了解单位的司机了,有时你不耍点态度,把话说得重一点,这些当司机的还真容易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好像没有他们,不仅小车轮子转不起来,连地球都很有可能停止转动似的。 现在见申达成转变了态度,冯国富心想这小子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他一个小小司机,跟领导闹,究竟没他什么好处。也就不好过于冷淡他,问道:“刀郎的带子还在车上吧?放一本听听。”申达成说:“刀郎的带子肯定是要备着在车上的。”啪啦一声,将一盘带子插进车头的音响里。 刀郎的声音很快在车里荡漾起来。这声音低沉浑厚,与众不同,容易让人往心里去。这回是支老曲子《送战友》,被刀郎一唱,又是另一番韵味:“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铊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听得冯国富笑起来,说:“要踏征程,最好不要战友来送,不然今天我们也得默默无语两眼泪了。”申达成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才不那么容易动感情呢。”冯国富说:“不动感情,又哪来的两样情?”心下暗想以往下县,县里领导至少得送至县界边上,然后下车握手,依依挥别,弄得难分难舍,哪像今天落荒而逃,仿佛在县里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这才真可谓一样分别两样情啊。 不觉走了一个把小时,到得一个小镇上,见路边有家米粉店,三人下去吃早餐。刚好董主席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冯主席你们怎么走啦?我正在到处找你们吃早餐哩。”冯国富道过歉,把上午市委中心小组召集学习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董主席说:“一定是我昨天没陪好,你们不满意了。周部长要狠狠批评我了。”冯国富说:“昨天有你陪同,我们玩得特别开心,昨晚我已如实告诉了英杰。” 米粉很快端上来,周英杰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冯国富又拿刚才的理由给他做解释。周英杰一个劲地抱歉:“真对不起老领导,不巧这几天矿山出事,害得我没能全程陪同您和陈姐。又让老领导空着手回去,这可是我不可原谅的重大失误。都怪我考虑不周,只好下次补礼了。”冯国富说:“要你补什么礼?在楚宁,你的礼数已够周到的了。” 放下碗,重新上路。进城后,申达成问冯国富,是不是直接去市委。冯国富故意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先送我们回家吧。都快十点了,反正赶过去也是迟到,干脆请一上午假,下午再去学习。” 不一会儿,车子进了水电局。冯国富夫妇没来得及下车,申达成就先钻了出去,打开小车尾箱,将行李拿了出来。冯国富过去要接行李,申达成不让,两手不空地提着,径直往楼道口走去。冯国富不免纳闷,坐了申达成大半年车了,也就最初两个月,他偶尔给你提过几回东西。后来便再没这样的积极性了,你下车还没站稳,他就舞着方向盘,让车子划上一个大圈,飙出水电局大门,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不想今天早上才怄了气,现在便主动帮你提行李上楼,倒让冯国富感到诧异了。 进屋放下行李后,冯国富要申达成坐会儿再走,陈静如忙拿了烟,又去倒纯净水。申达成将烟夹到耳后,接过水喝一口,说:“我就不陪领导了。”将早就捏在手上的一样东西递给冯国富,说:“这个就交给领导了。” 第十七章(7) 原来是刚才还插在方向盘下面的那枚车钥匙。 冯国富望着申达成,一时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申达成笑笑道:“下楚宁前,我就找过刘秘书长,申请休年休假。只因冯主席要去楚宁,刘秘书长叫我先出差,回来再休假,我只好服从领导安排。现在出差任务完成,刘秘书长再不会拦我了。车是单位的,我休年休假,总不好还占着车子,让冯主席没车可坐,所以把车钥匙放您这里。” 也不等冯国富表态,申达成便转身出门,咚咚咚下了楼。 这家伙终于跟你叫板了,而且叫得还算高明。 原来路上的大度和刚才的殷勤,姓申的都是故意装样子给你看的。冯国富无奈地摇摇头,一抬手,将车钥匙往桌上扔过去。也许是用力过大了点,车钥匙溜过桌面,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陈静如过去拣起车钥匙,说:“小申还挺有个性嘛,这次下县没捞到什么油水,就跟你罢起工来了。”冯国富笑道:“其实他早就有了去意的。不久前就闹过一次,我已经领教过了。我虽然不大不小是市四大家领导,可这次楚宁之行,县里的主要领导自始至终都没出场,周英杰陪了一天,也找个借口躲得不见踪影,想想我如果多少还有些份量,县里人敢这么对待我吗?单位司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我大势已去,再这么跟我跑下去,已没有多少意思,才坚定了离去的决心。” 陈静如将车钥匙放进矮柜抽屉里,一边说:“这么说来,再让他给你开车,也闹心。大不了自己走路上下班,顺便锻炼锻炼腿脚。人老从腿始,多走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人,每天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就是坐在车上,再好的身体都会坐垮。” 冯国富哼一声,说:“落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这么去想了。” 第十八章 到得真的要走路上下班了,冯国富一时还确实没法适应。 首先得比以往提前出门。要提前出门.必须提前起床上厕所,提前洗漱吃早餐。五十多岁的人了.冯国富生活习惯已成定势,这些动作每天都得在固定时间里完成,否则起床起不来,上厕所没有动静,吃早餐毫无胃口。离开餐桌,耳朵便支棱起来,等着楼下响起喇叭声,没有陈静如提醒,想不起换鞋出门。 来到楼下坪里,会不自觉地朝墙边的桑塔纳走过去。快到车旁了,才猛然想起这车没法坐,停住步子,不尴不尬地讪笑笑,迈向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自然认识冯国富的桑塔纳,过去从没在坪里过过夜,这回竟然一停就是好几天,也不知是何故。又见冯国富有车不坐,不免问道:“冯领导今天怎么不坐车?”冯国富笑道:“车子出了毛病,开不动了。”老头说:“那你不是要走路上班了?”冯国富说:“走路好,走路可活动活动筋骨。”老头有些吃惊,说:“当领导的怎么能走路上班呢?我们局里住在外面的领导可没一个走路上班的。听说你的官比他们还要大.还要亲自走路上班,真是没有王法了。” 冯国富笑笑,觉得老头的话有些意思。心想王法并没规定当了领导就要坐车上下班,可领导上下班没车坐,却是比没有王法还要严重得多的事。 这么想着,已走出水电局.来到大街上。路上有几处得横街。出门时陈静如就反复交代过,横街要找斑马线。冯国富发现楚南街上的斑马线倒是刷得光闪闪的,可机动车辆过斑马线时从没减过速,有时见有人准备上斑马线,相反将喇叭按得震天响,提速抢先,生怕行人占道,耽误自己的时间。只好耐心等待,直到两头没来车了.才偷了东西似的赶紧飞步过街。谁知刚到街心,几部小车风驰电掣般飙过来,吱一声在你面前刹住,将你吓出一身冷汗。冯国富就气愤起来,骂开车的是畜生,没人性。忽又想起自己坐在车上时,遇着斑马线被行人占了先,车子得停下让人,忍不住要附和司机,一起大骂市民素质差,谁知转眼间就该车上的人素质差了。 车上的人也有素质好的,老远就让司机放慢车速,缓缓停到冯国富身旁,将头伸出窗外.亲切喊道:“老部长怎么是您?”原来是过去的老部下,或是在冯国富手上荣升的单位头儿。听那口气,像是冯国富当嫖客被抓,刚从派出所放出来似的。其实也怪不得人家生疑,又没到退休年龄,如果不是犯错误,你堂堂市级领导,怎么会将自己视同于普通老百姓,随便在街上乱走乱动呢?不然你试试看,你在街上找出一位用自己脚步走路的现任市领导,算你有视力。事实是哪位市领导若真要亲自上街了,那他即使没退休,也已经退位。 最可怕的是车上人还会开门下车,走过来说:“老部长您去哪里?坐我的车吧。”冯国富哪有坐人家车的勇气,赶紧回绝:“免了免了,我随便走走。”对方有些不甘心,说:“快别客气,我送送您。”伸了手要来扶他。冯国富顿时无地自容起来,扭着腰,拔腿躲开,仿佛初恋女孩要躲避男孩的拥抱。 有时还会遇见已经退休的老同事和老熟人。倒不是这些老同事老熟人会找你借钱,而是他们看你的眼光怪异。冯国富明白那眼光的意思:你风光一辈子,今天也会从空中降落到地上,像我们一样做普通老百姓了。话语里不免透着同情和怜悯:“没事到我家里去玩玩吧,老哥们打几把养生麻将。”冯国富心里似被什么蜇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过去要打麻将,也是打的工作麻将,难道从此只有打养生麻将的分了? 不觉得就到了一处非常熟悉的地方,原来是市委大门口。冯国富这才猛然意识到.到政协去还得从市委门口经过。过去去政协上班,也要经过这里,却是坐在车上,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显得这么突出。也不觉得市委大门门楼竟然那么高大威武,雄阔壮观。连门两边的保安也格外有煞气似的,让人忍不住要想起年画上的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记得从前坐在车上进出大门,对门两边的保安却从来没在意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过去你是高高在上的大门里的主人,时过境迁,你成为普通路人,在庄严的门楼和神气的保安前面,已显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心态自然也变得完全不叫消费,叫工作需要。”冯国富说:“你别挖苦我,哪个因工作需要坐过公共汽车?” 谁知坐公共汽车也有坐公共汽车的麻烦。自从下县做上领导后,冯国富都二十多年没坐过公共汽车了,连公共汽车停靠点上的线路牌都有些看不懂,就像看得懂线路牌的百姓不太看得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官样文章一样。倒不是冯国富文化水平低,线路牌上的字认不得,冯国富将牌子上的字都瞧过,还没有一个要回去翻字典的。问题是他压根儿不知道去政协该坐哪路走。问等车的人,都摇头,说只听说过布鞋皮鞋高跟鞋运动鞋,没听说过什么正鞋反鞋。好不容易才在一位机关干部出身模样的老头那儿打听到,去政协得坐三十八路车。想不到还带八,冯国富心里暗喜。找到三十八路车的牌子,上面的地名都半生不熟的.并没有政协二字。冯国富在楚南城里呆的时间也有好几十年了,却天天出入机关,难得上街,偶尔上街也对街名巷名不怎么在意,政协就是政协,那一带叫什么名字.也弄不怎么明白。只好又去问旁人,也没谁说得清楚。还是有人提醒说,上车后售票员会告诉你政协在哪里的,冯国富没辙,见三十八路车过来了,跟人攀了上去。 上车还没来得及抓住头上的横杆,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往前冲去,冯国富一个趔趄.撞在前面的中年妇女身上。正想说声对不起,那妇女早张开满口黄牙骂了一句粗话。冯国富心想好男不跟女斗,大度地笑笑,低头去找立足的地方。好不容易站稳,左右瞧瞧,只见过道上站着不少老大爷老太婆,安然端坐在座位上的则几乎是些年轻人。满车都是刺鼻的臭味酸味和烟味,让人直想吐。原来三十八路车是从郊区方向开过来的,进城的农民不少.车上总是拥挤不堪。冯国富不禁怀念起坐小车的日子来,车里总是干干净净,偶尔有点异味,司机也会洒上清洁剂,将异味去掉。 第十八章(2) 这时售票员挤过来,大声吆喝大家买票。冯国富这才发现车头实际有台自动交款箱,也许是市民不自觉或不习惯自动交款,车上仍跟过去一样安排售票员收钱。见售票员到了跟前,冯国富将准备好的钱递过去,同时讨好地问道:“线路牌上也没见政协,请问政协在哪里?”问过才意识到这个问法有些不太恰当。果然售票员瞪他一眼,吼道:“没见政协,你还坐这个车干吗!”说得车上人哄笑起来。冯国富脸一红,嘀咕道:“有人说去政协坐这路车。”售票员不再理他,挨着他挤了过去。还是旁边一位同样站着的老人告诉冯国富,要过五站才到得了政协,那地方叫羊尾巷。冯国富这才恍然想起确有一个羊尾巷,就在政协隔壁,政协的人还拿来开过玩笑,说是阳痿巷。 叫人难于忍受的是公共汽车的速度,跟蜗牛似的。停靠点多还在其次,停靠点不多也就不叫公共汽车了。主要是司机为拉客源,没走上几米便停下载客。还常常被小车挤兑。公共汽车又长又大,车多的时候跑不动,车少的时候,刚加了油门,前前后后的小车就插过来,横过去,叫你欲速不能。尤其是到了十字路口,前头的绿灯还有好几秒,完全可以过街,不想后面的小车冲上来.占住路面,公共汽车一减速,绿灯成了红灯,只好刹住停下,眼巴巴望着小车们扬长而去。冯国富看过这方面的研究文章,说公汽优先是一个城市文明程度的具体体现,如果用这个标准衡量,中国恐怕难得找出几个文明城市来。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取消领导用车,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坐公共汽车,公汽优先肯定容易成为现实,文明城市也会多起来。 冯国富自觉好笑,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幼稚?你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也不想想,叫当官的不坐小车坐公汽,影响革命工作,谁负得起这个重大责任?更为可笑的是自己过去坐在小车上,为什么从没想起过要公汽优先,现在坐了几趟公共汽车,思想就变得这么民本起来?看来还是屁股决定脑袋,屁股坐什么位置。脑袋就会有什么想法。 三十八路车车次不多,又来自郊区,进城的人不少,不拥挤也难。司机又不太讲规矩,不该停的地方停下载客,到了停靠点该停车时,车上已人满为患,相反又不停车了。有时即使停下来,也不容易挤上去,害得冯国富常常误车。有一天要开主席会,偏偏三十八路车过了几趟,都没坐上去,冯国富只好站到街心,拦了辆的士。 的士不比单位小车舒服,却比公共汽车要强多少有多少,不拥不挤,车上的位置都是你的,爱坐哪坐哪,像自家客厅的沙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哥比你儿子听话多了。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碰上开朗的的哥,还会主动跟你搭腔:“老板是专车坐得多.还是打的打得多?”冯国富说:“我什么老板?贫下中农一个,出门都坐公汽,今天事情急,公汽上不去,才咬牙打一回的。”的哥斜冯国富一眼,笑道:“老板好幽默的。”冯国富说:“我哪是幽什么默?”的哥说:“当老板的生怕人家打秋风,才说自己是贫下中农,不肯承认是老板。据说有个洋鬼子搞了个中国福布斯财富排行榜,上榜的富豪个个骂那洋鬼子的娘。”冯国富说:“那洋鬼子如果让我上榜,我一定请他吃火锅。” 聊着天,还少不了音乐。多为刀郎的歌,什么《情人》,《2002年的第一场雪》,《冲动的惩罚》.《北方的天空下》,新近又出了《喀什葛尔胡杨》。冯国富说:“的哥们还有单位里的司机,好像都特别喜欢刀郎。”的哥说:“开车的在车上呆的时间长,难耐寂寞,有刀郎做伴,容易打发时光。”又说:“其实也不止咱们车上,大街小巷.车站码头,宾馆酒店,歌厅茶楼,商铺市场,包括私人家里,只要有音响的地方,哪里不在放刀郎?”冯国富说:“中国人是不是喜欢跟风,刀郎火了,大家都借风吹火?”的哥说:“我可不是这么看。刀郎的歌太有感染力了,谁听过谁就会喜欢。”冯国富点头道:“我也有同感。” 见冯国富附和,的哥来了劲.眉飞色舞道:“这可是有原因的。刀郎的音质不用说,格外有磁性,像磁铁一样可以把你吸住。他毕业于音乐学院作曲系,他的主打歌都是他自己作的词,自己谱的曲,连和声和器配都是他本人亲自做的。还有他的生活也与众不同,情感上受过挫折,又在新疆呆过十多年,他把这些体验都放进了音乐里,自然最能打动人。种种优势都集中在了刀郎一人身上,他还不火那才怪呢?有人见刀郎这么火,跟风弄了个什么西域刀郎,我感到好奇,特意跑到店里找了一张,让老板一放,听是娘娘腔,很平常的OK水平,半支曲没听完,拔腿就跑掉了。听说乐坛那些歌霸歌腕见刀郎不声不响,带子碟子一卖就是五六百万张,他们调动所有关系,到处宣传加恶炒,带子碟子就是卖不掉几张,又眼红又不服气。其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具备刀郎这种综合素质的.中国乐坛到哪里去找第二人?” 第十八章(3) 的哥看来是太喜欢刀郎了,才将他拔得这么高,冯国富当然不敢完全苟同。不过的哥这番话确实让冯国富大开了眼界。就是请专业音乐评论家来谈音乐,也许能搬出不少普通人闻所未闻的古今中外的音乐理论,却不见得能谈出的哥这种独到见解。的哥说得不错,事出有因,尤其是有口碑的东西,绝对不简单。没能真正打动人心,谁乐意口口相传,说你的好呢?世上的事情都这样,纸写易,口传难。比如有些官员并没什么德政,却天天电视捧,报纸吹,弄得天花乱坠。媒体又不是老百姓办的,自然无奈其何。可你想让人家嘴上说你好,却不那么好办了,除非你派人用钢钎把人家嘴巴撬开。 也有的哥不放带子,对着话筒,跟同行说粗话痞话,大声狂笑。或者放收音机,是那种专为的哥们开通的交通频道,女播音员的声音腻腻的。中间插着大段广告,卖的全部是春药,男人一用,垂头丧气的,变得斗志昂扬,不够一分钟的,能坚持半个小时。广告过后是床上功夫,男声哼哧哼哧,女声狂呼乱叫。一般情况下,冯国富还能充耳不闻,究竟都是饮食男女,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阳春白雪。实在受不了了,才提出抗议。的哥不解,不情愿地关掉收音机,怪怪的目光从冯国富脸上扫过,那意思很明显,这男人一定有病,不是挺而不举,就是举而不坚。 还有更难受的,那便是掏钞票的时候。打的不像坐公共汽车,一块钱到头。楚南经济落后,消费却不低,打的起步价六元,比周边地市级城市都高。又常塞车,耽误时间也计费。从水电局到政协,顺利的话,刚好在起步价内,如果弯子绕得大一点,过十字路口被红灯多堵几秒钟就会跳表,变成七元五。因此冯国富每次坐车,眼睛都死死盯着车头的计费器,见快要跳表了,便叫停下车.宁肯多走几十米路,也要少出这一元五。自己拿着桑塔纳钥匙,不好再找政协报销打的费,省一个是一个。这个的每天都得打,每天跑上两个来回,长此以往,这笔开支还不是小数。冯国富心疼不已,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犯傻。也不知谁做过调查没有,中国到底有几个官员掏自己的钱,打的上公家的班。恐怕除了你冯国富,要找出第二个来,还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是过去痛快,只要出门,不论公事还是私事.坐的都是公家的小车,什么开支全都报销,不用自己掏一分钱。 偏偏还有的哥以为冯国富不认路,绕道而行.想多收他几块钱。原来冯国富说的是自己老家楚乡县的话,的哥以为他是刚从下面县里来的,好糊弄。中国南方五里不同音,翻过一座山,淌过一条河,山两边.河两岸,鸟叫和蛙鸣都属于不同语系,至于几处的人走到一起,往往你说你的俄语,我说我的英语,像是联合国开会.楚乡县虽然属于楚南市,话音明显不同。本来冯国富刚到楚南工作时,学着说过一阵楚南话,说得还算地道。后来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一个说法,大人物底气足,就喜欢说家乡话。走到哪里都不改口。贺知章同志就是这样,在唐玄宗身边工作多年.也算高干了,可他从小离开家乡,到老都没改变口音,还作诗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得意得很。曾国藩同志做到两江总督和大学士的高官,还封了一等毅勇侯,可他总是一口浓重的湖南湘乡话。就连慈禧接见他,他说话时也不肯卷舌头。慈禧不知所云,说国藩同志哪.你的话我可是一句都没听懂,也不知你平时是怎么在台上作报告和发表重要讲话的。我这就叫莲英同志去找本语音学,你放谦虚点,拿回去好好学一学,下次汇报工作,可得给我说国语。曾国藩暗想,你听不懂可不是我的事,如果哪天湘乡话成了国语,你还敢说一句都没听懂吗?从古至今,也没哪个文件上硬性规定过,国语只能是什么话,不能是什么话。湘乡人是倔脾气,加上曾国藩工作繁忙.哪有时间学老佛爷御赐的语音学?以后上朝或老佛爷单独接见,曾国藩还是照说湘乡话不误。到得动情处,鼻音喉音腹腔音一齐都上来了,像公牛唱美声似的,老佛爷听不听得懂,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镇压太平天国后,曾国藩功高盖主,曾国荃和左宗棠他们极力怂恿他,干脆取清而代之,用湘乡话做国语算了,也好让人以湘乡话为标准,编本语音学,叫莲英同志拿去给老佛爷好好学 学。这个理由太充分了,曾国藩颇为心动。可经反复琢磨,又觉得湘乡话也太拗口,外面的人学起来,比学拉丁语还难,这不是为难老佛爷吗?最后曾国藩还是放弃了用湘乡话做国语的念头。 冯国富当年看到这篇文章时,刚好被任命为楚宁县委组织部长,成为一地核心领导干部。他从此再不说楚南话,像贺知章和曾国藩只说家乡话那样,到哪里都一口的楚乡话。冯国富当然不敢保证他说楚乡话,楚乡话就能成为国语,但他觉得说楚乡话就是有意思.不论大会作报告,还是小会发表讲话,或是与干部群众促膝谈心,底气都非常足。 第十八章(4) 这天的哥见冯国富说的不是楚南话,以为大鱼上钩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车拐进一条岔道,不紧不慢绕起了圈子。冯国富不动声色,倒要看他绕到哪里去。结果六元钱的车程.绕出整整十三元来。的士在政协门口停下后,冯国富没有掏钱,而是掏出手机.按下印在车窗玻璃上的举报电话,用正宗楚南话问的哥道:“这个电话该不是空号,多少管些用吧?”的哥一听傻了眼,知道这个乡巴佬不是吃素的,连说数声对不起,一分钱都不敢收,飞快地打开车门,请冯国富下了车。 坐了一趟不花钱的车,冯国富的情绪显得格外高涨。怪不得上面反复强调要密切联系群众,冯国富这段跟群众一密切,一联系,就掌握了好多坐在办公室和专车上没法掌握的民情。只是仅仅掌握民情,没掌握权力,这个民情掌握了也白掌握。这也是没法子的,掌握权力的人想掌握民情,实在太不容易,总要到没掌握权力时,才有可能真正掌握民情。 晚上回到家里,跟陈静如说起白天辉煌的战斗历程时,冯国富仍是一脸的得意,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好像拣了个没设密码的大存折似的。还说:“打的上班就有这个好处,想打哪台就打哪台,想在哪里打就在哪里打,想打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市区不是有三千多台的士么?这就意味着我有三千多台专车,三千多个专车司机。” 陈静如有睡前喝杯牛奶的习惯.当时正端了杯往嘴里送,听了这话.忍俊不禁,一张嘴,喷了一地的牛奶,指着冯国富笑骂道:“你赔我牛奶!占了回小便宜,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要说今天这趟的士是你的专车,还算勉强说得过去,因为你没出钱。平时你打的可都是付了费的.你见哪个领导坐专车.领导本人掏过一分钱?” 冯国富本来也是高兴了,开开玩笑,还不至于浅薄到真以为市里三千多台的士都是他冯某人的专车,现在被陈静如一语道破,也就自觉没趣起来。以至于第二天上班时,竟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打的。不打的又怎么去政协呢?走路去,满街的灰尘又实在难以忍受,不像干红葡萄酒,加点柠檬或黄瓜什么的,可去苦涩。坐公共汽车,那份挤兑和酸臭,又太受不了了。坐出租摩托倒也方便,比的士便宜一半,没有计费器,不用担心摩哥绕道。可坐在摩托上同样要吃灰,又不安全。冯国富打的时,的哥总爱指着搭在摩托车后面的人,谆谆教育他别坐摩托,要坐就坐的士,说坐摩托是肉包铁,坐的士是铁包肉,人的命只有一条,丢了就拣不回来,出门在外,安全是第一位的。冯国富知道的哥恼的是摩哥抢了自己的生意,可细想这话也不是没一点道理,还真不太敢坐摩托。 犹豫了一阵,冯国富决定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打的。不想等了半天,竞没见一部的士经过,倒是好几部摩托车纷纷围了过来,动员冯国富打摩。冯国富说:“我不打摩,要打的。”摩哥们笑道:“你做梦吧,今天的哥们集体罢工,三千多台的士都塞在市委门口那条街上,要打你到那里打去得了。”冯国富半信半疑道:“你们不是想骗我坐你们的摩托吧?”摩哥们又笑,说:“今天你如果坐得上的士,我们给你付费。”冯国富说:“这我就不好理解了,的哥们跑得好好的,收入也不错,罢什么工?”摩哥们说:“你没见街上跑的有红绿两种颜色的的士?红色的是夏利,绿色的是捷达。夏利是旧车,政府有政策,要淘汰出市场,大家只好按政府要求,购买新款车捷达。捷达不仅车子贵,政府收费也比夏利高出几倍。这些捷达车主们还能忍受,不想该淘汰的夏利一直还在街上跑,又凭着成本低的优势,擅自将起步价调低到三元,抢走不少捷达车生意。捷达车主们便找到政府,要求按政策取消夏利上街资格。政府却迟迟没有动作,捷达车主们便将车开到市委门口,将整条街都堵住,要求领导给个说法。又在各处路口设阻,见了夏利车就砸,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捷达车和夏利车之间的矛盾已不是一两天的事,冯国富早有所闻,摩哥们这么一说,不信也得信了。这么等下去,也不知几时等得来的士。看看手机.已到上班时间,上午又有个汇报要听,再坐公共汽车,时间不允许,冯国富也就心有所动,打算打回摩的试试。 不想抓住摩托后座,正要往上爬,有部小车开过来,停在身边,车上有人喊了声冯部长。冯国富掉头一瞧,原来是自己过去的红旗车,小曹就坐在驾驶室里。 第十八章(5) 上车后,小曹问冯国富怎么不坐自己的桑塔纳,跑到街上坐起摩托来了。小曹不是别人,冯国富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简单给他说了说。小曹说:“您这么做是对的,姓申的也太狂了点。”冯国富说:“倒也不是他太狂,是我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跟着我没有卵用。”小曹说:“老部长您还是这么宽容。”冯国富笑道:“我总不可能跟他去打架吧,他比我年轻十多岁,我也打不过他。” 快到政协了,小曹说:“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我回来给您开车吧。”冯国富说:“别说组织部不会同意,就是他们同意,我也不忍心耽误你。”小曹说:“跟老部长在一起贴心,这比什么都强。”冯国富说:“小曹有这份心,是我的福气。” 进得政协大院,冯国富开门要下车了,开玩笑道:“下次再买票了。”小曹笑道:“老部长看来是打的打成习惯了。” 走进办公室,想起小曹过去的种种好处,如今再也不可能摊上这样的好司机了,冯国富不免愀然。连事先说好的汇报也没心情去听了,坐在办公桌前,喝起闷茶来。挨到要下班了,想起连的士都打不上,不坐公汽就得打摩的,冯国富有些发愁。可这是现实问题,发愁也得面对,总不可能呆在办公室不回家。 出得办公室,已是人去楼空。专车坐不成以来,冯国富上下班都不正点,要么提前,要么推后,以免跟政协的人走在一起,人家盘问起来,难得费口舌。其实大家都清楚申达成在跟冯国富闹别扭,刘秘书长已分别做过两人几次工作。找申达成,申达成说:“刘秘书长你急什么?又不是你要坐车。你管司机,难道不清楚我是政协司机里最听领导招呼的?只要冯领导本人打声招呼,把钥匙给我,我肯定会继续高高兴兴为他老人家服务。”找到冯国富,冯国富说:“不坐专车不是同样上班么?也没哪次我是四肢着地,爬着来的。何况还可给你节省油料费,减轻单位负担。” 冯国富这么说,刘秘书长还以为他是耍领导脾气,哪知冯国富是真的不愿意申达成再给自己开车,否则跟他打声招呼,也不觉得失什么面子。刘秘书长没法了,去请示黄主席,黄主席也觉得这工作不好做,这事便一直搁着。 不觉走出政协大楼,来到传达室外面。正要去街上找车,忽见小曹的车就停在门边。冯国富不免心头一晃,以为红旗车又成了自己的专车。疑惑着上了车,冯国富问道:“小曹上午一直呆在这里没走?”小曹笑道:“我刚办完事回来,见下班时间快到了,想起老部长没车,把车停到这里,好送您一程。” 冯国富心存感激,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过去小曹服务那么周到,是因为你是他的顶头上司,现在你再领导不着他了,手里又没权可为他解决任何问题,他还这么做,那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真诚。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冯国富见得也不少了,像小曹这么重情重义,这世上确实已不多见。 很快到了水电局。冯国富不好像以前一样,让小曹将车开进院子里,要他在门外停车。小曹坚持将红旗开进传达室,才靠边停下。一眼望见还扔在坪里的桑塔纳,小曹说:“那车就这么摆在那里?”冯国富说:“可不是,已经一个多月了。”小曹说:“车子摆久了不开,容易生锈变坏。”冯国富说:“那也没法呀,我又不会开车,不然就不让它天天摆着不动,浪费资源了。” 说着,冯国富伸手开了门,同时邀请小曹:“若没什么急事,上我家里去吃了饭再走。见了你,陈姨会很高兴的。”小曹说:“今天就免了,部里还有点事。请代向陈姨问好。”冯国富点点头,说:“你有事,我就不勉强你了。”一只脚已伸出门外。 只听小曹又说道:“老部长您看这样行不?国庆长假快到了,我做教练,教您把车学会,以后您自己开着车上下班,也免受人家的窝囊气。” 这个想法冯国富也不是没有过。会开车的好处明摆在那里,否则哪有那么多领导都学着自己开车?可冯国富信心不足,生怕学不会。于是笑道:“八十学武,学得来吗?”小曹说:“怎么学不来?长假期间一定让您学会。也不要达到我们专职司机的水平,能操作熟练,慢慢开着上下班就行了。” 冯国富还是下不了决心,口气却已不同起来:“学车不比学别的,还是慎重点为好。”小曹说:“凭老部长这个谨慎态度,就足以说明您适合开车。学会后您只要坚持两点,一不开快车,二不跑长途,只在市内转转,绝对不会有事的。”冯国富说:“先让我想想吧,想好了,再打电话给你。” 进屋跟陈静如说起小曹动员他学车的事,陈静如极力反对,说:“开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眼快手快脚快,你以为那么容易学得来?也不看看自己到底几十岁了,好像还是十八岁的年轻哥哥。”冯国富说:“我也这么想,所以还下不了决心。” 可过后,陈静如想起冯国富坐不了专车的种种苦恼,又说:“还是学学吧,只是学会后,一定要按小曹所说,只能慢慢开着上下班。” 第十八章(6) 冯国富掰着指头,琢磨了几天,自己到退休还得好几年,总不能老是打的或坐公共汽车上班吧?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给小曹打了电话。小曹笑道:“陈姨批准您学车了?”冯国富说:“是呀,她是书记,她不批准,我敢吗?” 国庆长假第一天,小曹老早赶到水电局。从冯国富手里要过车钥匙,将桑塔纳调试了几下,又在坪里转了两圈,见性能还不错,便载上冯国富出了传达室。陈静如一直站在阳台上,看着桑塔纳出门跑远了,才转身进屋,沐手焚香,虔诚地跪到观音莲花座前,开始拜佛念经。 两人直接奔往武警一个训练基地。小曹有位好战友在武警做教官,事先就跟他联系好了的。这个训练基地非常宽阔,特别方便学车。小曹先讲解了基本要领,就把方向盘交给冯国富,自己坐在副驾驶室上指导。别看冯国富坐了几十年的小车,摸方向盘这可还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紧张,说:“我看来不是开车的料。”小曹安慰道:“我第一次坐进驾驶室里也这么紧张,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手忙脚乱了一阵,冯国富还是顾此失彼,往往打响马达,忘了踩油门,够着了离合器,又找不到刹车,每一个动作都得小曹欠着身子给他代劳。冯国富心里暗骂自己不中用,过去老觉得自己还不算太笨,谁想坐到驾驶室里,竞变得这么没出息。 忙乎了大半天.冯国富还是不得要领。两人都累得够呛。冯国富早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仿佛比背犁还辛苦。小曹更不轻松,腰酸腿疼,身上散了架似的。只是冯国富身为领导,小曹还不好发他的火,若换了别人,他恐怕就不是这么个态度了。不免有些后悔,不该主动承担这个苦差事,来教领导学车。 不过小曹不会轻易放弃,既然已经把冯国富请了出来,就要让他学有所成。小曹善于思考,开始反思自己的教导方法是否得当。心想自己的方法对普通人管用,也许放在冯国富身上并不见得还见效。记得部队首长曾说过,每位战士都是军事天才,关键是做教官的怎么因材施教。 小曹终于明白过来,冯国富可是做领导的,必须根据他领导的身份特征,采取不同于一般的施教方法。 有了这个思路,第二天小曹便不再越俎代庖,一旁替冯国富忙碌,而是冷眼旁观,揣摩问题的症结所在。慢慢便发现,冯国富每做一个动作,都不是服从大脑指挥,而是服从眼睛调度。要拉离合器,先掉头看清离合器在哪里,手上才敢动作。要踩刹车了,也是先偏了头,用眼睛找到刹车,脚才肯踏上去。这自然就顾此失彼,无法协调一致了。 发现了问题,小曹心里也就有了数,旁敲侧击道:“老部长,我一直在思考这事.像您做领导做得那么到位,车子也一定学得好的。”冯国富笑道:“小曹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做领导是做领导,开车是开车,也往一处扯。”小曹说:“在老部长面前,我哪敢开国际玩笑?我是在推敲,开车这玩意儿,说白了跟做领导其实就是一回事。” 冯国富来了兴趣,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奇谈怪论。” 小曹这才拿出教练的耐性,苦口婆心道:“开车和当领导一样,第一位的是学会抬头看路,弄清方向和路线问题。方向不对,南辕北辙,只能离自己的既定目标越来越远。方向正确,路线也出不得错.如果老走弯路,必然贻误时机,被人占先。甚至误人歧途.上了不该上的路,钻人不该钻的死胡同,那就一辈子都完了。第二要适当把握车速,当快则快,当慢则慢。慢了会落在人后,得加大油门,努力赶上前去。快了超于人前,又不免惹眼遭忌,会有人设阻布障,枪打出头鸟,那就往往欲速而不达,得赶紧带住刹车,减慢速度。如果前面的路堵死了,还要善于挂倒档,找退路,绝不可撞了南墙还不知道回头。第三要见机行事,善于做手脚,务必心到眼到手到脚到。处处多些心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仅防人之心不可无,必要的时候,害人之心也不可少,手脚该做终须做。手脚不能做在明处,要做得隐蔽,表面看去没事人似的,暗处的手脚该到位的都做到了位,自然一往无前,谁也挡不住你。还要做得聪明,做得从容,如果手脚没做来,自己倒先慌了神,乱了方寸,以致忙中出错,那危险就大了。” 说得冯国富直乐,说:“小曹算你没白在组织部呆,对官场套路这么谙熟于心。”小曹说:“老部长过奖了,我主要是开车时间长,又接触过不少官员,有些体会。”冯国富说:“看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你完全是块组织部长的料嘛。”小曹说:“老部长别笑话我,我真是块组织部长的料,也就不开车做轿夫了。” 玩笑归玩笑,冯国富仔细琢磨小曹的话,还颇受启迪,多年为官储存在脑袋里的智慧就这样被激发起来。再次打响马达的时候,便很快进入角色,眼睛不再老往驾驶室里面看,而是放眼前方的正确路线。双手不只把握着方向盘,还把握着人生的远大理想。脚下踏的也不仅仅是普通油门,更是前进的伟大动力。 人的身上原来是有穴位的,穴位点对了,立马开窍,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若穴位没点对,就是打死你都没用。宛若一台电脑,没找到相应的入口和路径,你就是举着铁锤猛敲,把电脑敲个稀烂,也不可能调出所需程序。这天冯国富算是被小曹点着穴位,激活身上的慧根,逐步掌握了驾车的基本要领,从而渐入佳境。 接下来就好办了,也不用小曹怎么操心,冯国富便可开着桑塔纳,在基地上自由跑动了。到了第五天,基地也不去了,直接将车开到了路上。先在人少的地方行驶,后来便摸索着进入市区。到得第七天,冯国富俨然多年的老司机,已是驾轻就熟,来去自如了。只是小曹有言在先,冯国富不敢妄开快车,处处小心为是。 紧接着小曹又跟交警联系,让冯国富参加了一期驾驶员短训班,如愿拿到驾驶证,成为一名合格的驾驶员。 第十九章 给自己开车,实在是件奇妙的事。驾着桑塔纳,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时,冯国富经常会产生这份感觉。 这跟司机给你开车有所不同。领导和司机是主仆关系,仆人的命运自然掌握在主子的手里,不然他也就不可能心甘情愿给你开车了。也就是说坐司机开的车,你是在享受司机的服务,当然挺有尊严。可从另一个角度说,你又是被动的,从属的,只要一上车,你整个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司机。自己开车自己坐,没了做主子的尊严,可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心里踏实。过去老听当司机的说,坐人家的车总没安全感,冯国富还不好理解,现在才算明白,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小命交给人家。 尽管开的是公家车,只因方向盘在自己手里,跟开私家车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仿佛一下子进入了有车族的行列。却比私家车更实惠,私家车的开支都得自己掏钱,保险费,养路费,维修费,油料费,还有什么过桥过路费,七七八八的费用摞在一起,绝对不是个小数。开公家车却气派得多,一分一毫都公家出,自己不用掏一个子儿。公车私开可享受有车族的威风,又不用自己付费,这样的好事到哪里找去?怪不得有那么多领导喜欢公车私开,纪委下了一个又一个禁止领导开车的红头文件,也不见怎么生效,领导们依然我行我素,该公车私开,还得公车私开。 想着自己给自己开车的种种好处,冯国富心里也就越发受用。心里受用,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比如政协的干部,以前看去好像没几个出色的,如今个个都那么鲜活,逗人喜欢。光喜欢还不够,总得有什么表示吧?于是上下班路上,只要见了同事,冯国富就会把车靠过去,邀请人家,说:“坐冯司机的车吧,不用买票。”不买票,面子还是得买的,同事们自然乐意上车,说:“坐师级干部开的车,我这至少是军级领导的待遇了。” 有时怕路上邀不着乘客,冯国富会提前跑到别人办公室去,说:“怎么样?下班我送你回家吧。”对方就笑他,说:“冯司机服务态度这么好,得建议刘秘书长号召政协的司机们都来向你学习。”冯国富说:“我能力不行嘛,能力不行的人,态度都好。” 到了车上,见冯国富开得还算平稳,坐车的人就说:“冯司机刚才还说能力不行,我看你早已达到专业司机水平了。”冯国富很是得意,说:“我在组织部做过那么多年的副部长,到政协做副主席也快两年了,还从没人表扬过我,一开车就受到表扬,看来我还真适合做司机这一行。”对方也开玩笑说:“是呀,你做部长和主席,也像你开车这样出色,那楚南的组织工作和政协事业早上新台阶了。” 这天下班回到水电局,从桑塔纳里出来,抬头见陈静如正在阳台上晾衣服,冯国富忽想起没有陈静如的支持,自己也不可能学会开车,而这车开了几个星期了,陈静如还从没坐过一回。进屋后,冯国富便恳求陈静如:“你哪天上街,说一声,我开车送你。”陈静如说:“出得水电局,几步就到了街上,走路没比坐车慢。”冯国富说:“那你哪天去紫烟寺上香,我负责专车接送。”陈静如说:“那我更没这个福气了。去紫烟寺我们都是集体行动,每次十人八人的,一部桑塔纳哪挤得下?”冯国富说:“我来回多跑几趟就是了。”陈静如说:“那不要耽误我们的时辰?” 冯国富没辙了,说:“要是我们不住在水电局该多好,你上班得走路,我可以天天做护花使者。”陈静如扑哧笑了,说:“我都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还花呀草呀的,你不臊我还臊哩。回去三十年,咱们谈恋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殷勤过呢?”冯国富说:“那时我不是没专车吗?拿什么殷勤?” 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冯国富开着桑塔纳,神气活现地出入政协,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一个人心里最不是滋味。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申达成。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次从楚宁回来,本来是故意为难冯国富的,不想竟促成他把车学会,又当领导,又做司机,自己天天开着车上下班,再也不用理睬你姓申的了。 司机就是开车的。有车可开,就有维修得搞,有零件得换,有汽油得加,做起小动作来才方便。这叫做靠车吃车,没谁会有异议,就像领导手中掌权,靠权吃权,谁也不会见怪。相反司机没车可开,跟领导大权旁落一样,那就没什么可靠,没什么可吃了,那份失落是可想而知的。申达成后悔当初不该自作聪明,把车钥匙扔给冯国富,背后暗暗抽了自己好几回耳光了。 第十九章(2) 要是自抽耳光能解决问题,那倒也方便,反正手掌和嘴脸就长在自己身上,天天下命狠抽就是了。恼火的是冯国富才不会理会你哩,你抽自己耳光,他又没长工资。申达成只好去找刘秘书长,先涎着脸大骂自己不是东西,没有服务好领导,害得领导既要当领导,为国为民操心,还要做司机,自己亲自开车上下班。然后恳请刘秘书长再去冯国富那里说说好话,把车钥匙还他算了,好让他有改过的机会,重新做人,给领导开好车。 刘秘书长又好气又好笑,指着申达成鼻子,咬紧牙根骂道:“你这是活该!领导不会开车的时候,你耍脾气,扔掉车钥匙走人,现在领导自己会开车了,你终于大梦方醒,要给领导开车了。你以为领导是那么好摆布的?”申达成哭丧着脸说:“都是我一时糊涂,做了不可饶恕的蠢事。可你们做领导的,大人大量,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嘛。” 刘秘书长狠啐一口,吼道:“谁允许你犯错误了?你扔车钥匙给冯主席之前,是书面报告过,还是口头请示过?现在要找领导说好话了,你知道往我这里跑了。想找领导,自己不知道去找?”申达成说:“我去找管用,早就去了,他踢我打我,都没话说。我就怕我面子不够,他不肯答理我。”刘秘书长说:“你以为我面子就够?我没管好你们这些司机,是我的失职。我告诉你,你的事跟我无关!” 话虽这么说,过后刘秘书长还是瞅个时机,进了冯国富的副主席室。冯国富笑道:“我说刘秘书长,是不是小申要你来找我的?”刘秘书长否认说:“没有没有。他已被我教训过好几次了,哪还敢来讨我的骂?我是考虑到您做领导的,心里装着国家大事,开车这样的小事,还是让司机来做算了。”冯国富又笑,说:“我这人大事做不来,小事还是乐意做的,到底做做小事心里踏实。”刘秘书长说:“小申不开车又做什么呢?他闲着也要拿国家工资,是种浪费呀。”冯国富说:“你想不浪费人才,就让他做科长主任嘛,政协的文件归你签发,公章也由你管着,发个文,盖个印,也挺方便的。” 见冯国富只拿玩笑敷衍,刘秘书长也没法,只得尴尬着走开。 还在刘秘书长走进冯国富办公室的时候,申达成便跟过去候在门外等着了,这下刘秘书长一出门,他立即躬腰迎了上前。刘秘书长黑着脸,瞧都不肯瞧申达成一眼,甩手下了楼。申达成又尾随着跟进秘书长办公室,反手关上门,小声问道:“冯主席态度怎么样?”刘秘书长不阴不阳道:“冯主席态度好得很,谈笑风生,跟我老朋友似的。” 申达成听得出,刘秘书长一定碰了软钉子。再不敢多嘴,垂手立在一旁,摆好接受教育的正确姿态。刘秘书长瞪申达成一眼,说:“谁叫你逞能没看对象?你以为冯国富跟其他副主席一样,好拿捏是吧?也不动动你的猪脑悟清白,人家在组织部门呆了那么长时间,跟什么人没打过交道?想跟他过招,你还嫩了点。” 教育够了,刘秘书长才语重心长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别人不容易帮上忙.还得靠你本人去努力。”申达成听出了些意思,趋前一步,说:“请秘书长明示。”刘秘书长说:“我怎么明示你?做司机的都是人精,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事没经历过?还要我现场教你几手?我可不敢犯错误,教唆你去给领导下药。” 申达成觉得刘秘书长这话太有水平了。既然你不敢教唆我去给领导下药,我不说是你教唆的不就得了?申达成有一个朋友在监狱里做监狱长,凡是往号子里扔那些不识好歹的犯人时,总要高声警告里面的牢头狱霸,不要把某某打残打死,否则有你们的好果子吃。牢头狱霸一听就明白监狱长是何意图,监狱长一转身,他们就开始操练,这犯人不断几根骨头,也会脱几层皮。当然小命得给他留着,不然监狱长那里不太好交代。 那么怎么给领导下药呢?送酒送烟,冯国富又不是酒囊烟鬼。送钱倒干脆,只是小钱打动不了人家,大钱又送不起,也不太值得。琢磨来琢磨去.申达成忽想起冯国富夫人信佛,觉得应该从这方面下手才是。 恰巧这天一位姓范的政协委员打来电话,说他刚购了几件古玩,请申达成上他家去玩赏。范委员原来也是机关里的司机,跟申达成熟悉。后下海做生意,发了点小财,觉得钱存在银行里,利息太低,搞起古玩收藏来。申达成便怂恿他加入市里收藏协会,然后上下活动,让他以文化界别人士身份做上市政协委员。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要好的朋友,范委员得了好藏品,常邀申达成过去把玩鉴赏,一起喝喝茶,说些闲话。 这次范委员得到好几样古铜器,说最迟也是宋以前出品的,颇有收藏价值。其中有一古铜瓶,腹圆颈长,式样有点像保龄球,只是比保龄球略小。成色颇足,瓶底用篆体镌着净瓶二字。这自然属于观音净瓶了,那次在波月庵里,申达成还见过的,只不过那不是铜制品而已。又记起当时陈静如见着观音手上的净瓶.很是喜爱,自己还开玩笑说要帮着求菩萨送净瓶于她。 第十九章(3) 申达成心有所动,暗想这正是自己急需的宝贝了。 不过申达成再明白不过,范委员虽然是自己的朋友,但搞收藏的人都贼精贼精一个,可不能让他窥破你的意图,得讲究点策略。于是故意用请教的口气问道:“这是不是观音菩萨手上握的净瓶?”范委员点头道: “算你说对了,正是的。” 申达成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听说有一种羊脂玉净瓶,好像还有些收藏价值,铜制品怕是不怎么值钱。”范委员说:“老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收藏品是不能仅以玉制铜制来论高下的,还要论年代和工艺。”申达成笑道:“我是个俗人,不懂何为收藏,只知道人们说起不值钱的东西来,爱拿破铜烂铁打比,却从没听过破金烂玉一说。” 因是朋友,范委员也不生气,笑道:“我今天是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在你这个收藏盲面前,我还是留点口水养牙齿。”申达成说:“老婆人家的好,儿子自己的好。你爱这个玩意儿,辛辛苦苦从外面收回来,自然敝帚自珍。下次我到文物市场去转转,保证给你抱一麻袋回来。”范委员笑道:“也有可能,只是要看你抱的是大路货,还是真藏品。” 申达成这才转变话锋.说:“我这是挖苦委员的,其实我一见这只净瓶,心里就喜欢。告诉我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也去弄只来,放在家里.没事无聊了,拿到手上把玩把玩,也好打发时光。”范委员说:“莫非你也打算搞收藏?”申达成说:“我哪有这方面的智商?只不过如今信佛的人多,难免受影响,见是观音手上的净瓶,也动了佛念。当然太贵的话,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范委员信以为真,说:“你是朋友,又不搞收藏,我才跟你兜底,这只净瓶是我花五百元现金,从一家佛寺里收购来的,如果拿到文物市场上去,至少能增值十到二十倍。”申达成说:“文物市场能增多少,跟我可没关系。你只说出那家佛寺的名字,我好去购买,或者你有空,陪我去走一趟。” 范委员叹一声,说:“谁叫我们是朋友呢?你看中这只净瓶,拿走得了,我哪有时间陪你出去疯跑?”申达成说:“我一个工薪族,比不得你做老板的,哪出得起你说的市场价?”范委员说:“谁要你出市场价?原价也不用你出,算我送个人情,满足你的佛念。” 申达成一乐,拿过净瓶,用报纸裹了,往夹克里一塞,顺便掏出五张百元钞票,搁下就走。范委员急了,拿着钱追出门去,哪里还见得到申达成的踪影? 回家路上,申达成忍不住又从怀里取出净瓶,观赏了一回。范委员说是五百元收购回来的,估计不会有假,至于到了市场上能增值十倍二十倍,也不知可不可信。想起老城墙根下有个文物市场,申达成便打的过去绕了一圈。果见几处摊子上偶有几只铜制净瓶,号称宋明出产,拿过细瞧,成色和款式跟怀里的净瓶根本没法比,而摊主张口就是三千五千的,才知范委员所言不虚。 恰好这几天省政协领导在楚南视察,市政协领导全体出动,前呼后拥,陪着去了县里。申达成趁机掖了铜净瓶,跑到水电局,敲开了冯国富的家门。 进门是客,陈静如明知申达成和冯国富有隙,也不便计较,赶忙让座端茶。申达成闻得满屋馨香,说:“陈姐正在上香?”陈静如说:“是呀,刚在阳台上念了回经。”申达成说:“陈姐还真虔诚。”陈静如说:“心诚则灵嘛。” 闲话几句,申达成才从身上掏出铜净瓶,一边剥着外面的报纸,一边说:“这几天省政协领导在市里视察,我参与了接待,跟着跑了几个县。今天参观一处寺庙时,冯主席碰见这个净瓶,爱不释手,就购了下来。领导们还要走些地方,冯主席觉得净瓶带在身上不方便,见我要先回来联系省领导回市里后的食宿,托我顺便带回来给您。” 那次在波月庵里议论观音净瓶的话,陈静如也不怎么往心里去,过去也就过去了。哪知申达成是个有心眼的,揣度陈静如喜欢观音和观音手上的净瓶,特意弄了这么个铜制品,以投其所好。陈静如又是佛祖俗家弟子,见了铜净瓶,自然喜欢,拿到手上端详起来。却对申达成的话半信半疑,心想他曾那么作难冯国富,弄得人家不得不去学车,自己开着车上下班,今天还托他捎东西回家,似不大可能。何况这铜净瓶又不是庞然大物,并不怎么碍事,带在身边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心里这么想着,陈静如嘴上并没说什么。佛相信世人的智慧,不会把什么都说破。申达成坐了一会儿,说还要去宾馆落实房间,出门走了。 冯国富他们很快从县里回到楚南。吃过晚饭,客人还有活动,冯国富不想凑热闹,瞅个空当开了溜。回家见了铜净瓶,又听陈静如说起它的来历,冯国富忍不住笑了,将铜净瓶端到手上,说:“这姓申的真是用心良苦啊。” 第十九章(4) 这话陈静如一时还不是太好懂,说:“铜净瓶到底是不是你买的?”冯国富说:“我买只铜净瓶,也犯不着劳驾他给捎带呀。”陈静如说:“那就是他特意买来送给你的?”冯国富笑道:“我又不信佛,送我干什么?”陈静如说:“那他送我铜净瓶,又是何用意呢?”冯国富说:“铜净瓶是送给你的,用意却在我身上。” 陈静如明白过来,说:“他是要你把车钥匙还给他?”冯国富说:“他原是故意作难我的,不想弄巧成拙,让他自己没了车开,这才回过头来求我。他已让刘秘书长找过我,见我不理不睬,才想出这么一招。” 陈静如到底是念佛之人,慈悲为怀,说:“人家做司机的,没开车又做什么好呢?让人一步不为愚,何况你不大不小是个市领导,跟一个司机较劲,也显得有些没气量,还是把车钥匙还给他算了。” 说得冯国富笑起来,说:“你倒说说,我跟他较什么劲了?听你这口气,好像是老搞政工的。其实我也没打算老占着车子,只是刚学会开车,正在兴头上,还想过过瘾,过段时间自然会把车还给他的,想不到他这么着急。”陈静如说:“你把这话跟他说说,他不就不着急了?”冯国富又笑道:“自从把车钥匙扔给我后,他就一直躲着我,再没跟我照过面,我怎么跟他说去?”陈静如说:“我看他是知道自己不该,心有悔意,却不敢见你的面,这才避开你,悄悄跑到咱家来送这个净瓶的。” 若果如陈静如所说,申达成有了悔意,桑塔纳也该还他了。冯国富心里这么想着,将铜净瓶放回到桌上。 又记起在朱崖的佛品专店里,曾见过这种铜净瓶。按朱崖的说法,宋明以前的铜净瓶已不多见,还确实有些文物价值,不像流行市面的仿制品,值不了几个钱。冯国富便对陈静如说:“申达成送的这只铜净瓶,看去不像是大路货,也不知他从哪里弄的。你如果喜欢,就给你留着,我再要朱崖估个价,按值给申达成钱。”陈静如笑道:“这个净瓶还真的有几分可爱。只是我念经信佛之人,哪敢起这贪心,喜爱的东西就要据为己有?” 冯国富也知道陈静如不会要这只铜净瓶,说:“那明天我就还给申达成,以后在哪里见着这种净瓶,再给你购一个。” 第二天早上,冯国富把铜净瓶塞到包里,提着上了车。他打算拿给刘秘书长,让他转交申达成。不用猜,冯国富也知道申达成送净瓶,刘秘书长背后出过主意,净瓶过过他的手,是要让他别从门缝里看人。 送走省政协领导,回到办公室,拿过电话正要找刘秘书长,冯国富又改变主意,直接拨了申达成手机。芝麻大点的事,犯不着如此费心思,转弯子。 手机很快通了。冯国富说:“是小申吧?”不知是信号有障碍,还是久没跟冯国富通电话,申达成一时竞没听出是谁,问道:“你是?”冯国富说:“我姓冯,名国富。”申达成立即紧张起来,抓紧手机,生怕会掉到地上似的,嘴里忙说:“是冯主席,真对不起!几天前陪朋友钓鱼,手机掉到鱼塘边,进了水,电板不行了。” 申达成的手机进没进水,不是冯国富要关心的,他说:“我知道我不找你,你是生死不会打我电话,也不会跟我照面的。”申达成稍稍沉吟,解释说:“我自己做了蠢事,哪里还好意思面对领导?”冯国富说:“那我请你上我办公室来,你好意思不?” “我就在楼下,马上就上去。”申达成心头一喜,话没说完,拔腿就往楼上跑。不想脚下被楼梯坎一拌,身子往前扑去。幸亏手上动作快,及时撑到地上,不然头上怕是要磕出只大灯泡来。只是吓着了摔出好远的手机,先打在墙上,后重新弹回到脚边。 恰好刘秘书长从楼上下来,见申达成有鬼追着一样,说:“小申你这是在练哪个门派的功夫?”申达成一脸兴奋道:“我哪有练功夫的时间?是冯主席叫我。”刘秘书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冯主席叫你,你就乐得四肢着地学狗爬,连手机都当飞镖耍。到我办公室去一下,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达成只好跟着进了秘书长室。刘秘书长关上门,说:“冯主席找你,看来你有车开了。”申达成说:“可能吧。”刘秘书长笑道:“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给人送礼,又拿出来告诉别人,究竟不怎么地道,申达成支吾着,不太愿意招供。又想起不是刘秘书长暗示,自己不会去冯国富家里送净瓶,冯国富也就不可能理睬你,申达成还是如实说了事情的原委。刘秘书长笑道:“你小子还有一手嘛,随便弄个破玩意儿,往领导家里一塞,事情就办成了。你说怎么感谢我?”申达成也笑道:“您自己说过,您怕犯错误,不敢教唆我给领导下药,这下倒要我感谢您了。” 刘秘书长指着申达成鼻子,骂道:“好哇你小子,忘恩负义!姓冯的那里,你那么舍得出血,价值上万的净瓶,五个指头一松就抛了出去,我要你请个客,好像要睡你老婆似的,不甘不愿了。以后有什么,别来找我。”申达成忙求饶道:“我感谢领导就是。您是吃火锅还是搞按摩,我买单。”刘秘书长笑道:“这还差不多。”放了申达成。 第十九章(5) 被刘秘书长这么一嘲一讽,申达成再上楼时,心头的兴奋劲已经消失殆尽。暗想这冯国富真是小人一个,我不送净瓶,这辈子怕是别妄想他还车给你了。看来他霸着桑塔纳,不为别的,只为从我身上敲一把。又想起范委员估过价,将铜净瓶送到市场上去,不售一万,也卖八千,拿着这个数去换本来就是自己开着的车子,实在有些冤枉。 等走到冯国富办公室门外时,申达成简直义愤填膺了,恨不得踢开门冲进去,扑到冯国富身上,掐他个眼睛翻白。 当然申达成只不过这么想想,还没这个狗胆。有狗胆,也不至于这么没理智,究竟吃了四十年的米饭,知道说话做事得像个吃米饭的。于是控制住心头的不满情绪,努力调整着脸色,抬手在门上轻轻扣了几下。 冯国富知道是申达成来了,说声:“进来吧。” 申达成应声推门而人。早已满面春风,不再哭丧着一张枯脸。冯国富瞥他一眼,要他在沙发上坐了,说:“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我这个领导太没水平,才没谁肯来联系,只好反过来我密切群众了。” 申达成脸上一红,说:“都怪我没教养,不会做人。”冯国富说:“说没教养,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谁都有自己的个性嘛。” 这个性二字本来也平常,可到了机关里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如果你是领导,说你有个性,那是说你工作有胆识,有魄力,说一不二,敢作敢当。如果你是群众,说你有个性,意思却不同了,那是说你能力小,脾气大,死脑筋,不会通融。申达成懂得冯国富说他有个性的意思,忙低眉顺眼,自我批评起来。 冯国富心里笑笑,说:“你也别忙着做检讨,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其实我早想把车钥匙还你了,可转而又想,你如果还打算开这个车,自己肯定会主动来拿钥匙的,既然不来拿钥匙,大概是不想开这个车。是我不肯死心,今天才特意打这个电话,叫你上来,倒要试试你的口风如何。” 申达成张张嘴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真理总是掌握在领导手上,你手上没有真理,当然只能服从真理。只听冯国富又说道:“你想开这个车,我把钥匙拿出来,你这就拿去,不想开这个车,转身走人就是。”从腰上取下车钥匙,放到申达成面前的茶几上。 申达成越发尴尬了,拿钥匙不是,不拿钥匙也不是。呆了一阵,那只铜净瓶忽然在眼前晃动起来,心下暗想,这姓冯的也太道貌岸然了,不是那只铜净瓶,今天他会打这个电话,叫我来试口风吗?现在竟装起君子来,好像这世上就他德高望重,光明正大,别人都小人作派,见不得阳光。底气也就跟着足了不少,摸过车钥匙,放手上抛抛,说:“钥匙就归我了,以后好继续为领导服务。” 说着,申达成竖直身子,抬了腿走人。 可还没迈上两步,便听冯国富在后面说道:“且慢,还有一样东西,也给我拿走。” 申达成转过身来。见了冯国富手上的东西,眼睛不觉花了花,不相信那就是自己送到冯家的铜净瓶。冯国富说:“我又不搞收藏,留我这里,无异留给和尚梳子。” 申达成不觉面红耳赤.满心羞愧。原来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冯主席并非你想象的那般重财轻德,一只铜净瓶就足以打动他。申达成于是赶紧说明:“我也不是送您收藏的,是见陈姐信佛,才将这只观音净瓶送她。” 冯国富叹一声,说:“佛讲无心无念,无欲无求,你怀着心念欲求,再送人净瓶,这净瓶又何净之有?” 闻此言,申达成简直无地自容了,迟疑片刻,上前拿过冯国富手上的铜净瓶,缓缓转过身,默然而去。 出门后,申达成给了自己一耳光。他觉得还是抽自己耳光方便。 第二十章 世间人事,有时必得亲历亲为,才可能有所认知和领悟。经历这番小波折,申达成总算真切认识了冯国富,此后再给他开车,也就心悦诚服,少有杂念。 至于冯国富,又能享受司机真心实意的服务了,不禁既喜又叹。喜的是自己又被手下人当领导对待了,叹的是这份待遇来之不易。想想过去,自己在权力宝座上,权力可解决一切,哪里要费这么多周折,才折服得了手下人? 这天申达成送冯国富回水电局,想起已是周末,问道:“这两天领导有什么安排吗?”冯国富随口说道:“你没问,我还没想起到了双休日。也没什么安排,只是好久没去看望杨主任了,可能会上趟医院。”申达成说: “那明天我来接你。”冯国富说:“你忙你的去吧,又不远,走路用不了半个小时。” 进屋提起去看杨家山,陈静如说她明天没事,要跟着去。第二天吃了早餐,夫妇俩关门下楼,不想申达成的车已停在坪里。冯国富确实想走走路,考虑申达成诚心诚意,不好拂了他,只得朝桑塔纳走过去。申达成早从车上走下来,打开后排车门,将冯国富夫妇迎入车里,把门关好,再钻进驾驶室。 冯国富身子往后靠靠,说:“说好今天你忙你的,怎么又过来了?”申达成方向盘一打,将车开出传达室,说:“反正我也没事,出来陪陪领导,权当休闲。” 很快赶到医院。下车时,冯国富说:“杨主任精神好的话,我们得多陪陪他,你这就走吧。”申达成说:“我在车上等候,一边听音乐,一边看几页小说。”冯国富说:“免了,看完杨主任,我还有一个任务,要陪纪委书记上街采购点东西。”陈静如也说:“附近有个超市,我得给老冯选两件衣服,还要购些食品。” 申达成只好将车开走了。陈静如说:“比起从前,小申的服务态度可好多了。”冯国富说:“他是见除了他,这世上还有人也会开车。”陈静如笑道:“你没提醒,我都忘了姓冯的不仅能当主席,还能驾车,车钥匙在手上的时候,逢人就邀请坐冯司机的车。” 冯国富笑笑,不出声,往高干住院楼方向迈去。转过楼角,就见一白服患者被人搀着,在坪里慢慢挪步。细瞧原来正是杨家山,搀他的人是他女儿杨琴和儿子杨进仕。杨夫人则在杨家山右侧后面跟着,他右边的身子瘫得厉害。冯国富忙奔过去,替下杨进仕,扶住杨家山一只臂膀。 杨家山很高兴,说:“国富,你好久没来看我了。”语速仍有些缓慢,究竟比从前快了许多。冯国富说:“怪我这一向无事忙,总抽不出时间。记得上次来看您,您刚能下地行动,只能在病房门口稍微走动走动,得四个人才扶得住。” 另一边的杨琴说:“其实并没隔多久,只是爸想念冯叔,觉得过了好长时间。”杨家山说:“多病故人疏。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就国富这样的朋友还肯露露面。”冯国富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挺不错。过不了好久,就会独立行动了。”杨琴说:“我们做了计划,下周减一个扶持的,争取年底老爸自己支拐棍行动。” 杨家山也是一时兴起,对冯国富说:“你这就松开手,看杨琴一个人扶着,我站不站得稳。”冯国富不敢,杨琴说:“冯叔您试试,后面还有进仕护着哩。”冯国富这才慢慢把手松开,只是不敢挪走。杨家山身子晃了晃,冯国富立即又搀紧了。 喘了几口气,杨家山慢慢调整好姿态,抽抽手臂,冯国富于是再次放了手。这回杨家山晃得没那么厉害了,在杨琴的作用下,立定身子,接着往前迈了两小步。 旁边几个人都鼓起掌来。杨进仕上前抹抹父亲头上豆大的汗珠,配合杨琴,将他搀到身后不远的木椅上坐下。冯国富真替这位老上司高兴,说:“杨书记进步真快啊。”杨家山喝口妻子递到唇边的水,笑着说道:“进步还快?跟我一起出道的好几位同僚,该上去的都上去了,好几个已是正部,没到正部的,也到了副部。” 人往高处走,冯国富理解杨家山,在官场打拼多年,谁不想着能上到高处?不过今天杨家山能用这种轻松的口气谈论这个话题,倒也让冯国富感到欣慰。冯国富也玩笑道:“这确也不假,您的那些同僚确有上去的,可也有跟错人下去的,更有犯小事进去的,犯大事一粒花生米送到火葬场,一缕青烟化去的。相比之下,您几十年官场生涯积了阴功,得到菩萨保佑,逃脱此劫,实在是大贵大富之人。” 这话杨家山听着受用,说:“阴功积了多少,我不敢说,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这是住院以来,杨家山话说得最多的一回。兴奋着,又在几位的扶持下挪了几步,才回了病房。众人坐下后,冯国富见杨家山身后的枕边有册小书,拿过去一瞧,原来是册《金刚经》。便问道:“杨书记也看起佛经来了?”杨妻嘴快,接过话头道:“冯部长你不知道,老杨的病恢复得这么快,全靠他天天念经。” “你净瞎说!念经能治病.那我还吃药打针和下地锻炼干什么?”杨家山喝住妻子,转向冯国富,笑道:“我本儒生,一辈子了,只知道齐家治国,哪有时间接触佛道方面的知识?现在住进医院,天长日久,不容易打发时光,才托人找了册《金刚经》,随便翻翻。《金刚经》不愧为百经之首,看进去了,还真有些意味。” 冯国富说:“我对佛道也知之甚少,只是觉得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很值得研讨。比如佛道推崇出世,跟儒家的人世,方向正好相反,可人就是这样,人世太深,还确实得有点出世理念,尽量超脱一些,不然钻人死胡同,不容易自拔。” 由佛经道理,冯国富想起郝老书记来,问杨家山道:“前次看过您,曾在楼下碰见从120上抬下来的郝老书记。听说他一心只想成佛,不肯治病,不知还住在这里没有,我想顺便也去看看他老人家。” 杨家山叹道:“我过去跟郝老书记有些交道,特意去老人家病房里看望过两回。有意思的是,他每次病危被弄进来.稍有好转就嚷着要出院.说医院不干不净,他没法成佛。两个儿子拗不过他,他硬要回家,只好由着他。又怕他死在家里,没了他两千元一月的工资,下岗多年的兄弟俩到哪里去拿生活费,一到他病危不省人事,马上又弄进来,反正家里离医院近。也亏得老人家经得起折腾,算来前后已是三进三出了。最近一次被抢救过来刚能说话,又嚷着要出去,医生给他办出院手续时.说下次还想进来,医院再不给他安排床位。你知道郝老头怎么说?他说佛祖唤过他几回了,下次要去就去紫烟寺,哪里还会来医院这种龌龊地方?把医生气个半死。” 说得在场的人都笑,说这种古怪老头还真少见。 杨家山又说:“昨天一位老干部来看我,还说起过郝老书记,说他竟背着两个儿子,偷偷将自己十万元存款取走,找人塑了一尊高贵的铜质如来.送往紫烟寺,算是了却了一份佛愿。他每次被送进医院,都不肯久住,看来是念着他的铜佛。”陈静如说:“怪不得前几天我去紫烟寺烧香,佛堂里多了一尊铜如来,原来是郝老书记出钱造的。” 大家又摇起头来,这个说他两个儿子下岗在家,生存都困难,他却拿了大钱去造佛,真是不可思议。那个说郝老书记看来是走火人魔了,不然哪会这么荒唐? 第二十章(2) 只有冯国富默然无语。他不想多说郝老书记,岔开话题。 又聊了几句,考虑杨家山活动辛苦,话也说得不少,该休息了,冯国富站起身,跟杨家山拉拉手,夫妇俩告辞而出。 杨琴代她父亲送客人出门,冯国富顺便问道:“你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什么时候走?”杨琴说:“明天下午的火车,转道广州,去香港坐直达航班飞美。” 冯国富估计杨琴会有些行李,说:“我用车送你去火车站吧?”杨琴说:“就不麻烦冯叔了,打个的就过去了。”冯国富说:“我跟火车站熊站长熟,给他说一声,可直接送你进站台,先把行李弄到车上。”这倒比打的强,杨琴先谢过冯国富,把发车时间告诉给他。 出了医院,冯国富就给申达成打去电话,说了送杨琴去火车站的事。申达成自然满口答应,说明天提前上水电局去。 接冯国富这个电话时,申达成正在老城墙根下逛文物市场。原来从医院出来后,申达成想起双休日的文物市场可能热闹,何不过去瞧瞧,看能否将那只铜净瓶卖个好价。于是回家拿了货,开车直奔老城区。 市场里确实很热闹.整条街道全是文物摊位。手里货真,也就不愁没买主,申达成并不忙于出手,先在市场里转悠起来。发现不少摊位都有铜净瓶出售,记得前次到这里来,只有不多几家有售。标价倒没太大变化,仍是三五千一只。有成交的,一千多就能拿下。有只看货不掏钱的,砍上半天价,摊主要出手了,又掉头走开了。 其中有两位说外地话的汉子,走了半条街,把大部分有铜净瓶的摊子都问到了,也没看中一只。申达成以为他们要购真货,到了人少的地方,跟上前去,掏出自己身上的铜净瓶,问他们要不要。两位汉子拿过去瞧了半天,说也是仿制品,只是比摊位上的成色好,最多值一千八。申达成没理他们,拿回铜净瓶,扭身走开了。那两人忙贴过来,愿意出两千五。申达成意识到那天范委员没说假话,心里有了底,伸出一个指头,说没一万绝对不出手。两位汉子只好又往上增加了一千,申达成还是不干。 又磨了一阵,对方已出到五千,以后再不肯往上加了。申达成心下暗想,自己五百到手的货,能卖到五千,也算不错了,一副无奈其何的样子,说货贱卖,交个朋友也值,要两位汉子掏钱。 就在对方甩出一叠齐崭崭的钞票,申达成准备接钱交货的时候,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回头一瞧,是身着制服维持市场秩序的保安。申达成以为自己这么出售铜净瓶,违反了市场行规,保安出面干预来了。不想正要解释,保安说:“你不是阿申吗?不认识我了?我可注意你一阵子了。” 申达成睁眼细瞧,觉得这保安还有些面熟。又在他帽檐下发现一条栗色刀疤,才猛然认出是自己的初中同学曾疤子,当年班上的打架大王。额上的刀疤就是大打出手时留下的辉煌战果,同学们都叫他曾疤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面目已非,这刀疤却依然如故,申达成一时没认出人来,却认出了刀疤。 申达成一拳擂过去,乐道:“好你个曾大疤子!想不到当年的土匪摇身一变,做上人民保安了。”曾疤子说:“什么人民保安!周末市场人多,临时请我来看管看管,披张青皮,吓唬老百姓的。”申达成笑道: “现在就老百姓好吓。”曾疤子说:“不吓吓老百姓,还敢吓你们当官的和有钱的?据说你在机关里还混得挺不错?”申达成说:“什么不错不对,勉强餬口而已。” 同学俩你说我笑的时候,那两个外地汉子并没死心,一直守在旁边没走。申达成也惦记着人家手上那把哗哗作响的现钞,要曾疤子稍等片刻,先点了钱,交了货,再跟他唠。曾疤子每个星期要在市场上逛两天,多少懂点行情,见申达成这个铜净瓶与摊子上的似有不同,生怕他五千元卖掉吃亏,将铜净瓶一把夺过去,说:“五千元怎么就出手?”拽过申达成,往回便走。 甩开两位外地汉子后,申达成不满地说:“看你把我到手的生意给黄了。”曾疤子说:“我认识那两个外地人,是老牌文物贩子了,他们既然愿意出五千元买你的货,说明你的货远不止这个价。我带你到街口的乔老爷那里去走一趟,让他给你估个价,保证这里的摊主和搞收藏的人抢着要你的货。” 申达成只得尾随曾疤子.朝街口走去。一路上,曾疤子介绍说,乔老爷是楚南城里的顶级收藏家,谁要收购或出手收藏品,都会找他估价,他开句金口,文物摊主和搞收藏的人没有不认的。 出得街口,转进一条小巷.走上百来米,迎面一扇红漆木门。曾疤子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走过穿堂,进入一间偏房,见有一老头立在地上.手拿放大镜,瞧着壁上的古画。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把个小手壶,不时啜上一口。这自然就是乔老爷了。曾疤子走上前,省去乔字,直接唤了声老爷。乔老爷缓缓转过身来.说:“是疤子。” 有意思的是,乔老爷满脸络腮胡子,头上却是秃的,不大容易看出他的年龄。曾疤子也不怎么客气,只说:“今天又要麻烦老爷了。”拿过申达成手上的铜净瓶,递到他面前。乔老爷搁下手壶和放大镜,将铜净瓶握在手上,上下里外看了几眼,又放耳边敲敲,说:”八千元出手.不亏。”也就这几个字,再不肯吱声。 曾疤子看来是知道老人家脾气的,也不多嘴,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一瓶酒来,轻轻放到桌上,然后拿过铜净瓶,扯扯正在发怔的申达成,朝门外走去。 出了门,申达成才嘀咕道:“这么简单?”曾疤子笑道:“复杂的也有,交上百分之一至五的估价费。”申达成说:“什么估价费?”曾疤子说:“比如今天你的货值八千,按百分之五得拿四百给乔老爷,这就是估价费。当然货值越高,估价费比例相对有所下降,比如十万元以上的货,按百分之一到二的标准,拿一两千。”申达成说:“我看今天你的酒也就一百多元,没到四百嘛。”曾疤子说:“我介绍的朋友,不过随便表示点意思。” 回到市场上,走到就近一家摊位前,曾疤子将铜净瓶往摊主手上一递,说:“乔老爷刚估的价,八千。”摊主接过铜净瓶,二话不说,立即点了八千元现钞。申达成的眼睛顿时花了花,心想如果给了那两个外地贩子,自己不是亏了整整三千元? 收好钞票,离开摊位,申达成低声对曾疤子说道:“摊主还真痛快嘛,你说乔老爷估的八千就八千。”曾疤子伸出拇指,往自己身上点几点,说:“我疤子拉的生意,他能不痛快么?何况乔老爷说八千,说明货值八千,再往摊子上一摆,出手时便远不是这么个数.至少可净赚两千。” 要出市场了,申达成拿出四百元,往曾疤子手上塞,说:“多的你不会要。这么点小意思,还请收下。”曾疤子知道申达成出的是估价费,却不肯接,说:“我们老同学一场,我收这个钱,岂不是不地道了?”申达成说:“怎么不地道?今天不是你帮忙,那只铜净瓶也卖不了这个价。”曾疤子说:“这也是你的货值钱,看你把功劳都记在我头上了。” 推让了一阵,曾疤子最后还是拿了三百元。算来抵去那瓶酒的钱,这半个多小时,他就赚了一百多。 跟曾疤子分手后,申达成也算起账来。八千元的售价,除掉成本五百和给曾疤子的三百,净得七千二。想想世上哪有这么好赚的钱?申达成不免感激起冯国富来。如果不是冯主席收着车钥匙,你不可能到范委员那里去弄只铜净瓶,铜净瓶送到冯家后,冯主席不退给你,你更不可能拿到文物市场上,转手赚回这笔不菲的意外之财。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申达成脑袋里还晃悠着那叠亮花花的钞票,兴奋得难以成眠。得了好处,自然不可忘了好处是怎么得来的,申达成打算感谢感谢冯国富。只是不知怎么感谢才好。送钱送物,显然不行.冯国富不是那种轻易能被钱物打动的家伙。那就只好等着瞧,有机会再说。 不想第二天下午,机会就来了。 按冯国富电话里说好的时间,申达成提前赶到水电局。听到喇叭声响,冯国富很快下楼,上车赶往杨家山家。杨琴姐弟俩早将行李搬到楼下,车子停稳后,申达成便下去开了尾箱,帮忙放好行李。杨进仕要送姐姐到火车站去,杨琴不让,说爸那里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要他快回医院。说着泪水早下来了。冯国富笑道:“进仕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姐送上车的。”杨进仕哽咽着,已说不出话来.只知点头,挥手示意杨琴快上车。 火车站在城外十五公里处.二十分钟就赶到了。路上冯国富要给熊站长打电话,让他打招呼放车子进站台。申达成说:“这点小事先别麻烦车站领导,我有办法。”果然车子在机动车辆通道口停下后,申达成找出绿壳委员视察证,下去给穿着制服的守门人瞧瞧,顺便发了支好烟,对方二话不说就开了电动门。 申达成返身回到车上,按按喇叭.朝窗外的守门人挥挥手,算是感谢,缓缓将车开进通道。冯国富说:“我那本视察证也在包里,却不知还有这个作用,从没拿出来过。”申达成说:“平时送客人,我都是掏的视察证。火车站是楚南的窗口嘛,政协每年都会组织委员来视察一两回,他们敢不买账么?”冯国富笑道:“政协恐怕也就这点特权。也好,让小杨也享受回政协委员待遇。”杨琴笑笑,赶忙道谢。 去广州的车属于始发,早就停在站台下面了。找到杨琴那节卧铺车厢,将桑塔纳停稳.正要搬行李,不想一位同样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掏出发票本,要收停车费。申达成说:“我也不是头一回来这里送客人了,从没见要收什么停车费,今天怎么改规矩了?”掏出视察证,往那工作人员面前递。 第二十章(3) 这回视察证不再管用,工作人员撕了张发票.说:“交钱吧,五元整。”申达成说:“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楚南市政协委员视察证。”工作人员说:“我这人没文化,不认识什么是视察证,只人民币还勉强认得。” 申达成气得弹了起来,高扬着视察证,吼道:“我今天就是到你车站来视察的,把你们的领导叫过来,我要视察你们的工作情况!” 顿时就围过来好几个车站工作人员。冯国富觉得没必要为五元钱费神,一边劝解申达成,一边去身上掏钱。杨琴见状。早拿出五元钱,要去换发票,被申达成拦开,说:“今天别说五元钱,五分钱都不得出。” 冯国富怕影响杨琴上车,强行将申达成拉到车后,叫他打开尾箱,先把行李搬到外面。杨琴趁机交了停车费,过来提行李。 将杨琴送上车,安放好行李,两人道过别,下了火车。申达成的火气还没消,到得小车上,又大声骂开了:“这些土匪!欺我政协手上没握着刀把子。我不相信公检法司和权力部门的车来这里,他们也敢收停车费。”骂着,打响马达,倒好车,往通道口方向开去。可开出不到三米,又一踩油门,停了车。冯国富不知何故,说:“你这又要干什么?” 申达成也不吭声,钻出车门,重新爬上火车,来到杨琴身边,递上五元钱,说:“那张发票呢,给我吧。”杨琴说:“申师傅您也太客气了,我出停车费是应该的。”申达成说:“你出停车费应该,可车站收这停车费不应该。求你还是把票给我吧。”杨琴没法,只好乖乖交出发票,收下五元钱。 出了通道口,申达成并没将车开走,却找个地方泊住,返身对冯国富说道:“冯主席.麻烦您告诉我,熊站长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冯国富说:”为五元钱,犯得着吗?”申达成说:“五元钱算什么?但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今天这口气,我实在是咽不下去。”冯国富说:“我看这口气也只有那么大。”申达成说:“你不给就不给.我直接上他办公室去。”也不等冯国富找号码.下车往车站办公的地方跑了去。 冯国富摇摇头,只得由着他。 申达成还真在站长室堵着了熊站长。熊站长只觉得申达成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申达成只好自报家门道:“熊站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政协的小申,每年都要陪政协委员到贵站来看望你老人家几回。” “原来是申师长,想起来了。”熊站长握住申达成,说“今天又视察来了?我怎么没接到通知?”申达成说:“哪有那么多视察?今天陪冯主席来送一位客人,顺便上来看看你。”熊站长说:“哪个冯主席?是不是原来组织部的冯部长?”申达成说:“算你没说错。”熊站长说:“过去跟他有些往来,他去政协后,没怎么打交道了。他在哪里?我去请他,晚上一起坐坐。”申达成说:“他不会上来的。我要上来,他还不让呢。”熊站长说: “那怎么行,到了我的地皮上,不请他,岂不是我失礼了?” 申达成这才掏出身上的发票,说:“你收下这张发票,就算你尽礼了。” 熊站长自然认得自己站里的发票,问申达成是从哪里弄来的。申达成说:“当然不是我地上拣的,拿了来占你的小便宜。”说了刚才的遭遇。熊站长说:“你早给我打个电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申达成说:“谁知道你们车站也搞起乱收费来了?”熊站长说:“怪我管理不善。你转告冯主席,我向他道歉。”收下发票,递给申达成五元钱。 回到车上时,申达成已是满脸喜色,像是战功赫赫凯旋的将军。冯国富知道他换回了那五元钱,说:“你也太小题大作了。”申达成说:“我承认.五元钱确实不是大钱,别说我还出得起,出不起,政协还报销得起哩。可钱是小钱,我车上的领导也是小领导么!正儿八经的堂堂四大家领导,到车站里来送个客人,也要出停车费,领导还要不要这个面子?领导面子无小事,我这完全是在维护领导面子嘛。” 出五元停车费,却没了面子,也夸张了点。不过冯国富不想多说什么,说也白说。单位司机差不多都这么有气派,跟领导跑多了,便觉得自己也成了领导,能牛的牛,不能牛的,创造条件也要牛。 申达成大概觉得给领导争够了面子,情绪便格外高涨,情不自禁哼唱起来: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 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 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 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哼着哼着,声音便小起来,车速也渐渐放慢了。申达成看到前方一块写着“悟真佛菜馆由此进”的招牌,不由得想起那只让自己小赚了一把的铜净瓶来。领导喜欢佛经,要感谢领导,这不是个难逢的好机会么?这么想着,车子已到招牌下面,申达成踩着刹车,回头对冯国富说:“这个佛菜馆新开张没多久,还比较正宗,不知领导来过没有。今天趁着高兴,我请领导上去品尝品尝。” 冯国富也早听说这个佛菜馆有些特色,只是还没见识过。却不知申达成到底请的什么客,说:“今天你帮忙送我的客人,我还没来得及请你的客呢,你倒请起我来了,总得有个什么说法吧?” 听话听音,申达成明白冯国富已经动心,将车子驶入大路旁的砂石小道。嘴上笑道:”还得从那只铜净瓶说起。那是在乡下寺庙里随便拾回来的,我以为陈姐会喜欢,才找个借口给她送了去。不想惨遭退货.我为此伤心了好几天,心想反正留着也没意思,干脆送到了文物市场,结果还赚了一笔。楚南人有个说法,叫见者有份。那只铜净瓶冯主席也是见过的,我将您见过的东西换了钱,不用这钱请您回客,我心何安?” 好一个见者有份,也不知这是哪来的逻辑。不过冯国富只笑笑,没说什么。 翻过一个不大的山坳,一水自青色石山间哗然而出,有木楼依山傍水而立。楼头挑着一幡黄旗,上书“悟真佛菜馆”五字。楼前早停了几辆小车.看来已有人捷足先登。 第二十章(4) 见又有车来,楼里迎出一位胖大僧人,一手拈珠,一手竖掌,念声阿弥陀佛,将两人请下车来。申达成一按遥控器,落了车门锁,两人几步来到门口。门下立着两位着法帽尼服的漂亮小姑娘,免不了又竖掌念佛。门上一对佛联,言简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