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法娴笑着说:“刚跳了几曲,歇一歇,想去外面透口气。那边好些人在等着与密西斯陶跳舞,忽然不见了人,一个个都着急的很……密西斯陶,是累了么?”静漪看她笑的真如春风中摇曳的桃花一般,轻佻是轻佻些,无疑是好看的。她微笑不语,点了点头。费法娴在她安静的笑容中也不得不沉下来似的,转脸看看方少康,吐吐舌尖,道:“我真恨不得是男子,好请密西斯陶这样的大美人跳舞,托福作一回全场焦点……少康,不如你替我请密西斯陶跳舞吧!”静漪怔了下,随即微笑道:“密斯费,我好容易偷懒一会儿……”她看向方少康。对未婚妻的提议,方少康看起来并不反对。这让静漪意外。她心一沉,折扇便合了起来。唰的一声轻响。此时恰好一曲结束,方少康伸手至静漪面前,躬身邀请,“陶太太,能有这个荣幸么?”众目睽睽之下,静漪看了方少康的眼睛。透过镜片看到的那对眼睛,炯炯有神,注视着她。她将折扇一收,在音乐响起时,伸手搭在方少康的手上,起了身。离开时向费法祖兄妹说了声失陪,便随方少康一道,走下舞池。她并没有留意其他人,只是望了方少康。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她便感觉到他舞步的娴熟。今晚与她跳舞的人这么多,他的舞技同任何一个人比,都不会逊色。方少康温和地微笑着,并不与她交谈。于是她正好有时间来观察他——他脸上的伤疤大概有半个手掌大,看上去很狰狞,仿佛诉不尽的委屈,都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有点僵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姿势就没有变过。而他的手真凉……她眼前忽的就飘过一团团的黑,睡梦中曾经出现过的黑,也有白色的灵幡,总是让她觉得格外的冷……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痛哭的很多的夜晚,冷的如坠冰窟。一曲终了,方少康站下。他看着她,轻声说:“谢谢。”她也轻声说:“你的舞,跳的真好。”“偶尔也要跳跳舞,虽然从来谈不上喜欢。”方少康声音低沉。“你……好吗?”她盯着他脸上的伤疤。好像有什么在剜着她的心、她的眼。心和眼都疼。“你呢?”他反问。托着她的手,他们慢慢地走向舞池边缘。都温和地微笑着,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听得到彼此。“我……现在很好。”她说。“看得出来,陶太太。”他低沉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将陶太太三个字咬的极其清晰。同时,放开了她的手。静漪再说不出话来。他与她近在咫尺,一同走过这几十公尺的路,布满荆棘似的令她每走一步都觉得疼痛难忍。她特别想抓住他的手不松开,能够大声地问一问……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知道自己是不能问他的,也问不出口。她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回旋的音乐声格外的响,扰着她的心神……就在她觉得自己恐怕是要撑不住了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托起了她的手,含着笑的声音在说:“陶太太,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请你跳舞了。”静漪抓住了这只手。她看清楚,是逄敦煌。逄敦煌转脸对望着他们的方少康点头,笑道:“方先生,失礼。”他也不理会方少康的反应,径自带走静漪。是一曲欢快的四步舞,简单有趣的舞吸引到更多的舞者。方少康退到一边,看着逄敦煌带着静漪迅速地汇入跳舞的人群中去——她碧色的身影仍是出挑,无论在哪里,都会让人一眼认出来的——可不止是他在看着这碧色的身影。他只需要稍稍一转目光,就能看到围绕在她身上的众多爱慕倾慕的眼神,如密密织就的网一般,将她发着光的身影笼罩住。他也毫不费力地寻到了陶骧——那个气质卓然的有着英俊的相貌的男人。他看上去意气风发,但绝不张扬,甚至就他的地位和年纪来说,都显得过于老成持重了些……他刚刚转了身,一杯香槟递到面前来。他微笑着,费法娴和费玉明父女站在他身后,也不知多久了。“谢谢。”他从费法娴手中接了酒,再回头看时,静漪与那个风度翩翩的校官已经不见了……“上校旅长逄敦煌。新疆平叛一役正式加入陶系的。此前追随廖致远将军南征北战,也曾经落草为寇,是让陶系很头疼的人物。廖致远将军与石敬昌将军曾经是亲密战友。逄敦煌也算是石敬昌将军门生。比起他的同期,他的职位当然不值一提。他的出众之处,在于他经历的特殊。可以说,是个外战内战都在行的。这大概也是陶司令特别重视他的原因。他肯入陶系,出乎意料。或许是石敬昌将军极力促成。”费玉明微笑着说,已不见醉意。方少康便知道他刚刚在陶骧等人面前是有意装作不胜酒力了。“在朋友婚礼上见过一面。他的确是个很特殊的人。”方少康低声道。与逄敦煌仅仅匆匆见过两面,单单从他刚刚的举动,他也知道逄敦煌绝不是个简单的人。逄的眼神看上去很散淡。他知道这种散淡有时候只是保护色……他不禁微微皱眉。还有,程静漪与逄敦煌看上去绝非泛泛之交。“哎呀,父亲,只管跟少康说这些没有趣的话题……少康,我们去跳舞。”费法娴不耐烦,将方少康拉走。边走边偎依在方少康肩膀上,也不管她的母亲看着皱紧了眉头。“这像什么样子?”费太太低声抱怨。费玉明看了却觉得欢喜,道:“这并没有什么。你看索小姐不也是大方的态度么?”“她怎样跟程三太太比?再说,少康哪里又比得上……”费太太说着,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费玉明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与索长官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少康怎么不入你眼?我看他很有才华。才做了我的秘书几日,起草的文章有纹有路,十分得力。我看他前途未可限量……”费太太听了更要哼一声,说:“醉话连篇,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是那脸上的伤疤吧,哪里有做官的人相貌不够端正的?”她说着便不耐烦,搀了费玉明就走。到底是不放心些,还是看看女儿他们——两人拥在一处,看上去,他们俩窃窃私语,形迹极为亲密……逄敦煌将静漪一路带着到了舞池的一角。他停下舞步,见静漪脸色不好,索性托着她的手,看看身后的通道,示意旁人闪开些。走出这段通道,是扇巨大的雕花木门,卫兵看到他们,推开门,静漪随着逄敦煌穿过这道门,立即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外面是条长而宽阔的走廊,走下台阶便是一片杉树林。电灯明亮,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谈天、散步……逄敦煌看到设置在外头的休息区有空着的座椅,让静漪过去坐了。他站在旁边,只是看着她,并不开口。静漪头脑渐渐冷静下来。逄敦煌抱着手臂,看到侍应端了盘子在穿梭着,招手叫过来,拿了一杯清水给静漪放在手边。静漪抬眼看他,他本来就已经很大的眼睛,睁的更大。—————————————————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二)“谢谢云胡不喜。爱叀頙殩”她说。“谢我倒真不必。”逄敦煌说。他看着静漪血色尽失的面庞,忽然间说不出来的烦躁。他忍着,将手中一杯葡萄酒喝了,“别让我总看见你这副鬼样子,就阿弥陀佛了。”静漪站了起来。逄敦煌叹口气,说:“这个人很可疑,你不要引火烧身。”静漪看着他,忽然间有些恼怒,冷着脸问道:“你怀疑他什么?轺”“我需要怀疑他什么?”逄敦煌瞬间抓住静漪话中漏洞似的,毫不客气地反问。静漪强词夺理道:“是你说他可疑。他有什么可疑之处?省主席的未来女婿……有可疑岂不是费家一家人都有可疑了?真匪夷所思。”“照你这么说,是这个道理。”逄敦煌见她反应强烈,反而不紧不慢起来昂。他越这样,静漪越恼,可又说不出来什么。逄敦煌说:“我怀疑的对不对,不日就见分晓。”“你要查他?”静漪问。“已经在查。”逄敦煌直截了当。“查到什么了?”静漪又问。“奇就奇在,查不出什么。”逄敦煌坐下来,想一想,竟笑微微的,“有关他的一切都很完美。再加上费法娴简直就是他的背书,所有的资料都显得更加无懈可击。而且此人甚是出色,我都要疑心这么出色的人,难道只因为脸上有块大疤,不去做医生?说到他脸上的疤,这大概是他身上唯一的缺陷……我差点忘了,他是怎么留下来的疤?”静漪转了下身,背对着逄敦煌,从石栏边望了远处。“他回国度假,要回加国去继续学业。没想到乘坐的船只意外起火。这宗意外在当时很轰动。他侥幸活下来,同行的朋友却死在火海中。巧的是……”“别说了。”静漪扶着石栏。逄敦煌沉默片刻,说:“如果真的是我猜测的那样,我便只有刚刚同你说过的那句话,不要引火烧身。尤其现在这个时候,说不定会牵涉多少人进来。这会对牧之很不利。你知道费玉明来,目的就是要咬住他。”逄敦煌清楚地说。静漪回手拿起那杯冷水来,喝了下去。“若果真如你猜测,费玉明岂不是嫌疑更大更不利?”她说。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来望着他——她灰败的面孔上,大眼睛里满是悲色。逄敦煌怔了一下。他从未看到过她是这样的,心尖儿像被硬生生掐掉了一块,生疼。她再开口,他才知道她沉默这许久,也许是在想,她到底能不能信任他……她沙哑着喉咙,低声说:“他是方少康,费法娴的未婚夫。跟我有半点关系吗?非说有,他是我的校友,是朋友的朋友。我既不同他熟悉,又不了解他……”“那你千万忍耐。你不知道,你看到他的时候,那眼神会让人发疯的。”逄敦煌说。“那只是因为,他有一点像我的一位故人。我呢……那位故人的过世,同我有些关系的。所以始终忘不了,总有些遗憾,这一生都弥补不了……可是我,我已经害过人家一次,不能再害了……”静漪低了头,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是全副的笑容,眼眶虽是泛着微红,漂亮的眼睛却有了顾盼神飞的光彩。逄敦煌从心底叹了口气。静漪手颤着,从腕上挂着的手袋里拿粉盒来,补了补妆。“静漪,”逄敦煌有点担心,“你……”“很久以前那个人和我说,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我便是一时舍得放弃,也总有后悔的一日。大概让他说对了,我果然生于富贵之中,也安于享受尊荣……”她合上粉盒,放了好几下才能将粉盒放回手袋里。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些,“……三年前的我,会看不起现在的我。就是现在,我也要看不起自己了。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我。我竟然没有胆量再去揭当时的伤疤……真是可耻。”“在我眼里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逄敦煌坦白地说。她还是那个有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的姑娘,眼睛一眨,会闪着智慧的光。“我要谢谢你。”静漪看了他,笑着,,“我是不是该哭一哭……那时候我也被戏称为美人,可你认识我的时候,我都丑陋的很。”仓皇出逃,狼狈被劫……即便是个公主,也总是在落难之中。她眼珠也湿了,仿佛真的要哭一哭。逄敦煌皱了眉,说:“不止丑,还刁,还蛮,还任性胡为。”静漪愣了下,又笑了。拿手帕按上眼角,水汪汪的眼睛里,大颗的泪珠刚刚凝起,便消失不见了。“这人我会继续查。但这跟你没有关系。”逄敦煌说。静漪看了他,摇头。但是她不能阻止他。其实她也不想阻止。“你怎样查都好,只先别让牧之知道。除非……”她说。逄敦煌反而笑了,道:“你还知道自己该顾忌牧之。”静漪明白逄敦煌提醒她的用意。她对于陶骧和陶家来说,身份并不只是太太和媳妇这样的简单,虽然她简直要安全忘记其他的事情,只把自己当成陶骧的妻子了……她胸口发闷,还是勉强道:“可我想,他不会对牧之不利的。”嘴上是这么说着,心下却是忐忑的。“但愿如此。”逄敦煌说。静漪沉默片刻,轻声说:“方便的话,查到了什么,也告诉我。”逄敦煌看了静漪。他能体会到静漪此时心情的波动和痛楚,也就更为她此时还能想到通过他来了解和掌握方少康的行踪感到些许吃惊,也佩服她的镇定和冷静。“好。”他答应了。静漪说:“那我再谢谢你。”“不客气。这个事,恐怕不查清楚,我也难脱干系。自保而已。”逄敦煌知道此时再与她多说些话,恐怕她的精神也不济。他当然不忍心看着她难受,于是说:“你也不必勉强自己非要进去。牧之忙的要命,不见得留意到你这些。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静漪摇头道:“我休息好了,也该回去了。”逄敦煌静静地立了片刻,抬起手臂来,让她搭了,说:“我送你进去。”回礼堂里去的这段短短的路他们两个倒走了很久,静漪每走一步,都要花费些气力。礼堂里的乐曲声和欢声笑语潮水般起起伏伏,大门一开,热乎乎、潮润润的气息扑面而来,静漪眼望着这满目繁华,轻声对逄敦煌说:“我从前就爱跳舞的……这样的日子才适合我。”她的声音在鼎沸的礼堂中,几近细不可闻。然而逄敦煌却是听到了的。他轻声问:“就好好地去跳一支舞,如何?”静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看见陶骧了,他正与一个高挑的女伴共舞,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那女子应该是马家瑜。她穿的仍然是军装。女军人的军装礼服样子又好看,她本人也美,端的是光彩照人。陶骧转身之间也看见了静漪。他微微皱了下眉,马家瑜发觉,也看过去,轻声道:“七少奶奶今晚可真美。”陶骧远远地望着逄敦煌和静漪在一处,翩然起舞,静静交谈。逄敦煌不知说了什么,静漪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听马家瑜说:“也不止是今晚,是始终都很美。有多少女人存着心思和她一较高下,真到她面前来,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了。”“我记得你话不多的。”陶骧淡淡地道。马家瑜笑起来,看了他,摇着头,道:“从前许多事,我以为你是根本都不放在心上了,还有些不谅解。现在看来,你既得了这样一位太太,也该如此。人都道七少多情,我却说七少最无情。以后恐怕我们都要改口,形容七少是专情了吧?”陶骧也微笑了下,却没有说什么。马家瑜叹口气,似有些话要说,还是忍住了。等到一曲舞毕,陶骧带着马家瑜回到座位上,转身朝静漪和逄敦煌所在的方向走去……静漪正礼貌地拒绝来向她邀舞的先生们,忽然在她身旁的逄敦煌笑出声来,而那几位先生都朝她身后望去,她便知道是陶骧过来了。果然她一回身,陶骧已经来到近前。“看样子是到时候要回去了。不然马车会变成南瓜。”逄敦煌戏谑。静漪看着陶骧,陶骧说:“石将军他们都已回去休息了。”静漪也已经发觉石敬昌夫妇和费玉明一家都不见了踪影。她点了点头。陶骧看看逄敦煌,问:“一起么?”————————————————————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三)逄敦煌笑道:“陶司令长官,这可是庆功,好容易能轻松轻松,我可不舍不得就走云胡不喜。”陶骧见他一溜烟儿地闪了,微笑。与静漪出了礼堂上车,他闲闲地道:“石夫人说的也有道理。”静漪没有说话,陶骧看向她——她正盯着车窗上的白色纱帘,入定了似的,“静漪?”他连叫她两声,她慌忙转回头来,匆促地对他微笑,问:“你说什么?禾”陶骧看了她,说:“石夫人不是说,如果有合适的人,要给省身介绍的。”静漪哦了一声,点头。陶骧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说:“你看起来像是不太高兴。”“没有的事。”静漪否认。她也知道陶骧正在看着她,或许心里很多疑惑,于是她转了转脸,额头抵在他肩上,靠着,不动了妲。陶骧却也没有一定要追问她的意思。回到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在房里,陶骧也沉默着。静漪有点忐忑。陶骧用过浴室,她才进去。回手关门时,她犹豫了下,竟下意识地想要锁门。手停在门锁上的瞬间她便缩回了手,只是将门掩好。里间浴室里是热腾腾的的水蒸气。这么热的天,浴室中超乎平常的热度却没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去关好了窗子,一条缝隙都不留,仍是觉得冷。她扶了浴缸边缘站在那里好半晌,浴缸里清澈的水呈浅浅的碧色……她摸了两颗浴泡丢进去,看着那小圆球遇水冒着细碎的小水泡,在水中乱窜着,直到消失不见,水面上起了一层厚厚的泡沫,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她听见背后有动静,还没来得及回身,身子已经贴在了他坚实的身上。她身上原本就冷,他身上却热,她不禁发颤,人也像忽然间吓呆了似的,竟动弹不得。由着他手臂圈着她的腰肢,手指一勾,腰间的蝴蝶结便散了,她薄薄的丝绸睡袍蝶翼般飘到一旁去……他有力的臂膀将她环住,低头亲在她的肩头。她呼吸开始急促,心里却陡然间慌了起来。他让她转过身来,亲吻便移到了她唇上。他有点蛮横地扣着她的颈子,让她想动都动不了……可是当他的手勾着她的内衣带子拉下来时,她抬手抓住了他的手指,躲开他的亲吻的追索,说:“……不要了……我要洗澡的……”陶骧一时之间没有能停下来,他只是稍稍移动了下,将她按在墙壁上。浴室墙壁光滑的瓷砖冰凉,激的她全身的毛孔都缩了下,人顿时更加清醒了,她看着微有醉意的陶骧,神情有些怪异地看着她。她以为他会就此停下来,不想他只是停了片刻,她的睡衣便在他手下迅速地褪了下去。她慌张地拒绝着他,“……不……今晚不行……牧之!”她声音都变了调,尖细起来。陶骧愣了愣,旋即淡淡地说:“不行就不行,怎么还急了。”她转开脸,“对不住,我只是……”陶骧将她的下巴扳过来,看了她。静漪想要避开他探询的目光,扭着身子想先躲避了去。陶骧却扯了她的手腕,低声问道:“只是什么?”她靠着他灼热坚实的身子,忽然间身和心一并软了下来。她半转身子,翘脚托了他的脸亲上去。柔软的唇在触到他的刹那,仿佛通了电般的酥麻,她忍不住心颤了又颤。陶骧揽了她的腰,回吻她。吻地越来越深,直到她身子颤抖、呼吸困难,才放开她,说:“有什么让你心烦的事儿,不妨和我说。”静漪嘴唇抿着,摇头。他晃了晃头,被蒸汽蒸的额上细密的汗珠简直要滚下来了。她语气艰涩,低低地道:“我心里有点儿乱……想自己呆一会儿。”“这倒不难。”陶骧亲了亲她的额,转身出去了。静漪仍贴着墙壁站着,良久,动也不动……陶骧站在浴室外,点了支烟。外面有人敲门,他问了一句,是马行健。说是有电报送来。他穿上外衣,开门出去。机要秘书在下面等着他,将一叠电报纸教给他。除了正常的军务,有两封电报是刚刚回到上海的金碧全打给他的。他反复看着这两封长电报的内容,要好一会儿才抬头对机要秘书说:“去吧,不需要复电。”秘书和小马都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手中的烟已经熄灭了,只好再点上一支。可是好几下都没能点着。他心头却猛地窜起一阵火来,抽起一旁铜像身上悬挂的长剑。剑一出鞘,在空中划出的声音低沉宛若呜咽,吓的白狮早就一头扎进了沙发底下。陶骧这一剑却在半空中方向一转,轻轻地落下,剑尖点在了面前的书桌上。书桌中央压着的玻璃板,有张单人相片,是她的。剑尖移动着,划过相片的边缘……长剑收起,他坐了下来。良久,他划燃火柴,将面前的电报纸点燃,扔在烟灰缸里,看着它们在橘色的火焰中扭曲、挣扎、化为灰烬……????石敬昌将军和夫人在兰州颇逗留了几日。石将军虽是受命而来,他本人却也对西北军的建设十分有兴趣,于是在陶骧的安排下,对在兰州及附近区域的驻军进行了考察。逄敦煌作为石将军的门生,也被特地召来全程陪同石将军考察。石夫人则有程静漪陪伴,不过在城中游玩。这日石夫人提出去买对鞋子,静漪便陪她去了自己相熟的店铺。还没有进店去选购鞋子,石夫人倒对紧挨着的皮货店感兴趣起来。静漪见她逛店的心情很好,少不得陪着进去看看。这条繁华的街上,皮货店有好几家。这一家长荣号却是俄??国人开的。正是三伏天里,皮货店生意冷清,石夫人一来却是试一件要一件的样子,掌柜加伙计都围过来小心伺候,热情周到。唯有一件猞猁皮大衣,石夫人穿着格外的长了些,她又十分的喜欢,想要店里给她修改。一商议,还需要至少五六日。石夫人正有些犯难,静漪便说这也不妨,回头她想办法给捎过去就好了。石夫人又高兴了些。索性除了替自己挑选,还替石敬昌挑了一件,又选了几件也带上回去做礼物。“上海的西伯利亚皮货店,一样是俄??国人开的,东西是一样的好,价钱可不止贵出一半去。”石夫人怎么算,都觉得划算。静漪看她买的差不多了,便提醒她鞋子的事。“我再试试这件长袍的。”石夫人看到一件银狐长袍,眼睛闪闪发光。伙计忙拿过来,请她试试。静漪帮忙看看。这三伏天儿里买皮草,价钱是一年中最合适的,可是穿穿脱脱间人汗流浃背,这罪可不好受。石夫人兴致不减,静漪便好好儿陪着。左右她这几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陪好石夫人。她等着石夫人试穿大氅的工夫,翻看着店里预备给客人的相片册子。册子里的相片内容各异,有些是高大的俄??国女人身穿皮草,有些只是将围脖、皮帽子、披肩摆放成一个好看的样子。店里的伙计恭敬地站在一旁,并不打扰她。她将册子翻看完了,石夫人还没有出来,她站起来,看着柜台里放着的整只狐狸的围脖。狐狸栩栩如生,亮晶晶的眼睛向上看着,好像在雪地里的偶遇,这漂亮的生灵拿它好看的眼睛在望着她……有客人进门,店门口悬挂的铜铃清脆作响,她忽觉得身上起栗。转眼看时,正在同伙计说话的是个穿着白衣带着白色亚麻凉帽的青年人。看到她,他略点了点头,开口打招呼说:“真巧,陶太太。”静漪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方少康,自是意外的不得了。但见方少康大方地打招呼,她也点了点头,问:“方先生也来逛逛么?”伙计从方少康手里拿了个盒子离开了。方少康走过来,说:“前些日子琳达在这里定制了件皮袍子,不很合适,要拿回来改的。”“那是有些麻烦。”静漪想着他不过是来送东西,放下也就该走的。琳达……费法娴的英文名字原来是琳达……方少康却没有立即就走,而是等了等。她看着他时,心里还是很不自在,但又没有什么话可说。方少康看上去也是如此。两人倒都看了看面前这件挂在木架子上的长长的皮草大衣,异口同声地说了句这件大衣挺好。“加国的冬天很冷吧?那是需要件很保暖的大衣的。”静漪温和地说着,方少康没开口呢,石夫人从里面出来,却没有把那件皮袍子穿出来。看到静漪和方少康,她点点头,道:“还是不要了,已经买了不少。”静漪看她额上有汗,微笑道:“也好。”石夫人拿了折扇扇着风,对方少康道:“方先生也来了。”“琳达的大衣是要改进的。还有我自己的大衣今天也要试试样子。”方少康解释道。“方先生真有耐心。”石夫人看了他,点头微笑。方少康也微笑,道:“琳达在隔壁鞋店试鞋子呢。”他的语气是一种“你们以为那已经是好,我这里还有更好”的从容和淡然。他本就很斯文,这么微笑着说话,整个人看上去都的确是个由内而外的温柔男子。“方先生要把未婚妻子宠坏了。”石夫人啧啧称赞,静漪却看了他——他的样子比前几天看到时陌生了好些。伙计来请方少康去试大衣样子,他客气地同石夫人和静漪道别,跟着进去了。静漪陪着石夫人订好了要买的皮货,一起从店内出来,掌柜亲自送他们到隔壁鞋店门口才离开,殷勤的不得了。两人还没有怎么样,鞋店掌柜已经迎了出来——静漪请石夫人走在前。她甚少出来逛。尔宜还没有出嫁时,多半是被尔宜拉着来的。已经提前让人来约过,掌柜的请她们楼上去。要什么鞋样子,专门有伙计去拿了来给她们试穿。石夫人平素惯穿的那一只牌子的鞋店里并没有,静漪推荐给她的另一只牌子,她倒也喜欢。只是要一一地试过。伙计温驯而周到,耐心地一对对鞋子拿给石夫人试穿。静漪坐在石夫人身旁,帮她参谋鞋子。石夫人又是穿一双喜欢一双的样子,伙计是很高兴遇到这样的客人的,伺候地越发尽心。静漪也试了一双新样子的,水红的鞋子在脚上衬得她白皙柔嫩的脚纤秀可爱……她从不穿这样颜色的鞋子,看了也有点动心。石夫人撺掇她穿,说好了自己掏钱送她的。静漪推辞间,伙计说,这对鞋子每个号码只有一对,陶太太的码数,店里原有的,可是刚刚被一位客人挑走了。静漪便说那就算了。石夫人却觉得扫兴,两人正说着话,有人敲门进来,说外面有位客人听说陶太太在这里,想来打个招呼。“是哪位?”静漪问道。“费小姐。”伙计回答。此时此地的费小姐,大约只有费法娴一位了。静漪看看石夫人。石夫人微微一笑,点头。“快请进来吧。”静漪说着,人也站了起来。石夫人见她如此,倒低声说了句“你也太客气了些”,继续试鞋子。静漪看到门一开,费法娴从外头进来,人还未至,身上叮呤当啷的首饰便响了一路,笑着对她说:“密西斯陶、石夫人,听说你们来了,赶紧过来。”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四)静漪笑问:“可买到合心意的鞋子了?”费法娴笑着说:“买到了呢云胡不喜。不过伙计说这鞋子密西斯陶也看中了,却让我先拿了。这不太好的,不如我转送密西斯陶。”静漪看她示意伙计把那对鞋子拿来给她,忙说:“不过是试了一试,没有也就罢了的。密斯费不要客气……”两人谦让起来,费法娴坚持送给静漪,静漪坚持推辞。石夫人看着,却笑起来,道:“你们两位要是再这么下去,店里可也少一单生意了。要我说,费小姐常穿这样的艳色,反而不显什么,倒是静漪你穿上,委实令人惊艳。既然这样,费小姐一番好意,你不如就大方些收下吧。”她这么一说,费法娴便笑了,望着静漪。静漪再推辞下去倒不好了,于是笑着说:“密斯费肯割爱已经多谢。妲”费法娴见她收了,这才满意了似的,也不等她再有表示,带着使女告辞走了。石夫人笑道:“她爽快,你也大方,两全其美。禾”静漪笑笑,看了这对水红色的鞋——她倒是怎样才能穿出去呢……楼下车子滴滴响,她正站在窗边,往外看了看,石少康从车上下来给费法娴开了车门。费法娴对他微笑,回头望楼上看了看,看到静漪,挥挥手上了车。石少康却没有抬头,随着费法娴上车离去了……静漪将鞋子交给伙计,说:“给我包好。”石夫人也买了几双中意的,才与静漪一起出了鞋店。